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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然界中,许多物种都是在野生状态下很好地保存下来的。
覃家门前院坝里的那棵大树亭亭玉立,浓荫如盖,进龙洞沟一爬上马鞍山的坳口就能看见它那巨大的簇影。它成了覃家屋场的标志。
这棵树的顶上有一个巨大的喜鹊窝。每天早上天刚煞白,树上的喜鹊就会早起,把整个一夜寂静的龙洞沟给“叽叽喳喳”地喧闹开了,四季如此。这个喜鹊窝可以说是覃蔓子家最近的邻居。覃蔓子时常攀爬到这棵树的顶部去关顾它们的“家”。喜鹊爱与人为邻,又不喜欢人去靠近。覃蔓子的到来,喜鹊夫妻俩就会骤然飞起在覃蔓子的头上伸出尖尖的利喙“叽叽喳喳”地驱赶他,那叫声听得出来与早晨起床的欢闹完全不一样,一个是清脆一个是怒号,可它们又总是奈何不得覃蔓子。覃蔓子上树只是对邻居地好奇,他没有去破坏它们用枝桠搭起来的“家”的意图。在喜鹊对他正要大打出手的当儿,覃蔓子便迅速地往树下梭,他对喜鹊的进攻总是首先退让,他其实从内心里是非常喜爱这一家“人”。
这棵树,当地人叫它鸽子花,在这漫山遍野的森林中,这种树零星的散落着。
覃蔓子在石虎场李氏庄园读了几年私塾后,又回到了龙洞沟。他百无聊赖,只有同母亲、公公、婆婆一起,每天下地里劳动,耕作在龙洞沟里两面山上的庄稼地里,闲时还读点书。尽管覃蔓子已经十五六岁了,他时常还是像小孩子一样地攀爬到这棵树上去玩耍,去关顾树顶上的喜鹊窝。
西安事变后,蒋介石正式宣布抗日。1937年12月南京陷落。1938年8月湖北省政府西迁宜昌,10月迁恩施。同月武汉沦陷。11月,蒋介石把全国划分为十个战区,后来再加冀察战区和苏鲁战区共十二个战区。湖北省加武陵山区其它省的一部分县市为第六战区。1940年6月,蒋介石和李宗仁指挥宜昌抗战失败,恩施便成了抗日前线,是拱卫陪都重庆重要的军事桥头堡,军事位置特别重要,蒋介石在武汉会战时任命他的心腹陈诚为湖北省主席,现在又任命陈诚为第六战区最高司令长官。
陈诚任职湖北省省会主席后,一直没有到任,由辛亥元老严立三代理省主席,在宜昌陷落后,恩施成了战略要地,陈诚便临危就职。他到任伊始就制定了“建设新湖北”计划,教育则是他“建设新湖北”计划中的重要内容。他在恩施新办了湖北省师范学院、湖北省医学院、湖北省农学院、湖北省商学院等四所专科学校。而这些大学的院长们都是陈诚亲自奉请的留美留欧博士,干铎则是陈诚亲自聘请在湖北农学院任教授的大林学家。
干铎,湖北广济县人。早年曾在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森林系学习,毕业后入日本农业厅林业试验场做林业研究工作。回国后任湖北省林场场长,后调任农业专门技术学校教书。抗战开始后,武汉沦陷,农业专门技术学校垮了,他受陈诚之约去了恩施湖北省农学院。
恩施由于地处北纬30度,山地气候多样,人为破坏少,因此植物群落多样化,植物种类特别丰富。日本侵略中国,对于中华民族来讲是一场巨大灾难,而对于一个极有功底的森林植物学专家干铎来说,则是一个巨大的发展机遇。日本不侵略中国,武汉不沉沦,湖北农业学校就不会在恩施成立,干铎就没有机会进入到这样一个庞大的植物王国,他未来的学术成就也未必会有如此的辉煌。
湖北省农学院在恩施东边的金子坝,一出校园,到处都是沟沟岔岔,到处都是广袤的森林。在这里的每一条山沟就是一个丰富的植物园,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干铎教授只用了一年时间,就建立起了湖北省农学院的亚热带植物标本档案室,从而使他在植物学方面蜚声国内外。那时全国在各个学科的顶端人才并不多,民国中央大学是当时中国的最高学府,它到处搜罗人才,因此干铎在湖北省农学院只任教一年后便被该大学的植物学系下文聘为教授。
干铎在去重庆民国中央大学植物学系报到的路上,没有经黔江、彭水乘车,而是为了搞森林植被调查,他选择了翻齐岳山经万县走旱路。他只雇了一个被称着挑二的挑夫,担了他的两个箱子,一箱装书,一箱装杂物,这就是干铎教授当年的全部家当。他依然是身上背着个标本夹,手持枝剪,脚套草履,沿路考察着这一线的植物种群。
他沿清江上行,几天后,他走进了清江源,龙洞沟。
进龙洞沟,十几公里没有人烟,道路潮湿狭窄,坡坡坎坎,他一边走一边寻找着未名的植物新种。他越走路越狭窄,越走路越幽深,越走发现的植物新种越多,越走挑二肩上的标本夹越沉。
这是一条神秘的魔道,尽管艰难,他内心里要破解自然王国的理念令他更加向往。他同之前的赵诚实进山采药一样,到了马鞍山的山脚下他也是走得筋疲力竭。他雇请的挑二也是第一次走这条路,在进龙洞沟的马鞍山坳口上,他们迷路了。这时干铎教授已经不知道怎么办好,回去几十里路,要到半夜,往前走,又不知道何处是今晚歇脚的去处。他放下标本夹,走到溪边,掬了几捧水后,瘫软在路边休息。没多时,从山坳上传来了一阵阵悠扬的山歌:
太阳落土西山黄,犀牛望月姐望郎。
犀牛望月归大海,姐望情郎归绣房。
梦里指望人成双。
太阳落土四山荫,海底龙王翻了身。
黄龙翻身三天雨,青龙翻身三天晴。
姐儿翻身梦情人。
……
这是戌妹儿妈李卯香在黄连棚里唱的,她音韵破嗓,穿透力强,几山几岭以外都能让人听见。她唱山歌歌词记得多,还可以见景生情,信手拈来编唱。
黄连是龙洞沟的重要特产。利川是中国的黄连之乡,利川出产的鸡爪连更是名扬世界的优质药材。俗语“利川的黄连板桥的参,宣恩的木瓜扬远名”曾一时广为流传。
在植物分类上黄连是毛茛科黄连属,是南方多年生常绿草本。它的原产地在利川。
在赵诚实的祖上传说着这样的一个故事。早年他的老祖宗在齐岳山中采药,在一处悬崖上看到有数十条蛇盘伏在一蔸草丛上。这是赵郎中从来没有见过的一种草。这蔸草复叶基生,叶片卵状三角形,3—5片全裂,裂片再作羽状深裂。这正是夏天,这蔸草结的种子呈长椭圆形,褐色,非常好看。他蹲伏在旁边观察着蛇的动向。忽然他看见一条背部受了伤的蛇爬了进来,盘在这蔸草上的一条母蛇用口咬了几片腹下的草叶,咀嚼了一会儿后,再吐出来敷衍在受伤蛇的伤口上,它一边敷还一边用舌头舔。不大一会儿,那条蛇的伤口就奇迹般地很快愈合了。这位赵郎中看着看着便惊呆了,他心中完全认定了这是一株仙草,内心有一种强烈的获得欲。
于是,赵郎中便拿出随身携带的燃香和草纸,先烧香,然后面对盘蛇双膝下跪,双手合十,虔诚地作了三个揖,又磕了三个头,再后是一边烧纸钱,一边默默祈祷:
敬奉齐岳大仙,我赵郎中一生行医采药,不求个人荣华富贵,只求康福万民。我虽常年劳顿,殚精竭虑,因没寻到金丹良药,所以不能解除斯民疾病之万一。我曾踏遍千山万水,广寻仙药,尚不能如愿。今始见齐岳仙人之妙药,君却用如此多的蛇将军把守,让鄙人不得近雷池一步,只能望药兴叹。大仙的如此宝典,尚不能为子民医病,不能解众生于水火,此非大仙之所愿也。我祈求大仙赠我种子数粒,播种于鄙人之药园,让其造福于万民,使众生得以安康。
祈求恩准……
赵郎中祈祷到此,群蛇或者是受神的指引,或者是被他的真诚所感化,只见它们一条一条地慢慢地蠕行开了。那蔸仙草完全暴露在赵郎中的眼前:它草色青青,枝叶繁茂,硕大而葱茏。赵郎中顿时高兴极了,急忙跑到仙草边,扯开包袱,就拼命地摘仙籽。摘足了,他又把仙草扯了一捆。正待离开,群蛇却堵住了他离开的路。他顿时吓得魂不附体,急忙丢下那捆仙草不动。蛇又在草捆上爬了一回,然后径自走了。赵郎中又才把那捆仙草和草籽背回家中。
据说,这仙草原来是有见血封喉功能的,齐岳大仙发现赵郎中太贪,怕他今后乱用危及众生,便命令那些蛇在仙草上又重新爬了一回,把这个功能给取走了。从此,这草便少了见血封喉这一门药效。
这仙草因为是黄色,又味苦至极,赵郎中就将这仙草取名为黄连。
赵郎中在他的药园里,第一年播种培苗,第二年移植栽种。他利用树木做支撑搭棚,上面盖枝桠,又遮阳又漏雨。他这样精心地护理了五年,黄连长成,药效很好。赵郎中将其用于泻火解毒、燥湿清热、高热烦躁、泄泻痢疾、口疮发炎、痈疽疔毒等多种病症取得了良好的疗效。赵家几代人行医,由此被这一带的百姓称作药神巴儿,只是有老幼之分。爷爷叫老药神巴儿,赵诚实是最小的一代,被人称作小药神巴儿。赵氏祖祖辈辈种黄连,黄连成了他们赵氏药铺的当家药,利川的黄连也因为赵家药铺而远近闻名了。
当年覃章华和李卯香双双私奔到龙洞沟后,便引种到龙洞沟栽种,生长极好。他们长年卖给赵家药铺子里,成为赵家药铺最喜欢用的原药,所以龙洞沟就成了黄连这种道地药材的原产地。
覃蔓子曾经问过他的老师徐文斋:
“什么叫地道药材?”
“不能说‘地道’,应是‘道地’。秦始皇消灭六国后,制定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朝廷从长安分东、南、西、北修筑宽大的驿道通往全国各地,并以道来统管各郡、县。各地给朝廷进贡方物时,地方药材是一个重要产品。皇室把这些进贡来的药材按道、郡、县进行分类放置管理。他们发现,就是同一种药材,由于出产地不同,其药效差异很大,最后朝廷对同一种药材只收药效好的那个道、地进贡送来的。所以‘道地药材’就成了某一种好药材的代名词。‘道地药材’一名源出于此。”
“啊哈,事事皆学问啦。”
李卯香在黄连棚中一边莳黄连秧儿一边唱山歌,因为在一般的情况下这四面山上都是无人的,她喊歌没有太多的顾忌,喊得非常放肆,喊得激情飞扬,歌声在四山回荡,经久不息。
干铎教授听不懂这女高腔山歌中唱的是什么内容,他只觉得在这茫茫的原野中能听到同类的声音就倍加亲切,能找到同类就有希望,就有今晚的归宿。
干铎教授立马拾起枝剪,拿了拐棍,挑夫跟着他,循声朝喊歌的方向走去。
一上到马鞍山坳,干铎教授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茅草屋院坝前面的那一棵高大的阔叶乔木,叶间点缀着无数的白色花萼,树上还有一个刚成年的孩子在攀爬甩秋。
跟在后面的挑二问干铎教授:
“老师,您看那棵树上歇了好多只白鹤哟,那么白花花的一树。”
干铎教授回答后面的年轻人道:
“那不是白鹤,是那棵树开的花。”
挑二惊诧道:
“是么子树开的花有这么大朵?这么雪白呢?”
干铎同这个年轻人一样,第一眼看见这棵顶天立地的大树就为之一振,职业神经令他看见这棵树比他看见人户更让他高兴。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这应该是他多年在寻找的那棵树。”虽然干铎教授离这棵树还有一定距离,凭着一个森林学家的直觉,他断定这棵树非常稀有。于是他忘记了饥饿和疲倦,便放开了脚步,径直朝这棵大树下走去。
“大白”、“小白”迅疾“汪、汪”地从茅草屋里窜了出来。覃蔓子在树上一个劲地吼住这两条狗。
干铎教授沿着树的四周转了一圈,然后对着树桠上的覃蔓子喊道:
“孩子,你把树桠给我掰一枝下来。”
因为在过去的土家语中,孩子叫娃儿,没有孩子一说。而在土家方言中,鞋子与孩子同音。覃蔓子以为树下的这位客人是在讲他没有穿鞋子。他勾头看了看自己的脚,显出几分扭捏。待干铎教授用手指着要他折一枝树枝给他时,他才理会过来,便猴子般地垫起双脚,左手握紧主枝,右手伸长揪断了一根小枝扔了下来。枝叶间还带着一朵朵硕大的白色花萼。
干铎教授捡起树枝,掏出放大镜,细细地查看着枝皮和每一片叶的着枝状况,叶片的形状和叶脉的分布形态。他一边查看,一边做记录,还一边回忆着他在日本帝国大学森林研究室所看到过的各种化石和植物标本,他的脑海里一幕一幕地浮现着当时实验室里的标本状况,他凭记忆把脑海里的标本与这棵树进行相互比照,便自言自语地说道:
“对了,这就是当年被法国传教士大卫神父作为西方人首次在武陵山区发现并用拉丁文命名的活化石珙桐树。大卫神父还是为中国麋鹿命拉丁种名的人。麋鹿在中国灭绝了,他运到英国皇家动物园饲养的麋鹿还生活得很好,从而在地球上保存住这一动物种群。科学没有国界没有阶级,他的工作太伟大了。”
干铎教授一旦进入工作状态,他什么都忘了。李卯香的破嗓山歌在无人注意的空中依然盘旋。
有生人在外面说话,戌妹儿从屋里走了出来,他看到眼前的那个中年人的样子和装束有点特别。干铎教授40岁左右的年纪,中等身材,有点偏瘦。尽管是旅行,那在日本养成的爱整洁的习惯始终保持不变。他高雅的着装在龙洞沟里显得十分另类:淡黄色的衬衣外套着一件黑色马夹,衣摆扎进一条宽大的棕色牛皮带里,蓝色的西裤抻抻抖抖,一片瓦的学生头,尽管劳累了一天,都朝一面分得整齐。虽然走了这么远的路,疲倦的他依然不失一个留学回归知识分子的那种高贵气质,把他和土家人放在一堆就是切碎了也能分辨出哪一块肉是他身上的。
戌妹儿走到树下,干铎教授向她询问了这里的地名和一些物候现象,戌妹儿一一给予回答。干铎教授一边听一边做详细地记录,然后又对戌妹儿道:
“你家门口的这一棵树是株宝树呀。”
戌妹儿不经意地答道:
“么子宝树哟,这山沟沟里到处都是。”
干铎教授听了戌妹儿的话,更是惊喜,便进一步询问戌妹儿珙桐在齐岳山的分布状况和生长情况,戌妹儿的回答令他既兴奋又惊奇:被大卫神父曾经发现的珙桐他今天再一次遇见,而且这棵树比大卫神甫当年见到的要大得多,在这山沟里还成片生长着。干铎教授如获至宝。
天渐渐黑了下来。龙洞沟难得有外面的人进来,凡来的人戌妹儿一家人都把他们当做贵客接待,像干铎这样的高贵装束的客人他们还是第一次见过,在这龙洞沟里就更是显得尊贵了。戌妹儿烧了一块腊肉,同一些野山菌一锅炖煮了,分外清香。每人一碗包谷老烧,让干铎主仆二人喝得满脸生辉。抗战时节,外面的生活物资极其紧张,官员百姓大都是食难果腹,哪里还有大碗酒大碗肉的享用呢?这就是典型的“世上无宁日,山中留清闲”的神仙日子了。
晚上,主人将唯一的一张床由抓二先生陪干铎教授睡了,覃蔓子陪挑老二睡包谷壳叶。说是床,也就只是叫床而已,下面垫着竹席,上面一床棉被两个人盖。龙洞沟海拔高,温度低,就是夏天也要盖被子。床不宽,干铎嗅了抓二先生一夜的脚臭。
半夜里,茅草屋后面的大树上总有东西像摔包裹一样的往下掉,“嘁嘁嚓嚓”把树枝折断,摔在地上扳得山响。干铎弄醒抓二先生非常机警地对他说道:
“屋外有强盗?”
