——叔本华心中的真理
雪
——[中国]鲁迅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
暖国的雨,向来没有变过冰冷的坚硬的灿烂的雪花。博识的人们觉得他单调,他自己也以为不幸否耶?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腊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蝴蝶确乎没有,蜜蜂是否来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记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见冬花开在雪野中,有许多蜜蜂们忙碌地飞着,也听得他们嗡嗡地闹着。
孩子们呵着冻得通红,像紫芽姜一般的小手,七八个一齐来塑雪罗汉。因为不成功,谁的父亲也来帮忙了。罗汉就塑得比孩子们高得多,虽然不过是上小下大的一堆,终于分不清是壶卢还是罗汉,然而很洁白,很明艳,以自身的滋润相粘结,整个地闪闪地生光。孩子们用龙眼核给他做眼珠,又从谁的母亲的脂粉奁中偷得胭脂来涂在嘴唇上,这回确是一个大阿罗汉了。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红地坐在雪地里。
第二天还有几个孩子来访问他,对了他拍手、点头、嘻笑。但他终于独自坐着了。晴天又来消释他的皮肤,寒夜又使他结一层冰,化作不透明的水晶模样,连续的晴天又使他成为不知道算什么,而嘴上的胭脂也褪尽了。
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为屋里居人的火的温热。别的,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
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暴风雨之前
——[中国]瞿秋白
没有暴风雨的发动,不经过暴风雨的冲洗,是不会重见光明的。
暴风雨呵,只有你能够把光华灿烂的宇宙还我们!只有你!
宇宙都变态了!
一阵阵的浓云,天色是奇怪的黑暗,如果它还是青的,那简直是鬼脸似的靛青的颜色。是烟雾,是灰沙,还是云翳把太阳蒙住了?为什么太阳会是这么惨白的脸色?还露出了恶鬼似的雪白的十几根牙齿?
这青面獠牙的天日是多么鬼气阴森,多么凄惨,多么凶狠!
山上的岩石渐渐的蒙上一层面罩,沙滩上的沙泥簌簌的响着。远远近近的树林呼啸着,一忽儿低些,一忽儿高些,互相唱和着,呼啦呼啦……嘁嘁唶唶……宇宙的呼吸都急促起来了。
一阵一阵的成群的水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受着了惊吓,慌慌张张的飞过来。它们想往哪儿去躲?躲不了的!起初是偶然的,后来简直是时时刻刻发现在海面上的铄亮的,真所谓飞剑似的,一道道的毫光闪过去。这是飞鱼。它们生着翅膀,现在是在抱怨自己的爷娘没有给它们再生几只腿。它们往高处跳,跳到哪儿上?始终还是落在海里的!
海水快沸腾了。宇宙在颠簸着。
一股腥气扑鼻子里来。据说是龙的腥气。极大的暴风雨和霹雳已经在天空里盘旋着,这是要“挂龙”了。隐隐的雷声一阵紧一阵松的滚着,雪亮的电闪扫着。一切都低下了头,闭住了呼吸,很慌乱的躲藏起来。只有成千成万的蜻蜓,一群群的哄动着,随着风飞来飞去。它们是奇形怪状的,各种颜色都有:有青白紫黑的,像人身上的伤痕;也有鲜丽的通红的,像人的鲜血。它们都很年青、勇敢,居然反抗着青面獠牙的天日。
据说蜻蜓是“龙的苍蝇”。将要“挂龙”——就是暴风雨之前,这些“苍蝇”闻着了龙的腥气,就成群结队的出现。
暴风雨快要来了。暴风雨之中的雷霆,将要辟开黑幕重重的靛青色的天。海翻了个身似的泼天的大雨,将要洗干净太阳上的白翳。没有暴风雨的发动,不经过暴风雨的冲洗,是不会重见光明的。暴风雨呵,只有你能够把光华灿烂的宇宙还给我们!只有你!
但是,暂时还只在暴风雨之前。“龙的苍蝇”始终只是些苍蝇,还并不是龙的本身。龙固然已经出现了,可是,还没有扫清整个的天空呢。
落花生
——[中国]许地山
花生的用处固然很多,但有一样是很可贵的。
这小小的豆不像那好看的苹果、桃子、石榴,把他们的果实悬在枝上,鲜红嫩绿的颜色,令人一望而发生羡慕之心。
我们屋后有半亩空地。母亲说,让他荒芜着怪可惜,既然你们那么爱吃花生,就辟来做花生园罢。我们几姊弟和几个小丫头都很喜欢——买种的买种,动土的动土,灌园的灌园;过不了几个月,居然收获了!
妈妈说:“今晚我们可以做一个收获节,也请你们爹爹来尝尝我们的新花生,如何?”我们都答应了。母亲把花生做成好几样的食品,还吩咐这节期要在园里的茅亭举行。
那晚上的天色不大好,可是爹爹也到来,实在很难得!爹爹说:“你们爱吃花生么?”
我们都争着答应:“爱!”
“谁能把花生的好处说出来?”
姊姊说:“花生的气味很美。”
哥哥说:“花生可以制油。”
我说:“无论何等人都可以用贱价买他来吃,都喜欢吃他。这就是他的好处。”
爹爹说:“花生的用处固然很多,但有一样是很可贵的。这小小的豆不像那好看的苹果、桃子、石榴,把他们的果实悬在枝上,鲜红嫩绿的颜色,令人一望而发生羡慕之心。他只把果子埋在地下,等到成熟,才容人把他挖出来。你们偶然看见一棵花生瑟缩地长在地上,不能立刻辨出他有没有果实,非得等到你把他挖出来才能知道。”
我们都说:“是的。”母亲也点点头。爹爹接下去说:“所以你们要像花生,因为他是有用的,不是伟大、好看的东西。”我说:“那么,人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伟大、体面的人了。”爹爹说:“这是我对你们的希望。”
我们谈到夜阑才散,所有花生食品虽然没有了,然而父亲的话现在还印在我心版上。
银杏
——[中国]郭沫若
你没有丝毫依阿取容的姿态,但你也并不荒伧;你的美德像音乐一样洋溢八荒,但你也并不骄傲;你的名讳似乎就是“超然”,你超然于一切的草木之上,你超然于一切之上,但你并不隐遁。
银杏,我思念你,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又叫公孙树。但一般人叫你是白果,那是容易了解的。
我知道,你的特征并不专在乎你有这和杏相仿佛的果实,核皮是纯白如银,核仁是富于营养——这不用说已经就足以为你的特征了。
但一般人并不知道你是有花植物中最古的先进,你的花粉和胚珠具有着动物般的性态,你是完全由人力保存了下来的奇珍。
自然界中已经是不能有你的存在了,但你依然挺立着,在太空中高唱着人间胜利的凯歌。
你这东方的圣者,你这中国人文的有生命的纪念塔,你是只有中国才有呀,一般人似乎也并不知道。
我到过日本,日本也有你,但你分明是日本的华侨,你侨居在日本大约已有中国的文化侨居在日本的那样久远了吧。
你是真应该称为中国的国树的呀,我喜欢你,我特别的喜欢你。
但也并不是因为你是中国的特产,我才特别的喜欢,是因为你美,你真,你善。
你的株干是多么的端直,你的枝条是多么的蓬勃,你那折扇形的叶片是多么的青翠,多么的莹洁,多么的精巧呀!
在暑天你为多少的庙宇戴上了巍峨的云冠,你也为多少的劳苦人撑出了清凉的华盖。
梧桐虽有你的端直而没有你的坚牢。
白杨虽有你的葱笼而没有你的庄重。
熏风会媚妩你,群鸟时来为你欢歌;上帝百神——假如是有上帝百神,我相信每当皓月当空,他们会在你脚下来聚会。
秋天到来,蝴蝶已经死了的时候,你的碧叶要翻成金黄,而且又会飞出满园的蝴蝶。
你不是一位巧妙的魔术师吗?但你丝毫也没有令人掩鼻的那种的江湖气息。
当你那解脱了一切,你那槎牙的枝干挺撑在太空中的时候,你对于寒风霜雪毫不避易。
那是多么的嶙峋而又洒脱呀,恐怕自有佛法以来再也不曾产生过像你这样的高僧。
你没有丝毫依阿取容的姿态,但你也并不荒伧;你的美德像音乐一样洋溢八荒,但你也并不骄傲;你的名讳似乎就是“超然”,你超然于一切的草木之上,你超然于一切之上,但你并不隐遁。
你的果实不是可以滋养人,你的木质不是坚实的器材,就是你的落叶不也是绝好的引火的燃料吗?
可是我真有点奇怪了:奇怪的是中国人似乎大家都忘记了你,而且忘记得很久远,似乎是从古以来。
我在中国的经典中找不出你的名字,我很少看到中国的诗人咏赞你的诗,也很少看到中国的画家描写你的画。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你是随中国文化以俱来的亘古的证人,你不也是以为奇怪吗?
银杏,中国人是忘记了你呀,大家虽然都在吃你的白果,都喜欢吃你的白果,但的确是忘记了你呀。
世间上也尽有不辨菽麦的人,但把你忘记得这样普遍、这样久远的例子,从来也不曾有过。
真的啦,陪都不是首善之区吗?但我就很少看见你的影子。为什么遍街都是洋槐,满园都是幽加里树呢?
我是怎样的思念你呀,银杏!我可希望你不要把中国忘记呀。
这事情是有点危险的,我怕你一不高兴,会从中国的地面上隐遁下去。
在中国的领空中会永远听不着你赞美生命的欢歌。
银杏,我真希望呀,希望中国人单为能更多吃你的白果,总有能更加爱慕你的一天。
野草
——[中国]夏衍
没有一个人将小草叫做“大力士”,但是它的力量之大,的确是世界无比,这种力,是一般人看不见的生命力,只要生命存在,这种力就要显现。
有这样一个故事。
有人问:世界上什么东西的气力最大?回答纷纭得很,有的说“象”,有的说“狮”,有人开玩笑似的说是“金钢”,金钢有多大气力,当然大家全不知道。
结果这一切答案完全不对,世界上气力最大的,是植物的种子。一粒种子可以显现出来的力,简直是超越一切,这儿又是一个故事。
人的头盖骨,结合得非常致密与坚固,生理学家和解剖学者用尽了一切的方法,要把它完整地分出来,都没有这种力气,后来忽然有人发明了一个方法,就是把一些植物的种子放在要剖析的头盖骨里,给它以温度与湿度,使它发芽,一发芽,这些种子便以可怕的力量,将一切机械力所不能分开的骨骼,完整地分开了,植物种子力量之大,如此如此。
这,也许特殊了一点,常人不容易理解,那么,你看见笋的成长吗?你看见被压在瓦砾和石块下面的一棵小草的生长吗?它为着向往阳光,为着达成它的生之意志,不管上面的石块如何重,石块与石块之间如何狭,它必定要曲曲折折、顽强不屈地透到地面上来,它的根往土壤钻,它的芽往地面挺,这是一种不可抗的力,阻止它的石块,也被它掀翻,一粒种子的力量之大,如此如此。
没有一个人将小草叫做“大力士”,但是它的力量之大,的确是世界无比,这种力,是一般人看不见的生命力,只要生命存在,这种力就要显现,上面的石块,丝毫不足以阻挡,因为它是一种“长期抗战”的力,有弹性、能屈能伸的力,有韧性、不达目的不止的力。
种子不落在肥土而落在瓦砾中,有生命力的种子决不会悲观和叹气,因为有阻力才有磨炼。生命开始的一瞬间就带了斗争来的草,才是坚韧的草,也只有这种草,才可以傲然地对那些玻璃棚中养育着的盆花哄笑。
白杨礼赞
——[中国]茅盾
我赞美白杨树,就因为它不但象征了北方的农民,尤其象征了今天我们民族解放斗争中所不可缺的朴质、坚强,以及力求上进的精神。
白杨树实在不是平凡的,我赞美白杨树!
当汽车在望不到边际的高原上奔驰,扑入你的视野的,是黄绿错综的一条大毡子:黄的,那是土,未开垦的处女土,几十万年前由伟大的自然力所堆积成功的黄土高原的外壳;绿的呢,是人类劳力战胜自然的成果,是麦田,和风吹送,翻起了一轮一轮的绿波——这时你会真心佩服昔人所造的两个字“麦浪”,若不是妙手偶得,便确是经过锤炼的语言的精华;黄与绿主宰着,无边无垠,坦荡如砥,这时如果不是宛若并肩的远山的连峰提醒了你(这些山峰凭你的肉眼来判断,就知道是在你脚底下的),你会忘记了汽车是在高原上行驶。这时你涌起来的感想也许是“雄壮”,也许是“伟大”,诸如此类的形容词,然而同时你的眼睛也许觉得有点倦怠,你对当前的“雄壮”或“伟大”闭了眼,而另一种味儿在你心头潜滋暗长了——“单调”!可不是,单调,有一点儿罢?
然而刹那间,要是你猛抬眼看见了前面远远地有一排——不,或者甚至只是三五株,一二株,傲然地耸立,像哨兵似的树木的话,那你的恹恹欲睡的情绪又将如何?我那时是惊奇地叫了一声的!
那就是白杨树,西北极普通的一种树,然而实在不是平凡的一种树!
那是力争上游的一种树,笔直的干,笔直的枝。它的干呢,通常是丈把高,像是加以人工似的,一丈以内,绝无旁枝;它所有的丫枝呢,一律向上,而且紧紧靠拢,也像是加以人工似的,成为一束,绝无横斜逸出;它的宽大的叶子也是片片向上,几乎没有斜生的,更不用说倒垂了;它的皮,光滑而有银色的晕圈,微微泛出淡青色。这是虽在北方的风雪的压迫下却保持着倔强挺立的一种树!哪怕只有碗来粗细罢,它却努力向上发展,高到丈许,二丈,参天耸立,不折不挠,对抗着西北风。
这就是白杨树,西北极普通的一种树,然而决不是平凡的树!它没有婆娑的姿态,没有屈曲盘旋的虬枝,也许你要说它不美丽——如果美是专指“婆娑”或“横斜逸出”之类而言,那么白杨树算不得树中的好女子;但是它却是伟岸、正直、朴质、严肃,也不缺乏温和,更不用提它的坚强不屈与挺拔,它是树中的伟丈夫!当你在积雪初融的高原上走过,看见平坦的大地上傲然挺立这么一株或一排白杨树,难道你觉得树只是树,难道你就不想到它的朴质、严肃、坚强不屈,至少也象征了北方的农民!难道你竟一点儿也不联想到,在敌后的广大土地上,到处有坚强不屈,就像这白杨树一样傲然挺立的守卫他们家乡的哨兵!难道你又不更远一点儿想到这样枝枝叶叶靠紧团结,力求上进的白杨树,宛然象征了今天在华北平原纵横激荡用血写出新中国历史的那种精神和意志!
