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江东流-恩施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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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恩施历史上有三个重大变革时期,一是改土归流;二是抗战时湖北省政府迁府恩施;三是共产党干部南下解放恩施到今天。抗战时期湖北省政府迁府恩施8年,省主席陈诚主政湖北,实行“建设新湖北”运动,使恩施的政治、经济、文化、教育乃至人们的思想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本书中的主人翁也参与和见证了这一巨大的变革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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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20年,日本战略规划者石原莞尔扮演成乞丐,用了一年多的时间走遍了半个中国,得出了当时中国的社会结论:

    “官乃贪官,民乃刁民,兵乃兵痞;政府欺压民众,官民对立;若外国入侵,民众不会支持政府。”

    他以这样一种轻蔑的心态在1931年策划并发动了9·18事变,率一万多日本关东军,三个月时间,从拥有23万军队的张学良手中抢占了三倍于日本国土的东三省,从而增大了日本政府的侵华胃口。

    1937年7月7日,日本有预谋地发动了卢沟桥事变后,成功地占领了北平,紧接着又计划三个月占领中国中东部的主要地区。7月17日,国民政府在庐山召开紧急抗日动员会议,蒋介石在会上发表了著名的“最后关头”演说,并严正声明:

    “再没有妥协的机会,如果放弃尺寸土地与主权,便是中华民族的千古罪人。”

    蒋介石一边调动部队抵抗日军的侵略一边组织向西部迁都。淞沪抗战三个月,为国民政府迁都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1938年1月,南京政府迁至武汉,同年11月18日,迁到重庆。12月13日南京沦陷,日本下一步进攻的目标就是合肥、南昌、武汉,湖北省国民政府迁府在即。

    南京失守后,湖北第六战区成为四川大后方的门户。陈诚任第九战区兼管第六战区司令长官。这年春,成立武汉卫戍总司令部,陈诚任总司令。同时,还奉命兼任军事委员会总政治部部长、湖北省主席、航空委员会委员、中央训练委员会主任委员、三民主义青年团中央团部书记长、中央训练团教育长等职。国民党内部称他是“蒋介石的替身”、党内“第二号人物”。

    1938年6月12日,日军在安庆登陆,随即直逼武汉。武汉会战正式打响,历时近四个半月,到10月24日国共两党撤出武汉,中国军队武汉保卫战失败。期间,湖北省政府8月迁往宜昌。为了防备日军继续西进,10月迁驻恩施。

    武汉沦陷后,陈诚将九战区军事交由薛岳代理,自己赴渝请训。他向蒋介石报告道:

    “以兼职过多,不仅招致物议,抑且有误事公。请就可能,畀以专职,或可无大遗误。”

    他当即受蒋面谕:

    “以办理政治部事宜为主,鄂省主席则令严立三兼代。”

    严立三是老兴中会员,国民党元老,之前任湖北省国民政府民政厅厅长。是年四月在宜昌做社会调查时,曾在三游洞奋笔写下“不共戴天”四个大字镌刻在崖壁上,以示其抗战决心。他临危受命担任省主席,也是众望所归。当时的恩施城含近郊户不到三千,人不足万。几个月时间陡然涌进了数百个机关、学校和企业,加上流亡者有数万人一下子进驻恩施,是恩施原有人口的十几倍,一个小小的山城难以承载,整个恩施城内外变得拥挤不堪。路上街上到处都是用被单或油布支撑起的五颜六色的帐篷,更有甚者是许多人只得流落在街头或城郊各个村落的路边、沟旁,露宿于野。此时的恩施四处都是寻找吃住的人,大人小孩哭的喊的叫的此起彼伏,整个山城一派乱象。

    省政府是一个庞大的组织机构,四大厅八大处另加参议院、保安司令部、法院、银行等几十个省直机关单位一千多号人都在找地方安顿,有的单位在城内外确实没有地方安排最后找到了上百里以外的乡下。当时恩施城周围的大户或家族祠堂及庙宇几乎都被这些机关借住。

    国难当头,恩施人只要房屋稍微大一点的人户都尽量把房间让出来,用于接纳这些从省城和四面八方到来的外地人,尽其所能地为他们解难。省政府住土桥坝,以康氏家族的房屋为主;省参议院住龙洞湾,以艾氏家族为主;省银行及一些经济机构住老城。

    在枣宜会战失败宜昌沦陷后,世人称陈诚为“三昌将军”,即南昌、武昌、宜昌都由他指挥而抵抗失败。在陪都重庆的国民参议会上有人公开提出“不杀陈诚不足以谢国人”。陈诚以戴罪之身降职奉命任第六战区司令长官回到湖北,接任了严立三的省主席。第六战区辖鄂西、鄂中、鄂南及湘北、湘西、川东、黔东10个行政区81个县和5个集团军40万兵力,以环卫重庆。由于恩施是陪都重庆的门户,战略位置特别重要,蒋介石临危授谕给陈诚道:

    “长官部署于夜郎国鄂西恩施,要以军事第一,第六战区第一的任务和口号:顶住日本这个世界军事强国。”

    陈诚把守重庆咽喉要塞恩施,正如早年李鸿章奉召入川办案,途径恩施,一路翻山越岭鸟道蚕丛,又是坐轿又是骑马,倍历艰险,他由衷地发出“蜀道难在鄂不在川”之感叹。

    在代主席严立三将湖北省政府在恩施基本安置后,1940年8月,陈诚雄心百倍地接任了湖北省主席。他致力于军、政两途协调并进的战区建设,首先草拟了《新湖北建设计划大纲》。《大纲》彰显了“抗战为主,兼顾民生,惩治腐败,全面建设,强力教育,实验新文化”的指导方针,提出的口号是“建设三民主义的新湖北”,重点是“建设三民主义的新湖北的中心——恩施”。

    国民政府在恩施的八年,在这片连绵起伏的广袤的丹霞土地上,发生了前所未有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使一个不怎么为人所知的山区从此被世界瞩目。

    自古“贪官不修衙门,能吏勤于修身”。建设“新湖北”,临时省府在恩施城主要做了三件大事:恩施老城改造,架设清江桥,修恩施飞机场。按今天的话说,就是“六城同创”(旅游城、卫生城、文明城、环保城、园林城、森林城),一时间老城的建设是热火朝天。

    是时的恩施城,自明代施州卫府城旧制以后,几乎是三百多年没有大的变化。老城旧街,建筑参差不齐,街道狭窄拥挤,城中心还有一面东西向的纵坡,致使街道弯弯曲曲,人流不畅,车不能行,道路崎岖,肮脏不堪。

    要改造,先做规划,达到街道宽敞、房屋整齐、路面平坦、水流畅通、环境卫生的效果。规划报省主席陈诚亲自审定,最后按规划施工,军队打前站,陈诚指到那里就拆到那里。

    自从省政府迁到恩施来以后,来恩施的人流增大,人口增多,“齐药劲道”药铺的生意便越来越忙,越来越红火。北门老街是商业最繁华人口最拥挤也是房子最零乱的闹市,就在“齐药劲道”日进斗金的当儿,省政府决定首先改造这条百年老街。街道要扩宽,屋基要后退,“齐药劲道”首当其冲要歇业。屋后面是清江河岸,壁陡一面高坎,这栋房子重建需要一大笔钱。由于是抗战时期,财政资金紧张,街道改造政府只给这些搬家户少量的补助,这点钱要搬迁这栋房子只能是杯水车薪,还有一大截缺额。

    这栋屋是乔腊肉家的祖业,三间铺面,两大一小。两个大铺面租给药神巴儿赵诚实开“齐药劲道”药铺,小的乔腊肉自己理发。

    乔腊肉在这街上长大,原来家里的条件很好。他是独子,自小被父母看得娇惯,所以没务个正业,算得上是这街上的小混混。前年他父母被日本的飞机投弹炸死了,这是他家飞来的横祸。父母离世,他没有人经管,二十多岁了还是单个子人,被人们称作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他平常还好一口大烟,“齐药劲道”交给他的几个门面租费和理发的钱他都送进烟馆烧掉了,此时他根本无能力搬这个家。大门口已经在几天前就被几个当兵的用朱砂粉从左到右在门柱上写了几个大大的“拆”字,鲜红醒目。乔腊肉站在用鹅卵石铺就的窄窄的街面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些个“拆”字发呆。单寻梅在药柜边看到乔腊肉站在外面那萎靡不振的样子,便走出来问他:

    “乔老弟,要搬家,你是怎么考虑的?”

    乔腊肉没好气地回单寻梅道:

    “现在是杀我无血,剐我无肉,我哪有这个能力搬家哟。陈黑皮要怎么拆,由他!”

    陈诚个子不高,身材瘦削,脸黑,军人作风十足,向来行事是一言九鼎,他要怎么做就得怎么做,高官百姓没有一个不怕他的。背地里,人们都叫他陈黑皮。

    单寻梅急忙在乔腊肉的背上掐了一爪,板脸道:

    “瞎说,你长了几个脑壳,不要命哒。省政府要搞的事,你一个小老百姓抵挡得住?有么子困难说一声,大家一起来想办法。”

    乔腊肉耷拉着脑袋没吱声,单寻梅转身进铺,他也蔫蔫地走进了自己的发屋,坐在躺椅上默神。他已经是几天没有开门迎客理发了。陈诚强力禁赌禁毒,杀了几个恩施城里的大毒枭,烟馆关门,他此时烟瘾发着,没地方倒瘾,就只有勾着头在躺椅上流涎。

    单寻梅觉得乔腊肉一个人没人照顾很遭孽,时常主动地帮他洗衣服撩被子,帮他料理些家务琐事。药铺里弄好吃的,单寻梅也常要王岩头叫乔腊肉过来一同吃饭。单寻梅给乔腊肉上酒,他时常是醉得昏昏然,今天的晚饭也是单寻梅叫王岩头给他盛了送去的。这样一来二去单寻梅的影子经常在他的梦中出现,他想得美,令他在梦中陶醉。乔腊肉总想靠近单寻梅,可就是没有机会。药神巴儿时常晚上出夜诊,王岩头喜欢晚上去看戏,乔腊肉从门缝里瞅见他俩出去了,就借送碗的由头走到药铺的后院敲门。

    单寻梅听到敲门声一时手没空,便拖长声音说了句:

    “我在洗枣(澡),你进来吧。”

    后门是掩着的。乔腊肉听到单寻梅说在洗澡也要他进去,他有点蒙,心中略有忐忑,以为单寻梅对他有那么一点点意思,便推门走进了单寻梅家的客厅,找了把椅子径直坐了下来。

    红枣在药铺里是一味不可或缺的中药,单寻梅总是把药要上柜之前洗刷得干干净净。红枣是药食俱佳,不大一会儿,单寻梅用搪瓷盘端了一盘红枣放在乔腊肉面前的茶几上,笑盈盈地请他吃。乔腊肉看着这鲜红的大枣,内心里苦笑着,是自己多情把“洗枣”听成“洗澡”了。

    桌上美孚灯罩里的灯苗微微摇曳,寻梅儿在客厅里走动的倩影若明若暗,十分美妙,围裙上面颈脖的开口处部分露出来,那雪白肌肤惹人沉迷。乔腊肉不时地斜瞄那影子一眼,心里像有一只麻雀在蹦跳——人啦,就是这样一种怪物,像乔腊肉瘦得一根筋,一阵风都会吹倒,心里尽管还有着其他琐事烦扰,那对异性的向往依然如同一堆干柴,只要一遇火种,便会马上蓬蓬勃勃地燃烧起来——人类之所以能够战胜地球上的一切动物而成为地球之王,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性欲比什么动物都强烈——乔腊肉尽量压住心中的欲火,为了转移激情,他对单寻梅低声说道:

    “梅姐,你们对我也好,搬屋的事我现在是没有这个能力。你们这几年也赚了些钱,我找你们商量,就把屋卖给你们,你们咋弄都行。”

    单寻梅原来只是想着如何帮助乔腊肉把搬家的事处理好,没想到他这么爱撇脱,打算一卖了事。单寻梅诧异地瞧了乔腊肉一眼,便坐下来好意地劝他:

    “这屋是你家的祖业,搬家还是你自己承头,我们帮你,屋安置好了如果你愿意我们还是租。你如果卖了,钱在手边,食在口边,几个钱浪费掉了今后咋办?”

    乔腊肉直勾勾地看着寻梅儿的脸。聪明女人最善于卖弄自己的美丽,单寻梅懂得桥腊肉的那一对目光的内涵。乔腊肉趁单寻梅给她递茶的机会,冷不防地捉住单寻梅伸过来的手不放。她没有立即用力收回,半推半就,任由乔腊肉拿捏。乔腊肉一双色眯眯的眼睛看着单寻梅的脸发呆:

    “我今——今后就靠着你了。”

    那两条狗松井和石根已经长大,门外有脚步声,两条狗在“哼儿、哼儿”地低声乞怜,是药神巴儿夜诊回来了。乔腊肉急忙收回了捉单寻梅的手。单寻梅站起给药神巴儿泡茶,在药神巴儿进屋刚坐下来,单寻梅就把药神巴儿的专用茶壶送到了他的手上,还把乔腊肉的茶杯中又添了水。乔腊肉看到药神巴儿被单寻梅侍候得这般殷勤,内心里不是个滋味。

    药神巴儿进屋问候过了乔腊肉。单寻梅待她老公坐下后对他讲:

    “乔师傅找我们商量,他怕麻烦懒得搬家,要把房子卖给我们,你看怎么办?”

    药神巴儿看了一眼乔腊肉,诚恳地对他说道:

    “莫卖吧,有困难我们帮你想办法。”

    乔腊肉回他道:

    “我哪有这个能力做这么大的事哟。过几天还不动作,那些当兵的几杠子就撬下河了,那不全摔了,到时候一个子钱都不值了。”

    药神巴儿轻声地笑笑道:

    “照你这么说,也是的,捡几个子儿总比干摔了要强。你回去先想想吧,多考虑一下后再做决定,免得今后后悔。”

    第二天早上“齐药劲道”一开门,乔腊肉就过来找到了药神巴儿。

    “赵郎中,这房子你们要的话,我先答应给你们,如果你们不要,我就去找别的买主了。徐拐子已经传话过来,他答应给一百个大洋。”

    药神巴儿看了乔腊肉一眼,没有回答,只是对他笑了笑。单寻梅在铺子里面听得明白。

    吃晚饭的时候,药神巴儿用筷子敲着碗对寻梅儿随口念道:

    “看来乔腊肉要卖房子是哑巴吃秤砣,铁了心了。这年月,谁还愿意拿这么大一笔钱来置地产啰。徐拐子出一百个大洋,其中必然有诈,囫囵把乔腊肉吞了,屙出去他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徐拐子是恩施城里黑道上出了名的,要他出钱就像放他的血,他从不做先垫本钱的生意,更不做亏本生意,向来玩的是空手道,赚几个黑心钱。

    晚饭是单寻梅特地给乔腊肉送过去的。单寻梅提了半壶酒,还特地炒了一盘瘦肉丝。松井和石根也跟在单寻梅的后面。乔腊肉见到寻梅儿给他送饭过来,有如猫儿闻腥般的喜悦。他接碗的时候顺势把寻梅儿的手指掐住不放。单寻梅抽脱手厉色说道:

    “乔腊肉,你叫我梅姐,你把我当姐吗?”

    “你当然是我的好姐姐撒。”

    “你把我当姐能一辈子对我好吗?”

    “能——能——,你太漂亮太能干了,只要姐喜欢我,我一辈子给姐做牛做马都愿意。”

    “你把房子卖了,几个钱几天就在烟馆里抽完了,你拿么子对姐好?你用什么喜欢我?你给我做牛做马,我天天骑牛骑马,肚子里装么子?你连自己都养不活,还能顾得上姐吗?”

    “这……”

    乔腊肉语塞,便坐下来端碗准备吃饭。两条狗在桌子下面,闻到了肉的香味,用嘴拱着桥腊肉的脚肚子,口馋着想吃。乔腊肉没亲热到梅姐心烦,一撂脚把它俩踹了出去。两条狗一边“哼儿、哼儿”地叫着一边往门外跑。单寻梅在碗柜里找了个杯子,倒了半杯酒放在乔腊肉的面前后对他说:

    “你不高兴就找狗子发脾气,打狗还得看主呢!咋翻脸就不认人呢?”

    “梅姐,我不是那个意思。”

    “徐拐子真的答应给你一百元大洋买房子吗?”

    “他捎话过来了,我们还没有见面。”

    “你打算卖给他了?”

    “你们不要,我只有卖给他啰。”

    “徐拐子的为人你是晓得的,你得到得不到他的钱是另外一回事,房子卖了你打算今后怎么安身,几个钱用完了你再打算怎么办,吃什么?”

    “政府要急着拆屋,火烧眉毛我有什么办法呀?”

    “姐给你商量,房子我们给你五十个大洋买了,房子搬家再修建好了后给你留一个门面,你还是要继续把手艺做起,这样才有条生路,还要找个媳妇安个家,姐给你送饭也送不了一辈子。你考虑一下,行,你自己去同赵大哥商量,这都是你们男人的事。把我当姐,以后再到我的面前就不要嬉皮笑脸的没个正经。人的感情分亲情和友情,亲情中有夫妻情、父子情、兄弟姊妹情,我们更适合做姐弟,你当个好弟弟,姐我会对你好,这样的关系就能更加长远。”

    单寻梅说完就转身带门走了,那两条狗还在门外等着她。

    乔腊肉一时被单寻梅的一席话说得大脑里空落落的,不知怎么做。他平常嗜酒如命,今天饮酒乏味,刨了几口饭,便倒在床上想着梅姐的话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第二天乔腊肉在“齐药劲道”的铺门前瞧了几次,药神巴儿的诊案前都有人在看病。单寻梅瞄着乔腊肉欲进不进的样子心中有数,只是佯装着不吱声,不是像平常她始终对乔腊肉露一副热情的笑脸。

    晚餐单寻梅多做了几个菜,她要王岩头去隔壁把乔腊肉叫过来一起吃饭。单寻梅把酒里面加了蜂蜜提前煨了,绵柔可口,三个男人喝得兴奋。酒过三巡乔腊肉便主动地对药神巴儿说:

    “郎中哥,我昨日今天都在想,这房子的事还是请你们来帮我处置,别人给我再多的钱我都不放心。”

    “你的房子要搬迁我也没有给你想出个好办法来。”药神巴儿语气缓和地试探着乔腊肉:“这几天我也是在到处找门面搬家呢,只是很难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和你这样好的东家。哎——,做生意搬来搬去把几个老雇主都搬掉了,社会不稳,生意也难做啊。”

    “这样好不好,徐拐子给说我一百个大洋,我现在没有理睬,想着先卖给你们。我们两家相邻几年,总觉得你们都是些好人,同你们打交道稳当。”

    “徐拐子是什么人物,他有钱,这年月,我哪里有这么多钱来置房产啦。不过与徐拐子那种人打交道是得多留个心眼儿,提防着才是。”

    “我也是这么在想,与徐拐子我不敢交手,你们我是信得过的。我讲个方案,你们给我五十个大洋,你们运作,只是屋修好后前面三个门面把小的留给我,莫叫我丢了理发这门子手艺,我今后也好跟着你们混口饭吃。”

    药神巴儿邀乔腊肉喝酒,单寻梅在添菜,药神巴儿问单寻梅道:

    “梅姐,你看乔师傅说的怎样?钱都是你管着的,你是掌柜,一时间拿不拿得出这么多钱你才清楚。”

    单寻梅把菜盘子搁到桌子上坐下后,望着他俩说道:

    “我们这几年到恩施城里做生意也全靠乔师傅一家人帮忙,乔师傅现在有困难,他这么说也没有格外我们,这样做也是两全其美,帮人就是帮自己。现在我们手头有些紧,商量着现在付乔师傅三十个大洋,先搬迁,明年再付他二十。乔师傅让一步,只迟时间不少钱。郎中你是当家的,你做个主,把事做成算了。”

    乔腊肉经昨天单寻梅对他的一番亲情的解剖教育后,今日里没有了昨日的淫心,所以说话也就坦荡多了。

    “郎中哥和梅姐一直把我当你们的亲兄弟待,梅姐这么说,我不敢说二话,就依梅姐说的办,郎中哥你说句话。”

    大伙儿都朝药神巴儿望着。药神巴儿拿过酒壶,站起来给单寻梅斟了一碗酒,再把三个男人碗里的酒斟满,看了看王岩头,然后笑了笑说道:

    “你俩都这样说,那就这样做吧。岩头老弟,你说呢?”

    王岩头举起酒杯,很高兴地站起。

    “我举双手赞成,来,哥哥、姐姐、乔师傅我们一齐干!”

    “干!”

    大家一齐把酒碗碰了一下,三个男人把酒碗竖了个底朝天。单寻梅只把酒碗放到口边抿了抿,又放到了桌上,然后笑着说道:

    “我不干,都喝醉了谁洗碗?”