抓二先生睡眼矇眬地回答干铎:
“这山沟里哪来强盗哟,是黑熊‘扳彪’。母熊在发情后,它难受,就爬到高树上往下滚。现在正是黑熊发情的季节,它爬上树,从上面摔下来,一个晚上它要从树上往下扳好几次呢。”
干铎听后笑得只差弄出声来,他暗自思忖着世界上动物的性行为真是千奇百怪,不同的动物有不同的性发泄方式,黑熊的这种性发泄几乎达到了一种自虐的程度。他又暗笑自己一个堂堂的森林学家还不如一个深山中的农民对森林活动了解得透彻。
第二天早饭后,干铎教授清理植物标本,已经是好几大捆了,他和挑夫两个人怎么也无法将其搬运到重庆。于是他与茅草屋的主人戌妹儿商量,想请覃蔓子给他当一回脚夫。覃蔓子想到重庆去看看大世面,心里高兴,心里巴望着。戌妹儿总有些舍不得。
婆婆李卯香暗自想到:覃蔓子是蛇投胎,是“龙种”,“龙入浅滩遭虾戏,”不让他走出去就把这样一棵好苗在龙洞沟給毁灭了,是“龙”就得让他早入大海去搏击,这样他才能做出一番事业来。这个教授说不定就是菩萨安排他来带覃蔓子进大海的,怎么能够违背菩萨的意愿呢?于是婆婆劝戌妹儿说:
“宁可出去碰壁,也不能在家里面壁。蔓子儿已经成人了,是狼就要练好牙,是羊就要练好腿,就让覃蔓子去吧。儿子大了总不能一辈子就守到这山沟沟里,男子汉就是要到外面去闯世界,在江湖上去奔前程。树挪死,人挪活,二十岁不闯外没有前途,五十岁还外闯会死无葬生之地。干铎先生是个好人,有学问,娃儿跟着这样有知识的人跑世界,有他这样的贵人提携是个好事。不是机会投缘,打着灯笼都找不着这样的好老师呢,蔓子儿跟他走是会有出息的。”
婆婆用这一番话劝告她,戌妹儿只得割舍母子情分让蔓子儿走。于是覃蔓子从屋里找来了他爷爷当年经常到云阳挑盐的扁担和绳索,抓二先生协助他把植物标本全部捆扎好了,握着一根丁字打杵,跟干铎教授上了路,走向了去重庆的方向。
从此,这位从小没有裤子穿打着“灯笼”的小杂种走上了新的人生之路。
23
赵诚实离开龙洞沟后,覃遵戌十多年没有他的音信。那天覃蔓子从龙门口读书回来,有人叫蔓子儿给她带了几个银元,说是一个当军医的带给她的。难道是他?不是他又有谁会给她把这么多钱呢?那个砍脑壳的还自己说是“诚实人”,有“诚实人”对自己的妻子儿女十多年不管不问的吗?也许是他当了兵在部队不自由,他还没有忘记我;也许他身边又有了人……覃遵戌想得很多,但都没有个好的答案。
覃清江蔓子娃儿以前去得最远的地方就是读书到过龙门口,赶场到过汪家营,也就二三十里地。他这次要出远门到大地方重庆,千里迢迢,去来要个把月,戌妹儿内心里总是舍不得,总是放心不下。覃蔓子自己愿去,婆婆又应允了,蔓子儿娘戌妹儿只得屈从。于是戌妹儿把她刚做好的要过年才给蔓子娃儿穿的一双崭新的布鞋找了出来给他放在行李包内,为覃蔓子打点好行李,还特地把“诚实人”给她的那个信物——琥珀——从箱底翻了出来,她很细心地扯了扯饰物的挂线,为了更加牢固些,她还给挂线打了一回蜂蜡,光光的,结实了许多,然后深情地亲手戴在了蔓子娃儿的颈项上,还轻声地对覃蔓子嘱咐道:
“这是你爹临走的时候留下的。他说过,如果我生下的,不管是男是女都把这琥珀挂在他胸口,做护身符。今天给你,要像你的命根子一样看重,千万不能丢了。它可以避邪,有它在身上你的火焰就高,你就一定会一路平安,有危难时它会保佑你的。”
覃蔓子摆弄着这玩意儿,娘不停地讲,话他记住了,却并没有把它当回事儿。
他们一行三人,干铎拄着文明棍在前,蔓子儿挑着担子和那个挑二在后。覃蔓子走出院坝上路,一家人在茅草屋的门口相送。他娘,他婆婆,包括抓二先生个个都是泪眼婆娑,都舍不得蔓子娃儿离开,都觉得他年龄还小,都对他出远门不放心,都紧靠在大门柱上不停地噎泣抹泪。
两条狗——“大白”、“二白”跟了蔓子娃儿跑前跑后好长一段路程。它俩一路跟着,还不时地撅起一只后腿往路边的草丛撒尿。那是它们沿路做的记号,便于它们回去时再嗅着这股气味走回来,这是狗的天性。上到齐岳山的半山腰,蔓子娃儿把它俩吼了回去。“大白”、“二白”都朝蔓子娃儿“汪汪”地叫两声,表示要他一路好走,便依依不舍地调回头跑了。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成都平原一片洼地,西面是连绵的青藏高原耸峙,北面被起伏的秦岭阻挡,东面有险峻的齐岳山紧锁,从哪个方向进川都是崇山峻岭,都是道路奇险,都如猕猴攀援。齐岳山是巫山山脉的主峰之一,绵延千里,是四川的东大门,是进川绕不过的一道坎。
覃蔓子的力担子是齐岳山一带特有的做法。桑木扁担呈月牙形上翘,两头是用猪的脚后双趾包成的绳钉,用八根麻绳捆扎着货物挂在扁担上,行走时把货物固定得非常稳定,不会随便摇晃。担子挑起来前高后低,前轻后重,前长后短,比例为前六后四,这样便于走山路,上坡下坎省力。肩膀上还有个垫肩,换肩时,丁字打杵撑在身后的扁担上,前面用双手把扁担托起,头勾下来扭过扁担就换到了另一只肩膀上了。行走时,很有讲究。“上七下八,平十一,多走一步是狗日的。”也就是上坡走七步,下坡走八步,平路走十一步,按这样的规矩走,然后后面的一头下地,前面的一头用打杵撑着休息一两分钟再走。走一步还要“哟呵”一声,长吐一口气,一路不断地哟呵会感觉到气匀身轻。平路是小跑,上下坡是硬撑,担子一耸一耸的,如果是一个挑队,哟呵之声使前后的步伐一致。
旧时的货物运输完全靠人力,人们对这些力人俗称挑二。一路上山歌呦呦:
半年辛苦半年寒,种完包谷去找钱。
上挑棉花到四川,下挑盐巴去湖南。
盐道上的川妹儿,齐岳山的棒老二。
有道是:
躲得过棒老二,躲不过川妹儿。
上齐岳山路很陡,青石梯,步步登高,呈之字拐上绕。两旁的大小树木绿荫如盖,夏日的阳光很少能洒落到路上。由于齐岳山的常年温度较低,蛇不多,只是马陆虫一路都横亘在路中间。当地人叫马陆为千脚虫,大红色,有筷子长大拇指粗,若用什物碰它一下,它就会本能地一下子头朝内卷成一个圆饼,看上去叫人恶心。干铎教授总是用他的文明棍把马陆撬开后才跨过去。覃蔓子和那个挑老二山里长大,看多了这些小东西,见怪不怪,没有把这些龌龊之物当回事。林中的鸟啼虫鸣,一处发声,满山应和,“咿呀——咿呀——”的煞是热闹。覃蔓子走习惯了山路,近百斤重的担子在他的肩上,他一步一步地一边往上撑一边“哟呵”着,很有劲头,瞧着那样子好像比干铎的空手还快还显得轻松些。干铎教授没上多远就已是气喘吁吁了。
一位割漆工正攀爬到路边的一棵合抱粗的漆树上下刀。覃蔓子看到了向他打招呼:
“哟依哟呵——”
那位割漆工头都不抬地回应道:
“哟呵——呵——呵——”
不远处还有人在应答:
“哟呵——呵呵——呵——”
对面山上还传出了一阵高腔女声:
“哟呵——呵——呵——耶!”
“哟呵”之声在四山回荡,悠远而空灵。有人叫唤,顿时这些山中的主人——鸟虫们便停止了鸣叫——这一点就证明了人是地球的真正主人。
这是山里人的习惯,只要有人呼唤或者唱歌,在山中的人都会附和应答,男女互唱,此起彼伏,四山婉转。这山中一有附和声就会显得有生气,就不阴森恐怖,在山中做事的人就不会孤独,就可以减少疲乏,做事就会其乐融融的劲头十足。
路边的丛林中,干铎教授不知道那个黑不溜秋的人攀爬到那棵树上在做什么,便问覃蔓子。覃蔓子不加思索地把割漆工艺给干铎教授讲述了一遍:
“他是在割漆。割漆工每天早晨三四点钟就要摸黑上山,到山上首先是把漆树皮割成一条45斜着的口子,再用柚子树叶或者樟树叶折成个小盒子嵌入漆树皮口子的下方,生漆从树皮的口子流到盒子里。这种树叶的叶面光滑,漆流到盒子里面容易收取。也有用贝壳做接漆盒子的。在中午后就从开始开口子的那根树一个盒子一个盒子地收漆,把盒子里的漆用指头刮进漆桶。收早了水分重,收迟了漆液粘到叶子上刮不掉。每一个盒子里面只有几滴生漆,一个漆工一天要开三五百个口子才能收获到一斤多漆,非常辛苦。”
漆树属漆树科,高大乔木,是清江流域的主要经济林木。它的皮下分泌的树脂叫生漆,又叫国漆,刚流出来的时候是乳白色,一见阳光就氧化成深褐色了。生漆是天然涂料,素有“涂料之王”的美誉。古代的漆器就是用生漆掺合桐油熬制后刷在木器上制作而成的。这些漆制品可以历经千年,依然光彩夺目。
干铎教授只知道利川的垻漆非常有名,但他不知道生漆的收割方法和制漆的生产工艺。他很好奇地走到漆树下围着漆树察看了一回那些由树叶做成的漆盒子。他看见雪白的漆液从刚开的树皮口子上缓慢地流着,流进盒子里珍珠大小的漆液已经变成了深褐色,这与收取橡胶的作业方法一样,只是橡胶的汁液要丰富得多。
割漆工在树上扭头朝他笑了笑,他也给这位割漆工回敬了一个微笑。他惊奇地发现那位割漆工除了两只眼白还在转动外,脸和手都是黑色,他身上的衣裤都沾满了生漆,浑身被漆溅得一塌糊涂,柔软的棉织布料变成了牛皮一般的硬壳,这和煤炭工没有什么两样。煤灰还能用水搓洗掉,生漆粘在皮肤上只有等身上脱皮后才能剥落。烈日炎炎,割漆工一个人攀爬在树上低空作业,此时的干铎教授便陡生怜悯之心,觉得天下没有什么工作比割漆工再辛苦的了。
就在干铎教授心里怜悯不止的当儿,他陡然觉得身上在发痒,一会儿脸上泛起了红斑。割漆工发现树下的这位外地人的动作有点儿不对劲,急忙喊他道:
“你赶快离开,漆树有毒,你遭漆疯了。”
覃蔓子听到割漆工这么一叫,突然想到不是经常接触漆树的人是会打漆烧的,随即大声喊道:
“快过来,快过来,您在漆树下待不得,您对漆树过敏。”
漆树的叶片能放射出一种毒性物资,使动物的表皮过敏,特别是对妇女和晒太阳不多皮肤细腻的人的过敏反应非常快,三五分钟就见效,浑身发痒红肿。长期接触生漆的人会对这种疯毒有抗毒性,不会出现疯毒的过敏现象。干铎教授是第一次接触漆树,又是晒太阳不多的人,所以很容易中毒。他此时感到浑身奇痒难耐。
覃蔓子急忙卸下身上的担子放在路边,用丁字打杵撑住后,又急忙跑到干铎教授的身边,把他扶到离漆树稍远的路上,找了一块平整的石板让他坐了下来。覃蔓子看到过中漆疯的人,但都没有干铎教授这么敏感,没有他中疯得这么快这么严重。
覃蔓子叫同行的那位挑二招呼好干铎教授。他便轻快地跑进了丛林中,不大一会儿就采了一大抱八树枝回来。他急急忙忙摘下八树的叶片,在干铎教授中过疯的皮肤上反复擦抹,淡绿色的八树叶液汁糊得干铎教授满嘴满脸,一副清秀的面孔顿时变成了一张大花脸,有红有绿有黑,那脸面叫人看见煞是好笑,可谁也没有笑出来。覃蔓子一边擦还一边自言自语地说道:
“漆(七)树中疯要用八树叶整治,七上八下,这是一物降一物。”
在经过覃蔓子的一番打整后,干铎教授擦过了八树叶汁的皮肤感到一阵阵的清凉,奇痒也显得轻松了许多。他便用力睁开那双红肿的眼睛,作为一个植物学家,他想对刚才覃蔓子的八树药物瞧个究竟。干铎拿起八树枝条,正眼一看,干和枝都成菱形,在枝干的菱茎上还长满了薄翼般的翅。这是典型的卫茅科卫茅属的卫茅树。他心里想道:当地人把能治漆疯的卫茅叫八树,老百姓做事倒还真有些道理。于是他对覃蔓子说道:
“这种树的学名叫卫茅。”
卫茅这个词覃蔓子从来没有听说过。在覃蔓子的心目中,他觉得这个外地人太神圣了,他说的什么话都令覃蔓子耳目一新,他都深信不疑。
覃蔓子对干铎教授说道:
“漆树、‘七’树,中漆疯不擦药要七天才能好转,擦药后虽然要好得快些,但也得好几天,您只得多受几天罪了。”
干铎教授用手摸着自己癞癞疤疤有些发烫的脸面,他向来对自己的穿戴行止都很讲究,一下子感觉到眼目下自己的这幅丑陋的面孔可能有点对不起观众了。
齐岳山的半山腰前不巴村后不着店,此地不是久留之地,身体再不舒服也得前行。于是干铎强忍住脸面的疼痛,拄着文明棍,一步一撑地艰难前行。覃蔓子是一个很有教养的年轻人,尽管他肩上背负了近百斤重的标本担子,他还时不时搀扶着干铎教授往山上攀登。
齐岳山的山顶是一片丘陵,最高峰是都亭山,传说当年巴蔓子的无头尸体就埋葬在这里。山上各种树木被一年四季从各个方向不停的风吹得猥琐,俗称“小老头”树。树下成片成片的草甸一望无际,生长着大量的苔藓,涵养着充足的水源,学名叫苔藓湿地,这就是龙洞沟的水为什么常年丰富的根本原因,是典型的亚热带高山物候。干铎教授原打算是要对这片高山植物群落做一番考察的,只因为中漆疯眼睛睁不开,使他因无法开展对这里的考察而心中倍感遗憾。
翻过齐岳山,就进入四川境地了,山下是磨刀溪。溪沟两岸岩石壁立,溪中石英石遍布。
石英石的成分是二氧化硅,质地坚硬。纯石英就是水晶了,那将价值连城。纯石英无色透明,含杂质时,有紫、褐、淡黄、乳白等多种色彩。含杂质一重就是深黑色,就只有做磨刀石了。只可惜这里的二氧化硅含杂质太重,由水晶变成了石瑛。矿物质跟人一样,与谁为伍决定着自身的价值。覃清江跟了干铎教授,这就使得他的人生价值将来会成了另外一番景象。
能做磨刀石总还算是一有用之才,只是这一沟都是。这溪沟也就因为盛产磨刀石而成名叫磨刀溪了。
磨刀溪的源头有几十户人家,早年叫磨刀镇,属于万县管辖。因为这里是川鄂通衢要道,又偏僻险要,上下几十里没有人家,自古都是强盗响马的出没之地,邓氏家族几代人就是在这里干着响马营生,邓国强也是在这里干这一行发迹的。在强盗之中也有如水浒梁山中的吴用之辈,他们觉得磨刀这个名字太俗,遂生灵感改“磨刀”为“谋道”,意即谋取生存之道的意思,这就是谋道区一名的由来。
干铎教授由覃蔓子扶着,一路上一边歇息一边行走。他一瘸一拐神情恍恍惚惚地从山上下来,走进了谋道区街上已是傍晚时分了。他们一行三人在街中间找了一户店子打尖住下。覃清江把八树的枝叶带进了旅店,他借了店主的鼎罐用水煮了后,再放凉成温汤给干铎教授浑身慢慢擦洗,侍候得分外细心,干铎教授也十分感动。干铎教授因为身体有恙,再加上翻山越岭的劳顿,刚刚擦黑便上床就寝了。
半夜里,只听见街上有人在大声喊叫:
“毛狗子上街了,毛狗强盗偷鸡了!”
