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心跳或者激动-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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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能够在北京邂逅陆锋,是我做梦也没有梦到过的事儿。北京多大呀!人一进去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像我这种一年去不了几趟的外省人,与一个已经在这里功成名就的同村老乡不期而遇,几率比飞机起飞时撞上大鸟的可能性还要低许多。即使陆锋现在就实实在在地站在我的眼前,正一脸诧异地盯着我,我也以为是时光倒流,我们在鲁西北那个生养了我们的村子街头,非常自然地相遇了。在漫长的成长过程中,这种相遇已经有了几百次上千次。

    我这次来北京,是为了看望多年不见的黄梅。我和黄梅从小是在一个村子长大的,彼此还是对方的初恋,虽然最终没能走到一起,但也一直没有断了联系。遇见陆锋的那天,是我即将返程的时候。这一天是周五,黄梅因为要赶去寄宿制学校接她的儿子,就在我下榻的酒店和我告了别。车票是明天一早的,我一再嘱咐黄梅明天不要来送我了,她答应下来后,我就把她送下了电梯,一直送到酒店的旋转门外,并且给她叫了车。这时候,离晚饭还有两个多小时,我没回房间,一个人留在酒店的大堂吧里喝茶消磨时间。我近些年来有个不算好也不算坏的习惯,每次到外地,无论所去的地方有多少熟人,我也一概不打招呼、不见面。每次都是悄悄地去,像鬼子进村,办完自己的事,再悄悄地回来。不像以前,到了一个地方即呼朋引类,纠集一大帮子朋友在一起狂吃海喝,最后把自己弄得六二迷糊,还说一些不负责任不着边际的大话醉话混账话,留着清醒后一边忍着彻骨的头痛一边悔恨不已。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几次后,我就改了,省了很多累心的事儿。我既不喜欢看电视,也不喜欢洗浴按摩打保龄球那一套,只能喝喝茶、看看书报,消磨掉这两个小时的时光。后来,我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时,在走廊上迎面正遇上陆锋,我的手还湿淋淋的,我不习惯用酒店的那种纸巾擦手,也不喜欢烘干器,每次洗了手都是边走边甩干。我和陆锋对视着愣了片刻后,还是陆锋先反应过来,伸过手来问,小子,真的是你吗?我没有把手伸过去,而是又剧烈地甩了甩说,别握了,还湿着呢。毕竟我们是光着屁股一块儿长大的,陆锋丝毫没有尴尬的意思,过来拽着我的胳膊说,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打个电话?

    在我们那个村的老乡眼里,我和陆锋是两个有大出息的人,他们都为村里出了我们两块料而自豪。所以,我们俩的名字经常一块儿出现在乡亲们茶余饭后的闲谈里。在刚刚获得温饱的村人眼里,我和陆锋是并驾齐驱的,一个既有名又有钱,一个有很多钱。其实,我心里非常明白,就目前的生存状态而言,我和陆锋的实力是不可同日而语的。陆锋给村里捐了五十万元修学校时,我正为了买一辆十几万元的车子四处托人打折。至于名气,不过是出了几本书,获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奖,上过几次电视几次报纸而已,这在当前的社会上,如果太当回事了,会让人窃笑的。

    陆锋问,晚上有安排吗?

    我说,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能有什么安排呀?

    陆锋说,那好,晚上我请你吃顿便饭。

    陆锋是我们村里唯一一个陆姓人。他的父亲是北京的下乡知青,在我们村的知青点上待了几年,一不小心就把陆锋的母亲——当时还是未出阁的闺女——肚子搞大了。出了这种事儿,在当时最好的办法也是唯一的办法就是结婚。他们草草地结婚后不久,陆锋还未出满月时,陆锋的父亲便返城了,自此杳无音信。陆锋的母亲是个非常痴情的女人,事情过去了七八年后,她还一直坚信陆锋的父亲一定会来接她娘儿俩去北京享福。她拒绝了所有劝她改嫁的人,包括她的父母。为此,她搬出了父母的家,住在了生产队里一间废弃的放干草的旧房子里,一个人艰辛却又坚强地拉扯着陆锋过日子。