    药神巴儿把单寻梅剩的酒端起他们仨分了后说道:

    “梅姐最辛苦,我们干。”

    于是仨高兴,把碗碰得清脆,然后喝干,一起把碗往地下摔得山响,破碎的瓦片散落一地。

    第二天药神巴儿把马街长找来做中人。马街长是这次街道拆迁的负责人,一直在担心乔腊肉房屋拆迁的事,他听说赵郎中买了乔腊肉的屋,还请他做中人,他非常高兴受请,并把徐拐子也一同邀来。徐拐子知道乔腊肉把房子卖了,没有满足他的心愿,原打算是要使绊子的,听马街长说买主是赵诚实,都是他道上的人便打消了作祟的念头。

    药神巴儿又把在凤凰中学的徐文斋老师请来作文房先生写房契,在徐文斋撰就契约大家认可后,各自在房契上签章按手印,算是大功告成,事情顺利圆满,大家高兴。下午又是一顿闹热酒,都说重庆妹子单寻梅的川菜做得麻辣上口,个个交杯换盏,觥筹交错喝得是昏天黑地。

    王岩头把猪骨头里面酌了些酒丢在桌下列却那两条狗,松井和石根在桌子下面把几块猪骨头啃得“叽叽喳喳”直响。狗不食酒,它们又舍不得这几块猪骨头,就一边啃骨头一边打着响鼻,比桌子上面的还热闹。大伙儿笑着狗开心,马街长制止道:

    “莫笑了,本来天气就不好,笑狗子还要下雨的。”

    徐拐子喜欢上了松井、石根,也往地上不住地丢了些没有酒的肉和骨头,有奶的是娘,这两条狗就把徐拐子又亲热上了。他一脸黑胡子,掉得有尺把长,脸面上除两个眼珠子活溜溜在转以外,鼻子下面什么都看不见。他喜欢自己的这一嘴黑黢黢的胡须,时常捋着它把玩。乔腊肉举杯给他敬酒,俩同时一口干了后,乔腊肉结结巴巴地问他:

    “徐——徐老哥,你嘴——嘴巴都没有,这酒——酒是从哪——哪里进去的呢?”

    徐拐子从来就没把个乔腊肉捡到盘子里,听他在鄙视自己心爱的胡子,有点气恼,抬手一把把腮上的胡须扒开,一张红鲜鲜的大嘴露了出来,大声地吼乔腊肉道:

    “这不是嘴巴,是你妈那逼哟?”

    他话刚说完,就马上觉得上当了,出了口的话又收不回。众人听了,都瞧着徐拐子的脸“哈哈”大笑。马街长看着徐拐子更是笑得肚子噎气:

    “哈、哈——哈!你徐拐子骑一辈子的快马,今儿被骡子踢一脚,让乔腊肉织了个列却笼子让你钻了。”

    乔腊肉在一旁更是得意地笑个不停。

    药神巴儿在恩施把徐文斋既当师生又是老乡关系,他进城后经常在“齐药劲道”打住。待散席那一班人走后,徐文斋给药神巴儿摆火炉场道:

    “人啦,真是富不过三代,穷不过百日。乔腊肉祖上是毛子‘太平天国’犯东南各省时,从江西逃荒到的恩施。那时海盐被阻隔,湖广省没有食盐,历史上出现了第一次‘川盐济楚’。开始乔氏兄弟当挑二从万县搬盐到恩施,逐步发展到赶骡马运盐,他们把运盐的队伍越拉越大,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发了大财,置田产千亩,飞机场占用的土地有一半是他乔家的。到了乔腊肉的爷爷辈分上染上了豪赌的恶习,家产几乎输个干净,就只剩下街面上你们开药铺这栋铺房了。现在日本占领了中原和长江中下游,海盐又进不到湖广,历史上出现了第二次‘川盐济楚’。他父母前两年又被飞机炸死,乔腊肉抽鸦片,乔家的最后的一份家业由他败掉归了你们。一个历史大循环:三百年田土五百主,哪个打得万年桩啊。看天下,清江东流,人事纷扰,谁主沉浮?真是难以预料。”

    其实徐文斋没有把话讲完。当年乔腊肉的爷爷不输掉教场坝的田产,国民党修飞机场被无偿占用同输掉了差不多。乔腊肉败掉最后一份家业成了无业游民,解放后因为穷便当上了恩施老城北街的街长,三十多岁娶了个乡里逃难的女人成了家。因为他家的成分好,他的儿子在文化大革命时被推荐为工农兵大学生,后来留在省直机关混了个副厅级,乔腊肉老了还风光了一阵子。人生起起落落的确是难以预料。

    药神巴儿听着徐先生讲乔氏一家的兴衰成败,有文化的人的思考的确不同一般。也不知戌妹儿身边是否有他的孩子,如果有现在应该是上中学的年纪了,这孩子能在徐先生的门下读书,定成大器。在龙门口读书的那个孩子到底是谁他怎么也回想不起来。他瞄了单寻梅一眼,只觉得这个女人什么都好,就是未能给他生下一男半崽。唉,人啦,真是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哟。

    单寻梅给徐先生添茶,最喜欢听徐先生讲这些人生道理,所以徐先生在她家过夜,她总是为徐先生把铺睡整理得干净舒适。

    恩施老城在省主席陈诚的直接指挥下,只半年时间就被修葺一新,形成了两处大小十字街。街道宽敞整齐,街面由清江河里的鹅卵石铺就,形成各种万字格、白果花和有方有圆的多种图案。沿清江河还新修了一条公路与湘鄂公路连结,恩施城内第一次开进了汽车。省财政厅、省银行等几个大型机关又迁了进来,恩施城陡然繁荣起来了。

    药神巴儿新修的门面比原来的宽敞明亮,又多添了几张病床,“齐药劲道”的招牌又重新鎏金,比原来还升高了许多,显得明亮气派。乔腊肉的理发店虽然小了些,但干净利索明亮。这两家的生意比原来更加兴旺,一街人都说他们主顾的关系处理得好:

    “乔腊肉那个瘾君子,不是碰到个川妹儿帮他排算料理着,他早就是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了。”

    30

    陈诚在湖北主政期间非常重视教育。他把全省各地的学校都迁到抗日的后方,以恩施为主。他成立湖北省联合中学,并亲自担任总校校长。他在恩施新组建的湖北工商、教育、卫生、农业四所学院,这是在恩施地区第一次建大学。特别是在战时生活物资非常紧张的情况下,全省所有国立学校的学生,吃、穿、住的生活所需全部由政府供应,每生每月三十四斤粮食,一年一单一棉两套衣服,为贫困生上学解决了极大的困难。

    恩施山区土地贫瘠,生活物资贫乏,湖南洞庭湖地区第九战区由他的老下级薛岳任长官司令,陈诚找薛岳商量,从洞庭湖地区调拨了大量粮食到恩施,解决湖北的战时所需。又由于交通不便,所有的生活物资全要靠人力挑运。“桑木扁担软溜溜,一头挑太阳,一头挑月亮,挑着粮食到后方。”民夫实行“百斤百里十斤米”付酬。还组织部队搬运,第六战区总监部设“铁肩总队”,下设五个大队(一个大队相当一个营),长期从酉水河里耶码头、长江巴东和万县码头挑粮食,被俗称“扁担兵”。就吃的一项,要养兵,养公务员,养学生,几十万人,加骡马饲料,日需粮食近百万斤,何其艰难。为了让学生的生活能够基本保障到位,陈诚还时常到学校去视察,了解学生的生活供应是否正常。

    湖北省立护士学校办在离省府不远的沙湾,全部租用的是几栋木质民房,成套不成院,只能是将就些办学。因为全部是女生,在管理上特别严格。邓淑珍在苏马荡老家可以算得上是大家闺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她在这里上学,学校的贫困学生多,学校条件差。沙湾在两座丹霞山之间的一条沟里,比较偏僻,要走出去几里路才有商店。市场与学校相距甚远,学校不允许学生随便出校,就是有钱,要买生活日用品都很困难,所以她同其他同学一样过得清贫。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饭吃不饱,营养一差,一天到黑都处于一种饥饿状态。有时候孃孃单寻梅到这里来看她,带了些好吃的,她喜不自胜。但同寝室的同学多,大家分享,也管不了些时。

    这天陈诚要来视察护校,主要是看政府供应给学生的粮食到位了没有,学生的伙食开的怎样。学校为了给省主席一个好的印象,校长张瑛安排食堂给学生打牙祭。学校后勤想办法买得些猪油渣拌在菜里面,还每人做了条鱼,而且这一顿的饭菜学校实行敞开对学生供应。这些平常都是限量吃饭连油分子都见不到多少的年轻人难得碰上这样的好事。尽管都是女生,一旦遇上马斯洛“人的需求层次理论”的第一层次——生理的基本需求——的时候,那种最原始的本性都会不加掩饰地全部凸显出来,一个个饕餮大餐,如狼似虎。邓淑珍端了一碗饭菜,与同学们一同围坐在餐厅中央的一张桌子上。她估摸着今天有大人物要来视察,便恶作剧般的大口地吞饭,胀得颈项伸肚子鼓,泪水在眼泡里打旋儿。

    陈诚来到护校食堂,看到同学们的伙食不算差,有鱼有肉,且分量足,心情尚好。便很随意地由校长张瑛陪着在吃饭的学生群中转悠。这时,他注意到靠他身边的邓淑珍一边打着饱嗝一边还在不停地吞咽,一副狼吞虎咽的急切相,便随即走到邓淑珍的身边,操一口浙江话很温和地关切道:

    “这位同学,一次别吃得太多,要不然会消化不良对身体不好。明天还可以吃嘛。”

    邓淑珍用力咽下了包在口内的饭后,回头看了一眼这位问话的矮个子男人道:

    “明天——省主席还来吗?”

    周围的学生听到邓淑珍的回答一下子哄然大笑,全餐厅学生的目光都转向了邓淑珍。

    平常陈诚都是一身戎装,长官的气魄十足。而他到各个学校视察的时候却是身穿便装,轻车简从,警卫也是着便装远远地跟随着,深怕干扰了学校的正常秩序,自己也觉得这样与老师学生见面谈话,要轻松亲切许多。他近五十岁的年纪,由于身材单薄矮小,皮肤黝黑,在没人介绍他是谁的场合里人们很难想象出他就是大名鼎鼎的省主席陈诚。陈诚听出来这话的弦外之音,看了看面前答他话的这位女孩的一脸清纯,搞明白了这所学校并不是每顿饭菜都是这个样子后,便厉色转身走出了餐厅。陈诚向来不苟言笑,治吏严格。邓淑珍不加掩饰的答话倒是把陪同陈主席视察的张瑛校长吓出了一身冷汗,她跟在后面,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心里突突地直跳。

    当陈主席转身离开饭厅后,有人告诉邓淑珍说,刚才问她话的就是省政府陈主席时,邓淑珍顿时不禁哑然失色。她年轻,她单纯,她知道当时问她话的人是来检查的省里领导,但她万万没有想到,就这么个貌不惊人语不重的小个子男人就是陈主席。在她想象中,高官都应该是身材高大魁梧,说话声如洪钟,而他……完全不是她想象中的那副模样。邓淑珍要是知道问她话的这个人是谁的话,她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在这么大的人物面前这么造次。她到底还是一个女孩子,她呆坐着想到了这件事情后果的严重性,便有些后怕地痴痴地看着碗里剩下的饭菜,难以抑制地趴在桌子上“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全餐厅的人也迅即地安静了,好多双眼睛瞄着她,同情他,料着她一定会受到学校的严肃处理。

    几天后,邓淑珍以为陈主席要惩罚学校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她也没有接到学校的处分,她空惊吓了几天。她不时地回想起这件事情的前前后后,觉得干大事的人不会计较小人物的对错,她从内心里觉得陈主席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她便对这位省主席产生了一种无上的敬畏。

    陈诚转身,一边走出餐厅,一边对跟在后面的张瑛校长说:

    “学校像这样办生活后勤会跟不上的。政府按规定给你们供应,学校也要善于盘算,要加强后勤管理。要尽量做到科学配餐,节约用餐,按时进餐。”

    张瑛校长,作为一个女人从政,教学上是一把好手,在后勤管理上完全是个外行。她把陈诚一行送走后就马上组织召开校委会,研究如何落实陈主席的“三餐制”指示。后来湖北省立护士学校从后勤和教学质量上都办得很出色。这个“三餐制”成为陈诚的重要指示在各个学校里贯彻。

    邓淑珍护校毕业后,就直接到“齐药劲道”上班了。

    清江大桥正在热火朝天地建设。

    此桥位于恩施老城北门外,连接老城——舞阳坝——飞机场,与巴石公路(巴东——黔江石门坎)贯通。在那个时代和那种及其艰苦的条件下算得上是一项浩大工程。

    修建此桥有三大难题:桥梁搬运、石料运输、桥基施工。

    十多米跨度的桥梁,从恩施周围十多公里的大山中砍伐木材,再利用夏季的洪水流放到建桥工地,陈诚动用了一个团的兵力。

    成吨重的石料要从三公里以外的龙门口山中去采掘,再利用滚木,“四两拨千斤”地一步一步地溜到建桥工地。陈诚又动用了一个团的兵力。

    这两项体力活,在恩施山区极其恶劣的环境下,安全没有保障,断脚断手死人的事时有发生。

    墩基要刨去浮砂下到河床。做基础排水是一项非常困难的事,只有在冬季清江的枯水季节进行。就是在清江水量最小的冬腊月里也是几十个流量,三四台抽水机全天候加班,由于浮砂渗水厉害,基坑里的水始终不能见底。桥梁专家蔡君玑绞尽了脑汁都没有解决好这个技术难题。

    湖南永顺县石匠尹长生率领了他的一班徒弟承包了桥墩的安装。永顺县是个石匠之乡,以修石拱桥出名。尹师傅算是半个石桥专家了,他出了个点子:在基坑周围的浮砂上撒些黄豆,黄豆经水浸泡后发涨,可以堵塞水孔,这样渗透到基坑里的水就会大大减少。蔡君玑工程师采用了这个意见,头天下午就在基坑周围撒了近一吨的黄豆。这一招真灵,第二天坑内的渗水量就小多了,抽水机工作了不多久河床就现了底。但不管怎么抽水第一层石基都还是要在齐腰深的水下操作。

    在水中衣服打湿了会更加寒冷,穿短裤会擦破皮肤,所以这些工匠们都是净身在水下工作。

    冬日里北风呼啸,河水生冷。建桥工地的河滩上生着几堆大大的篝火,在火上架了口大铁锅,锅里煮着大坨猪肉,桌上整坛整坛的包谷酒摆着。尹师傅和他的徒弟们一个个把肉吃饱酒喝足,然后脱掉衣裤,趁酒性一泡尿屙在手上,再用尿全身搓揉,在皮肤又红又亮发热后,大家齐声吼进入河床基底的水中。他们用钢钎、手杠把成吨的巨石掀入基坑,然后再把这些石头放平稳摆周正,用混泥土固定,一天一夜工人们不休息就把一个桥基垛出了水面。

    整个桥梁工地人山人海,晚上灯火通明,撬岩抬杠的号子声此起彼伏。大家围住一块石头,把钢钎、手杠放在石头下面,一起动手,师傅起号,众人相和:

    起:咿啊阳嗬哟。

    和:咿啊阳嗬哟。

    起:各位师傅嘛,

    和:咿啊阳嗬哟。

    起:齐用力叻,

    和:咿啊阳嗬哟。

    起:千斤石头嘛,

    和:咿啊阳嗬哟。

    起:轻拗起嘛,

    和:咿啊阳嗬哟。

    起:众人齐心嘛,

    和:咿啊阳嗬哟。

    起:四两拨千斤啰。

    和:咿啊阳嗬哟。

    和:嗨咿尔咗!

    和:嗨咿尔咗!

    ……

    一声号子,一齐用力,石头挪动一步。众师傅们一步一声吼,号子声息,石头也就移到了要放的位置,再又一起去撬动另一块石头。就这样一块一块地把石头往桥墩上垒,桥墩也就一点一点地往上长。

    这些衣衫褴褛的民夫工匠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数九寒天,冻死、病死、被粗木重石砸死的不计其数。所以后来有人说,清江第一桥是用民工的命换来的,确实不假。

    “齐药劲道”是离修桥工地最近的诊所,腰损骨折又是赵诚实药神巴儿的诊治强项,那些抬岩抬木料的工兵受伤了都去了大医院,所以到“齐药劲道”来治疗腰肌劳损的民工特别多。药神巴儿既是为那些民工们着想,也是药铺子经营的需要,他买了几只熊掌,一弄虎骨,再配了些山药,泡了几大坛子药酒,民工们伤了累了,花几个小钱买一杯药酒喝了,既能解乏又能治病,所以打从修清江桥开工后,他卖药卖酒,生意红火。

    为了抓生意,孃孃单寻梅安排邓淑珍去桥梁工地上巡诊。她每天穿着白大褂背着一口“十”字架药箱在工地上穿梭,为那些受伤受冻的民工们敷药疗伤,有钱的收几个小钱,没钱的义务就诊。她对那些一身污垢的民工们没有一点轻蔑的眼光,所以她的口碑极好。她还兼卖“赵氏药酒”,来买药酒的民工们都叫她一声“药妹儿”,这与土家的“幺妹儿”谐音,她也乐得被人这样来叫她。

    满河滩的工地上人头攒动,都是男工。一个个穿着破青布衫,头包白帕,腰抹草绳,脚蹬草履,满脸土色,黑压压的一片。只有邓淑珍是个女人,更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又穿了件白大褂,背着的个药箱也是白色,算是遍地黑中一点白,格外耀眼。她走到哪里,那里的民工们都会暂时放下手中的活儿,齐刷刷地把异样的目光射向她,“药妹儿”“幺妹儿”的叫声不绝于耳。这些民工们不仅肚子饥饿,性饥饿也是烧得他们欲火难抑,大伙儿只能是说些荤话唱些荤歌儿一饱口福:

    妹儿两块菜,搞了又还在。

    人情又送哒,屙尿更痛快。

    歌词里的性表达含含糊糊的,唱完这些个后,工人们接着又是“哈、哈、哈”的一片笑声,穷快活。邓淑珍一个女孩子,她没有听出来是什么意思。她看到别人笑她也瞅着笑,那些男人们看她在笑就更是好笑。

    尹长生的一个徒儿叫阎罗汉儿的脚被石头砸破了皮,坐在石头上由“药妹儿”邓淑珍给他敷还阳粉包扎。在手术做完后,阎罗汉儿看见邓淑珍那粉嫩的面儿一时兴起,便突然站起把邓淑珍的脸用手搂在怀里亲了一下。邓淑珍用力挣脱阎罗汉儿的双手后一时愤怒至极。这一举动被在一旁的师傅尹长生看见了,他不由分说地就顺手给阎罗汉儿背上一手杠,这一下不轻,阎罗汉儿迅速倒地叫“哎哟”。尹师傅站在那里嗔怒地骂他个狗血淋头:

    “你这畜生!手艺人在外有‘三不’你知道吗?不拿老板的失物;不贪老板的工钱;不嫖老板的婆娘。你吃了豹子胆还敢在大众广场之下强暴卫生员?‘女人三个包,只准讲不准捞。’鸡巴硬得很就用手使劲多搓几下,脑壳少犯点糊涂,莫在大众面前来丢丑卖相。你个娘死早了没教养的东西!”

    邓淑珍被辱后,就立马背着药箱怒气冲冲地回到了“齐药劲道”的家里,进屋就扑倒在床上抽泣。孃孃单寻梅从铺台子里瞄见邓淑珍回来那有些不高兴的样子,便急急忙忙走进室内邓淑珍的床边问她是咋回事儿。邓淑珍好大一会儿才“哼哼唧唧”地把阎罗汉儿搂她的一事说了。单寻梅听了没当一回事儿地笑着对她说道:

    “就抱一下嘛,莫大惊小怪的。一个女孩子,有男人惹你,说明你有人喜欢。如果猪不啃狗不嗅,那还叫女人吗?”

    邓淑珍反驳道:

    “有用这种方式来喜欢人的吗?”

    “那肯定是他的错,是他不懂礼貌。‘抻脚动手,不是好狗’。这些粗痞的男人,祖上辈辈都是穷人,在家从来没有个教养。出门在外,一天在工地上忙活,接触的也是些粗人,讲的也都是些粗话,对女人爱的表达方式也同样是两个字——粗鲁,是最原始的,几乎跟畜生没多大区别。”

    邓淑珍止住了泪水,继续听孃孃单寻梅说话。单寻梅像个哲学家:

    “但一个大男人对女人示爱,要主动去找女人他没得错,就算是他想得到公主,去找皇帝的女儿都没得错。男人爱女人是天经地义,是上帝给予他的权利。世界上的男人都不想女人了,男人都成了太监,都变成了牝马,人类的延续、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人的幸福和快乐就都不存在了,那作为女人又有什么价值,还要女人做什么呢?女人讲美,女人的装扮其实就是为了赢取男人的爱,女为‘爱己者容’,‘美’的本质就是‘爱’。女人存在的价值、女人存在的意义、女人所具有的高贵就是因为有男人的爱、有男人在追、有男人的呵护。”

    邓淑珍接住话道:

    “按孃孃的话讲,男女之间就可以乱来啰。”

    “不能,女人之所以高贵,就在于她能够对自己性的坚守,就在于把握好两个字——拒绝。爱是男人的天性,他们碰到稍有姿色的女人可能随时产生冲动,但他们又是最容易失去理性的动物,特别是那些修养不高的男人。而女人则一定要认真把握住爱的分寸,要有理性地去爱和接受爱,不能把男人们对你送来的每一支玫瑰都无选择地接受,否则将会是一失足成千古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女人就是因为不懂得拒绝而痛苦一生,所以女人一定要要学会拒绝。拒绝乱伦、拒绝庸俗、拒绝多情、拒绝一切不适合自己的男人作为情侣,拒绝一切没有爱的性行为。在拒绝的过程中还要讲求‘善于拒绝’,不要因为你不喜欢他就故意去伤害他。男人则又是最要脸面最讲究自尊的,一旦你伤害了他你就会多了一个敌人,有时候甚至是死敌。在社会中树敌太多就没有安全感,就会多出许多无名的烦恼,就会生活得很累。‘善于拒绝’就是要对男人献给你的爱加以婉言谢绝,并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要守得住孤独,耐得住寂寞,善于静处。一句话就是要守住底线,不可任性。在不同的场合,不同的对象要用不同的方法去应对。俗话说:‘男求女如登山,女求男隔壁喊。’你看你生气了,那个阎罗汉儿挨了一手杠,多遭孽呀,这应该是你的错。”

    “我的错?是他活该!”