齐岳山人把豺叫毛狗子,也常常把非常讨厌的人比作“毛狗强盗”。豺是南方普遍存在的野兽,那时的齐岳山中尤其多,一群一群的,时不时地进屋偷鸡。
覃清江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穿起衣服出门观看,只见一群豺从街上呼啸而过,豺口中叼着的鸡还在“噗、噗、噗”地挣扎着。后面跟着几个壮汉拿着杆子柴刀在吼叫,他们的速度没有豺跑得快,追也是无济于事,只是他们的吼叫声把豺群吓得乱跑,还把一街街熟睡的人也给吵醒了。
狗因为与豺是同类,它们从来不对豺进行攻击。尽管主人“耍呵、耍呵”对它们呼唤得急,它们开始不明对象,听主人一唆使,很是激动了一回,一个劲地往前蹿。一旦它们发现是豺后,便马上蔫不拉唧地退了回来,夹起了尾巴围着主人的腿打转转,好像是在说:
“我们是亲戚,同类不得相互厮打,同类不伤同类。”
所以抗日战争一打响,齐岳山人就骂日本人不如狗,狗都知道不伤同类,日本人在中国却到处滥杀无辜。
在兵荒马乱的年份里,野兽多,豺狼出没频繁,进村入寨是常事,就连恩施飞机场都时常有成群结队的豺狼到里面去游玩觅食,在那里,它们如入无人之地。
半夜赶豺狗子没有影响干铎教授的休息。谋道海拔高,1400多米,是避暑胜地,晚上凉爽,他一夜睡得安稳。清晨醒来,太阳已上了东边齐岳山的坳口。还是这八树药起了作用,再加上覃清江的认真护理,他感觉到现在浑身已轻松了许多,眼睛也能不吃力地睁开了。他穿衣起床,在厨房里用热水抹了一把脸,便出旅店走上街头,一层薄雾淡淡地笼罩了整个谋道原野,街上浸润着丝丝雾气。一个老汉扛着锄头从干铎教授的面前走过,口不停地自个儿说道:
天挂晚霞,晒死客蚂(青蛙);
早起薄雾,晒衣晒裤;
早晴不是好晴,要带雨具出门。
……
今天又是一个大好晴天。因为南北的湿润空气吹到齐岳山被凝聚下来,这一地区的雨水较多,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都盼望晴天。天能放晴,对出门旅行的人来讲更是件再好不过的事了。
谋道区两山夹一槽,槽口是由两边山上被洪水带下来的泥土形成的冲击平坝,有几百亩地,这在绵延的大山之中是一块难得的好田坝子。槽口内土地肥沃,农田中的水稻玉米长得茂盛,绿油油的。镇上的街铺子大都是靠西面山边修建,依山就势,弯弯曲曲,对面的农田和森林站在街面上看得清清楚楚,好一派田园风光。晨风袭来,轻柔地抚摸到脸面上,在酷热的盛夏,感觉如饮甘醇。
干铎教授长期养成了一个早起散步的习惯。他沿街道信步而行,前面不远处传来了学生上早操的阵阵呼喊,“一二一”,“一、二、三、四”之声不绝于耳,他朝那个方向走去。
学生做早操是在街对面的一个才由农田平整的操场里,有几亩地。操场边上有一棵大树,枝桠舒展,横空出世,遮天蔽日,树的冠幅几乎遮盖了大半个操场。树的枝桠上挂满了长的短的红色绸布。作为一个森林学家,干铎教授见到大树,特别是比较奇特的树他都要去看个究竟。这棵树在这块槽口中间有六七个人合围那么大,比龙洞沟覃蔓子门前的那棵珙桐要大得多。他活泛活泛了一下中过漆疯的还有些肿胀的眼睛,目不转睛地一边走一边观察。他觉得这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一棵古树。作为一个科学家的直觉:这应该是他发现的一个植物新种。
他走到树下,这棵树足有七八个人牵手围,长长的枝桠拽地。他折了一条枝稍,掏出显微镜一边在枝干上来回观察,一边回忆着他在日本留学时的教科书:有一种古老的孑遗植物。远在1亿多年前的中生代上白垩纪时期,这种植物的祖先就诞生于北极圈附近。当时地球上气候非常温暖,北极也不像现在这样全部覆盖着冰层。以后,大约在新生代的中期,由于气候和地质的变迁,这种植物逐渐向南迁移,分布到了欧、亚、北美三洲的广大地区。根据各地已发现的化石来看,这种植物当时几乎遍布整个北半球,可以说是繁盛一时。到了新生代的第四纪,地球上发生了冰川,这种植物抵抗不住冰川寒流的袭击,从此灭绝无存,只剩下了化石的遗迹。
他回忆到这里,把手中的树枝与记忆中的化石比较,便十分肯定的思忖道:对,这棵树就是那种已经消失了的裸子植物,这与他在日本帝国大学实验室的化石标本完全吻合。眼前活着的标本证明,这种植物没有绝迹,当时的冰川没有波及到武陵山区,所以这种植物在这里保存下来了,它就存在于齐岳山,就存在于面前,就存在于我的手中。他的脑海热血沸腾,他的心一阵阵纠结,他的手在颤抖。他的直觉认为他今天的发现具有划时代的价值,他自信今天的工作对于古植物、古气候、古地理和地质学,以及裸子植物系统发育的研究都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
这棵树被谋道人称为神树,敬奉它,有求必应,且远近闻名。谋道的百姓不允许任何人动它一个枝头。那个扛着锄头的老汉看见穿着有点特殊的这个外地人干铎在这棵神树下来回走动,还折断了树枝,急忙走过来是想指责他。干铎转过身来看到有点震怒的他问他道:
“大爷,这棵大树你们叫它什么名字呀?”
老汉被干铎称着大爷,而且他看见干铎又是个文质彬彬的样子,一时的怒气消除了一半。他回答干铎道:
“这种树喜欢在水边生长,叶子像山上的杉木,当地人就叫它水杉。这棵树的枝桠是动不得的呀,折了一枝就要折寿一岁,还要遭灾……”
干铎听老汉这么一说,知道了这棵树为什么保护得这么好的原因。他又问了老汉这里的地名及有关物候、水杉群落分布状况,老汉大声地回答干铎,他都认真做了记录。
在这棵树的旁边,有一个由当地人请石匠打制的四块石板合成的土地庙。尽管这么早,就已经有人到这里烧过香了。庙门里香烛的烟气袅袅上升,从稠密的枝叶中窜出升到天空,给这棵大树增加了许多神秘。
一年四季来这棵树下问凶求吉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香火极其旺盛,树上挂着各位信者还愿的红布,像西藏喇嘛庙前的经幡那样随风飘扬,只是经幡是白色,这树上的佛礼是红布,多远都能瞧见。
在干铎做调查记录的当儿,一群做晨操的学生围了过来看稀奇,以为干铎是个特殊的拜神树的人。一种老师传道授业的责任心驱使着干铎发表了一通发自肺腑的演讲:
“同学们,我身后的这棵古树当地人叫水杉。在一亿年前的恐龙时代,这种树遍及全球,是当时世界上的主要树种之一。由于喜马拉雅山的崛起,冰川向地球南北的两极飘逸,整个大地的气候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生命轮回,天地翻覆,大约在前两千万年左右,这种树陡然在地球上几乎是消失殆尽,生物学界的专家们只是在地下的化石中发现,从来没有找到过活的标本。由于齐岳山没有受到地球史上第四季冰川的影响,在这里完好地保存了这一古老树种,这是一种奇迹,这在生物学界将是一个了不起的发现,这个树种也将会造福于全人类。
齐岳山是个神秘的地方!
谋道是个神秘的地方!
……”
干铎教授声情激越,他越讲越亢奋。在他开讲后,所有的师生都走到了大树下听他演讲。干铎说完,他转身拥抱着身后的水杉并用情地拍打着,流出了激动地泪水。
由于这是一所由武汉迁入的湖北华中无线电(学校)传习所,这些学电子技术的学生们对干铎教授的演讲,有的听懂了有的没有听懂,但所有的学生现在已经明白,面前这位文质彬彬的先生不是一个求神问卜的信者,而是一个大学问家。
覃蔓子在干铎教授出旅店的时候,他尾随在干铎教授的后面,没有去惊扰干铎教授的散步与思考。在干铎做调查的过程中,覃蔓子在一边静静地侯着,有时很主动地帮助找工具、牵尺什么的。刚才干铎教授对那些学生们的演讲,他听得非常认真。干铎教授的话像雨打沙盘一样,句句打在他的心田,一句一个坑。虽然他也是听得似懂非懂,但他理解干铎教授多年踏遍千山万水所要寻找的就是这棵树,他找到了,他实现了他的夙愿,他为教授高兴。
覃蔓子回店子取来了干铎教授的记录本和标本夹,还有几个学生陪着,他们把这棵树的生长环境、生长状况、生长形态以及树龄、胸径、结实等因子都做了详细的测算和记载,然后采了枝、叶、果实等标本。干铎教授做完这一切后像做完一件伟大的事业,又像一个孩子做完了老师布置的作业一样,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心情陡然释怀。
而这棵树在齐岳山里,在这些当地人和他的心中只是大而已,并不是一个什么了不起的树种,为什么先生却这么看重它呢?这是覃蔓子所一直疑惑的。
干铎教授到重庆民国中央大学后,他认真地整理了覃蔓子担子里的标本,并撰写了一篇论文,通过朋友寄到美国,于1948年3月25日在美国《旧金山纪事报》上以头号新闻登载:
“科学上的惊人发现——1亿年前称雄世界而后消失了2000万年的东方红杉,在中国内地一个偏僻的小村仍然活着!”
这里所说的“东方红杉”或叫“黎明红杉”就是水杉,这个小村就是谋道。干铎教授也因此成为上个世纪的一名伟大的植物学家。
1949年,美国加利福利亚大学古生物学家钱耐和中国植物学家郑万钧教授根据干铎提供的资料,一同到谋道再次考察,证实了干铎的发现,并在美国《科学》杂志上发表了他俩的论文,从而引起全球植物学界的轰动。
在1983年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访华时,邓小平对她说长江边上有一棵树很了不起,要送她种子。从此这棵水杉被称为“天下第一杉”,又名“干铎树”。
这些消息后来被覃蔓子知道后,他这时才真正懂得干铎教授当时的苦心和用意。
24
在干铎教授对学生演讲的时候,湖北华中无线电(学校)传习所的所长(校长)卢淦卿就站在学生队伍的后面。他每天早晨都陪学生做早锻炼,是个非常负责任的校长。他看着干铎教授步履蹒跚地走到那棵水杉树下,听了他声情并茂的演讲和用情地抱着水杉树的主干拍打哭泣,凭干铎那身西装,他能猜度出这是一个不同凡响的人物。干铎的演讲句句叫他折服,活脱脱一个大学问家的做派。他看到覃蔓子的到来,覃蔓子那很有礼数的样子,他已认定这个年轻人不是那位先生的家役就是他的学生。于是卢淦卿走到水杉树下找覃蔓子问他的先生是干什么的。覃蔓子很有礼貌地小声告诉卢校长:
“他叫干铎,是民国中央大学的教授,植物学家,专门从事森林植物研究工作。”
卢淦卿听到干铎两个字,如雷贯耳,非常震惊,口中叽咕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干铎教授?”话在口中迂回,却没有说出声来,心中的仰慕之心油然而生。于是卢淦卿便靠近干铎主动找他搭讪道:
“您是干铎教授?久仰久仰。您刚才的演讲叫我们全校师生都倍增知识,个个如沐春风,实在是难得呀!”
卢校长还做了一番自我介绍,一双手紧紧地把干铎的手握住。
干铎教授听后说道:
“日贼入侵中国,全国大壁江山沦陷,世道不堪,人民艰辛度日。卢君颠沛流离,逃进这荒山野岭还能坚持办学,为国家培养科技人才,其精神让我干某深深折服呀。”
“是呀,我们办学的确是千辛万苦。而我们的军队与日本作战,屡屡受挫,主要是由于科技落后。在我们的军队中,懂电的很少,就是能发电报的技术人才都非常奇缺。抗战所需,匹夫有责,我们再困难也要坚持把学校办下去。”
“倭寇不除,国无宁日。卢兄,你做得对!”
“我们现在学校是教师难聘,学生难留。教授您既然到此,就请到敝校去指导指导工作,方便的话为学生做一次演讲,让我们师生扩大扩大眼界,不知先生意下若何?”