    像我们这种六七十年代出生的农村人,大都有多个兄弟姐妹,少的三四个,多的竟有七八个的。在那些贫穷的岁月里,农村的孩子没有什么娱乐活动,经常为了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打架。逢打架,总是弟兄多的沾光,老三老四挨了打,上面自有老大老二出面给报仇雪恨。至于为了孩子之间打架,大人也参与进来大打出手,直至两家反目成仇的事儿,也比比皆是。陆锋因为是哥儿一个,又没有父亲,自然就成了一个受气包。一有人和他打架,必骂他是“私孩子”。这是我们老家骂人常用的一句话,对于陆锋来说,也是最为阴毒的一句话。陆锋脾气非常倔犟,打得过打不过都要打,但因为他势单力薄,吃亏的总是他。他被别的孩子打了,从不回家去告诉母亲。有时脸上被打出了伤,母亲问他,他也只说是自己不小心磕的。

    二

    很多人在文学作品中把农村人标榜成善良厚道的楷模,这一点,对于在农村中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我来说,实在是不敢苟同。就像一个人有缺点也有优点一样,农村人也是千差万别的。他们大多都有其善良厚道的一面,但他们身上的被称为“劣根”的东西,也是相当明显的,比如,他们的势利。我们村每逢有出嫁的姑娘“回门”,必给全村的小孩子发糖果。那时的农村孩子一年也吃不到几次糖果,口袋里装上两块糖果,能高兴好几天,一直放到快融化了才舍得吃。那一次,我邻居六婶的闺女“回门”,小孩们得了信儿,一窝蜂般涌向那个马上要给他们幸福的地方时,还不谙世事的陆锋也随着人流来到了六婶家里。六婶开始喜笑颜开地发糖果,每人两块,孩子们都把小手举得高高的,拼命往前挤,唯恐糖果发完了。那个势利的农村妇女刚刚把两块糖果放到一只小手里,但当她看清那只小手后面的那张瘦瘦的小脸时,当即把糖果夺了回来,放到别的小孩手里。糖果发完了,每个小孩都欢笑着、跳跃着跑出了院子。唯有陆锋,那个对糖果得而复失的孩子,还抱着一丝丝的希望孤独地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等待着。直到门“砰”的一声关死,他才吓着了般哆嗦了一下,泪水夺眶而出。这一切,都被站在大门口的我看得一清二楚。我走过去,拿过它的手,把两块糖果放在他的手心里。他惶恐地摇摇头,坚决地把糖果放回到我的手中,然后迅速地跑掉了。我站在那里,竟有一种小小的惆怅。

    农村的冬天是漫长而无聊的,忙碌了一年的农人们都在这个季j芎里休养生息。而我们这些无所事事的孩子,经常聚在一起玩一种叫做“尜尜”(读“gaga”)的东西。把一截直径约三公分的木棍两头削尖,“尜尜”就制成了。把它放在地上,拿一根木棒敲击它的尖头,使它跳起来,然后迅速地挥棒抽它,把它打得远远的,越远越好。这时,往往有很多大千围观。当一个孩子把“尜尜”打得很远时,人们都齐声喝彩,场面非常热闹,打“尜尜”的孩子激动得小脸通红。但轮到陆锋时,无论他打得多么精彩,也无人喝彩。我始终无法理解,人们为什么对于一个不幸的孩子如此的歧视和漠视,在物质上极端贫穷的我的父老乡亲,为什么对掌声和赞扬也这么吝啬。打“尜尜”如此,玩其他游戏也是如此,陆锋本来是很优秀的,但他始终得不到赞扬和掌声。