白杨不是平凡的树。它在西北极普遍,不被人重视,就跟北方农民相似;它有极强的生命力,磨折不了,压迫不倒,也跟北方的农民相似。我赞美白杨树,就因为它不但象征了北方的农民,尤其象征了今天我们民族解放斗争中所不可缺的朴质、坚强,以及力求上进的精神。
让那些看不起民众,贱视民众,顽固的倒退的人们去赞美那贵族化的楠木(那也是直干秀颀的),去鄙视这极常见,极易生长的白杨罢,但是我要高声赞美白杨树!
思潮
——[中国]庐隐
刚才所涌现我眼前的东西,原来都是起伏不定的思潮,那个傻老太太也只是从前的印象——现在的思潮呵!
开着窗户,对着场圃,很暇豫的眺望:绿草刚刚萌芽,碧桃却含着无限的春意,对人微微笑着——轻盈而娇艳;花影射在横塘里,惹得鱼儿上下的征逐,清闲快乐,这么过一生,便北面封王也比不上这个好呵!在这波清气爽的境地,几个亲密的朋友,拉着手在这草地上散步,唱着甜美的歌儿,天上的安琪儿都要羡慕呢!要是倦了,就坐在这块滑润的石头歇着,听水声潺潺地流着,正是一种天然的音乐,这石头多么“玲珑透剔”呵!呀!像是甚么地方也有这么一块?哦!不错,三个卷着头发,露着雪白小腿,蓝眼睛白脸蛋的小女孩,倚在那石头上,三四个游公园的男学生,拿着照相器给她们拍照,那个顶小的,忽然垂着眼皮,突着嘴叫道:“萧妈!我生气啦!”这个声音娇憨而清脆,惹得四围许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张着嘴,眯着眼,嘻嘻哈哈地笑个不住。奇怪呵!他们真像上了机器似的,嘴里不住叫着“这孩子真有意思!真有意思,嘻嘻嘻”眼睛眯着,不细看简直看不出缝来。
一个老头,一只手拿着一根拐杖,一只手摸着胡子,弯曲着腰,也是“哈哈哈”地笑;她更奇怪,倚在小山石上,一边张着嘴笑得唉呀唉呀的,一边眼泪却好像“断线珍珠般”往下坠。
忽然大家都寂静了,许许多多的眼神,都集中在那三个天真烂漫的孩子身上;她们也很清楚照相是一件很要注意的事情:挺直了腰,放好手,仰着头,碧蓝的三对小眼,也都聚精会神,对着相架那边望着,现在已是准备好了。一个男学生笑着对她们说:“别动呵!要照啦!”忽然顶小的那个,眼睛一转,不知想起甚么,赶紧转过头来,对着她那个萧妈嚷道:“你瞧,你瞧,那边一只小狗狗……一只狗狗。”说着小手不由得举起来往远处——一只西洋狮子狗伏的地方指着,跟着小腿也不觉得抬起来,一步一步的向前迈,渐渐迈得更快,竟跑着追起那个小狗来了。
许多经过她们旁边的游人,都站住看她们。起初人们都怔怔地望着她——追小狗的女孩子,灵魂都被她那活泼天真勾了去,寂静和幽秘是这时候的空气;忽然一回头,见那两个稍大的女孩子,仍旧很文静的站在那里,预备着,希望照一张很整齐的相,这才提醒了大家,一阵哈哈的笑声,立刻打破了空气的寂静。
她追着小狗,跑得累了,细弱的娇喘,涨得柔嫩的面皮,红艳得像浇着露水、新开的紫玫瑰花。她额上的头发,也散了下来,覆在脸上;小手不住在胸口摩挲,望了众人一眼,又蹦蹦跳跳地跑开了;跑到萧妈面前,接了小白帽子,斜歪着戴在头上,憨皮的样子和稚琴简直差不多。当天热的时候,在大马路上不是时常看见稚琴戴着那顶白蓬布帽子摇摇摆摆的走过吗?得意而且活泼的神情,时时从她眼睛里流露出来;公司门口那架大镜子,当她走过这里的时候,必要照一回。
照镜子原是靠不住的事情啊!从前“新世界”里放着八架镜子,每一架镜子,把人照成一个样子,八架镜子就把人照成八个样子。德福她长得极胖——在学堂里验起身体来,她的体重总在一百五十斤以上,她可是极不相信她是真胖,那天她逛“新世界”,看见一个个来逛的太太小姐们,都很细挑,竟惹起她的怀疑心来:“我果比她们胖吗?”这个念头老在她心里起伏,恰好她走到这架镜子面前——一个照人细长的镜子里,立刻露出一个“长身玉立”的她,这一喜欢真非同小可啊!她不觉自言自语的道:“人家都说我胖,块头大不好看,他们真是没眼睛呢!绍玉她在我们一堆算是顶小顶瘦的了,可是和我也差不多呢!到底是镜子有准啊!”
胖子顶怕人说胖,可是爱睡觉,就足以做胖子的特征呢。姚先生也是一个胖子,脂肪真多呵,五脏都被脂肪蒙住了,脑子也胶住啦,所以顶喜欢睡觉,无论坐在车上或是椅上,到不了三分钟,就可睡着;站在门槛上,或柱旁边,也是立刻要打呼的……那天他站在台阶上,看人家行结婚礼,嘴里还衔着一支吕宋烟,忽然烟卷从他嘴里掉了下来,跟着“了不得,快着,快着……”一阵的乱叫,大家都吓住了,抬头往对面一看,原来是他又睡觉了,险些儿摔下来,幸亏旁边的人扶得快,不然怕免不了头破血流呢!——野狗又得一顿饱了。
嘿!野狗吃人血真可怕呢!上次西郊外,难民阿三,不是被野狗把腿咬断了吗?血流了一地,像一道小红河似的,野狗不久就把他喝干了!人真可怜呵!做了难民更可怜,对了他们“泣饥号寒”的同类,有良心谁能不为他们叫屈呢?我们当然要帮助他们,使他们得到平安;他们又何尝不希望别人拯救他们?只是他们的运气不好,有心的又没力,有力的又没心!他们就是把一只耕地的肥牛牵出来卖,这个牛也不受他们的支配呢!无论卖给谁,它都要用它那个犄角,做抵抗的武器,和人家拼命呢!必得等到王大来了,用一种甚么降魔的方法,它才帖帖服服跟他去了……世界上没有方法是不能做事呵!
人家说王大知道牛脾气,所以他能降伏牛,这些难民他不知道牛脾气,又怎么会降伏牛,以至于要牛救济他们呢?乡下人真不懂事呵!那个马惊了,赵老婆子不知道躲进屋里去,反倒躲在放螃蟹的木桶里。螃蟹本是“横行公子”,它怎解得救济人?赵老婆的脚,竟被它那两把大钳子夹得出了血,只得不顾命的从桶里窜了出来,一个不小心,木桶倒了,养螃蟹的腥水,浇了她一身,像一个雨淋的水鸡,像刺猬般的缩作一团,怎么不可笑呢!
公园的小孩……胖子都赶不上这个有趣,哈哈!我不禁对着天空大笑起来。
“嘿!你莫非真得了神经病吗?”她——我的表妹推了我一下,我才定了神,四面的看看,除了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照着壁上的钟闪闪放光——似乎是新鲜的以外,其余的布置没改平日分毫的样子。刚才所涌现我眼前的东西,原来都是起伏不定的思潮,那个傻老太太也只是从前的印象——现在的思潮呵!
一阵暴风雨
——[中国]庐隐
他是一个好心的人,不过年轻的时候,有些浪漫,我曾听他说,当他在上海读书的时候,曾被一个咖啡店的侍女引诱过……
吃过午饭后张出去看朋友。
万先生、陈太太和我都在客厅里坐着。不久时先生也来了,今天那两位小姐还要来——我们就在这里等候她们。
始终听不见门上的电铃响,时先生和我们都在猜想她们大概不来了。忽然沉默的陈太太叫道:“客人来了!客人来了!”万先生抢先的迎了出去,一个面生的女客提着一个手提箱,气冲冲的走了进来:
“这里有没有一位张先生?”
“有,但是他出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
“那我们不清楚!您贵姓?”万先生问她。
“我吗?姓张。”
“是张先生的亲眷吗?从哪里来?”
“是的,我从上海来!”
万先生殷勤的递了一杯茶给她,她的眼光四处的溜着,神气不善。我有些怀疑她的来路,便悄悄的走了出来,并向万先生和时先生丢了一个眼色。他们很机警,在我走后他们也跟了出来。
“你们看这个女人,是什么路道?”我问。
“来路有点不善,我觉得……你同张先生很熟,大约可以猜得出几分吧!”
张先生是我一个很好的朋友,他最近也搬到此地来住。他是一个好心的人,不过年轻的时候,有些浪漫,我曾听他说,当他在上海读书的时候,曾被一个咖啡店的侍女引诱过——那时他住在学校附近的一所房子的三层楼上。有一天他到咖啡店里去吃点心,有一个女招待很注意他——不过那个女招待样子既不漂亮,脸上还有历历落落的痘斑,这当然不能引起他的好感。吃过点心后他仍回到家里去。
过了一天,他正在房里看书,只见走进一个女子——这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当然使他不由得吃惊,不过在他细认之后,就看出那女子正是咖啡店里注意他的侍女。
“哦,贵姓张吗?请将今天的报借我看看。”
张先生把报递给她,她看过之后,仍旧坐着不动。
当然张先生不能叫她走,便和她谈东说西的说了一阵,直到天黑了她才辞去。
第二天黄昏时,她又来找张先生,她诉说她悲苦的身世。张先生是个热心肠的人,虽不爱她,却不能不同情她是没有父母的一个孤苦女儿——但天知道这是什么运命。这一天夜里,她便住在张先生的房里。
这么容易的便发生关系,张先生不能不怀疑是上了当,因此第三天就赶紧搬到他亲戚家里去了。
几个月之后,那个女子便来找他。在亲戚家里会晤这样一个咖啡店的侍女,究竟不风光,因此他们一同散步到徐家汇那条清静的路上去。
“你知道,我现在已经发觉生理上起了变化。”她说。
“什么生理上起了变化?我不懂你的意思!”但张先生心里也有点着慌,莫非说,就仅仅那夜的接触,便惹了祸吗?
“怎么你不懂?老实告诉你吧,我已经怀了孕。”
“哦!”张先生怔住了。
“现在我不能回到咖啡店去,我又没有地方住,你得给我想想法子。”她说。
张先生心里不禁怦怦的跳动,可怜,这又算什么事呢?从来就没想和这种女人发生关系,更谈不到和她结婚,就不论彼此的地位,我对她就没有爱,但竟因她的诱引,最后竟得替她负责!
张先生低头沉思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你怎么不吱一声响?我预备明天就搬出咖啡店,你究竟怎么对付我?”
“你不必急,我们去找间房子吧!”
总算房子找到了,把她安置好,又从各处筹了一笔款给了她,张先生便起身到镇江去做事。
两个月以后她来信报告说已经生了一个女孩。
这使张先生有点觉得怪,怎么这么快?不到六个月便生了一个女孩……但究竟年轻,不懂得孩子到底可否六个月生出,因脸皮薄,又不好对旁人讲。
张先生从镇江回来时曾去看她,并且告诉她将要回到北方的家里去。
“你不能回去,要走也得给我一个保障!”那女子沉思后毅然决然的说。
“什么保障?”张先生慌忙的问。
“就是我们正式结了婚你再走!”那女子很强硬的要求。
“那无论如何办不到!我已经定过婚。”张先生说。
“定过婚也没有关系,现在的人就是娶两个妻子并不是奇事,而且我已经是这个光景,怎能另嫁别人?”
“无论你的话对不对,我也得回去求得家庭的许可才是!”
“好吧,我也不忍使你为难,不过至少你得写一张婚书给我,不然你是走不得的。”
张先生本已定第二天就走,船票已经买好,想不到竟发生这些纠葛。“好吧!”张先生说,“你一定要我写,我就写一张!”
于是他在一张粗糙的信笺上写了:
“为订婚事,张某与某女士感情尚称融洽,订为婚姻,俟张某在社会上有相当地位时,再正式结婚……”
这么一张不成格式的婚书总算救了张先生的急。
张先生回到北方去后,才晓得那个孩子并不是他的;过了两个月孩子因为生病死了,张先生的责任问题,很自然的解除了。从那时起张先生便和那女子断绝了关系,不知怎么今天她又找了张先生来。
我同万先生和时先生正谈讲着,那位女客竟毫不客气的,走了进来。
“张先生究竟什么时候回来?”
万先生道:“那说不定,这里是一个姓陈的军官的房子,我们都是客人。”
“军官吗?军官我也不怕!”那女子神经过敏的愤怒起来。
“哦,我并没有说你怕军官,事实是如此,我只把事实告诉你……你不是找张先生吗?但这里也不是张先生的房子,他也只是借住的客人!”万先生有些不高兴的说。
那女客没有办法又回到客厅里去,万先生和时先生也跟了进去。
“我从早晨六点钟从上海上车到此刻还没有吃东西,叫娘姨替我买碗面吃。”她说。
“她真越来越不客气,大有家庭主妇的神气。”万先生自心里想,但不好拒绝她,便喊娘姨来。可是娘姨的眼光是雪亮的,这种奇怪的女客没得主人的命令,她们是不轻易受支配的。
一个新来的湖南娘姨走了进来。
“万先生喊我什么事?”她说。
“你去给买一碗面来,这位女客要吃!”