干铎教授受卢校长的真诚邀请,再加上他皮肤上的漆疯还在痛苦之中,也需要休息,待他稍作考虑后,便点了点头,算是应允了。
那些学生在二位老师谈话的当儿,已经“一二一”地从小路跑回了学校。在干铎几位把这棵水杉王的资料整理完后,他们又到旅店收拾了一回行李,由卢淦卿校长带路,几个人一同走进了湖北华中无线电(学校)传习所。
卢淦卿毕业于武汉大学物理系,主攻电子专业。他教过书,经过商。在经商过程中,他发现社会上无线电技术人才缺乏,便在武昌创办了这所湖北华中无线电(学校)传习所。建校初期来求学的人很多,学校的教学质量也好,学生的就业也容易,所以学校办得兴旺。
1938年夏天学校被日本飞机炸毁,学校随迁汉口。在武汉会战前夕又迁往荆州石首县藕池镇,只几个月再遭轰炸,校长卢淦卿的公文小皮箱都被炸飞了。皮箱内所存放的湖北省和国家教育部核准的办校批文以及其它文件都荡然无存,随即学校又迁往宜昌。在宜昌还没有站住脚,1939年夏季宜昌会战在即,旋又逆长江三峡而上。卢淦卿设想要找一个被日本飞机炸不着的再不需要搬家的相对安静的地方,这样他们就走到了齐岳山脚下,在谋道区北面的苏马荡的邓家大院立了足。
苏马荡离谋道只有两里地。这里山峦起伏,山下面有一块洼地,洼地中间有一个小水塘,以前叫苏马凼。苏马是土家语,叫老虎为苏马,苏马凼意即老虎喝水的地方。其实旧时山中的动物多,它们都要在这里来饮水。“兽中之王”老虎在水塘旁边狩猎,必然猎物丰盛,这是它的一块重要的生存领地。后来人类进入了齐岳山多了,又在这里狩猎老虎,所以真正的“兽中之王”还是人。
后来老虎少了,人们又将此地叫苏麻凼,是说在这个水塘边长了很多野苏麻。苏麻同芝麻同科同属,植物形状也差不多,在齐岳山中生长得非常普遍。苏麻籽炒熟了清香味儿浓,榨出的油也非常可口,只是产量低,效益不好,人工种植不划算,因此苏麻没有大面积推广种植形成产业。
还有叫舒马荡的。谋道是川鄂通衢大道,这里山大人稀,土匪强盗在这里出没,杀人越货后容易躲藏。这些在社会上玩命的在这里行劫打住,平常就把马散放在这片洼地中。这里水草茂盛,食料丰富,马儿长得膘肥体壮,自然就是“舒马”了。当然这里更多的还是“舒人”,这些为匪为盗的社会另类,在这里摸黑,天高皇帝远,政府管不着,社会管不了,一个“舒”字了得!
现在的人们约定俗成都叫这里为苏马荡,这个名字是由谐音形成的。
邓家大院就在这快洼地的靠山边,一正两横的吊脚楼,后面还有两进的天井,几十间屋。这在偏僻的高山上,再加上又是邓国强的老屋他的发迹地,自然是远近闻名的豪户了。
邓家到这苏马荡里安家也就几代人,他们祖上传下来干的就是这拦路打劫的营生,虽然不是正道,也算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路吃路了。清末民国期间,政府对社会的管理不力,社会动乱不堪,城市的流氓和乡村的土匪都能很好的生存下来并发迹,这是一个不正常的时代。西方近代哲学的奠基人笛卡尔有句名言:“存在的就是合理的。”笛卡尔所说的这个“合理”不是合符公理,是合符自然之理,就是政府管理无能,不能对那些违法行为实行有效打击的这个现实之“理”。也就是因为这个现实之“理”的存在,所以社会中那些不符合公理的人和事也就无惊无险地生存了下来。然而当日本人打进中国后,广大中原地区被日本人占领,南京政府西迁重庆,政府部门一波接一波地从三峡水路往西边涌进,社会难民一群接一群地经川鄂山道往内地逃亡。非常蹊跷的是这些长期都做强盗营生的“土匪”们,他们不仅没有趁火打劫,没有乱中谋财,没有去伤害同类。相反,他们却很真诚地张开了自己的胸脯来迎接这些流亡的单位和逃乱的群众,这是很叫人称道的。大家都憎恨日本人,每一个人都有一种共同的觉悟——民族的矛盾大于个人的恩怨,国恨大于家仇。这一点充分证明了人的良知在任何人的心中原本都是存在的。
邓家的发达,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邓二先生的大公子邓国强在四川大军阀刘湘的手下当营长,分管长江沿线各县的联防,这是一个大肥缺,所以邓家成了这谋道乡里的望族。尽管邓国强死了,而他是抗日英雄,家里有邓二老爷主持着,依然气象兴旺。
这邓家早年是世代为匪,他们背上都没有背一个“匪”字,他们老老少少的一言一行举手投足也丝毫看不出一点匪性,相反近些年来是他们在防匪。在邓家大院的四周修筑了厚实高大的围墙,围墙上还筑有炮楼、瞭望哨口、机枪眼等防御设施,易守难攻——中国人喜欢居家筑围墙,长期以邻为壑。欧洲人是这样来讽刺中国人的:
“在欧洲,只有一个地方有围墙,那就是中国大使馆。”
这是题外话。
湖北华中无线电(学校)传习所逃亡到苏马荡后,邓家人对他们的到来表示欢迎。邓家把堂屋厢房让出来分别做了教室和实验室,把两边的吊脚楼上下让出来做学生寝室。邓家的主人们都挤在后面的几间小屋里,佣人和牲畜都被赶进了后面的山洞。百多人的学校,在到处流亡颠簸了两年后,总算是在这里安顿了下来。
后面的山洞是邓家祖上早年刚进山做响马的时候居住的,后来发财了才修了木屋,又一代一代地扩建,便形成了现在这样的规模。山洞宽敞,四季如秋。只是洞内的地面高低不平,湿气重,空气不畅,住起来总有些压抑感。
说绝对点,苏马荡是个避暑胜地,不是个办学校的地方。它在谋道这个孤独的高山小镇的旁边,往任何一个大集市上走都不少于百十里路,而且山路崎岖,走骡马都很困难,所以这个无线电(学校)传习所在苏马荡办得十分艰难。
无线电专业教学试验性强,学校的试验设备被日本人的一路轰炸和他们自己的一路的奔波几乎是丢失殆尽。还剩一些简单的电容、电源开关之类的电子元件,一台试验电动机、两台破旧的飞利浦收音机和一台无法修复的美国贝尔发报机,连手电筒都成了供学生实习的重要电器设备。有几个骨干老师在逃亡时走散了,好长一段时间又才找到苏马荡来。
学生大都走散了,有的是三五成群的后来找到苏马荡的,更多的学生是永远的失去了联系,他们辍学了。学生不多,难以开班,卢淦卿在万县行署备案后,在《万县日报》刊登广告,散发《招生简章》,招得几十名学生。不料又引起万县县政府教育科科长王金发的愤怒,理由是没有在他教育科备案,更没有证件证明湖北华中无线电(学校)传习所办学的合法性,因为湖北的批件被飞机炸丢了,万县教育科要查封该校。于是卢淦卿校长找到从武汉西迁到恩施的湖北省政府教育厅。由于省主席陈诚对湖北的教育非常重视,曾要求省教育厅对此类事宜要开明行事。省教育厅以公函对万县县政府说明其缘由,卢淦卿校长又多次找万县县教育科王科长交涉才得以恢复办学。对湖北华中无线电(学校)传习所,湖北省教育厅还批复:“抗战时期,无线电专业异常重要,尤当谨慎。”给其办学予以高度肯定,卢淦卿得到了“尚方宝剑”,心里也就踏实多了。
就这样曲曲折折的,总算是开学了。
这所学校之所以被陈诚重视,是因为在抗日的国民军队中,相当缺乏电子技术人才,特别是发报技术几乎是零。湖北华中无线电(学校)传习所知道了国家有这方面的需求后,他们急国家之所急,便把发报技术作为该校的主打课开设。他们还通过各种关系又找来了两台发报机,让学生们亲自动手操作,要求学生们能够烂熟于心地掌握好发报技术。
卢校长陪干铎教授走进了邓家大院。邓家大院的朝门高大,木门厚实。门楣上有“夔门延吉”四个大字,铁钩银画,遒劲端庄。意即“祖上夔门很好地延续于此”。门柱上挂了一块木板校名——湖北华中无线电(学校)传习所,卢淦卿亲自题撰,行书洒脱,笔力深厚。进朝门内是一堵照壁,照壁上是一幅野鹿衔花图,给人一种淡雅闲适的感觉。转过照壁有一块较宽敞的院坝,用瓦灰嵌成,尚干净利索。过院坝是一长排十多步的石梯,上面是一个平台,这是邓家早年练兵的指挥台,有“台上一呼,阶下百诺”的气度。上石梯为正屋三间,两边是横屋吊脚楼,柱础下与院坝平。吊脚楼下面喂养的牲畜和堆放的柴草都被迁出,全做了学校的教室。
邓家大院虽然间数多,由于这里是高山,在季节上几乎是长冬加春秋而无夏,冬天雪大雾气重,所以门楣都矮塌,这样房内才有很好地保暖性。因为在冬天人们都是烧树疙蔸烤火取暖,整个房屋都被柴火烟气熏得黑魆魆的,而且木质结构的房屋必须要用烟气熏烤才不会虫蛀腐烂,户矮窗小,所以房间内的光线暗淡。
教室里什么样的课桌都有,有抽屉柜,有八仙桌,还把神龛桌也利用起来了。更多的是用石头架起,上面搁了一块木板做桌面,歪歪斜斜的。黑板是用一块大门板刷了生漆后挂在中堂上,堂上的家先“五世其昌”四个大字高高在上。师生们在后山上挖了金膏泥(高岭土)当粉笔。这种粉笔写在黑板上同熟石膏粉笔一样的颜色,但没有石膏粉笔那样容易擦掉,所以黑板上总是花花踏踏的,经常要用水洗后才能再用,要不就很难分辨出新写的字了。晚上读书是用桐油裹了灯芯草照明,灯苗浓烟滚滚,只要半个小时挖鼻孔就是黑糊糊的。学生的书也供应不上,学生做笔记做作业都是用毛笔写草纸,用铅笔那就是奢侈品了,钢笔很少。有钢笔的老师几乎都是教授级别。
学生在堂屋里上课,学校很少有外人来。干铎一行穿堂而过,老师和学生都停下来齐刷刷地望着他,感到来了这样一个拄文明棍的人很稀奇。
学校的会客室在第二个天井后面的倒房里,是邓家主人的客堂,共用。
在客堂靠后面有一个一米见方用石头嵌成的火坑。这里的木柴丰富,就是在夏天,火坑里都用灰盖着一个杂木树蔸燃着火,火坑里一股袅袅青烟不断地升腾,火坑的上方挂着猪肉和各种野兽肉,也有辣椒之类的其他食物,被烟熏炕得扬尘满身。山里人离市场远,只能靠自己库存各类食品才能保证随时的需要,这样保管肉类食品,一年四季都可以随时有肉吃。来客了,从炕上取下来,就可以洗刷后煮着吃,而且这种腊味特别清香。楼上是用木条子钉成的阁楼,上面放着包谷、洋芋之类的粮食,几年都不会有虫蛀。
邓二老爷此时正倒在烟榻上抽大烟,见有客人进来,他费了好大劲才从烟塌上竖起身子,示意客人就座。卢淦卿在来的路上就向干铎教授介绍了邓家是个“抗属”,邓家的大儿子邓国强原来是川军团长,在淞沪抗战中牺牲了,曾受国民政府嘉奖。此时卢淦卿又向邓二老爷介绍了干铎教授,邓二老爷听后把烟枪双手送了过来,很客气地请干铎也来一口。干铎教授伸出双手很有礼节地推辞,然后说道:
“抽大烟对健康影响太大了,我劝老爷也不抽为宜。”
邓二老爷不屑一顾地说道:
“人生一世,草木一春,命由阎王定,当行乐时即行乐。我是没办法戒了。”
蒋介石的新生活运动对抽鸦片是严禁的,国民政府被日本人赶得自身难保,也就顾不得那些犯禁的事了。苏马荡如同一块飞地,所以这邓二老爷自然也就把这违犯国民政府法令的事当成了耳边风,再加上邓家又是“抗属”,当然邓二老爷就不会把干铎的劝告当回事。
火坑里煮着一罐茶。这是山里人的习惯,只要火坑里有火就要煨一罐茶。一可以调节空气,二可以随时有热茶喝,三还要敬神明,所以这个罐子又叫敬茶罐。茶罐大都是泥陶的,像邓二老爷这样的大户人家才用铜质的茶罐。茶罐里面放老茶叶,有时还把茶籽放在里面煮沸,边饮边加水,熬得越久其茶味越绵长。茶色深红,茶味苦涩浓酽。邓二老爷还有个习惯,茶饮到最后,他连茶叶也一并细嚼慢咽地全部吞噬了。
干铎和卢淦卿坐定后,一女仆从火坑内端出敬茶罐,为他俩用搪瓷碗各倒了一碗。这已是很高的待客礼仪了,所以几位在客堂里的说话很投机,气氛也十分友好热烈。
中午由于时间不多,卢校长只把这炕上带蹄的猪屁股找邓二老爷要了一大块用火烧过后炖了,简单地招待了一回干铎几位。饭桌上的菜虽然不多,那猪蹄的味道的确纯正,用牙齿啃噬咀嚼,口内的涎水拌合着猪蹄的油水满口生香。在这种动乱年代,流浪者能填饱肚子就算万福,哪里还能找到这等美食呢?干铎一边啃猪蹄一边想到他在日本生活期间,日本人待客最美的食物就是鲍鱼,他觉得这就是土家“鲍鱼”了。邓二老爷用自己酿成的包谷老烧敬干铎,干铎只是在嘴唇边上咂一咂。他不善饮酒,手中拿着一块猪蹄对邓二老爷说道:
“腊蹄子好吃,这就是你们的‘土家鲍鱼’。”
于是恩施的腊肉腊蹄叫作“土家鲍鱼”便因被干铎的这一称谓而广为流传。
由于干铎几天的劳顿,又加上中漆疯,下午好睡了一觉。他在太阳落土的时候醒来,餐桌上的两个大火锅——一锅牛肉,一锅腊猪蹄子——烧得叽叽咕咕直欢。那些学生一个个走进食堂,很高兴地把碗筷敲打得山响。因为晚餐有牛肉吃,大家打牙祭,学生们自然高兴。
也是干铎教授和同学们有口福,这牯牛也是死到了临头。
齐岳山中有一种动物叫红豺,土家人叫它狗獾子。它像狗而不是狗,比正常的狗小,比猫大,嘴尖耳竖尾巴长,头脑灵敏,动作快捷,群居群猎,多的有三四十个一群,少的一群也在十个以上。它们可以同老虎争夺食物,而且老虎见了它们就像一位谦谦君子在大街上见着了一群小流氓一样,还得让它三分。在动物界的森林法则中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肉食动物只以草食动物为猎物对象,肉食动物之间一般只争斗抢夺,不相互捕食,所以老虎不扑食红豺。
红豺捕猎时的分工非常明确,有在前面探路的,有在后面防守的,有居中攻击的。这天一群红豺窜到了苏马荡的水塘边,在前面探路的红豺发现了一头被人拴住的牯牛正在吃草,便惊奇地尖叫了两声,这是在给后面的红豺同伴们发出前面有猎物准备捕猎的信号,后面的红豺听到了信号后就紧急地向信号方向集结。这头牯牛同时也听到了这个声音,它第一感官本能地感觉到有危险正在到来,这种反应是它天生的。于是它便一边嘶叫一边准备奔跑,然而它使出了浑身解数都没有挣脱掉主人拴在它鼻孔上的绳索,可猎手正在向它靠近。在奔命的时候任何动物都会不顾一切地把逃身的体力用到极致,在它终于把鼻孔奔破绳索甩掉正要逃跑的时候,埋伏到前面的一只红豺一步就跳上了它的头顶,红豺用它那又长又硬的尾巴毛使劲地刷这头牯牛的眼睛,让牯牛眼睛疼痛出血而失去方向感,这是红豺最擅长的捕猎技巧,老虎怕就怕的它这一招。就在牯牛的眼睛最难受的当儿,后面的几只红豺相约次第爬上了牯牛的后背,用它们那锋利的前爪从牯牛的肛门伸进去掏它的内脏。不管牯牛怎样用力蹦跳,都没能甩掉红豺对它身体的侵害。不大一会儿,牯牛的肠子就被红豺掏了出来,鲜血喷薄而出。牯牛在同众多红豺的搏斗中,体力不支,慢慢地前脚一跪,身体前倾便倒伏在了草丛中。它的四脚不断地在地上划动,把地皮都划开了一道道深沟,头在不停地摔打,牛角把野草摔得四处飞溅,“哞嗷——哞嗷”的叫唤声声嘶力竭,凄惨哀婉——它是在做最后地哀嚎和挣扎。
邓家的长工在屋后面的岩洞里歇气,陡然听到牯牛凄厉的惨叫,便急急忙忙从洞里跑出来,远远地看见这一群红豺正在忙着撕咬牯牛的尸体,他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就扭头跑回到大屋里,把牯牛被红豺咬死的消息报给邓二老爷。二老爷立马叫了几个壮汉拿了梭镖去抢牛。他们一起跑到水塘边好一阵吼叫,红豺根本不理睬,依然只顾它们的啃噬。在他们一起上去戳伤了一只红豺后,这一群红豺才依依不舍地被吓跑。那一只受了伤的红豺跑不动,被他们活着捆回屋关在笼子里。