    “你这样认为就不对了。就是阎罗汉儿有错,也不挨一手杠的严重惩罚呀。富有同情心是做女人的天性;温柔、善良是做女人的本分……”

    就在孃孃说话的当儿,石根不知从哪里衔了块骨头勾着头匆匆地从她俩身边跑过。松井、石根这两条狗已经长大了,在这个家里,这两条狗平常见到他们总是要摇尾乞怜,巴结主人,像一对顽皮的孩子。今天却很例外,石根看都没有看她俩一眼。单寻梅望着狗离开的方向对邓淑珍说:

    “你看这石根对它的媳妇儿松井是多么的忠诚。松井刚下了仔,生了石根的孩子,住在后院,石根当了爸爸。只要是石根找到了好吃的,它都是首先给它的老婆松井叼去让它尝鲜和补充营养。石根还每天公不离婆的守候在松井身旁,共同看护着它俩的宝贝,相互关照,又相濡以沫。在动物界中,狗族的爱是很深厚的,所以狗的家族很旺。其实女人更需要男人的呵护。”

    邓淑珍为孃孃单寻梅的幽默破涕为笑。

    孃孃的一席话让邓淑珍一时间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没有想到她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女人会懂得这么多做女人的道理,真是人能百事能呀。孃孃离开她后,她睡在床上,满脑子里就是爱、被爱、拒绝爱几个词在反反复复地撞击着。她也想到石根、松井这一对狗夫妻的恩爱有加,实在是让人羡慕。又想到了覃蔓子不知现在的生活怎样,身体状况如何,写给他的信是否收到了,他将来会对他好吗?是接受他的爱还是拒绝呢?他一时都还拿不定主意。

    其实每一个少女都是一个心思繁杂疑虑多变,想得到爱又怕人爱的动物。

    31

    第二天天空下着小雨。有道是“春雨不湿路,冬雨不湿衣”,石匠师傅、民工们一早就在冒雨施工,在努力抢建桥墩出水面。因为冬天不把桥墩垛建出水面,夏季洪水来临,以前做的工程将会前功尽弃。“药妹儿”上大桥工地比前些时稍晚了些,路很滑,工地上更滑。她打了把油纸伞,在工地上到处巡视。昨天经孃孃单寻梅一下午的开导,她思想开朗了许多,她与这些男人们的交往既多了些心眼儿又更有了信心。她走着走着,突然间,只听得河中间的桥墩工地上“哗啦”一声巨响,有人从桥墩上跌落到了水中。旁边有人在使劲地对她喊话:

    “卫生员——卫生员——,快来救命呀,有人落水了。”

    邓淑珍急急忙忙赶到现场一看,那个受伤的人一身湿淋淋地已被人抬到了河滩上平放着,双眼紧闭。她认出来落水的就是那个叫阎罗汉儿的年轻石匠。尹岩匠看见“药妹儿”来了,以为她还在记昨天的气,便喉咙梗咽着央求她道:

    “医生,快想办法救救他吧。他是个孤儿,是他爷爷奶奶交把给我带出来讨生活的,要是死了,我怎么给他家里的两位老人交代哟。”

    邓淑珍稍微犹豫了一会儿后,便急忙放下药箱,疾步走过去骑在阎罗汉儿的身上为他做人工呼吸,还嘴对嘴地使劲为他吹气吮吸。这些乡下的民工是第一次见到一个女医生给人这样来治病的,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人大惊小怪地在不住地打着“啧啧”。

    阎罗汉儿喉咙里“嗝儿”一声缓过了气来,手脚在慢慢蠕动,好大一会儿他的眼睛也慢慢地睁开了。尹师傅长放了一口气,大伙儿的心里像块石头落了地,脸上都逐渐地平和下来了。阎罗汉儿浑身不断地抽搐着,他冻得发抖。大伙儿七手八脚地把阎罗汉儿的湿衣裤脱掉,有人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包在阎罗汉儿的身上,由邓淑珍护着,几个人匆匆地将阎罗汉儿往“齐药劲道”的药铺里抬。

    阎罗汉儿被“药妹儿”救活了,在“齐药劲道”养着,只几天时间就基本痊愈。他对“药妹儿”没记前嫌非常感激,对她的护理非常满意,有如亲姊,视药神巴儿单寻梅如同再生父母。尹岩匠和尹順那一班师傅们对“药妹儿”的宽怀与善良感谢不尽,称赞不已,后来这些民工们一有点什么毛病就去“齐药劲道”诊视抓药,此后药铺里的生意更是有如日中天般的红火。

    女人啦,一旦学会了拒绝就显得高贵,一旦懂得了宽容就能得到福报,一旦养成了善良就能受人尊重,一旦知道了勤奋就会变得美丽。

    陈诚为了肃清共产党和加强地方治安,成立了第六战区长官部参谋处研究室。实际上这个研究室是陈诚的一个嫡系特务组织,称“研究系”,直接归战区长官部指挥,权力很大。“研究系”在地方上大力发展势力,徐拐子看中了这个组织的来头,就报名参加了这个组织的培训班,后来成了“研究系”在恩施城内的一名骨干分子。

    恩施城内税务所设在西后街,所长秦启安,山东人。他开先在徐源泉的第十军任军需少校,到恩施后退伍落籍,因为有文化便当上了恩施县税务所所长,家庭生活比较富裕。他爱唱京戏,经常集聚一些京剧票友到家里唱戏,来的大都是国民政府各部门的科长、科员,部队里中下级军官以及教员和少数商人,他们基本上都是流亡者。秦夫人对这些票友都很客气,每次聚会唱戏她都是烟茶伺候到位。恩施的娱乐场所很少,各位在这里梨园会友,生、旦、净、末、丑,有他乡遇故友之情,闹闹热热,都乐得一聚。

    徐拐子觉得这个票友聚会很好玩,也经常到西后街秦启安家里来凑热闹,还带着松井和石根这两条狗。秦夫人因为来的客人多了,开销大,就用两种烟分等级来招待客人。秦夫人知道徐拐子早年是在恩施城里的黑道上混的,根本不懂京戏,做票友也只是来混场子凑人多,低看了他,就给他装待普通客人的“大众”牌劣等香烟。她对那些政府官员、富庶大贾,认为是贵客就装了“飞马”牌上等香烟。还不让他的狗进屋,叫人打了松井、石根。徐拐子发现覃家是个势利眼,于是记恨在心,从此就很少到秦家去了。

    徐拐子为了向“研究系”立功,他弄到了一份秦启安家里的便于通知这些票友唱京剧的花名册,上面有姓名、住址、扮演角色的明细。徐拐子捏造说这是一个“汉奸”组织名单,便报到了“研究系”。“研究系”因为才成立,要急于出政绩,没做过多的调查就报到了陈长官。陈诚要树立新到任主席的威严,看后也没多作思考就批了四个字:“速查、严办。”一夜之间,“研究系”就逮捕了四十多名“汉奸”。这些票友们被关进了谭家坝的“湖北模范监狱”。“研究系”通过严刑逼供、伪造证据等多种残酷卑劣的手段,将这些“汉奸”们悉数判刑,还将其中的十名重判了死刑。执行枪决的那天,这十名死刑犯被捆绑着从南门进入城内游街,经大小两个新十字街到北门街出口,再到清江桥下河滩上行刑。这是恩施城经过改造后所做的第一次大型政治活动。

    徐拐子穿着制服挎着手抢,后面跟着松井、石根两条狗,人和狗都一摆一摆地走在死刑犯秦启安夫妇后面,耀武扬威。心里得意到:

    “看你还小看我还打我的狗不。”

    单寻梅几个站在“齐药劲道”二楼的栏杆内看着徐拐子斜背着枪从门前走过,眼睛斜都不朝这边斜一眼,那两条狗也是不朝家里望。药神巴儿自言自语地叹道:

    “真是小人得道,鸡犬升天,连我们的狗都神气了。”

    河滩上连环枪声响起,声震清江两岸。桥面上、河两岸人山人海围观的人们无不心惊胆寒。

    在收殓尸体的时候,有人发现,一个人叫她张太太的旦角的肚皮还在不停地跳动,原来她是身怀有孕,体内还有一条小生命也随她而去了——这是民国政府在恩施城制造的枪毙十人死十一人的著名冤案。

    有道是:宁得罪君子不能得罪小人。这也是政府用小人给政府脸上抹黑的必然结果。

    烈猴子的家就在南门外,那是一片破破烂烂的房子,肮脏不堪。按现在的话说,叫棚户区。烈猴子从小在这里长大,家里姊妹多,穷。棚户外靠清江岸上有一个张王庙,平常敬香的多,他就在张王庙的门口靠捡拾这些香客们丢弃的物品贴补家用。后来碰到徐拐子,烈猴子跟着他在黑道上混,专干那偷鸡摸狗的下作事,乐得个吃饱了逍遥。烈猴子二十四五岁的年纪,身体没有一块肌肉是完整的,瘦不拉几,且衣冠不整,还一头乱发。也因为穷,他至今还没有找到媳妇儿。徐拐子看到恩施城在进行大改造,便对他出了个馊点子找媳妇儿,烈猴子听后默默地点头,遂依计而行。

    他去垃圾堆里拾了个红油漆罐子,还把棕片一头锤乱后当笔,就一个晚上,他把“拆”字涂满了整个棚户区的大门,歪歪斜斜的。有的“拆”字的偏旁他写得相互分离太远,变成了两个字“才”、“斥”。

    谢春桃,武汉人,随丈夫逃难到恩施。她两口子原来在武汉的一个京戏班子里面唱戏,丈夫是丑角,她演旦角。日本占领武汉后,他们的京戏班子被冲散,便双双逃难到恩施,无意中就成了秦启安家里京戏票友会的主角。在“汉奸”案中,他们俩没有什么背景,她丈夫就自然被判了死刑。在那份联系名单中,只有她丈夫没有她的号,她不幸之万幸中被“研究系”给遗漏了,算是捡了条性命。

    谢春桃在收殓了丈夫的尸体后,一个人无依无靠,常常以泪洗面,生活非常孤苦寂寥,无奈之际便去南门外张王庙里敬香,想求个菩萨保佑。从庙里出来,她看到庙前这一片破破烂烂房子的板壁上到处都写着个“拆”字,心里想到这一片乱木房都是政府要改造的了。因为城市改造都是政府行为,政府行为政府就要拿钱出来补贴这些居民,居民有了钱就可以把房屋建好,街道就会变整齐,生意就会红火起来,居民们就会变富裕……骨牌效应——唱的比说的好听,臆想的虽没有获得也是令人高兴的。

    她正这么一边走一边想着,心不在焉,突然脚下一步石梯没走好,脚踝崴了。她迅即蹲下来揉脚,脚面逐渐由红变紫,迅速肿胀起来,她疼得不能站立,恨自己命运多舛,泪水在眼窝里直打旋,又没好意思哼出声来。也是无巧不成书,这正是烈猴子的大门口,说是大门,就一栋歪歪斜斜的木屋,屋檐口的瓦片掉落了不少,椽皮悬吊着像庙堂上的风铃。烈猴子开门出来,看见一个穿着时髦又身材窈窕的女子正蹲在路口不住地流泪,就急忙走过去把她扶到家里坐下来休息。烈猴子给她烧水温脚,还给她做饭吃,伺候得百般温存,也算是英雄怜美人吧。谢春桃本来就是个无家可归的人,在这兵荒马乱之秋,能有个男人向她示好,生存的本能由不得她挑剔,她看到这破破烂烂的家,想着今后政府要改造,总还有一线希望,于是他就没有离开这栋破房子。

    烈猴子眼巴巴地瞄着面前的这个女人,心里默着:徐拐子真是料事如神啦——一个“拆”字,烈猴子没费钱财就捡了个又便宜又漂亮的媳妇儿睡觉!

    32

    日本飞机从当阳、宜昌机场起飞轰炸陪都重庆,航线必经恩施上空,日机顺路也时不时地往恩施城里丢几枚炸弹下来。南门内象牙山顶的鼓楼是恩施城内最高的建筑,是日本飞机轰炸恩施城的重要目标,这一带的房屋被炸得七零八落。国民省政府为了防止空袭,就把这座百年古建筑拆了(后来建了一座六角亭,供居民休闲)。还在离恩施城几十公里外的沙地、新塘、白杨、三岔多地设立防空监视哨所,城内多处设报警台,一旦有日机到来各地哨所迅速通过电话报到防空指挥部,基本上可以提前半小时拉响警报,人们便迅速躲进防空洞。这样日机找不到准确的目标,几次丢下的炸弹都是在城对面的五峰山上和清江河里爆炸,人员伤亡较少。

    后来恩施成为湖北省会和湖南、四川部分毗邻县市的抗战指挥中心,又是拱卫陪都重庆的桥头堡,当然也就成为日本飞机轰炸的重要目的地了。

    1941年4月29日下午,初夏的恩施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恩施城内的人们在初夏暖融融的阳光下像平常一样做着自己的事。突然间城内四处警报响起,经久不息,人们喊声大作:

    “飞机来了。”

    “日本的飞机来了。”

    “快进防空洞。”

    ……

    城里强烈的呼喊声此起彼伏,人们携老扶幼,四处奔波,都往防空洞里钻。

    也就在人们撕心裂肺的呼喊和四处一片混乱的同时,一束光柱从张王庙的屋顶上不停地在空中晃动。这是镜子对着阳光反射出来的光束,耀眼醒目。天空中,有十架飞机前前后后从东边像老鹰一样由小变大直抵恩施城的上空,飞机以这一束光柱为信号,炸弹像拉稀屎般正落在恩施城南门内开花,一时间山崩地裂,火光冲天,呼天喊地,乱成一片。象牙山腰有一处恩施最大的防空洞,里面躲了几百人,以省直机关的职员和其家属为主,炸弹把洞口的丹霞石壁炸塌,洞口被封,洞里面被炸、被踩踏、被郁闷的人死伤无数。人们四处强力救火,更多的是拿着锄头、铁锹去挖被封住防空洞的丹霞土救洞里面的人。

    在日本飞机按照那束光柱投弹的同时,省警备司令部也发现了从张王庙屋顶上反射出来的那一束亮光,他们猜测这不是一束简单的亮光,里面定有阴谋,于是他们迅速展开了对张王庙及其周围民房的全面搜索。

    烈猴子家的门紧闭着,里面有人讲话,不时地发出“卿卿我我”的呢喃声,是一男一女,声音很细,听不清在说什么。警备队把门敲打得山响,一时又没有了声音,静了下来。好一阵子后,门开了,是徐拐子。他木然着脸,枪斜吊在肩膀上,像个二流子。他与谢春桃在床上的兴头上被人打扰,一副老大不高兴的样子,出房门一看是警备队的,人多,没敢发作。他后面跟着个窈窕的女人,是谢春桃。她脸面绯红,衣裙不整,头发凌乱,勾着头与几个当兵的见面,有几分尴尬相。明眼人一看那副腼腆相,都能猜度出他俩是刚做了那苟且之事的。警备队要对她家进行搜查,徐拐子有意想在谢春桃的面前表现一下,大声喝道:

    “不行。我是长官部参谋处研究室的,有什么警务先给我说。”

    警备队是正规军事机构,着装整齐,执行任务鸣鼓响堂,向来恃强傲物。“研究系”是临时特务组织,做事明不明暗不暗,警备队一直是没有把他们太放眼里,他们对于徐拐子的话并不太在意。

    他们正在相互理论之际,烈猴子从门外疾步走了进来,他的身后有几个警备队员一直在跟踪。烈猴子的前脚刚跨进屋,后面的几个警备队员向屋内的警察使了个眼神,几个警备队员不言自明,便前后夹击,把烈猴子来了一个狗啃屎,迅疾将他按倒在地进行搜身,在他的口袋里找到了那面圆圆的玻璃镜子。警备队几个人好像什么都清楚了,不用烈猴子狡辩,也不由徐拐子阻拦,就把烈猴子五花大绑捆了,押到城内鼓楼街警务室进行审讯。

    在审讯室,开始烈猴子还“支支吾吾”地隐瞒,正待上刑具,他一看这威严的阵势,马上就吓得尿裤子了,于是他就不加保留地一股脑儿吐了个干净:徐拐子给了他五个大洋,要他在下午三点左右待城内警报响起,日本飞机即将到来的时候,用镜子对着太阳光晃动。他觉得这么简单就能得到几个大洋心里不胜欢喜。可他怎么也没有料到在他给日本飞机晃镜子递信号的时候,徐拐子却在他家里搞他的婆娘;他更没有料到这么个小事做得这么隐秘会败露得这么快。日机刚一飞走,他走出张王庙才一到家就被警备队给捉了。当然,他更没有想到用一块玻璃镜子这么晃动几下,日机以这束光柱为目标投炸弹,城里死了这么多无辜的百姓。因为他是个恩施城里的人渣。

    警备队离开后,谢春桃给徐拐子端茶侍候,哭诉央求道:

    “徐大爷,您一定要想办法救救烈猴子呀,不然我就没处安身了。”

    烈猴子被警备队带走,徐拐子想阻拦终是寡不敌众。他此时感到有些无奈,而心情却是特别的混乱与惊悸。他估摸着烈猴子到了审讯室一用刑是什么事情都会交代出来的,这后果对于他来说将是不堪设想。他坐在堂屋里如坐针毡,他思考着眼目下只有先去芭蕉老巢汉流龙头大爷向和生的地盘上去躲起来,待风头过后再回到向和生的门下去干他的老本行。他还想着把谢春桃也一并带走,因为这女人实在是太让他上心了。他一口一口地抽着烟,心事重重。

    审讯室就在南门内,与烈猴子的屋只一城墙之隔,就百十米远。其实警备队人员就一直在屋外监视着徐拐子,只是在等烈猴子的口供。烈猴子把徐拐子一供出来,没待徐拐子动身,警备队就进屋先下了他的枪,然后前后夹着不由他分说就把他带走了。

    “研究系”的人当汉奸,要正式捉拿徐拐子还必须报长官部批准。陈诚看到这份报告后,几乎肺都气炸了,立马在报告的上方签批了还是那四个字:“速查,严办。”陈诚批完就把毛笔狠狠地摔在地上折断成两截。

    在陈诚批复的这四个字中,“办”字最后一点的落笔非常重,警备司令部的长官们都知道陈诚的脾气,明白这重重的一点就是“杀”的意思。

    建始县长粱下坝人何佩瑢,早年去武汉求学,后留学日本,学成后回国曾任湖北省主席。抗战爆发追随汪精卫投敌叛国,于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末就任日伪湖北省省长。民国二十九年(1940年)在汉口璐珈碑路何氏官邸成立“共和党”,自封总裁,堪称湖北最大汉奸。他为了竭力效忠日本皇军,企图在他的家乡恩施发展汉奸组织,遂派杨林以经商的名义,带了足够的金钱从巴东、建始潜入恩施从事间谍活动。徐拐子想得到大笔钱财,很快就成了杨林的猎物。他只给了点小钱要烈猴子去给日本飞机报信号,没指望烈猴子这么不中用,一出场就暴露了。

    刑场依然设在清江河南岸的沙滩上。警备队把杨林、徐拐子、烈猴子三个人犯,从谭家坝监狱用卡车押到象牙山南门外下车游行,五花大绑,背上都插了个“汉奸”的大木牌子。街两边人山人海,都拥挤着看热闹。因为他们是真正的汉奸,因为他们给日本飞机传递信号炸死了许多恩施的同胞,所有围观的人们都对他们投以仇恨的目光,痛骂他们是民族的败类、恩施的人渣。人群中不断地呼喊出“打倒汉奸”的口号,烂水果、垃圾、口水从各个方向不断地射到这几个“汉奸”的身上。在小十字街的转弯处,一位四五十岁的女人,是位空难家属,气不打一处来地哭着。她端了一个屎盆子对着徐拐子就凌空从头上泼了下来,臭不可闻——在恩施人的风俗中,对最痛恨的人的侮辱就是扣屎盆子和垫尸——屎尿从他的脸上顺着浓密的胡须往下滴,本来已经麻木的徐拐子却被这一盆屎尿淋清醒了。他一边摆着头一边喷胡子上的粪水道:

    “喜得这是一盆穷人家粪坑里的屎尿,如果是哪家富人的秽物,那该是多臭哇。”

    他分辨得出富人家吃细粮屙出来的粪比穷人吃粗粮的屎尿要臭得多。

    当押解刑犯的队伍进入到北门街“齐岳劲道”的药铺门口,松井、石根这两条不识时务的狗看见了徐拐子,很快地从“齐药劲道”的后院窜到了徐拐子的裤腿后面去亲热,被几名警备队员用皮鞋踢得“汪啷、汪啷”地叫唤着逃跑了。

    单寻梅坐在药铺柜台内瞄到游行的队伍从大街上簇拥走过,心里一阵阵悲凉,突然听到她的两条狗被人打了在叫唤着逃窜,便急忙跑到门外去关心她的松井、石根。她非常关爱她的两个心肝宝贝,见它俩无大碍地从后门跑进屋了,便转身进铺子内很寒心地对丈夫药神巴儿说:

    “去年枪毙‘汉奸’,是徐拐子押着队伍游行的,今年又是警备队押着他在游行,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呀。”

    药神巴儿回寻梅儿道:

    “在中国历朝历代,从国家到民间都没有跳出这种冤冤相报的怪圈。徐拐子、烈猴子只是这个圈子上的一只蚂蚱,经不起别人随便一掐。人无论在哪条道上混,只认钱不讲道德,早迟都会碰钉子的,只是他俩玩得大了,连命都搭了进去。”