“我是新来的,不晓得哪里有面卖。而且我正哄着小妹妹呢,你叫别个去吧!”她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万先生无故的碰了一个钉子,正在没办法的时候,门口响着马靴的声音,军官陈先生回来了。
这位陈军官是现代的军人,他虽穿着满身戎装,但人却很温文客气。
“好了,陈先生回来了,您有什么事尽可同陈先生说,他是这里的主人……”万先生对那个女子说。
“陈先生您同张先生是朋友吧?”她问。
“不错,我们是朋友。”陈先生说。
“那就好办了,唉,张先生太不漂亮了,为什么躲着不见我!”女子愤然的说。
“女子同张先生也是朋友吗?几时认识的?”陈先生问。
“我们呀也可以说是朋友,但实际上我们的关系要在朋友以上哩!”
“那么究竟是哪种关系呢?怎么我从来没听张先生说过。”
“这个你自己去问张先生,自然会明白的。”
“那且不管他,只是女士找张先生有什么事?张先生也是初搬到这里暂住,有时他也许不回来……我看女士无论有什么事告诉我,我可以替你转达,好吧?”
“不,我就在这里等他,今天不回来明天总要回来了!”女子悍然的说。
“但是女士在这里究竟不便当呵。”
“也没有什么不便当,我今夜就在这里坐一夜,再不然就在院子里站一夜也不要紧!”
“女士固然可以这么做,可是我不好这样答应,不但对不起女士,也对不起张先生的。我想女士还是把气放平些,先到旅馆里去,倘使张先生回来了,我叫他去看你,有什么问题你们尽可从长计议,这样不是两得其便吗?”陈先生委婉的说。
“但是我一个孤身女子住旅馆总不便当,而且我们上海也有许多亲戚朋友,说来不好听。”陈先生听见那女子推辞的话,不禁冷笑了一声,正在这时候门外又走进两位女客,正是我们所期待的芝小姐与菡小姐了。她们走进来看了这位面生的女客,大家都怔住不响。
“我想女士还是先到旅馆去吧,一个女子住旅馆并不算稀奇的事,你看这两位小姐不也是住在旅馆里吗?”陈先生指着芝小姐和菡小姐说。
“不过她们是两个人呵!”她说。
“住旅馆有什么要紧,我在上海时还不是一个人住旅馆,像我们这种离家在外求学的人,不住旅馆又住在什么地方?没有关系的……”
“是呵,难道说她们两位住得,女士就住不得?而且我这里还有熟识的旅馆可以送女士去。”
最后女子屈服了。“好吧,我就到旅馆去。”她说,“不过倘张先生不到旅馆来见我,我明天还是要来的。”
“我想张先生不会不见你的,放心好了!”陈先生说。
陈先生同着这位女客走了,一阵暴风雨也就消散了。
“你们猜要发生什么结果?”菡小姐说。
“不过破费几个钱,把那张婚书拿回来就完,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万先生说。
“对了,我看她的目的也不过要敲一笔竹杠而已。”
——这小庭园里一切都恢复了原状,正如暴风雨过后的晴天一样恬适清爽。
茶花赋
——[中国]杨朔
生活中凡是美的事物都是劳动创造的。
是谁白天黑夜,积年累月,拿自己的汗水浇着花,像抚育自己儿女一样抚育着花秧,终于培养出这样绝色的好花?
应该感谢那为我们美化生活的人。
久在异国他乡,有时难免要怀念祖国的。怀念极了,我也曾想:要能画一幅画儿,画出祖国的面貌特色,时刻挂在眼前,有多好!我把这心思去跟一位擅长丹青的同志商量,求她画,她说:“这可是个难题,画什么呢?画点零山碎水,一人一物,都不行。再说,颜色也难调,你就是调尽五颜六色,又怎么画得出祖国的面貌?”我想了想,也是,就搁下这桩心思。
今年二月,我从海外回来,一脚踏进昆明,心都醉了。我是北方人,论季节,北方也许正是搅天风雪,水瘦山寒;云南的春天却脚步儿勤,来得快,到处早像催生婆似的正在催动花事。
花事最盛的去处数着西山华亭寺。不到寺门,远远就闻见一股细细的清香,直渗进人的心肺。这是梅花,有红梅、白梅、绿梅,还有朱砂梅,一树一树的,每一树梅花都是一首诗。白玉兰花略微有点儿残,娇黄的迎春却正当时,那一片春色啊,比起滇池的水来不知还要深多少倍!
究其实这还不是最深的春色。且请看那一树,齐着华亭寺的廊檐一般高,油光碧绿的树叶中间托出千百朵重瓣的大花,那样红艳,每朵花都像一团烧得正旺的火焰。这就是有名的茶花。不见茶花,你是不容易懂得“春深似海”这句诗的妙处的。想看茶花,正是好时候。我游过华亭寺,又冒着星星点点细雨游了一次黑龙潭,这都是看茶花的名胜地方。原以为茶花一定很少见,不想在游历当中,时时望见竹篱茅屋旁边会闲出一枝猩红的花来。听朋友说:“这不算稀奇。要是在大理,差不多家家户户都养茶花,花期一到,各样品种的花儿争奇斗艳,那才美呢。”
我不觉对着茶花沉吟起来。茶花是美啊。生活中凡是美的事物都是劳动创造的。是谁白天黑夜,积年累月,拿自己的汗水浇着花,像抚育自己儿女一样抚育着花秧,终于培养出这样绝色的好花?应该感谢那为我们美化生活的人。
普之仁就是这样一个能工巧匠,我在翠湖边上会到他。翠湖的茶花多,开得也好,红彤彤的一大片,简直就是那一段彩云落到湖岸上。普之仁领我穿着茶花走,指点着告诉我这叫大玛瑙,那叫雪狮子;这是蝶翅,那是大紫袍……名目花色多得很。后来他攀着一棵茶树的小干枝说:“这叫童子面,花期迟,刚打骨朵,开起来颜色深红,倒是最好看的。”
我就问:“古语说:‘看花容易栽花难’——栽培茶花一定也很难吧?”
普之仁答道:“不很难,也不容易。茶花这东西有点特性,水壤气候,事事都得细心。又怕风,又怕晒,最喜欢半阴半阳,顶讨厌的是虫子。有一种钻心虫,钻进一条去,花就死了。一年四季,不知得操多少心呢。”
我又问道:“一棵茶花活不长吧?”
普之仁说:“活的可长啦。华亭寺有棵松子鳞,是明朝的,五百多年了,一开花,能开一千多朵。”
我不觉“噢”了一声:想不到华亭寺见的那棵茶花来历这样大。
普之仁误会我的意思,赶紧说:“你不信么?大理地面还有一棵更老的呢,听老人讲,上千年了。开起花来,满树数不清数,都叫万朵茶。树干子那样粗,几个人都搂不过来。”说着他伸出两臂,做个搂抱的姿势。
我热切地望着他的手,那双手满是茧子,沾着新鲜的泥土。我又望着他的脸,他的眼角刻着很深的皱纹,不必多问他的身世,猜得出他是个曾经忧患的中年人。如果他离开你,走进人丛里去,立刻便消逝了,再也不容易寻到他——他就是这样一个极其普通的劳动者。然而正是这样的人,整月整年,劳心劳力,拿出全部精力培植着花木,美化我们的生活。美就是这样创造出来的。
正在这时,恰巧有一群小孩也来看茶花,一个个仰着鲜红的小脸,甜蜜蜜地笑着,唧唧喳喳叫个不休。
我说:“童子面茶花开了。”
普之仁愣了愣,立时省悟过来,笑着说:“真的呢,再没有比这种童子面更好看的茶花了。”
一个念头忽然跳进我的脑子,我得到一幅画的构思。如果用最浓最艳的朱红,画一大朵含露乍开的童子面茶花,岂不正可以象征着祖国的面貌?我把这个简单的构思记下来,寄给远在国外的那位丹青能手,也许她肯再斟酌一番,为我画一幅画儿吧。
灯
——[中国]巴金
灯光,不管是哪个人家的灯光,都可以给行人——甚至像我这样的一个异乡人——指路。
我半夜从噩梦中惊醒,感觉到窒闷,便起来到廊上去呼吸寒夜的空气。
夜是漆黑的一片,在我的脚下仿佛横着沉睡的大海,但是渐渐地像浪花似的浮起来灰白色的马路。然后夜的黑色逐渐减淡。哪里是山,哪里是房屋,哪里是菜园,我终于分辨出来了。
在右边,傍山建筑的几处平房里射出来几点灯光,它们给我扫淡了黑暗的颜色。
我望着这些灯,灯光带着昏黄色,似乎还在寒气的袭击中微微颤抖。有一两次我以为灯会灭了,但是一转眼昏黄色的光又在前面亮起来。这些深夜还燃着的灯,它们(似乎只有它们)默默地在散布一点点的光和热,不仅给我,而且还给那些寒夜里不能睡眠的人,和那些这时候还在黑暗中摸索的行路人。是的,那边不是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吗?谁从城里走回乡下来了?过了一会儿,一个黑影在我眼前晃一下。影子走得极快,好像在跑,又像在溜,我了解这个人急忙赶回家去的心情。那么,我想,在这个人的眼里、心上,前面那些灯光会显得是更明亮、更温暖吧。
我自己也有过这样的经验。只有一点儿微弱的灯光,就是那一点儿仿佛随时都会被黑暗扑灭的灯光也可以鼓舞我多走一段长长的路。大片的飞雪飘打在我的脸上,我的皮鞋不时陷在泥泞的土路中,风几次要把我摔倒在污泥里。我似乎走进了一个迷阵,永远找不到出口,看不见路的尽头。但是我始终挺起身子向前迈步,因为我看见了一点儿豆大的灯光。灯光,不管是哪个人家的灯光,都可以给行人——甚至像我这样的一个异乡人——指路。
这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我的生活中有过了好些大的变化。现在我站在廊上望山脚的灯光,那灯光跟好些年前的灯光不是同样的么?我看不出一点儿分别!为什么?我现在不是安安静静地站在自己楼房前面的廊上么?我并没有在雨中摸夜路,但是看见灯光,我却忽然感到安慰,得到鼓舞。难道是我的心在黑夜里徘徊,它被噩梦引入了迷阵,到这时才找到归路?
我对自己的这个疑问不能够给一个确定的回答,但是我知道我的心渐渐地安定了,呼吸也畅快了许多。我应该感谢这些我不知道姓名的人家的灯光。
他们点灯不是为我,在他们的梦寐中也不会出现我的影子,但是我的心仍然得到了益处。我爱这样的灯光,几盏灯甚或一盏灯的微光固然不能照彻黑暗,可是它也会给寒夜里一些不眠的人带来一点儿勇气、一点儿温暖。
孤寂的海上的灯塔挽救了许多船只的沉没,任何航行的船只都可以得到那灯光的指引。哈里希岛上的姐姐为着弟弟点在窗前的长夜孤灯,虽然不曾唤回那个航海远去的弟弟,可是不少捕鱼归来的邻人都得到了它的帮助。
再回溯到远古的年代去,古希腊女教士希洛点燃的火炬照亮了每夜泅过海峡来的利安得尔的眼睛。有一个夜晚暴风雨把火炬弄灭了,让那个勇敢的情人溺死在海里。但是熊熊的火光至今还隐约地亮在我们的眼前,似乎那火炬并没有跟着殉情的古美人永沉海底。
这些光都不是为我燃着的,可是连我也分到了它们的一点点恩泽——一点儿光,一点儿热。光驱散了我心灵里的黑暗,热促成它的发育。一个朋友说,“我们不是单靠吃米活着”,我自然也是如此。我的心常常在黑暗的海上漂浮,要不是得着灯光的指引,它有一天也会永沉海底。
我想起了另一位友人的故事:他怀着满心难治的伤痛和必死之心,投到江南的一条河里。到了水中,他听见一声叫喊(“救人啊!”),看见一点儿灯光,模糊中他还听见一阵喧闹,以后便失去知觉。醒过来时他发觉自己躺在一个陌生人的家中,桌上一盏油灯,眼前几张诚恳、亲切的脸。“这人间毕竟还有温暖。”他感激地想着,从此他改变了生活态度,“绝望”没有了,“悲观”消失了,他成了一个热爱生命的积极的人,这已经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我最近还见到这位朋友。那一点儿灯光居然鼓舞一个出门求死的人多活了这许多年,而且使他到现在还活得健壮。我没有跟他重谈起灯光的话。但是我想,那一点儿微光一定还在他的心灵中摇晃。
在这人间,灯光是不会灭的——我想着,想着,不觉对着山那边微笑了。
海燕
——[中国]郑振铎
可爱的活泼的小燕子,曾使几多的孩子们欢呼着、注意着、沉醉着,曾使几多的农人们市民们忧戚着,或舒怀的指点着,且曾平添了几多的春色、几多的生趣于我们的春天的小燕子!
乌黑的一身羽毛,光滑漂亮,积伶积俐,加上一双剪刀似的尾巴,一对劲俊轻快的翅膀,凑成了那样可爱的活泼的一只小燕子。当春间二三月,轻风微微的吹拂着,如毛的细雨无因的由天上洒落着,千条万条的柔柳,齐舒了它们的黄绿的眼,红的白的黄的花,绿的草、绿的树叶,皆如赶赴市集者似的奔聚而来,形成了烂漫无比的春天时,那些小燕子,那么伶俐可爱的小燕子,便也由南方飞来,加入了这个隽妙无比的春景的图画中,为春光平添了许多的生趣。小燕子带了它的双剪似的尾,在微风细雨中,或在阳光满地时,斜飞于旷亮无比的天空之上,唧的一声,已由这里稻田上,飞到了那边的高柳之下了。再几只却隽逸的在粼粼如纹的湖面横掠着,小燕子的剪尾或翼尖,偶沾了水面一下,那小圆晕便一圈一圈的荡漾了开去。那边还有飞倦了的几对,闲散的憩息于纤细的电线上——嫩蓝的春天,几支木杆,几痕细线连于杆与杆间,线上是停着几个粗而有致的小黑点,那便是燕子,是多么有趣的一幅图画呀!还有一家家的快乐家庭,他们还特为我们的小燕子备了一个两个小巢,放在厅梁的最高处,假如这家有了一个匾额,那匾后便是小燕子最好的安巢之所。第一年,小燕子来住了,第二年,我们的小燕子,就是去年的一对,它们还要来住。
“燕子归来寻旧垒。”还是去年的主,还是去年的宾,他们宾主间是如何的融融泄泄呀!偶然的有几家,小燕子却不来光顾,那便很使主人忧戚,他们邀召不到那么隽逸的嘉宾,每以为自己运命的蹇劣呢。
这便是我们故乡的小燕子,可爱的活泼的小燕子,曾使几多的孩子们欢呼着、注意着、沉醉着,曾使几多的农人们市民们忧戚着,或舒怀的指点着,且曾平添了几多的春色、几多的生趣于我们的春天的小燕子!