红豺不伤人,却对它的族类非常顾及,受伤的红豺发出的气味它的同类很远都能知道它在那里。这一群红豺在邓家大屋的前前后后吼叫了一通宵,它们一定要救出这只伤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见不罢休。第二个夜晚它们依然如此,而且闹得更欢,还上屋掀瓦,使得住在整个大屋里的人们都无法安睡。在第三天邓家的主人不得不把这只受伤的红豺放了,它们很快就将它的同类背进了齐岳山中。所有住在这大屋里的人们都被红豺的这种豺族的团结精神所感动。
牛是庄稼人的伙伴,牛被红豺咬死了,邓家的长工站在旁边嚎哭了一场。几个壮汉把牛肉打理出来,有几百斤。牛肉在夏天不能久放,就送给学生食堂打牙祭。学生们不知就里,在那种兵荒马乱的年代,能改善生活,大伙儿肯定高兴,所以他们到食堂里进餐时,欢喜得用筷子把碗敲打得清脆。
25
这天上午,卢校长请干铎教授作报告。湖北华中无线电(学校)传习所的全体师生一百多人都齐集到邓家大屋的中堂教室里,人人都觉得能听到一位知名学者的报告是一种难得的机会。
报告在邓家大屋的中堂里举行,卢校长陪干铎教授坐在中堂的神龛下面,干铎坐中央。卢校长首先介绍了干铎教授的一些基本情况后,请干铎讲话。会场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
干铎清了清嗓子,不快不慢地说道:
“卢校长要我给大家上一堂公开课。你们是无线电专业,我是一个博物学者,给大家讲什么?昨晚正在思考的时候,被吼叫了一夜的红豺所感化,我就从红豺开始,讲‘豺族精神’吧。”
“豺,别名豺狗、红狼,属于犬科,学名为Cuon alpinus。外形与狗、狼相近,体型比狼小。豺是典型的山地动物,栖息于山地草原、亚高山草甸及山地疏林中,齐岳山这一带是最适宜它活动的栖息地,过着结群游猎生活。豺性警觉,嗅觉发达,十分凶残,在发现有猎物后它们便聚集在一起进行围猎,主要捕食狍、麝、羊、牛等有蹄动物,在我国的分布非常广泛。”
“豺的身材并不大,体力也不算很强,但它为什么能战胜比它们身体大数倍的牛、羊,甚至连老虎它们都敢拼斗呢?勇敢、团结、智慧、怜惜族类,这就是‘豺族精神’。”
“勇敢,是一种不畏强暴的气质;团结,使多个弱小个体集聚起来形成整体力量;智慧,是利用知识技术向敌人进攻的策略;怜惜族类,是一个种姓植根于血液中的潜在良知。”
“目前,日本人已经占领了大半个中国,中华民族已经面临亡国亡种,国民政府已经向日本宣战,我们怎么办?这将是对我们整个中华民族的一次巨大的智慧和品质的考验。”
“我们要打赢这场战争,必须充分发扬‘豺族精神’。第一,众志成城,不屈不挠,抗战到底;第二,掌握好科技知识,运用好现代武器,用我们的智慧把日本人赶出中国。”
“当年倭寇长期侵犯我国沿海,明朝将领戚继光就是以这种‘豺族精神’把日本倭寇赶出中国沿海的。”
于是,干铎教授给师生们讲了一段明朝戚继光抗倭的故事:
嘉靖三十七年(1558)春,日本人毛海峰率领一千多倭寇在浙江沿海一带长期抢掠,扰得四处百姓无法安身。这是一股顽匪,他们在中国四处行窃,拿的是葡萄牙制造的火铳,这在当时是世界上最先进的武器,且训练有素,所以战斗力很强。
事件报告到浙江都督府,都督府一边向明廷报告,一边迅速派当时的名将浙江都查佥事俞大猷将军带领一万多明军前往追击。明军在岑港与倭寇相遇,却遭到倭寇地顽强抵抗,被敌方击退。
所谓胜败乃兵家常事,俞大猷开始并不以为意,但不久后他就发现,事情有点不对劲了。进攻从春天开始,一直打到了夏天,风景变了,天气变了,每天的战报却从未改变。俞大猷拿出了看家本领,陆战海战,长矛火炮,挖坑耍诈,能用的都用了,岑港和毛海峰却依然纹丝不动,明军一次又一次的进攻被倭寇打退,伤亡惨重。
俗话说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这人要是不怕死,也就没啥怕的了。日本人的武士道精神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俞大侠虽然武功盖世,也盖不住这些玩命的强盗。
仗就这么打了下去,日日打夜夜打,春天走了,夏天来了,又是一个深秋。俞大猷将军急了,浙江总督胡宗宪也急了,这么打下去,大伙就得在岑港过年了。
上万人打上千人,打得春去秋来,竟然还没有个结果,当朝的嘉靖皇帝气得脑袋冒烟:你们都是饭桶不成?!便直接给浙江都督府下达了命令:
“浙江总兵俞大猷,作战不利,限期一月,必取岑港!如到期不取,自总兵以下,全数撤职查办!”
俞大猷将军接到朝廷的谴责,感觉到有点麻烦了,便去找总督胡宗宪,想请上司帮忙解决问题。
然而胡宗宪却连连摆手,愁眉苦脸地告诉他:
“打仗我是个外行,这个问题只有靠老兄你自己想办法了,希望你早日建功,不然兄弟我迟早要跟着你一起下台。”
俞大猷在总督面前碰了一鼻子灰,心里不舒服,一跺脚,咬着牙又回到岑港,督促军队日夜攻打。
毛海峰的武士道精神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发誓顽抗到底。明军攻了二十多天仍然没有效果。
眼看日期快到,俞大猷百般无奈,只得用上了最后一招——开会。
在会上,俞大猷再次鼓励部下奋勇作战,而且丝毫不怕丢脸,当众宣读了皇帝骂他的那封谕示,然后明白地告诉大家:
“皇帝发怒了,后果很严重,你们还有什么本事,赶紧使出来,要不然等老子完蛋了,你们一个也跑不掉!都得陪我垮台!”
这话是有来由的,嘉靖的旨意讲明如不能按时歼敌,自总兵以下全数革职查问。总兵是俞大猷,下面还有好几个级别,分别是副总兵、参将、游击将军。俞大侠的意思是,这是个集体大黑锅,我要背,你们也得跟着背,一起来背。仗不胜,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大家听了总兵俞大猷的明示,一个个都有些慌了,为了保住饭碗,纷纷回营积极准备。就在这时,一个参将找到了俞大猷,自告奋勇地表示愿意充当先锋,剿灭毛海峰。
看着这位毛遂自荐的参将,俞大猷发出了疑问:
“你有把握吗?”
参将信心十足地回答道:
“必尽全力,不成功便成仁!”
俞大猷点了点头,但心里实在没谱。想到:“自己都打不了的仗,谁能打?”不过事已至此,火烧眉毛也只能试着办,没有办法的办法。
但这位参将领命之后,却没有立即行动,反而减少了进攻次数,只是每天派几个小兵到敌军阵前叫阵,除此之外啥也不干。俞大猷多次催促,他却依然故我,从不大动干戈。
期限越来越近,皇帝也等不及了,还没到一个月,就传旨免去了俞大猷等人的官职,末了还放了句话——暂不追究,戴罪立功。
免了职还叫不追究?照这意思,如果再打不下来,大家就要手牵手进牢房了。就在俞大侠心急如焚,准备亲自抄家伙出去拼命的时候,捷报传来,岑港终于被攻克了。
一直以来,俞大猷的这位部属并没有消极怠工,因为他使用的,是一种极为巧妙的心理战术。先减缓进攻的节奏,麻痹对方紧绷的神经,同时仔细勘查地形,选择合适的突破口,待时机成熟,再一举发动总攻,歼灭敌军。
就这样,历时近半年的岑港之战落下了帷幕。在此战中,明军伤亡近三千余人,千多人的倭寇有部分成功突围逃窜,歼敌不到一千。三比一,俞大将军可谓是灰头土面,丢尽了脸。
但嘉靖皇帝还是说话算话,他兑现了承诺,没有处罚俞大猷等人,并将他们官复原职。逃过一劫的俞大猷感慨万千,专程找到他的那位得力的部下,由衷地感叹道:
“惭愧,惭愧,我不如你啊!”
这话其实不新鲜,因为俞大侠一向是个谦虚的人,然而后世之人几乎一致认定,他的这句话并非谦虚,而是事实。
伟大的俞大猷终于遇到了一个比他更伟大的将领,因为这位参将的名字,就叫戚继光。
在日本的战史书籍中,有一个用来形容战争结局的词语,使用频率极高,那就是玉碎。但这里的所谓玉碎,并没有我们汉语所想的那样豪壮。因为根据日本人的习惯,只要死在战场上,无论你是战死、病死、饿死、还是逃跑时不幸摔死,统统都叫玉碎。
日本人只要在中国战场上死的,无论在哪个战场,哪个地方,只要不是叛徒,都叫玉碎。
如果把这个概念套用到戚继光的身上,那他的外号就应该叫粉碎机。因为根据统计,在那几年,但凡遇上他的日本倭寇,玉碎率一般都在百分之八十以上。
自嘉靖三十八年(1559)至嘉靖四十五年(1566),戚继光历十三战,每战横扫倭寇,几近全歼。他最大的伤亡仅六十九人,敌我伤亡平均比例为30:1。这是个空前绝后彪炳青史的抗日战绩。
戚继光,这个名字便成为倭寇们最可怕的噩梦。
戚继光小时家境贫寒,他却苦读不辍。他清苦却坚持操守,严谨而不计得失,尚志且务实当下。他从老师那里,确立了他一生的处事准则——以天下为己任,岂计个人荣辱!于是,在他幼小时的一个夜晚,秉烛苦读之时,少年戚继光挥笔写下了一首千古名作,这是他一生的理想:
小筑暂高枕,忧时旧有盟。
呼樽来揖客,挥麈坐谈兵。
云护牙签满,星含宝剑横。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在以后的成长过程中,他一直虔诚地坚持着这个伟大的信念——“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戚继光在这种精神的激励下,他刻苦读书,他苦练本领,铸就了他后来的成功。
干铎讲到这里,便站起来用金膏泥在黑板上大大地写下了“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这十个字后,说道: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这就是戚继光的‘豺族精神’。”
“在历史上,戚继光成了中国一代名将,日本倭寇的灾星。倭寇只要一听到戚继光的名字就闻风丧胆,中国沿海因为有戚将军的把守而从此安宁。”
“目前中国再次受到日本倭寇的侵掠,其地理范围之大、人民受迫害之深是前所未有的,现在需要成千上万个戚继光才能把日本强盗赶出中国,需要我们在坐的每一位同志的极大努力。”
“现代战争是一场科技和实力的对决,谁的科技发达,科技人才多,谁就将赢得这场战争的胜利。无线电是现代前缘科技,在我们的军队中最缺乏的就是无线电技术人才。卢淦卿校长高瞻远瞩,以民族存亡为己任,披肝沥胆,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和各位老师们一起开办这所无线电学校,为国家培养技术人才,值得称赞。”
“今天这堂课,我把明朝的那些事儿讲给大家,只希望同学们不辞艰辛,努力学习,扎实地掌握好电子技术,早日走上抗日前线,弘扬‘豺族精神’,继承戚继光的不畏强暴的抗战传统,‘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早日走上抗战前线,为中华民族打败日本军国主义而努力!”
覃蔓子像一个该校的学生一样,坐在后排,仔细地聆听着干铎教授的演讲。他越听越觉得干铎教授的知识渊博,越听越觉得当前对日抗战的形势紧迫,越听越觉得自己作为中华男儿应该去读书,然后走上抗日前线,向戚继光那样,把日本人赶出中国。
“豺族精神”激励人,戚继光的故事感动人,干铎教授的演讲振奋人。他演讲的过程中,教室一片静寂,他讲完,课堂内掌声雷动。
26
干铎教授是植物学家,他从不放过对植物群落考察的机会。苏马荡比龙洞沟海拔要高,又是一个新的植物体系,他决定走一圈。
夏日的阳光,在武汉、重庆、恩施都如同火炉烤炙。而苏马荡,阳光照在脸上,像女人伸过来的热嘴唇,不是暴炽,而是温暖、柔润。卢校长和覃蔓子陪着干铎教授在山路上行走,凉风吹来,周围的树叶飒飒作响,吹在行人的身上更是惬意。满山的杜鹃花已经开过了,只是在原野上还零星地散落些花朵,好远能看到一枝,万绿丛中一点红,却还是蔫蔫的,少了初夏盛开时那烂漫的芳华。
杜鹃花是苏马荡的一大奇。花开时节,漫山遍野,铺天盖地,姹紫嫣红,可以染红半边天。只可惜这时开花的季节已过,更是在这种兵荒马乱的时期,就是仙境也没有那份赏花的心情,更何况干铎教授不是艺术家,也不是那闲淡的游子到此地来放松心情赏玩山水的,他是在做科学考察。
干铎教授对于植物的观察,就像猎手观察猎物那样敏锐。在向山上攀爬的路上,他突然被旁边石壁上的一枝白花所吸引。这朵花像一只玉蝴蝶轻落枝头,山风吹过,微微摇摆,晶莹剔透,在灌木丛中,格外惹眼。那根树的下面有如白雪,花瓣四处散落一地。覃蔓子很麻利地攀爬到那不高的崖上,连花带叶折下来一枝送到了干铎教授的面前。干铎教授拿出手柄放大镜从花蕊到叶脉都认真地做了一番观察后,喃喃地给卢校长介绍道:
“这是一棵白花杜鹃,杜鹃开白花我还是第一次发现,而且花型也与其它杜鹃花不一样。这棵杜鹃花的花瓣窄长,花颈很深像金银花,应该是南方杜鹃的变种,非常珍贵。我到重庆后对一下资料,如果是植物新种,我会把它命名为谋道杜鹃。”
事后果然如此,干铎又在这里发现了一个植物新种——白花杜鹃。从此,在植物分类学大典中又多了一条新词条——谋道杜鹃,又称银花杜鹃。
干铎这次齐岳山之行,看到了孑遗植物珙桐,发现了“天下第一树”水杉,认定了植物新种谋道杜鹃,真是不虚此行。作为一个科学家,四天时间得到三个科学大发现,千载难逢,一生难得。
干铎教授把标本整理好后,由覃蔓子背着,几个人继续上行。一边走,卢淦卿给大家讲了一个广为流传的杜鹃故事:
在古代,蜀国是一个和平富庶的国家。地处成都平原,那里土地肥沃,物产丰盛,人们丰衣足食,无忧无虑,生活过得十分舒适。
古代蜀国有一个名叫杜宇的君王。他很爱他的百姓,他看到他臣民普遍的是乐而忘忧,不思进取,不急农时,便心急如焚。为了让农民能按时播种,每到春播的时节,他就四处奔走,催促人们:
“播种的季节到了,赶快下种吧。”
可是,他这样如此年复一年地提醒农人,反而使大家养成了一种依赖于他来催促生产的习惯。如果杜宇大王不来,百姓就会忘记了下地播种的时间。
由于杜宇常年四处催农民们耕作,积劳成疾,最后他过早地告别了他的百姓离开了人世,然而他对百姓的播种还是难以忘怀。他为了让百姓不误农时,就让自己的灵魂化为一只候鸟,每到春天,就四处飞翔,发出声声的啼叫:“快快布谷,快快布谷。”直叫得嘴里流出鲜血。那鲜红的血洒落在漫山遍野,又化成了一朵朵美丽的鲜花。
人们为之感动,为了纪念这位一心为百姓的大王杜宇,于是他们便把那鸟儿叫作杜鹃鸟,又把那些洒满鲜血灵化成的鲜花叫作杜鹃花。
卢淦卿校长讲到这里,为使这个故事更有感染力,便极有情味地念了北宋成彦雄的《杜鹃花》诗:
杜鹃花与鸟,
怨艳两何赊。
疑是口中血,
滴成枝上花。
覃蔓子走在最后,听卢校长的故事出神。
走上山顶,是一片乱石岗,一个大石包突兀雄起,俗称“乌龟头”。当地人有这样一句谚语说道:“到了乌龟头,一生都不愁。”是说人入此地,四顾茫然,凉风劲吹,如入仙境,俗事皆忘,又何忧何愁呢?
