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覃蔓子在教会医院住了十多天,在医生和邓淑珍的精心护理下,伤情有了很大好转。只是左臂始终抬不起来,是骨折了,骨节处错位,邓淑珍担心弄不好将来会残疾。教会医院没有骨科,封刀接骨是药神巴儿祖上的行医长项。邓淑珍就把“齐药劲道”她的赵叔叔药神巴儿请到了五峰山的教会医院。
药神巴儿反复诊断了一回覃蔓子红肿而不能动弹的手臂,试着拉扯弯曲了几下。覃蔓子告诉药神巴儿是在与日本兵拼刺刀的时候,没来得及避开,被敌人一枪托杵到了这个地方。日本兵的用力很重,当时手膀就痛得抬不起来。药神巴儿听覃蔓子这么一说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再将覃蔓子的手臂拿捏了几下,好像是对旁人又好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好在是直骨破损,不是粉碎性骨折,关节需要复位,应该好治。现在先把骨折处固定起来,让它自己慢慢长好,只是时间要长一点。”
听赵叔叔这么一说,覃蔓子、邓淑珍的心里又宽松了许多。于是由邓淑珍协助,药神巴儿就给覃蔓子的手臂上敷草药,上竹板夹,最后是将手用绷带吊到颈项上。在一切手续都做完后,药神巴儿便扶着覃蔓子的腰让他平睡下来。就在药神巴儿躬身将覃蔓子扶着睡下的当儿,他陡然在覃蔓子的胸前看见了那块晶莹剔透的琥珀。药神巴儿心里诧异道:好熟悉哟,这应该就是我当年送与一个人的那个信物呀,怎么会到这个小伙子的颈项上呢?他多瞅了那宝贝几眼,很是诧异,于是问覃蔓子道:
“你是哪里人?”
“利川汪营龙洞沟的。”
“今年多大了?”
“23岁。”
“你爹在做什么?”
“听我妈说,我爹在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做生意出门了,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家里现在还有几口人?”
“我娘,我婆婆,还有一个找上门跟着婆婆的爷爷。”
药神巴儿伸手从覃蔓子的胸前拿起那块琥珀在手上搓揉了几下,认真地端详了一回里面的小虫子,特别是那只显得灵巧的小蝴蝶,这对于他来讲是再熟悉不过了,他感到十分的亲切。他又直勾勾地瞧着覃蔓子那张瘦削的脸,感觉到既很陌生又是那么熟悉。算算覃蔓子的年龄,想着二十多年前自己所做的事,药神巴儿的心里好像什么都明白了。便问覃蔓子道:
“这块琥珀是谁给你的?”
“这是我离开家的时候我娘送给我的。她告诉我这是我爹留下的唯一信物,叫我带着它莫离身,它可以避邪,会保佑我。”
“哦——?”
药神巴儿给覃蔓子诊视,穿着白大褂,覃蔓子没太注意对方是谁。药神巴儿一开口说话,覃蔓子觉得这声音很熟,再认真瞧了一眼药神巴儿的脸,非常惊奇:他不就是当年在龙门口李氏祠堂给我治疗疟疾的那位军医吗?覃蔓子对药神巴儿说:
“您已是第二次给我治病了。”
“是吗,第一次在哪?”
“是您在龙门口当军医的时候,徐文斋先生请您给我看的病。那次您还给我妈带了几块洋钱,我们一家人都很感谢您呢。”
“啊——是有这么回事。我年轻时在齐岳山采药经常给你们家里找麻烦,欠了你们家不少的情,只有慢慢还。”
“不,赵叔叔,是我欠了您的情呢。”
药神巴儿没有回话,只是又拿起那块琥珀摩挲了一回,嘱咐邓淑珍要照顾好病人,然后语焉不详地离开。
覃蔓子和邓淑珍瞧着赵叔叔对这块琥珀特别感兴趣的神态,他的口中又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却总没有说出来,二人有些疑惑却又不知道他的内心里在想些什么,他的神色为什么显得是那么凝重?又不便多问,只是看着他没有些许笑容地走出了病室。
医院院部发现覃蔓子骨折的手臂被一位土医生打理得这么规范标准,觉得这位土医生在骨科方面很有些造诣。他们找药神巴儿一细谈,才发现这位土医生原来就是川军702团的一名正规军医。医院里正缺少一名骨科医生,现在住院的伤员中骨折的多,院部决定正式邀请药神巴儿进医院来组建骨科,为这些受伤的战士做封刀接骨手术。药神巴儿是从战场上下来的,对军人从骨子里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自古英雄为知己者用”,他没有拒绝医院的邀请。他成了五峰山教会医院的一名正式医生,邓淑珍便安排到骨科当护士,他俩一天为这些从战场上下来的骨折的伤员忙个不迭。
石牌保卫战从1939年3月设立江防军开始,到1943年6月石牌决战取得胜利止,历时5年,中间大小战斗不下百场,战线涉及到整个鄂西宜昌辖区。尤其是1943年5月5日至6月18日的决战期间,中国军队以第六战区司令长官陈诚为指挥,形成以石牌为中心的几条重要防线,与日军第十一军军团长横山勇率日军第3、第13、第39师团展开殊死决战。战至6月2日,中国军队全线反攻,日军溃不成军,节节败退,取得了以“太史桥大捷”为标志的石牌保卫战主战场的彻底胜利。
这场决战,日军伤亡兵力25718人,损失飞机45架,汽车75辆,船艇122艘,中国军队伤亡19000余人取得胜利。
鄂西会战,石牌镇大捷,在中国的抗战史上具有重大的历史意义。日本人曾多次用飞机轰炸过恩施、重庆,他们从地图上也多次圈点过恩施、重庆,意欲早日将这两座城市踩在他们的脚下。就像当年的拿破仑、希特勒一样,他们在不同的时代都在莫斯科郊外五十里的同一地点曾经凝望过克里姆林宫那高高的塔楼。这座举世闻名的克里姆林宫塔楼的尖上用红宝石装成的五角星闪闪发光,非常耀眼。这两个世界狂人都想摸到它,占有它,都近在咫尺,却最终都没能靠近。
莫斯科的郊外是拿破仑和希特勒的伤心地,石牌镇也成了日本大和民族军人心中永久的耻辱地。
鄂西会战胜利了,恩施城内一片欢腾,重庆城内一片欢腾,全国人民一片欢腾。
鄂西会战的胜利,委员长蒋介石最为高兴。在八年抗战中,蒋介石高兴的时候不多。上海失守时,汪精卫找到蒋介石,他以减少战争为由,说他来成立一个新政府,与日本人共同来管理中国;国民党左派于右任劝蒋介石与日本讲和;元老居正也劝蒋介石与日本讲和,并说:“你不敢签字我来签。”蒋介石毅然拒绝了这些投降派的劝告,强力迁都到重庆,决心抗日到底。
在这之前,中国军队一直是处于守势,一直是在吃败仗,一直是在逃亡的途中。1941年1月3日,盟国推举他为中国战区(包括泰、越、缅甸)盟军最高统帅,美国罗斯福总统推荐史迪威将军担任他的参谋长。史迪威骄矜自私,又不熟悉东方国情,时常掣肘于他,所以他工作得很累。从抗战以来,他几乎没有一天让他有高兴的时候,更没有一件让他高兴的事。鄂西保卫战是他直接策划、直接运筹、直接指挥的一场大型抗日战役,这是他担任盟军最高统帅以来最大的一次胜利。这次胜利,直接影响着国家首都重庆的安全,直接影响着他在国际关系上的地位,直接影响着他在全国人民心目中的威望。他非常看重这次战争的胜利,于是他示意有关方面组成一个特别慰问团去恩施慰劳这些鄂西会战的有功将士。
国民党元老张继任慰问团团长,孔庚为副团长,率政治、经济、妇女、华侨、艺术、新闻等各界代表,带慰问函、锦旗、慰问金、慰问物资,还有杜月笙私人赠送的一台小汽车,于6月19抵达恩施城。他们的到来受到恩施各界的热烈欢迎。6月20日上午在恩施南门内湖北省地方行政干训团的操场举行慰劳大会,他们给高级将领献旗,给校级以上军官颁发甲级干城纪念章,给尉级军官颁发乙级干城纪念章,会议开得隆重而热烈。
覃蔓子因为伤体尚未痊愈,没有参加表彰大会,纪念章是由第六战区长官部直接安排人送来的。覃蔓子这次荣获的是一等“乙级干城纪念章”,比上一次的高一个等级。三色绶带挂在他的胸前,铜质纪念章闪闪发光,炫人眼目。
干城奖章是国民军事委员会于1937年9月7日修正陆海空军奖励条例时增颁的内容。同年10月16日施行,分甲、乙两种,每种又分一、二两等,带襟绶,有勋表。干城纪念章图案中心为古城一角,四周为光芒。“干城”二字,源于《诗经》,原文为“赳赳武夫,公侯干城”,意为“捍蔽如盾 防守如城”,象征着荣获此章者,捍外而卫内,使国家坚强巩固,荣光四射。初次颁发为二等奖章,再次授奖时则颁发一等奖章,并依次在奖牌上以五角星加缀。
覃蔓子依然将这枚纪念章交与邓淑珍替为保管。邓淑珍成了实实在在覃蔓子的内当家的。女人能够坚守爱人的荣誉,能够成为爱人心灵的托付是她最高兴的。
与此同时,湖北省也组织了慰劳团慰问下级会战官兵,省政府又授予覃蔓子“中流砥柱”锦旗。每天都有去去来来的记者到他病室里采访他的英勇事迹,《新湖北日报》用大篇幅刊登了覃蔓子在馒头咀战斗中的作战过程,恩施各党政机关还用大篇幅墙报以“民族英雄”的头衔对他进行大力宣传。覃蔓子一时成了鄂西会战的战斗英雄,给他送鲜花、送锦旗、送慰问品的络绎不绝,鲜花堆满了他的病室。
药神巴儿已经完全确认了覃蔓子是他的亲生子,现在他又是自己儿子的主治医生,他看到儿子的床前这么多的鲜花,这么有出息,心里高兴得难以名状。每次为覃蔓子诊治时,药神巴儿看着覃蔓子心里都想相认,都想叫他一声:“我的蔓子儿呀”,话在口边又咽了回去,总说不出口。药神巴儿想到:覃清江长这么大,他没有尽到一点做父亲的责任,没有给他一分爱心,他对不住儿子,对不住儿子的母亲覃遵戌。而且现在覃清江又是一位大英雄,这时候相认,旁人对他又是什么看法呢?儿子、未婚儿媳妇儿又是什么想法呢?还有他妈……这一切都让药神巴儿无法得到一个好的决断,都让他寝食不安。
46
中央慰问团刚离开恩施,委员长蒋介石为了进一步嘉奖六战区的将士,检阅鄂西大捷的战况,决定亲自到恩施巡视。
委座驾临,这对于恩施来说是一件天大的事,省主席陈诚对此事非常重视。
从得到通知的这天开始到蒋介石离开,整个恩施境内的人们是既高兴又紧张。省政府办公厅电传各县政府要加强警卫,严防地方匪犯。特别是对于共产党的活动更是要严厉打击,对于共党分子嫌疑人在这个非常时期,实行先逮捕后调查,可错不可漏,一律从严查办。野三关、龙凤坝、都亭镇、东门关、天桥等各大关口都加强了兵力警卫,对于从这些关口出入的车辆、骡马、行人都要进行严厉的盘查。五峰山、望城坡还增设了防空设施。城内实行了日夜军警巡逻,各重要街口都安排了军警日夜执勤。
由于委员长要来,再加上鄂西会战的胜利,整个恩施城被一种浓浓的喜庆气氛所渲染,到处都是欢庆和欢迎的标语。飞机场的出口处扎了一个由松柏枝做骨架的插满鲜花的高大彩门,显得非常热烈而隆重。
如何让委员长对恩施的建设和湖北省政府的工作有个好的印象,如何表现出湖北省各级官员对委员长的忠诚,陈诚在接待上颇费了一番心思。
首先是在机场南面挂榜岩和清江北面的下官田两处丹霞石壁上由流落到恩施的画家画了两幅委员长的巨幅画像(并刻成了的浮雕,在解放后被铲除)。
1943年6月29日,飞机场四周,两米远一个岗哨,像木桩一样站满了保卫战士,又只能背对机场。
这天阳光明媚,中午,一架银燕从恩施西边的天空徐徐滑落在清江南岸机场的停机坪内,蒋介石乘坐美玲号专机抵达恩施。
飞机一着地,手持鲜花的儿童紧跟着下机的舷梯往飞机的出口处移动。两个年轻战士用竹竿举着一条红色横幅又紧跟在儿童的后面,横幅上写着:“欢迎委座莅临恩施”。再是陈诚、孙连仲、石瑛等一干军政要员紧随,最后是一班中外记者,赵诚实、邓淑珍穿着白大褂作为卫生员也在随后的队伍中。
舷梯搁稳后,机舱门徐徐向外张开。好大一会儿,蒋介石身穿黑色对襟布扣上衣,下着两边开缝的黑色布衫,头戴黑色礼帽,手拄文明棍,斯斯文文地走出了舱门,然后在舷梯的平台上站住。在蒋介石从机舱门伸出头来,映入他眼帘的第一物象就是挂榜岩丹霞石壁上他的巨幅画像。画像中,他身着戎装,肩披元勋绶带,器宇轩昂,双目神采奕奕。这是他最喜欢的那幅领袖像。
挂榜岩坐落在北门外与机场之间,早年是恩施人考中秀才、举人得功名后,施南府尹用于提名悬榜的位置,所以人们叫它挂榜岩。今天的领袖像耸立于此,也是占尽了恩施风水,风光无限。
在蒋介石扫视了一遍周围热烈的欢迎场景后,他把礼帽摘下,两眼对着舷梯下迎来的人们凝视。他那一颗亮晃晃的头颅对着阳光,让人们抬头望见感觉得特别的耀眼。他向所有来欢迎他的人们把帽子左右摇摆了两回,算是致意过了。然后缓步走下舷梯,一位身材高大的贴身警卫紧随其后。再后面走出来的是时任军事委员会副总参谋长兼军训部部长的白崇禧,蒋的小儿子蒋纬国等一行次第走下舷梯。
一位清纯的女童手持上午刚从山上采下来的大红色野杜鹃花,在老师的指导下,献给了委员长。委员长接过鲜花后又被警卫员接去,然后躬下身子,用手拍了拍这位儿童的脸蛋,他那略有皱纹的脸上,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委员长此次到恩施来的心情非常高兴。他对他的学生陈诚的忠诚满意,对他的爱将陈诚在鄂西会战中的智慧满意,对他的下属陈诚安排的这次欢迎活动满意。他笑盈盈地一一与陈诚等一干湖北政要握手,始终面带微笑。蒋介石在这几年很少有这种长时间的微笑,旁边的记者们此时摄下了许多珍贵的历史镜头。
他从两列少年儿童夹道欢迎的队列中走出,然后乘车到恩施城南门湖北省地方行政干部训练团宿舍下榻。
安排委员长下榻“省干训团”一是出于安全的考虑。二是干训团的院内有歌颂蒋的口号、标语和蒋的语录都张贴在墙上,有干训课本如《从总理到总裁》、《服从领袖的真谛》可供蒋随时检查。三是正在赶修的“中正堂”会议厅就在院内,方便蒋的活动与出行。
干训团大院内进行了特别的打理。大门口新贴了一副对联:
礼义廉耻德之本
食衣住行生之纲
对联的内容是在宣传委员长这些年强力提倡的新文化运动。
因为蒋介石喜欢吃芋头、咸菜,这也是他家乡奉化溪口的特产。后勤处特地从来凤采购了酉水芋、凤头姜,李家河的大头菜。那时恩施的熊掌、白鳝算不了什么特别的稀罕之物,备起来简单,却又是上等佳肴。省政府的特级厨师筹办了以浙系菜为主的晚宴,菜肴中又搭配了恩施的土腊肉、合渣、臜辣椒,晚宴非常丰盛。因为蒋介石一生不喝茶、不抽烟、不饮酒,一顿晚宴虽然举行了宴会仪式,人也多也欢快,时间却不长,不多时就在觥筹交错的热烈气氛中结束。
蒋介石下榻在一栋天井院落的二楼,下面是卫队、卫生员、服务员。二楼蒋介石下榻的隔壁住着他的贴身警卫。
蒋介石一生洁身自好,不管在什么条件下,他的起居都很有规律。晚上看书,写日记,按时休息。早晨六点起床,晨练。是晚他看了看《湖北参政》,翻阅了一遍《施南府志》。他坐在太师椅上,凝视了一回卧室墙上挂着的一幅由本地大儒题款为山人的字:
先忍、后静、然悟、乃明
他对这八个字认真揣摩了好一会:欧体公正,思想深邃,有朱子遗风。他本来非常轻松的心情被这八个字给弄凝重了,其中的一个“忍”和一个“悟”字,使他感怀良久。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为党国操劳。大革命时期是北方军阀割据,后来是日本侵略中国;目前整个中国是山河破碎,战火频仍,民无宁日,党内派别林立,政府偏居一隅;特别是在野党共产党的势力不可小觑,这么多年来,八路军的力量虽然不算强大,共产主义思想的魔力在社会中几乎是无处不在,无所不能。它对普通百姓的蛊惑力太强大了,中国无时无地不在被共产主义分子纷扰。从北伐胜利统一中国到今天这十六年里,叫他揪心的事的确是太多太多。“悟”告诉他,未来中国最终的胜利者应该是主义,而不是武器……
他下榻的不远处是“中正堂”会议厅。
“中正堂”会议厅可容纳千人以上,西式建筑,是陈诚抢急安排建成后用于委员长的报告厅。在蒋入住的当晚墙壁的粉刷还在赶工期,工人们举火把连夜劳作。委员长是个特别爱安静的人,他听到隔壁有强烈的锯木料钉木板的嘈杂声,便起身下楼走进了这栋石灰味还很浓的大厅。后面几个警卫以为他是疲倦了想走走以散心,只是尾随没有打扰他。委员长看见工人们一个个繁忙不迭,便走近问他们道:
“你们怎么晚上还在加班呀?”
工人们不认识他就是委员长蒋介石,好几个人一同回他道:
“听说蒋委员长要来,今晚若不赶修起呀,陈主席的军法如山,我们只得一个脑壳啊!”
