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高中毕业,分配到沙漠边缘的一个连队,连队有200来号职工。其中,大学生有50来个,据说,是来接受“再教育”或劳动改造的。其中有一位,至今我记不起姓名,单知道背地里叫他毛驴画家,后来,又叫他小黑驴。大概是肤色黑吧。说是他一夜之间,能画百头毛驴,大大小小,姿态各异,却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毛驴画家从中央美院毕业留校当了教授。后来,出了事,都是那个年代常常不留神便犯的事,提出到“最艰苦的地方去”。连队职工戏说他,一看见毛驴,就像看到漂亮的姑娘那样,爱上了。他的身体单薄,背有点罗锅。说起来,又说到他那毛驴的样儿,只是双手没有着地罢了。我难得见他,他很孤僻,一开口,是结巴,讲一句话,涨得脸通红,好像喉咙里的话挣脱不出口。
那时哪个大田班都不愿接受他。拔草,他拔出了稻秧,留下稗子草。没办法,童连长只得派他护林,稍带着饲养几头毛驴;连队播种到收割一系列生产环节都机械化了。原来送肥、拉犁的毛驴都赋闲了。只得养起来。这合了他的意愿。他把仅有的几头驴养得油光滚壮。
他护的林带种了果树,离连队驻地有三公里路远。他索性不露面了。有事,出面的是头小黑驴,脊背搭着一个褡裢。褡裢里盛着一幅字,尽把大小事情用墨笔写着。或来取定粮(那时每月定粮是42斤,50%的粗粮。粗粮是苞谷面,细粮是大米、麦面),他注明细粮要麦面。
小黑驴一进连队就扯起嗓门“昂昂”地叫,像是打了胜仗归回。连队伙房的上司闻声,知道毛驴画家来办事了。小黑驴办事牢靠,只是出过一回差错,怪不得它。那是春天,它发情的季节,看见过路的进沙漠砍柴的毛驴车,“昂昂”叫着,撵过去,纠缠不清,挨了对象的主人的一顿雨淋般的鞭子。第二天,毛驴画家赶来寻找,牵扯着回去了。
有时,我们青年排的小伙子开玩笑,谈找对象的话题,说是大眼睛、大耳朵、穿着鞋的,谜底便是毛驴,这些标准只是毛驴符合。毛驴画家画毛驴画出了名气。连队不远有一个大巴扎,那天,我看见毛驴画家的毛驴出现在热闹的巴扎上。
黑毛驴走走停停,一个一个摊头转悠。摊主见了,像接待顾客一样热情。毛驴头低下,嗅嗅摊头摆放的物品——果脯啦,哈密瓜啦,烤羊肉串啦。摊主客气地掰一块,或拿一个,塞在毛驴的嘴里,口里喊:不香不甜不要钱。有时,还吆喝:瓜籽,瓜籽,上海的瓜籽。其实,都迷信上海。不过,毛驴不沾荤腥。
毛驴嚼着,“昂昂”一叫,摊主像一桩生意有了着落,起身去毛驴背上的褡裢取画,画的是毛驴。画上标明了易物的品种。摊主取了对胃口的那张,将开列的物品包妥,塞进驴背的褡裢里,拍拍驴屁股,或抚摸一下驴耳朵,算是告别。
小黑驴好像知道背里的分量,便出了巴扎,径直去了毛驴画家住的地方。远远看,只是一线绿,像在生亮。渐渐地,连队的政治“火药味”渐浓起来。童连长愁眉不展,按农场场部下达的指标,连队应当揪出一定名额的“牛鬼蛇神”。
毛驴画家的重要作用体现出来了。据说童连长专程去了他那一趟,大概透了风声,让他委屈一下,以便完成任务。事态的发展完全出离了童连长的把握。可能毛驴画家不知其中的分量(按现在的说法是缺乏政治头脑)。不过,他认为,连长照顾他,在连长有难处的时候,理应替连长分担。他接受了。
农场场部却小题大做,派了一个工作组来,打算树一个反面典型。过后,童连长怪起毛驴画家,怎么没头脑。毛驴画家在报纸上写生,那时的报纸,隔三差五都有领袖头像,或有“最新指示”。毛驴和神圣的人物画像、指示重叠,便生出反动来了。何况,毛驴入画了,本身就不是倡导的“英雄形象”。
毛驴画家的档次一下子拔高了,直接受场部的调遣——在场部游街,他的“伴侣”,那头小黑驴的头,挂在他的头上。标准的毛驴画家了。游街数日,天热,驴头散发出臭腐的气味。一路,哄了一群苍蝇。可是,他们都不肯摘去他头上的驴头,说这样名副其实,有意味。
人们都远远地观望,好像他已成了一具尸体。我是连队里点名派出的陪伴他游街的一个“积极分子。”我的背,真像背了一口锅,弓起,那驴头压着他的头,他双手几乎要着地,像是寻找着支撑。或者,他正逐步地趋向远古祖先的姿态。
我完成任务回连队。不久,听说他死了,具体的死因不明。猜测,传闻,众说纷纭,真实的情况由场部保密着,结论是畏罪自杀。而且,他替自己书了墓碑,汉字,只是一头小毛驴,毛色油亮,温驯可爱,睁着大大的眼睛,透出迷茫。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