在这座乌龟石包之上,有一处巍峨的石峰。抬眼望去,酷似一位浓眉紧锁怒目雄视的巨人头颅,当地人便叫此峰为“将军岩”。传说这就是春秋时巴国将军巴蔓子的头颅在此现灵。干铎教授凝望此山,不禁浮想联翩,随即给他们讲起了巴蔓子将军的故事:
东周末年,巴国发生内乱。巴国国王派巴蔓子将军出使楚国,请求楚王出兵协助平暴,并许诺事成后巴国将割让东边靠楚国的三个城池为楚地以答谢楚王,楚王能得到地盘,于是便派兵救巴。在强大的楚兵到来后,巴国的内乱很快就平息下来了,于是楚王便派使者向巴王兑现承诺,索要割让的三座城池。在两国的谈判席上,巴蔓子将军对楚国的使者说:
“借楚国的能力帮助我们国家平息了暴乱,我们非常感谢。我们也确实许诺过要割让三座城池给楚王。然而国家让地是一个国家最大的耻辱。君有难,臣必担之,现将我的头颅献与楚王以示谢罪,城池是不能割让的。”
巴蔓子说完,便端着酒碗跪着祭拜了天地后,悲壮地一口将酒饮了,然后豪迈地把碗摔得粉碎,随即抽刀自刎,其英雄气概惊天地泣鬼神。巴王悲戚地将巴蔓子的头颅给了楚国的使者,他们将其带回楚国后,楚王见了叹息道:
“如果我能得到巴蔓子这样的大臣,还要城池干什么呢!”
于是楚王有感于巴将军的英雄气概,便以上卿之礼厚葬了巴蔓子的头颅。巴国也以上卿的礼节厚葬了巴蔓子的身躯。
巴蔓子分身忠君报国葬首身于两国的故事流传千古,后来巴人的子孙们为了纪念巴蔓子舍身救国的精神,朋友相聚喝酒时,总以酒干摔碗为信,如果碗没有一次摔破还要罚酒。
干铎教授绘声绘色地讲得激情满怀,覃蔓子听完了这个故事后,才第一次明白为什么他的名字叫覃蔓子,才真正懂得了婆婆给他起这个名字的含义:委古人名节,追壮士逸风。
卢淦卿校长也是听得壮怀激烈,在他们一行找了一块稍微平整的草丛坐了下来后,他指着前面的那座新坟,说道那就是邓国强的墓。随即也讲叙了邓国强带兵到上海抗日牺牲后,他的首级由他的副官赵诚实背回,葬在这里的故事,与巴蔓子的事迹如出一辙,两位都是抗外敌的英雄,都是为国捐躯,都是身首异处,可歌可泣。
三人遂起,一齐走到邓国强的墓前,向他三鞠躬。
干铎教授感觉到土家人之所以这么忠烈豪气,竟然与古英雄遗风是一脉相承的。随吟诗道:
古有巴蔓子,
今有邓国强,
都是真豪杰,
身首葬异乡。
覃蔓子看到眼前的这座新坟就是当年攻打龙门口的邓国强,背他首级回来的就是给他治病的军医赵诚实,他很熟悉这两个人,不由得顿生敬意。赵郎中给他妈妈还带了许多钱,听妈妈说这个人还是他们家里的一个亲戚,从这故事中他知道了赵郎中已经回到了恩施,说不定还有机会见面呢。
这几天,覃蔓子随干铎教授一路同行,耳濡目染,受到了许多启发,也明白了许多道理,年轻人的心中,思考了很多。在下山的路上,覃蔓子对干铎教授请求道:
“先生,我也想学无线电,掌握了发报技术后,今后好去打日本鬼子。”
卢校长接话道:
“清江年轻机敏聪慧,我愿意接受你这个学生,只是教授还有几百里路程,这许多行李……”
还未等卢校长把话说完,干铎教授就插话道:
“年轻人是应该以读书为上。清江是个可造之人,卢校长就接受他吧。这里离万县还有一天路程,他把我送到码头就可以回来上课了。”
覃蔓子高兴不迭,连忙躬身说道:
“我真诚地谢谢两位老师了!”
下山是送脚路,几个人一路走走停停,一边谈抗日形势,一边看花花草草。路边的荆棘不时地勾住他们的衣裤,发出“噗、噗、噗”撕布般粗糙的嘶哑声,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丛林生活,全不在意。到得邓家大屋,已是傍晚时分。
晚餐有邓二老爷作陪,气氛非常浓烈。这个屋场上是第一次来了这么一个大学问家。崇拜知识、崇拜学问是旧时许多大户人家的根本,不管他处在什么层次什么环境,这个根本他们不丢。邓二老爷更是如此,所以他的酒兴很浓。而干铎十分敬重这位深明大义的“抗属”,在这里他又发现了孑遗植物水杉和一个植物新种银花杜鹃,这是一个博物学学家一生都难得遇到的事,所以他也特别高兴。人逢喜事,干铎一扫斯文,也多喝了几杯。卢淦卿校长能遇上这么两个人支持他的事业,他做东,自然是不能少喝。
晚上,整个大山被夜幕笼罩着,在一般的情况下,就只有天上的星星和野兽的嚎叫相陪伴了。为了让干铎教授高兴,邓二老爷把他的几个兵丁和几位乡邻组织起来,在院坝里堆放了一大堆木柴,点燃篝火,专门为干铎教授跳起了茅古斯舞。
院坝中央的篝火燃得特别旺盛,高高的火苗红彤彤的,有水分的木柴在燃烧的过程中像燃放爆竹一般,“哔啵、哔啵”的炸得山响,火星四溅。干铎教授、邓二老爷、卢淦卿校长,还有牟阳区长,他们坐在台阶上的太师椅上,篝火四周站满了传习所的学生和乡亲们,个个脸上都被篝火照耀得面红耳赤,笑逐颜开。
二十来个山里的汉子赤裸着身体,脸上用黑、红、白三色画成傩面,凶神恶煞,身上捆满了茅草,原始古朴。他们手里拿着一根竹竿,集体围着篝火欢快地跳跃,动作豪放粗犷。一边跳还一边发出魔鬼般的尖叫,使所有观看的人都随着他们的尖叫而欢笑不止,一阵又一阵,舞场上的欢乐高潮迭起。
茅古斯,土家语叫“古司趴扑”,意即“祖先的故事”。属于土家族流传至今的古老的表演艺术形式。茅古斯以近似戏曲写意、虚拟、假定等技术手法,表演土家祖先渔猎、农耕、生活等内容,既有舞蹈的雏形,又具有戏剧的表演方,两者杂糅交织,形成浑然一体的祭祀性表演。最后还要请广大观众一同进入场垻跳舞,有的是自愿,有的由那些稻草人生拉硬扯,使活动达到高潮。以前茅古斯只是在丧葬期或重要节日时表演,用以祭祀。今天的表演是对有贵客到来的欢庆,可见邓二老爷对干铎教授的尊重。
这是邓二老爷对干铎教授的一种最高礼遇。这一夜,干铎、传习所的师生、邓家以及周围乡邻都尽兴了,这是自邓国强丧葬几年后最热闹的一次喜庆活动。
第二天干铎教授要离开苏马荡去重庆,邓二老爷一早起来为他送行。从苏马荡下万县,经船头寨、鱼木寨,一路关卡林立,都是土匪强盗常年出没的地方。他提前写好字号,垛上一个酒杯大小的“邓”字印,递给干铎教授,然后满面笑容地对干铎说道:
“干铎大学问家,你去万县这一路十分凶险,不仅是道路难行,主要是路途上不三不四的歹人特别多。我不派人护送,你就把这张纸揣着,如有麻烦,就给他们看看,并说出‘结义刘关张,好汉三个帮’的隐语,他们就会放你们一马的,你们就可以化险为夷了。”
干铎教授收下邓二老爷递给他的字号,他完全是出于一种礼貌将其揣进了衣袋,心里则是有点不屑,但对邓二老爷的这番好意还是很领情。便扭头对卢淦卿说道:
“卢先生,你有这样一位东家做支撑,在这里办学,一定是能做出成绩来的。”
卢淦卿回答道:
“邓老爷虽深处高山,却思想开明。他竭力支持办教育,支持抗战,在目前这种动乱时期,能有这种境界,最是难能可贵的了!”
邓二老爷接话道:
“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淞沪抗战,我们四川(儿)人跟随刘湘将军去了三十万人,牺牲过半,这个血债我们一定要讨还。抗战兴国,我们有多少力就要出多少力。”
邓二老爷的话语凝重,覃蔓子在一旁听得热血沸腾。
干铎教授有覃蔓子的精心照顾和通过这几天的休整,身上的漆疯已经痊愈。邓、卢二位送干铎一行到出山的坳口,相互依依惜别,有点无语凝噎的味道。
从苏马荡到万县百十里地,沿磨刀溪之字拐的下山路就占了一半的路程。
磨刀溪是一条几十里长的地缝,两边的山势陡峭,大部分是悬崖,抬头望天就一条缝。在溪沟里行走,脚下溪水潺潺,脚前的石梯是又高又陡。
传说这溪中以前的妖孽众多,人不敢近。是关公在这里磨了他的青龙偃月刀后,迅即斩了许多妖孽,又劈出一条路来,人们才能沿溪上下。当地百姓为了纪念他,还在溪边立了一座关庙。当年关羽磨刀是两脚跨在两边山上,腰勾下来,在这溪中的石壁上磨刀,涤荡之声,风生水起,由此可以想见这条溪的狭窄。
有道是上坡容易下坡难,干铎教授一行,走得脚杆儿打颤,腿肚子转筋。这一路是川鄂大道,是又一条盐大道。在半山沟里,有一个地方叫苏拉口,口上口下都是悬崖绝壁。
口下瀑布飞溅,有太阳的时候,一条彩虹悬在脚下,看上去特别精彩。只是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里旅人无意欣赏。
口上一条独路直通鱼木寨,虽只有三五里地,却是又窄又陡。路最窄处只能容纳一个人上下。如要过此路段,喊话对方无法听见,只能用两节湿木棒相互敲击。木棒发出的敲击声浑厚,从对面山上的石壁回音再扩散开去,“梆、梆”之声悠远。若对方有人,就会同样要敲击木棒。如果对面没有木棒的回应声,说明对面没人,方可前进。有回应,则是上让下面的人先行。如果两人同时行走,在岩坎路中间相遇那就麻烦了,谁都过不去,只有其中一人后退。当地人叫这种以敲棒问路的方法为“敲棒”。
进寨口的下方是一条由麻石嵌在石壁上而形成的也只能容许一个人上下的石梯,行人只能靠双手抓住在壁上人工凿成的石臼,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攀爬,十分险要。这个石梯叫“亮梯子”。
鱼木寨,号称“天下第一土家山寨”。该寨鸡鸣天上,人唱云间。四周悬崖三叠,关卡雄峙,形如鼗鼓(拨浪鼓)。只有一条能正常通行的路。这条路从鼗鼓的“鼓柄”上进入寨内,十多米长,两米多宽,两边齐人高的石栏杆护着,栏杆外万丈悬崖,地势十分险要,真是一人当关万夫莫开。这个寨子几乎是一个与世隔绝的自然村落。寨内绝大部分人家居住在岩洞中,性格彪悍野蛮。
自古在川道上旅行都怕这个苏拉口。
干铎一行不知详情,一到苏拉口就碰上了几个不三不四的人,他们手持半截马刀,看见干铎教授拄着文明棍,着西装革履,操外地口音,猜着就是一个有钱人。覃蔓子挑着的标本夹,用烧纸一层一层地叠着,他们从来没见过谁把这些枯枝乱叶这么包装着,以为里面一定是藏着鸦片或者其它什么值钱的宝贝。这几个人内心非常高兴当下碰到的猎物,便生拉硬拽地要覃蔓子放下担子打开检查,干铎三人说破嘴皮给他们解释,说这是一些你们拿着没用不值钱的树枝。几个行劫的对他们的解释怎么都不肯相信。他们不懂科学,认为干铎这样做是吃多了撑的,是在骗他们。在这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干铎突然想起了邓二老爷教他的隐语,便喃喃地试着说道:
“结义刘关张,好汉三个帮。”
那几个人听到这两句话,明白了他们都是“道”上的人,而且其装束行李都不同一般,心里想着他们的来头定是非同小可,不敢随便造次,便立马放开了要覃蔓子准备打开标本夹的手,垂手站到了一旁。正待干铎要把邓二老爷的名号递过去的当儿,那个自称“大哥”的黑胡子便朝干铎教授把手扬了扬,说道:
“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没认自家人。对不起,免礼了,请便。”
黑胡子把话刚说完,随即就与那几个人很快地消失在苏拉口上的树林之中。
干铎几个人如同做了一场恶梦,被吓得在大热天里背上冒出了阵阵冷汗,好大一会儿就痴痴地站着,不知所措。这时他们才感觉到邓二老爷在江湖上的确还是有些哈数(本事),好一个“邓”字印了得。
干铎教授的心理感受更深。他扪心道:“邓二老爷替我们想得周全,这实在是太难为他老人家了。”他马上改变了接这张纸条(字号)时对邓二老爷不屑一顾的鄙薄心里。
正如当年孔子在旅行时碰到小偷一样,四处口口声声宣讲“仁义”的老夫子,一旦进入这种不仁不义之境碰见这种不仁不义之人,也就只能是不迭地哀叹:
“国民尚须教化。一个民族,这样的人多了,不被人欺负才怪呢。”
这一路下来,两边全是绝壁耸立,峡谷幽深。却又是川鄂盐大道,不时地碰到挑盐的队伍一帮一帮地走过,商旅不断。有好几段路上,路是从别人的房屋中心穿过,俗称“穿心店”。屋内的路两边摆着长凳供人坐下来休息。凳子的后面是柜台,摆着各种日用品销售,特别是食品居多。有炸熟的油香、米粑粑、包谷糖、红薯之类,各类货物都有标签,明码实价,旁边有一个放钱的篓子,无人看守,要吃要买,自己放钱自己取是了,非常方便。就是屋内有人,他也是在做另外的事,对于路人,他要么点头微笑,要么视若无人,对这些商品的买卖他几乎是不管不问。柜台的边上还墫着一坛茶水,不收钱,任由过路人随意取饮,清凉可口。这一路的“穿心店”,是这条道上特有的风景。
干铎仨在一个“穿心店”里的长板凳上坐了下来,由干铎出钱,覃蔓子选了几样方便食品分给大家吃了。干铎教授一边吃一边笑着说道:
“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世界,在同一段路上,一些人当土匪行劫,一些人经营着无人看管的商店,好人坏人又怎样个区分法呢?”