蒋介石听后没有做回答,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本来对这种嘈杂声有点生气的他,想到陈诚在恩施这么一个像山村的小城里,指挥千军万马,对他的到来在这么艰苦的条件下做了如此精心的安排,实在是太难为他了,于是怨气全消。
回到寝室后,他心中此时有着无限的惆怅,便突生心志,写下了今晚的日记:
六月二十九日,晴,恩施施南干训处
施南看环宇
蒋中正
民主北伐定神州,
东瀛西侵缺金瓯。
内忧外患十六载,
民生凋敝万古愁。
同盟国际达共识,
百足僵虫实堪忧。
且卧施南看环宇,
踏平东南还九州。
在他的日记里,是很少有在文章中落名的。为了诗作体式的完整,他在这首诗中做了提款,落下了自己的名字“蒋中正”三个字。
他放下毛笔,又认真地吟咏琢磨了一番后,心里非常满意自己的即兴之作,此时便感觉到浑身轻松了许多。于是他上铺躺下了。
这一晚,他睡得沉稳。
长官部选药神巴儿赵诚实和邓淑珍作为蒋介石到恩施的特别保健医生,主要是考虑药神巴儿曾经是军医,邓淑珍则是抗日烈士的后代,政治上他俩都靠得住。邓淑珍护士尽管是女孩子,在这种情况下,晚上同样不能回家休息,她同药神巴儿赵叔叔一起,守候在楼下的工作室里。药神巴儿这个晚上心里显得特别的紧张而兴奋,他兴奋是因为能给全国最高领袖做保健医生,紧张是担忧出丁点儿差错。邓淑珍年轻,已经在一边的椅子上打瞌睡。药神巴儿有如父亲般地看着未来的儿媳妇儿,几乎是一夜没有闭眼睛,脑袋里亦真亦幻地想着许多莫名其妙的人和事。
第二天恩施的大小报纸都发出了蒋介石来恩施视察的图片和文字新闻,整个恩施城内有如过节日般的一片喧嚣,大街小巷都在议论委员长的到来,有着节日般的欢欣氛围。
其中《新湖北日报》刊登了一张图片,在蒋介石和许多国家省里大员的后面站着负责卫生事宜的药神巴儿赵诚实,头像清晰明显。熟悉他的人一眼都能认出他来。他如获至宝的将这张报纸收捡着。在后来的日子里,他不时地拿出这张图片来向朋友和亲属们炫耀:曾经给蒋委员长做过保健医生,还和他照过相。这是他一生中最引以为荣的事,也正是这张新闻照,成为他解放后的几次运动中被人说成是国民党特务的有力证据,更是他后半生巨大灾难的重要因子。这是他此时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
47
委员长六点钟准时起床。早晨山城里的空气新鲜,他穿着睡衣在客堂里做了一回太极运动,浑身感觉到舒络,然后才去洗漱。他打理得很整洁后才走出卧室。
食堂里的早餐安排了油茶汤、小米粥、各种汤圆、点心和苦荞粑粑,这些食品都是典型的恩施风味。油茶汤是用茶油炸清明茶叶加水煮沸后,再泡一些炸苞谷子、炸黄豆子或阴米泡,一边喝一边咀嚼,香脆可口。服务生将汤拌好后送到委员长的桌面上。委员长是第一次尝试这种乡土风味,他向来吃食是很文静的,却一时高兴把油茶汤喝得“窸窸呼呼”,嚼得满口生香。他一边喝着一边问陪他过早的陈诚将军道:
“这叫什么汤,还真有些嘎嘣脆的味道呢。”
陈诚给委员长解释:
“这是恩施人来贵客了才做的油茶汤。只有这种汤是可以一边喝一边品的。为了让您对恩施的印象深刻一点,早餐都是为您准备的恩施口味。”
委员长戏谑一笑:
“好,好。只有吃到了地方的风味,才能领会到地方的风情。娘希匹,这油茶汤喝得喉咙里苦中生香,嚼得口中余味绵长,又油而不腻,如同况味人生,苦在前,香在后,苦香杂存。这种汤的风味只怕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了。”
坐在另一张桌子上过早的一位中央日报的记者耳朵尖,他听到委员长在餐桌上对油茶汤的这一番雅论,就在第二天的《新湖北日报》上,发表了一篇题为《趣话——世上无二汤》的小品文,把委员长喝油茶汤时说的这一番话登了出来。一时传开,尔后的好长一段时间,恩施城内喝油茶汤可谓风靡一时,各大小餐馆都在做这道汤,早中晚三餐都喝,一时成为恩施那些外地人的追风时尚。
这天上午,委员长在“中正堂”出席了“国民政府成立纪念周暨中正堂落成典礼大会”。
孙中山早年从理论上分三个阶段建立民主中国:军政、训政、宪政。蒋介石继承了这一理论。1927年4月18日至1948年5月20日,以蒋介石为核心的中国国民党在南京组建中华民国的最高行政机关。1928年9月,国民党二届五中全会在南京召开,宣称以前为军政时期,从这一天起全国进入训政时期,由国民政府执行训政职责,并决定以五院制组成国民政府。10月,南京国民政府公布《中华民国国民政府组织法》,规定国民政府总揽中华民国之治权,政府由行政院、立法院、司法院、考试院、监察院组成,设主席1人,委员10—12人,国民政府主席兼任陆海空军总司令。也是在这次会上,蒋介石被任命为国民政府主席兼陆海空军总司令。至此,南京国民政府的政权组织形式渐趋完备。6月20日新疆杨增新,7月19日热河汤玉麟,12月29日东北张学良分别宣布易帜,接受南京国民政府领导。31日,国民政府任命张学良为东北边防军司令长官。至此,北洋军阀势力完全退出历史舞台,南京国民政府得到国际承认,成为中国的合法中央政府,实现了中国在形式上的统一。这以后中央国民政府决定6月20日为国民政府成立纪念日。
这天已是政府成立纪念日过后十天了,陈诚为了盛情接待委员长,便别出心裁地搞了个“国民政府成立纪念周”活动。会场周围戒备森严,岗哨林立,便衣警察随处都是。参会人员是省直各单位的领导和军职团以上的长官,进会议厅的所有人员都要进行搜身,不允许任何人携带武器、刀具和其他任何具有攻击性的硬物件。
新修的“中正堂”由于材料匮乏,窗户是用皮纸糊了后,皮纸上再刷了一层桐油,它的亮度跟玻璃差不多,有韧性,雨水洗不掉。屋内只有前面的讲台上有一张从干训处办公室搬来的条桌,瘸着的桌腿用石头垫起,上面罩了一块蓝色的床单。后面挂着委座像,显得有几分庄严。听众席完全是用石头垫起的一根根长树木横摆着的做凳子,两三根木头一排,一排可以坐二十几个人。受训的这些大官要员们坐在木头上,有一个人活动一下就会整排摇摇晃晃,生怕石头垮了砸脚。
整个“中正堂”内挂满了委员长的语录和提倡新生活的一些标语,堂内的政治空气和文化氛围极其浓郁。会前陈诚陪委员长一行浏览了干训室的课程和教材,陈诚主席还汇报了干训工作的一些情况。委员长一直都是认可陈诚在执行他的指示方面是有力的,他听了陈诚的汇报后连连点头。
纪念仪式由陈诚主席亲自主持。首先是请白崇禧将军为“中正堂”揭牌。会议开始,全场起立,军乐队擂鼓吹号,奏响了《国民革命军进行曲》,铿锵豪放:
风云起,山河动,黄埔建军声势雄,革命壮士矢精忠。金戈铁马,百战沙场,安内攘外作先锋。纵横扫荡,复兴中华,所向无敌立大功。
旌旗耀,金鼓响,龙腾虎跃军威壮,忠诚精实风纪扬。机动攻势,勇敢沉着,奇袭主动智谋广。肝胆相照,团结自强,歼灭敌寇凯歌唱。
委员长身着长袍、光着头,很威严地在大会上作了个简单的讲话。内容主要是表彰了鄂西大捷的有功之士,他把石牌抗战比作斯大林格勒保卫战。同时极尽美誉地夸奖了陈诚搞“新湖北建设”的成就,提出全国都要学习湖北的革命精神。他一口浙江话,大部分人都没有听懂。
会议还在进行,委员长为了表现出体察民意的姿态,由陈诚、白崇禧、蒋纬国等人陪同,沿新规划的街道经大小十字街出北门到清江大桥走了一回。这一路上,便衣警察占据着每一条大街小巷。恩施县政府组织了一些学生和有底细的“良民”举着纸做的国旗在街道两旁热烈欢迎,而大部分老百姓则是要面对家神背街而立,不允许侧目偷看,这道命令叫恩施人流传了几十年。蒋介石走到“齐药劲道”的门前,松井、石根这两条狗也想看热闹从店内窜了出来,被几个便衣打得“汪啷、汪啷”直叫唤。王岩头出铺门唤狗,突然背上腿上挨了警察几棒。他捧着头急忙转身进屋,脚脖子一时鲜血直流,梅姐儿急忙找急救包为他包扎。
清江桥的桥名“行易桥”的提款已经换成“中正桥”了。委员长走到清江头,看到此桥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一直非常严肃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浅浅的微笑。他站在桥头,端详了一会儿这座瓦屋木桥,对着身边的陈诚说道:
“你们这座桥建得挺有意思。这个世界上,建步行瓦屋桥的很多,盖瓦的公路桥只怕是唯此一座了。我担心过桥时汽车的震动很大,上面松动的瓦,管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掉下河了。”
陈主席急忙立正,向他答道:
“报告委座:恩施这个地方雨水多,为了保护木质桥梁能多管一些时间,设计师由本地的风雨桥得到启示,就设计出了在桥上盖瓦来解决桥梁容易腐蚀的技术问题。您指示瓦的松动问题,我们一定想办法解决。”
走进桥内,十几个小学生在老师的授意下,一窝蜂地从桥两边人行道上朝委员长一行扑去,给他们献上昨天由老师带领在山上采来的青草味和香味都很浓郁的野山花。蒋委员长伸手接孩子们的献花时,脸上笑眯眯的。蒋纬国在他父亲后面接过花后,迅即抱起给他献花的那个小男孩,笑着问抱在手里的孩子:
“你们知道前面那个爷爷是谁吗?”
初生牛犊不怕虎。那个小男孩毫无惧色地回答:
“是我们的领袖爷爷。”
这男孩用小手指着委员长光光的头,反过来问蒋纬国:
“光头就可以当领袖吗?”
“他是当了领袖才剃成光头的。”
“那为什么我爷爷是个光头就没当领袖呢?”
“领袖只有一个,这个爷爷先当了,你爷爷就当不成了。”
“我今后长大了也要剃光头,好当领袖。”
站在一旁的一位女老师听了这个孩子的话吓出了一身冷汗,急忙制止他不准乱说,便把孩子从蒋纬国的手中接了过去。蒋介石在前面听到了他俩的对话,回过头对那位年轻的女老师笑着说道: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别吓唬他,为难孩子了。”
站在周围的人本来想笑又不敢笑,听委员长这么一说,大家倒笑出了声来。
在回干训处的路上,委员长问陈诚:
“你的老同学叶挺在你的感化下思想应该有些转变吧?”
“唉!他已经被赤化得像一块钢板了,还是原来的那个态度,顽固不化。”
“下午我想见见他,再给他谈谈。”
叶挺,国民革命军新编第四军军长。1941年1月6日由于“皖南事变”,中央军对新四军进行围剿,他不服在与国民党军队谈判时被扣,随即被羁押在重庆的磁器口中美合作所监狱。后迫于全国舆论的压力,蒋介石不得不对叶挺伪示优遇并劝降,但叶挺不为所动。此时,陈诚主动为蒋介石解难,以自己曾与叶挺是原河北保定军官学校“同窗袍泽”的旧情,先后4次到重庆规劝叶挺归附国民党中央,叶挺态度坚硬不买陈诚的“好意”终无成效。1942年秋,陈诚便专程赴渝邀请叶挺到鄂西恩施来“休养”。叶挺经过慎重考虑后,向陈诚提出在不挂任何职衔和生活上不要政府管理这两个条件的前提下答应来恩施。
1942年底,叶挺将军从重庆经巴东下船坐陈诚专车到恩施城,途中为保密起见,还在建始朝阳观的下山岩天然洞穴里住了一个晚上。进恩施城后,车队驶入恩施东大街,停在三义宫巷口,叶挺被“请进”巷内一幢中式瓦面、西式拱形门窗的两层楼房内。这幢楼房时称饶家大屋,为清光绪年间新疆巡抚饶应祺的遗业。陈诚在恩施推行所谓的“新湖北”建设政策,成立物资供应机构民享社,饶家大屋成了民享社下面的招待所。在叶挺未到恩施之前,招待所为迎接叶挺,曾进行了全面装修,叶挺在二楼的住房更是布置得富丽堂皇。“较真”的叶挺一见,便说自己是“阶下囚”,不应该有如此礼遇并吵着要陈诚给他换地方,陈诚只好答应等过几天接来叶挺夫人后再换。陈诚为了表示对叶挺的“宽松”和“自由”,且又易于看守,于1943年2月,叶挺夫人李秀文、女儿叶扬眉从桂林来恩施后,一道住进恩施西城外后山湾154号的一幢农舍。该农舍是恩施城大地主李子尚的佃户住房,三间正室,两间厢房,十分简陋。房屋面临西门河,背靠梁子山,一条巴石公路从门前穿过,对面为六角亭山峁,整个山沟里人烟稀少。当时为了保密,还给他取了个代名叫“张大成”。又征得叶挺同意,将其女儿叶杨眉送进城内上小学。此外还安排了两名“勤务员”服侍叶挺,借此以“感化”叶挺。但叶挺拒绝陈诚的政府供应,他找时任湖北省银行行长兼平价物品供应处总经理、他的老朋友周苍柏借支,以保证其生活所需。叶挺生活极其简朴,每天定时阅读书报,并亲自下地种菜、养猪、养鸭,还与周围的乡民来往,自得其乐。
下午,委员长在干训处的会客厅召见了叶挺将军。
会客厅正中央挂着孙中山领袖像,两边陪联是蒋介石的亲笔: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笔法工整,笔力遒劲。下面摆了两把做工讲究的金丝楠雕花太师椅,太师椅中间放了张茶几,几上插着每天从山上采回的映山红鲜花。
委员长坐在会客厅的太师椅上,见叶挺穿一身旧军装脚踏草履进屋,便起身请叶挺在他的左边与他并排而坐。叶挺摆手道:
“委座大驾,岂敢并坐。”
说完,便走到委员长的右侧面下首坐下。送叶挺进来的两个卫士退出,军人服务生托盘送上两杯盖碗茶。委员长侧身很有礼节地右手一摊,示意叶挺道:
“我是不喝茶的,听辞修介绍恩施的茶叶上乘,叶将军又善用茶,叫服务生给我也上了一碗茶来。请!”
叶挺接话道:
“真是屈驾委座了,为了我而改变委座的生活习惯,实难领受。”
委员长托起茶碗,揭开碗盖,放嘴唇边抿了一口茶润了润喉咙后对叶挺说道:
“原只以为西湖出龙井,未曾料恩施的毛尖还这么栗香扑鼻,余味绵长,也难怪叶将军会有此癖好。”
叶挺仰身笑道:
“哈、哈。我叶某人一到恩施后,就喜欢上了恩施茶。山外无宁日,山中偷清闲,我自种、自采、自制、自饮,四季尝新,浓淡自调。还常常与卫士、乡下老农一起品味。真是一茶一世界,一佛一人生。您是信基督的,难得体味到我们这种茶佛同道的乐趣呀。”
委员长佯装有点生气的口气对叶挺说道:
“差矣。我老家溪口产茶,我母亲信佛,我生在茶乡,还是在佛光普照下长大的,咋不懂佛理不知茶味呢?你叶将军一叱咤风云、胸怀大志之人,真的就这般安于现状、混迹乡里吗?恐怕未必吧。日寇侵辱中国,人民生灵涂炭,中华民族岌岌可危,你的心就这样能安得住闲得了吗?”
“委座猜对了,我是安闲不住,真不想一天就只呆在山里品恩施茶,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是您把我的部队打垮了,把我们新四军给解散了,而且还把我限制起来,我又怎么去保家卫国,去解救中国人民于水火之中呢?”
“说得好,这正是我今天要与你商榷的。二次革命,你打陈炯明立过战功。北伐时,讨伐吴佩孚,你率独立团在湖北汀泗桥、贺胜桥的战役中大获全胜而享誉全国。你的军事才能在国人的心目中是有口皆碑,我也认为你是一个中国当下难得的军事人才。只是你再也不要坚持你的什么共产主义了,现在正是国家用人之际,请你放下主义,现实一点,为自己、为家庭、为国家着想,多担重任,可任你为军长。我手下一百多个军由你选,或者去新编军,在华北、云南、重庆都有,任由你考虑。”
蒋介石不抽烟,就是宋美龄抽烟都是要背着他到凉台上去倒瘾。他知道叶挺的烟瘾很大,便叫侍卫给叶挺上了一支烟。可见蒋介石此时对叶挺的宽容之心。
叶挺把烟猛吸了一口又把烟圈吐出后说道:
“谢谢委座对我的抬爱。我自从接触了马克思主义开始,我就信仰了共产主义。我当兵打仗是要解放全中国,解放全人类,不是为了某一个政治集团谋取政治利益。我要加入中国共产党,是要为中国人民和世界人民谋幸福,而不是为少数人谋政治资本。我现在还没有自由,怎么能考虑个人的任职问题呢?如委座真的信任我,就请你先妥善解决‘皖南事变’,为那些死难的新四军将士们平反,并无条件地释放全部被你们俘虏的新四军将士。新四军也是中国的军队,是抗日的军队,新四军被我带垮了,我有何面目去见过去的将士呢?如果去新任军长,又有何面目去见新的官兵。这些都是我要向您请求的。”
叶挺单刀直入,越说越亢奋,他吐出的烟气在室内环绕。蒋介石抬手扇开了面前的丝丝烟气后接话道:
“过去的事有误解,我们可以重新来嘛。现在所面临的形式是要打垮日本军队,你应该顾大局,识大体呀。”
叶挺接住话,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他的语气是越来越铿锵,由称“您”变成了“你”字:
“不是我不顾大局不识大体,是你把局搅乱了。八路军、新四军、中央军都是国家的军队,中央政府都要一视同仁。东北军被瓦解了,川军分撤后几乎被日军消灭殆尽,新四军已经被你们剿灭。这样做怎么得民心,怎么来共同抗日呢……”
蒋介石听着,心里越听越发麻,越听越恼火,脸面由红变青。他扬了扬手制止叶挺后,强抑住心中的怒火,只是说了句:
“你不要心气太重,我的话就说到这里,你回去认真考虑考虑吧。”
蒋介石对叶挺的召见算是不欢而散,叶挺由两个卫士护着愤然离去。在叶挺走后,蒋介石起身愤愤地自言自语道:
“娘希匹,真是不识抬举!”