    正在被药神巴儿诊脉的老师徐文斋接住了药神巴儿的话:

    “这些都是封建社会遗留下来的毒瘤。中国只有建立一种民主制度,人民当家做主,才能消除这种今天整人明天被人整的政治灾难。”

    单寻梅听到他们把话题扯到政治上面去了,便走近他俩用手指点着自己的樱桃小嘴摇摆,诡谲地唏嘘道:

    “当街莫谈国事,你俩也不看看眼前是么子阵仗。”

    几位相视一笑。

    死刑犯被行刑后,一天过去了还没有人收殓他们的尸体,药神巴儿看到当年徐拐子、烈猴子退回寻梅儿吊袋的情份上,花了两个袁大头雇人用稻草把他俩的尸体抬到龙门山上给掩埋了。

    33

    湖北省会和第六战区迁驻恩施后,中国共产党为了加强国共两党的和平统一战线,竭力开展抗日救亡运动,便向恩施地区派遣了大量地下工作者。大革命时期恩施遗留下来的那些老党员,通过党组织多方联络,到处寻找,逐渐有了下落。徐文斋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便又重新回到了党组织的怀抱。

    当时国统区对共产党的活动实行严厉打击,陈诚更是党禁最坚强的执行者,他庞大的特务组织打击的主要对象就是共产党员,一旦抓到了他们的手里,其刑罚最为严酷,所以党组织的一切活动都是在各种公开的职业掩护下秘密进行的。徐文斋公开的职业是恩施高中的国文教师,这所学校是湖北联中下面的一所分校,设在恩施城东面两公里外的凤凰山下。

    徐文斋与“齐药劲道”药铺的老板药神巴儿都是汪营人,又很早就相识,在李氏宗祠一别已是好几年了,能在恩施相遇,他俩自然感情深厚。两个人都是见过大世面的,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徐文斋经常在上课之余到“齐药劲道”来闲坐,有点儿三病两痛,他来这里拿点药,药神巴儿对他总是有求必应,合适的时候药神巴儿还留徐文斋在他家里小酌几杯。单寻梅也很乐意为他们整上几道川菜,听他俩扯家常闲白。

    在酒酣耳热之际,松井、石根在桌子下面啃骨头打架。

    徐文斋笑着道:

    “你们真会想,给这两条狗起了这么个列却的日本军官名儿。”

    药神巴儿回道:

    “我们的邓大哥就是被松井石根这个刽子手指挥的部队杀死的,他还放纵他的部队在南京肆意烧杀抢掠六个星期,不知死了多少人,让多少个家庭破裂。梅姐最恨这个军国主义头子,她说她如果真正碰上了松井石根,她不会把他当狗来豢养的,她吃得完松井石根的肉。”

    单寻梅正上菜,听后接话道:

    “松井石根有我这两条狗这么听话,这么通人性,中国人也就不会遭这么多罪了。”

    徐文斋举起酒杯:

    “只要中国人民团结起来,各民主党派结成民族统一战线,坚持马克思主义理想,走苏联的建国道路,一定会把日本强盗赶出中国大陆,一定会把松井石根这些军国主义头子送上断头台。”

    两条狗在桌下争骨头打闹得讨厌,单寻梅一跺脚,一声吼,两条狗衔着骨头灰溜溜地夹着尾巴蹿出了客厅。

    药神巴儿用筷子指点着正在走出大门的狗大笑着戏谑道:

    “哈——,看看,梅姐儿顿顿脚就把这两个小日本赶走了。”

    徐文斋抿笑了一回后,继续对药神巴儿道:

    “小日本之所以占领了大半个中国,是因为国民政府腐败,软弱无力,蒋介石搞假抗日真内战,这样就在日本军队面前是一败再败,我们的省主席就是一个典型的‘三昌’逃跑将军。”

    药神巴儿诧异道:

    “淞沪抗战我是参加过的,打得那么惨,怎么说是假抗战呢?”

    “这就对了。你不明白,你们川军一出峡江就被蒋介石撤散,分属中央军各军团由他们指挥,到各个战场一直是在第一线给中央军当炮灰,打到最后剩下的人连自己部队的番号都找不到,死了几十万人,而中央军的实力却始终保存着成建制地往后退。”

    药神巴儿听得很仔细,听到这里他想到川军在淞沪战场上一直坚持到最后让中央军撤退的那一幕幕惨景,他似乎听明白了些什么。

    单寻梅在一旁为他俩添酒添茶,一旦听到他俩又在谈什么主义、真理之类的话题时,她总是要插话劝阻:

    “喝酒、喝酒,你俩莫谈国事,莫谈国事嘛。”

    在北门街“齐药劲道”的斜对面有一个小餐馆,祖传的,开了几代人,算是个百年老店,在恩施城里很有点名气。店名读起来也很有点味道,叫“吃名堂”。主打菜是清江鱼,做得很有特色。一是味道清纯,清江鱼是清水鱼,没有泥腥气和其他怪味儿;二是新鲜,有道是“猪吃叫,鱼吃跳”,刚杀死的鱼烹出来味道正宗。清江河里有几个打了一辈子鱼的打渔佬,几乎是天天晚上下网,一早收获鱼后就送到这个馆子里卖,所以天天都是新鲜鱼;三是花样多,小鱼油炸,大鱼清蒸,鱼块红烧。鱼头、鱼腹、鱼翅、鱼泡各有分类,你想吃啥有啥,有各种各样的名堂,所以这个店也就起名“吃名堂”了。小店的生意很红火,恩施县政府的那些大官小员如果不是重要的客人或者不是大型聚会,都喜欢来这里吃鱼。一是比较体面,二是公务员可以签单,由店老板凭单子找单位结账报销。

    徐文斋走出“齐药劲道”从吃名堂的小店路过,店内有人在叫他:

    “徐老师,进来喝酒。”

    徐文斋循声望去,见他们学校副校长陈寅胜在朝他点头,旁边坐着恩施县政府的万科长。

    陈副校长是从军队里面安排到学校里做校监的。他专门负责学生的政治思想工作,主要职责就是防备共产党对学生的赤化。陈诚到任湖北省主席来恩施后,强调“一个党,一个领袖,一个主义”,重点是打击共产党员对国民政府的颠覆活动,他几乎每一个政府办的学校都派了他部队上的人做校监。陈副校长在知识分子成堆以教学为主的地方,他的文墨不高,说话做事都显得粗鲁和有点另类,说直白一点就是老师学生都不太瞧得起他,不是太尊重他,所以他在学校里面工作始终是不太安心,想改行去政府任职。政府机关里是个大杂烩,是个可以滥竽充数的地方,有能力无能力都能够混场子。徐文斋猜想着今天一定是陈副校长请客在找万科长套近乎走关系,请万科长帮他改行进恩施县政府任职。陈副校长的官瘾比较大,不走出校门,他官阶的升迁是无从谈起的。

    学校领导叫他,作为老师没有不去的道理,徐文斋考虑到就是打心眼儿里瞧不起陈寅胜,但在面子上也要过得去才行。

    徐文斋进店坐下,看见桌上的酒已经空了一壶。陈副校长转头朝店内叫道:

    “再上一壶遍山大曲来。”

    酒保在里面答应得快:

    “哦,来了(尿)——”

    答话的是一个童音。陈副校长听着里面答话的内容不对劲,他军人性格,立马嗔怒道:

    “是哪个毛头小子这么答话,狗胆给我来点尿看看!”

    一会儿一个中年酒保急急忙忙托了壶酒上来,一边躬身往桌上放酒壶一边道歉道:

    “是个才来的年轻人不懂规矩,他是无意的,我已经骂他了,各位客官大人大量,请多多原谅本店的不是。”

    陈副校长还要发作,被徐老师劝道:

    “校长息怒,好吃的吃,好喝的喝,破事别往心里搁,莫扫了我们酒桌上的兴致。来,喝酒,喝酒嘛。”

    万科长也转移话题道:

    “官场上这碗饭也不好吃哟,我混了这么多年还才爬了个正科级。官升一级比登天还难啦。”

    徐文斋提起酒壶把桌上的酒杯斟满。陈副校长红着脸接话道:

    “万科长在恩施城里已经是个很有脸面的人物了。我现在什么级别都没有,只要能进政府,在你万科长下面干干,就是扫地打开水我都心满意足。”

    万科长笑道:

    “只要你听我的安排,给县长的这个——这个能够到位,应该不成问题。”万科长把手指举起在空中捻着,示意着做出数钱的样子,拍胸脯接着说:“我姓万的向来说话作数。”

    徐文斋知道,酒桌上的人在拍胸脯说大话了,酒意也就到八分了。

    徐文斋陪敬了两位上司各一杯酒后,陈副校长对他耳语道:

    “你签个单,我到时候给学校后勤处打招呼处理。”

    徐文斋知道陈副校长管后勤,有这个权利,平常是占便宜不少。学校的经费本来就紧张,他不想趟这塘浑水,校长说了,他又不好在万科长面前失他的面子,于是就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钱来,喊老板结账。他一边给老板数钱一边戏谑地说道:

    “你们当科长都觉得这么难,我一直都是副县呢。”

    万科长诧异道:

    “你一个教书的,怎么会是副县呢。”

    徐文斋继续讥诮道:

    “早就是副县了。我们这些教书的,有谁巴结,馆子里吃饭了不付现(副县)怎么走得脱人呢。”

    万科长思考了好大一会儿,才咀嚼出徐老师的话外有点列却味儿来,于是便“哈、哈、哈”地大笑道:

    “当老师的真会说话呢。日诀人不讲重话,骂人还不带‘把儿’呢。哈、哈、哈。”

    陈副校长脸上是红一阵白一阵地不好看,可气自己属下的一个普通老师敢在政府领导的面前来讥诮他。徐文斋终究没有捡回陈副校长的脸面,他既出了钱又把人得罪了。读书人哟,有时候就是这么生得“贱”,替人出了憨钱还要耍小聪明与人过不去,自己找苦果子吃,这是典型的“自作自受”了。

    陈寅胜几位从吃名堂餐馆走出来,分手时万科长笑呵呵地握着徐文斋的手,说他是个有水平又会列却的人。陈寅胜则是皮笑肉不笑地相邀着万科长往大十字街的方向走了。徐文斋同他们分手后有几分没趣,转身进了侧面的巷子,沿小路拾级上了后面的碧波峰。

    碧波峰是恩施城内的一座小山。据传早年李白流放夜郎路过恩施时曾到此赏月,写下了一首流传千古的长诗《把酒问月》。早年曾被人建问月亭并刻诗碑立于亭内,到明天启7年间,谪戍施州的吏部侍郎邹维连为此亭作序,后来许多文人骚客都在此作诗留赋以感怀,清代名宦张之洞、李鸿章曾留下墨宝,又经历朝历代地不断扩建,时下已是一处初具规模古文化气息极为浓郁的庭院了。

    此亭四顾茫茫,衔远山,面清江,抗战之际,此处则是满目肃然。傍晚时分,秋月初上,徐文斋带着三分酒意,趁着月色,瞧着亭柱上的楹联。张之洞的题联“亭如人好,月比山高”跃然柱上,那遒劲的书法,让他好端详了一会儿。然后徐文斋走进亭内,模模糊糊地默诵着碑上的“问月”诗。这时亭内已经看不清碑上的字迹了,但他背得:

    把酒问月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

    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也是凌空当月,也是酒醉之时,徐文斋觉得他现在的时间与心情同当时李白作此诗时的心境几乎如出一辙,真是“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只是唐朝盛名一时,四方来朝,而今天的中国则是强寇入侵,国土遭人践踏,人民备受凌辱。“人若流水,月皆如此”,都是中国人,都是炎黄子孙,都在这块土地上,为何具有皇皇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国,今天被一个小小的日本岛国打得如此狼狈,会落到如此羸弱颓废的地步?其根源主要是主宰国家命运的统治者腐败——清王朝的腐败,国民党的腐败。我们共产党人应该充当起管理国家的脊梁,让中国人民团结起来,重新屹立东方,赶走日本强盗,建立起一个强盛的中国,像李白那个时代一样,让世界各国来朝。

    亭园边一对年轻情侣,男的坐在一块石凳上拉京胡,女的站着,正拉开嗓子在唱京剧折子戏《红鬃烈马》中的一段中。讲的是丈夫薛平贵西征了,妻子王宝钏只得苦守寒窑十年,生活过得极其艰难困苦的悲壮故事。当年金人侵略北宋,中原人民饱受苦难,也是四处流落。这一对唱戏的年轻人是从武汉流落到恩施的戏子,年轻有为却无家可归,与当年王宝钏遭受的灾难何曾相似,只是时代不同了,唱古人其实就是唱他们自己。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不对,此女已经深谙亡国之苦了,听那唱腔是何等的悲苍与凄凉。

    徐文斋坐在石凳上,静静地听着,与唱歌人同悲同喜同命运,心里一时散发着阵阵寒意。

    34

    李卯香在黄连棚里一边拾草一边长声吆吆地喊山歌:

    有女莫嫁龙洞沟,包谷米儿是对头。

    想吃一顿白大米,要到八月过中秋。

    这龙洞沟包括从石虎场上来这一大片地域,因为海拔高,出水清凉温度低,作物以种植玉米、洋芋和其他杂粮为主,水稻的产量不高,种植得很少,所以吃米困难。李卯香一家没有开垦水田,只是在过年的时候才在汪营街上买几斤大米回来吃个鲜。

    戌妹儿在石虎场卖煤,看到成群结队往恩施挑粮食的人,一打听,是给恩施省粮站挑的,运费是百斤百里十斤米。她想到自己也可以往恩施送一回粮食,换点米回来过年。回到家一说,妈李卯香听了也想去,好跟女儿戌妹儿做个伴,还可以到恩施大地方去看看。

    恩施的粮食从第五战区洞庭湖周边地区调进,入长江航运到万县码头上岸,再经利川到恩施,湖北省政府在沿途都设有粮站。覃遵戌娘儿俩头天晚上就找了自己常用的弯架子,把背弯架子的系子加固,还用布条将系子包裹了,让肩部受力软和些。连夜做了两条装米的麻布锁口袋子,简单地准备了些生活用具,叫后爹抓二先生看屋,第二天鸡叫头口就出门,到汪营粮站时粮管员才上班打开仓门。她俩各秤了80斤大米,算了一下,到时候可得四十斤大米回家,心里想着过年时那碗白蒙蒙的大米饭,背起弯架子很高兴就朝恩施方向出发了。

    说得轻巧,提根灯草。她俩是第一次背力出远门,从汪营到恩施一百多公里,近百斤大米压在身上,路途遥远,真不是她俩想象的那么轻松。背老二的习惯是三步两打杵,走几步歇一会,一步一步往前撑。一路上不时走上前的挑二和那些“扁担兵”与她俩擦身而过,还对她俩丢了句:

    “大姐,加劲啦。”“大姐,后面来呀。”

    这些下力的人,无论认识不认识,来来去去,都是相互有说有笑地打招呼,热热闹闹。

    妈李卯香已是五十多岁的年纪,没有了年轻时的身板。俗话说:“宁愿近背百斤,不愿远提四两。”才走十多里路,李卯香就感到腰酸腿打战,背上有些沉了。戌妹儿只得一路上不断地把妈口袋里的米往自己背上加,最后是自己背的重量超过百斤。

    山里的女人,从小一只背笼一根打杵随身:

    白天背太阳,晚上背月亮。

    出背一桶粪,进背一捆柴。

    赶场娃儿背上街,进门背回洋货来。

    腰背驼,人背矮。

    屁股背大奶子甩。

    所以,背笼、打杵这两样工具,是山里女人一生不离不弃的劳动伙伴。

    石板岭是去恩施路上的鬼门关。山顶叫卡门,是早年土司修筑的边防要津。城墙沿着山脊延伸,上面一个平台,一个个石墙垛碟,成为今天过路人的最好休息处。戌妹儿娘儿俩勾着头用尽了全身力气上到卡门,几个挑二正站在关碟上对着远山撒尿。有人大声喊道:

    “来姑娘客了。”

    一个偏脑壳挑二一边楼裤子一边转身瞧着戌妹儿俩说道:

    “两个婆婆客,不知大的小的见过多少,有个么子大惊小怪的嘛。”接着他又朝着戌妹儿俩喊道:“两位大姐,快过来扯白,吐口气了再走。”

    这几个挑二帮她娘儿俩把弯架子接下来放稳,李卯香喘着粗气唱道:

    扯白就扯白,千万信不得。

    六月绞大凌,七月落大雪;

    阳沟涨大水,船都开不得;

    棕索套鸡公,奔断七、八截;

    牛栏关蚊子,气都出不得。

    扯白就拆白,扯了三年六个月。

    扯得裤子没有底,扯得夜饭米都没得。

    男儿三十打光棍,鸡巴硬了没得辙。

    铺盖里面搓一夜……

    这些挑二常年在外行走,都是一帮男客结伴,在这荒山野岭碰到了女人,而且又是两位能说会道、大胆列却的婆婆客,他们一个个心花怒放,尽赶荤的说,相互逗趣,像麻雀打破了蛋一样,“叽叽喳喳”在这山顶上闹翻了天,很是穷快活了一阵,一时间爬山的疲劳得到了缓解。山顶上风大,不大一会儿坐凉了,身上在打冷惊,他们又拾起担子上路。

    下石板岭,三十多里路之之拐拐,靠山顶的一截壁陡壁陡的,背负重了,下石梯腿杆儿直打颤。戌妹儿自己先上前把米送一程,再回来接妈,这样打短肩去去来来。那个叫她俩扯白的偏脑壳挑二还帮助她们打了一截短肩,不然的话在天黑之前她俩还下不了山谷。穷人相帮,特别是对困难女人的怜悯是土家人自古的传统。

    这一段路从来就是棒老二的出没之地,因为是运官粮,他们也许是害怕,也许是良知的觉醒,这两年他们的拦路抢劫收敛了许多。

    四天走到恩施,一天背负近百斤走六七十里地,母女俩已是累得只差啃土了。她俩把米交到恩施上官田粮站,揣了收粮单就近找栈房歇了,一夜就像完成了一桩大事般的心里轻松睡了个安稳觉。

    山里人累习惯了,睡一夜又恢复了元气。第二天她们没有眠床,一早就到官坡码头,准备过清江河在恩施城内转转后回龙洞沟。

    在码头上,她们碰见一群壮年男人坐在石梯上,穿的衣服长一件短一件,花花绿绿的,有的还缺胳膊少腿,有的没有穿衣裤,只是腰间围了块遮羞布,相互还在不停地打打闹闹。他们大都是中原人,在卢沟桥事变后就被动员去当兵。他们从淞沪会战、台儿庄会战、武汉会战、长沙会战一直边打边撤退,最后在两湖战场上受了重伤后被运送到恩施疗养。

    一位披了床被单的伤兵坐在码头的边上不断地哼着他的家乡小调:

    叫老乡,快快去打仗。

    上战场,先去把兵当。

    你不当兵,我不出钱。

    像个“靶儿”哟哟。

    哎呀哎子撤了哟。

    呃?看你怎么活!

    这支北方土不溜叽的小调,“你不当兵,我不出钱”,就只能是日本人的“靶儿”了,“看你怎么活”!当百姓是死,当兵打仗也可能是死,但总还有一线希望。这样一种朴素的想法,激发着他们去参军抗日,英勇杀敌。

    李卯香听他们唱道“像个巴儿哟哟”时只想笑,因为山里人把男人的生殖器叫“巴儿”。正在她娘儿俩好奇时,不意间蔓子儿的老师徐文斋从戌妹儿的面前匆匆走过。戌妹儿在恩施异地能见到熟人感到格外的亲热,便放开嗓子喊了声:

    “徐先生。”

    徐文斋听到有人好像是在叫他便转身一看,原来是覃蔓子他妈和他婆婆,很惊讶地问了句:

    “哟——,你们怎么到恩施来了呀?”

