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点亮煤油灯-欢乐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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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生日那天,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弟弟打来电话,他说祝福妈妈六十大寿。侄儿侄女也在电话里祝愿奶奶健康长寿。母亲问:你们还好吗?

    我听到弟弟的笑声,那是过得幸福美满的笑声。他要妈妈放心——一切都好。妈妈每次都问同一个问题。她突然对弟弟说,我想去你们那儿住些日子。

    弟弟说:我们家很乱,再过两个月,准备迁入新居了,那时候,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母亲说:我想看见你们。我担心的是几千里的路程,中途还要转两次车,母亲的身体承受不起这番折腾。辛劳一辈子,把我和弟弟拉扯大,她很虚弱。母亲说我只是亲眼看看就行了。

    弟弟换了个话题,说:过几天,我寄一盘录像带给你,你可以看到我们的生活。妈妈,现在来不是时候,又这么热,我们不放心。

    那个电话之后的一个月,母亲坐立不安,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她不再盯住她喜欢的电视节目了,不停地换频道,却选不定中意的节目。我背着母亲,打了个电话。弟弟说录像带寄出了,妈妈看见我们是多么欢乐。其实,我已经长大了。

    母亲眼里,我和弟弟还是孩子。她事无巨细,都操心。有一回,我说:妈,我吃了四十年饭,你还担那么多心干啥,我会做好的。母亲说,你嫌我老了,碍手碍脚,是不是?我只能随她。收录像带那天,我们家举行了首映式。晚饭后,母亲坐在中间,我把带子插进录放机里。

    不是专业摄像的水平,角度、距离都很随意。开头,是全家大合唱——《欢乐的家庭》。弟弟作词作曲,唱得可不怎样。按弟弟的说法,他是莫合烟的嗓子。说全家不过是三个人,背后的墙上,挂着弟弟的结婚照。那是早晨,凭投进简陋的屋子的阳光可以判断出。接着是早餐,烹饪的全过程都在镜头之内。侄子、侄女系着围裙,当父亲的下手。侄女系的是妈妈的围裙,像个小大人。她冲着镜头扮了个鬼脸,说:嗨,妈妈出差了,我演妈妈的角色,行吗?饭桌上,碗、筷夸张地发出声响,很似锅碗瓢盆奏鸣曲。镜头突然切人新居,装饰豪华、新潮。夜晚,是侄儿侄女熟睡的样子,侄女还抱着一个洋娃娃。整个录像,有一个钟头零一刻,贯穿着《欢乐的家庭》音乐。只是,镜头衔接不够“蒙太奇”,简直是琐碎、零乱,但还是体现了欢乐的基调。

    我几次去瞅母亲的表情,期望看到她的脸上绽出微笑。可是,她烦躁、焦虑起来。甚至碰翻了茶几上一杯冷却的茶水。屏幕出现了“雪花”,我关了电视,说:妈,弟弟一家真够浪漫、潇洒的哦。

    母亲沉默着,终于说:我看不对劲了。

    我说:弟弟那点水平我还是有数的,录制得实在一般。

    母亲说:你看看有啥事瞒着我们,我看就不对劲。

    我说:不是很好吗?都那么欢乐。

    母亲自语:不对劲,不对劲。

    我说:你老是往坏处想,弟媳妇出差,也委屈了弟弟。

    母亲说:看看不对劲,不对劲。

    我清楚,那是经过一番精心排练的“欢乐家庭”。弟弟已经结婚八年了。三年前,弟媳妇跟着一个老板远走高飞了。弟弟是当地歌舞团的创作人员。他说:这几年,我再也没有灵感,歌舞团已经名存实亡了。我一直隐瞒着不告诉母亲。确实,弟弟寄来的那盘录像带,都是虚假的光明。

    第二天,母亲上公园,我给弟弟打了电话。他说:妈妈这下放心了吧。我说,她觉察到了什么。弟弟追问我是不是说漏了嘴。我说我一直在配合你创造美丽的谎言,可你那录像带哪里出了漏洞?弟弟说了他的创意,特意流水账一样记录“原汁原味”的生活状态。他说:我是故意摄制得细碎、无序,由此反映“真实”。

    接下来的几天,母亲开始拾掇衣物,说是要去一趟。我劝阻母亲,我说:弟弟一家不是很欢乐吗?母亲说:不对劲,不对劲。

    母亲反复说这一句,绝大多数时候是自语。仿佛弟弟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了。母亲没有成行。可她每天都在做出“出发”的姿态,我抽出空就陪她,担心她突然“出发”。

    一天早晨,母亲出去都半上午了,还没回来,可她那个旅行包还在。我出去寻找她。公园南面的出口,有两个学生陪着她。她撞在一棵树上。走着走着,撞上了树。一个学生说。树没动,是老奶奶撞上去了。另一个学生说。

    母亲失却了方向感,她找不着回家的路了。那是她走了近十年的路。她嘴里念叨:不对劲了,不对劲。

    我搀扶着她回到家,请了个保姆。母亲整天坐在电视机前,反复看那盘录像,只说,不对劲,不对劲了。后来我揩去了录像。母亲还是插进去看。是空白带子了,好像一个没有尽头的隧道,一直走一直走,没有图像,不过,母亲还是发议论:不对劲,不对劲。

    年底,弟弟又寄来了一盘录像带,音乐没变,增加了个人物——弟弟又结婚了。那是婚礼的场面,摆了十几张桌的酒席。我在一旁解说:妈,弟媳妇出差回来了。现在,弟弟做了生意。看来,生意不错,你看,在请客了,弟弟就是这么慷慨。母亲脸上泛起难得的微笑,可她还是那么说:不对劲,不对劲。只是,她的口气里不再有焦躁、忧患。我在电话里对弟弟说:这回效果不错。

    母亲开始不断地放这盘带子,看不烦。保姆已经熟悉了母亲的习惯,母亲坐在电视机前,保姆就打开电视,调到放录像那一档。一次,保姆告诉我,母亲很高兴,母亲在看录像时有了新发现,说:我的儿子有小轿车了。其实,那辆婚礼车每天都在屏幕上开呢。母亲很激动,说:不对劲,不对劲。我终于舒了口气。让母亲相信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我知道这样对不起母亲,可我们还能怎么做呢?母亲不是没有觉察她身边的我“不对劲”了?我和妻子有个“协定”,不管矛盾激化到什么程度,绝对不能在母亲面前表露出来,我们只能这么做了。每个家庭不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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