48
什么叫政治家:就是根据形势的需要,有时候把简单的事情弄复杂,有时候又把复杂的事情弄简单,努力在形式上做文章,会障眼法的人。
蒋介石就是一个对障眼法烂熟于心的政治家。
第二天上午,“六战区军事检讨会议”在“中正堂”隆重召开。部队团以上的长官,省直各机关、学校、团体负责人,各县县长参加会议。重庆中央和湖北省地方多名新闻记者到会列席。
会场外及各街口岗哨林立,参会人员凭第六战区长官部入场券进场。无论官阶大小,进场人员依然是全面搜身。场内分军、省、县列队听会。主席台正中央悬挂着蒋介石戎装绶带领袖像,两边成八字形斜贴着国民党党旗和中华民国国旗,会标“六战区军事检讨会议”横幅拉在主席台前上方,会场一派森严。
陈诚首先作检讨报告:
鄂西会战是第六战区成立后最重要的一次战斗,颇有值得检讨一下之价值,兹拉杂如述。
一、敌我兵力的比较
各战区与日本的历次战斗,敌我使用的兵力,都有很大的悬殊。大致的比例是一与五之比,即我军使用兵力,常五倍于日军。其所以如此者,因为敌人的装备优越,素质较佳,故我军不得不以量的众多,以补装备素质之不足。但这次鄂西会战,就颇有一些新人耳目之处了。敌军总兵力为10万余人,我军总兵力名为9个军,实际不过14万人。就装备来讲,我军亦远较敌军为逊。即以山野炮而论,敌军拥有150门之多,而我军所有者尚不及敌人五分之一。以兵力稍多之我军,敌彼装备五倍优越于我之强寇,而犹能获致胜利,这不能不说是一次稀有的战例。
二、敌我伤亡的比较
装备劣势的部队与装备优势的部队作战,前者的伤亡率一定较后者的为大,这是人所公认的事实。抗战以来,统计各战区大小战斗中,敌我伤亡比例,初期约为一与二之比,即我伤亡二人时,敌伤亡一人。以后有时为二与三之比,亦有时约略相等,但敌之伤亡较我为大之时,实不多见,至若敌之伤亡竟较我超出百分之五十以上(日军伤亡25000人,民军伤亡10000人),这以前恐怕只有鄂西会战这一个特例了。
三、我军获胜的原因
判断敌寇意图正确,不为其种种狡狯伎俩所迷惑,此其一。敌军开始窜犯之时,先侵据江北各要地,然后渡江而南,与我各军对峙。此时敌之企图,显系在打通汉宜之间的交通线,使我不虞有他。但我并不因此有所懈怠,予敌以可乘之机。其后敌再南犯安乡、南县,作即将进攻常德姿态,希图诱我堕入其佯攻圈套,但我亦不为所愚。敌至此始暴露其本来企图,转锋西上,会合宜昌西岸之敌夹击我以石牌要塞为轴心的江防军。敌军此种行为,不是“攻其不备”,而是“攻其所备”了。其终于招致挫败,不亦宜乎?
贤明统帅,指示机宜,将士用命,此其二。战事紧急之际,委员长不断的通话指示,无不切合机宜,将士在统帅督励之下,士气百倍。
军政合作,此其三。无论此次会战之前之后,政治上配合军事之处极多,如检举奸伪、运济粮弹、抬送伤兵、救护负伤官兵等,都有很大的贡献。尤其难得的是报告敌情。此次敌人行动,我们特别明了,很多都是民众自动报告的。民众如此深明大义,当然是行政方面组训民众有成的效果。
友军协同良好,此其四。此次作战,五、九两战区及江防以外各集团军,皆能一致适时出击,牵制敌人,使本战区的主决战方面得到莫大的便利。又我空军及美空军的英勇协力,不特使敌军精神上大受威胁,其后方补给大受损害,对于鼓舞我军士气上,亦收效甚大。美空军指挥官格兰将军,且亲自飞抵恩施,与我当面协议陆空协同事项,尤属难能可贵。
四、鄂西会战的胜利与后方人心的安定
《中央日报》的社论说:
“抗战六年,不可讳言,人心已相当疲惫。在鄂西会战胜利的前夕,一般人因不悉真相,对前方军事,自怀忧虑。且以生活压力,日感沉重,也会影响到一般的情绪。及鄂西捷报接连由前方传来,且战果丰硕,为近年所罕见,这在后方人心上,不啻下了一场透雨,爽快滋润,生意盎然。这是一大定力降落在抗战的大后方。这一股定力,使疲惫的人心得到兴奋。且人人都有良心,前方将士在艰辛中,给国家打了大胜仗,人们不但更加信仰统帅,也更加紧奋勉,知所努力。近来不大听见种种大大小小莫名其妙的谣言,就知道人们都增高了自信心。近来后方物价,由动荡而趋于平稳,也是打胜仗之效。这些都是人们看得见、觉得到的,至于无形中的影响,更不知道有多么大。”
如此称赞鄂西会战的胜利,我们太不敢当了。然由此也可以看出前后方关系之如何密切。前方固然需要后方之有力支持,以增强战力,后方也需要前方之杀敌致果,以振奋人心。
五、鄂西会战的胜利与外国人的观感
美国新闻处华盛顿6月5日电:参院军事委员会主席雷诺尔斯称:中国军队在鄂西之大捷,足以表现中国军事力量(作为攻势武器而论),乃联合国家制胜战略中不可或缺之部分。众院外交委员会主席白姆鲁称:蒋委员长伟大领导下之中国民众,已再度阻遏日本之军事力量。美国人民对其中国战友此项重大胜利,自额手称庆云。
中央社伦敦6月6日路透电:路透社远东观察家谓:日军最近在华所遭受显著而可耻之失败,乃中国于第六年对日作战期间一有意义之新页之开始。华军获得空军配合作战,可谓以此为第一次。日军16万人拟溯江而上,直趋重庆,但此项企图,宣告粉碎,损失人员达3万余,并沿长江二百英里之全线溃退。……此次华军大捷,有三点至为明显:1、华军并非老朽陈腐者。2、日军虽被击败,但亦使中国消耗其一部物资;中国既与外界隔离,此项物资之补充,自感困难。3、证明华军获空军协助所能得到之成就,亦予未来莫大希望。
美国新闻处6月5日纽约电:伊利奥特少校本日在纽约《前锋论坛报》发表专文,论述鄂西华军之大捷,指出日军之败退,中、美空军亦有一部分功绩。此小量空军能予中国军队如许重大之助力,吾人已不能获得更佳之例证。
外人重视此次鄂西之捷,评论、报道连篇累牍,不胜征引,以上所举,不过其二三例耳。
说到空军,末后我还要补充几句话,我在上面已经提到空军协同作战的效果,但就制空权言,则仍操在日寇之手。敌机场密迩前线,在宜昌、当阳、荆门、沙市及土门垭(宜昌东南)各地之敌机,不论晴雨,随时皆可出动。经常敌机每日可有16小时肆虐于我阵上空。我空军数量较少,基地遥远,经常每日仅能出动一、二次,至多2小时,每遇天气不佳即无法活动,其威力无法充分发挥,故前线制空时间,百分之九十以上仍操诸敌手。不过即使如此,我空军所予敌精神上之威胁及交通线之破坏,仍然甚大。在前方直接指挥作战的孙代长官连仲兄,时时以制空权为念,希望能获得战术上之协助。他说:“前方将士所切盼者,为我空军轰炸对面之敌阵,以利陆上之进攻。”惟此种情形,在此次会战中,仅在宜都有过一次。我追击部队进薄江边时,目击我机在敌阵上空翱翔投弹,官兵欢呼雷动,奋勇异常,残敌望风披靡。
总之,本次鄂西会战的胜利意义重大,是各位指战员广大战士顽强杀敌的结果,是广大民众支持的结果,更是委员长亲自指挥下的结果。我们谨代表全体官兵向委员长深深地鞠躬。
陈诚转身走向坐在主席台中央的蒋介石面前,肃然立正,举手行礼。又给白崇禧行礼。蒋介石、白崇禧次第站立,回礼。然后蒋介石紧紧地握住陈诚的手,全场掌声雷动。
蒋介石今天身着戎装参加会议,他作了长达一个多小时的训示。他竭力称赞陈诚的检讨报告,认真分析了国内外的抗日形势,指出了下一步的作战任务,最后说:
在此次战役中,六战区当属第一。陈诚将军以效忠于国家效忠于人民之精神,艰苦卓绝,表现出了其非凡的指挥才能。他今后可以代表我指挥整个中国军队对日进行作战(掌声)。
鄂西大捷是中国抗战以来一次决定性的胜利,对中国抗战前途固然多了一层胜利的保障,而尤其当下国际战场同盟国准备总反攻的前夕,具有更重大的意义!
尽如国父所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长时间的掌声)
蒋介石一口浓浓的浙江奉化腔,口若悬河,珠落玉盘。他不愧是一位伟大的政治家,不管在任何环境中,只要有人在,他都会有滔滔不绝的言语,都会有源源不断的理论,都会有形形色色的主义。
会场内,大家能直接聆听蒋委员长的教诲,无不感到无上荣光,无不觉得是一次难得的学习机会。会场内没有杂音,只有蒋介石铿锵的演讲和大家的掌声相互交替。
蒋介石的话音一落,全场响起了长时间雷鸣般的掌声。对第六战区重要性的提出和对陈诚的充分信任让所有参会人员都为之鼓舞。这是对陈诚“三昌将军”耻辱称号的洗涤,是对把他派到恩施屈就湖北省主席的全面平反。
会议接着对陈诚、孙连仲、郭忏、方天、罗广文、胡琏、刘云翰、赵秀昆等师长以上的有功将领授予国民政府的最高勋位——“青天白日”勋章。还有众多将士授予了低一个层次的“干成”勋奖,全场一片欢欣鼓舞。
第二天,会议的内容在全国各地的通讯社、报刊杂志被全部登载,并电播全国和国外。恩施一小小山城由此便扬名国内外。
散会后,参会人一个个高兴地鱼贯走出会场。利川县县长于国祯出大门时,偶然瞧见站在一旁那个穿白大褂搞卫生执勤的人觉得好面熟。仔细一想,回忆起了,他不就是在镇江一起同船过江的赵诚实吗?几年没见,他怎么会到六战区做军医来了呢?他便侧身走了过去,把手往药神巴儿的肩上一搭。药神巴儿反身一看,是于县长,好不惊喜:
“于县长!”
“你好,赵医生。”
于国祯一边说一边手拉着药神巴儿往屋角走,然后站住问药神巴儿:
“你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呀?我一直想你到利川城里开一家现代医院,到处派人打听没找到你。”
“感谢县长大人的厚爱。我当时把邓团长的后事安排好了以后就到恩施城里来了。先是在城里开了一家门诊,教会医院缺少骨科,就把我雇了去。长官部知道我原来是川军军医,就安排我做了他们的卫生保卫。在这里能遇上您,真是三生有幸呀。”
“哦——幸会,幸会!今天开会表彰抗日功臣,你也应该是在授勋之列。你们当时死了那么多人,你是立过战功的,受了多少苦呀,可惜没有人提及。”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时间不一样,对象不一样。有您这一句话我就心满意足了,谢谢您!”
一席寒暄,二人紧紧握手道别。
49
晌午后,蒋介石去龙洞,下榻陈诚专门为其在原来的鄂西会战指挥部的基础上改建的别公馆。
此公馆位于龙洞的半山腰。为了防备日本空袭,陈诚特选定此风景优美又便于安全保卫的一绝妙去处,是为蒋宋夫妇来恩施而建。此行宋美龄没来,只有蒋介石一人独住了,陈诚心里有点遗憾。半月前,这里还是鄂西会战的总指挥部,公馆西边两百米处就是龙洞出水口。
龙洞,龙洞河的源头,离恩施城五公里。此地三面环山,后山的山势陡峭,山脉逶迤百里,山上树木葱茏。
洞口就在绿树丛中的半山腰,出水量很大,水势磅礴,出洞口便腾空汹涌而下,形成一处二十多米高的垂直瀑布。瀑布像一匹挂在半山腰的巨幅白色飘带,水势跌落的“轰”声如雷,数百米外都能听见,煞是壮观。
瀑布下面是一个约二三十亩面积呈长方形的水潭。潭中水草丛生,清澈见底。成群的鱼在水中漫游,自由自在。水潭两岸,合围粗的麻柳树、皂角树枝桠交错,树枝在空中摇曳,天空和绿树倒映在水面上,黑白成一幅泼墨丹青。树梢上黑色喜鹊窝搭建得密密匝匝。皂角树结出的果子一串一串的。皂角果实有浆,在肥皂、洗涤剂没有出现之前,它是人们最好的去污材料。周围的村民把它摘下来,捣烂,用于常年洗涤衣物。水潭外口摆砌的跳脚石,既便于人们过滩,又是一年四季村姑们用于捣衣刷洗的搓板。特别是在夏季,周围的人们在这里洗澡、洗衣、乘凉,嬉闹一片。
水从北边十多米宽的潭口漫出,形成一片巨大的陡滩。滩涂凸凹不平,凸包处菖蒲丛生,青翠碧幽,蒲草周围水花四溅,抛珠撒玉。滩面上水流湍急,流水声“哗哗啦啦”,仿若琴声悠扬,有如天籁之音,清脆悦耳。
水一跌落进龙洞河就安静了。河面平缓,波澜不惊,不急不慢地顺沟流走,显得宁净而悠闲。游鱼和水草成一种姿势,都把头朝上,水草和游鱼都无精打采地随水摇曳,恍恍惚惚叫你一时难得分辨出哪是草哪是鱼。河道两岸白杨、麻柳成荫,一条通往恩施城的石板路径随河道延伸。
龙洞河蜿蜒经凌志桥流出,两公里到三孔桥,成S状经栖凤桥、舞阳坝到城东汇入清江河,河道与这一带的地理组成一幅巨形太极图。
陈诚陪蒋介石从干训处坐车出发,经清江“中正桥”、舞阳坝到三孔桥下车,进入沿龙洞河的石板小路。道路两边农舍不断,树木环绕,警备队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所有站岗的军人只能背对小路,目视远山,不允许朝后面过往的官长探视。
这天,蒋介石换了一身黑色布衫,拄着文明棍,有三个同蒋介石模样相仿服装相同的人分别坐进了前后不同的轿内,其中有两个是他的贴身警卫。这样做是让人不清楚哪一乘轿子里坐的是委员长,以混淆旁人视觉而以防不测,因为当时的社情非常复杂,这是恩施警备队的精心安排。
以前在恩施只是婚庆时接新娘和府县官员乘轿子,自从省政府迁入恩施后,从大武汉迁来的大官小员、太太小姐们走不稳恩施的山路,许多地方又不通车,乘坐滑竿轿子已是他们的主要代步工具,更是他们一种身份和地位的象征,这样滑竿轿子的需求量就大大增加了。抬滑竿轿子需要大量的劳动力,许多农民自己做了滑竿轿子蹲守在恩施城及城郊各个街道路口等生意。抬滑竿、轿子的队伍已成了恩施每条道路上一道惹眼的风景线。
抬滑竿轿子的人叫轿夫。滑竿是两个轿夫抬。轿子分大轿和小轿,小轿是两个轿夫抬。大轿又叫官轿,是四个轿夫抬。平常这些轿夫们都是邀约好了的,相互之间在抬轿时都有着许多的默契和分工。客人上轿时,后面的轿夫把轿杠抬起,让前面的杠头着地,以方便客人进轿。前面的轿夫搀扶着客人到轿门,然后右手揭开轿帘,待客人坐定后,再把轿帘放下来,轿夫各就各位,前后同时喊道:“轿起。”于是同步起轿。
蒋介石一行乘坐的当然都是官轿,轿夫的这一切程序和礼节都由他们的警卫员代替了。轿子的四角分别有四个警卫跟护着,这一路十多乘轿子的护卫形式都一个模样,以防旁边有心怀叵测的人猜着蒋介石所乘的轿子而坏事。
蒋委员长由他的贴身警卫送入轿内坐定后,轿头熊大麻子大声唱诺道:“起轿——”。
其他三人便同时响应道:“起——”。
四人便一并上肩了。轿头接着唱道:“嗨—咗(左—右)!”
三人和道:“嗨—咗(左—右)!”
轿头唱道:“大路好走呀(左—右—左)!”
三人和道:“甩脚甩手呀(左—右—左)!”
前面若有障碍物。轿头唱道:“前面有个坑啦。”
三人和道:“要把眼睛睁啦。”
路要转左弯时,轿头唱道:“前转左手呕。”
三人和道:“后转右手呕。”
轿头:“转左又转右呀。”
三人:“前后就好走呀。”
迎面站了个美女,轿头道:“女儿生得乖呀。”
三人和道:“问郎几时来呀。”
轿头:“郎说没有空呀。”
三人:“女儿做夜梦呀。”
……
轿头把前面应注意的事项用号子喊出来,让后面的轿夫小心,有时候唱点荤段子,大家开心。轿夫口中的号子协调着脚下的步子与肩上的扁担,一扇一扇的,很是有些韵味儿。
蒋介石在轿中是正襟危坐,他又听不懂恩施话,更不明白他们在唱些什么,这样闹哄哄的叫他不得安神,便把轿窗打开对走在轿旁的侍卫长说,要这些轿夫安静点。侍卫长立即下令道:
“安静,不准再唱!”
这些轿夫听到了命令,就马上打住了号子声。这一停,轿夫们没有了统一的号令,不大一会儿就乱了步伐,各行其是,前后东拉西扯,轿子也就摇摇晃晃。路走不正,抬轿的人没法抬;坐轿的人也没法坐,东摇西摆。蒋介石在轿内骂道:
“娘希匹,路怎么这么坏呀!”
给蒋介石抬轿的轿头叫熊大麻子。他有一身蛮力气,又有几分列却(恶作剧),喊轿夫号子是他的拿手好戏。侍卫长在轿旁听到委员长在骂人,又看到轿夫们在左右摇摆,以为是他们在有意捣乱,横瞪着眼正要动手打人时,熊大麻子求情道:
“长官,我们抬轿人必须要喊号子,要不我们前后就走不整齐,各自的脚踩不在一个点上,轿子就会摇晃。”
侍卫长听熊大麻子这么一说解释,觉得他说得有理,便急忙掀开轿窗给委员长解释。蒋介石听后没有它法,只得点头会意。于是这些轿夫又大声唱了起来。
熊大麻子:“嗨咗又嗨咗哟!”