    戌妹儿把往恩施送粮食的事给徐文斋说了。徐文斋觉得她们真能吃苦,然后对她们说道:

    “我现在在恩施中学教书,休息的时候和一帮朋友组织了一个‘伤兵之友灭虱站’。今天是星期天,我在这里组织义工,请人帮这些当兵的无偿洗衣服消灭他们身上的虱子。”说话间,朝那些坐在石梯上的壮年人指了指:“他们在前线打仗很苦,是受伤或病了从前线部队里退下来的,身上的虱子成堆。我们组织人义务为他们把衣服洗一洗,让他们的伤病尽快好了又要上前线。你们俩做这洗刷晾晒的事也是一把好手,可不可以留下来为他们服务两天,为抗战出点力。”

    徐文斋做共产党的地下工作,也帮助老百姓做一些善事。蔓子儿在苏马荡电子学校培训结业后也上前线了,戌妹儿想到自己的儿子跟这些后生一样,在前线也同样在受苦,一位母亲的怜子之心便油然而生。老师的话说什么戌妹儿都听,随即戌妹儿朝妈李卯香望了一眼。李卯香示意,于是她俩听徐先生的安排,走进了码头侧面的灭虱堂。

    官坡。从老城东门过清江河上官坡码头,几百步宽敞整齐的石梯一直通向五峰山的半坡上小垭口,是恩施东边通往宜昌的官道。石梯两边修满了官驿、馆舍和民房,整个房屋依山傍势而建,绵延起伏到半山腰。约十层石梯一段街,阶台窄逼,由鹅卵石铺就的街面却很平整,层层叠叠,是以前官府迎接从东大道来恩施上任或者同僚卸任告别时官员宴请的场所,热闹非凡,所以叫官坡。

    朝上望去,整个官坡的房屋显得气宇轩昂。太阳升起的时候,行人朝着天街拾级而上,如同是去拥抱太阳一样。所以,在“施州八景”里又有“官坡朝旭”之说(又叫“五峰朝阳”)。

    这里还是龙洞河流进清江的入口处。

    这时的太阳已经上到五峰山山顶,春寒料峭。这些从前线退下来的伤兵们坐在石梯上,晒着朝阳,翻开自己的衣服,挠着身上的虱子,掐得“哔哔啵啵”直响。这是一幅与“官坡朝旭”极不协调的景象,挠得旭日都痒痒,升腾得慢慢吞吞的。他们就是这样来“朝旭”:等待着义工们的到来,帮他们彻底灭虱,摆脱长时间虱子在身上的搔痒和皮肉的痛苦。

    街两边的廊檐下,放着几口大军锅,稍背静的几处廊簷下面,围着几床篾席或床单,那是洗澡或擦疥疮药的地方。义工都是从老城或城郊招募来的热心人、好心人,多是壮汉、家庭妇女。他们不停地抱柴,用木桶提热水,到街左的龙洞河出口处为伤兵们洗净刚煮过的脏衣。

    随着太阳的爬高,三三两两从城里和郊外乡下来的义工走进灭虱堂各自的工作岗位。伤兵弟兄按照序号,依次被叫进篾棚里洗热水澡,脱下的衣服放进军锅里把虱子煮死,然后由几个男工捞起交给提着篮子的热心的大婶们去漂洗。因为伤兵脱下的是唯一的衣装,必须当天在清江河滩的卵石上为他们晒干。洗澡完毕后的伤兵,在棚里擦拭中医配制的“疥疮膏”,或西医配制的硫磺膏。苦难的经验里有“十虱九疥”的说法,即:十个长虱的人,有九个都要生疥疮。

    “疥疮”,又叫“脓泡疮”,是旧时苦难人家最容易得的常见皮肤病,身上奇痒难挨。擦完药后,就向伤兵发给从各地募捐的衣服,花花绿绿,长长短短,虽然是旧的有些破烂,但很干净。伤兵们知道在这种艰难时期,老乡们自己还披挂着破衣烂衫,能把换洗的衣裤捐献给他们,恩施的人们实在是已竭尽全力了。经过这一番“炮制”后,伤兵朋友们好像进了天堂,惬意地坐在石级上晒太阳。唱着他们家乡的小调,讲着各自同日本人打仗的故事:他们失去的那腿,曾带着他们追赶过日本兵;失去的那只手,也曾把手高高地举起把“大刀向鬼子的头上砍去”。他们虽然得不到很好的安置,但这些义工们为他们的无偿服务,心里总还是得到了些许的安慰,还是非常感激恩施这座山区城市,感谢清江干净的流水,感谢恩施这些善良的人们。

    军锅里的虱子蛋被开水烫得像鞭炮炸开了“噼噼啵啵”的响,李卯香、戌妹儿站在旁边听得肉麻。她们从男义工的手上接过这些又黑又脏的这些军衣军裤时,想到蔓子儿在前线也定是过着这样的苦日子,不禁眼泪在眼窝里直打旋儿。

    龙洞河里的水流速缓慢,她们把这些衣服背到在龙洞河里用棒椎捣,反复漂洗,清干净了再背到清江河滩上晾晒,整个河坝的石头上全是军衣,一片淡黄色,衣服上的水汽直往上升腾。

    累了,戌妹儿坐在江岸的石头上喘口气,看见江面这么宽阔,滔滔河水到这里已成澎湃之势,不禁心潮随之起伏。这些河水从她们家门口龙洞沟流出,一路不断汇集溪水水势不断地增大,雪白湍急的浪花珍珠般地在江滩上翻滚,“哗哗”的流水声好像是在不停地在叫唤她:“妈妈、妈妈”,就如同听到蔓子儿在亲切地对她呼喊。她想到“水流出山入大海,人走出山闯世界”,蔓子儿也走向了大世界,外面的世界的确精彩。只有走出来才会有出息,外面再苦,经历过了也就成就了。想到这里戌妹儿的心中又豁然了许多,又觉得今天的义工是多么的有意义。

    戌妹儿在捣11号衣服时,上衣袋里好像有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她伸手进去,掏出来一个长命锁,铜质的,金光锃亮,锁绳连在扣孔里绊住,好在棒椎没有捣着它,锁的形状还是完好的。戌妹儿正在晾晒这件衣服时,就是那个唱北方小调的伤兵拄着双拐从码头上朝她一步一拐地走了下来。

    这个老兵叫何长生,河北保定人。他们村子被日本军队占领后,他逃了出来,跟着孙连仲的部队,一边打仗一边撤退。他曾多次受伤,只是在宜昌保卫战中受伤严重,腹部一枪腿上一枪。下战场后他经巴东坐木炭汽车半个月到恩施,这时腿部的伤口已经溃烂长蛆了。住了半个月的教会医院,伤口的炎症好了许多,腹内的子弹还没有取出,算是捡了条命,目前在码头上候着政府找老百姓安置。那个长命锁是他老娘给他的唯一信物,他如同生命一样揣着,因为他不知道他的父母是否还活在人世间。他上午将全身的衣服丢进了没虱锅里,长命锁忘记摘下来,这是他妈留给他的唯一信物,心里着急弄丢了,便到处寻找。他只记得他的衣服是11号,于是便走到了戌妹儿身边。他看到戌妹儿在那件衣服里把他的长命锁从衣袋里取出,便径直地对戌妹儿说道那宝贝是他的。戌妹儿看见这个伤兵的手里拽着的牌子与她洗的11号衣物对上了,便不加思考地就把长命锁交到了这个拄着拐棍的伤兵手里。何长生对她感激不尽。

    这时徐文斋也走了过来,指着何长生对戌妹儿说:

    “这位伤兵还需要疗养,医院的床位又很紧张,他的家乡还被日本人统治着,回不去,能不能请你们照顾他一段时间。这是在做好事,也是在支援军队抗战。”

    一批又一批的伤员从战场上运到恩施五峰山教会医院,老一些伤病员为了让出床位,只要没有生命危险,就由地方接出来在老百姓家里安置。有些伤残兵伤残得严重,他们再也回不了战场,义工站的工作员就给老百姓做工作在他们家住下来。

    戌妹儿看着何长生那高大又瘦弱的身躯,疑惑地说道:

    “这么远路程,他怎么走得去呢?”

    徐文斋说明道:

    “请一副滑竿,费用我们义工服务站想办法。”

    在他们说话的当儿,戌妹儿妈李卯香瞅见徐先生几个人在议论着什么,便撂下手中的活儿从河坝的另一边走了过来,望了一眼面前这位拄着双拐身躯高大的北方军人,听徐先生这么说,没打嗯吞地就答应了徐先生的安排。

    做了两天义工后,何长生坐了一乘滑竿,由戌妹儿娘儿俩护着,一起回到了龙洞沟。

    35

    俯瞰恩施山城及近郊,像一个巨大的沙盘摆放在天地间。山川、河流、良田、森林、村庄,红、绿、蓝三色镶嵌,红的是丹霞土地,绿的是树木,蓝的是水,真是精彩纷呈,美不胜收。想象着如果把这个沙盘东下西上以清江为主轴竖起来摆放,活脱脱是一棵着了色的水墨丹青大树:清江是树的主干,各条支流是树枝,山和山上的丛林叠加成浓浓的树叶,田地是国画中的飞白,各个大大小小的村落则是这棵大树结出的累累硕果,而行走在这棵绿树中的人畜,就如同一只只细小的飞鸟、走兽、鸣虫。在这巨幅彩画中,大树吸收着雨露阳光,飞虫吃着树叶,鸟儿又吃着飞虫,走兽又追逐着小鸟,大家都这样玩儿命地生活着,弱肉强食,却又生生不息。

    龙洞河是这棵庞大树木的枝桠。在恩施不管他是什么民族其实都是龙的传人。虽然土家族是以白虎作为自己的图腾,龙则依然是土家族心中的圣兽,所以只要是有水的地方,以“龙”命名的地方特别多。清江的源头叫龙洞沟,恩施城郊的这条河叫龙洞河。什么龙河、龙沟、龙潭、龙溪、龙洞、龙井、龙岩,还有地名叫龙的,如龙山、龙门、龙头垭等不胜枚举。在地域之间相隔不远可能还有重复命名的,经常让人弄错。所以要说某个以龙字命名的地方,还得在前面加上个行政管辖,要不就会被人混淆了。

    这里所说的龙洞河则是恩施的龙洞河,它发源于恩施龙洞半岩壁上的一处岩孔,也叫龙孔。水流从龙孔喷薄而出径流四五公里成S状,在恩施老城东门外与清江汇合,形成了一幅巨形太极鱼相。龙洞河与清江汇合处又形成一个深潭,称为小龙潭(大龙潭在清江上游的五公里处)。所以,这条河从头到身到尾还包括出口都属龙。土桥坝和舞阳坝两处分别是这一对太极鱼的鱼眼。土桥坝是当时的湖北省临时省会,舞阳坝是后来的恩施地区行署,都是一时最高的行政治所。也许是误打误撞地正应了中国古老的道家风水,但在社会上流传的则是说,政府在初建时是请了高级风水师架罗盘看过了的。但不管怎样,这两处地方的确是占尽了恩施最好的龙脉,最具灵气。

    而在太极鱼的北面脊背上是凤凰山,山上古木葱茏,绿树成荫。据说早年曾经歇落过吉祥鸟凤凰,凤鸣之地是庠生之地,是办学校的好地方,所以恩施中学就开办到了凤凰山上。徐文斋就在这个学校教国文。他奉中共鄂西南特委的指示,在学校的老师和学生中秘密培训骨干,组织反饥饿、反迫害的学生运动,并逐步将他们发展成为共产党员。

    学生已经罢课了,一群情绪最容易激动的年轻人齐集在操场上,准备游行。这些学生大都是来自湖北各地,更多的是流亡青年。老师都是北大武大毕业的名师,以流亡到此的居多。

    校长吴经明建始县凉水埠人,时下重庆市市长吴国桢的父亲。吴经明早年毕业于张之洞的两湖书院,后留学日本士官学校,与蒋介石是校友,早他两期,回国后文至被清廷认定中国历史上最后一届举人,武至被孙中山授予陆军中将衔,曾在清廷内和袁世凯、孙中山、蒋介石各个时期组阁的政府内供过要职。他年过五十后以双亲年事已高,需回家奉养为由辞职回籍,后受聘于恩施湖北十三中学校长。由于他是军人出生,治校严谨,学校曾兴旺一时。省政府迁府恩施后,省十三中合并于湖北省联合中学,吴经明继续任联合中学恩施分校校长,由于进来了许多外地学生,学校一时各种思潮泛滥,党派林立,为“主义”之争尽发事端,再加上迁府后恩施人口陡然增多,各种生活物资紧张,学校的管理则是越来越难了。

    吴经明穿了件青布长衫,拄着根文明拐杖,先是一个个寝室转着给学生们做工作讲道理,劝告他们不要罢课:

    “同学们,你们还是去上课吧。你们还年轻,现在首要的精力是要读书,多学一些基础知识,别耽误了青春大好时光。十年的政治生活,今后一年都可以补上,现在耽误一年的学业,今后十年都难补呀。”

    有同学反驳道:

    “日本人把我们的家乡都占领了,我们的父母兄弟姊妹正在受他们的欺辱,我们还安得下心读书吗?”

    吴校长给他们进一步讲道理:

    “日本侵略我们,中国之所以失败,是因为我们的整体文化落后,科技落后。中国今后的希望,需要你们现在努力学习,今后成为科技人才,把中国的科技搞上去。打仗有我们的国军,他们正在前线与敌人拼搏。”

    有同学继续反驳:

    “中国军队一退再退,一败再败。那些当官的昏庸无能,一味地贪污敛财,把我们学生的口粮都私吞了。我们还坐得住吗?我们要造反!”

    “政府也有困难。几十万军队,几十万公务员、学生,每天都要上百万斤粮食供应。恩施条件差,粮食要从几百里的山外用人力挑进来,是非常艰难啦。你们要理解政府,我们学校也在努力想办法。只有大家团结一心才能度过难关……”

    吴校长正说着,只听到外面有人在高喊:

    “集合了,到省政府去请愿!”

    “把大贪官陈寅胜揪出来!”

    那时候是用教室做寝室,里面几十个同学一窝蜂地从寝室里窜出,只差把吴校长撞到。校长一个趔趄,待他刚站稳,只听到外面闹哄哄的,喊声更大。

    “抓人了,保安队抓人了!”

    吴校长急急忙忙拄着文明棍连走带跑地赶到操场上,只见好多当兵的已经把操场围住。操场上开始是一批学生要揪出大贪官陈寅胜,一队队学生到处搜寻。现在又是陈寅胜副校长带着一些当兵的四处抓捕学生老师,把学生追赶得像鸭儿浮水一般地乱窜。陈寅胜给这些保安队在人群中一个一个地指认:

    “这个,那个……”

    陈寅胜指到那个,保安队就抓一个,有学生也有老师。

    吴校长走到学校大门口,双手撑住文明棍站在大门中间。一向斯文有度说话有轻有重的吴经明校长今天一改那种大知识分子的做派,不断地用力顿脚咆哮道:

    “不允许乱抓我们的学生,他们是无辜的……抓人要有逮捕证,要依法办事!”随即又用文明棍指着陈寅胜拉长声音大叫道:“陈校监——,你要制止一下,军队不能随便在学校抓人啦!”

    有道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抻,平常这些知识分子老师对陈寅胜这个大老粗副校长是一脸的鄙弃。今天保安队来抓人,正是他得道显威风的时候。他此时哪里把吴经明校长一个老书生放在眼里,于校长而不顾,依然带着保安队指这个指那个,到处抓人。

    保安队员把人捆绑着从吴经明的面前带出校门的时候,吴校长奋不顾身地扑过去要保安放人,同他们撕扯着。在他玩命般的强力抗争下,保安队长知道王校长在社会上的知名度和影响力,总算给了他不轻的面子,留下了已经押着的几位老师和学生,也带走了不少。徐文斋老师当在其中。

    吴校长看到保安推推搡搡地把人从学校带出校门,他顿时涕泪横流:

    “这是什么王道啊!这个学校还怎么办,我这个校长今后还怎么当啊?!”

    今天保安队抓人是由省政府安排的全省统一行动。中共鄂西南特委已布置各个学校,在最近一段时间要掀起一个反饥饿、反迫害的学生运动高潮。陈诚得到这个消息后,迅速安排了这次大抓铺行动。说是全省的行动,实际上主要是恩施范围内,因为湖北的大部分地方是日占区。

    恩施各县被抓到的共产党员和共产积极分子成批地被押送到恩施的各个监狱,几处临时监所已经人满为患。

    36

    湖北省国民政府委员会会议在土桥坝的赖氏祠堂召开,会议气氛激烈。

    土桥坝是龙洞河太极阴阳鱼的鱼眼,是恩施城东郊的一个小镇。赖氏是土桥坝望族,有十多房人,每一房都是深宅大院,几堂几进,都分别坐落在土桥坝集镇的一公里附近。省政府迁府恩施,决定租借赖氏大屋,省政府秘书处与赖氏协商,三进以上日租金一元,三进以下减半。赖氏族长召开家族会议,号召全族在国家危难之际,要以大局为重,全力支持省政府抗战,各家的房屋,由政府安排,不取分文租金。省政府各厅局几乎都借住在赖氏家族的宅院内。省政府秘书处机构庞大,租住了赖八房、赖十房及赖氏祠堂。赖氏这两房16户200多人搬出,自己找地方借住。

    赖氏祠堂用麻石竖砌的门廊高大,木门厚实。祠堂为两进,进门是宽敞的会议厅。早年在这里曾办过私塾,教育训导赖氏及周围的百姓子弟。还用于召开族人大会,以商讨族内事宜,训诫族内子弟,惩罚有违家风不贤不孝的不肖逆子。会议厅的墙面上挂着用木板阴刻的正楷祖训:

    赖宗家约

    完钱粮 以重国赋

    修祠茔 以谨孝思

    谨蒸尝 以隆祀典

    慎祭器 以肃供献

    买祭田 以永裎祀

    正名分 以笃伦常

    谨闺门 以别内外

    务勤俭 以阜家业

    严教学 以端品行

    议婚葬 以崇礼体

    守分法 以息争讼

    恤贫寡 以存厚道

    戒阆事 坑陷善良

    禁窝盗 贻害乡坊

    崇正十一年戊寅春月订立

    会议厅后面第二进是祭祀堂,正中央的神龛上摆满了赖氏进山以来的历代祖先牌位,牌位前的香炉常年香火缭绕。

    赖氏家族能够如此兴旺,这座祠堂在维系祖宗传统、教育赖氏子弟、惩恶扬善方面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是赖氏家族的族魂所在。在封建社会和社会动乱时期,在国家管理不力的情况下,宗族管理对于建立公共秩序和维护社会稳定方面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前省代主席严立三对赖氏家族的族事管理和支持省政府迁府的义举高度地称赞:“赖氏不赖”。

    秘书处将赖氏祠堂作为议事厅,省政府的重要会议都在这里举行。会议厅的正中央挂着一身戎装的蒋中正委座像,两边挂着“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蒋中正的自题联。后面的祭祀堂的神龛牌位已换成了孙中山领袖像,像的两边挂着总理遗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的勉联。整个祠堂除“赖宗家约”依旧挂在墙壁没动以外,其他部位都进行了重新布置,整个祠堂政治气氛显得一派肃然。

    省政府委员会议是工作会议,定期召开。今天的会议由省主席陈诚亲自主持,中心议题是讨论省内各地的治理形势,参会人有各厅局负责人、军宪长官、临时参议会议员等,还有记者列席。省政府资政严立三首先发言,言辞犀利:

    “是不是长官部在到处号树?现在恩施城周围,特别是龙洞河两岸,所有成材的树木都用粉笔号为‘第六战区征用’、‘长官部征用’。你们修清江桥是个好事,但要有个计划,哪个乡、保出多少树木,怎么付款,要有个名目。不能政府、军队到处砍树,强夺民财,弄得天怒人怨。”

    严立三是国民党元老,前省代主席,北伐时陈诚的老上司,一向以廉政亲民闻名,开会发言从来都是直来直去,火药味十足。陈诚听后厉声道:

    “还有这事,长官部知道吗?”

    长官部的人回答道:

    “那是他们修桥的人以长官部的名义搞的。”

    “是谁有这么大的胆量,敢用长官部的名义为非作歹,冒天下之大不韪,必须严查!”

    第六战区长官部将修清江桥木材征伐的任务交由恩施县政府完成,恩施县政府把这个任务又承包给了几个木匠。朱驼驼儿自小从事木匠行业,在北门外开了个木材行,他承包了龙洞河两岸几个保的树木采伐。树是他安排人号的,实际上也是县政府叫他号的。俗语道:“十个木匠九个驼。”做木匠常年腰勾着锯木料,旧时做木匠的几乎都是驼背。人们已经不记得他的真实姓名了,只是当他的面叫朱木匠,背地里都叫他朱驼驼儿。有首山歌是这样唱的:

    偷人莫偷驼背客,和他睡觉真造孽。

    脑壳压得绑绑紧,屁股还差一大截。

    陈诚发怒,长官部发指示,雷打急了往树上指,恩施县政府由不得朱驼驼儿多做辩解,就让他充当了替罪羊,迅疾将他关押起来。

    1943年元旦,清江大桥全面竣工。这是一座石墩木面桁架桥,全长116.4米,六个桥墩,桥面宽5.6米,两侧人行道各宽1.2米,桥桁上架设木架,上盖布瓦,桥面的木料都涂上桐油,以防雨水浸蚀,以延长木桥的寿命。桥的命名陈诚主席征求参议会的意见,议长石瑛提议为“行易桥”,典出于孙中山的认识论,“知难行易”。石瑛是早年的同盟会员,曾做过孙中山的秘书。他这样说了,大家一致同意。

    这是清江河上第一座跨江大桥,是恩施境内有史以来最大的人工工程,是抗战陈诚主政湖北期间的一项重大政绩。为了庆祝清江大桥的胜利落成,陈诚决定在元旦这一天举行通车典礼。

    在举行庆典的前一天,陈诚去视察清江桥典礼的准备情况,走到桥上,他突然想起了那个在龙洞河号树的木匠朱驼驼儿。问左右道:

    “那个木匠呢?那个砍树的木匠呢?”

    他身边的钱副官答道:

    “恩施县政府羁押着的。”

    “那还不在今天杀了他祭桥。”

    于是钱副官迅速回长官部打电话问恩施县县长刘先云,刘先云答道:

    “这个人放了。”

    钱副官惊诧道:

    “啊——放了呀?你赶紧把他捉回来,今天不把他捉回来,你下不了地!”