如今,离家是几千里!离国是几千里!托身于浮宅之上,奔驰于万顷海涛之间,不料却见着我们的小燕子。
这小燕子,便是我们故乡的那一对、两对么?便是我们今春在故乡所见的那一对、两对么?
见了它们,游子们能不引起了,至于是轻烟似的,一缕两缕的乡愁么?
海水是皎洁无比的蔚蓝色,海波是平稳得如春晨的西湖一样,偶有微风,只吹起了绝细绝细的千万个粼粼的小皱纹。这更使照晒于初夏之太阳光之下的、金光灿烂的水面显得温秀可喜。我没有见过那么美的海!天上也是皎洁无比的蔚蓝色,只有几片薄纱似的轻云,平贴于空中,就如一个女郎,穿了绝美的蓝色夏衣,而颈间却围绕了一段绝细绝轻的白纱巾。我没有见过那么美的天空!我们倚在青色的船栏上,默默的望着这绝美的海天;我们一点儿杂念也没有,我们是被沉醉了,我们是被带入晶天中了。
就在这时,我们的小燕子,二只、三只、四只,在海上出现了。它们仍是隽逸的从容的在海面上斜掠着,如在小湖面上一样;海水被它的似剪的尾与翼尖一打,也仍是连漾了好几圈圆晕。小小的燕子,浩莽的大海,飞着飞着,不会觉得倦么?不会遇着暴风疾雨么?我们真替它们担心呢!
小燕子却从容憩着了。它们展开了双翼,身子一落,落在海面上了,双翼如浮圈似的支持着体重,活是一只乌黑的小水禽,在随波上下的浮着,又安闲,又舒适。海是它们那么安好的家,我们真是想不到。在故乡,我们还会想象得到我们的小燕子是这样的一个海上英雄么?
海水仍是平贴无波,许多绝小绝小的海鱼,为我们的船所惊动,群向远处窜去;随了它们飞窜着,水面起了一条条的长痕,正如我们当孩子时之用瓦片打水漂在水面所划起的长痕。这小鱼是我们小燕子的粮食么?
小燕子在海面上斜掠着,浮憩着。它们果是我们故乡的小燕子么?
啊,乡愁呀,如轻烟似的乡愁呀!
偶像的话
——[中国]艾青
我敢相信:你们之所以要创造我,完全是因为你们缺乏自信——请看吧,我比之你们能多些什么呢?
而我却没有你们自己所具备的。
在那著名的古庙里,站立着一尊高大的塑像,人在他的旁边,伸直了手还摸不到他的膝盖。很多年以来,他都使看见的人不由自主地肃然起敬,感到自己的渺小、卑微,因而渴望着能得到他的拯救。
这尊塑像站了几百年了,他觉得这是一种苦役,对于热望从他得到援助的芸芸众生,明知是无能为力的,因此他由于羞愧而厌烦,最后终于向那些膜拜者说话了:
“众生啊,你们做的是多么可笑的事!你们以自己为模型创造了我,把我加以扩大,想从我身上发生一种威力,借以镇压你们不安定的精神;而我却害怕你们。
“我敢相信:你们之所以要创造我,完全是因为你们缺乏自信——请看吧,我比之你们能多些什么呢?而我却没有你们自己所具备的。
“你们假如更大胆些,把我捣碎了,从我的胸廓里是流不出一滴血来的。
“当然,我也知道,你们之创造我也是一种大胆的行为,因为你们尝试着要我成为一个同谋者,让我和你们一起,能欺骗更软弱的那些人。
“我已受够惩罚了,我站在这儿已几百年,你们的祖先把我塑造起来,以后你们一代一代为我的周身贴上金叶,使我能通体发亮,但我却嫌恶我的地位,正如我嫌恶虚伪一样。
“请把我捣碎吧,要么能将我缩小到和你们一样大小,并且在我的身上赋予生命所必需的血液,假如真能做到,我是多么感激你们——但是这是做不到的呀。
“因此,我认为:真正能拯救你们的还是你们自己。而我的存在,只能说明你们的不幸。”说完了最后的话,那尊塑像忽然像一座大山一样崩塌了。
重视自己的价值
——[美国]奥格·曼狄诺
超越别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超越自己。
我们应该重视自己的价值。
桑叶在聪明人的手中变成了丝绸。
粘土在聪明人的手中变成了堡垒。
柏树在聪明人的手中变成了殿堂。
羊毛在聪明人的手中变成了袈裟。
假若桑叶、粘土、柏树、羊毛通过人的处理,可以成百上千倍地提高自身的价值,那么我们更有理由使自己身价百倍。
我们应该重视自己的价值。
其实,人的命运犹如一颗刚刚成熟的麦粒,有着三种截然不同的道路:一颗麦粒可能被装进麻袋,堆在家里,等着喂猪;也可能被磨成面粉,做成面包;还可能撒在地里,到又一个收获季节结出成百上千颗麦粒。
人比麦粒优越的是:麦粒无法选择是变得腐烂还是做成面包,或是种植生长;而人却有选择的自由,我相信谁也不愿让生命腐烂,更不会让它在失败、绝望的岩石下徘徊。
我们应该重视自己的价值。
如果想让麦粒结实地生长,必须把它种植在黑暗的泥土中,人的失败、失望、无知、无能便是那黑暗的泥土,须深深地扎在泥土中,等待成熟。麦粒在阳光雨露的哺育下,终于发芽、开花、结果。同样,人也要健全自己的身体和心灵,以实现自己的梦想。麦粒须等待大自然的契机方能成熟,而人却无须等待,因为人有能力选择自己的命运。
我们应该重视自己的价值。
如何做到呢?首先,你要为每一天、每个星期、每个月、每一年,甚至一生确立目标。正像种子需要雨水的滋润才能破土发芽,人的生命也需有目的方能结出硕果。在制定目标的时候,不妨参考过去最好的成绩,使其发扬光大。这必须成为你未来生活的目标。永远不要担心目标过高,因为高标准可能取得中等的成绩,而低标准更可能取得下等的成绩。虽然在达到目标以前可能屡受挫折,摔倒了,再爬起来,不要灰心,因为每个人在抵达目标之前都会受到挫折。只有小爬虫才担心摔倒。人不是小爬虫,不是洋葱,不是绵羊。让别人做他们的粘土茅草屋吧,你应该造的是一座城堡。
我们应该重视自己的价值。
太阳照耀大地,麦粒吐穗结实。刻苦的实践,将使你梦想成真。今天我要超越昨天的成就,竭尽全力攀登今天的高峰,明天则要更上一层楼。超越别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超越自己。
麦穗在春风的吹拂下,成熟了。我的声音也被吹向远方。我要宣告我的目标。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要成为自己的预言家,虽然大家可能嘲笑我的言辞,但会倾听我的计划,了解我的梦想。因为无可逃遁,除非兑现诺言。
我们应该重视自己的价值。
不能放低目标。
勇敢地做失败者不屑一顾的事。
不满足于现状。
不窃喜已有的荣誉。
目标达到后再定一个更高的目标。
努力使下一刻比此刻更好。常常向世人宣告我的目标。
当然也决不要自满。让世人来赞美吧,但愿我能明智而谦恭地接受它们。
我们应该重视自己的价值。
一颗麦粒植入土壤以后,可以变成千株麦苗,再把这些麦苗增加数倍,如此数十次,它们可以供养世上所有的城市。难道一个人的能力还不如一颗麦粒吗?
假若我们像麦粒一样再接再厉,当实现自己的目标时,世上谁不会惊叹你的伟大呢?
草叶集
——[美国]惠特曼
在大师们的形成过程中,绝不可缺少政治自由的思想。
有男人和女人的地方,英雄总是追随着自由——
但是诗人又比其他的人更追随和更欢迎自由。
别的国家在代表者身上表现它们自己——但是美利坚合众国却与众不同,在它的行政或立法上,在它的大使、作家、学校、教堂或者会客室里,甚至在它的报纸或者发明家上表现得不多,也不是最优秀的——而一直最多的表现在普通人民身上。
在所有的国家中,美国由于血管里充满了诗的素材,所以最需要诗人,因此会产生最伟大的诗人,而且十分重视他们也不足为奇了。总统不应该是共同的公断人,诗人才是。在人类中,伟大的诗人总是保持均衡的人。放错位置的东西没有一件是好的,恰到好处的东西没有一件是坏的。
对每一件事物或每一种品德,诗人总予以相称的比例:多一分太重而少一分又太轻。如果时代变得停滞而沉重,他知道如何使它振奋起来……他能使他说的每个字一针见血。尽管一切停滞在习俗、顺从或者法律的平面上,他却从不停滞。顺从不能控制他,而他能控制顺从。因为他看得最远,他也就最有信心。他的思想是赞美事物的颂歌。与他不在同一水平上的东西,什么灵魂、永恒和上帝,他闭口不谈。他眼里的永恒,不像是一出有首有尾的戏……他在男人与女人中看到永恒……信心是灵魂的防腐剂——它渗透了普通的人民,同时又保护了他们——他们永不放弃信仰、期望与信任。那种无法描绘的新鲜活力和纯真存在于不识字的人身上,只有表现力最崇高的天才感到相形见绌。诗人清楚地看到:一个人,虽然不是伟大的艺术家,但却与伟大的艺术家同样神圣和完美。
大地、海洋、走兽、鱼、鸟、天空、天体、森林、山川,都是相对较大的主题——可人们希望诗人表现的,不只是这些不能说话的实物所固有的优美和庄严——他们希望他揭示出沟通现实与他们的灵魂的道路。普通人都很欣赏美——说不定和诗人一样能欣赏。打猎的人、伐木的人、早起的人、培栽花园和果园的人与种田的人所表现的热烈的意志,健康的女人对于男子形体、航海者、骑马者的喜爱,对光明和户外空气的热爱,这一切的一切,历来都是多样地标志着无穷无尽的美感和户外劳动的人们所蕴藏的诗意。他们感受美时不需要诗人的帮助——有些人也许可以得到这样的帮助,但是这些人决不可能得到帮助。诗的实质不是用韵律、格式一致或者对事物的抽象的倾慕,也不是可以用哀诉或者好的训诫展列出来。诗的实质是生命,是蕴藏在灵魂里面的……最好的诗篇、音乐、演说或者朗诵的流畅与文采,不是独立的,而是有所依附的。
一切美来自美的血液和美的头脑,如果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具有种种伟大的结合,那也就够了——这一事实会永存于宇宙,但一百万年的插科打诨与装点涂饰却是徒劳无功。若是单单为文采或流畅所困惑,那么他将终日感受失败的痛苦。这是你应该做的:爱大地、太阳和动物,藐视财富,救济每一个求你的人,替笨人和弱者说话,把你的收入和劳动献给旁人,憎恨暴君,不去争论关于上帝的事,对人们要有耐心和宽容,对已知的或未知的事物或任何人都不屈从——与有力量而却未受教育的人、年轻人、孩子们的母亲自由交往——你对在学校里、教堂里或书中所知道的一切,都要重新检查,并抛弃一切侮辱你的东西。那么,你就是一首伟大的诗篇,不但在字句中,而且在口唇和面部的无声线条里,在你双眼的睫毛之间,在你身上每一个动作和关节之中,最丰富、最流畅的表现将会展露出来……过去、现在与将来,不是脱节的,而是相联的。最伟大的诗人根据过去和现在构成了将来的一致。他把死人从棺材里拖出来,给他们重生的机会。他对过去说:起来,走在我前面,使我可以认识你。他学到了教训——他把自己放在这样一个场合,在那里将来变成现在。最伟大的诗人不只是在人物、环境和激情的描写上放出耀眼的光芒——他终于上升,并完成一切。
质朴对于艺术的艺术、表达的光辉和文字的光彩都是重中之重。没有什么能超过质朴——任何冗繁或含混都不是无法补救的。鼓起冲动的感情、钻入思想的深处和表达一切的主题,既不是平凡的能力,也不是超凡的能力。可是,在文学中,采用动物的十分正确而又漫不经心的运动和林间树木与路旁青草的纯正的感情,作为表达手段,是艺术十全十美的胜利。若是你发现谁已经做到这一点,那么所有民族、所有时代的一位艺术大师就是你所发现的。灰色的海鸥在海面上飞翔,或骏马的暴躁的动作,或向日葵高高地倒悬在它的茎上,或太阳经过天空的壮观,或后来月亮的露面——你观察这一切而感到的高兴,也不会超过你从对这位艺术大师的观察上所感到的高兴。伟大的诗人的优点不在引人注目的文体,而在不曾粗略地表达思想与事物,自由地表达诗人自己。他对自己的艺术宣誓:我决不多费唇舌,我决不在我的写作中使典雅、效果或新奇成为隔开我和别人的帘幕。我决不容许任何障碍,哪怕是最华丽的帘幕。我想说什么,就不加任何修饰地说出来。让人家去高兴、吃惊、着迷或者宽心吧,我却自有我的目的,正像健康、热度或白雪各有它的目的一样,我也不理会别人的批评。我应该凭我的气质来感受,来描写,而又不带有我气质的一点儿影子。我要使你站在我的身旁,和我一起照镜子。
伟大的诗篇对于每个男人和女人的使命是:你和我们平等相待,只有这样,你才能了解我们。我们并不比你优越些,我们所含有的,他也含有;我们所享受的,你也可以享受,难道你认为优越的人只能是一个吗?我们肯定地说:优越的人不计其数,这个优越的人与那个优越的人不相抵触,正像两只眼睛的视力不相抵触一样。
在大师们的形成过程中,绝不可缺少政治自由的思想。有男人和女人的地方,英雄总是追随着自由——但是诗人又比其他的人更追随和更欢迎自由。他们是自由的声音,自由的解释。他们在一切时代中当得起这一伟大的概念——它既被托付于他们,他们就必须支持它。没有比它更重要的东西,也没有什么能歪曲它,贬低它。使奴隶高兴、使暴君害怕是伟大诗人的目的所在……
忠告
——[美国]罗纳德·里根