    岁月就如我们村前的河水,缓慢却不停息地流动着。陆锋慢慢地有些不合群了。随着年龄的递增,他的孤僻性格也逐步形成且愈来愈明显了。他开始有意回避人多热闹的地方,常常一个人躲在一边默默地玩,看见有别的小孩三三两两地走过来,就躲得远远的。因为他的形单影只,很多小孩都有组织、有预谋地捉弄过他。

    我们刚上小学三年级的一天早晨,陆锋正走在上学的路上,忽然见我们村的几个同学都从学校的方向迎面走来。他赶紧躲在了路边,低着头,不去看他们。

    为首的瞎四说,陆锋,别去了,学校今天放假了,到后天才去哩。

    瞎四两只眼睛倒是好好的,只是从小爱编瞎话,又在哥们当中排行老四,就成了瞎四。

    陆锋见他们都背着书包,就信以为真,转身回去了。

    这几个家伙见陆锋走得没影后,就一齐疯笑着转身向学校跑去。

    结果,陆锋因为旷课两天,被罚站一天不算,学习委员这个职务也被撸了。一般小孩出了这事儿,多半会找机会向骗他的人施以报复,但陆锋没有,他像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该怎么着还怎么着。那时我就觉得陆锋身上有一种和常人不一样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那是我一个十三岁的农村少年有限的经历和知识无法准确表达的。

    三

    陆锋亲自驾驶着他的“凌志”车,把我带到了一家四星级酒店,店名很普通,叫“世纪酒店”,但里面的豪华程度,远远超过了我以前入住过的四星级酒店。陆锋边走边告诉我,这家酒店是“准五星”,即按五星级的标准建造的,至于为什么评定了个四星级,那就一言难尽了。

    进了大堂,有两女一男三个人同时喊着“陆总”迎了上来,其中一个长发披肩的清丽女孩儿,从她的黑色裙装和胸牌上可以看出来是这个酒店的餐饮部经理。另一男一女穿着相同的职业装,都穿戴严谨,举止从容,从俩人的表情上,我猜测是陆锋的部下。陆锋把包递给餐饮部经理,然后从前面带着我上了电梯,一直升到六楼。出了电梯,门口站着一排穿米色长裙的服务员,看我们出来,一同弯下腰,用标准的普通话脆生生地喊,陆总您好!先生您好!陆锋微笑着点了点头,那个跟上来的餐饮部经理一步跨到前面,侧着身子在前面引路,把我们引进一间餐厅。餐厅不大,但是个套间,外间是一张小餐桌,四把椅子,卫生间。里间有沙发、床、电视机,还有一个卫生间。陆锋先把我让到里间的沙发上坐下,然后一一介绍了那三个跟上来的男女。餐饮部经理姓丁;另一个女士是陆锋公司的公关部经理,姓陈;那位男士是陆锋公司的总经理,姓战,一个很奇怪的姓氏。显然,这位战总和陈经理,是陆锋比较贴身的部下,也是公司的重要人物。介绍完后,三人自然说些久闻大名之类的恭维话儿,这些对我已经不新鲜了,何况人家多半是看陆锋的面子。我也客气了几句,感觉挺没意思的。我很希望陆锋能和我单独坐下来,喝着小酒随便说说话。但我知道陆锋即使和我单独在一起也不会叙旧的,实在是没什么好叙的旧事儿,那里面多半有阴影覆盖在陆锋的心灵上。我回老家的时候,听人说过,村里的人只要在北京找到陆锋,陆锋便会极尽奢侈地招待,场面都非常隆重,让那些从没见过世面的村人不断地瞠目结舌。作为一个写小说的,我知道陆锋这么做无非就是想让村人感受到和他的巨大差异,让村人们为他们曾经的有眼无珠而悔恨不已,以此找回他小时候失去的尊严,来弥补自己那些小小的创伤。其实,他的那些创伤是很琐碎的,很微小的,在一些人看来简直微不足道,但因为时间的漫长积累而演变为一个沉重的整体。陆锋的地位越是显赫,他在农村的那些经历对他的折磨就越深,那些经历已经成为他记忆里的一块硬伤,随时都有可能刺痛他的神经。陆锋虽然是一个成功的企业家,但他不明白,有些东西是找不回来的,有些东西更是不需要找回来的。他不可能会想得如此透彻。