    刘先云知道明天要搞清江大桥通车典礼,是个大活动。陈诚每次有大的活动或者开大会他都是要杀人的,杀鸡给猴看,显威风以正视听,陈诚手下的人都知道他的这种执政心理。

    陈诚好杀人,他奉行的是治乱世用重典。1940年陈诚刚来恩施上任时,为建设新湖北,开展新文化运动,严政纪,正纲常,强力打击赌、毒、贪。宜昌县县长武长青包庇鸦片走私,杀了,枪毙在土桥坝的凉桥边上用于公开示众,这个武长青还是陈诚早年在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的同学。省政府开征兵会议,会前,利川县有个国民兵团营长,是搞兵役的,贪污了50元钱,还卖壮丁吃空饷,杀了。省政府召开粮食会议,有一个粮食局长也只贪污50元钱,杀了。陈诚杀人似乎有一个规律,就像封建社会杀人祭旗一样,开宪政会,杀一个县长;开兵役会,杀一个兵役局长;开粮政会,杀一个粮食局长。他是一边杀人一边开会,先杀人后开会。他只要觉得某个人不顺眼,或者这个活动需要掀起一个声势,就一定会杀人。镇压共产党就更是不在话下了。

    陈诚像个阎王,他勾了生死薄后谁也挽救不了这个小鬼的命。所以社会上除叫他“陈黑皮”外,还有个更加令人发怵的名字——人屠夫。

    刘先云一接到长官部的命令,便立马军警大动员,很快就把朱驼驼儿从他的木材行里重新逮捕归案。傍晚,保安队就将他枪毙在清江桥下的河坝里——可惜一个普普通通的木匠,一个劳动了大半辈子腰都没伸直的草民,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冤死用于陈诚祭桥了。

    一位乱世政治家:骗人不脸红,骂人不带脏字,杀人刀口不粘血。

    通车典礼这天阳光明媚。恩施山区在冬天里能有这样好的天气真是天助人愿。恩施党政军头面人物及社会人士、新闻界、教育界、科技界、人民团体都到会祝贺。恩施城外、清江两岸彩旗飘飘,看热闹的人山人海。

    邓淑珍被选为清江大桥通车典礼的形象大使。建桥指挥部推荐邓淑珍充当这个角色考虑得很仔细。一是邓淑珍年轻,长得漂亮;二是她在工地上长期当卫生员,对修桥做出了贡献;三是她是山里的妹子,是恩施人的代表,特别她还是淞沪抗战烈士的后代,具有很强的政治意义。方案报到陈诚那里,他没多加思索就点头了。还有一位是湖北银行行长周昌柏的女儿周徵佑。周昌柏是留美博士,全国知名经济学家,是建设“新湖北”的重要谋士和政府高官,修清江桥的资金筹集主要靠他。周徵佑可谓名副其实的千金小姐了,才貌俱佳,美丽时尚。

    邓淑珍在家里由孃孃单寻梅给她作了一番精心的打扮,她穿了身紫红旗袍,周徵佑着绿色旗袍,一红一绿粉黛出场,让她俩在整个庆典仪式上显得分外惹眼,极大地增添了清江大桥通车典礼的喜庆色彩。

    典礼台设在江北桥头。典礼大会由陈诚主席亲自主持,首先是全体参会人员向在大桥建设中死去的战士和民工们致哀,然后是请议长石瑛为“行易桥”揭牌。湖北耆宿、湖北通志馆馆长李书成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他极大地赞扬了为建大桥出力的全体军民。在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邓淑珍和周徵佑二位女士手持剪刀极其庄重地为大桥通车剪彩。二位女士接着上车站立在车头,与庆典司仪一同在前面开路。陈诚率文武百官、与会嘉宾,分乘小车、客车和几十辆大卡车紧随其后。车上彩旗飘扬,车队鱼贯从桥上通过,顿时桥两边和河两岸的人群便竭力欢呼起来。这是恩施城从未有过地喜庆场面。

    车队从恩施城北门进南门回,一个往返,车到哪家门前,那些做生意的老板们就扔出一挂响鞭,街两边人山人海,整个小山城一片欢乐的海洋。车过北门,药神巴儿、王岩头、单寻梅一拨人站在“齐药劲道”的店门口,翘首望着邓淑珍站立在第一辆开路车的前面从门口经过。邓淑珍红光满面,亭亭玉立地给他们投以微笑,为他们在这条街上撑足了面子,不禁使这拨人心花怒放,喜笑颜开。

    松井、石根两条狗看见自己的主人邓淑珍小姐这般风采,也“汪啷、汪啷”地尾随彩车追了半截街。

    37

    自古红颜多薄命。碰上社会动乱年代,就是你算不上美人儿,一个独身的女人也会命运多舛。但像谢春桃这样的命也就够背够悲惨的了。她嫁第一个男人是个假汉奸被枪毙了,嫁第二个男人是个真汉奸,它俩在一起生活不到一年又被枪毙了。

    第二个男人烈猴子虽不是个让她怎么上心的人,背地里有人说她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然而她的日子尽管过得艰难,但她想着政府今后要改造他们的房子,能得到一定的搬家补偿,又还有徐拐子照护着,总存在着一线希望,总还能勉勉强强地过。烈猴子这一死,徐拐子也不在了人世,她像一片无根的浮萍,没有了任何依靠,这种日子就不好过了。席上无酒留不住客,膝下又没留下一男半仔,烈猴子的兄弟姊妹们在烈猴子把新媳妇儿谢春桃引进屋时,看到谢春桃一副妖精相就百倍不顺眼。现在烈猴子死了,眼看到自家好端端的老业房产被一个外来的女人给占去,心里不是个滋味,兄弟姊妹们都妒忌着。街坊邻里又传说谢春桃的“八字”生得硬,她嫁的男人都要遭枪杀,烈猴子被枪毙的原因就自然不自然地把过错算了在谢春桃的头上,她就是浑身张满了嘴都无法辩解这样一种荒诞的社会逻辑。家族中要赶她走的风言风语不时地在她的耳边风致,她时常是一个人流泪到半夜。在这南门外的破木屋里,她已经是很难安身了。

    北门外不远处是恩施飞机场,它的建成对于拱卫陪都重庆和恩施自身的空防起了很大的作用。

    早年这里在清朝时是施南府清军的校场,后废弃为一片农田和荒地。1933年,蒋介石在江西“围剿”井冈山工农红军的同时,曾策划一并剿灭贺龙在湘鄂西建立的革命根据地。他为便于调动军队,遂下令修建恩施飞机场。竣工后因规模太小,还由于当时叫洋石灰(水泥)的运输困难,浇筑跑道的水泥标号达不到要求,其硬化强度不够,不能降落飞机。再则贺龙所领导的部队在后来又撤离了湘鄂西地区北上抗日了,所以恩施机场就一直没有使用过。

    国民政府迁都重庆后,恩施是日本西进攻取重庆的重要路线,其战略地位特别重要。1940年第六战区的指挥中心在恩施设立和陈诚主政湖北省政府后,第六战区长官部和湖北省政府联合下令扩建恩施机场,在恩施及周围湘鄂川各县市抽调了20万民夫历时11个月将恩施机场建成,可降落美制歼击机和“野马式”轰炸机。

    可以说贺龙在恩施造反无意中给恩施带来了两个世纪工程:恩施机场,巴石公路。这是题外话。

    在八年抗日战争中,有一个美国人对于中国的抗日影响非常大。他叫克莱尔·李·陈纳德,美国援华空军“飞虎队”大队长,中国空军美国志愿大队指挥官。抗日后期美国参入打击日本,美国在中国建立第14航空大队,美国国防部任命陈纳德为司令官。1958年陈纳德死后被美国总统追认为中将军衔。

    陈纳德在1937年至1945年期间与中国人民并肩作战,共同抵抗日本法西斯对中国的侵略。他率领“飞虎队”在中国创造了击落和击伤日机2600余架,击沉和打坏223万吨日本商船和44艘海军舰船,毁损日军100吨以下的内河船只13000艘,毙敌66700多名,是二战空战史上的奇迹!不仅如此,他还指挥飞虎队通过驼峰航线向中国军队运送了80多万吨的急需战略军用物资。为中国人民抗日战争取得彻底胜利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陈纳德最初到中国来是宋美龄聘请的航空技术顾问。1932年,蒋介石为了“剿灭”丛林中的工农红军,加强他的军事力量,便在杭州成立了中国航空学校,蒋介石亲自担任校长,他认为这个航空学校是第二黄埔军校。1936年成立航空委员会,宋美龄主动担任了这个委员会的办公室主任,实际上是总负责人,被时下称为中国的航空之母。有人给宋推荐了刚从美国空军退役的陈纳德上尉,宋便给送他去了一份邀请函。已经44岁人到中年郁郁不得志的陈纳德无意中接到这个邀请函后非常高兴,便毫不犹豫地在1937年5月来到了太平洋彼岸的中国杭州新建的空军基地,尽职尽责地为中国培养飞行员。两年后蒋宋夫妇把陈纳德请到家里做客,并给了他一个艰巨的任务:回美国为中国购买500架飞机。

    当时德国法西斯已占领了中欧部分国家,正虎视眈眈地要向西欧进军,英国正在积极备战,美国此时正在赶制英国订购的飞机,根本无法来满足中国政府购买飞机的要求。陈纳德揣着宋美龄给他的中国订机合同,他找政府找军政处寻求了半年,四处订机无门。正在陈纳德无计可施的时候,美国为英国制造的飞机中有100架不符合订单要求,陈纳德没讲任何条件地就买下了这批飞机。在这半年中,他还邀请到了一百多位从美国空军退役的愿意到中国来当飞行员的志愿者。这些志愿者驾着这一百架飞机风风光光地从美国飞到云南机场降落。陈纳德算是踌躇满志地部分的完成了蒋宋夫妇交给他的这项特殊任务。

    陈纳德出色的工作业绩,也让宋庆龄赢得了国人对她“伟大的外行领导”的称赞。陈纳德也拍马屁称赞她:“蒋夫人的外交能力胜过20个正规军”。

    这些美国老兵飞行员都是些兵油子,他们所成立的飞行队被称为“三无”飞行队:无军衔,无军规、无军纪。他们叫队长陈纳德为old man(老头子)。有一位队员无意中在飞机头上画了一条鲨鱼头,陈纳德见后觉得鲨鱼是一种凶猛的动物,正代表了他的性格,就要求这个飞行员将所有的飞机头上都画成鲨鱼头。飞机在天空中飞行,中国内地的老百姓不知道那是鲨鱼,觉得像老虎,于是这只飞行队就被命名叫“飞虎队”了。

    驻恩施机场的飞行员开始是一个中队十几个人,后来增加到一个大队,其中有不少美国飞行员,好些个都是陈纳德从美国带过来的志愿者,算是些兵油子。他们的驾驶技术过硬,作战也勇敢,就是散漫惯了,再加上美国人在中国大地上的那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所以他们在中国的行为就更加肆无忌惮。

    一日,日本7架飞机来犯恩施,扔下的炸弹把东门外清江河水掀起了几十米高的水柱,投弹后正要向东飞回返航。恩施飞行大队5架飞机迅速升空追击,霎时你来我往,如老鹰展翅,凌空盘旋搏击。以前恩施居民听到防空警报后就是迅速往防空洞里面躲藏,这天的人们则是爬上了各自房屋的楼顶,观看头上的飞机相互追逐,如银燕翱翔。飞机肚子下面的枪炮不时地发射出一道道亮丽的火舌,十分耀眼,看闹热的人们“啧、啧”的呀哟之声不绝于耳,此起彼伏,让恩施人大开眼界。激战15分钟后,一架日本轰炸机中弹,机尾冒出一股隆隆黑烟,直溜溜掉进恩施东面的大山之中,其他日机见势不妙则是仓促逃跑了,恩施飞行大队则无一损失。山城的人们顿时欢腾雀跃,叫好之声响彻云霄。这次胜利一时大长了山城人民抗日的志气,湖北省政府派员隆重地慰问了这些在天空中作战的中国军队和美国飞行员英雄。

    恩施飞行大队在机场内的吃寝一应俱全。为了让他们有一处更好的娱乐场所,国民党三青团在北门外与机场之间的公路边专门为他们建了一座“鄂西招待所”。招待所内设有餐厅和会所,主要是供他们宴饮和跳舞游乐,这是那些美国飞行员最爱去的地方。

    象牙山南门内的鼓楼拆了以后,这里一片废墟。为了美化城市,建了一座亭子,六方型,飞檐翘角,老百姓俗称“六角亭”。周围种了些花草名木,供城里人休闲。政府将其命名为“中山公园”,老百姓因为有这座标志性的亭子,所以叫此地为“六角亭公园”的多。这里离谢春桃的家就百十来米,几乎就一城墙之隔。她感到寂寞时经常到这里来一个人游走,以散去她心中的落寞与忧愁。

    这天她来到亭子边,看到六角亭的廊柱上张贴着一张彩色广告:

    招聘

    鄂西招待所特聘女招待员,年龄30岁以下,能歌善舞者优先。月薪300元,身段妖条者工资还可以上浮,能认真履职的年底有奖金。

    鄂西招待所

    即日

    谢春桃读后心里高兴得真如桃花盛开,回家里拿起自己常出门带着的那只坤包便兴冲冲地走到北门外的鄂西招待所。她走通街过大小十字街的闹市如入无人之境。

    对谢春桃进行面试的是三青团骨干分子鄂西招待所所长逯乐山。他东北满族人,40岁左右的年纪,人高马大,一口京腔。他姓氏怪怪的,人也怪怪的,做的事情也是怪怪的。他早年在北平做过胭脂行业,因为国民党三青团的要员到他胭脂馆里玩风流的多,日军占领了北平后,他生意做不安宁,便得到他哥们儿的帮助混进了三青团。日军占领华中后他一路跟随三青团中央来到了恩施。由于他人圆滑是个马屁精便很快得到重用,几年时间就升到三青团湖北的主任副官。团部受第六战区长官部的安排,要他们为飞行大队搞好后勤服务,便想到了在北门外开设这个鄂西招待所,专门供这些飞行员娱乐。鄂西招待所由逯乐山负责管理,他算是重新干起了老本行,轻车就熟,很快这里就上路了。

    谢春桃到鄂西招待所来应聘往逯乐山面前一站,他的眼睛突然一亮:好一副窈窕身材,眉目清秀,虽然面容有些许愁苦,可那一双顾盼亲昵的眼睛却能让见到她的男人丢魂落魄。再加上谢春桃又演过京剧的旦角,落落大方,一看就是他所需要的那类货色。

    逯乐山根据她的名字给她起了个艺名叫桃花儿,主管会所。管会所的主要工作就是放留声机,陪客人跳舞,一曲又一曲,有时候通宵达旦,让客人高兴。这正是桃花儿的长处,也是她的兴趣所在。

    会所原来已经有了几名女招待,翠翠儿、芹儿、莲花儿、芙蓉儿……都是恩施乡下由于家境贫穷到城里打工或婚姻不幸逃婚来入此行的,这些艺名都是逯乐山根据她们的名字加儿化音起的。她们个个身段儿苗条,相貌儿好看,细皮嫩肉,就是没读过书,未见过多少世面,唱歌五音不全,舞技不高,而外国佬对他们却是很上心。她们在这里一个个涂嘴描眉,打扮得花枝招展,白天睡觉,晚上工作。那些美国兵到会馆,这些招待小姐为他们陪吃陪舞陪睡,名声虽不怎么好,受气的时候也多,但小费尚丰。她们个个积攒着钱,盘算着今后的日子,心里也有几分惬意。以前她们都是由逯乐山直接安排,谢春桃来了,就全部交由她来统一管理。按旧时的话说,就是当鸨母。他们都叫谢春桃桃姐儿或大姐。

    “哈喽——”这些美国兵每次在傍晚时来到鄂西招待所,都是这样给姐妹们打招呼。翠翠儿、芹儿们一听到这些呼喊声就一窝蜂地从楼上下来扑倒在这些大鼻子绿眼睛老外的身上,她们嘻嘻哈哈相互搂腰吊臂地上楼。留声机歌声响起,一个个在会所的舞池里扭捏得欢。逯乐山曾把这些女招待招到一起这样说过:

    “这些美国飞行员帮助中国人打日本飞机很辛苦,他们拿着性命在玩,他们是英雄。你们一定要把他们陪高兴,他们要怎么做你们都得依着。他们高兴了就会不想家,就会安心留在中国,留在恩施,就会用力同日本飞机作战,你们的家才能保住,中国的抗日才能够取得最后胜利。”

    逯所长的话她们只听懂了一部分。但她们确实看到自从美国飞机落到恩施机场同日本飞机在空中干了几仗后,日本人对恩施的轰炸的确没有以前那么疯狂了。而这些美国兵还有个特点就是有钱,还很讲诚信,每次给她们的小费都很大方,比陪恩施本地的那些土包子一起玩风流要实惠得多,所以她们也愿意陪,愿意委身于这些老外的身下。

    谢春桃张罗着会馆的大小事务,自从她来管理会馆后,会馆的卫生、秩序、音乐、舞蹈档次都有了很大的提高。她把《夜来香》、《何日君再来》、《苏州河边》、《梦中人》、《玫瑰玫瑰我爱你》等歌曲唱得柔情蜜意,凄美迷离,动人心魂。她的舞姿优美、柔软,伦巴、探戈、慢三、快四等交际舞蹈样样在行。她多数时间是穿一身紧身绿色旗袍,线条分明得体,走路落落大方,举手投足显得高贵雅致,说话一板一眼的。本来这些老外到这里来都是寻乐子找女人发泄的,见到她后,虽内心里痒酥酥的,却被谢春桃的那种富有教养的贵妇人气质给压制了,都只能对着她流口水,都不敢轻易造次,其他的姐妹们对谢春桃也是发自内心的尊崇。

    凤凰呀,在污水坑里,必然浑身污垢;在绿茵草坪,一定羽毛光亮。桃花儿在南门外烈猴子的破木屋里是备受冷眼,在鄂西招待所,人人都高看了她。他只卖唱,卖相,不卖身。

    38

    以美国为主的多国部队在东南亚诸岛对日本进行了有力的打击,日本军队接连吃了几次败仗。日本为了挽救其在太平洋战争中的颓势,便有意压缩战线准备先解决中国战场,要对中国实行全部占领,陪都重庆成为他们的主要攻击目标,所以加强恩施的战略布防已是中国国民政府的当务之急。

    陈诚为了增强恩施作为保卫重庆桥头堡的军事实力,特别要求国防军事委员会向恩施增派飞机。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蒋介石用人有三个偏好:一是黄埔系;二是浙江老乡;三是要对他忠诚。陈诚三者都具备,特别是对蒋的忠诚,最使蒋信得过。他曾对陈诚说过:“中正不可一日无辞修。”所以蒋接到报告后就亲自给美国第14飞行大队的大队长陈纳德打电话,交由他对第六战区要调派飞机的报告想办法予以落实。陈纳德对蒋的指示从来都是唯命是从的,再加上他与陈诚的关系本来就非常密切,便迅速调配了8架飞机,他亲自驾驶从云南飞行基地起飞,一翅儿飞到了恩施机场。

    那天恩施的上空天清气朗,万里无云。恩施机场从来还没有一次性降落这么多飞机,银燕从恩施的上空徐徐落下,山城的人们走出门,个个翘首观望,人声鼎沸。陈诚率领第六战区的一班长官到机场迎接,还组织了湖北护士学校的一队女生穿着护士白大褂给他们献花。因为那时只有护校才能选择到年龄和服装都这么整齐的女孩子,这是陈诚在视察护校时就曾留了心的。

    陈纳德和陈诚已是老朋友了,他们在恩施这个山旮旯的小机场的跑道上相见,久别重逢,一向不苟言笑身材矮小的陈诚将军被穿着飞行服装块头高大的陈纳德紧紧地拥抱在怀里,陈纳德一双毛茸茸的大手拍打着陈诚将军的肩膀,陈诚将军的鼻子埋在陈纳德的肩上,有点连气都换不过来的感觉,他俩那高兴劲儿极大地感染了周围的官兵。陈纳德到中国已经有四五年的时间了,他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陈诚叫陈纳德“old man(老头子)”。其实陈诚比陈纳德的年龄还大几岁,因为陈纳德总是满嘴胡须,年龄在中国习惯性的眼里显得老,大家都这么叫他,为了表示亲热,陈诚也这么叫他。陈纳德叫陈诚“陈黑皮”,这是很少有人敢当着他的面这样叫他的,其实陈纳德并不懂得人家这样叫他是什么含义,以为“陈黑皮”同英语一样是陈诚名字的多发音,不知者不为过,陈诚不计较陈纳德的不修边幅。二人互道辛苦,又都“哈哈”大笑了一会儿后,便各自上了各自的吉普车,一溜烟到了鄂西招待所,下车后又手牵着手走进了会客厅。

    现代战争是比科技实力,比技术装备。这几年陈诚将军与日本人对决,日本空军吃他们飞机的苦头太多了。有了战斗机,如同有了保护神,陈诚比得到什么都高兴。陈诚平常不抽烟不喝酒,不嫖不赌不贪,最讲究个人修养,公众形象,他大部分时间给下属的印象都是一脸木然。这天的晚宴,他一改平常循规蹈矩的军人姿态,坐在首席大声地嚷着:

    “快上恩施的遍山大曲包谷酒。”

    陈纳德在中国多年,懂得中国的许多礼仪,也习惯了中国的饮食,更能喝中国的烈性白酒,而且是一斤不醉。由于陈诚将军放下了长官的架子,主动劝酒,大家也就都放开了自己的肚皮喝酒,这使得整个宴会厅的气氛非常活跃,他们喝着喝着就在桌子边跳起舞来了。陈纳德搂着陈诚的腰癫狂地扭扭捏捏地转着圈,客厅里其他人为他俩哟呵着,不停地敲击着碗碟伴舞,整个餐厅一片欢腾,也一片狼藉。

    桃花儿一帮女招待在有重要客人接待时,都是直接被所长逯乐山临时安排充当餐厅的服务员。陈诚有贵客时,常常在鄂西招待所举行宴会,她们也曾多次站在陈诚的旁边为他当服务员。今天她们是第一次见到陈主席喝这么多白酒,这么高兴,这么随心所欲。也是第一次见到一个美国佬这么器宇轩昂,敢在省主席面前这么放荡不羁。

    还没有散席,陈诚就醉了,醉得一塌糊涂,这些年他也难得一醉。陈诚由几个侍卫官把他扶着走出宴会厅,像一团软泥般地被抬进了吉普车。陈纳德一干人士送他到招待所的大门口,陈诚从车窗里眉眼不睁地扬了扬手同站在车窗外的陈纳德将军一行打招呼告别。

    陈纳德转身进屋时,自言自语地说道:

    “Number one,Number one!陈将军酒力不强人力强,酒品如人品,真是中国军队中一颗闪亮的帅星呀。”

    夜幕降临,整个恩施山城其他地方只有星星点点的灯光在闪烁。因为那时只有部分省直机关使用发电机亮着少量的电灯,居民们家里亮着的煤油灯像鬼火般的时明时暗。大地上空月色朦胧,唯有鄂西招待所夜总会的大厅里灯火辉煌,这里在为迎接新来的美国14飞行大队的飞行员们举行舞会。

    他们请来了扬子江乐队。乐声响起,桃花儿站在歌台上,对着舞池悠扬地唱着《夜上海》,拉开了舞会的序幕。

    夜上海、夜上海、夜上海

    你是个不夜城

    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

    只见她笑脸迎、谁知她内心苦闷

    夜生活都为了衣食住行

    酒不醉人人自醉

    胡天胡地蹉跎了青春

    晓色朦胧倦眼惺忪

    大家归去心灵儿随着转动的车轮

    换一换新天地

    别有一个新环境

    回味着夜生活如梦初醒

    酒不醉人人自醉

    胡天胡地蹉跎了青春

    晓色朦胧倦眼惺忪

    大家归去心灵儿随着转动的车轮

    换一换新天地

    别有一个新环境

    回味着夜生活如梦初醒

    如梦初醒、如梦初醒

    ……

    客人们次第相约进入舞池翩翩起舞,男人们礼服紧束,女人们着装艳丽。这些“山姆大叔”个头儿高大,交际舞的舞姿规范娴熟,把这些山村里刚进城的姑娘们一个个像玩皮影戏般的带得欢喜若狂,心花怒放。

    陈纳德坐在嘉宾席上没有急着进入舞池,他一个人静静地品着墨西哥龙舌兰(Tequila),这是一种陈纳德最喜欢的低度酒精饮品,他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歌坛上桃花儿的一招一式,一颦一笑,欣赏着她的婉转歌喉。

    桃花儿今天鹅蛋型的脸上淡抹胭脂,两颊微红,轻描的柳叶眉梢微微上扬。唱歌时她那嫣红的樱桃小嘴微张微合,使略带些伤感的两眼显得深沉。她穿了一件紫红色缀大朵牡丹花的旗袍,这件旗袍是她在有贵客时才着身的,在不断闪烁的镁光灯下,显得色彩鲜艳,格外惹眼,紧身得体,轮廓分明,把个凸起的臀部包裹得浑圆。陈纳德瞄着桃花儿那浑圆的臀部,心中不禁勾起了男女之间的许多遐想。

    在下午的晚宴中,陈纳德就曾注意到桃花儿的姿色,因为有陈诚将军在一旁,他没有机会来认真欣赏。晚上再见到桃花儿时有如故人重逢,但他怎么都没有想到桃花儿只是略施粉黛就会变得这般的美丽撩人。

    又一曲歌声响起,陈纳德便走到桃花儿的面前,两眼目不转睛地直视着桃花儿的面颊,右手按胸,身体微微前倾,左手伸到桃花儿的面前满面笑容地说道:

    “Please,miss Taohua.”