要敲响一扇扇机会之门,首先要有信心把握住自己能干什么。
要敲响一扇机会之门,首先要有信心把握住自己能干什么。
1929年,爆发了经济大危机,接踵而至的是大萧条。1932年的那个夏天,我大学刚毕业就回到了克洛河当救生员。那些曾答应过帮我的人现在也无能为力了。凡是没有亲身经历过大萧条的人都很难真正理解大萧条究竟意味着什么。
不过,尽管如此,有位在那儿避暑的先生还是问起了我毕业后的打算。他说,如果我想干的工作正好在他能帮忙的范围之内,他会尽其所能为我解决工作问题。在那种大萧条的年代里,只要能找到工作,不管什么工作,都是奇迹。不过这位先生执意要我先告诉他我的理想,告诉他我自己觉得会在哪个方面有发展前途。他要先得到回答才能实施下一步计划。
此时,广播电台是新兴的行业。鉴于自己高中、大学踢过足球并参加过其他一些体育活动,在那位先生的再三敦促下,我终于鼓起勇气告诉他我想当一名电台体育播音员。
作为新兴行业,广播电台还是一块有待开垦的处女地,我想当播音员至少也是进了娱乐圈吧。显然,我想干的是与这位先生没有任何关系的行业,他帮不上我的忙。就在这时,我得到了终生最好的忠告。这位先生说:“你瞧,这样也许更好。我能帮你找份工作(他列举了几个部门),但那些给你工作的人只不过是为了给我帮忙而不是为了你。因此只要给了你一份工作,他们便会认为自己已尽到责任了。”他继续说,“现在你提到了一个很有前途的新领域,你应该充满信心去敲那机会之门。也许你要敲上好几百次——每个推销员都是敲了好几百次门才成交的。为了能涉足这个领域,你尽可告诉那里的人你什么都愿意干,哪怕是做杂工也行。这样你就有了起步的机会,你首先需要的也就是在这个部门立足。你会发现,尽管现在正处于大萧条,但在这一领域的某个部门仍会有人意识到如果他的事业要发展,那么他就要起用思想开阔的年轻人。”
一点儿不错,敲了许多门之后,我来到了一家电台,对一位节目编辑主任谈了我的愿望。这次,我提到了体育,除此之外,我与平时别无二致。这位编辑先生使我终生难忘。他也许给了我一次最异乎寻常的试听机会。他把我关在播音室里,告诉我他会在我见不到的隔壁房间里听着,让我等指示灯一亮,便假设自己在足球比赛场进行现场足球直播,发挥我的最佳状态。当然我也照他所说的做了,直播了大约一刻钟。尔后,他返回播音室告诉我下星期六再到那里——我将真正直播一场重要的足球比赛——爱荷华队对明尼苏达队。
我的人生旅途在这次试播之后转入新的轨道。而尤为重要的是,导致了这次转入新轨道的是那位先生的忠告。它使我懂得,一个人并非一定要有别人的提携,并非一定要别人为你安排一席之地。只要有信心,能把握自己该干什么,那么就应该毫不犹豫地去敲那一扇扇机会之门。你会发现,即使像我当时那样初出茅庐的青年人也会有机会去展示自己的才华。
禽鸟
——[美国]霍桑
在春天的赏心乐事之中,我们是不能忘记禽鸟的。
就连乌鸦也会受人欢迎,因为它们正是更多美丽可爱的羽族的鸟衣信使。
在春天的赏心乐事之中,我们是不能忘记禽鸟的。就连乌鸦也会受人欢迎,因为它们正是更多美丽可爱的羽族的鸟衣信使。白雪还没有融化时,它们便已经前来看望我们了,虽然它们一般喜欢隐居树荫深处,以消暑夏。我常去拜访它们,但见到它们高栖树端的那副如作礼拜的虔敬神情,我又感到自己的拜访来得唐突。它们偶然引颈一鸣,那叫声倒也与夏日午后的岑寂无比相合,其声大而且宏亮,且又响自头顶高处,非但不致破坏周遭的神圣穆肃,反会使那宗教气氛有所增加。然而乌鸦虽然有一副道貌和一身法衣,其实却并无多大信仰;不仅素有拦路抢劫之嫌,甚至不无渎神之讥。
相比之下,在道德方面,鸥鸟的名声倒是更好听些。这些海滨岩穴中的住户与滩头上的客人正是赶趁这个时节飞来我们内陆水面,而且总是那么轩轩飘举,奋其广翼于晴光之上。在禽鸟中,它们是最值得观看的,当其翔驰天际,那浮游止息几乎与周遭景物凝之一处,化为一体。人的想象不愁从容去熟悉它们,它们不会转瞬即逝,你简直可以高升入云,亲去致候,然后万无一失地与它们一道逍遥浮游于汗漫的九部之上。至于鸭类,它们的去处则是河上幽僻之所,另外也常成群翔集于河水淹没的草原广阔腹地。它们的飞行往往过于疾迅和过于目标明确,因而看起来并无多大兴味,不过它们倒是大有竞技者们的那副死而无悔的拼命精神。现在它们早已远去北方,但入秋以后还会回到我们这里。
说到小鸟——亦即林间以其歌喉著称的鸣禽,以及好来人们宅院、好在檐前筑巢因而与人颇为友善的一些鸟类——想要在笔下形容,那就不仅仅需要一支十分精致的笔,而且还必须具备一颗饱富同情的心。它们那些曲调的发音仿佛一股春潮从那严冬的禁锢之下骤然溃决出来的。所以把这些音籁说成是奉献给造物者的一首颂歌,也的确不过分,因为大自然对这回归的春天虽然从来不惜浓颜丽彩多方予以敷饰点缀,但在凭借音响以表达生之复苏这番意思上却是比不上一声鸟鸣的。不过,此刻它们的抒放还仅仅带点偶发或漫吟的意味,但却并不是刻意要这么做的。它们只是在泛泛论着生活、爱情以及今夏的栖处与筑巢等问题,现在还不方便站立枝头,长篇大套地谱制种种颂歌、序曲、歌剧、圆舞或交响音乐。这之中,它们偶尔也会把一两件重大的急事提出来,然后通过匆忙而热烈的讨论,加以解决,但是偶有个不同意的观点,一派积郁繁富的细乐也会嘤然逸出,恍若金波银浪一般地滚滚流溢于天地之间。它们的娇小身躯也像它们的歌喉一样忙个不停,总是上下翻飞,永无宁日。就算有时它们只是三三两两飞避到树梢去议论什么,也总是摇头摆尾,没个安闲,仿佛天生注定只该忙忙碌碌,因而其命虽短,所进行的活动却往往比一些懒人所做的事还多。
在我们所有的禽羽族中,有几个最喜欢鼓噪的,那便是燕八哥了。它们享有很高的盛名,是因为它们常成群结伴,啸聚树端,而那喧嚣吵闹的激烈实在不亚于乱哄哄的政治议会。政治当然是造成这类舌战激辩的主要原因,不过与其他的政客不同,它们毕竟还是在彼此的发言当中注入了一定的乐调,这样的效果听起来倒也不失和谐。在这一切鸟语之中,让我感到最优美欢快的是在阳光微弱的大房子里传来的燕子喂哺,那沁人心脾的感染力甚至可以和知更鸟相提并论。当然所有这些栖居于住宅附近的禽羽之族仿佛都略通几分人性,也许它们如同我们一样有个不死的灵魂。早晚晨昏之际,我们都能听到它们在吟诵着优美祷文。可能就在刚才,当那夜色还是昏昏,一声嘹亮而激越的嘤鸣已经响彻周道树端——那音调之美真是最适合去迎接艳紫的晨涛和融入橙黄的霞曙。为什么这些小鸟会在午夜吐放出这般艳歌呢?或许那乐音是自它的梦中涌出,此时它正与其佳偶双双登上天国而不想醒来,自己却只不过是瑟缩在新英格兰的一个寒枝之上,周身全被夜露浸透,以致不胜其幻灭之感。
马
——[俄国]托尔斯泰
它是那样一种动物,仿佛它不能说话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它的口的构造不方便说话而已。
佛洛是一匹中等身材的马,从养马者的观点看来,并非没有可以指责的地方。它周身骨骼细小,虽然它的胸膛极端地向前突出,但却是窄狭的。它的臀部稍稍下垂,前腿显著地弯曲,后腿则弯曲得更厉害。前后腿的筋肉虽然不怎样丰满,但是这匹马的肋骨却特别宽,这特点是因为它被训练得消瘦了的缘故。它的膝以下的脚骨,从正面看上去,不过手指那么大小,但从侧面看却是非常粗大的。它的整个身体,除开肋骨以外,看上去好像是被两边挟紧,挟成了一长条似的。但是它却具有使人忘却它的一切缺点的最大的长处,那长处就是它是一匹纯种马,筋肉在覆盖着一层细嫩、敏感、像缎子一般光滑的皮肤的那血管的网脉下面很突出地隆起着,像骨一般坚硬。它那长着一双突出的、闪耀的、有生气的眼睛的美好的头,在那露出内部软骨里面的红血的张开的鼻孔那里扩大起来。在它的整个姿体,特别是它的头上,有某种富有精力的同时也是柔和的表情。它是那样一种动物,仿佛它不能说话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它的口的构造不方便说话而已。
门槛
——[俄国]屠格涅夫
我看见一所大厦。
正面一道窄门大开着。
门里一片阴暗的浓雾。
高高的门槛外面站着一个女郎,一个俄罗斯女郎。
我看见一所大厦。正面一道窄门大开着。门里一片阴暗的浓雾。高高的门槛外面站着一个女郎,一个俄罗斯女郎。
浓雾里吹着带雪的风,从那建筑的深处透出一股寒气,同时还有一个缓慢的、重浊的声音问着:
“啊,你想跨进这门槛来做什么?你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你?”
“我知道。”女郎这样回答。
“寒冷、饥饿、憎恨、嘲笑、轻视、侮辱、监狱、疾病,甚至于死亡。”
“我知道。”
“跟人们疏远,完全的孤独。”
“我知道,我准备好了。我愿意忍受一切的痛苦,一切的打击。”
“不仅是你的敌人,就是你的亲戚、你的朋友也都要给你这些痛苦、打击。”
“是……就是他们给我这些,我也要忍受。”
“好。你也准备着牺牲吗?”
“是。”
“这是无名的牺牲,你会灭亡,甚至没有人……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尊崇地纪念你。”
“我不要人感激,我不要人怜悯,我也不要名声。”
“你甘心去犯罪?”
女郎埋下了她的头。
“我也甘心……去犯罪。”
里面的声音停了一会儿。过后又说出这样的话:
“你知道将来在困苦中你会否认你现在这个信仰,你会以为你是白白地浪费了你的青春。”
“这一层我也知道。我只求你放我进去。”
“进来吧。”
女郎跨进了门槛。一幅厚帘子立刻放下来。
“傻瓜!”有人在后面嘲骂。
“一个圣人!”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了这一声回答。
美的真谛
——[俄国]邦达列夫
美不该是僵化的,她应有明智的评价者,或赞赏的旁观者。
须知美感是对永生的臆想和信心,会唤起我们生的愿望和博大的爱心。
什么是美的真谛?是否是人对大自然反映的感知?
有时候我想,假若地球无可补救地变成了一个“无人村”,在城市的大街上,在荒野的草地上,没有人的笑声、说话声,甚至没有一声绝望的叫喊,那么这宇宙中鲜花盛开的神奇花园,连同它的日出日落、空气清新的早晨、星光闪烁的夜晚、冰冻的严寒、炎热的太阳、七月的彩虹、夏秋的薄雾、冬日的白雪将又会是一种怎样的景象呢?我想,在这空旷的冰冷的寂静中,地球立即会失去作为宇宙空间里人类之舟和尘世谷地的最高意义,而且它的美丽也将毫无意义,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没有了人,美也就不能在他的身上和意识里反映出来,不能为他所认识。难道美能被其他没有生命的星球去感知、去认识吗?
美更不可能自我认识。美中之美和为美而美是毫无意义的,是荒谬的和不切实际的。事实上这就像为理智而理智一样,在这种消耗性的内省中没有自由的竞争,没有吸引和排斥,没有生命的参与,因而它注定要消亡。
美不该是僵化的,她应有明智的评价者,或赞赏的旁观者。须知美感是对永生的臆想和信心,会唤起我们生的愿望和博大的爱心。
美与生命是紧密相连的,生命与爱也同样密不可分,而爱和人类则是密切相连的。一旦这些联系的纽带中断,大自然中的美就会变得空洞直至消亡。
死亡是地球上最后一位艺术家所写的书,可能也充满了最富有天才的和谐的美,但它至多只能算是无人欣赏的一堆垃圾,因为书的作用不是对着虚无喊叫,而是在另一个人心灵中引起反应,是思想的传递和感情的转移。
世界上所有的展示着全部美的博物馆,所有的绘画杰作,如果离开了人类,都不过是一些可怕的、五颜六色的破板棚。
假如地球上没有了人类,那么,艺术的美会变得丑陋怪诞,甚至比自然的丑更令人恶心。
鹰之歌
——[前苏联]高尔基
在勇敢、坚强的人的歌声中,你永远是一个活的榜样,一个追求自由、追求光明的骄傲的号召!
黄颔蛇爬在高高的山上,它躺在潮湿的峡谷里,盘起身子望着下面的海。太阳照在高高的天上,山把热气喷上天,山下海浪在拍打岩石……
山泉穿过黑暗的薄雾,沿着峡谷朝着海飞奔,一路上冲打石子,发出雷鸣的声音……
山泉满身白色浪花,它又白又有劲,把山切成两半,带着怒吼落进海里。突然在蛇盘着的峡谷里,从天上落下来一只苍鹰,它胸口受伤,翅膀带血……
鹰短短地叫一声,就落到地上来,带着无可奈何的愤怒,用胸膛去撞击坚硬的岩石……
蛇大吃一惊,连忙逃开了,但它很快便料到这只鸟只能够活两三分钟……
蛇又爬到受伤的鸟跟前,对着鸟的耳朵发出惨噬的声音:
“怎么,你快不行了吗?”