轿夫:“唱歌就唱歌啰!”
“我不唱歌天不黑啰。”
“不抬到点不得歇哟。”
前面是一节缓坡路。熊大麻子:“上坡陡又陡啰。”
轿夫:“越陡越好走哟。”
“前拉起。”
“后撑起。”
“拉又不见拉。”
“撑又不见撑!”
抬累了,以调侃坐轿的人来减轻疲劳。
熊大麻子:“轿杠十八节。”
轿夫:“坐的官老爷。”
“轿门宽又宽。”
“生个娃儿没屁眼。”
……
十多乘轿子几十个轿夫这样一路喊来,比平常娶亲的轿子要热闹得多。成百上千的百姓站在路两边看闹热,被那些站岗的士兵们挡着不得靠近,他们只好站得远远的,“唧唧喳喳”地指指点点。
进得龙洞沟内,道路更加狭窄,改乘小木筏。平常的小木筏都是敞篷的,为了安全起见,这次的木筏上全部仿照蒋介石的家乡奉化溪口的做法,制成了乌篷船。船身用竹片或木板夹成小屋,上面盖茅草,像一栋原始的酋长木屋,煞是搞笑。
木筏加撑船的水手只能坐六七个人。几个与蒋介石同摸样的人分别上到了不同的木筏上。蒋介石由卫兵搀扶着上了其中的一条木筏,虽是逆水而行,因为水势平缓,木筏比轿子快得多,一公里多路,很快就到了,在凌志桥头下了竹筏,又从这里上轿。
凌志桥是龙洞河的第一桥,是恩施最古老的石拱桥之一。桥不大,拱洞却很高,呈半月形,如同苏杭的庭院桥。蒋介石远远凝视,如同回到了渴念已久的家乡溪口。
蒋介石在凌志桥头重新上轿,由于要上山,坡陡路窄,四人大轿改乘两人轿。公馆在半山腰上,足有一公里的上坡。山势陡峭,路面阴湿易滑,临时抢修铺就的石梯,路面窄而路基不稳。坐轿的人在轿内几乎成倒立状,四个轿夫和七八个军人推的推人,推的推杠,前拉后拽,高吼着号子,费了好大功夫才把轿子送上公馆的阶沿。加上这天的太阳又大,轿夫和那些军人们一个个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这段路,轿子时走时停,左摇右晃,有几个坎很高,坐轿人几乎要倒竖了过来。蒋介石坐在轿里面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抓住轿旁的木杠手柄。他手发酸,脚发麻,眼发愣,浑身瑟缩。他悬着的心几乎要从喉管眼儿里跳了出来……
公馆没有院坝,轿子直接进客室歇了下来。后面的轿夫把轿杠抬起,熊大麻子上前把轿帘掀开,几个警卫战士把委员长从轿位上扶了下来。他晕头耷脑,满脸铁青,米粒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滴落下来,吓得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站在前面的几位高官急忙闪开路,几个人把蒋介石抬进了屋内卧室。卫生员药神巴儿为委员长拿捏脉搏,服务员送进了红糖水,陈诚守候在一旁眼睁睁地盯着他。十多分钟后,蒋介石才慢慢恢复正常,这算是把蒋介石大大地惊吓了一回,叫他一生难忘。
此前,蒋介石曾有过两次惊吓。
第一次是1925年10月。北伐军第二次东征时,蒋介石任总指挥,在惠州华阳镇附近战斗失利,叛军陈炯明迅速追了过来。到前线督战的蒋介石怕被叛军俘虏,拔枪企图要“杀身成仁”,幸亏时任蒋介石警卫连长的陈赓眼明手快,立马下了校长的武器。他当即命一连战士掩护,不顾个人安危,且战且走。陈赓的腿脚快是出了名的,时与黄埔同学蒋先云、贺衷寒并称“黄埔三杰”,被称为:“蒋先云的笔,贺衷寒的嘴,灵不过陈赓的腿”。陈赓把蒋连背带拖地救出危险地带,之后,陈赓又长途跋涉找到何应钦和周恩来的第一师,搬来援兵,蒋介石才得以转危为安。因有这次救命之恩,1933年,陈赓在上海被捕后,蒋介石最终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任凭中共将陈赓营救出去。
第二次是在“西安事变”中,张学良杨虎成逼宫,半夜里包围了蒋介石在华清池的寝宫,蒋从窗户爬出逃到后面的骊山上,鞋子都跑掉在路途中,天亮后才由人背了回来。他被吓得几乎是说不出话来。
第三次就是此次龙洞乘轿。他三次受惊吓,三次都是有惊无险,三次受惊吓后都成就了他的一番伟业。古人云:大难必有大福,如是也。
这帮轿夫在后勤处领工资的时候,熊大麻子在一旁对着他的那些抬轿的伙计们大声说道:
“官越大胆儿越小,我们抬轿子的人都不怕,坐轿子的人黑(吓)成那个熊样。”
旁边一位年轻的轿夫在蒋介石下轿的时候就已经认出了委员长,便轻声地对熊大麻子说道:
“你莫乱讲狠耍泡了,你知道你今天抬的谁吗?”
熊大麻子无所谓地回答:
“管他是谁?我们卖力气的,就是抬蒋介石我们都是要脚力钱的。”
那位年轻的轿夫继续说道:
“你抬的就是蒋主席啦!”
“啊——”
熊大麻子听他这么一说,脑壳里突然“嗡”的一下为之一震。他是吊儿郎当惯了的,怎么也没有想到今天坐他轿子的竟是蒋主席,他想到今天的一切所作所为,轻狂得不知天高地厚,如果把蒋主席一下子惹怒了,杀一个轿夫就如同宰一只鸡那么简单。他顿时吓得浑身哆嗦,一个堂堂大汉,在这种场合,只差晕倒在地下……
50
在日寇大兵压境,国内派别纷争,人民水深火热的国难关口,作为一个大党的领袖,一个大国的总统,一个东南亚联合军队的最高指挥官,蒋介石不可能不忙,不可能不累,更不可能不急。
一个下午,从恩施城内到龙洞公馆虽只几公里路,蒋介石坐车坐轿坐船,颠簸不断,时惊时吓,再加上天气炎热,他已是疲劳不堪了。他睡了几个小时,身体方得些恢复,而晚餐的食欲却不佳。
田汤圆是恩施城里小十字街专门做小吃的乡土厨师,在恩施城内小有名气。长官部专门把他请到别公馆为委员长做特色小吃。他把绿豆先炒了一下,再与宣恩县覃家坪的贡米同时放进砂锅里用微火熬制,煮烂了的绿豆稀饭再放入龙洞的水潭里这个天然的冰箱凉着,在开餐的时候再上桌,再配以来凤县的凤头酸姜丝、李家河的大头菜、邬阳的豆豉,这些食物非常对蒋介石的胃口。一顿普通而风味别致的晚餐,为蒋介石消了暑气,使他受颠簸的心情大大释然,他的精神在晚餐后渐渐地得到了恢复。
此公馆是在陈诚接到蒋介石夫妇要来恩施的中央通知后用八天时间改造的,百十来个平方,有一间客厅,两间卧室,厨房卫生间一应俱全。卧室下面还筑了个地下通道直达后山,在有紧急情况时室内的人员可以从地下通道迅速撤离。美其名曰别公馆,其实只能算是一个稍微规范一点的茅草棚。公馆的柱头只碗口粗,板壁是用竹片夹了,再把泥巴和草筋和了敷上去,外面再刷一层石灰水。屋顶上面盖着细竹和茅草。有人戏称此屋是:远看高楼大厦,近看纸糊篾扎。
别公馆周围全是树木丛林,各种知了和一些不知名的草虫在不停地嘶叫,此起彼伏。这些鸣虫不知道这栋茅草屋里今天到了一个巨人,更是一个划时代的枭雄客人,这个客人可以让天地翻转,让江河倒流。
在这个世界上无知的动物确实还多着呢。
还有一种鸟儿,它在龙洞坎那棵高大的皂角树上更是拖长了声音在反复地叫着:
“唔哟——叩叩咔咔(明天——稀稀垮垮)。”
这是一种候鸟,它这一叫就预示着肯定要下雨。
黄昏的时候,天空突然电闪雷鸣,说下雨就真的下了,这是山区的特有气候。山区夏天的雨,很大很急,又只有一阵子,还没有等你反应过来,天又放晴了。“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未)秋,”月亮从山坳上升起,淡淡的月光撒满原野,放眼望去显得特别的空旷。
雨后有点燥热的天气马上回凉,这个时候身体会感到特别舒畅。各种植物也因为有了雨水滋润而重新焕发了生机,枝叶对着月光摇曳,自由而舒展。各种虫子因为天气凉爽了,它们在那些沟沟坎坎里像在大合唱一样,叫得更加欢快。萤火虫四处飞动,流光溢彩,整个龙洞沟有如流星雨般的美丽。
一下雨,龙洞沟的水就会涨,雨下得越大水就会涨得越急,水越急,那瀑布的响声就会越大。相反,那瀑布的响声越大,因为水声掩盖了沟内的其他嘈杂声,这山坳里的别公馆就越显得安静,越觉得这个地方像世外桃源。天人合一,天道人心,自然谐趣。
蒋介石站在别墅公馆的阶沿上,雨后山里的空气更加清新撩人,这里比重庆凉爽得多。重庆,中国的三大火炉之一,这个时候正是火炉的高温期,烤得人们无地容身,呆在任何地方都是热烘烘的,身上燥热的汗水从早到晚几乎就没有干过。委员长在这里又比重庆轻松得多。重庆,中国的临时首都,一切政治力量都云集于此,在朝的在野的各种政治纷争,积极的消极的各种社会舆论无时不在重庆的每一个角落里博弈,还有没完没了的社会事务需要他去及时处理。他每时每刻都是处在各种矛盾的焦点上,时常让他焦头烂额,抑郁之气又无处发泄。
龙洞,有如他的家乡溪口那么美丽,那么静谧,那么叫他有一种归宿感。只是溪口目前还在日本人的铁蹄下,他家里的房屋已被日本人的飞机炸得一片狼藉,第一夫人王复梅已被日本人炸死,祖坟已被日本人掀开……这一切都由不得他去多想,更不堪回首。
公馆右对面有一座矮山,旁边突兀出一个小包。蒋介石指着那个小包对身边的陈诚说:
“如果在那个小包上修一个亭子,这里的山水就会更加显得灵性了。”
陈诚会意然诺,便转身进屋给省建设厅的厅长朱一成打电话,命令他一夜要在对面的山头上建个亭子。
蒋介石难得一时清闲。他拄着文明棍,借着熹微的月光,顺着龙洞坎上横着的小路悠闲地走去。陈诚跟在后面,几个高大个儿的警卫在后面间隔着几步跟随。
在那隆隆的瀑布水声中,夹杂着闲敲的极为清脆的木鱼声。陈诚告诉委员长:
“靠龙洞的边上有一个龙王庙,这是觉玄和尚在做晚课。”
蒋介石很有感触地说道:
“你们湖北省军政均迁府于此,这么大的行动,能不扰民,不占佛地,值得称道啊。辞修(陈诚号),民为政之根本。吾党很多人不懂得这个道理,为所欲为,致使天怒民怨,失道寡助啊!”
陈诚在后面“嗯、嗯”地应和着。
龙洞是个亮洞,上下通天。上边是一个干洞,这应该是千万年前龙洞最早的出水口。由于水的侵蚀作用,沧海桑田,水的出口移到了下面的大洞中,这是喀斯特地貌的普遍现象。因为喀斯特地貌山体是由石灰岩氢氧化钙构成,氢氧化钙易被水溶解,溶解的漏洞一大,水就会从被溶解的新洞中溢出,这样就形成了出水口改道,原来的洞口就变成干洞了,这是天理自然。
在干洞口的石壁上,有几行字。蒋介石一行来到这里,警卫员拿了手电筒一照,陈诚伏在石壁上读道:
有龙则灵,
洞瀑如虹。
潮来子午,
响澈石钟。
——觉玄题
陈诚读完随即给委座解释道:
“觉玄就是这龙王庙里的一位老和尚,他已年过七旬。龙洞在当地人的心目中是一个神洞,人们年年敬奉。在天旱的时候还要举行大型祭祀活动到洞中来求雨,以保丰收。这龙洞很怪,天天中午和半夜分子午两个时辰涨潮,传说是龙在洞里作祟。所以才有了‘潮来子午,响澈石钟’这两句诗。”
干洞前面十多米处,有两间三柱冲天的木屋依石壁而建。一间是僧房,供和尚安寝。一间是庙堂,在堂内的神龛上供奉着慈眉善目的阿弥陀佛和横眉怒目龙王水神,也算是中西合璧佛道共处了。整个庙宇破旧不堪。僧房稍微紧闭些,而堂屋则是四通八达。黄昏时的暴雨被大风吹进堂内,地面上还保留了一层薄薄的积水。佛龛前,一张八仙桌上放着一只一尺来高的桐油灯盏,灯草结着豆大的灯花,黄色的灯苗随风摇曳,若明若暗。一个年长的和尚穿着桔黄色的袈裟,闲敲木鱼,不急不慢地哼唱着,他在静心做他的例行功课。
蒋介石一行进来。除蒋介石外,其他都是一身戎装。和尚不惊不诧,他先知般的依然在一边敲木鱼一边念经哼唱。
这正是陈诚给委座介绍的觉玄和尚。陈诚在恩施已来了三年,省临时参议会就在龙洞河岸边的艾家祠堂,鄂西会战的总指挥部就设在上面,陈诚曾多次来过这里,他与觉玄算是熟人了,便急忙上前给觉玄招呼:
“师傅请安,我们闲散到此一游,别无打搅。”
觉玄这才斯斯文文地放下手中的木棒,转身对陈诚说道:
“长官入夜造访,老衲有失远迎,见谅。”
洞中流水潺潺,凉风徐徐吹来,尽如人意。陈诚笑着回答道:
“酷暑难耐,龙洞天然,我们借大师的圣地消暑散心,影响了大师的功课,乞望勿怨。”
觉玄笑道:
“我已是风烛残年,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佛性能修成个什么样子只能是顺其自然了,不存在什么影响不影响。敝陋小庙,能有尔等贵人到此,实乃天地造化,幸甚至哉,阿弥陀佛!”
蒋介石道:
“师傅这把年纪,还能潜心研佛,为民祈福减灾,其精神可嘉,值得称道。”
觉玄道:
“小可能得到圣上的褒奖,算是今生的福报。日贼占我国土,扰我国民,大人日夜劳顿,令人敬仰。只是我年高力薄,难以阵前杀敌,唯有念佛祈愿,望早日国泰民安。又常常是未了民愿而惴惴不安,心中不胜惶惶。”
听老和尚这么一说,陈诚心中不禁为之一振:他怎么知道刚才来这里的就是“圣上”委员长呢?一个军人警觉的天性叫他朝周围急速地扫视了一眼,没有感觉到山洞里有什么异常,便又才说道:
“师傅深居大山一角,常遭风雨侵蚀,常无隔日之炊,还能心系国家安危,民之疾苦,令政府感动。我来想办法为佛地安排些粮资,以解其燃眉之急。”
觉玄急忙回绝道:
“小可是有心佛光普渡,却无有法力回天,可怜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大贵之人定存大贵之德,仅此而已。时下大敌当前,将军国事不堪重负,切莫为我一小小佛徒惦念生计。东瀛之贼已是百足之虫死而未僵,国内纷争还有一场大乱,逐鹿中原鹿死谁手尚无定论。军台应是:‘胜不离川,败不离湾;最是吉利处,东海阳明山’。”
觉玄把话说完,便低下头又继续敲响了他面前桌上的木鱼,“梆——梆梆——”的响声在洞壁中“嗡——嗡”地回响,在这浑然的旷野里依然浑厚、深沉、悠远。
蒋介石早年随家人信佛,后来随宋美龄信天主教。他对这位老和尚的侃侃而谈,没有太多理会,也没有太在意。他在庙堂周围漫步观看,随即告辞走向瀑布口。
陈诚与这位老和尚已是老朋友了。他跟在蒋介石的后面,认真地思考着觉玄刚才说的“胜不离川,败不离湾;最是吉利处,东海阳明山”这四句谶语的内涵,费了好大一会心思才想到了“四川”“台湾”这两个去处。在这个时候他怎么也没能把国民党前途的“吉利处”与“台湾”与“阳明山”联系起来,而他从此却留了心。所以后来蒋介石派他提前去治理台湾,筹建府邸,便毅然从命。他在台北市的阳明山和士林修了两处官邸,蒋介石携宋美龄才在那里安享了26年他人生最后的幸福时光。
这个破庙里的觉玄和尚真是料事如神。
蒋介石、陈诚站在龙洞口的一块宽大的青石板上,旁边洞口豁大,磅礴的出水从脚下涌出,迅疾轰然落下,“响澈石钟”。雾水从瀑布处不断升腾,湿气扑面随风而来,滋润在脸上,阵阵凉意醉人心脾。蒋介石拄着文明棍高兴地说道:
“古人云:好地都被庙占了,此话不假。这里真是一处神仙宝地啊。”
沟下面纸浆作坊里的水车日夜不停地转动着,“嘀、嗒——嘀、嗒”之声响得清脆。水车声,瀑布声,木鱼声,声声入耳,龙洞山村的夜晚显得格外的空旷与幽静。陈诚能选择这么一个仙境般的去处让他下榻,蒋介石内心一时有一种乐不思蜀的愉悦。
几个小时的游走,亲近自然让蒋介石非常开心。睡觉前他想到,如果美龄夫人能一同到此来享受此夜,该是多么美好的一次旅行啊。只是因为美国大使要到重庆,她因为外交事务脱不开身,原来已经订好了相携到恩施来看辞修的计划未能实现,有点让人遗憾。他追求宋美龄长达三年之久,1927年结婚后夫妻之间的感情非常深厚。他俩在生活上相濡以沫,在事业上相互帮助,是一对深让世人爱慕的模范夫妻。特别是宋美龄去美国游说,请求美国支持中国抗日,在白宫对美国国会议员用一口流利的英语的演说,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从此美国总统罗斯福便大力支持中国的抗战,支持蒋介石的治理中国的大业,这在全世界被传为佳话。他曾经对人发自内心地感叹道:
“美龄是上帝赠送给我的一件最厚重的礼物。”
此情此景,蒋介石伏案写下了今天的日记:
6月1日,阵雨,恩施龙洞别公馆
余此时无意政治思考,惟念生平倾慕之人,厥惟女士。下午到龙洞休息,爱妻不能同行,心存遗憾。夫妇未得时时同住,是人生一切不幸之由也。
51
别公馆凉爽、安静,蒋公一夜睡得安稳,他这些年难得这么一夜清闲。
一早,“叽叽喳喳”清脆的鸟声把他从睡梦中闹醒,他穿睡衣走出公馆大门。站在阶沿口,首先映入他眼帘的就是右手对面小山包上刚完工的八角亭,深红色的立柱和浅绿色的琉璃瓦令他眼前一亮。在这绵延起伏的群山之中,因有此亭的点缀,的确显得灵动了许多。雨后的山坡上,疏朗的白雾丝丝游动,在雾中的六角亭时隐时现,广袤大地有了它而格外生气勃勃。他诧异道:
“怪哉?昨晚那里还是一包树林,就昨晚我只给陈诚随意念念,咋今儿早上就长出了一处优雅的亭子了呢?”
