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赶上前，抱起他。他轻易地捕着了一只，紧紧地抓着。小鸭子在他手里变了形，露出的翅膀、脑袋，像是流质一样溢出来，却在挣扎。我说松一点，你别捏死它了。
于是，我对儿子说养不活呢，怎么养，家里没它住的地方。儿子相当固执，说我要小鸭鸭，我要，我养。儿子几乎要哭出来了，他一只手捏着一只小鸭子，突然转身，朝家的方向跑。
妻子坐立不安，像热锅里的蚂蚁，她说我们家成了养鸭场了。我说只不过两只小鸭子嘛。我知道她讲究清洁，容不得异味。
妻子示意我过去，我们来到阳台。她说今晚得请出它们。我说你没看见……可能吗？我和妻子意见统一不起来。起初，声音很轻，后来渐渐地响起来，妻子埋怨我。我觉得我无可奈何，我和妻子这样，仿佛在策划一个阴谋。那样，儿子不吵翻了天才怪。我担心的是明天清晨发现盒子里躺着两个僵硬了的小鸭子的尸体。我不愿儿子看见死亡，本来活灵灵的生命，却消逝了。儿子还不知道什么是死亡。外婆病逝的时候，他问外婆还来吗？我只能说外婆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我回避死亡的话题。应当避免幼小纯真的心灵笼罩死亡的阴影。我悄悄走下楼。似乎替小鸭子找个好去处。只要小鸭子的死亡不发生在他的面前。绿化地、街道，没有小鸭子生息的地方。
两只小鸭子已经和儿子很亲密了。它们跟着儿子，从这个房间跑到那个房间，儿子有意放慢脚步，他甚至突然藏起来，躲进门背后，小鸭子仍找得到他。儿子说你们赢了。妻子拎着拖把，沿途又是拖又是揩，清理着小鸭子的足迹。
儿子甚至模仿起小鸭子的叫声。我看他像一个骑士，率领两名随从。可他的模样，倒是充当了小鸭子的爸爸或妈妈的角色了，而且，相当投入。他说别累着了，我们不玩了。似乎他率领小鸭子进行了一次长途跋涉。他用胖乎乎的小手去抚摸小鸭子毛茸茸的身体。他说好了，我们回家。
他捧起小鸭子，轻轻地放进鞋盒子。而且，他说我和它们一起睡。妻子板下脸，说它们把你的床弄脏了。我插进去说：你一睡着，翻个身，压住了小鸭子怎么办？儿子睁大了眼睛，说：怎么办，我要小鸭鸭睡在我旁边。我把鞋盒摆在他的床头。说这样不是很好吗？
他欣慰地躺下，手轻轻地拍拍盒壁，像我们在摇篮里哄他那样，说哦哦哦，睡着了。
儿子睡熟了，听得见他均匀的呼吸，脸上露出童话般的微笑。我说对不起了。我像一个童话世界里的魔鬼，主人公入睡时，魔怪出来活动了。我蹑手蹑脚，捧着鞋盒。走进了一片绿地——一个醒目的花坛，盒子放在显眼的地方，花丛隐约地遮掩着它，但一眼能够看见。我期望明天清晨有人发现它。
我确实是个恶魔。轻易地破坏了孩子的一个美妙的童话。我绕着花坛慢慢地兜了一圈，我能听见小鸭子的叫声，刺着我的心，不过，高楼林立的住宅区，再大些，整座城市，两只小鸭子的叫声，那么微弱，像一滴水消失在浩瀚的沙漠里那样。
但愿它们明天继续发出声音，居民会发现它们，一个老人，而不是一个小孩。我侥幸地想。只是，那叫声实在有点最后的呼吁的味道。我只不过维护我的不足五岁的儿子的世界。我是一个多么拙劣的守护者呀。这样，起码暂时避免了什么。可是，他在成长，死亡将不断地撞击它。
我走到楼下，琢磨着明天怎么应对儿子的质问，甚至，他可能又哭又闹。我想到了童话，我可以说小鸭子寻找它们的爸爸妈妈去了。其实，它们都是人工孵化的，它们的爸爸妈妈在哪里呢？
楼上传来了哭声，我熟悉的哭声，恐怕整幢楼都听得见。糟了，我想。果然，儿子坐在床上。小鸭子的叫声一直伴随着他。他听不见了，就醒了。他那么警觉。妻子可能哄过他，现在索性采用压制的手段，打了他的屁股。儿子相当固执，一口咬定要小鸭鸭。我说我带着小鸭鸭到外边看看，它们在草地上玩得很快活，不肯回来了。
他揉了揉眼睛，提出，我要和小鸭鸭一道玩。妻子厉声说：都什么时间了。我说你先睡。我抱起儿子，说：走，我们跟小鸭鸭会面去。我拿了手电筒。糟透了，我想我多么愚蠢。
儿子捧起鞋盒，小鸭子已经叫不出声了。它们看见了亲人一样，伸着脖子，冲着我的儿子，叫了两声。儿子用嘴去吻了吻小鸭子的扁嘴，好像失散的亲人终于重逢。
第二天，是礼拜天，哭声惊醒了我。阳光照着卧室的地板，固定在那一样，一动不动的一方灿烂。儿子嗷嗷地哭着，我以为他做恶梦。可是，太阳已经出来了。我走过去，我说怎么啦。他坐在床上，被子乱乱地堆着，他的面前摆着鞋盒。他说小鸭鸭牺牲了。
那话，像是小鸭子在夜里有过一场搏斗。我知道“牺牲”的概念出自电视剧，那是坚守阵地的战士倒在炮火中。我想，终于失守了。我说你别哭。我还能说什么，我只能固守着最后一道警戒线，我得防守着不露出“死亡”的概念。我知道自己很愚蠢。好像一件我千方百计遮盖的东西终于暴露了那样。
我陪着儿子，捧着鞋盒，里边躺着已经僵硬的小鸭子，它们曾经声嘶力竭地叫唤。那是生命的呐喊。儿子将来能体会出来，当然得一步一步地来。我不知道那呼唤将会在他今后的生命历程中有什么回响。我只能这样了。我帮助儿子在花坛一隅的空白地刨了个坑，埋上了小鸭子。外表，看不出。儿子问，它们还会回来吗？我说可能吧。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差点又运用起童话——花草、花朵会变成一群小鸭子。可是，多么无力和虚假。我不想再说什么了，我已经够愚蠢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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