“是的,我要死了。”鹰长叹一声回答道,“但,我痛快地活过了!我懂得幸福!我也勇敢地战斗过!我看见过天空……你呢?肯定没离天空那么近吧!唉,我真为你感到遗憾!”
“哼,天空有什么稀罕?只不过是一个空空的地方……我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去干吗呢?还不如待在我这个洞里……又暖和,又潮湿!”
蛇这样回答爱自由的鸟,可是它私下认为鹰说的只是梦话而已。
它这样想着:不论飞也好,爬也好,结局只有一个:大家都要躺在地里,被埋在地下变为泥土……
可是这只英勇的鹰突然抖了抖翅膀,吃力地支起了身子,环视着峡谷。
水从灰色岩石缝中渗出来,阴暗的峡谷里非常气闷,而且散布着腐朽的气味。
鹰聚起全身的力气,悲哀地、痛苦地叫道:
“啊,请让我再升到天空去一次吧!我要拿仇敌……来堵我胸膛的伤口……拿它来止我的血……啊,给我力量去战斗吧!”
蛇开始想:它既然这样痛苦地呻吟,那么在天空生活一定非常愉快!
于是,它就给这只爱自由的鸟出主意:“那么你就爬到峡谷边儿上,跳下去,或许你的翅膀会托起你来,那么你还可以痛快地活上一会儿。”
鹰浑身发颤,骄傲地大叫一声,用爪子抓住岩石上的泥土,拼命向悬崖的边缘靠近。
鹰一到那里,就展开翅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两只眼睛发光,然后,向下滚去。
鹰像石头一样在岩石上滚着滑下去,很快地就落到下面,翅膀折断,羽毛散失……
山泉的激浪捉住它,洗去它身上的血迹,用浪花捧着它,带它到海里去。
海浪发出悲痛的吼声撞击岩石……在无边的海面上,鹰的尸首消失得无影无踪……
黄颔蛇躺在峡谷里,好久都在想鹰的死亡和鹰对天空的热情。它一直望着远方,那个永远用幸福的梦想来安慰眼睛的远方。
“这只死鹰,它在无底无边的虚空里看见了什么呢?为什么像它这一类的鸟临死还要拿它们那种对于在天空飞翔的热爱来折磨灵魂呢?它们在那儿明白了什么呢?其实只要我也能飞上天空去,哪怕是一会儿,我也就会明白一切的。”
蛇想着,然后就付于行动。它把身子卷成一个圈,往空中一跳,它像一根细带子在日光里闪亮了一下。
生就爬行的东西不会飞!它忘记了这一点,跌到岩石上面了。可是它并没有死,反倒大声笑起来了……
“原来这就是在天空飞翔的妙处!这也就是跌下去的妙处啊!这些可笑的呆鸟!它们不懂得土地,在土地上感到不舒服,只想高高地飞上天空,生活在炎热的虚空里,那儿只有空虚,那儿光多得很,可是没有吃的东西,也没有托住活的身体的东西。为什么要骄傲呢?为什么要责备呢?为什么拿骄傲来掩饰它们自己那种疯狂的欲望,拿责备掩饰它们自己对生活的毫无办法呢?可笑的呆鸟!它们讲的话现在再也骗不了我了!我自己全明白了!我——看见过天空了……我飞到天上去过,我探测过天空,也知道跌下去是怎么一回事了,不过我并没有跌死,我现在更加相信我自己。让那些不能爱土地的东西就靠幻想活下去吧。我认识真理。我绝不认同它们的号召。我是从土地上生出来的,我要永远依靠土地生活。”
蛇扬扬得意地盘在石头上面。
海面充满灿烂的阳光,在闪烁,波浪凶猛地打击着海岸。
在它们那种狮吼一样的啸声中响起了雷鸣似的赞美骄傲的鸟的歌声,海浪打得岩石发抖,庄严、可怕的歌声使得天空颤栗:
我们歌颂这种勇士的疯狂!
勇士的疯狂就是人生的智慧!啊,勇敢的鹰啊!你在跟仇敌战斗中流了血……可是将来有一天——你那一点一滴的热血会像火花一样,在人生的黑暗中燃烧起来,在许多勇敢的心里燃起对自由、对光明的狂热的渴望!虽然,你现在已经离我而去,可是在勇敢、坚强的人的歌声中,你永远是一个活的榜样,一个追求自由、追求光明的骄傲的号召!
我们歌颂勇士的疯狂!
海燕
——[前苏联]高尔基
看吧,它飞舞着,像个精灵——高傲的、黑色的暴风雨的精灵——它一边大笑,它一边高叫……它笑那些乌云,它为欢乐而高叫!
在苍茫的大海上,风聚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高傲地飞翔。
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云霄,它叫喊着——在这鸟儿勇敢的叫喊声里,乌云听到了欢乐。
在这叫喊声里,充满着对暴风雨的渴望!在这叫喊声里,乌云感到了愤怒的力量、热情的火焰和胜利的信心。
海鸥在暴风雨到来之前呻吟着——呻吟着,在大海上面飞蹿,想把自己对暴风雨的恐惧,掩藏到大海深处。
海鸭也呻吟着——这些海鸭呀,享受不了战斗生活的欢乐:轰隆隆的雷声就把它们吓坏了。
愚蠢的企鹅,畏缩地把肥胖的身体躲藏在峭崖底下。只有那高傲的海燕,勇敢地,自由自在地,在翻起白沫的大海上面飞翔!
乌云越来越暗,越来越低,向海面压下来;波浪一边歌唱,一边冲向空中去迎接那雷声。
雷声轰响。波浪在愤怒的飞沫中呼啸着,跟狂风争鸣。看吧,狂风紧紧抱起一堆巨浪,恶狠狠地扔到峭崖上,把这大块的翡翠摔成尘雾和水沫。海燕叫喊着,飞翔着,像黑色的闪电,箭一般地穿过乌云,翅膀刮起波浪的飞沫。
看吧,它飞舞着,像个精灵——高傲的、黑色的暴风雨的精灵——它一边大笑,它一边高叫……它笑那些乌云,它为欢乐而高叫!
这个敏感的精灵,从雷声的震怒里早就听出困乏,它深信乌云遮不住太阳——是的,遮不住的!
风在狂吼……雷在轰响……
一堆堆的乌云,像青色的火焰,在无底的大海上燃烧。大海抓住金箭似的闪电,把它熄灭在自己的深渊里。闪电的影子,像一条条的火蛇,在大海里蜿蜒浮动,一晃就消失了。
——暴风雨!暴风雨就要来啦!
这是勇敢的海燕,在闪电之间,在怒吼的大海上高傲地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
——让暴风雨来得猛烈些吧!
一滴水
——[英国]拉加托斯
你也许瞧不起它,一滴水却浓缩了整个宇宙。
一滴水,它有可能来自尼格拉瀑布,或许它曾有过传奇的经历呢。
或许只是脸盆里的一个肥皂泡,但它却能洗净劳动者的满身的疲乏。
或许潜身到威士忌酒里去,为天才平添梦想不到的欢乐。
更可能是一滴圣水,用来祝福新生的婴儿的长命百岁。
也许你把它烧开,是给伯母玛丽喝的茶。茶味儿香醇可口赢得了她的喜欢。她或许把你的缺点都忘掉了,马上唤她的律师来,正式承认你做她的继承人呢!
这一滴水也可能是人面孔上的汗,其中蕴含着劳动、烦恼和痛苦。
或许是你爱人嘴唇上甜蜜的甘露。
或许只是晴空落下来的一滴雨。
也许是快乐得发狂的一滴泪,不然,就是痛苦、忧伤的一滴泪。
只不过是一滴水啊……麻雀喝了,使它得到片刻的精神安慰,可能麻雀一会儿就忘记了。再也许,它变成了夏日花丛里的一小滴露水,晶莹地站在花蕾之上,这花便给一个可爱的小姑娘采去了,做了香水,洒在身上,她立刻就有了无数的爱慕者。
你也许瞧不起它,一滴水却浓缩了整个宇宙。
音乐
——[法国]罗曼·罗兰
音乐是人类心地清明的朋友,对于被尘世的强烈的阳光照得眩晕的眼睛来说,你的出现使人趋于安定。
人生苦短,肉体和灵魂转瞬即逝。岁月的年轮铭刻了古树的忧伤。整个有形的世界都在消耗、更新。不朽的音乐,唯有你常在。你是大地的海洋,你是人类的灵魂。在你明澈的眼瞳中,人生决不会照出阴沉的面目。成堆的云雾,纷纷扰扰、无法安宁的日子,见了你都逃避了,唯有你常在。你是超然在天空的,你自个儿就是一个完整的天地。你有你的太阳,你的行星,你的引力,你的韵,你的律。你像群星一样地闪烁在天空,它们在黑夜的天空画出光明的轨迹,为自然界留下绚丽的光芒。
音乐是人类心地清明的朋友,对于被尘世的强烈的阳光照得眩晕的眼睛来说,你的出现使人趋于安定。大家为了生存,搅浑了自然界的水,那不愿与世争饮的灵魂却急急扑向你的乳房,寻找他的梦境。音乐是一个童贞的母亲,在你纯洁的身体中积蓄着无限的热情,像冰山上流下来的一泻千里的水,含有一切的善,一切的恶;或者说,是超乎恶、超乎善的。凡是栖息在你身上的人都脱离了时间的洪流:无穷的岁月对他只是短短的一瞬,凶恶的死亡也只能望洋兴叹。
音乐,你治愈了我受伤的灵魂;音乐,你使我由暴躁变得安静、坚定、欢乐;音乐,你恢复了我的爱,恢复了我的财富;音乐,我吻着你纯洁的嘴,我把我的脸埋在你宽阔的胸怀里,我把我滚热的眼皮放在你柔和的手掌中。虽然我们彼此闭着眼睛,默默无语,可是我分明感受到了不可思议的光明和温暖如春的笑容;我伏在你的怀里,体验到了生命的博大美妙。
鹭鹭
——[法国]福楼拜
是一只鹦鹉,名叫鹭鹭。
它有一个绿色的身体,还有一对玫瑰色的翅膀尖,再加上碧蓝的前额,配着一个金色的颈脖,真是标致极了。
它是一只鹦鹉,名叫鹭鹭。它有一个绿色的身体,还有一对玫瑰色的翅膀尖,再加上碧蓝的前额,配着一个金色的颈脖,真是标致极了。
可是,它有一种令人讨厌的怪癖。它不停地咬木架,拨羽毛,满地撒粪,将小杯子的水弄得到处都是。欧班夫人讨厌它了,把它给了费莉西泰。
费莉西泰开始教它说话。不久,它学会说:“乖孩子!——先生,为您效劳!——玛丽,敬礼!”它被关在笼子里,挂在大门边,经过的人,叫它雅各,它不理不睬,因为它叫鹭鹭,它不喜用雅各这个名字。有人说它像只火鸡,又有人把它比作一根木头,这些比喻令它的主人费莉西泰伤透了心!但鹭鹭却很冷静,只要有人盯着它看,它就不说一句话了。
它喜欢热闹。每逢星期天,“那几位”洛许弗叶小姐和德·乌普维尔先生等老朋友,以及药剂师翁弗阿·瓦兰先生、马提安上尉等几位新客来家里打牌的时候,它就兴奋地乱飞乱跳,用翅膀扑打玻璃窗,弄得屋子里闹哄哄的,以至于听不清客人们的谈话。
有一天,费莉西泰把鹭鹭的笼子放到草地上呼吸新鲜空气。她因为有事离开了一会儿,但等她回来的时候,鹭鹭已经不见了!她先到灌木丛里寻,又到河边和屋顶上找。女主人朝着她喊:“你瞧自己都干了什么呀?你这个蠢货!”她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她查遍了主教桥所有的花园,拦住过往的行人打听:“您看见我的鹦鹉了吗?”有的人从来没有见过它,她就绘声绘色地描述一番。忽然,她恍惚看到磨坊后面的小山坡下,有一团绿色的东西在那里飞舞。她急急地赶了过去,却什么也没有看到!一个小贩对她说,刚才他在圣梅兰的西蒙大妈的杂货铺里看到过它。她跑去一问,人家说根本没那回事。她没有办法,精疲力尽地走了回来。她伤心欲绝,鞋底也磨破了。她在夫人身边的一条凳子上坐下,向她诉说寻找的经过。忽然,她觉得有件东西轻轻地落到她的肩上:“鹭鹭!怎么是你?它干什么去啦?是到附近散步了吗?”
然而,她没能从这次事件中恢复过来,或者换句话说,从此她就一蹶不振了。
接着,她着了凉,患了喉炎;不久她的耳朵也出了毛病。又过了三年,她聋了;她开始大声地说话,甚至在教堂里也是如此。即使她忏悔的罪过即便传到教区的每个角落,也不会有损于她的名誉,对旁人也没有什么妨碍。可是教学牧师还是认为,到圣器室里听她的忏悔更加合适。
她整天心神不定,为此,女主人经常责备她:“上帝呀!你真是个笨蛋!”她回答说:“对极了,夫人。”同时,还在身旁不知找些什么。
她的思想范围本来就很狭窄,现在就愈来愈窄了。那悦耳的钟声和牛的叫声也听不见了。所有大自然的、美妙的、难听的声音,她都听不到了。谢天谢地,她还能够听到一种声音,那就是鹭鹭的叫声。
也许是为她解闷吧,它常常学着闹钟转动的滴答声、卖鱼人的尖叫声、对门木匠的拉锯声;一听见门铃响,它就学着欧班夫人的腔调说:“费莉西泰,快去开门!开门!”
