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了我作案的城市,我不知道往哪儿去。我躺着。屋子一暗,没有门的门框间站着一个人,身材魁伟,像一扇门。我没听见脚步声,几乎以为他是一扇摇开后突然又关上的门板,竟没有一丝声响。
我惊了一跳,好像一条路走到了尽头。我坐起来,地上铺的草一阵窸窸窣窣地响,压了一夜了呢。我的心脏急速地跳动开了。他认识我?或说,我认识他?
我的目光凝聚在他的面孔上,钻子一样在钻透他岩石般的表情。我说:我在哪里见过你?
他平静地说:你没有必要在你的记忆中挖掘了,小伙子。
我说:我一定见过你。
他说:你希望认识我吗?
我说:没兴趣。
他笑了,说:我拥有你想看到的许多面相,可是,现在我这个面貌,恐怕你还没见识过。
我说:你不要过来。
他离开了门框,像是乌云让开了太阳。我望着空洞的门框,一瞬间,以为一张人像走出了他的镜框。
他并没有直接走近我,而是蹲在离地铺不远的一堆灰烬前边,他捞了脚边的一把稻草,堆在冷却的灰烬里,一缕烟直直地升着(什么时候点着的火?),又架了几根干柴枝。火舞蹈起来。
他说:早晨有点冷,霜很重呢。
我就感到了冷,打了一个喷嚏,隔着火堆坐下来。他在火堆边烧了一个馕饼,金黄的颜色,那颜色顿时挑起了我的饥饿,我咽两口唾沫。可我尽量保持着不动声色。
他说:你有什么,都拿出来吧。
我说:我没什么,在这里没用。
他说:怎么没用?譬如我这个馕饼,你不打算享受吗?
我在心里咒骂了一声。可是,在这荒野,我拥有的那一切不过是一包纸。我在当枕头的旅行包里随手抽出一张(一律是百元的面额)。我说:可以了吧。
他接过,凑近鼻子嗅嗅,他说:一股怪味,变质怪味。
我说:并不影响它的面额,我来看看。我手伸过火焰的顶端,取过,吸了吸鼻子,说:你的鼻子有毛病了。
他笑了笑,带点嘲讽的意味,说:恐怕不是我的鼻子吧。
我警惕起来。他的笑把我的熟悉的面影笑出来了。我说:你究竟想怎样?
他说:我也是路过,没人讲话实在难受。在路上,总不能自己对自己讲话吧?
我说:我讨厌跟别人多搭腔,你懂我的意思吗?
他又笑了,说:我不信,你已经换了一个人了,你现在确实完全扮演着另一个人的角色了。
我暗自震惊。我确实变了。一个人脱离了原来的生活轨道,便不由自主地换成了另一个人,我羡慕原来的我——那种轻松的状态。我说:这么说,你认识我?
他说:你认识我吗?你希望认识我吗?
我仓促之中,光顾着那一笔可观的纸币,却忽视了拥有它们的主人的面影。我连对方的表情都没注意,我抢对方的包就逃之夭夭了。于是,在电视,在报纸,我看到了我被通缉。
我说:你一直在跟踪我?
他说:是你自己在跟踪你吧,你抛弃了你。
我注视着他,凭身影,他不是我抢劫的对象,仅此而已。我不可能两次遇到同一个人。他不是我担心见到的那个人,却不能排除他的面相深处潜隐着我熟悉的那个人。我动了杀机。
他取出火堆旁黄灿灿的馕饼,拍掉上边的炭灰,说:熟了。
一个圆盘飞过火堆,这一刹那,火堆就如喷发的火山。我再抬头,仅仅屋子一阴,他离开了。像他来时一样无声无息。我追出去。地平线腾起一轮火球,阳光普照着无垠的荒漠,似乎有一个黑点在远处跃动,又像一滴水,晶晶亮,消失在干燥的沙漠里。
又是酷热的一天。太阳一开始就发出威势。我突然想到,他是我的父亲——那是我这些日子一直期望的面相,可我想不起他的面相究竟哪里和我父亲重叠。
我开始返回我逃匿的路程——我捡起他不知什么时候留在他坐过的地方的那张纸币。我无法使用它们。我想着,一张不少,可我的罪过却在增值。我不想再过提心吊胆的日子了。
影子在我前边,贴着他。像个怪物。走着走着,一个梦突然在我的脑海深处浮出来。那是数年前的一个梦,我梦见老了的我,一个老头,好像我现在正往他那走。于是,我一下子想到已经抛在我身后的荒漠里孤零零的土坯屋里的他,那是我在梦中相遇的我衰老了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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