    桃花儿看到陈纳德很有礼貌地向她走来,便笑脸相迎。待陈纳德伸出左手向她发出邀请时,她很腼腆地站起,微微笑着伸出右手,由陈纳德牵住然后两人双双步入舞池。陈纳德顿时感觉到这双手的纤细、柔润和温暖。

    舞会前,所长逯乐山就在一边悄声对桃花儿特地交代过:

    “陈纳德将军是陈主席的重要贵客,舞会上你一定要把他陪高兴。”

    其实桃花儿看到陈主席下午醉酒,她就已经理会了这一点,她知道陈纳德是美国飞行大队的高官,她懂得飞机对抗日的重要性,今晚的舞会,主要就是为了欢迎他而举行的专场,她不敢怠慢。女人对男人是最敏感的动物。在先前的宴会上,陈纳德那双蓝色的眼睛,不时地投以异样的目光在她的胸脯上逡巡,她当时就已经感觉到这个外国佬是一个猎艳高手。桃花儿从小唱戏是见过大场面的,经过几次婚姻,也算得上是个久经沙场的卖艳魁星了,她有着充分的思想准备。

    慢四的音乐舒缓而悠扬。陈纳德的舞步稳健,动作舒展。他的右手掌心紧贴在桃花儿的腰部,尽管隔着一层丝布他都能感觉到桃花儿皮下脂肪的细腻与柔软。他左手伸开托住桃花儿的右手,眼睛紧盯着桃花儿的眸子,带着她慢悠悠地在舞池里腾挪。桃花儿的身体灵活,步履轻盈,进退自如,迎合着陈纳德的举手投足,反转麻利轻快,使陈纳德浑身有一种莫名的舒适和欢快。陈纳德打心底里感觉到在中国内地能碰上这么默契的舞伴很难得,这的确是一种人生享受。

    接着是一曲快三,陈纳德一时兴起,他俩第一个进入舞池。陈纳德带着桃花儿和着音乐的节奏疾步飘逸满舞池地旋转。到达舞池中间时,他便站立着高提起桃花儿的左手,桃花儿踮起脚跟直立起腰身由着陈纳德不停地摆弄,灵巧地转动得像一只陀螺。其他在场的人见他俩高兴,又舞姿优美潇洒,就都没入池让开场子坐在位子上,一边品茶一边欣赏他俩的舞姿。在桃花儿舞姿翩跹高速旋转的时候,整个舞厅霎时不禁掌声四起,吆喝声一片,使舞会达到了高潮。

    桃花儿一边给陈纳德伴舞,一边细细地打量着他:面前的这位美国将军身材高大,额头外凸,一双蓝眼深陷,满脸络腮胡,从半开着的衬衣口露出的胸毛黑茸茸的,手上还长着卷曲的黄毛,一双大手托着她的腰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劲。没想到他一个职业军人还这么讲礼仪,交际舞能跳得这么娴熟,真称得上是一个文武双全的大男人。平常到这里来跳舞的人多是些达官贵人和兵痞,尽管他们衣冠楚楚,而真能把舞跳好的人的确不多,大部分都是酒喝醉了到这里来寻乐子闹场子的。有的人请她跳舞,走到她面前闻着他那满口的烟酒气就想呕吐,抱着她在舞池里根本就踩不着鼓点,步伐紊乱,搂着她的腰,在她的背上乱摸时像一条蛇在蠕动,令人不快。他心里骂道:

    “衣冠禽兽。”

    舞会散场时已经是午夜11点过了,陈纳德执意要开吉普车送桃花儿回家,桃花儿不肯,被陈纳德用力将她拽进了车内。桃花儿坐在陈纳德的副驾驶座位上心里发怵,又不敢贸然推辞,生怕让他不高兴。陈纳德无事般地开着车,给桃花儿讲着今晚的舞会如何地使他开心,不停地称赞着桃花儿长得美,舞也跳得Very well!Very well!一边讲还一边发出爽朗的笑声。慢慢的桃花儿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气氛也和谐了许多。桃花儿问陈纳德道:

    “美国生活那么好,一家人和和美美的,你咋一个人跑到中国来吃苦呢?”

    陈纳德哈哈笑着戏谑地答道:

    “你们蒋委员长在中国搞新文化运动,提倡忠、孝、悌、信、礼、义、廉、耻八讲;举止美、说话美、思想美、环境美四美;爱人、爱党、爱国家三爱。简称为‘八讲四美三爱’。有人翻译很直白:‘Eater talks,four beauties,three loves’。这句话在美国的许多报纸上广为宣传。我们美国人把这句话理解为:在你们中国‘八次谈话,可以约见四个美女,其中有三个可以成为情人’!哈哈,我冲着中国的美女就跑来了。”

    桃花儿抿笑着继续问道:

    “你找到情人了吗?”

    “一到中国就同日本人在天上打仗。目前只找到冤家,暂时还没有找到情人。”

    陈纳德一边说着,一边把操作变速杆的手伸到了桃花儿的面前去抓她的手。桃花儿很有礼貌地将陈纳德那只毛绒绒的手推到了变速杆上,还不无幽趣地说道:

    “你摸错地方了,在这里。”

    他俩都是不言自明地相互一笑。

    车到南门口内的六角亭停了下来。桃花儿到家还有百十来米的狭窄巷子要步行。陈纳德要送桃花儿到家门口,桃花儿多次地婉言谢绝,给他解释道:

    “在深更半夜两个男女走路被街坊看见了会被别人说闲话的。”

    陈纳德听了后大惑不解地又是一阵狂笑:

    “哈、哈!这太奇怪了,我不送你到家才会被人指责说我不像个绅士,不懂礼貌呢,我怎么放心让一个女孩子深夜独自走回家呢。走!”

    桃花儿拗不过他,心地忐忑着就由陈纳德拽着往家里走。桃花儿心想,假如他要进屋该怎么办?一时着急得心里直跳,连一句要推脱的话都没办法说不出来。到了家门口,陈纳德看着桃花儿掏钥匙要开门,确定了这就是桃花儿的家之后,便向桃花儿一个飞吻,一边转身一边高兴地说道:

    “See you!See you!明天见!明天见!”

    桃花儿站在阶沿上,目送着陈纳德那高大魁梧的身躯在黑暗中快速消失,好大一会儿,她心中的那块石头才慢慢落地。她转身抽钥匙开门进屋,黑暗中满脑子都是那个外国佬的影子。她没有点灯,摸索着上床睡下,一整夜都在做与这个长满胸毛的男人在跳舞的梦。

    39

    桃花儿早上起床已是10点多钟了。太阳光从那栋破木屋无数个门缝里射进来,形成一条条光束,不拉开窗帘屋里都是亮堂堂的。这种老木房子,板壁到处都是孔洞,除了不漏雨,可能风、雪、冰雹、光亮什么都漏。她每天都是晚上熬夜,早上睡到快到晌午起床。今天因为还要去所里招待那些美国佬飞行员,便比以前起床早了一些时。

    那时候的牙膏紧张,桃花儿用盐水刷牙。洗漱后,她把头发梳理成披肩,描眉梢抹口红,脸上手上反复搓揉了些蚌壳油,自己闻自己都是清香扑鼻的。她再找了一件碎花的连衣裙套在身上,对着镜子,扯了扯裙摆,拿捏着自己红扑扑的脸和凸起的胸脯,陡然觉得自己还是这么年轻,这么漂亮,这么有魅力,独个儿笑着:

    “这般腰身,这般脸相,这般粉嫩儿,无人爱,只怕是世上男人的眼睛都成青光瞎了。”

    然后,她从床头柜上拿了手提包,看了看里面的俗物,钥匙手巾都在,提了就往外去开大门。

    门推开,一个男人正堵在大门口,像一颗大树。桃花儿猛然看见,吓了一跳。待她反过神来,眼睛一亮,发现是他——陈纳德,手里捧着一束玫瑰,鲜红鲜红的——桃花儿的脸也霎时红了,与她面前陈纳德手中的玫瑰相映成趣。桃花儿有点哆嗦地说道:

    “你怎么来了?这么早。”

    陈纳德看见桃花儿这身打扮,也是眼睛一亮。听到桃花儿在问他,转身看了看对面的五峰山,然后对桃花儿说道:

    “还早吗?太阳还在对面的垭口上我就站在这里,一直看到它爬上了那座山顶。”

    “这么长时间,你为什么不叫我呢?”

    “我不能叫你,你的工作很累。你休息时,我没有找你要办的急事打搅你是不礼貌的。”

    陈纳德一边说着一边身体前倾,双手把那束玫瑰捧着送到了桃花儿的面前,彬彬有礼。

    桃花儿接了玫瑰。已经是多长时间没有人给她送花了,她很高兴。她拿着玫瑰便转身进屋插进了卧室的花瓶里。她以为陈纳德会跟她进屋,回头看,他依然木头般地站在大门口。她这才想起,讲礼仪的男人,女主人的卧室主人不主动邀请,男人是不能随便跟进的。她不想让左邻右舍的人看见她让一个大男人到她的家里,很快又从屋里出来,然后锁上门,疾步上前走了。

    陈纳德觉得桃花儿接了他献上的玫瑰,就应该请他到家里坐坐,或者同他一起走,说说话,心里纳闷儿着疾步跟上了桃花儿:

    “miss桃花,你走这么快,为什么不给我介绍介绍这里的风景呢?”

    桃花儿只顾往前走,没回头地回他道:

    “我们一男一女一起走,在街上把话说多了,周围的人会嚼舌根子的。”

    陈纳德没有听懂:

    “你在说什么?周围的人怎么样啦,嚼舌根子是什么意思?”

    “说闲话。”

    陈纳德很费解地问桃花儿。

    “我们之间说话与别人有什么相干,周围的人为什么要管我们的谈话呢?”

    桃花儿知道老外不懂得中国的风俗,一时半会儿给他也解释不清楚,便王顾左右而言他道:

    “你来这么早,吃早餐了吗?”

    “我没吃早餐,只想天一亮就能看到你。我是在问你呢,你没有回答我又怎么问起我吃饭的事来了呢?”

    陈纳德像个孩子在问“一万个为什么”。桃花儿不仅没有回答他,倒还加快了脚步。

    吉普车停在南门内昨晚下车的地方,陈纳德走上前给桃花儿拉开了车门,请桃花儿上车坐定后陈纳德才关上车门,然后又走进驾驶室把车开走。

    有人用车接送她上下班,还给她开车门,受到这般礼遇,桃花儿是从来没有得到过的尊重和享受,她心里有一种无上的荣耀——女人天生有一种渴望被男人宠的虚荣心。

    陈纳德把这辆吉普车摆弄得娴熟。他一边开车一边笑着对桃花儿说道:

    “miss桃花儿,你今天特别漂亮,像东方女神。你知道维纳斯吗?维纳斯是希腊米洛农民伊奥尔科斯在1820年的春天刨地时掘获的一尊大理石女雕像。出土时的维纳斯右臂下垂,手扶衣衿,左上臂伸过头,握着一只苹果。当时法国驻米洛领事路易斯·布勒斯特得知此事后,赶往伊奥尔科斯住处,表示要以高价收买这尊雕像,并获得了伊奥尔科斯的应允。但由于手头没有足够的现金,只好派居维尔连夜赶往君士坦丁堡报告上司驻意大利的法国大使。大使听完汇报后立即命令秘书带了一笔巨款随居维尔连夜前往米洛洽购这尊女神像,却不知农民伊奥尔科斯此时已将神像卖给了一位希腊商人,而且已经装船外运,当即决定要以武力截夺。英国得知这一消息之后,也派舰艇赶来争夺,双方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战斗,混战中雕塑的双臂不幸被砸断,从此,维纳斯就成了一个断臂女神。尽管如此,她依然是我们西方人最崇拜的女神,现在被安放在巴黎的卢浮宫博物馆,成了这个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桃花儿在武汉曾见过维拉斯石膏塑像,但她不知道为了得到这尊塑像曾发生过这么残酷的战争,并把女神的手臂都打断了。她对西方人这种对女人无比尊敬的文明感到钦佩和向往。陈纳德继续说道:

    “我也要像居维尔那样,发现了一尊东方女神。”

    陈纳德说完,诡谲地笑着看了一眼桃花儿,桃花儿满脸通红。陈纳德继续说道: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能够尊重女人,崇尚美丽,这个国家就是一个文明的国度和一个优秀的民族。”

    桃花儿以前只知道女人的“三从四德”,还是第一次听到女人要受到尊重的理论,心里非常高兴,却又有一点捉摸不透。

    北门洞出口不远就是鄂西招待所。桃花儿在车上就看见所长逯乐山站在大门口,后面还有几个美国飞行员,都显得有点儿着急的样子。大家一见到陈纳德的吉普车,马上就一改原来的焦急状。逯乐山笑眯眯地迎了过来。车停稳,陈纳德下车,逯乐山一把抓住陈纳德的手笑呵呵地说道:

    “陈将军,您一早开车出去,又没有给大堂说一声,都不知道您去哪儿了,叫我们好生着急哟,我还派人去城里到处找您呢,腿没有车快,找你的人都还没有回来。”

    陈纳德没事般的只是笑。逯乐山看到桃花儿从副驾驶室下车,便明白了他去了那儿。他朝桃花儿说道:

    “是你在陪陈纳德将军转恩施城吧,好,你做得好,是要让将军对恩施多了解些。他有了深刻的印象后,才会大力帮助我们第六战区的抗日。”又转身对陈纳德继续说:“恩施城不大,但很古老,依山傍水,很有特色。恩施城原来很凌乱,是省政府迁来后,陈主席花了大力气才改造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陈纳德回道:

    “陈诚将军真是一个了不起的统帅,他仗打得好,做政府工作也是个行家里手,不简单。”

    逯乐山指着桃花儿对陈纳德说道:

    “桃花儿小姐为您服务满意吧?”

    陈纳德望着桃花儿,满面堆笑道:

    “不能说她为我服务。她很漂亮,中国美女,东方维拉斯,应该是我要为她服务才对。”

    陈纳德军人性格,说话直白,不善转弯抹角。他俩一起大笑,旁边又站了些人,弄得桃花儿站在一旁几多不好意思,脸上又升起一片红晕。

    大堂掌柜从屋里走过来,对逯乐山小声地告诉道:

    “逯经理,菜已上齐,请客人入席吧。”

    逯乐山便迅速对陈纳德和其他的客人说道:

    “请,陈纳德将军,您没吃早餐,一定饿了。各位都请!”

    随即逯乐山陪陈纳德在前,大家相邀走进餐厅入席。逯乐山坐了首席,陈纳德坐主宾席,桃花儿要去做服务生,被陈纳德一手拽到他的身边挨着他的位置再把她摁下。桃花儿扭捏着不肯,逯乐山看着她发话道:

    “桃花儿就坐在那里陪一陪陈纳德将军吧,陈主席要求我们把陈纳德将军和各位飞行员都要陪好,你的任务是很重的。”

    还是恩施的片山大曲酒,趸了一坛子在旁边的桌上。逯乐山频频举杯,这些飞行员个个年轻,人高马大,兵油子气很重,几乎都是盛酒的皮囊。再加上陈纳德向来与这些飞行员的距离都拉得很近,在没有中方要员在场的情况下,大家放得非常开。在各位略有三分醉意的时候,逯乐山提议玩起了喝摔碗酒的游戏。规则是:敬人一碗酒,碰杯喝完,干后摔碗,碗不破还得罚酒。这是古代巴人为了纪念巴蔓子进行的一种祭祀仪式,后来被演绎在巴族的宴席上,真是别有一番深意和情趣。一时宴会厅里碗摔在地上清脆的破碎声此起彼伏,席上吼声四起,餐厅一片狼藉。

    桃花儿虽入席就坐,她却八面玲珑,随时给陈纳德斟酒荐菜,还左右逢源。她的语声琅琅,席上有了她就多了一道风景。但她始终没有沾酒,逯乐山对桃花儿说:

    “桃花儿,你也要给这些空中的英雄们敬一巡酒才对呀。”

    在西方人的礼仪中,是男士先给女士敬酒,然后是女士回敬,女士喝多少男士不能勉强。这些老外都给桃花儿敬了酒,他们个个豪爽都喝了个底朝天,而桃花儿只是用小嘴抿抿。陈纳德也丝毫没有要桃花儿多喝的意思。桃花儿不胜酒力,特别是对烈性酒就更是酒量有限,平常也很少沾酒。

    逯乐山凑热闹要他俩喝摔碗酒,逯乐山亲自斟酒,把他俩的酒碗都斟满。陈纳德一口喝了把碗摔在地上,破碎后的陶片四溅。桃花儿看着这满满的一碗酒犯难,嘀咕着不想喝。陈纳德要帮忙喝了,逯乐山高低不允许,他说是你们俩喝摔碗酒不得坏了恩施古代巴人的老规矩,陈纳德左右犯难。上司发的话,桃花儿不敢违抗,只得豁出去了。她眯着眼睛狠心一碗酒下肚,呛得她鼻涕口水喷口而出,喉咙里火辣辣的,肠胃搅动,一时间极其难受。陈纳德惜香怜玉,急忙用餐巾给桃花儿搽鼻涕。不大一会儿,这道靓丽的风景线便倒下了,桃花儿醉得像一坨糯米团昏迷地瘫软在椅子上。陈纳德见状急忙扶着她。桃花儿的身子还在慢慢地往地下梭,陈纳德又急忙把桃花儿抱进他在招待所住的房间,让她平睡在床上。桃花儿心里难受,一时要水一时要吐,动弹不得。陈纳德拿盆子接桃花儿呕吐的污秽脏物,拿毛巾擦拭她的嘴脸,做得不厌其烦,弄得他一手一身都是鼻涕口水。满屋子也是酒气熏天,一股难闻刺鼻的氨气味儿直往陈纳德的喉咙里钻。在桃花儿稍微平静下来睡去后,陈纳德才去清洗自己身上的污垢,又打开窗户稀释屋内的空气,这才叫人稍微好受一点。

    招待所的发电机是从美国进口的,为了节约燃料,一般的情况下只供电到十二点钟,为了接待陈纳德,这几天是通宵达旦。

    陈纳德在一旁守候着桃花儿,担心着桃花儿酒喝多了出事,从下午直到深夜。

    桃花儿慢慢地苏醒过来已经是午夜转钟了。她慢慢地睁开眼睛,电灯亮着极为刺眼。她想着自己怎么会在这里睡着,她不知道这是哪儿。她好容易才回忆起白天喝酒的场面,只记得喝下那一碗酒后把碗扔在地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她猜测着自己这一晚不知出了多少洋相。她此时感到浑身瘫软无力,使尽浑身解数才翻了个身,朦朦胧胧的眼睛在屋子周围搜寻,仿佛看到了陈纳德将军坐在窗下的椅子上打瞌睡,微微弱弱地响着鼾声。她口渴得厉害,便轻声地叫了一声:

    “水,哎呀,有水吗?”