她和鹭鹭倒是有话可谈的。鹭鹭不厌其烦地卖弄它那三句陈词滥调,而她总是回答一些无头无尾的、但感情丰富的句子。鹭鹭在她孤苦伶仃的生活中,几乎成了她的儿子,她的情人。它攀着她的手指头爬,它轻轻地咬她的嘴唇,它在她的披肩上荡秋千;有时候,她额头朝前,摇着头,像奶妈逗婴儿一样逗它。这时,她的大帽檐和鸟的翅膀就一齐扇动起来。
每当乌云密布、雷声隆隆时,鹭鹭就尖声高叫,也许是想起了故乡的雷阵雨吧。雨水流淌,也能激发起它的狂热,于是它像个疯子似的飞向天花板,撞翻屋子里的东西,又从窗户飞出去,到花园里去淋雨;不过它很快就飞回来,停到壁炉的柴架上。它停在那里,一会儿展展尾巴,一会儿伸伸脖子,扑腾扑腾地抖掉身上的雨水。
由于天冷,她把鹭鹭放在壁炉前面。一天早晨,她发现鹭鹭耷拉着脑袋,爪子攀在铁丝上,已经死在笼子里了。它也许是死于充血。可是她认为,它是中了香芹菜的毒。她虽然拿不出任何证据,但还是觉得自己把它给害了。
她哭得一塌糊涂,女主人安慰她说:“好啦!别哭,要不为它举行个葬礼仪式吧!”
冬天之美
——[法国]乔治·桑
当地面的白雪像美丽的钻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或者当挂在树梢的冰凌组成神奇的连拱和无法描绘的水晶的花彩时,还有什么东西能与白雪相媲美呢?
乡村的冬天是我的最爱。我无法理解富翁们的情趣,他们在一年当中最不适于举行舞会、讲究穿着和奢侈挥霍的季节,将巴黎当做狂欢的场所。
大自然在冬天邀请我们到火炉边去享受天伦之乐,而且只有在这个季节才能在乡村享受到罕见的明朗的阳光。在我国的大都市里,臭气熏天和冻结的烂泥几乎永无干燥之日,看见就令人恶心。在乡下,一片阳光或者刮几小时风就使空气变得清新,使地面干爽。可怜的城市工人对此十分了解,他们滞留在这个垃圾场里,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我们的富翁们所过的人为的、荒谬的生活,违背大自然的安排,结果毫无生气。英国人比较明智,他们在冬天去乡下的别墅享受生活。
在巴黎,人们想象大自然有六个月毫无生机,可是小麦从秋天就开始发芽,而冬天惨淡的阳光——大家惯于这样描写它——是一年之中最灿烂、最辉煌的。当它拨开云雾,在严冬傍晚披上闪烁发光的紫红色长袍坠落时,那令人眩目的光芒却是无法比拟的。即使在我们这个将严寒不恰当地称为温带的国家里,自然界的万物也永远不会除掉盛装和失去盎然的生机:广阔的麦田铺上了鲜艳的地毯,而天际低矮的太阳在上面投下了绿宝石的光辉。地面披上了美丽的彩衣。华丽的长春藤涂上了大理石鲜红和金色的斑纹。报春花、紫罗兰和孟加拉玫瑰躲在雪层下面微笑。由于地势的起伏,由于偶然的机缘,还有其他几种花儿躲过严寒幸存下来。而这种意外的欢愉是出乎意料的,也是情理之中的,虽然百灵鸟不见踪影,但有很多喧闹而美丽的鸟儿路过这儿,在河边栖息和休憩!当地面的白雪像美丽的钻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或者当挂在树梢的冰凌组成神奇的连拱和无法描绘的水晶的花彩时,还有什么东西能与白雪相媲美呢?在乡村的漫漫长夜里,大家亲切地聚集一堂,甚至时间似乎也听从我们的调遣。由于人们能够沉静下来思索,精神生活变得异常丰富。这样的夜晚,最大的乐事不就是同家人围炉而坐吗?
鹰
——[法国]布封
鹰在体质上与精神上和狮子有好几点相似:
首先是气力,也就是它对别的鸟类所享有的威势,正如狮子对别的兽类所享有的威势一样;其次是度量,它和狮子一样,不屑于和那些小动物计较……
鹰在体质上与精神上和狮子有好几点相似:首先是气力,也就是它对别的鸟类所享有的威势,正如狮子对别的兽类所享有的威势一样。其次是度量,它和狮子一样,不屑于和那些小动物计较,不在乎它们的欺侮,除非鸦、鹊之类喧吵得太久,扰得它不耐烦了,它才决意惩罚它们,把它们处死;而且,鹰除了自己征服的东西而外不爱其他的东西,除了自己猎得的食品之外不贪其他的食品。再次是食欲的节制,它差不多经常不把它的猎获品完全吃光,它也和狮子一样,总是丢下一些残余给别的动物吃;它不论是怎样饥饿,也从来不扑向死动物的尸体。
此外,它是孤独的,这又和狮子一样,它住着一片荒漠地区,保卫着入口,不让其他飞禽进去打猎;在山的同一部分发现两对鹰也许比在树林的同一部分发现两窝狮子还要稀罕些,它们彼此离得远远的,以便它们各自分占的空间能够供给它们足够的生活资料;它们只依猎捕的生产量来计算它们王国的价值和面积。鹰有闪闪发光的眼睛,眼珠的颜色差不多与狮子的眼珠相同,爪子的形式也是一样的,呼吸也同样地强,叫声也同样地有震慑力量。
既然二者都是天生就为着战斗和猎捕的,它们自然都是同样地凶猛,同样地豪强而不容易制伏,除非在它们很幼小的时候就把它们捉来,否则就不能驯服它们。像这种小鹰,人们必须用很大的耐性、很多的技巧,才能训练它去打猎;就是这样,它一长大了,有了气力,对于主人还是很危险的。我们在许多作家的记载里可以知道,古时,在东方,人们是用鹰在空中打猎的;但是现在,我们的射猎场中不养鹰了——鹰太重,架在臂上不免使人吃力,而且永远不够驯服,不够温和,不够可靠,它一时高兴或者脾气一上来,可能会使主人吃亏的。它的嘴和爪子都和铁钩一般,强劲可怕;它的形象恰与它的天性相符。除掉它的武器——嘴、爪而外,它还有壮健而厚实的身躯,十分强劲的腿和翅膀,结实的骨骼,紧密的肌肉,坚硬的羽毛;它的姿态是轩昂而英挺的,动作是疾骤的,飞行是十分迅速的。在所有的鸟类中,鹰飞得最高,所以古人称鹰为“天禽”,在鸟占术中,他们把鹰当做大神朱彼特的使者。
鹰的视力极佳,但是和秃鹫比起来,嗅觉就不算好,因此它只凭眼力猎捕,当它抓住猎获品的时候,它就往下一落,仿佛是要试一试重量,它把猎获品先放到地上,然后再带走。虽然它的翅膀很强劲,但是,由于腿不够灵活,从地上起飞不免有些困难,特别是载着重的时候。它很轻易地带走鹅、鹤之类;它也劫取野兔,乃至小绵羊、小山羊;当它搏击小鹿、小牛的时候,那是为着当场喝它们的血,吃它们的肉,然后再把零碎的肉块带回它的“平场”。“平场”是鹰窝的特称,它的确是平坦的,不像大多数鸟巢那样凹下去。鹰通常把“平场”建在两岩之间,在干燥而无法攀登的地方。有人肯定地说,鹰做了一个窝就够用一辈子。那确实也是个一劳永逸的大工程,够结实、能耐久。它建得差不多和楼板一样,用一些五六尺长的小棍子架起来的,小棍子两端着实,中间横插一些柔软的树枝,上面再铺上几层灯心草、石南枝之类。这样的楼板,或者说这样的窝,有好几尺宽广,并且很牢固,不但可以经得住鹰和它的妻儿,还可以载得起大量的生活物资。鹰窝上面没有盖任何东西,只凭伸出的岩顶掩护着。雌鹰下卵都放在这“平场”中央,它只下两三个卵,据说,它每孵一次要三十天的工夫;但是这几个卵里还有不能化雏的,因此人们很少发现一个窝里有三个雏鹰,通常只有一两个。人家甚至还说,雏鹰稍微长大一点儿,母亲就把最弱的或贪馋的一个杀死。也只有生活艰难才会产生出这种反自然的情感:父母自己都不够吃了,当然要设法减少家庭人口。一到雏鹰长得够强壮、能飞、能自己觅食的时候,父母就把它们赶得远远的,永远不让它们再回来了。
狗
——[法国]布封
动物生命之所以能够升华是由于它有情感,是情感统治着它的生命,使它的生命活跃起来;是情感指挥着它的官能,使它的肢体积极起来;是情感产生着欲望,并赋予物质以进展运动、以意志、以生气。
身材的高大、形状的清秀、躯体的有力、动作的灵活,这一切外在的品质,就一个动物来说,都不能算是它的最高贵的部分。正如我们论人,总是认为精神重于形貌,勇气重于体力,情感重于妍美;同样地,我们也认为内在的品质是兽类的最高尚的部分,就是由于有这些内在的品质它才与傀儡不同,才能超出植物界而接近于人类。动物生命之所以能够升华是由于它有情感,是情感统治着它的生命,使它的生命活跃起来;是情感指挥着它的官能,使它的肢体积极起来;是情感产生着欲望,并赋予物质以进展运动、以意志、以生气。
所以,兽类的完善程度要看它的情感的完善程度:情感的幅度愈广,这个兽就愈有能力,愈有办法,愈能肯定自己的存在,愈能多与宇宙的其他部分发生关系;如果它的情感再是细致的、锐敏的,如果这情感还能由教育而获得改进,则这种兽就配与人为伍了——它就会协助人完成计划,照顾人的安全,帮助人,保卫人,谄媚人;它会用勤勉的服务,用频繁的亲热表示来笼络主人,媚惑主人,把它的暴君改变为它的保护者。
狗,除了它的形体美以及活泼、多力、轻捷等优点外,还高度地具有一切内在的品质,足以吸引人对它的注意。在野狗方面,有一种热烈的、善怒的、乃至凶猛的、好流血的天性,使所有的兽类都觉得它可怕。而家狗,这天性就让位于最温和的情感了,它以依恋为乐事,以得人欢心为目的;它匍匐着把它的勇气、精力、才能都呈献于主人的脚前;它等候着他的命令以便使用自己的勇气、精力和才能,它揣度他、询问他、恳求他,使个眼色就够,它懂得主人意志的轻微表示。它不像人那样有思想的光明,但是它有情感的全部热力;它还比人多一个优点,那就是忠诚,就是爱而有恒;它没有任何野心、任何私利、任何寻仇报复的欲望,它什么也不怕,只怕失掉人的欢心;它全身都是热诚、勤奋、柔顺;它敏于感念旧恩,易于忘怀侮辱,它遇到虐待并不气馁,它忍受着虐待,遗忘掉虐待,或者说,想起虐待是为了更依恋主人;它不但不恼怒,不脱逃,准备挨受新的苦痛,它舐着刚打过它的手,舐着使它痛楚过的工具,它的对策只是诉苦,总之,它以忍耐与柔顺逼得这只手不忍再打。
狗比人更驯良,比任何走兽都善于适应环境,不论学什么都很快就会,甚至对于指挥它的人们的举动、态度和一切习惯,都能迁就,都能配合;它住在什么人家里就有了那人家的气派,正如一切的门客仆从一样,它住在阔老家里就傲视一切,住在乡下就有村俗气;它经常忙于奉承主人,逢迎主人的朋友,对于无所谓的人就毫不在意,而与那些为社会地位所决定的、生来就只会讨人嫌的人们就是生死冤家;它看见衣服,听见声音,瞟到他们的举动就认得出是那班人,不让他们走近。当人家在夜里嘱咐它看家的时候,它就变得更自豪了,并且有时还变得凶猛;它照顾着,它巡逻着,它远远地就知道有外人来,只要外人稍微停一停,或者想跨越藩篱,它就奔上去,进行抗拒,以频频的狂吠,极大的努力,恼怒的呼声,发着警报,一面通知着主人,一面战斗着:它对于以劫掠为生的人和对于以劫掠为生的兽一样,它愤激,它扑向他们,咬伤他们,撕裂他们,夺回他们抢去的东西;但是它一胜利就满意了,它伏在夺回的东西上面,就是心里想吃也不去动它,它就是这佯,同时做出了勇敢、克制和忠诚的榜样。
我们只要设想一下,如果世上根本没有这类动物,是一种什么情况,我们就会感觉到它在自然界里是如何地重要了。假使人类从来没有狗帮忙,他当初又怎么能征服、驯服、奴役其他的兽类呢?就是现在,没有狗,他又怎么能发现、驱逐、消灭那些有害的野兽呢?人为了自己获得安全,为了使自己成为宇宙中生物类的主宰,就必须先在动物界里形成一些党羽,先把那些显示能够依恋、服从的动物用柔和和亲热的手段拉拢过来,以便利用它们来对付其他动物。因此,人的第一个艺术就是对狗的教育,而这第一个艺术的成果就是征服了、占有了大地。
大部分的动物都比人更敏捷、更有力,甚至于更勇敢些;大自然给它们配备的、给它们武装的,都比人要优越些:它们的感官也都比人的更完善,特别是嗅觉。人拉拢到了像狗这样勇敢而驯良的兽类,就等于获得了新的感官,获得了我们所缺乏的机能。我们为了改善我们的耳目,扩大视听的范围,曾发明许多器械,许多工具,但是器械也好,工具也好,就功效而论,也都远比不上大自然送给我们的这种现成的器械——狗。它补充我们的嗅觉之不足,给我们提供出战胜与统治一切物类的巨大而永恒的力量;忠于人类的狗,将永远对于其他畜类保持着一部分的权威和高一等的身份:它指挥着其他畜类,它亲自率领着牧群,统治着牧群,它使牧群听从它,比听从牧人的话还有效。安全、秩序与纪律都是它戒慎辛勤的成绩,那是归它节制的一群民众,由它领导着、保护着,它对民众永远不使用强力,除非是要在它们中间维护和平……
在卢浮宫博物馆
——[法国]罗丹
世间的活动,缺点虽多,但仍是美好的。
在中世纪的建筑中,用雕像做支柱的形式很普通,而用雕像的侧影却很特殊,不是由缩进的胸部,而是由向前高举的臂肘支撑形成的。
为人类赎罪的圣母坐着,俯首看着她的儿子,是支柱形;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双腿弯着,俯视这些人,是支柱形;苦痛的圣母,弯身在儿子的尸首上,也是支柱形。
米开朗基罗,我再说一次,无非是最后和最伟大的哥特式艺术的雕塑家。
内心的反思、苦痛,厌恶人生,反抗物质的锁链——这些就是他的灵感的因素。
这些奴隶是由似乎极易断的细绳捆绑的,但是雕塑家要指出的,主要是精神上的束缚,因为这些形象是用象征手法来表现的被教皇朱理二世压迫的人,他所塑的每个囚徒,都表现了人类的灵魂,想冲破自己的躯壳,以期获得无限的自由。
您瞧右边的那个奴隶,相貌像贝多芬——米开朗基罗早已猜到了最沉痛的、伟大的音乐家的容貌。
然而,沉郁、悲痛却折磨着米开朗基罗的一生。
“为什么要追求更多的生活和欢乐呢?人间的欢乐愈是诱惑我们,愈是对我们有害。”这是他的一首美好的十四行诗里的一句。
在另一首诗中,米开朗基罗又说:“一生下来便死去,是最幸福的人。”
他所作的雕像,都是被这种焦痛束缚着,似乎要扭断自己的身体。然而内心的无奈、压力那样大,似乎只好屈服。米开朗基罗到了老年,真想毁掉那些雕像——艺术再也不能满足他了,他需要“无限”。
他写道:“绘画、雕塑再也不会迷惑我,使我不转向在十字架上张着两臂迎接我们的神圣的基督。”
《耶稣基督的仿效》这本书的伟大的神秘的作家说得好:
“最高的智慧是:抛弃尘世,趋向天国。抛弃俗念,再不依恋易逝的事物和阻碍人类走向无限之路的欢乐。”
记得在佛罗伦萨的圆顶教堂欣赏米开朗基罗的《圣母哀悼基督》的雕刻时,我被深深地打动了。这个杰作,平常是在黑暗中,此刻为银白的火光照耀着——一个唱诗班的孩子,长得很好看,走近和他身材一样高的火把,拿到嘴边,吹灭了,于是,这座神奇的雕像再也看不见了。而这个孩子,就像是熄灭生命的死亡之神。在我的心里珍贵地留着这个强烈的印象。米开朗基罗最珍爱的主题,如人类灵魂的深奥,努力和苦痛的神圣,的确是庄严伟大。
但是,他蔑视人生的想法我不赞同。
世间的活动,缺点虽多,但仍是美好的。
为了在生活中努力发挥自己的作用,热爱人生吧!