这是陈诚安排建设厅厅长朱一成昨晚一夜组织工人建成的,那些工人才刚刚离开建设工地。蒋介石想到,陈诚对他太忠诚做事太有能耐了。于是他常年不苟言笑的脸上一时自个儿露出了丝丝笑容。
此亭此时名“中正亭”,社会上叫它“一夜亭”。抗战胜利后,时任湖北省主席的王东原作《复楚亭记》,遂改名“复楚亭”。
唉——这种趋炎附势、人走茶凉的恶弊,在中国人的心中孽根深重。一处建筑代表一个时代,讲述着一段历史、一个故事,有必要这样把名字改来改去吗?
放眼望去,龙洞河出龙潭后就看不到流水了,只是两岸的树木从大地上游龙般地伸向远方。更醒目的是眼面前层层梯田上的那块台地,四周低中间高,若一朵硕大的莲花盛开,四边的农田一片一片的若莲花花瓣。台地的中间有几颗大树簇拥若花蕊,花蕊下面有几栋用泥巴垒起来的农舍。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蒋介石后面的陈诚给他指着那块台地语气平缓地说道:
“那是农民于春健的住房,省临时参议会议长石瑛就租住在那里。后面的那栋大房子是‘艾氏祠堂’,目前是省临时参议会租了作办公处。”
石瑛自从那天到机场参加迎接蒋介石的仪式,一路上时凉时曝,身体中了风热,回来就倒床一病不起。
石瑛,字蘅青,名顺松,国民党的第一代元老。他25岁参加湖北乡试中举。第二年被湖北总督张之洞选中公费赴欧留学。他在留学期间非常崇拜孙中山,与吴稚晖等接受孙中山指示,在英国组成同盟会欧洲支部。回国后,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孙中山的机要秘书。1928年任湖北省建设厅厅长,与民政厅厅长严立三、财政厅厅长张难先意气相投,合称“湖北三怪”。1932年擢任南京市长。就任之日,他避开欢迎他的仪仗队,自个儿手拎旧提箱,着布衣布鞋入市府,得“布衣市长”之雅号。1937年石瑛再任湖北省建设厅厅长。1939年当选为湖北省临时参议会议长。新上任就通电声讨汪精卫投日叛国罪行,大义之气凛然。是年9月,湖北临时参议会迁址龙洞湾艾氏祠堂。石瑛一家就借住莲花台于春建家里。
蒋介石好像是回答陈诚,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道:
“哼,哼!好一处风水宝地。莲花池中常采莲,桃花源里好种田呀。”
“的确是块风水宝地。这里这几年来了很多名流学者。李四光先生前年在那里住了十多天,他是受石议长之邀任湖北省参议会的副参议长。他是个技术人才,尽管到会,他还是在做他的地质学研究。”
蒋介石接话道:
“这些人都是你们湖北的人杰呀。李四光的地球板块学说,在世界地质物理学上已经引起了巨大的轰动,他是我们中华民族的骄傲。石瑛是兴中会的元老了,一生为政清明,斐誉之声在外。我与他是多年的老朋友,他身体有恙,我要去看看他。”
早餐后,蒋介石乘上二抬轿,有几个警卫扶住,大家亦步亦趋地往下走,都默默无声。蒋介石坐在轿子里,没有听到轿夫们的号子,有些纳闷,便探头对侍卫长说道:
“这些轿夫们今儿怎么没唱歌呀?”
侍卫长答道:
“他们原来不知道是委员长坐在轿子里面,前天他们抬轿时随便了些。今天他们知道了是您,就不敢再唱了。”
蒋介石笑道:
“叫他们唱呀,这些歌很好听的。在轿子里面闲着,听他们唱歌,正好解解闷儿。”
侍卫长纳闷着:前天上来,老头子讨厌轿夫们的号子,今儿又想听他们呼喊,官大了,真难得伺候啊。于是又要熊大麻子几个轿夫喊轿号。
熊大麻子上次喊号子被吓得魂不附体,今天哪里还敢再喊呢,他苦笑地摆了摆头。侍卫长见他不听打招呼,就狠狠地说道:
“叫你们唱就唱吧,咋不听使唤呢!”
熊大麻子看了看侍卫长那凶神恶煞的样子,又不得不唱了。于是他便吞吞吐吐地喊道:
“下坡长——长——长(长又长)哟。”
没有人应和,轿夫们不敢应和,再加上熊大麻子又喊走了调,他们更无法应和。
侍卫长知道了他们内心害怕的心事,于是又一个个给他们做解释:
“委员长喜欢听你们喊轿号,是他要你们唱的。”
好一会儿熊大麻子又才对大伙儿喊道:
“左边河坎。”
“右边岩坎。”
“左右都是坎。”
“前后小心点。”
“前走文道。”
“后走武道。”
“文武都是道。”
“贵人来坐轿。”
……
下来没有上去那么费力,蒋介石坐在轿内对这段路也习惯了许多,没有了上去时的那种心惊胆颤,再加上有轿夫们号子,一唱一和,仔细听还有些味道,好像不大一会儿功夫就下到了凌志桥。
蒋介石在凌志桥下轿,他要从这里步行走过去,以表示对石议长这位革命元老的尊敬。
凌志桥到莲花台500来米,上莲花台有一段上坡,石老佝偻着身子拄着拐棍在坡坎上迎接。
蒋介石上前紧握住石瑛的手说:
“蘅青兄,我们还是你在南京任‘布衣市长’时见过面的,一晃十多年啦。”
“是啊,光阴如梭,委座的贵体健硕,实乃君之大幸、国之大幸呀。”
相互问候毕,于是二老相携,陈诚一般人紧随其后,他俩一边说话一边慢慢地走进了石议长的住房。
说起来好听,政府单独给石瑛租了一套住房。于家一正两厢房泥巴屋,于家住一半,石老租一半,堂屋共用,其实就一茅草屋。墙是泥巴干打垒,里面又潮,又黑,又窄,泥巴地面怎么也打扫不干净。石老两夫妇住一间,俩姑娘住一间,俩儿子与佣人合住一间,七口人住三间屋,非常拥挤。佣人是石老从南京带过来的,在石家多年,石老待他如家人一样。
陈诚陪委员长在屋内外转了一圈,他给委员长介绍道:
“石议长一生非常节约,我们看见这栋房子潮湿,要给他重新修房子或者再找地方租屋,他坚决不肯。”
石老接话道:
“这里的农民贫寒,都是茅草屋。省里来的职员都住在后面的山包上,几乎都是一家人挤在一间屋里,桌子下面还喂几只鸡。屋里不仅潮湿,还臭气熏天呢。我这里已经比他们强多了。”
大家在堂屋里坐了下来。堂屋中间放了一张到处都是虫蛀了又掉了一只角的旧桌子。石夫人已用一只缺了嘴的茶壶把茶泡好,她走到桌子边给委员长递上一碗。警卫员为了蒋的安全,上前把茶碗端开。石瑛知道这是中央警卫的职责,就没有再递茶了。蒋介石对石瑛道:
“蘅青兄高风亮节,随时都在考虑国家,在关心他人。我们党国有您这样的义士,何愁日寇不败,国家不兴哟!”
石瑛风湿病严重,心脏、胃都不好,身体瘦弱。现在正值盛夏,还穿着夹衣夹裤。蒋介石问候他道:
“蘅青兄身体欠佳,择日请到重庆去治疗一段时间,疗养疗养。”
石老很认真地说道:
“现在国家的病比我的病更严重啊,光疗养还不行,需要动大手术医治。惩治腐败、联合党派、赶走日寇是中国目前执政党的三大要义。这三件事做好了,中华民族才有希望,我的病也就自然好了。”
蒋介石思索片刻后回答道:
“蘅青兄所言极是啊,官场腐败、主义之争,国民不太满意。治国需用重典,下猛药,方能告慰国人。”
石老继续说道:
“光重典还不行啊,腐败是一切国家治理的顽疾,需要建立完善的法律制度,依法治国才能逐步根除。党派林立是现代政治的必然现象,是时代的进步,在日寇大敌当前,应该团结各党派的力量,一致对外方能取得抗日的全面胜利。”
石老的一席话对蒋介石的触动很大。是时石老的主任秘书李振凡在座,他在蒋介石离开恩施后,把蒋、石的谈话内容加以整理,发表在《中央日报》上,一时在国内外引起了巨大反响。这对于进一步加强民族统一战线和后来的国共谈判都产生过一定的促进作用。
从龙洞公馆的地下通道,在紧急情况下,可以直接逃到侧面百十来米远的山洞。蒋介石颈系一件黑色披风,拄着文明棍,从地下通道走到洞口,有一个警卫班的战士站成一排给领袖举手敬礼。洞口藤蔓垂幕,洞外古木参天,知了在树上的“咿呀”之声此起彼伏,松鼠由着树枝蹿上蹿下。不到实地,谁也猜测不出,这就是举世闻名的鄂西会战指挥部的所在地。蒋介石对身边的陈诚说:
“兵法曰:‘故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微乎微乎,至于无形。’辞修,你学之能用呀,日军飞机怎么也发现不了你是站在这么幽深的丛林中指挥千军万马的。我预言,多年以后,这片荒郊野地将会被人看中,建成一处极佳的休闲胜地呀。”
“还是委座有远见,那都是后人的事了。我们的责任就是要把日本军队消灭,建成一个自由、文明、富强的中国。”
晚上,蒋介石的日记中写道:
6月2日,阴天,恩施龙洞别公馆
鄂西会战是中国抗日的转折点,辞修在这里立下了汗马功劳。将来,自由、文明、富强之中国内地,有一处休闲佳处,那就是恩施龙洞。
第二天,是个上好的晴天。上午,蒋介石去土桥坝视察了省政府的办公地点,看望了湖北省的许多国民党元老,对陈诚建设新湖北、惩治腐败、清除异党等工作都非常满意。
他看到陈诚在这样艰苦的工作环境中又这样努力把湖北的工作做得这么好,在下午4点离开恩施上飞机时,他在舷梯边紧握着陈诚的手深情地说:
“你辛苦了,辞修。”
陈诚端庄地举手行军礼。他走下舷梯,木桩般地站在停机坪,目送着美龄号起飞、升空、直到飞机的影子在白云间消失后才转身回府。
52
在恩施老百姓的口中,一直传说着秦朝方士徐福率三千童男童女东渡日本,现在的日本人就是这些童男童女的后代。由于这些童儿们无娘教养,所以他们的后代也就没一点儿人情味,残忍无比。鄂西会战期间,恩施各地的老百姓听说日本人要打进来了,传说着这些日本人见了牲口就抢,见了粮食就挑,见了男人就杀,见了女人就要花姑娘的干活。当年石达开的军队逃亡进山,见人就杀,抢夺强奸的恶魔形象,在恩施老百姓的群体记忆中的阴影还没有彻底消散,听说日本人比太平天国那些毛贼还不通人性,心肠更加狠毒,手段更加残酷,山里的人们有如大难临头天都要塌下来般的恐慌。大家都一边听从政府号召积极支持中国军队抗日,一边又在想办法,把粮食、牲口藏起来,把女人头发剪了换成男装,城里的人都在找深山里的亲戚借住躲藏……当会战结束,中国军队拒日本人于山门之外,把日本人赶跑了,取得了会战的全面胜利后,整个恩施人都无不欢欣鼓舞,都在举行不同形式的庆祝活动,都在迎接抗战英雄回归故里。
利川县地处川鄂大道去重庆的要津,鄂西会战的胜利,使利川人民免受了一次日本人进攻重庆必然洗劫利川的重大灾难,利川人民更是喜不自胜。省政府要求各县也要比照省政府“会战检讨会议”的方式举行各种不同形式的庆祝会。覃清江、赵诚实,一个是军官,一个是军医,他们的英雄事迹早已在利川广为流传。特别是覃蔓子率领一个营在馒头咀阻击日军三天三夜,战士们大都牺牲了只有他没死,是因为有“巴蔓子神”在护佑,他的身上刀枪不入被传得神乎其神。县政府决定把他俩接回利川开大会给予表彰,覃清江、赵诚实分别接到了利川县政府的邀请函。
覃清江在赵叔叔和未婚妻邓淑珍的精心照料下,经过几个月的调养,伤情有了很大的好转。只是肘骨还没有完全愈合,膀子上的竹夹子还紧紧地捆着,绷带还得吊在脖子上。腹部还有一颗子弹没有取出,走路还得用拐杖撑着腋窝蹒跚而行。
赵诚实心疼自己的骨肉,他认真地为覃清江治疗调理,生怕覃清江落下个身体残疾,影响他一辈子。小的时候赵诚实没有抚养他,今天能够偶然遇上也是他父子俩的缘分,更是上天给了赵诚实一个还孽债的机会。赵诚实开始看到覃清江伤成那个样子,转身背地里很伤心地抹了一把泪。其实赵诚实在死人堆里待过,比覃清江伤势重得多的他见过不少,唯有覃清江叫他难过,十指连心啦。
覃清江只知道赵叔叔对他好,为什么?他不明白,他更没有朝其他方面想。有一天赵诚实给覃清江换药后一出门,邓淑珍跟睡在床上的覃清江开玩笑道:
“蔓子,我发现个秘密,讲不讲?”
“什么稀奇?还不能讲?”
“我不讲。”
“讲嘛。我们俩还有个么子秘密哟?”
“呵呵,我发现你同赵叔叔的脸面长得好像哟。他后颈窝里有颗黑痣你后颈窝里也有,只是小些。走路的姿势也像。”
“女孩子真是大惊小怪的,这算个么子秘密嘛?我们都是利川人,都是喝清江水长大的,天底下有几个利川呀?样子像又有个什么稀奇的。赵叔叔是你的叔叔就是我的叔叔,越像就越亲。”
邓淑珍只是笑,她回答不出下文。赵叔叔对覃蔓子特别用心,无论是在病情的诊视上还是在生活上,他都关心备至。邓淑珍以为是因为覃蔓子是她的未婚夫的缘故,她找不出其他的理由。
赵诚实接到利川县政府发来的抗战英雄邀请书后,打心底里高兴。早年他随川军到上海抗战,最后战败落魄回乡,命都差一点送了却无人问津。今天能重新被社会认可,能得到县政府的盛情邀请,特别是能得到于县长对他的关心,他没有不高兴的理由。人啦,被人理解被社会认同是最崇高的奖赏。
利川县政府发了两乘滑竿专门到恩施城里来接二位。邓淑珍不放心覃蔓子的伤情,跟随照顾。
二人一早坐滑竿从恩施“齐药劲道”的药铺出发,沿清江河逶迤上行。金秋十月,平坝里的稻谷,山坡上的包谷,金灿灿一片,两岸的农人们忙着收割。好心情就有好风景,这条路他们都不是第一次走,只有今天他们才感觉到清江两岸的景色是这么美丽,遇到的人才这么可亲。
晌午在屯堡的一家店铺午餐。坐定后,赵诚实给覃清江、邓淑珍说:
“屯堡,是明清屯兵的地方。早年恩施大都是土司管辖,朝廷为防止土民造反,就派军队在施州驻防,实行屯兵制。战时打仗,休战时种粮自保,时间一长,还允许带家属。你们覃氏的进山祖宗原来是施南府都指挥使带兵的,有权有势,最后成了恩施最大的土司王。”
覃清江然诺,他在徐文斋门下读书的时候听老师讲过覃氏的渊源,今天看到了早年老祖宗的屯兵之地又听赵叔叔这么一说就更加明白了。邓淑珍只关心覃蔓子的身体,对赵叔叔讲古不怎么在意。
赵诚实的身体很好,他只在出恩施城时出于礼节坐了一小段路的滑竿,出城后他都是自己走,实际上是两乘滑竿四个人抬覃清江一个人,所以走得很快。出屯堡十多公里,到了一个叫马者的小街,就十多户人家,木屋矮塌,街道狭窄。覃清江很好奇,问赵叔叔道:
“怎么这地方叫马者呢?名字这么怪怪的。”
药神巴儿给覃蔓子解释道:
“‘者’‘车’在恩施土话中都是‘水’的意思,‘马者’就是喂马的地方。在一两百年前,恩施县丞曾在这里设过丞署,也就是恩施县的副衙门。”
“设在这个老山沟里有什么用呢?”
“一是以防土人造反。二是这里盛产金丝楠木,朝廷要金丝楠木修宫殿,丞署在这里组织人采伐后沿清江、长江、运河进贡到都城燕京。前面还有一个地方叫木贡就是这个原因。‘木贡’就是给朝廷进贡木材的意思。”
“哈、哈。真是不听老人言,必然逮(吃)稀饭。我们这些后生人家哪里会知道这些陈年往事呢。”
这一带就是著名的沐抚大峡谷。清江水跌进利川城东的腾龙洞暗河,约三十公里又从这里冒出来,亿万年间的河水侵蚀,使这一带形成长达约三十公里的万丈深渊,路从半岩山上通过,抬头只能见到一线天。周围森林茂密,猕猴四处攀援,这些野性十足的动物一边啼叫,一边摘野果把树枝折断,不时地发出清脆的“咔嚓”声,这是它们最自由的世界。对面山上有两根石柱,足有数百米高,远远望去,上粗下细,微微倾斜,感觉到时刻都有倒伏的危险,千百年来,它就是没有倒下。当地人俗称“一炷香”。传说旧时挑盐的人从此过,只要遥遥朝它作揖拜一拜,得到了它的保佑,就可以避邪免灾,要不上下都是悬崖,一跌落就下清江河,只能是喂清江鱼,收尸都是很难的了。
石板岭是去利川最陡最高最险要的路段,海拔两千多米。以前全是沙子路,省政府迁恩施后,代主席严立三的第一项政绩就是修筑一纵一横的川鄂、湘鄂大道。在他的号召下,恩施县政府组织人力,铺就石板,形成石梯,所以叫石板岭。一路上成群结队往恩施挑粮食的挑二不断,“哟呵”之声响彻山谷,上下的行人相遇,路窄处还得相互侧着身子才能通过。
风急火急,爬到半山腰,邓淑珍确实累得走不动了。覃蔓子看到邓淑珍吃苦,又无能为力。赵叔叔要她坐一截滑竿,她高低不肯,有些扭捏地说道:
“我又不是抗日英雄,怎么能享受这等待遇呢?”