    陈纳德被叫声惊醒,立马站起来在茶几上从暖水瓶里倒了一杯水端到床边递给桃花儿。桃花儿由陈纳德掂着后颈窝坐了起来,接住水杯喝了几口,心里一下子感觉到舒服多了。

    桃花儿首先看到的是陈纳德面对着她的胸毛,然后才把目光移到他的脸上,诧异道:

    “我怎么会在这儿躺着?”

    陈纳德笑嘻嘻道:

    “你酒醉了,我就把你抱到这儿休息了。”

    桃花儿的手触摸到床单、盖被,到处都是湿润的,明白了这一定是自己呕吐了,由陈纳德将军打理后的遗迹,她想着这一晚一定给他添了不少麻烦。一个服务生要客人来照顾自己,而且是一个叱咤风云的美国将军,她非常愧疚。她看着面前这位身材魁梧的大男人,想着他做事虽然大大咧咧,心底却是如此的善良,在她酒醉后,这个人没有趁人之危来欺辱她,让她心里感动得难以言表,霎时间她的泪水儿便慢慢地湿润了眼眶,在灯光照射下,显得晶莹剔透。陈纳德见后不解地问她:

    “怎么啦,miss花,又不舒服啦?”

    桃花儿没有回答,泪花儿从她的眼角盈出迅速地滑落到裙领,把白色的碎花连衣裙上印出一个个黑色的晕圈,和那些白色碎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陈纳德两眼盯着桃花儿满面愁容的脸,用手轻轻地擦拭着桃花儿的眼睛。桃花儿已经多时没有得到一个男人这样的呵护了,她摸到这双长满绒毛的大手,感受到了它的力量和温暖。一个成熟的女人,一个曾经被爱过又失去了爱的女人,太需要一个她心目中喜欢的男人的呵护了。她想象着陈纳德将军开飞机时的雄壮与勇猛,想到带她跳舞和给她开车门时他对待女人的细腻,想着他一个大男人却是如此的文雅和有教养……她一双湿润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陈纳德那绒绒的胸毛,那黑黝黝的络腮胡,那蓝得深邃的眼睛,已经点燃了她心中的欲火。她没法控制住内心的激越,她那双纤细的小手不由自主地抓住了陈纳德带毛的手臂,然后又吊住他的脖颈,嘴鼻嗅到了他的毛绒绒的胸口,发出了粗声的喘息……

    陈纳德任由桃花儿狂躁,竭力压抑住心中的欲火,只是轻声地对桃花儿爱抚地说:

    “别激动,miss花,你现在的身体还很虚弱。”

    桃花儿又把腰身直立,把嘴凑到了陈纳德的嘴唇用力的亲吻,又把舌头伸出不断地舔舐着他的嘴唇和他那高大的鼻梁。

    陈纳德慢慢地把嘴唇张开,衔住了桃花儿伸进他口中的舌头。在桃花儿使劲搅和他的牙齿的当儿,他慢慢地用力,用力,再用力,直到把桃花儿的舌头咬得不能动弹。

    桃花儿的腰身又在陈纳德的身体下面不停地蠕动着,从灵魂深处呻吟出“我要,我要”的祈求。陈纳德,一个身体强壮的男人,一个长期在外的男人,一个长时间没有靠近女人肌肤的男人,在一个美丽而性感的女人上面,他同样没有力量去抗拒来自对方的性滋扰,他无法抗拒对方对他性爱的需求。他顿时浑身充血燥热,脑内浑涨。他把桃花儿轻轻放下,竭力去解她身上的连衣裙腰带。这是一个假结,陈纳德很费了一番功夫总没有把这个死结解开。桃花儿朝他莞尔一笑,一边笑着一边伸手自己把结下面的暗扣掰开。接着陈纳德像剥离树皮一样的把桃花儿的连衣裙拔掉随意丢在了床下。桃花儿的整个胴体呈现在他的眼睑下,是那么的光亮圆润,两个乳房像一对宝塔糖挺立,乳头浑圆,胯下的阴毛卷曲,里面若有一道无限美丽的风光,顿时让陈纳德心花怒放。桃花儿伸直躯干任由陈纳德欣赏。女人,只有在她遇上她最心爱的她最想要得到的男人面前,才会做出这样的极度放开的姿势任由对方观摩欣赏。若是被人强奸,就是她被侮辱过了,她都会紧捂胴体,不想让对方多看她一眼。

    陈纳德迅疾火急火燎地脱掉了自己的衣裤,他没有马上扑向桃花儿那滑溜溜的胴体,而是轻重适度地用力去抚慰桃花儿滑腻的肌肤,亲吻她柔润的颈脖,吮吸她娇嫩的乳头,舔舐她如牡丹盛开的阴部。他含情脉脉地不停地在桃花儿身上游弋,让桃花儿一时舒服得酣畅淋漓,兴奋得“嗷嗷”直叫。这种叫声,女人只有在这种极度幸福的时候才会发出的最特别的沉吟,是一个女人幸福到极致的宣泄,是她只能传递给唯一一个男人的最大的私密,是她对一个男人最满意的褒奖。

    女人是上帝赐给男人最美好的礼物,男人应该要尽力地去尊重她,保护她,关爱她。陈纳德懂得,一个好男人不能只是像个动物一样,只顾自己的尽兴与满足,不顾对方的心理需求与肌肤感受,最后是一泄了事。而是要尽其所能地照顾好女人的情绪,真情地去抚慰她,让她全身心地感觉到与你在一起能得到一种真爱的情感和享受,能得到无与伦比的快慰和幸福,给她留下更多的回味。在有性生物界,绝大部分动物的性行为都只是作为一种繁殖下一代的本能。只有人,除了种姓的延续以外,更多的是男女感情的交流、体能的交合和高级别的赏心悦目的享乐。

    当陈纳德慢慢地进入时,他那又粗又硬又长的阳具和他那阳刚气十足的腰肌用力,把桃花儿摆弄得激情飞扬。他用多种做爱的姿势,让桃花儿不能自已地一次又一次地达到高潮,使桃花儿得到了一种她从未有过的人生体验,她“嗷嗷”呼喊得要死要活,没完没了,那是一个女人极致的幸福。

    男人也最愿意听到女人的这种情不自禁的发自肺腑的呼喊。陈纳德捧着桃花儿的头会心地笑着不愿意从桃花儿的身体上挪开,他欣慰自己上帝赋予他的能力没有缺失而非常自豪。尽管他现在如同在空中与日本飞机作战一样感到非常疲倦,但他同样有射出的子弹击中了日本人飞机一样胜利的喜悦。只是觉得在打击日本飞机的战场上是一种无比的悲壮,在抚慰女人的战场上是一种极致的快慰。

    他最后两手撑起自己的腰身从桃花儿光滑的肌体上轻轻地挪到床面上,然后情不自禁地说了句:

    “感谢上帝呀!”

    桃花儿曾有过多次的婚外性生活,大多是男人强要,当这个男人匆匆忙忙地完事后,都是于她不顾地死猪般地躺在一边。她看着那个男人那种疲惫慵懒的样子,她在情感上受到伤害,在生理上又没有得到满足,心里顿生龌龊,有一种无可名状的失落,甚至还有一种后悔不该当初的怨恨。她总觉得男人都是无礼的、自私的、不懂得女人的、薄情的。她曾听说过吃牛排牛奶长大的欧美男人比吃淀粉长大的东方男人性能力强许多,她总认为这样的说法太无聊,是无稽之谈。男女在一起不就是这么回事吗?今天她才真正地体会到什么叫爱情,什么叫做女人的价值,什么叫生活的质量,什么叫人生的意义。她觉得面前的这位浑身长满体毛的男人太有能力了,太懂得女人了,太会做爱了。她非常感激身边的这个男人,如果她一生就这么一次她都会感到此生没有了缺憾,她都很满足了,她都会觉得来到这个世界上做女人算是没有白活。

    这一夜,桃花儿从开始醉酒到最后的做爱,从心灰意冷到心花怒放,她有一种醉生梦死的兴奋;有一种痛彻心扉的感悟;有一种刻骨铭心地记忆。令她终生难忘。

    她认识了陈纳德,算是重新认识了男人,重新认识了一个世界,重新认识了自己的人生,重新认识了什么叫爱。

    有道是“妓女无情,戏子无义”,那是因为她们没有遇到讲情讲义的人。

    第二天,桃花儿回家了一直没有到所里来上班。陈纳德没见到桃花儿,像丢了魂儿似的,坐卧不安。晚餐时,依然没有见到她。陈纳德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让她生气了,他要开车到南门去她家里给她解释,在回寝室换衣服时,无意间在桌上看见了一张纸条:

    亲爱的,本小姐今天来例假了,决定抗“日”一周,让你扫兴了,对不起,见谅。

    吻你!

    爱你的:桃花

    陈纳德读后有些哭笑不得,最终还是“哈、哈”地大声笑了出来。他双手把这张纸片放到嘴上吻了又吻,纸上有桃花儿体香的余味,叫他浑身又是一阵炙热。

    40

    省政府迁府恩施后,长江中下游的百姓为了躲避战争灾难,如流水般的朝恩施涌进,像石虎场这样的角落集镇都来了不少的下江人。集镇的人口增多,生活物资的需求量就增大,到马鹿池采煤的人也就越来越多。采煤本身就是一种高危行业,人一多,又没有统一的管理,施工无序,工伤、死亡、瓦斯中毒的事故就时有发生。采煤的伙计们认为,出现这些事故的原因主要是土地菩萨懒政不管事,懒政又是因为庙里的菩萨人数不够。

    土地神是地方神,在道教的众神中,是地位最低、神力最小的末位神祇,只相当于阳界里的保甲长、村主任。在普通老百姓眼里还被人仰视着,可在有钱有地位人的心目中,他就太不起眼了。在《西游记》里,孙行者一个弼马温就可以随便使唤他,根本就没有把他当个什么神、什么官来对待。所以马鹿池煤窑来的人多了,有钱人也就多了,就觉得土地神不中用了,就要换神祇、加神位了。

    在马鹿池路坎上,岩屋内的那尊泥胎土地菩萨的腹内是空的,里面安放着神药。受伤后的民工,外伤就用这个神药来敷衍,内伤就用它来煮服。事故一多,那泥胎内的神药早已用完。没有了救命药,这些采煤的伙计们就议论着要扩大土地庙,增加菩萨的尊数、神位,这样就可以增多许多的神药。

    神药是由和尚、道士或者地方上的男性神职人员从药铺里“请”回,装在一个黄绫紧勃口袋内,先供在神龛上进行打蘸、诵经、礼佛些时后,再由庙里的住持用“金盘”虔诚地双手托着,念咒挽诀、诵经开光,然后从菩萨背后的方口将其送入。方口是永远不封闭的,若神药被掏,又重新做法事将神药投放进去,以保证救治一方百姓的需求,但新投放的神药礼佛要简单得多。如果投药后,三年内有蛇在腹内盘卧,那蛇就是这药的守护真龙,也证明了菩萨腹内神药的灵验。其实庙里有蛇并不稀奇,由于神药中有几位药的味道对蛇有诱惑力,再加上菩萨腹中干燥阴暗隐蔽,是蛇最理想的藏身之处。

    戌妹儿去马鹿池挖煤到石虎场卖,已经是他们一家人经济生活的主要来源了。她每次去捡拾边角煤,都要到那个简陋的岩板庙里烧香,求菩萨保佑她的平安,保佑药神巴儿的平安。现在蔓子儿又出门当兵去了,她还要求保佑儿子在外的平安。近些时在这里挖煤的人陡然增多,她每次早晨去烧香,庙门窄,大伙儿还要排队。有人提议要增扩土地庙,她非常赞成。大伙儿度香火钱,只三个月时间,岩板小庙变成了三柱冲天的瓦屋大庙,庙内增加了观音送子娘娘神、关公财神、二郎保护神、文殊智慧神等几尊木塑大菩萨,土地庙名字改成了财神庙。庙建起了,菩萨也请进来了,那神药在这里是少不得的。龙洞沟方圆几十里没有和尚、道士,于是大伙儿想到了抓二先生,请他来帮助礼佛神药。

    抓二先生本身就是个“乱脚菩萨”,他很乐意被请。

    抓神药非常讲究,一般的药房不懂得就里的规矩。药房不按规矩操作,信众认为就是药抓齐了也不会有神药的药效。原来汪营的赵氏药房是卖神药的老药铺,整个利川就此一家能卖此药。它的继承人赵诚实当军医走后,药铺关了,抓二先生只得去恩施。

    抓二先生拿着大家度来的香火钱,戌妹儿又把覃蔓子从龙门口带回来的她收藏了几年的大洋钱给了后爹几块。李卯香因为丈夫要远行,早早地为他整理好行李。抓二先生穿了一件青布长衫,杵着当年他“扮土地”时那根雕着龙头的拐棍,一身神职装束。快六十岁了,他精瘦的体格行走迅速。一两百里路,他晓行夜宿走到恩施已经是第二天的深夜了。

    抓二先生第三天一早起来在恩施城里连走了两家较大的药铺,铺内药剂师一开口他就听出来不是个抓神药的内行,神药不可亵渎,于是他都放弃了又走向别家。在恩施北门快要走出头了,心里正忧虑着找不到抓神药的药铺时,抬眼看见了“齐药劲道”的药铺招牌,他试探着在这家药铺的门前停了下来。他双手合十,双眼微睁,指间夹着几张画了符的黄表纸片,静静地立在门外,一动不动。

    药铺内单寻梅正在为一张老处方配药,方子上最后写着“冬生二钱”。她不知道“冬生”是味什么药,伸着头朝坐诊的丈夫喊道:

    “郎中哥,‘冬生’在哪个药屉里呀?”

    单寻梅一时把丈夫药神巴儿给问糊涂了。他一边说着“什么冬生阿”一边从对面的问诊席的椅子上站起,思索着走进药柜内去看那处方。看完后他用指头点着方子不禁“哈哈”地笑了起来。

    “这不是一味药,是说在冬天服用这个汤头的时候,每味药要增加二钱。因为冬天的天气要寒冷些,这是个驱寒的汤头。现在是仲秋时节,就按照方子的定量抓。”

    单寻梅听了药神巴儿对“冬生二钱”这么一解释,想着自己对“冬生”一词的理解,脑筋急转弯没有想过来,便抿笑起自己来,自言自语道:

    “这些古方子还真有些学问呢。”

    药神巴儿抬头,猛然间看见了抓二先生一副虔诚相站在铺前。抓神药是他赵家药铺的祖传,他一眼就明白了大门外客人的来意,笑着对门外的顾客点头道:

    “请大师稍候。”

    然后进内室净手,拿了一炷香、两只烛、一凿纸出来,点燃在“齐药劲道”的招牌下面。药神巴儿躬身对着招牌作揖后,便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抓二先生手中的黄表纸,转身将其压在柜台的三棱木下,一并请抓二先生进店在柜前的一张太师椅的客座上坐下。单寻梅端了一杯盖碗茶递到抓二先生的手上。抓二先生想到:“欺人不能欺神。”恩施到底是大地方,今天终于找到抓神药的行家里手了,内心里很高兴。

    药神巴儿首先在药柜上铺好从抓二先生手中接过来的是他请过了神的黄表纸,有三张,三张就是三副药,他高兴今天碰到了个大生意,便开始大声朗朗地念着歌诀进行抓药。单寻梅站在一旁观看学习这抓神药的程式。

    抓神药不能用戥子,因为不能跟神“斤斤计较”,全靠手感来把握药草的重量。他每抓一味药,都要虔诚地“筆立磬折”(敲磬),以示药师对神的敬畏。他唱道:

    惶恐一仰天灵盖,稽首二请神眼睛。连瞧芒霄目决明,三请龙齿要细心。口吐玄黄神通广,浑身龙骨跃天庭。四请南斗配天胆,没门也要登天门。五披龙衣罩钟乳,六垂大耳生吉根。七请五月露神膝,八修财福有因成。九请凤爪攀云母,尘皮蜕尽不留行。天宫傧郎跟左右,远致天界会诸神。何香仙姑伴左右,吴公桂枝拂祥云。嫦娥个个赛阿姣,月宫修性先陶仁。大神本是龙须伯,保佑苍生下凡尘。施恩舍惠知厚薄,帝王车前跪相迎。

    其实药神巴儿每念的一句歌诀都是一味中药名的谐音。如:惶恐一仰天灵盖(瓜蒌)、稽首二请神眼睛(桂丸)。连瞧(连翘)芒霄(芒硝)目决明(木决明),三请龙齿(化石)要细心(细辛)。口吐玄黄(玄参、大黄)神通广,浑身龙骨(化石)飞天庭。四请南斗(南星)配天胆(石胆)……他这样处理既能知道下一步要抓什么药,又是在唱神的颂歌,是对神的赞美和迎送。这歌诀是药神巴儿早先就用一张小纸片抄录好后贴在三棱木的内面,巧妙地回避了顾客的视线,抓一味药唱一句,好像是记得娴熟。这些歌诀抓二先生是背诵得很熟悉的,他听着药神巴儿的歌唱,与自己的记忆——对应,脸上不住地露出喜色。

    药抓齐了,药神巴儿把黄表纸上折压住把药包好,再手指灵活地拉线,十字捆好药包打了个活扣。抓二先生直视着药神巴儿的每一个动作细节,心里甚是满意。如果药神巴儿捆药包打的是死结那就犯大忌了,这对神是最大的亵渎,尽管药已抓好了,抓二先生都会立马站起身拂袖而去。

    药神巴儿把三副药在柜台上摆规矩,一切程式都令抓二先生满意。单寻梅从内室里端出一碗煮糊了有点微苦的稀饭递给抓二先生。他双手接住,一口喝个干净。这有个讲究:“煳稀饭”谐音,意即这些神药“佛喜欢”。这一口喝净也是礼数和规矩,表示对药铺完全满意。

    抓神药不讲价,长期是一块大洋一副,药铺利润丰厚。抓二先生做出好像诸神附体,一副宗教萨满病的模样,哆嗦着从腰间的皮褡裢里掏出三个红包,露出其中一个大洋的一半向药神巴儿示意后,又放进红包纸里封好,再搁到柜台上。这过程被称为“三元开泰”,以表达神对药铺主人的祝福。药神巴儿接过抓二先生的红包后,拿捏着硬戳戳的,心里想到:现在兵荒马乱的,老百姓日子难过,他们敬神真还舍得花钱。而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钱其实就是他当年带给戌妹儿的。

    抓二先生再拿出三个黄色紧勃袋子,放到药柜上。药神巴儿分别把三袋药装好。一切抓药的套路完成,双方都如同从舞台上走下来的演员一样,揭掉面具,心情都全面地放松了下来。药神巴儿这时才定睛看了一眼抓二先生,惊诧道:

    “您不就是石虎场的二先生吗?”

    药神巴儿在抓二先生面前是小辈,他不能没礼貌把候姓说成“抓”。抓二先生看到郎中认识他,诧异道:

    “你是——”

    “我是汪营老赵家药铺的。”

    “哦——,我就是要找你老赵家药铺抓神药呢,在利川没见着,没指望到恩施城里把你们碰上了。嗨——,真是缘分啦!”

    药神巴儿见到了从龙洞沟里面来的老乡,于是非常热情地请抓二先生进里屋叙话。

    抓二先生比药神巴儿大。早年,药神巴儿在石虎场赶转转场的时候,抓二先生无事,又多少也懂些药药草草,一见到药神巴儿在石虎场摆地摊,他就拢来与药神巴儿聊药聊病,一坐就是半个时辰,非常投机。抓二先生还经常到药神巴儿家里的赵家药铺抓药,对他们赵家是几代人的感情。药神巴儿是多久没有回老家了,二人长时间不见,所以他俩坐在一起有着说不完的话。从抓二先生的口中,药神巴儿知道了抓二先生在龙洞沟与戌妹儿的妈搞在一起了,知道了戌妹儿有个儿子已经大人了,知道了戌妹儿还是一个人,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他听着听着心里有些五味杂陈,又不便于表达。

    单寻梅看到药神巴儿的老家来了客人,就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单寻梅拿手的麻辣川菜味正对抓二先生的胃口,加王岩头仨,一顿存量遍山大曲喝了好长一个时辰,喝得尽兴。

    晚上抓二先生就在药铺里住了,第二天抓二先生离开,药神巴儿对单寻梅说:

    “我年轻的时候在齐岳山上采药,经常吃住在他们家里,他们对我太好了,你给先生把点钱,我要报答报答他们才行。”

    单寻梅没有多问,从柜台里拿了五十个铜板儿封好了递给抓二先生。抓二先生推脱,药神巴儿对抓二先生说道:

    “我那些年在龙洞沟采药,欠了覃戌妹儿她娘儿俩好大的情,您一定要接下带回去替我向他们问好,劳为您了。”

    盛情难却,抓二先生又看见他们在这里做起了这么大的生意,就宽心地接了单寻梅手中的铜板儿揣进了腰间的褡裢里,提了三个黄色紧勃口袋的神药走出了“齐药劲道”的大门,走上了回龙洞沟的大路。他三个大洋换得五十吊铜钱,神药又抓得满意,心中有着说不出的高兴。他想着老婆李卯香母女俩都一生慈爱贤惠,真应了那句“端做好事,不误前程”的古话。他自个儿说道:

    “好人自有好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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