至于我,我要不断训练自己观察自然时要冷静。我们应该走向宁静。基督教的神秘的焦痛,相当程度地还在我们身上存在着。
什么最有意义
——[德国]爱因斯坦
生活百味来源于自然界,而坚强的个性却来自一个人的自我努力。
假若没有孜孜追求的一种志向,假若不去探求客观世界里那个在艺术和科学领域里永远达不到的境界,那么在我看来,再长的人生也是没有意义的。
俗世之人所努力追求的一切——财产、虚荣、奢侈的生活,我都不屑一顾。我从来不把安逸和享乐看做是生活的唯一目标,这种伦理的基础,可以说与动物无异。
指引我前进,并且不断地鼓舞我去创造生活和正视生活的,是真、善、美。
生活百味来源于自然界,而坚强的个性却来自一个人的自我努力。我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我自己的本性使然。现在经常有一些品格高尚的人愤然弃世,以致我们对于这样的结局不再感到震惊和奇怪了。然而要做出死别的决定,一般都是由于无法适应新的生存环境,感到内心绝望而了结自己的生命。今天,在精神健全的人中间,极少发生这种事情,偶然出现的例外发生在那些最清高、道德最高尚的人身上。也许我们并不知道,什么才是生活中最有意义的,正如终生都游荡于水中的鱼儿,不是对水的世界也一无所知吗?
光荣的荆棘路
——[丹麦]安徒生
人类的灵魂只有懂得它的使命,才能感到真正的幸福,才会忘却光荣的荆棘路上所遇到的一切苦难,恢复健康、力量和愉快。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古老的故事:“在布满荆棘的路上,一个叫做布鲁德的猎人曾经遇到极大的困难,但他克服了这些困难最终赢得了崇高的荣誉,维护了猎人的尊严。”我们很多人在小时候已经听到过这个故事,可能长大后又读到过它,并且非常遗憾自己没有类似的经历。其实,故事和真事没有很大的分界线。不过故事在我们这个世界里经常人为的有一个愉快的结尾,而真事则常常事与愿违,所以人们只好到故事里寻找结果。
历史的进程就像一部巨型的幻灯片,它在现代的黑暗背景上,放映出清晰的片子,说明那些造福人类的伟人和无私的殉道者所走过的荆棘路。
这部客观的幻灯片把各个时代、各个国家都反映给我们看。每张片子只放映短短的几秒钟,但是它却能反映整个人的一生——充满了斗争和胜利的一生。让我们来看看这些殉道者吧——只要这个世界没有灭亡,这个行列就永远不会穷尽。我们现在来看看一个挤满了观众的圆形剧场吧,讽刺和嘲笑的语言像潮水一样四处弥漫。雅典最了不起的一个人物,在人身和精神方面,都受到了舞台上的嘲笑。他是保护人民反抗三十个暴君的战士,名叫苏格拉底,他在混战中救援了阿尔西比亚得和生诺风,他的胆识和智慧超过了古代的神仙。面对不堪的语言,他从观众席上站起来,走到前面去,让那些正在哄堂大笑的人看看,他究竟是不是他们嘲笑的那种人,他站在他们面前,犹如身材伟岸的一个巨人。
多汁的毒胡萝卜,雅典的阴影不是遍街栽种的橄榄树而是你!
在荷马死了以后,七个城市、国家在彼此争辩,都说荷马是出生在自己的城市。请看看他活着的时候吧!他每天在这些城市里流浪,靠朗诵自己的诗篇像乞丐似的过着乞讨的生活。他一想起明天的早餐,他的头发就变得灰白起来。这个伟大的先知者,活着时,不过是一个孤独的瞎子。无情的荆棘把这位诗中圣哲刺得遍体鳞伤。然而他的思想、他的歌却是不朽的。通过这些歌,古代的英雄和神仙栩栩如生地站在人们面前。
东西方的图画一幅一幅展现出来。这些国家彼此相距很远,然而它们走过的荆棘路惊人地相似。生满了刺的花枝只有在它装饰着坟墓的时候,才会有鲜花绽放。
一队满载着靛青和贵重的财宝的驼队长途跋涉在棕榈树下,这些东西是这国家的君主送给一个人的礼物——这个人是人民的骄傲,是国家的光荣。但嫉妒和毁谤却使他背井离乡,直到现在人们才发现他。当骆驼队走到他避乱的那个小镇,城里抬出一具可怜的尸体,骆驼队停下来了。这个死人就正是他们所要寻找的费尔杜西——他已光荣地走完了他的荆棘路。
在葡萄牙繁华的京城里,在奢侈的王宫的台阶上,坐着一个圆脸、厚嘴唇、黑头发的非洲黑人,他是加莫恩的忠实的奴隶,他在向人求乞。如果没有他和他求乞得到的许多铜板,叙事诗《路西亚达》的作者加莫恩恐怕早就饿死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贫穷的加莫恩的墓地却极尽豪华。
请看另一幅图画!疯人院里关着一个人,他的面容死一样的惨白,嘴上长着又长又乱的胡子。
这个人说:“我发明了一件东西——一件几百年以来最伟大的发明,但是人们却把我关了二十多年!”
人们若问他是谁。“一个疯子!”疯人院的看守说,“这个疯子的怪念头可真多!他说人们可以用蒸汽推动东西!”
此人名叫萨洛蒙·得·高斯,由于无人能读懂他的预言性的著作,因此他只能在疯人院里了此残生。
还有一个扬帆远航的人,叫哥伦布。许多人常常跟在他后面讥笑他,因为他想发现一个新世界——而且他的梦想也实现了。欢乐的钟声迎接着他凯旋归来,但嫉妒的破锣敲得比这还要响亮。这个发现新大陆的人,这个把美洲黄金的土地从海里捞起来的人,这个把毕生献生于航海事业的人,所得到的酬报竟是一条铁链。他希望把这条链子放在他的墓碑上,让后人给予他一个公正的评价。
一幅接着一幅的画面,连接着无穷无尽的荆棘路。
许多人都认为天上只有上帝,一个人却想量出月亮里山岳的高度。他探索星球与行星之间的太空,他能感觉到地球在他的脚下转动,这个人就是伽利略。老年的他,又聋又瞎,坐在那儿,在身体的苦痛和人们的轻视中挣扎。当人们不相信真理的时候,他在灵魂的极度痛苦中曾经在地上跺着抬起的双脚,高喊着:“但是地在转动呀!”
还有一位怀着一颗童心的女子,这颗心充满了热情和信念。她在一个战斗的部队前面高举着旗帜:她为她的祖国带来胜利和解放。然而她却落入了魔鬼之手,在一片狂乐的声音中,一堆大火烧起来了:大家在烧死一个巫婆——冉·达克。在接着的一个世纪中,人们唾弃鄙视这朵纯洁的百合花,但却被人们爱戴的诗人伏尔泰歌颂为“拉·比塞尔”。
一群丹麦的贵族冲进城堡的宫殿里,烧毁了国王的法律。火焰升起来,克利斯二世的时代结束了。但这把火把这个立法者和他的时代都照亮了,他的头发斑白,腰也弯了,但这个形容枯槁的人曾经统治过三个王国。他是一个深受民众爱戴的国王,他是市民和农民的朋友,他是粗犷豪放的平民君王。他的一生曾经有血腥的罪过,但他也为之付出了二十七年被囚禁的代价。
一个人站在船上,留恋地望着渐渐远去的祖国,他是杜·布拉赫。他把丹麦的名字提升到星球上去,但他却被讥笑和迫害,万般无奈下,他跑到国外去。他说:“处处都有天,我并不要求别的东西呢。”这位最有声望的人在国外得到了尊严和理解。
这是一张什么画片呢?这是格里芬菲尔德——丹麦的普洛米修斯——被铁链锁在木克荷尔姆石岛上的一幅图画。人们在几百年来反复地听到他的呼喊:“主啊!愿我身体中难以忍受的苦难早日解脱!”
在美洲的一条大河的旁边,有一大群人来参观据说可以让船在坏天气中逆风行驶而且具有抗拒风雨的力量的试验。这个试验者名叫罗伯特·富尔登。他的船开始航行,但不久它忽然停下来了。观众大笑起来,连他自己的父亲也跟大家一起“咒骂”起来:“自高自大!糊涂透顶!该把这个疯子关起来才对!”
其实,刚才机器不能动是一根小钉子被摇断了的缘故。稍加修理轮子转动起来了,轮翼在水中向前推行,船在逆风中向前开行!蒸汽机的杠杆拉近了世界各国间的距离。
人类的灵魂只有懂得它的使命,才能感到真正的幸福,才会忘却光荣的荆棘路上所遇到的一切苦难,恢复健康、力量和愉快,使噪音变成谐声。而人们可以在一个人身上看到上帝的仁慈,这仁慈再通过一个人普渡众生。
光荣的荆棘路其实就是环绕着地球的一条美丽的光环,并非每个人都能在这环中行走,因为那是一条连接上帝与人间的非凡之路。
时间的年轮,已碾过了许多世纪,在黯淡的荆棘路上,也出现了明亮的色彩,来鼓舞大家的斗志,促进内心的平衡。这条光荣的荆棘路,不是童话,不会有一个辉煌或愉快的终点,但它终将超越时代,永垂不朽!
心中的真理
——[印度]泰戈尔
内心的真理是真理纯粹的法则,人为的法则只能以强权政治施行,那些追求真、善和人性尊崇为最终目标的人们,亘古以来一直在同这种态度进行不懈地、顽强地斗争。
在人类社会,普通人永远都处于一种蒙昧状态,要使他们远离罪恶,必须保持他们的幻想,用虚构的恐惧或希望,使自己恐惧或得到安慰,就像对待一个孩子或一头牲畜那样。这种幻想适用于社会,同样也适用于宗教团体。过去曾流行的见解和习惯,甚至在后来的许多年也没有改变。
在昆虫世界,我们发现一些弱小的昆虫伪装出可怕的样子以保护和壮大它们自己;社会法则也一样,他们千方百计将自己装扮成真理的化身以使自己强大和持久。一方面,他们有道貌岸然的威仪;另一方面,有在来世受苦的恐惧。各种各样严厉、残酷有时是不公正的社会惩罚手段,以地狱的威胁迫使人们屈从人为的不合理法规。印度的安达曼群岛、法国的德维尔群岛、意大利的利帕里群岛,都是这种基本观点在政治领域中的杰作。内心的真理是真理纯粹的法则,人为的法则只能以强权政治施行,那些追求真、善和人性尊崇为最终目标的人们,亘古以来一直在同这种态度进行不懈地、顽强地斗争。
我并不是说,善的价值同社会或者国家一样重要,我要讨论的是人如何才能接受这种真理,真理到底在哪里?在许多与社会和国家利益攸关的领域里,在日常行为中,我们发现了对这种真理的排斥和怀疑,但人的为人处世,需要一种行为准则,需要适合普遍人的一种法规,法意味着人的最终本性。关于善的概念,虽然不同的国家、时代和个人,有着不同的见解,然而善的本质却是每个人都乐于接受并都以行善为荣。宗教本性的含义,“它是”和“它应该是”的冲突,从人类历史一开始就一直激烈地进行着。究其深层次的原因,我认为,在人的心灵中,一方面存在着普遍心态的人,另一方面存在着由于利欲熏心而追求私利而受到局限的动物性的人。人们力图调和这两方面的差距,在不同的宗教体系中,都进行了不同程度的努力。否则,在生活的法则中能够奏效的将只有优势和劣势、欢乐和痛苦,而罪恶和美德、善和恶都将失去衡量的标准,恣意妄为的后果乃是人性的伦丧,世界大乱。
我们个人精神上所感受的痛苦和愉悦,在普遍精神中能不能感受到呢?假若你仔细思考就会发现,在现实社会中,个人的苦乐哀痛早已转到普遍精神的范围。试想,那些为真理、为国家、为人类的利益献出自己生命的人,那些把自己的命运同远大的理想联系起来的人,个人的喜怒哀乐、幸福忧伤难道仅仅是反映他一个人吗?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