旁边一位轿夫笑着对她说道:
“你爸爸是抗战烈士,你的叔叔和你的未婚夫都是抗战英雄,你是英雄的家属,可以坐,我们愿意抬你。”
一席话把邓淑珍的脸说红了,几个人把她强行拉扯到滑竿上往上抬。
山顶上有一堵十来米高的石墙,中间留有门洞,俗称“卡门”,是早年利川土司为了防止外地土司进攻而修筑的。元明清时期,恩施一地就有二十多个土司,相互之间为了争夺土地和人口,交战不断。“卡门”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
覃蔓子一行上了山顶后坐在“卡门”的垛堞上休息,他不知道他妈妈和婆婆往恩施背粮食也曾在这里休息过。凉风呼呼吹来,满身汗汁一会儿就变成了一身盐沫。今天的天气万里无云,放眼望去,一览众山小,向东模模糊糊地可以看得见三十公里以外恩施城里的炊烟。大山里旅行,真如俗话所说,“看见屋,走得哭。”
这是进利川高原的第一要津。覃清江拄着双拐站在“卡门”的垛口,像一个指挥官,他撩起一只拐杖指着不同的山头对大伙儿说道:
“如果日本人进攻利川,首先在这里我们就要把他们打垮。后面设指挥部,前面是高炮射击点,这里放一个团埋伏,那里派一个营阻击……打得那些狗日的片甲不留。一定不能让日本人过这道关口去屠杀我们利川的父老乡亲。”
大伙儿看到覃蔓子那指挥千军万马的姿态,都觉得他是个真正的英雄,尽管他伤成这个样子依然不减英雄本色,都被他那颗热爱利川家乡的赤诚之心所感动。
“卡门”的冬天吹西北风,夏天吹东南风,风很大,昼夜不息,所以山顶上的树木都长不高。尽管现在是仲秋季节,上山的人走得很热很累,在这里很快就会感觉到丝丝凉意,坐久了很容易感冒,大伙儿便急着下山。傍晚时分,歇长庆。
长庆是利川最东边的一个小场,地处川鄂大道的要冲,十多户茅草屋形成的一条小街,几个店铺,一家旅馆。从这里翻石板岭上下几十里没有人家,主要是供过往的挑二打尖歇息。今天来了一班坐滑竿回利川的客人,听说是抗战英雄,店东家孙家才非常高兴,很好奇地想看看英雄是个什么样子。滑竿一着地,他就上前去扶起吊着白色绷带的覃清江,很钦佩地对覃蔓子说道:
“好年轻的英雄啊,我儿子怎么就没当个英雄回来呢?现在还不知是死是活连音信都找不到。”
孙家才说完,转喜为悲,不禁泪眼婆娑。原来长庆街上这几年去了几个当兵抗日的,他们每天都盼望自己的儿子早日回家。这次鄂西会战中国军队打败了日本人,已经几个月了,还是没有见到他们的人影子,料定他们是在战场上死在日本人的枪口下,所以他们伤心。赵诚实为了化解眼前这种悲哀的气氛,便问店东家道:
“东家贵姓呀?还是家老客栈呢。”
“免贵姓得小,‘小子’孙,赵、钱、孙、李,《百家姓》第三。”
“孙姓不小啰,古有孙武、孙膑,打仗有奇谋,著有《孙子兵法》,是兵家之圣。今天有孙中山,中华民国的国父。算是天下第一姓了,谁家能比呀。”
赵诚实说到了店家的高兴处,一家人把覃清江一行安排得周到。
晚上,茅舍店里火塘内的柴火很旺。这里是高山,就是夏天火塘里都生着火,一是取暖,二是在山里人心中有火才有主。大家围在火塘边上听赵诚实讲上海淞沪抗战,覃清江讲馒头咀保卫战,他俩讲得动情,大家才真正感觉到战争的惨烈,才感觉到他俩是捡了条命回来的,才感觉到他们真的是抗战英雄。孙家才完全意识到自己的儿子回来的确是没有希望了,一家人十分伤心地抱头痛哭。
53
何长生住进了龙洞沟养伤,由戌妹儿一家人把他殷勤地侍候着,这是他做梦都没有想到的。
“7、7卢沟桥事变”,日军占领北平后,他们立即部署进军中国南方,计划三个月攻下南京,一举占领全中国。中国军队为了反抗日本侵略,集结了10万军队在保定、涿州一线设防,在冯玉祥手下名将孙连仲等人的指挥下,组织了全面抗战以来的第一次中日军队大会战,其战斗之激烈,牺牲之悲壮,在平汉一线令人震撼。这次战斗虽然失败了,然而它却极大地打击了日军的嚣张气焰,激发了中国人民的抗战热情,为以后几次抗日大会战迎得了宝贵的时间。史称“涿保会战”。
何长生就是在这次会战开始时唱着他们的河北小调“你不当兵,我不当兵,看你怎么活”参军的。他从北方打到南方,由黄河退到长江,几年时间,大小战役几十个,饱经沧桑,吃尽了人间的苦难。与他同村子的几个儿时的伙伴儿都在战斗中牺牲了,他身上已是伤痕累累,几乎是没有一块皮肤是完整的。在宜昌他们部队攻打日本机场的战斗中,他开始是腿部中弹了,他坚持着。后来又一颗子弹射进了他的腹部,他晕了过去,由人把他从战场上背下火线。他们一批伤兵坐船到巴东码头,然后从巴石公路乘木炭车3天到恩施,住进了五峰山的教会医院。
巴石公路由巴东经建始、恩施、宣恩、咸丰到黔江交界的石门坎,是蒋介石在1934年为了剿灭中国工农红军湘鄂西革命根据地时修建的一条军事公路。贺龙北上了,这条路建成了一直未有通车。日本侵略中国,国府、省府西迁,蒋介石歪打正着,巴石公路便成了重庆、恩施东出的主要交通要道。当时中国的汽油完全靠进口,中国沿海被日军占领后汽油进不了内地,仅驼峰航线从印度到昆明用飞机运来的一点汽油根本供应不到汽车上去。由于恩施地区木材资源丰富,所以用木炭做汽车的动力燃料遂应运而生,木炭汽车在巴石公路上的运行,已成了那个时代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木炭车由两个人操作,张云生开车,刘叫鸡公烧炉子。
在巴东的码头街面上,刘叫鸡公把炉堂内的木炭点燃后,便迅速封闭炉盖,造成炉内缺氧,让木炭处于半燃烧状态,从而产生一氧化碳(俗称煤气)。木炭车的工作原理是:煤炭燃烧后产生的一氧化碳经过瓦斯管,由粗、细过滤器过滤后,到达混合器,与外界进入的空气充分混合,便形成可燃气体,然后再进入气缸内,通过电火花点燃爆发而产生动力,驱动传动轴带动汽车运行。
木炭点燃要充分燃烧后,大约半个小时车子才能启动。十几个伤病员,两个战士充当护理,坐在车厢里,两眼望着湛蓝的峡谷天空,随着木炭车“嘟、嘟、嘟”有节奏的响声,慢悠悠往海拔近2000公尺的绿葱坡爬行。在茶店子的一个坳口,坡陡,张云生师傅减档,车依然上不去。助手刘叫鸡公揭开炉盖,往炭火里泼了一瓢水,马上又把炉盖盖上,供气管里面一氧化碳的炭气陡增,一股浓浓的黑烟从车头的排气管里冒出,汽车增大了马力,“嘟、嘟、嘟”一阵急促的吼叫,上去了。接着又是一个陡坡,这个往炭火里面加水的办法不能连续使用,车停了下来。护理战士和几个腿脚稍好一点的伤病员下来推车,汽车又才慢慢地爬了上去。
三十公里的上坡,快要到顶了,雾气茫茫,路很烂。一个水凼,汽车的前轮掉下,“哐当”一声,抛锚了。张师傅再怎么启动,引擎都没有动静,汽车像一头没了气的大象躺在砂石公路中间。几个人下车,张师傅翻睡在车头下紧螺丝。后面来了几个山民看见前面有辆车停着,便兴冲冲地跑过来围观。他们也是要赶路的,一个高个儿躬身朝下面修车的张云生请求道:
“搭一截车吧,师傅!”
张云生一张大花脸从车下爬起来,没好气地横了他们一眼,一声不吭。
几个山民见乘车无望,那个高个儿有点不屑地随意丢了句:
“不带我们,只有过硬!”
绿葱坡这一带高山,几十里路没有人家,自古就是土匪出没之地。两个战士听他们说要“过硬”,便立马警觉起来,一个战士对这些山民说道:
“怎么?不让搭车还想过硬动武!”
那高个儿山民瞧着这个战士的蛮横像,迅疾笑脸道:
“我们不是要过硬打架呢,是天不早了,过硬走路。”
大伙儿听他这么一说,都会意的“哈哈”笑了起来。张云生接过话对那几个山民道:
“来,你们有力气,帮忙推一下车。车叫了就带你们一截。”
张师傅坐上驾驶台,转动了启动钥匙,喊一声:
“用力!”
大伙儿撑住车厢一起喊道:
“一、二、三,一、二、三!”
人多力量大,车轮从水凼里滚了上来,又跑了一段,随即发出“嘟、嘟、嘟”的响声。车好了,几个山民爬上车,也许他们是第一次乘坐汽车,心里高兴得无法形容。木炭车又才蠕蠕地向恩施方向驶去。
人啦,更多的时候帮人就是帮自己。
不要小看这木炭车,它是法国人发明,中国人改装,在恩施山区运行得最多,是恩施第一代现代化交通工具,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才被苏联嘎斯取替。它曾为抗战、为山区的物流做出过巨大贡献。1939年8、9月间,李四光在恩施参加完湖北省参议会议后,考察川鄂边境地质,就是坐的这种木炭车,最后写出了著名的喜马拉雅山造山运动学术论文。
木炭车烟气浓,灰尘重,声音大。一天下来,两个司机像个煤炭客,满嘴满脸都是黑色污垢。日长月久了洗涤不掉,黑脸盘就是当时汽车司机的形象标志。
何长生受伤的腿长时间没有得到有效治疗,十多天到达五峰山的教会医院已经长蛆了,腿肚子烂了个大洞,臭不可闻。经过半个月地消炎处理,他拄着拐棍可以下地,于是就去官坡码头灭虱,碰到了戌妹儿娘儿俩,经徐文斋做工作,被抬到了龙洞沟进行疗养。
尽管何长生走南闯北,所到的地方不少,见到的人无数,然而龙洞沟却是他所见到的另外一番景象。这里的山是如此的高大,树木是如此的葱茏,水是如此的清澈,人是如此的善良。在他的河北老家,几十里地才能见到一个小山包,树木也是矮塌塌的,秋冬见不到一点绿色。特别是当兵这几年,硝烟弥漫,兵戎相见,几乎没有吃过一顿热饭,没有睡过一晚安稳觉,一天到黑都是提着脑袋在到处行军,今天过了明天还能不能继续活在这个世上都难以预料。在这里,候伯(抓二先生)从山上采了草药给他的腿肚子伤口敷衍,伤口渐渐地愈合了。戌妹儿每天换着花样给他做汤饭,虽然见荤不多,油水还是很重,脸上出现了红晕。李大娘(戌妹儿妈)为他手工缝制了一套棉布衣服,他穿在身上是那么得体暖和。住龙洞沟,他感到家一般的温暖。
何长生在老家就是个勤快人,时间一长,他的身体稍微好转,便帮着这个家做农活,挖土、放牛,什么农活他都干,只是他身上还有颗子弹,不能下大力气做重活。抓二先生瞧着这个老老实实的后生,想到戌妹儿多年守寡,不如给他俩做一做工作圆房,于是他就把这个想法在晚上睡觉的时候讲给了妻子李卯香。戌妹儿妈觉得自己的女儿比何长生要大好几岁,怕他不愿意。抓二先生对妻子说道:
“女大三,抱金砖。只要能够相互体贴,年龄相差几岁算个什么事哟。”
李卯香在坡上做活路的时候把抓二先生的想法给女儿说了,戌妹儿答道:
“赵诚实还没有个下落呢,他到时候回来了怎么办?”
“就是他没有下落你就要重新安家呀。他当兵去了,外面天天在打仗,是死是活都不清楚。你等他二十年了,还等个啥呀!你看何长生多好个后生,老老实实的,又勤快长得又俊。人啦,千万莫在一棵树上吊死。”
抓二先生已经了解到何长生在家里是一个人,便一边给何长生腿上换药一边试探着对他说:
“长生,想家吧?”
“想哟,已经是几年没有看到老爸老娘了。只是千里迢迢,我们那一带都是日占区,我的伤又没好,咋回得去呢?”
“看来赶走日本人还不是短时间的事,你就在我们这里安个家吧。”
“我身体残疾了,有谁还愿意嫁给我呀?”
“身体是会慢慢恢复的。覃遵戌你戌姐儿是个很忠厚的女人,她原来的丈夫已经出门多年没有音信,不死都可能安家了。你在龙洞沟已经这么长时间,对她也了解。她人实诚,对你也好,你俩成亲,咋样?”
何长生听候伯这么一说,先是一惊,接着是内心一阵窃喜,脸微红着羞涩地说道:
“戌姐儿能干贤惠,我一个残疾人,咋敢这么去想哟。”
抓二先生见何长生有意,就进一步说道:
“你一个远道之人,阴差阳错,肯定是菩萨安排的这一对姻缘。要不你千里之外,怎么会到这山沟沟里来呢?”