    一个服务员进来,对陆锋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陆总,外面已经上菜了。陆锋拉起我说,来,咱边吃边谈。

    外间的小餐桌上已经摆了六个精致的小围碟,陆锋把我拉到里面中间的位置上,将我按在椅子上说,今天咱不按外面的礼节来坐了,就按农村老家的坐法,你就坐这里。我不客气地坐下了。在我们老家,都是把最尊贵的客人让到里面坐的,贵客坐的位置正是按照国际惯例——也是国内大多数城市的单位或个人招待客人的惯例——主陪所坐的位置。副主陪的位置(主陪的对面)通常让一个打杂满酒的人来坐。而主宾位,也就是主陪右边的第一个位置,却由主人来坐。其实,就是把主陪与主宾调了个儿。我们老家出来的人,凡招待贵客,必反国际惯例而坐之,以示对客人的最高尊重。战总坐在了我的左边,陈经理坐在了我的对面。坐下后,我才发现面前的酒杯、汤匙全是纯金的,连茶杯、匙碟都是镶了金边的。用金器吃饭,以前只听说过,亲身体验还是第一次。我强作随便地笑着说,饭可以不吃了,把酒杯当做纪念品带走吧。众人都附和着笑。

    六个小菜全是素菜:清炒竹笋、蒜茸西兰花、苦瓜腰果、天葵蘸酱、凉拌蕨菜、盐水朝天椒。酒是白酒,国窖1573。第一杯酒是丁经理倒的,她倒完酒后,就站在了我的身后右侧,而其他三人的背后右侧,都站了一名标致的女服务员。每客一名服务人员,这在服务上,应该是最高标准了。

    陆锋端起酒杯说,今天,能在这里请到已经成为著名作家的老同学、老乡吃饭,非常荣幸,就按我们老家的规矩,先通干六杯吧。我目测了一下酒杯的容量,经验告诉我,每杯大约盛半两酒,在我的承受能力之内,就痛痛快快地应承了下来。

    几杯酒下肚,菜开始一道一道地上来了。除了先上的那六个小菜,其他菜只在桌上放一放,便拿到一边的服务柜上,由服务员用“公勺”分到四个六寸的小碟子里,再一一端上来。菜上得很快,撤得也快,有些菜刚尝了一口,便被服务员连碟一起撤了下去,并麻利地换上新菜。我渐渐地有些不安起来。虽然由于工作性质的原因,我经常和一些党政领导、企业老总出入星级酒店,凡是席面上有的东西,几乎都见识过了,但今天这一顿饭,却是我有生以来吃得最为奢侈的一顿饭。湘、川、鲁、粤、淮扬、杭邦等各菜系的拿手绝活全一道道地上来了,鲍翅燕参一样不少,而且全是极品,这一顿饭下来,按北京目前的公务员平均工资来算,也够两个人挣一年的。但我什么都没有说,并不是因为说出来会掉份儿,我是想成全陆锋。

    席间,基本都是陆锋在问我说话,我用很简短的语言回答着他。战总、陈经理、丁经理和服务人员基本没怎么说话,看得出,他们之间非常讲究规矩,配合得也很默契。

    很快,六杯酒全下去了。

    我问,最近见没见瞎四和建军他们?

    陆锋喝了一口茶,杯子端得猛了点儿,茶水溢出来,把前胸洒湿了一片。小姐过来给他擦,他摆了摆手。

    陆锋问我,这次来北京办了什么事儿?

    我迟疑了一下。陆锋随即就笑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不方便说就算了。他这一说,反而让我觉出了自己的小气,我说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来看看黄梅。

    陆锋愣了一下,问,黄梅?我们村的那个黄梅吗?

