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点亮煤油灯-邪恶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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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叩开了阴的门。其实,门虚掩着。阴出门从不锁门。提起阴,连队的职工训斥孩子,说你再这么捣蛋,就成了阴。或者说,你想当阴那号人呀。阴还是单身职工,光棍一条,姑娘怕他,像是怕传染了,单身职工也不愿跟他住在一个宿舍,而且,他那间房子(原先摆存化肥、农药之类的物品)像孤岛一样,附近的房子本来住着双职工,纷纷搬开了。于是,孤岛周围的房子摆农具的摆农具,闲置着的闲置。反正,没用的物品一时又舍不得报废,一律都塞进空着的房子。那一片,夜晚,有点阴森森的气氛,只有阴那一间屋子亮着孤灯。远看,像狼眼。私下里,大人小孩都说阴的那间房子是邪恶的房子,似乎连队范围内发生的一切丑恶的事情都发源于那间房子。

    阴仿佛习惯了这种孤寂。他倒希望谁来偷窃一次,他一向不锁门,甚至,上班索性敞开了门。说实话,他那房子里,没值得偷的东西,房内散发着怪异的臭气,似乎什么还在腐烂,臭鞋臭袜随处丢着。阳的出现,让他确实吃了一惊,阳是连队的典型,什么美好的帽子光环都不断地降临在他的头上。阳的存在,好像是美和丑、善和恶的对照,阴是陪衬。他俩之间没有交往。阴不把阳放在眼里。

    阴说:稀客稀客,借你的光,照照我这间屋子。

    阳站着,简直没处坐,他说我一直想拜访你。

    阴笑了,说:你还是别接近我,弄臭了你,你当你的先进。

    阳说:我常常想到你,大家对你不公平。

    阴腾出唯一的一个凳子,说:没什么不公平,你坐,我偷鸡摸狗,开会打呼噜,这都是家常便饭,我吃饱了,反正饿不死。

    阳说:其实,我心里,总脱不开一个念头,我有些地方像你。

    阴乐了,说:这么说,你也干过……老兄,你可不是干那些事的料子。

    阳迟缓了片刻,说:我是说,昨天,连队的马厩着了火。

    阴立即说:你以为是我?我知道我是嫌疑犯了,随你们咋怀疑吧,没证据,我死不认账,我是蚤多不怕痒了。

    阳说:是我,我点的火,实说吧,有人看见了我。

    阴说:你咋犯那事呢,我干了别人相信,你干了,连我都不敢相信。

    阳说:确实是我,我找你,是想让你帮个忙。

    阴拍拍胸脯,说:你说,要我怎么帮,反正我臭到底了。

    阳说:过几天,我要去参加巡回报告团,当然是先进事迹报告,可是,这事暴露了,我就去不成了,不但去不成,辛辛苦苦三年全部都泡汤了。

    阴激动起来说:说实话吧,我过去看不起你,现在,更看不起你了,凭着你还想到我,我替你包了,不就是放了把火嘛,幸亏没烧起来,你干吗去点马厩呢。

    阳说:我在谈一个女朋友,马厩的明插进来,女朋友对我有看法,明显地疏远我了。我想,烧把火,看她还敢跟他。

    阴说:烧到自己身上,好了,我明天去连长那儿主动自首。

    阳说了一堆感激的话。阴说:别说了,说多了我恶心。

    果然,天一亮,阴跑到连部。连长说你不用出工了。连长挂了个电话,场部警卫排来了两个人,政法科长带队,午饭前赶到。连长恨不得早早丢掉阴这个包袱。可是,阴在场部禁闭室关了半个月,又放回来。阳巡回报告半个月,一前一后回到连队。连队敲锣打鼓欢迎阳“胜利归来”。阳看上去很疲倦,面色发白。阴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阳意外地向连长提出:跟阴住到一起。理由是一帮一,一对红。那时兴这个,连长拍拍阳的肩膀,说:也好,阴变过来了,你这典型更香了,我琢磨,单是一边晾着他也不是个办法。倒是阴拒绝,说是不肯让阳住。连长坚决地说:你想搞独立王国呀,我就是要掺沙子。

    阳终于住进去了。阳拜访了两趟,很诚意。阳说的一席话,都是事后阴透露给我的。阴让我保守秘密,他说你嘴巴贴上封条。阳心里沉重,像是对阴表示歉意,阳再也不说什么了,只说:我确实看不起自己了。可是,阳没办法,连长对他期望过高,是指他给连长赢得的各种荣誉,传说里,连长是农场副团长的人选呢。

    阴的房间清洁起来,阴说我怀疑是阳有点洁癖,总是扫呀揩呀,弄得我怪别扭呢,我习惯了原先的环境,我有点扫地出门的感觉。事后,阴对我说时,故意把烟灰弹在地上。可是,接下来的动作,又去捞过来烟灰缸——只磕掉了瓷的平底搪瓷碗,我说阳改变了你。

    阴得意地说:这下,你相信了吧,阳身上有我这么个人,而且,随时会出来作怪,坏了他的事。只是,大家都不信,我们有责任维护他的形象。我知道,他不容易,比我还累,心里累,累死人。我向阴保证,绝对让阳身上那个“邪恶”永远地埋进坟墓里——阳死后,葬在连队旁边的沙漠里。

    阳住进阴的宿舍,便病倒了,连里的卫生员查不出毛病,送到场部卫生院,专家联合会诊,仍没诊断出病因,只得回连队静养。后来,阳卧床不起了,他连走动的力气都丧失了。他常对阴说:我确实看不起自己,看不起自己。最后的日子,阴一直悉心照料他,阴说:他接受我了,不过他在摆脱我。我说是摆脱他自己,可他摆脱不掉,他在自己身上看出了你,可怜。

    连长升任农场的副团长,没两天,阳就去世了。连长专程赶来出席了他的追悼会,总结了阳的“光荣的一生”。我听起来像是说一个不可能存在的人——一个理想的完美的人。三十年过去,我现在终于写这篇文章,阳的形象一直住在我的心里,可他老是要走出来。现在,是该让他走出来的时候了,何况,不能永远委屈了阴,他替阳背了那么久的“黑锅”,无怨无悔,我知道现在已没什么用了。阳去世后,阴仍单独住在那个房子,连队大人小孩,近乎恐惧地看待那个房间——好端端的阳住进去竟然熄灭了生命之火呀。那是邪恶的房子,阴简直是魔鬼的化身。吓小孩,只要说再不听话,让你到邪恶的房子里去,小孩准噎住了哭。

    现在,那个连队撤掉了,是流沙逼退了连队的驻地。邪恶的房子已淹没在无数次沙暴的侵犯之中。我离开连队两年,阴也调到其他连队了。现在,我再没联系上他。据说,他在阿克苏市开了一爿音响店,公元2001年8月28日,我去新疆采风,路过阿克苏市,在街上暂时停车,买一箱纯净水,我看见附近的一爿音响店,一问老板,果然是阴,说是去乌鲁木齐进货去了。我买了两盒西部歌王王洛宾的磁带。回到浙江,我反复地放,那遥远的地方,遥远的音乐。过了若干年,邪恶的房子可能成为考古学家的成果和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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