何长生与覃遵戌的亲事,经父母这么一撮合,很快就成了。他们自己砍树,在老屋的基础上又接了一间茅草屋做新房。还请了石虎场的客总做证婚人,办了几桌酒席,简简单单地举行了个仪式,就这样结婚了。婚前,何长生把那只长命锁从衣兜里掏出来揣到戌妹儿的手里,深情地对戌妹儿说道:
“我一个外地人,到这里安家身无长物,只有这把我母亲给的长命锁,也是你在给我灭虱时捡到的。现在又交给你,表示我对你的忠诚。”
戌妹儿收下长命锁心里很激动。
何长生的伤也养好了,只是腿跛着,肚子里的子弹还时常使他腰身发痨,一家人都非常照顾他。这栋茅草屋里,戌妹儿当家,大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和和睦睦的,过得尚滋润。
龙洞沟愈来愈兴旺,门前珙桐树上的喜鹊家族已经增大了,树上添了几个新巢。每天“叽叽喳喳”的,十几只老喜鹊飞进飞出,显得特别热闹。大白、二白下了几窝狗仔,茅草屋边稍有风吹草动,十几只狗一窝蜂窜出,白花花一族,“汪啷、汪啷”之声,震撼山谷,四山回应。
一天,龙洞沟一早来了一乘四人抬大轿停在茅草屋的院坝里。一挂爆竹震天价响起,珙桐树上的喜鹊被惊起,白狗一族在院坝周围不停的狂吠。李卯香从屋里走出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个政府公人走到她的面前很恭敬地对她说道:
“贵家公子覃清江营长在江南抗日会战中功勋卓著,利川县政府定于明天召开庆功大会,恭请英雄母亲覃遵戌大人届时参加,利川县长于国祯特别委派我们到英雄家里迎接。”
李卯香听后内心非常震惊,她原来不知道蔓子儿已经在部队里当了军官,还立了大功,立马跑向茅草屋后面喊在后面山上做活的女儿覃遵戌回来。
覃遵戌开先听到家门口有鞭炮的响声,接着又是母亲在喊她快回家,她一时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提着锄头就往家里跑。回到家门口听妈告诉她事情的原委后,有了蔓子儿的音讯,她顿时激动得眼泪直流,便急急忙忙进屋换衣服。她娘儿俩只有一套阴丹士林布衣服是好的,是谁出门谁穿,妈李卯香从她的箱子里找出来给戌妹儿套上。没有来得及梳洗,就被那几个抬轿的人催着说路远,时间紧,请英雄母亲快上轿。戌妹儿进了大轿,一看手上脚上还糊着泥巴,又感觉到有点不自在。
戌妹儿结过两次婚,却没有坐过轿子,而且今天是坐的四人抬大轿,比一般新姑娘坐的二人抬轿子还要体面些,心里有着难以言表的喜悦。
茅草屋里的一家人站在大门口,目送着戌妹儿上轿远行,脸上都堆笑着。李卯香自言自语道:
“怕死不得高官做,财从险中求。蔓子儿是小龙蛇投胎,不是个孬种,我早就预料到他早晚都会有这一天的。”
54
长庆到利川城30公里,这一路是利川高山盆地的丘陵地带,不需翻山越岭,道路比较平缓。两只滑竿轮换着抬覃清江,邓淑珍间或坐一截,一行走得轻松,凌晨出发,晌午过后到利川城郊的东门外。于县长率一班人在此迎接,他们已经是等候多时了。
于国祯是陈诚亲自点将到利川来任县长的。民国之初,恩施天高皇帝远,从恩施专区到各县府都是腐败不堪,政事不顺,天怒人怨。陈诚上任湖北省主席后,重典治吏,惩治腐败,撤换无能,选了一批军队里有能力的长官和社会上的知识精英在全省担任县长,恩施各县全部裁撤。于国祯是金陵大学毕业的高材生,跟随陈诚做文职工作多年。利川是个大县,又地处川鄂大道要津,陈诚便委派他到了利川县任县长。于国祯上任后,励精图治,不贪不腐,穿一双草鞋带一把油纸伞走遍了利川的山山水水。他率领县府一班人修路筑桥,整理街道,治理水灾,惩治匪犯,解决民生疾苦,深得利川人民的称许。鄂西会战取得胜利后,省政府要求各地大力表彰抗战英雄和优抚抗战的伤残人员,于县长最是积极地响应。
覃清江和赵诚实的滑竿一到东门口,迎接他们的锣鼓响起,唢呐声声,两位年轻漂亮的利川妹子给覃清江和赵诚实的颈项上各带上一段红绸,一对狮子上前迎接,于县长笑容可掬地走过来与两位英雄一一握手。一路来的轿夫辛苦了,换了人,重新再请赵诚实上滑竿。于县长亲自抬了覃清江的滑竿,一对狮子在前面开路进城门,锣鼓唢呐随后,大家簇拥着两位抗战英雄在大街上游行。街道上看热闹的人拥挤在街两边,踮起脚争看这两位抗战英雄到底长得是什么样儿,特别是要看看那个有“巴蔓子神”护佑枪弹不入的军官是个怎样的铁汉子。不时地还有商铺的老板扔出一挂鞭炮在街面上,“噼噼啪啪”炸得山响,硝烟弥漫。“向抗战英雄学习,”“欢迎抗战英雄归来”的口号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覃清江、赵诚实坐在滑竿上满脸红光,有一种衣锦还乡的成就感。
于县长已经派人把英雄的母亲覃遵戌从清江源的龙洞沟接到了县政府的招待所,静候儿子覃清江的到来。她已经有四五年没有见到她的蔓子儿了,不知道自己的儿子现在已长成了什么样儿,只听接她的人说儿子是抗战英雄。英雄是个什么“熊”呀?她想象不出来。
他坐在县政府招待所照壁内用作客人休息的长凳上,看见一群人敲着锣鼓舞着狮子热热闹闹地走了进来。有人告诉她:“你的英雄儿子来了。”她聚精会神地在人群中寻找。最后看见一个从滑竿上下来的年轻人,颈项上吊着白绷带,身上挂着红绸,还拄着双拐。她越看越像她的覃蔓子,她的蔓子儿伤成这个样子,很伤心地身不由己地一边喊着“蔓子儿、蔓子儿”一边扑了过去,泪如泉涌。
覃清江陡然看见是母亲在叫唤他,丢下拐棍就把妈妈的头紧紧地拥抱在怀里,不住地喊着:
“妈——妈——”
眼泪也不住地流满双颊。
邓淑珍在一旁接住拐杖,细心地照护着覃清江,内心里被他们的母子亲情感动不已。在场的人都被他母子俩的泪水感动,感情脆弱的人还在陪着他母子俩抹眼泪。只有赵诚实站在一旁,认真地回忆着当年的那个才十五六岁的稚嫩的戌妹儿与眼前的这位中年妇女相比较——二十多年了,模样儿全变了——他有些愧疚地瞧着戌妹儿,又不便上前去叫唤,心中酸苦杂陈。
一顿丰盛的接待晚宴在招待所的宴会厅里举行。覃遵戌长期住在大山之中,利川城里都是很少来,她习惯了土家有客人妇道人家不上桌吃饭的规矩,再加上她刚见到久别的儿子心情激动,作为英雄的母亲于县长怎么派人邀请,她都不肯上桌参加宴席,由邓淑珍在厨房里多端了些饭菜在寝室里草草地吃了。欢迎英雄归来的宴会桌上觥筹交错,大家不断地给覃清江、赵诚实敬酒,感谢他俩在抗击日本帝国主义这场伟大的卫国战争中为利川人争了脸面。
宴会后,县参议长杨耀卿为抗日英雄覃清江挥毫题词:
鄂西干成,国之长城。
辛亥革命元老范腾宵颂覃清江的题词道:
以百夫之长,披缨要隘之冲,挫强敌,全疆土,俾鄂西安澜其功不可谓不伟。
于国祯县长赞赵诚实题词:
手提三尺药箱由淞沪转战鄂西,披肝沥胆,救死扶伤,堪称土家好男儿。
覃清江、赵诚实接住这一幅幅沉甸甸的题词感到无比的荣耀,这是利川家乡的父母官对他们的赠与,他们感觉到比其他什么奖赏都珍贵。
第二天上午,鄂西会战祝捷大会在利川县城南门外教场坝隆重举行。会场靠城墙边用十几张八仙桌拼起搭了个宽敞的主席台,台子后面用几张篾晒席做幕墙,仿照省里会战检讨会议的模式,中间挂孙中山巨幅画像和两面党旗国旗,台前用两根檩子竖起,横扯着“鄂西会战抗日英雄报告会”的巨幅会标。参加会议的有县政府党、政、军及各机关公职人员,有工商、知识等各界人士和学校学生,场外还站满了来看热闹的群众,只怕有上万人拥挤在教场坝内。于县长、县参议会议长及利川籍的辛亥革命元老和社会知名人士在主席台就坐。覃清江、赵诚实胸戴大红花披着绶带坐在前排,英雄的母亲覃遵戌也被请到主席台的后排就坐。
于县长亲自主持大会。他首先介绍了鄂西大捷的基本情况,然后请会战英雄覃清江作报告。
覃清江营长今天一身戎装,他身材魁梧。尽管他伤未痊愈,胸前吊着绷带,腋窝撑着拐杖,那满脸的豪气依然不失一个军人的英俊。他首先向台下的听众和台上的官长、贵宾行军礼,他挺胸亮脖双目平视举手有力,显得极其端庄而威严。然后他铿锵有力地报告了在馒头咀战斗中的激战情景。他们在馒头咀鏖战了三天三夜,他率领的一个营四五百个弟兄只有几十个人活下来,而且都是伤痕累累,其他人都英勇地牺牲在战场上。但最终他们还是保住了阵地,等到了援军的到来,打败了日军,为整个会战的胜利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当他指着自己身上的伤疤,说着肚子里还有一颗子弹没有取出来的时候,全场一片抽泣。场内突然有人振臂高呼:“覃清江万岁!”“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全场顿时呼声如潮,响彻山岳。最后他一边讲,一边由邓淑珍协助,一件一件地向大家展示着他这几年特别是在鄂西会战中所荣获的奖旗、奖状、奖章,听众瞧见,一片“啧啧”之声,都认为这些军功章完全都是他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
于县长接着介绍了赵诚实随川军参加淞沪会战的情况,并在他来利川的路上在镇江偶然碰见了赵诚实,深深地对川军在淞沪抗战中表现出来的英勇的作战精神敬佩。随即请赵诚实作报告。
赵诚实走到前台,他穿着便服,没有覃蔓子那般威严,而他讲的事迹与鄂西会战同样悲壮。三十万川军在上海死了一半,川军抗日有一句最响亮的口号:“中国不亡,有我!”人们无不被这种保家卫国的精神所感染,台下又响起了一阵阵“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中国不亡,有我”的口号令人亢奋。听众们都这样想着,如果他不是军医,就不知尸抛何处,也不可能在这里作报告了。
覃遵戌坐在台后排,看到自己的儿子这么有出息,心里非常高兴。当赵诚实作报告的时候,她有点浑身不自在。她开先听到于县长讲赵诚实这个名字的时候心就为之一振。她看着赵诚实那宽厚的背影,听着他的讲话。她越看越觉得这个人似曾相识,她越听越感觉到这个人的声音是多么的熟悉,他的名字又是与她曾经的那个人完全一样。“是他,没错,就是他。”覃遵戌这么肯定地思考着:尽管二十多年了,尽管那时候他们都很年轻,尽管只在一起缠缠绵绵的一个晚上——那是一个让她刻骨铭心的晚上,是一个让他爱恨交织的晚上,是一个让她喜恨一生的晚上,是一个让她永生难忘的晚上——她很想跑到前台,去抱住那个讲话人的胸膛:咬他,骂他,捶打他,在他的身上痛哭一场……终究是在这样一个万人瞩目的台上,她没有胆量把个人的恩怨向世人表露。覃遵戌尽力克制住自己的举动,泪水在眼窝中打旋,始终没有当众跌落出来,最后又不得不扭转身趴在靠椅上哭泣。她实在是忍不住了心中的悲喜与情仇,便提前走下了主席台。
在于县长的会议议程中,最后一项是要请这位英雄的母亲在台前亮相,县政府要给予这么一个伟大的军人母亲进行表彰,他派人四下里没有找到覃遵戌,就只有取消了这个议程。
大会最后是为抗战英雄颁发奖旗、奖章,还为一批利川籍抗战的伤残人员,烈士家属颁发奖金和抚恤金。祝捷大会至始至终都是在一种愤怒与敬佩的气氛中进行,隆重而热烈。
徐文斋作为利川在恩施的知识分子代表,也是英雄的老师应邀上主席台就坐。他听完覃蔓子的报告后,无不为有这样的好学生而感到自豪。散会后,他紧紧地握着覃蔓子的手,非常凝重地说道:
“中国有你们这样一批有担当有能力的年轻人就看到了希望,但你一定要找到革命的真理。”
后来覃蔓子听老师的话,为了寻找革命的真理,他被徐文斋发展成了一名共产党员。这是一个本书没有写完的故事。
覃蔓子看到娘提前走了,他要邓淑珍一路跟随。邓淑珍一边搀扶着覃遵戌一边关切地问她道:
“妈,什么事吗,这么伤心?”
覃遵戌总是不回答,她只是抹眼泪。回到县政府招待所住处,她趴在椅子上哭得更加伤心。覃蔓子散会后进来走到她身边躬身叫了声:
“妈——”
覃遵戌站起来,动作敏捷地从蔓子儿的胸口里掏出了那块晶莹剔透的琥珀问他道:
“你知道这块琥珀的来历吗?”
“知道,您说过,这是我爹给我留下的护身符。”
“你知道你爹在哪里吗?”
“不知道。”
就在他娘儿俩说话的当儿,药神巴儿已经不声不响地走进了房间。
覃遵戌瞅见了走进来的赵诚实,一时心中的怨气往上涌,她愤愤地对覃清江说道:
“他就在你后面!”
覃清江转身,看到了赵叔叔。覃遵戌又指着赵诚实给覃清江大声说道:
“他就是你爹!”
覃遵戌说完,泪流满面,又止不住地“哇啦哇啦”的嚎啕大哭起来。
覃清江听娘这么一说,内心一颤,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赵叔叔,他觉得现在赵叔叔的样子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赵叔叔了,他又怀疑娘是不是在犯糊涂乱说话。邓淑珍在一旁的表情倒不是很惊奇,因为她早就观察到他俩长得很像很像,而且赵叔叔在治疗覃蔓子的伤痛时,那种感情已经超过了一般医生与病人的关系,她只是不便问赵叔叔。
赵诚实上前一步轻声对覃遵戌说道:
“戌妹儿,这么多年你把儿子养成人,让你受累了。”
覃遵戌听到赵诚实叫她“戌妹儿”,一时愤怒得像一头母狮子般的扑到药神巴儿的胸口,又是打又是骂的:
“你个砍脑壳死的,自己种的阳春自己不管不收,一转眼就再也不回来了,连一点音信都没得。你有不有点人情味,你是个人不是……”
她一边骂,一边手捏着锤头朝着药神巴儿的胸口猛打,自己的身体也在一边抽搐,泣不成声。赵诚实任由覃遵戌发泄个够,丝毫没有退让,他的泪水也在眼窝里打旋儿。这时候的邓淑珍也在一旁不停地抽泣。因为都是女人,她同情面前的这个老女人,他觉得覃蔓子母亲寡身把覃蔓子养这么大,真的太不容易了。
在覃遵戌打够了骂够了后,转头看见覃蔓子站在一旁一副呆相,便对他说道:
“还不喊爹,这是你爹呀,还呆着做什么?”
覃蔓子看了看娘,又慢慢把目光转向赵叔叔,好久才从口内发出声来:
“爹——”
赵诚实没有答应,只是对着覃蔓子很凝重地说了句:
“你是个好种,有出息。”
说完,就走过去把覃清江的头紧紧地抱在怀里。整个房间一时沉浸在一片亲情之中,霎时安静了下来。
中午,在抗战英雄的庆贺宴中,于县长知道了赵诚实和覃清江原来是失散了多年的父子,两位抗战英雄原来是一家人,在今天祝捷大会上他们才相识相知。他觉得他又做了一件功德圆满非常有意义的事情,让中午的英雄庆祝宴席又多了一个敬酒的主题。他便亲自出面,一定要把覃遵戌请到宴席上,为他们一家人的团聚祝贺。宴毕,记者为他们一家四口:父亲、母亲、儿子、未婚媳照合影。
后来县政府还了解到龙洞沟还有一位覃清江的继父何长生也是一位抗战英雄,便给他也带来一面奖旗和一份慰问金。
这一家人太离奇了,他们的英雄事迹太感人了。县政府专门浇铸了一块铜质奖牌“英雄之家”送给他们,一时名震齐岳山周围的四里八乡。
这块“英雄之家”的奖牌代表了一个时代,今天成了一个重要的历史文物被保存了下来。
跋
朝阳观的“老道长”
我热爱清江,那是我骨子里的事:我生在清江,长在清江,又在清江河岸工作了半辈子,血液里面流的全是清江水。
我书写清江,那是我近几年的事。我已进花甲之年,已经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了,有人说六十岁后是人生的第二个青春,而春天在哪里?我一直很茫然,常常令我无所适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受到了一个人的精神感染,从而增加了我要去当作家的决心。
这个人就是田德胜先生。
他与我是故交,准确地说他是我的老领导、老大哥、老朋友。2011年的春夏之交,我去建始县的朝阳观拜访了他,老田性格豪放,块头大、声音大、酒量大、气魄也大。他二十多岁就在巴东县任县委副书记,分管农业,可谓是少年得志。他是个工作狂,干事雷厉风行,有一次巴东县委书记在下面的一个区里检查工作,向分管农业的副区长发问时,那个区长的工作汇报都是些大哈数。书记笑着对他说:
“你这样的工作态度小心田书记到时候要批评你的哟。”
区长不怕县委书记怕副书记,这说明田德胜对工作要求严厉,在下属中的威信高。这个故事最后成了一则笑话在当地传了很久。他30岁任建始县的代县长,做事说话没有太多顾忌,大大咧咧的。那个年代的干部不像现在的公务员这么有太多的城府,更没有太多的私心,往往是一根肠子通到底,不拐弯抹角,爱憎分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肚子里跑得马,心里亮堂堂的。然而往往做事多的人,人们的议论也多,嫉妒的就更多了,自古皆然,因为做事总是要触及到一部分人的利益。再加上他这么年轻就在地方任县长坐大堂,有人嫉妒也是在所难免的了。所以说他“不成熟”“干事武断”“不尊重老同志”之类的不痛不痒不轻不重的冷言冷语也就不断地反映到了恩施州里领导的耳朵里。这样州领导就安排他去党校离岗学习,补所谓的大专文凭,以便让他离开那是非之地。那一年我也是要补大专文凭,同样的工作需要和生活历程使我们在州委党校里相识相交。
老田说话幽默,很会调侃。我们在他寝室里听他聊白时,他唱的山歌让大伙儿笑得肚子疼:
万山丛中一点红,
偷人婆娘大不同。
走路如同风摆柳,
眼睛就像亮火虫。
心有灵犀一点通,
一频一媚心事动。
老田专科文凭到手后便离开了他的故乡建始县,他在州里农业、特产几个局转了一大圈,一晃就是几十年。他虽然在州里都是做的领导工作,而他总觉得没有在基层做那种看得见摸得着的事情有成就感,他总觉得那种呼风唤雨指挥若定更能让他痛快淋漓。
老田五十七岁从恩施自治州农委主任的位子上退居到二线任调研员。调研员是一个非领导职务,没有任何实际职能,当然也就没有什么权利了。有时候班子开会礼节性的请他参加,那只是个摆设,是当政的人怕你有情绪发牢骚而为之。他是个性情中人,从政大半辈子,对政界的纷纷扰扰看得清楚明白,他的个性决定了他不愿意做政治木偶。从领导给他谈话的当天,他就把办公室的钥匙丢在桌上,把几本烂书捆起夹在腋下,给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打了声招呼后,便径直走下了州农委的办公大楼,此后他再也没有走进那栋高大雄伟的庙堂了。
他却走进了道教圣地朝阳观。
朝阳观是建始县城西南凤冠山上一处小有名气的集儒、道、释三位一体的宗教道场,始建于元代。山上有吕祖阁、观音殿、大佛寺等建筑,还有天池明镜、石洞飞泉、虎头仰翠、凤尾拖青、崖悬白印、石耸乌纱、狮滩夜吼、虎榜天开、蓬莱仙境、石涧天桥等十大景点。凤冠山并不算高,因为这一片都是丘陵地带,所以站在峰岚之巅,一山独矗,四顾渺然,建始县城尽收眼底。远处的群山烟雾缭绕,若隐若现,不禁让人心旷神怡。山上早观日出,晚赏星辰,树欲静而风不止,兽叫鸟鸣更显山中空旷静谧。早年的朝阳观求神拜佛的香火十分鼎盛,由于文化大革命的“洗礼”,朝阳观的寺院道观成了断垣残壁,凤冠山上的各个景点更是一片狼藉。
宗教是一个地方一个民族不可或缺的精神信仰和感情寄托,现在更是第三产业旅游经济重要的组成部分。也许是体制因素吧,中国人前几十年一直没有把什么是迷信、什么是宗教,谁是巫师阿訇、谁是道长牧师弄清楚。其实我们不难想象,如果在中国历史上没有佛教、道教的兴盛,能有今天的中华文明吗?欧洲在上几个世纪对世界的征服,实际上是一本书在起作用,那就是《圣经》。印度在远古历史上阿育王时期创立了佛教,所以他成为了世界上四大文明古国之一,中世纪印度失去了佛教,从此印度暗淡了一千多年,连印度的古代史都只有在中国的历史典籍中来寻找。就是在科技高度发达的今天,同样是社会昌盛则宗教繁荣,二者相依相存,它们从不同的角度成为社会人们的思想支撑。美国总统的就职宣誓,是一只手抚住胸膛,一只手按着《圣经》,心怀全美人民,口中虔诚的念念有词。这一切都是文化的力量。文化大革命对于文化的践踏,是中国现代历史上的巨大悲哀;对朝阳观的摧毁,是建始县乃至整个清江流域土家人的极大不幸!