    我说当然是了,你认识很多黄梅吗?

    她什么时候来北京的?

    都来了快十年了,你真的不知道?我很感意外了,我一直以为黄梅离婚后辞职来北京,是奔着陆锋来的,为此,我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别扭。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在黄梅面前绝口不提陆锋,以免引得俩人都不自在。而黄梅也从没给我提过陆锋,我以为她也是有意回避。现在我才明白,黄梅来北京十年了,竟然没有和陆锋联系,若不是今天邂逅陆锋,我是说什么也不会相信的。

    陆锋也若有所思,但他很快调整了自己的情绪,举起酒杯说,来!按我们老家的规矩,我先敬你六杯!

    丁经理拿来一个大杯,将六小杯酒陆续折到大杯里,将大酒杯放在转盘上,轻轻转到了陆锋的面前。陆锋身后的小姐把一只大酒杯放在我的酒杯旁,然后将酒直接倒人大杯里,一直倒得和我杯内的酒持平。

    陆锋先端起来,一仰脖倒入了口中。

    我一口喝干后,陆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你把黄梅的电话号码给我,以后有什么事儿也好照应。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从手机中把号码调了出来。

    四

    我们的村子南边,有一条河,叫徒骇河,是“大禹治水”时,导河人海而开掘的九条大河之一。河面很宽,水非常清澈,河床坡度平缓,河滩上长满了齐腰深的水草,经常有水鸟鸣叫着从草丛中飞起来,在空中划一条优美的弧线,然后一头扎入水中。这里是我们夏天洗澡玩水的地方。我们村里的孩子,大都是在这条河里泡大的。夏天,几乎每个午饭后,我们都结伴去河里游泳、打水仗、捉迷藏,一直玩到下午的上学时间。如果是星期天,我们就玩到日头西斜,天气凉爽些了,才背着筐子去挖猪草、拔野菜。虽然,先后有几个孩子把命送到了这条河里,学校和家长也曾严厉制止过我们游泳,但始终没能让我们离开河水。夏天的河水,清凉而透明,喝一口甘甜无比,对于没有任何娱乐活动的农村孩子,那是多么大的一种诱惑呀!

    陆锋从不和我们一起玩水。平日里,他总比我们早去,匆匆洗完后,就穿上衣服走人。有时,他刚下到水里,头发还没湿,见我们来了,立即就上岸,不等身上晾干,就穿上衣服,一个人急急忙忙地走了。也难怪,他只要和我们一起玩,总是被欺负被耍弄的对象,有时还是我们练拳的活靶子。小学毕业那年的初夏,他一个人在徒骇河里游泳,被早有预谋的瞎四、建军几个千围在了水里,先是一齐用“水枪”往他身上射击,后来见不过瘾,大虾般又细又高的建军一把将他按到水里,他拼命挣扎,但刚露头便被几只手一起按下,反反复复地喝了很多水。若不是我看着不对劲,把他拉出包围圈,他恐怕就没命了。他趴在河滩上,剧烈地咳嗽了好久,吐了好久,把早晨吃的玉米粥和萝卜咸菜都吐了出来,满脸的鼻涕眼泪。而瞎四他们,早已经游到深水里,踩着水在打水仗了,看都没人看他一眼。他吐完后,用手捧着河水漱了漱口,然后穿上衣服,一声不吭地走了。在瞎四他们欺凌陆锋的时候,我始终是旁观者或不知情者,我置身事外,并不是我比他们有更多的仁慈或同情心,是因为我不屑欺负一个人人都可以欺负的角色。前不久,我们村的老支书曾经这样当面表扬过我:你小子从小就牛逼!我天生就比同龄的孩子拳头硬。闲得无聊时,我就会找茬儿把瞎四、建军他们其中的一个修理一顿。有一次,瞎四家的羊吃了我家“自留地”里的麦苗,而这家伙居然站在地边坏笑着撒尿,一点儿也不管他的羊。我在离他十几米远的地方拉开了弹弓,一颗石子呼啸而出,瞎四的门牙当场“牺牲”了一个。此后,瞎四的那颗门牙再也没有长出来,没有门牙的那张豁嘴成了瞎四的一个标志。瞎四是我们村的孩子领袖,是个坏头儿,他的爹又是我们镇的武装部长,一般是没人敢惹他的。我惹了他,就在周围的几个村子里坏名远扬了。我们村和其他村的小孩打架、开坷垃仗,只要我和弹弓在场,他们都会望风而逃。后来我写了几篇叫做小说的东西,被人称为作家了,村人们奇怪得不得了,他们一致认为像我这种人早晚得做下事儿进局子,被枪毙的可能性都有。因为几乎每个村子里都有一两个这样的人,小的时候很坏,长大了不一定做下什么事儿就进去了,少则判个三年五载,多则挨枪子儿。这样一个本该挨枪子的家伙居然成了道貌岸然的作家,使他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非常地不理解。