干铎教授一行一路坎坎坷坷,走走停停,到得长江万县码头,太阳已经是入山多时了,他们还趁着月光走了好远一段路程。
27
盛夏的万县码头,吹来的夜风是阵阵热浪。干铎一行从苏马荡那个清凉世界下到长江岸边,就如同进入了一个沸腾的锅底,早晨与晚上的温差太大,热得叫人实在是喘不过气来。偌大的长江码头上,从趸船到街口,几百步石梯上到处都是逃难的人群。他们三、五、十人各聚一堆,老人小孩相携相拥,哭的、闹的、喊的、唱的诸音聒噪,香的、臭的、酸的、辛的、涩的五味杂陈。这里是刚在白天被日本飞机轰炸过,浓浓的硝烟味还没有散尽,有的人从防空洞里出来不久,还沉浸在那种劫后余生的惊悸之中,惊魂未定。卖报的、卖小吃的小贩们在人堆里面穿梭,一边走一边口不停地叫喊:
“卖报,卖报,今天的中央日报。重大新闻:日本轰炸重庆,飞机被中央军击落一架。”
“中央军,雄起!”
“中国人,挺住!”
……
“洋芋粑粑,荞粑粑——”
“神豆腐,便宜卖——”
神豆腐是用一种土名叫斑鸠壳的灌木树叶揉成泥后,加草木灰(碱)再加水制成的像豆腐模样的食品,青灰色,味清淡,是武陵山区老百姓度饥荒时制作的一种代食品,非常普遍。神豆腐吃一顿两顿很有味道,就是没有什么营养,稀稀汤汤的总是吃不饱,老百姓叫做“哄口”。还有句顺口溜叫做“吃不饱,死不了,只图嘴巴快活。”
神豆腐对于干铎来说还是个新鲜口味,他们一人一碗。再买了几个苦荞粑粑,就算是晚餐了。
民生公司去重庆的船还没有到码头,什么时候到也说不清楚。逃难的人们大多是盲流,走到哪是哪,他们习惯了露宿。干铎一行也尽量靠近趸船处找了个地方放下行李。覃蔓子让干铎教授坐在标本夹上,自己和挑二蹲在石梯上,混杂在这些逃难的人群之中静候轮船地到来。
大自然就是这么任性。不管社会怎样动乱,人们怎样艰苦,心情怎样烦躁,太阳照样升起了又落下。此时的月亮像一把弯梳从长江的东边峡口慢慢地爬上了天空,把整个万县城的长江两岸照得灰蒙蒙的,江面与群山浑然一体。今晚是个上弦月,月光不是很亮,山、城市、江面三者的棱角不是特别分明,认真地望过去也能够分辨得出那是水,那是屋,那是山。宽阔的江面上,城市的灯光和空中的月亮同时倒映在水中,在浑浊的浪尖上泛动,一晃一晃的,幻出几分灵动。
久居静谧龙洞沟的覃蔓子是第一次下山,第一次进城,第一次看到长江,第一次感受到飞机轰炸后的混乱,第一次看到有这么多的人,而且都是逃难的人,他想到很多很多:日本人为什么要来侵略中国?为什么要来轰炸万县?为什么要来杀中国人……难道中国这么大一个国家,这么多人就怕日本人吗?就让他们的飞机轰炸吗?就任由他们烧杀抢掠吗……
干铎教授非常喜欢覃蔓子,他觉得覃蔓子年纪虽然年轻却很懂事,很诚实,也肯动脑筋,还很有悟性。他们在这里等船,闲着,于是干铎便对他讲起了民生公司的故事。
民生公司是卢作孚先生创建的。
卢作孚重庆合川人。从小家里很穷,他小学没读完就辍学了。他失学后十几岁便亲自开馆办补习学校,还自学后给学生讲授中学数学。他自己还编著了《卢氏数学全解》、《中等代数》、《三角》、《几何学等最新讲义》等书。他所著的《应用数题新解》一书,还被当时的重庆中西书局出版发行。
在工作中,他觉得中国要强大必须要发展实业。
1925年,33岁的卢作孚集合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决定成立民生公司。他牵头,远赴上海,订造了一艘仅载重70吨的小轮船,并命名为“民生号”。1926年,民生公司正式成立,公司名称为“民生实业股份有限公司”,卢作孚被推举为总经理。
此时正值外国船只横行川江。日本的太古、信和、日清及美国的捷江等轮船公司,凭着他们强大的实力,大幅度降低水脚费,企图挤垮中国的轮船公司,独霸川江,竞争非常激烈,华轮各公司面临破产的境地。在这种形势下,卢作孚挺身而出,明确地提出了中外轮船进出重庆港,都必须向川江航务管理处结清关税,迫使日、美公司接受中国海关检查。他开创了外国船接受中国地方政府检查的先例,废除了甲级船员必须用外国人的陈规,提出了“外轮冲翻中国木船必须赔偿损失”和“中国人不搭外国船,不装外国货”的口号等等,得到广大人民的支持,沉重地打击了外国公司的嚣张气焰,维护了中华民族的尊严。
1930年,他提出了在川江航线上以民生公司为中心,开展“化零为整”统一川江航运的活动。凡是愿意售卖轮船的公司,民生公司都予以收买;凡愿意同民生合并的公司,其轮船财产均以较高价格折价,然后用部分现金偿还原公司的债务,其余作为加入民生公司的股本,人员全部接收录用。如此不到一年,就合并了重庆以上航线的7个轮船公司,接着便向重庆下游扩展,又合并了7个公司,民生公司逐步做大。
创业的初期是十分艰辛的。民生公司从那只小船“民生号”起步,经过苦心经营,不断扩展,到了1937年抗战爆发前,仅十二年时间,就一举成为拥有46艘轮船和其他产业的巨型实业集团。它不仅将外国轮船公司逐出了长江上游,统一了川江航运,就是在长江中下游也具有举足轻重的位置。
抗战爆发后,卢作孚向民生公司发出号召:“民生公司应该首先动员起来参加抗战。”“国家对外的战争开始了,民生公司的任务也就开始了。”1938年秋,武汉失守,大量后撤重庆的人员和迁川工厂物资近10万吨囤积在宜昌无法运走,不断遭到日机轰炸。卢作孚集中全部船只和大部分业务人员,采取分段运输,昼夜兼程抢运的办法,不顾日机狂轰滥炸,经过40天的奋战,终于在宜昌失陷前,将全部囤集的物资和聚集的人员抢运到了四川。
这次抢运行动,瞩目中外,堪称英国从法国“敦克尔克”的大营救。
干铎开始是对覃蔓子一个人讲这些故事,周围的人听他讲得有意思,就都聚集了过来。人一多,他便以演讲的形式,面对大家,由小声变大声,越讲越有深意,越有激情,码头周围的人都向这边靠,听演讲的人越聚越多。因为听的人一多,干铎的演讲声音就更大,激情就更加亢奋。因为人一聚集,本来高温下的空气就越来越燥热,所有的人都是汗流浃背,人群中则臭气熏天。因为所有的人都是汗臭味,臭到极致,相反大家却感觉不到臭了。
覃蔓子站在干铎教授的旁边,一边神情专注地听干铎教授演讲,一边为他不停地摇动着蒲扇,吹过来的风依然燥热,良好的心情使他“心静自然凉”。
覃蔓子突然感觉背到后有人在扯他的衣襟,他转过头去,见是一个穿着码头工人制服的年轻人。那人轻声问他:
“他是干铎教授吗?”
覃蔓子诧异地点了点头后,问道:
“你是……?”
那人非常激动地说:
“我是民生公司万县码头的。我们接到总公司电话,要我们把从恩施来的干铎教授送上船。我在码头上已找他三天了。”
原来在抗战一开始,民生公司就对内部有要求:凡是有要到重庆的国家公务员、军人、专家等,公司作优先安排。为了让干铎教授顺利到达重庆,中央大学校务处特意给民生公司打过电话,给他们讲了干铎去重庆的大约时间和路线,请他们给予方便。总公司很负责任地给万县码头打了电话,万县码头也很负责任地安排专人在码头上寻找。
覃蔓子听后联想到干铎教授到谋道有人奉请,到码头有人专门接待,这才意识到面前的这位长者却是一个不同凡响的人。这个人值得他琢磨,值得他尊重,值得他学习。
覃蔓子轻声告诉干铎码头上有人找他,干铎于是对人群讲了几句婉转的话语,然后停止了演讲。那个码头服务生帮忙提行李,三个人跟着他,推推搡搡地往下挤,越靠近趸船坐的站的人则越多,他们好不容易走进了趸船上的接待室。
接待室不大,头顶上有一把电风扇吹着,服务生给他们递上茶水,有一点到家的亲切。覃蔓子是第一次看到电扇,他偏着头反复地向上瞧着,感到很奇怪:它咋会自转呢?
天气热,门窗都不能关,挑二只在接待室站了一会儿便出去靠着趸船的栏杆吹风去了。覃蔓子要与他们分手了,他陪着干铎教授在屋里,不想离开他一步。干铎对他爱抚地说道:
“清江,你回去后就在卢校长那里认真读书。你年轻,多读点书,多增长些知识,今后才能找好工作,才能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人的一生才有意义。我到日本学习的时候,日本的成年人都有文化,小孩子必须送学校读书,不送学校读书家长就是违法,就要关禁闭。日本一个小小的岛国,中国偌大一个国家,为什么会被他们打败,就是因为中国人没有文化,中国人贫穷,中国人的科学技术落后。一个人走上社会后要取得成功,关键是要被社会认可。一个人是否生活得有意义,取决于他的思想境界,取决于他所读的书,取决于他所接触的人和他的工作平台,最后才能很好地实现人生的价值。待我安顿了,你到时候可以来找我,去上大学……”
干铎语重心长地讲着,覃蔓子一边细细地听,一边不住地点头:
“嗯、嗯。”
上旬的月亮当顶,已是快天亮了,这时的空气才稍微有些转凉。
他们都迷迷糊糊地在接待室里靠着椅子打瞌睡,突然从江下传来一声长长的汽笛声,门外的人群便马上骚动起来。“船来了——船来了”的呼喊声到处都在咆哮。待轮船靠近码头,接待室的门口已经是挤得水泄不通了。
民生36号船靠岸后,还是昨晚的那个服务生从后门进来,帮着他们提了行李,又领着他们从后门的栅栏内走上了轮船的跳板。几个水手们在用那巨大的绳索系轮船,码头上的值班生正在准备检票进客。
铁栅栏外的人群把高高的栅栏推得“噶几、噶几”直响,吼的、叫的、骂的、吹口哨的各种人类能够发出的声音都混杂在其中,特别是那些婴幼儿发出的歇斯底里的尖叫声令人心悸。在人群中还有人在不断地发出“这里踩死人了”、“有人落水了”,这些呼喊并没有打住人们卯足劲往前涌的趋势。在危机中,他人的生死都好像与自己无关,挤上船才是眼目下唯一的目的。人们都知道这艘船装载不了这么多人,可谁都想挤上船去,想通过这条船走进大山,走入荒凉,走向安全——这就是难民潮。
有一位哲人说过:“大乱人进山,大治人进城。这就是五千年的中国发展的历史规律。”他的这句话,在这里,在这个时代得到了充分的证实。中国的王朝政治带有明显的周期性,这种周期,其中有政治的原因,也有经济的原因。一个王朝,从兴起到鼎盛再到覆灭,在政治上,有一个由清明到腐败的过程;在经济上,有一个由人口少资源丰富到人口膨胀资源匮乏的过程。二者结合,必然导致世界大乱,相互残杀,最后走向灭亡。
覃蔓子把干铎教授送上了船,替他们放好了行李,便依依不舍地作了道别。在分手转身间,干铎教授给覃蔓子这几天的力脚钱,覃蔓子高低不收。干铎又从胸口的上衣口袋里抽出了他的派克钢笔递到了覃蔓子的手里,说道:
“这是我用了多年的一支钢笔,你留着到无线电学校读书用,以作纪念。”
覃蔓子拿着钢笔,开始时他依然不肯收下,经干铎反复地劝导后,他只得拿了,心情却分外感动。他听着干铎对他讲的话,只是不停地含泪点头,然后转身,憋足了力气又才挤下轮船。他在趸船上找了一处较高的地方站住,目送着民生36号在一声长长的汽笛声中离开了码头,直到上行的轮船被茫茫晨雾完全笼罩吞噬,“孤帆远影碧空尽”,他才怏怏地转身走下了趸船,消失在那些盲流的难民潮中。
覃蔓子转身回谋道没有停留,几十公里,一口气从万县走回到苏马荡的无线电学校,一是为了节约那几个子儿的歇脚钱,二是长江边上太热,在凉爽的环境里惯了,他难以忍受。一路上,他不时地用手拿捏着口袋里的派克钢笔,这是他第一次得到这么好的东西,生怕它不翼而飞。他还不断地思考着干铎教授对他讲的那几句话:
一个人是否生活得有意义,取决于他的思想境界,取决于他所读的书,取决于他所接触的人和他的工作平台,最后才能很好地实现人生的价值。
28
苏马荡自从有了这所无线电学校,青年人陡然增多,偏远的高山村落一下子有了生气。
尽管苏马荡无线电学校教学条件十分简陋,而这与覃蔓子曾经在魁山堂就读的乡下学堂相比,无论是学生人数、学习的内容、学习的方法、老师和学生的关系诸多方面都是两个概念。在这里,他首先感觉到的是学校的那种自由的空气:教室前面桌子上的那根叫学生们发怵的竹片没有了,老师也不像私塾先生那样一副装模作样的古板相,上课是按钟点一个小时一堂课,很有规律,不是像小学里,没有钟,老师是看太阳的高度来确定上下课时间……他与同学们有说有笑地一天快快乐乐地相处,相互交流交往是非常正常的事;老师对学生也是客客气气的,不懂的问题去问老师也很随便。对于他所学习的知识——无线电的应用——他更是兴趣盎然。他对电这种既看不见又摸不着的玩意儿的奇异功能感到惊奇,在这里,他弄明白了电风扇为什么会自动旋转的原理,他决心进一步来摸索这其中的奥妙。尽管这是一所私立学校,由于办学经费都是校长卢淦卿申请政府拨款或者找社会资助的,生活虽然困苦,但还能度日,而且不需要他自己去为生存着急。他原来读书一直都是用的毛笔,能使用干铎教授送他的钢笔,这本身就让他在学生中从内心深处有一种自豪感——人,是一种最容易产生优越感的动物——因为那时的钢笔是一件了不起的奢侈品。他能从龙洞沟走出来在外面读书实在是太不容易了,他非常珍惜这个机会,所以他在学习上非常认真。
学校开设无线电专业,这在当时的中国是一门前沿科学,而他们开的主要科目就是电报课程。
在电报未出现以前,人类远距离的通信方法主要是采用驿送、信鸽、信狗、以及狼烟等。驿送则是中国古代皇权社会最普遍采用的一种通讯方式,它是由朝廷安排的专门负责人步行、乘坐马匹、马车或其他交通工具,采用一段一段相互接力的办法将书信送达到目的地。建立这样一个快速的驿送系统需要十分高昂的财政成本,而且还受天气、地形等多种自然因子的影响,往往给驿送造成诸多困难。由于成本贵,所以基本上只有政府的和权贵们的重要消息才会被传送,而且其速度用现在的视角来看,给人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缓慢。