老田在早年做建始代县长的时候就想把建始人心目中的精神圣地朝阳观恢复起来,可他还只是起了一个念头就被社会上的舆论和同僚们的指责给泯灭了。“共产党员咋还信神呢?”这也是他做代县长时的几大“罪责”之一,更是他多年的夙愿没有实现的内心遗憾。这就是为什么他从政治舞台上即将谢幕后不在州城享清闲而毅然绝然地走进朝阳观的主要原因。
老田去朝阳观已经有十个年头了,社会对他的传言很多,集中起来就是两点。一是说他是赶潮流,到朝阳观搞开发,想发财。二是说他目前干得很苦,连恩施、建始的房子都卖完了,还欠了一屁股债,老婆孩子都不愿跟他,他困苦得连抽烟喝酒都是劣质的。对于第二点我听到后心中或多或少的有几分怜悯之意。
我们十多年没有谋面,相互也没有通电话,而他这个人我心里是时常惦记着。正如世上流传的:“真正的朋友,久不联系,时常惦记”。因为他是个强者,大丈夫气十足,像个男人,我很赏识他这种有气概的人。
我是头天下午五点多钟从茨泉大厦给他去的电话,开始他的声音很细,在他听清了我的自报家门后,从手机里传过来的声音分贝马上提高了许多,声如洪钟:
“哈哈哈,是老同学啊,我在朝阳观山上,快来快来喝酒!”
听得出,他说话的场景,好像是在酒桌上。三句话不离兴头,他爱的就这一口。他向来说话直白,没有任何问候就直呼要我过去喝酒,声音刀砍斧切。从他的话音里能感觉到他的精神状态良好,说话的气息仍如当年。“真是虎死不倒威呀”。我这么想着他,并告诉他我现在不来,明天上午九点到山上去拜访“道长”,“云游”朝阳观。他听了我的允诺,非常高兴地笑道:
“来来来,上来喝酒,老同学多年不见了,要好好的搞几杯酒叙叙旧才安逸。”
我一生守时守信,第二天上午九点差五分我和建始的几个朋友驱车到了朝阳观的寨门。这是个道佛合一的宗教场所,守门人一身紫红色僧袍,三十左右的年纪,我向他通报了是田老板的客人后,他给了我们一行几张门票。我要付门票钱,那道人高低不收,他说是田老板昨天就安排了的,要我们把票拿着,这是个手续问题,上面要验票。后来我了解到,整个朝阳观的经营是承包给一个湖南邵阳来的僧人,老田的客人进山,他表态他是要付钱的。
上山的石级很陡,做得很规范,外边用水泥做的仿松木栏杆非常逼真,也非常牢固。我顿时感觉到,从私人腰包里掏钱做的工程是要讲究些,如果是国家拿钱未必能达到这个质量。
暮春时节,漫山遍野都盛开着杜鹃花——红的、黄的、绿的、紫的,争奇斗艳。山风从南边徐徐吹来,登山的人们喘着气,心情却有几分惬意。
三百多步石级走完,我已是大汗淋漓。到山顶一冒头,我就认出了老田端坐在大佛寺的门口,我没有任何顾忌地大声喊道:
“田道长——田道长——”
他循声站起,看到是我,还是“哈哈哈”的笑声不断,声震山岚。有几只小画眉从寺门前的楠木树巅上惊飞而起,又匆匆落进了旁边的枞树林中。
我一踏进观门,他就疾步张开双手朝我扑来,紧紧地把我抱住,依然是“哈哈”声不断。我没有他那样激动,始终在凝视着他那张宽大的脸庞,想寻找出他这些年来辛苦而郁闷的愁容痕迹。
我惊奇地发现,他的神态和十多年前相比没有太多的变化,怎么也看不出他是一位年近古稀之年的老人,更看不出他有一点生活得很苦很累的忧愁面容。他白皙的脸庞泛着光泽,活泛的眼珠饱含滋润,鱼尾纹有些许皱褶但不深,头发有些紊乱但不白,身体还是那么硬朗俊硕,只是他身上的衣着没有现代领导或者现代老板们时尚,胡茬稍微有些拉杂,那是因为他从来都不是那么太讲究的缘故,就是他在州城坐办公室的时候,也是不甚修边幅,那种乡下人的做派痕迹始终没有褪尽。
我对他反复打量,我先前准备的一大堆想安慰他的话此时已全然语蔫了。
“老同学,老弟,你能来看我我太高兴了。”
老田说话从来没有低音,他一边说一边使劲地拍打着我的肩膀。他像一位魏晋遗风的隐者,可能是长期没有与同道们交往,偶有朋友造访,那种突然从内心深处迸发出来的喜悦之情实在是难以抑制。
他从门卫的桌子上拿给了我们一人一瓶开先准备好了的纯净水,依然是带着“哈哈”地笑声说道:
“老同学来了,今天就只有我才是你们最好的导游了。请跟我走。”
他绅士般地对我客气着。因为他在党校时我就一直很尊重他,把他当老大哥,当大领导。他年长我十岁,那时他品位要高我几级,虽不隶属,而这是传统,我从来就没敢以他的同学自居过。此时依然如故,我便急忙辩解道:
“您是老领导,老大哥,还是叫我小弟好。”
他只是“哈哈”一笑,没正面回答我。我们随他而行。
朝阳观的大门建在一面坡上,青石立柱,抬头仰望高大气派,寺名“朝阳观”三个黑色大字嵌在门楣上,颜体,古朴端庄。这是早年留下的,被老田刚刚全部修葺一新。
拾级进门,迎面是一座牌坊,两边坊柱上一幅对联浑然成趣:
百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行,论行天下无孝子;
万恶淫为首,论行不论心,论心世上少完人。
“一个对父母都不孝的人,绝对不能交朋友,谁能比父母的恩情更大?对父母都不报恩,又何况只是朋友?而讲孝道重在尽心,有时候未必时时事事都能把老人们服侍到位,有一个条件和能力问题。假如当尽孝和尽忠有冲突的时候,热血男儿当以尽忠为大——”
老田侃侃而谈,语音依然是高八度,声情并茂,“哈哈”之声不间断地融合在他的每一句讲解的话语之中。
这幅对联的确是做得好。上联对孝如是说,下联对淫恶的理解也很精道。一个心理身体正常的人,都有对异性的强烈渴求,这是人性使然。是男人对西施哪个不想,对貂蝉哪个不爱?而想是一回事,弄到手又是另一回事。强奸更是违法,但法律规定没有思想罪,如果想要得到什么都是犯罪的话,则天下遍地皆是罪人了。德国哲学家尼采有句名言:“爱你,与你何干”?哲人的一句话让你惊叹。也就是说:我爱你,是我的自由和权利,你不爱我和拒绝我对你的爱,也是你的自由和权力,爱、被爱、拒绝爱都受法律保护。老田对人生、对家庭、对孝道、对爱能理解到这种程度,与尼采如出一辙,只是语言的表达方式不同,他也应该算是一个地方上的土哲学家了。
老田带着我们转过一个回廊,他一边走,一边给我们讲解。
“我在这山上十年,除把原来的三大殿、十大景恢复了以外,还新建了一个亚热带植物园,一个叶挺纪念馆。”
植物园在西边的一面坡上,明媚的阳光洒满原野。樱桃花谢了,枝头缀满红的黄的浆果,引来了许多鸟儿在树上又跳又叫地啄食,煞是热闹。杜鹃科植物有上百种,大叶的、小叶的,红、黄、紫各种花色火一般的绽放,整个山上如同浓彩描绘了一般的美丽。他告诉我们,这山上有许多亚热带珍稀植物,特别是我们武陵山区的,如珙桐、水青冈、金钱柳、红豆树、红豆杉、巴东木莲……
叶挺将军当年被蒋介石关到恩施两年,据说在建始羁押过,但没有史料佐证。叶挺从江西上饶押解过来,从巴东上岸到恩施必然要从建始经过,且必须要在建始住宿,所以老田就以此推理建了一座叶挺纪念馆。他还把当年贺龙建立湘鄂西根据地时在建始的活动事迹和建始籍的名人英雄的事迹也搬进了这个馆内,是一个集大成纪念馆,极大地丰富了馆藏内容,有些展品后面隐含的历史事迹叫人看后震惊。
整个朝阳观曲径通幽,风光绮丽,景点独特,仙气弥漫。他说这都是他这十年的成绩。
“在恩施的老干部中,我可能是最穷的人。我为了建朝阳观不仅卖掉了所有资产,还欠了一屁股债,老婆孩子都不愿意跟我了。我又感觉到我是一个最富有的人,因为我享有整个朝阳观。哈——哈——哈!”
他的表白让我证实了世人对他的传言,也让我看出了他自我感觉良好的自足心理。我微笑着向他点点头,内心既慨叹又敬佩。
最后他把我们一行带进了大佛殿。殿内正中的一尊释迦摩尼大佛高大威严,金身闪耀,案桌上摆满了各什贡品,祭坛香烟缭绕,一派兴旺气象。一个中年和尚端坐在大佛前,不紧不慢地敲着磬,低吟着经文,经声悠扬。我思考着:因为我们没有买门票,我应该送个大礼才对。于是我一进门就往门内的功德箱中投了二百元。
那和尚见我如此大方地布施,便对着我开口道:
“感谢施主对本寺的如此恩德。施主又生得这般眉眼俊秀,一副贵人气象,何不到佛前问个前程?”
我是个唯物主义者,向来到宗教福地只参观、敬佛、购书,是很少去问祸福吉祥的。我对和尚微微地笑了笑,点头以示谢意,正待要离开时,老田在一旁凑和道:
“我们这位住持是湖南邵阳人,虽然年龄不大,但出家早,佛性高,级别不低,头上的戒疤都是六颗。他给人预卜前程诠释祸福非常灵验,老弟不妨一试。”
庙里的规矩不讲等级讲资历。小和尚叫沙弥,进庙一年后进行戒律测验,通过后头上用香火点第一颗疤,称“清心”。有戒疤的和尚叫比丘。比丘再测验通过后又点第二颗戒疤的称“乐福”……戒疤最多为十级,一般的庙宇里戒疤超过六颗的和尚很少,只有少林寺、清真观或龙发堂那些重要寺庙的住持才可能有九或十个戒疤的高级和尚或特级和尚。
老田兴起,继续侃侃而谈道:
“和尚有十戒,猪悟净因为吃肉好色,所以他永远只能是‘八戒’。我好酒贪杯,在佛道上最多也只能是九戒了,哈——哈——哈!”
我笑着答老田道:
“史书上有个猪八戒,恩施有个‘田九戒’,您老了才入观修行,能达到九戒,也是造化不浅呀。”
老田依然“哈哈”大笑。
真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我顺从了老田的意思,平生第一次叫人测命。老田又嘱咐和尚道:
“大师,这是我的老同学,是个大学问家呀,你可要认真地为他拿捏拿捏哟。”
大师点了点头,从牙缝里哼出了几个字:
“师傅请放心,我会尽心的。阿弥陀佛!”
这位大师为人预卜很特别。他不是问我的生庚八字,而是从香案上斯斯文文地取下一根稻草,双手将其梳理抻抖后,便走到了我的背后,把我背部的衣服从腰间翻上了肩膀,他要我勾头弯腰,他用这根稻草在我的背上从颈椎量到尾椎,然后以这个长度对折了几下,得出了几个数据用纸记下。他又把我的右手扯过去,用这根稻草将手背和手指分别量了一回,又对折了几下将得出的几个数据记下。随后就用这几个数据在他的案几上翻书对照,最后他从书中抄下了这四句谶语:
百艺百穷一生,浪迹四海无垠。
空有达人之志,无挂无碍还尘。
和尚把他抄的禅语给我,我反复默默吟咏后,对和尚笑了笑,便将这纸上的四句话对折了揣进内衣兜里。
他随即给我解释道:
“贵人一生勤奋好学,爱交结朋友,曾立志做大事都未能如愿,而老运还是好的,‘无挂无碍’嘛。”
和尚还对着书说我多少多少岁成亲,多少多少岁走运,命上应该有几个孩子,因为计划生育的原因才只有一个孩子,一生虽然钱财不多,仕途不是很顺,但没有大的坎坎坷坷,云云。我一边听着一边对照着自己的过去,认为他说的还真是八九不离十。我微笑着表示默认,只是对“因为计划生育才只有一个孩子”这句话感到他太会忽悠人了,这说和不说不都是一回事吗。
和尚继续说道:
“贵人雀雀上有一颗痣,主风流,您一生不缺女人。”
我佯装没有听懂地答道:
“我22岁结婚,她一直跟我。我年少有母,年长有妻,当然一生不缺女人咯。这个谁都会算。”
和尚纠正道:
“我讲的不是你的正妻,是瓜田李下,路旁野花。”
“呵呵。”
我以为是这和尚列却,他在编我的经,我只是相视一笑,不置可否。因为这些是是非非的话,是经不得解释的,越描越黑。后来我曾在一边偷偷地瞧过,当真小便上有一颗黑痣,我非常惊奇,由衷地佩服这位大师的精明。
和尚继续说道:
“贵人的脚掌上有一个螺,这是普通人所没有的,这掌螺主您一生坐得正,行的稳,即使有什么不如意也只是有惊无险,最终都是大富大贵。”
我不信他的谶语,以为他是在胡诌,便迅即坐在庙堂的凳子上,脱掉了鞋袜,掰着脚躬身下看,自己瞄不准确。又请老田和我的司机在我的脚掌上寻找,他俩一躬下腰就异口同声地惊叫道:
“是真的有个螺呢,浑圆浑圆的。”
我自己也感到有几分惊奇,觉得自己身上的宝贝自己不知道,还需人指点。他最后对我说道:
“这螺是佛主在您出生前就赠与给您的护身符。您虽然已年近花甲,但在仕途上还要官升一级呢。”
我突然听他说我还要官升一级,不禁哑然失笑。
我向来说话是轻声细语,此时便陡然失态,大声地笑了起来,自己都感到很奇怪。我笑这些为人测命的大师们真会日哄人,尽向问佛者赶好听的说,以迎合被测命人的心理,让其高兴。我面带戏谑地转身对老田说:
“田兄,现在县级政府换届的政策是‘五十不上,五五不留,六十必退’,我都快到‘六十必退’的年龄了,还能官升一级?这菩萨不是明明地在和党的政策作对。照师傅这么说,你这个老政客还要官升几级呢!”
老田回答我道:
“佛前不打诳语,老弟姑妄听之,姑妄信之。师傅是有据而言,天地造化,世界上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姜子牙七十二岁才出仕商纣王,八十多岁才到周文王的麾下做宰相,才真正施展出他的大才华来呢,何况你老弟才人到中年!你对大师所言先别理论,莫置可否,就暂搁于心日后去应验吧。”
我想着老田也可能是这些年被这些和尚给忽悠多了,受他们的迷糊,他们咋说他都信。其实我向来对这些个人的预卜之事连不置可否的心态都不存在,哪里还需要暂搁于心去日后应验呢?游戏而已,随说随丢,和尚也是要混口饭吃,阎王把人从黑洞里推出来,谁都不容易。“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这些事又何必太当真呢。我转身对和尚礼节性地笑了笑说道:
“谢谢大师吉言,谢谢大师吉言!”
和尚双手合十:
“施主满腹经纶,思维敏捷,身体俊硕,现在虽离红尘,不妨握笔修书,充实余年,也许终成正果,于己于人皆是善事,此又何乐而不为呢。阿弥陀佛!”
和尚的语声细微,友善而虔诚。他叫我退出江湖后去著书立说,句句嵌入我心,正合我意。心想这有菩萨的嘱托,也许能成正果,我心里高兴。我想着这些和尚真会猜度人心啦,他的话字字珠玑,令我谨记。
我没有对和尚回话,只是真诚地对他笑了笑,于是我们高兴地离开了朝阳观,一路叫着“田九戒”,说说笑笑地下到半山腰,相邀走进了老田的农家乐。
已是中午时分,餐厅的宴席已经摆好。一大盆合渣煮洋芋放在桌上,当然还有火锅炖腊猪蹄的传统菜和春笋炒肉片之类的时令菜,一大桌,非常丰盛。这是老田昨天就已经给厨房打招呼安排好了的,全是建始的乡土味。
在改革开放前,建始人是有贵客来,就煮剥皮洋芋,自家人,洋芋就不剥皮了。合渣煮洋芋是建始地道的农家主食。
“金建始”乍听起来非常美丽,其实是建始主产包谷,包谷煮出来的饭是黄灿灿像金子一般,所以就叫“金建始”了。旧时建始的老百姓要吃一顿白米饭很难,只有过年或者生病了才想办法去找米做一顿白米饭。
今天人们的生活恰恰与过去相反,粗茶淡饭变成了上等佳肴,贵宾才能吃到过去的那种再普通不过的合渣煮洋芋和包谷饭了。老田自然是把我们一行当成了贵宾。
茨泉酒是建始的特产,也是老田的至爱。这酒是用建始城边上一处叫茨泉的泉水煮出来的包谷酒,因为这里的水好,所以酒好。清香、浓烈,口味纯正,价格也便宜。也是年岁不饶人,老田虽然豪气不减当年,酒量却比当年减了许多。我不饮酒,几十年了老田都还记得,他把我们其他几位却灌了个东倒西歪。
临别时,我把我的旧作《张叉叉列却传》给他送了一本,他非常高兴:
“这本书你要签上大名啦。我们当年的同学有做大官的,有发财当老板的,你成为作家也是我们当年同学的骄傲。我要认真看后再放进朝阳观的档案馆,这是要永存后世的。哈——哈——哈!”
我一边签名一边对他说道:
“老兄,我今天非常高兴。我看到了你的事业红红火火,看到了你的身体硬硬朗朗,看到了你的精神依然不减当年。这一切与社会上传说的是两回事,真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田九戒’,我祝福你了!”
我话一住口,他又把我紧紧地拥抱了一回,他有力的臂膀,箍得我的腰生疼,他真是条壮汉啦。然后我们才执手依依惜别。
乘坐的车转了几个回头线后,我从车窗探出头向朝阳观反身望去,还能看到老田那高大的身躯像一尊雕像站在那里目送着我们下山。
我已经看不清他的脸了,而我在猜测,他这个爱打“哈哈”的铁汉子此时一定没有发笑,他一定木然着脸,我非常懂得他,因为他的内心其实有着许多的苦楚,就是有天大的事,他都是不会在旁人面前表露出来的。
这年冬天县级机构换届,省委有个精神,只要在副处级位子上满三届的,都提拔一级后退居二线任正处级调研员,我当属此列。当我得到这个消息时,我没有为我官升一级高兴,却非常惊叹朝阳观的老和尚测命还真准呢。正如老田所说,我不得不姑妄听之姑妄信之了。我自嘲道:
“这也算升官么?!”
正像一位诗人所表达的:人类无法忍受太多的真实,还有更多的无奈。
于是,我受他的影响,也暗信佛的寄托,在我工作退居二线后,便信守孤独,忍耐寂寞,走向了写小说这条辛酸的路——梦想当个作家。
于是我用了四年时间,便有了这部《清江东流》。
成于2013年秋,修改于2016年9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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