1837年,美国人莫尔斯发明了电报机,这种电报机由三个部分组成:电键、印码机构和纸条盘。它是利用电磁波作载体,通过编码和相应的电处理技术实现人类远距离传输进行交换信息的通信方式。它的基本原理是:把英文的字母、标点和空格按照出现的频度排序,然后用点和划的组合来代表这些字母、标点和空格,“点”对应于短的电脉冲信号,“划”对应于长的电脉冲信号,这些信号用无线电传递给对方,对方接收机把短的电脉冲信号翻译成“点”,把长的电脉冲信号转换成“划”,译码员根据这些点划组合就可以译成英文字母形成文章,从而来完成异地通信。
1844年5月24日,在座无虚席的美国国会大厦里,莫尔斯用他那激动得有些颤抖的双手,操纵着他倾注了十余年的心血研制成功的电报机,向巴尔的摩发出了人类历史上的第一份电报:“上帝创造了何等奇迹!”获得了完全的成功,从此在人类历史上拉开了电信时代的序幕,电报机的发明是通讯史上的一次重大革命,它的运用与推广彻底地改变了人类信息的传递方式,同样也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特别是在战争时期,它有时对于一场战争的胜负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中国在19世纪末开始使用电报机。由于汉字是由许多部首组成,其结构复杂,字型繁多,而且是一个字一个“面孔”,拍电报不能直接用电码来表示,因此,便采用由四个阿拉伯数字代表一个汉字的方法进行操作,这种方法被简称为“四码电报”。中国汉字多达6万多个,常用的汉字只有一万字左右,专家们就用10的4次方(10000)对每一个常用汉字进行罗列,这就是中国“四码电报”的来历。1873年,法国驻华大使威基杰(S·A·viguer)参照《康熙字典》部首的排列方法,挑选了常用汉字6800多个,编成了第一部汉字电码本,名为《电报新书》。后由我国清末的科学家郑观应将其改编成为《中国电报新编》,这就是中国最早的汉字电码本。
覃蔓子对这些知识学习得如醉如痴,他觉得科学才是真正的学问,这些科学发明人真是聪明绝顶。
学习电报学,不仅要熟练地掌握电台的操作,更重要的是要对电码簿烂熟于心,并能运用自如。电报机中收到的嘀——嘀嘀——嘀——等各种长短不一的声音所表示的内容要准确无误的与阿拉伯数字对应上,再以四个阿拉伯数字组成一组,对应汉语电码簿再翻译成汉字,最后将每一个单一的汉字连缀起来,就形成全部的中文电报了。
这些无线电学校的学生,上午上基础课,学电的基本原理,下午的学习是自由的,他们不是在邓家老屋楼下的实验室里,把几台乱得呲牙咧嘴的发报机弄得“嘀——嘀嘀——嘀——”直响,就是在周围的山上,三个一群五个一组地闭着眼睛背记汉文电码,有时又是一边走一边背,看他们那认真的神态煞是有趣。
从邓家大屋后围墙的门洞走出去,有一条青石板铺就的横路,直通齐岳山深处。
夏天里,苏马荡的枸骨花呈伞状花序,红的、紫的在路两边、在崖上开得鲜艳。枸骨是一种丛生灌木,在盛夏低山高温期间几乎所有的花都开败了,只有在这高海拔的齐岳山中枸骨花开得欢,从而便引来了无数的蜂蝶,低山的蜂蝶都往山上赶,嘤嘤地围着这些花骨朵采蜜。
由于齐岳山的植被极其丰富,植物的花期长,所以这里是蜜蜂度夏的甜蜜家园,在山山岭岭的石缝中到处都是蜜蜂巢。这些蜂巢有的长了几十年,蜜已经凝固得像石头般坚硬,所以叫岩蜜。岩蜜是齐岳山的一大特产,是名贵中药,它的分子结构简单,不能继续分解,便于人体吸收,润肺止咳防衰老有奇效,妥善保管可上百年不会发酵变质。
蜜蜂家族的生活方式研究起来更是有趣。一群蜂弱群三五千只,强群二三万只,个体分三种:工蜂、雄蜂、蜂王(母蜂)。工蜂是一群蜂的绝大多数,一生勤劳,负责采蜜、建巢、保卫、喂养蜂王等所有的族群工作,寿命不到四十天,它完全是劳累而死,吃的是粗粮——花粉,只有事业没有爱情。雄蜂是最懒惰的,只做一件事,就是与蜂王交尾,可存活三五个月,交尾后就立即死亡,吃的是细粮——蜂蜜,只有爱情没有事业。蜂王在一群峰中只有一个,它的主要工作就是产卵,昼夜不停,有几只工蜂守着它的口不停地喂食,它每天的产卵达四五百到一两千粒,有时候它一天的产卵量是它自身体重的两三倍,寿命长达四五年。蜂王是出茧后一个星期就性成熟。在一个天气晴朗的中午在野外进行交尾,一次性同三五只雄峰交尾,且接受的精液量可满足终身繁殖。蜂王吃的是精品——蜂王浆,既有事业也有爱情。而它们之所以会变成不同的身份只有一个前提,就是吃的食料不同,吃花粉的变成工蜂,吃蜂蜜的变成雄蜂,吃王浆就变成蜂王了。所以世界上是没有绝对的平等,有时候是社会分工的需要,人、蜂皆如此,上帝如是安排,只能认同,要不这个世界就不成立了。
蜜蜂是齐岳山森林生态系统食物链中的重要一环,蜂蜜为狗熊、猕猴、穿山甲等许多野生动物提供了丰富的越冬食物,更是滋润了这大山中的土家人,吃过岩蜜的土家姑娘长得水灵乖巧,非常可爱。
植物的花蕊分泌出蜜糖供昆虫吸食,从而保证了昆虫的生存能量,在昆虫吸食花蜜的过程中,它无意识地帮助了植物的传花授粉,让植物的雌雄精卵能有效的结合,从而保证了植物的正常繁衍,这种植物和昆虫的共生关系,极大地丰富了森林生态系统,这就是大自然的奇妙之处。丛林中,发育成熟了的各类虫鸟,在吃饱喝足后攀附在山山岭岭的树枝上,自由自在地发出各种各样清脆的鸣叫,这实际上是它们在欢快地求爱,它们要抓住一年中的大好时光去繁殖它们的后代——夏天就是齐岳山的恋爱季节。
山坳里,传来了一阵阵悠扬的“龙船调”歌声:
正月里是新年哪咿呦喂
妹娃我去拜年哪呵喂
金哪银儿索,银哪银儿索
那阳鹊叫啊是捎着莺鸽,啊捎着莺阿鸽
白:妹娃要过河是那个来推我嘛
答:我就来推你嘛
捎公你把舵扳哪妹娃儿我上了船
啊喂伊呀唑,啊喂伊呀唑
将阿妹推过河呦呵喂
二月里是春分哪咿呦喂
妹娃子去探亲哪呵喂
金哪银儿索,银哪银儿索
那阳鹊叫啊是捎着莺鸽,啊捎着莺阿鸽
白:妹娃要过河是那个来推我嘛
答:还不是我来推你嘛
捎公你把舵扳哪妹娃儿我上了船
啊喂伊呀唑,啊喂伊呀唑
将阿妹推过河呦呵喂
……
这美妙的歌声拌和着盛夏的凉风徐徐飘来,醉人心脾。
覃蔓子非常熟悉齐岳山的物候现象,更熟悉这首歌。他在横路上看书背记汉文电码,一步一步地走向山的深处,歌声陡然飘来,他听着听着,便习惯地不由自主地将歌中的“答”高声地接上:
“还是我来推你嘛。”
“龙船调”是齐岳山一带最为普遍的民歌,谁都会唱,无论红白喜事或是劳作休闲,当地人都会不分场合地高歌。然而这支歌只要有人在唱,所有听歌的人都可以一齐附和:“还是我来推你吗。”附和的人是答得轻快、随意、自然,附和者不论远近,不别男女,不分老少。特别是在齐岳山中,有时候是一人唱出,四山应和,最后是满山悠扬,其歌声在群山中飘浮,四谷里回荡,久久余音缭绕,更令每一个唱和的人心里余味无穷,给人以极大地兴奋,让人霎时忘却掉心中的纷扰和劳作的困倦。
覃蔓子习惯了龙船调的唱答,所以他无意识地就和上了:“还是我来推你嘛。”
这歌是邓淑珍从山坳上唱出来的。
邓淑珍一个人漫步在这条通往齐岳山的石板路上,她一边采摘路边的枸骨花,一边随意地轻声吟唱。“龙船调”是她从小就会的耳熟能详的齐岳山民歌,也是她经常同大人们一起唱和的。正在她一边采花一边唱歌的当儿,陡然听到背后有人突如其来的附和:“还是我来推你吗”,因为是她一个人在这山间小路上,那少女的心不禁一阵紧缩。尽管别人的附和没有任何非议,在齐岳山中,无论男女,龙船调的一唱多答这是太正常的事,而此时她的脖颈上还是天性般的马上一阵燥热,脸颊上的两片粉粉的红晕便霎时盛开。
邓淑珍的父亲邓国强去世后,对于一位未成熟的少女的打击特别重大,她非常喜欢的“嬢嬢”单寻梅也离开了苏马荡,这更令她这颗少女的心有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哀。她在利川国立小学毕业后,考上了新办在恩施沙湾的湖北护士学校。日本占领武汉后,湖北省政府举迁恩施,给恩施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繁荣,特别是教育的发展更是空前,只要你愿意读书,上什么学校都有可能。经老师介绍她自己也很愿意去了省护校,暑假了,她回到了苏马荡。在恩施的其它高校由于大都是流亡学生,大都不放暑假,护校是恩施本土的学生多,这才放暑假,假期间她回到了齐岳山苏马荡的老家。
邓淑珍算是在恩施见过世面的人,尽管她处子慎行,那颗成熟的女性心理却并不拒绝异性向她走进。她听到下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却依然故我地继续采着枸骨花,她猜度符合她歌声的应该是一个在他家里读书的电讯班学生,她想看看这个学生到底是谁,长得什么摸样?她的左右手拿着的枸骨枝已是花瓣鲜艳盛开,芳香四溢,还有几只蜜蜂在追逐着她手中的花骨朵,围着她的身子嗡嗡直叫。
覃蔓子一边走一边背书,躬身从小路的转弯处一冒头,他俩自然不自然地都朝对方瞄了一眼,四目以对。同样的年轻人,同样的青春活力,同样对异性的好奇心理,各自呈现给对方的都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各自在心里都对对方一阵惊奇——邓淑珍怀抱鲜花,那一身白中套蓝的青年学生裙装和两条短短的羊角辫特别养眼,活脱脱一副公主相;覃蔓子手拿书本,修长的身材上穿着一套黑色的盾领学生装和那双大而润的眸子能让女孩子心生快意,一副典型的白马王子做派——孩子只要一离开家就长大了,只要晓得谈恋爱就成熟了,只要相爱这个世界就会是他们的了。
邓淑珍在瞄了覃蔓子一眼后,便转身悠闲地佯装着依然去寻找丛中的那些野花,胸口内像有一只小兔子在活蹦乱跳,怎么捂都捂不住。这时的覃蔓子却王顾左右而言他地小声唱起了“龙船调”。在唱到“妹娃儿要过河”的当儿,邓淑珍也立马轻声接上了:
“还是我来推你嘛。”
她答得自然、流畅、圆润。覃蔓子却没有往下唱,也抢答道:
“还是我来推你嘛。”
“还是我来推你嘛。”
“还是我来推你嘛。”
……
二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相互抢着轮换着顽皮地对答,相互调笑。好一会儿后,二人才打住,都会心的抿笑了,有如儿时办家家般的开心——是说音乐无国界,还无心界呢,更无男女之间的性别界限。
还是覃蔓子先呛白:
“妹娃儿的歌唱得真好,声音那么甜,那么好听,真的像阳雀叫呢,‘捎着莺鸽——啊——捎着莺鸽’。”
邓淑珍开先收缩的心已经完全地舒展开来,她顽皮地对覃蔓子笑着说道:
“我真的要过河,你会来推我吗?”
“肯定还是我来推你吗。”
“真的?”
“肯定是真的。”
其实邓淑珍从恩施暑假回到苏马荡,在这古老的大宅子里突然增加了一位漂亮年轻的女生,就像在邓家大屋的院落里陡然增添了一盆艳丽的牡丹花一样惹眼,那些年轻的学子们总是在私下里议论着她。她每天都会在院子里出现,每天那些无线电班的学生都在偷偷地瞄她。夏天的苏马荡不仅是邓淑珍的家,更是她的避暑天堂,她从小在这里长大,她没有经受过酷热。恩施的夏天实在是叫她难以忍受,她要的是家乡的这份凉爽。回来后又见到了无线电学校这么多年轻学生,而且基本上是些清一色的帅哥儿,这就更让她多了一份生活的热情。因为在恩施护士学校基本上都是女性,学校又管得严,一个星期出不了一次校门,见到男性像见到候鸟那么困难。覃蔓子是这所学校中最年轻也很帅气的小伙子,邓淑珍曾在一边窥视过他的体魄,犹如鸡群里一只冠子很高很红的雄鸡。这对她那纯洁的少女心中就有了一份难以名状的愉悦印象,她非常希冀了解他接近他。所以他们两个虽没有对白过,其实并不生疏,所以才有了这条小路上那精彩对歌的一幕。
世界上就是有这么多的巧合,也正是这些巧合才形成了这么五彩缤纷的人伦世界,也才有丰富多彩的生活,也才有小说,才有艺术。
也正是这五彩缤纷的世界,让人感到绚丽、美好,从而使人产生难以抑制的内心纵情。在之后一连几天的下午,他们都在通往齐岳山的小路上相约漫游,采摘这漫山遍野的枸骨花;一边走一边对歌,唱那愉悦心脾的“龙船调”;听鸟唱蝉鸣,人、虫、兽、树木、花草——他们都是这齐岳山的主人,他们都有权利享受这大自然赐予的绵延的自然美景和悠然的季节变换,他们都有权利在这里嬉戏、恋爱、繁衍。也正是这世界上的诸多巧合,才有了齐岳山的美轮美奂,才让邓淑珍在苏马荡家乡度过这幸福而快乐的夏天。
一个背书,一个摘花,覃蔓子和邓淑珍在苏马荡恋爱了,他们是苏马荡第一对自由恋爱的青年,他们的带头给整个齐岳山投下了第一缕自由恋爱的幸福阳光,他们更是这大山中青年人追求自由的先行者。
苏马荡的环境最适合恋爱。在多年后苏马荡成为了避暑胜地,全国各地许多的年轻人都怀揣爱意来到这里,与鸣蝉、飞鸟、树木们一起,在这群山中自由自在地来享受恋爱的快乐,最后又像候鸟,欢欢喜喜地离去,让记忆永恒。
这里的枸骨花,更是爱情的信物,成了象征着男女爱情的标志。
初秋时节,要开学了,邓淑珍这天早晨离开苏马荡,覃蔓子送她到谋道区街上。分手时,覃蔓子在山上找了一朵硕大鲜红的枸骨花送到邓淑珍的手上。他俩执手相向,泪眼婆娑,覃蔓子对她说道:
“我们还有几个月的学习就结业了,学习完就直接分到部队,前线正需要技术兵。在恩施长官部报到时,我就来看你。”
邓淑珍点头道:
“男儿应该志在四方,大丈夫对国家有担当才会对家庭担当。去吧,我在恩施给你戴大红花。”
随即她把那朵花夹在书页里,在口袋里放了。她保存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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