    陆锋虽然处处加着小心,但还是很难逃脱瞎四他们的捉弄。后来,瞎四摸清了陆锋洗澡的规律,就把洗澡的时间也提前了。往往是陆锋还没洗好,瞎四就带着几个人来了。陆锋就赶紧上岸穿衣服。瞎四就喊,陆锋你这个私孩子,不准走!陪我们一块儿玩!陆锋不搭腔,瞎四就捞起一块河泥,准确地投到陆锋的身上。陆锋无奈,只得下河再洗。瞎四也不再干涉他,让他自由地洗。但他洗干净后刚刚上岸,瞎四又甩了他一块河泥……如此反反复复,直到陆锋失去了耐性,带着身上的河泥离去。瞎四咧着缺了一颗门牙的豁嘴在水里“哈哈”大笑。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几次后,陆锋就再也不来洗澡了。瞎四对我说,现在陆锋像个娘们一样,在家里的大盆里洗澡了。我没搭腔,其实我已经知道,陆锋已经改为晚饭后来洗澡了,但我不愿意告诉他。

    现在该说说黄梅了。黄梅是我们村里一致公认最漂亮的姑娘。黄梅和我、陆锋、瞎四都是同班同学。但在学校里,她从不和我们一起玩。那时候农村就是这样,男孩子和女孩子像两个世界的人。放学回到村里,黄梅几乎都是在家里帮她的母亲干家务活,从不出门,所以我们根本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1986年,我和陆锋都考上了镇上的高中,但没分在一个班。瞎四什么都没考上,在家干了两年农活后,参军去了葫芦岛。黄梅最为幸运,考上了师范学校,也就是小中专,成为全村第一个“考出去”(指农转非)的学生。那时候,农村的高中生考大学希望非常渺茫,一个镇中学往往一年也考不出去一个。所以,初中毕业的时候,家长们最希望孩子能考上中专,因为考上中专,吃“公家饭”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就铁定了能跳出农家门了。那时的规定是分数最高的上高中,高中分数线以下的一个范围内上中专。为此,有个别在初中学习成绩特别好的同学,为了避免考上高中,考试时竟然故意做错一两道题,期望能“落”到中专的那个分数线,结果最后什么都没考上,为这事儿悔恨不已喝农药上吊的都有。黄梅上了中专后,我们开始了通信。以前我们在街上迎个对面也很少说话,但她读了师范,我上了高中,不知怎么,我们的关系一下子密切起来了,都好像换了个人儿似的。信的内容起初多是学习和学校生活方面的事情,后来从“很想你”之类的词写起,就越写越大胆了。黄梅读师范后的第一个暑假,在一个月光如水的晚上,就在她家房后的草垛里,我第一次忍着心脏的狂跳亲了她,并把手试探性地伸到她的衣服里,摸了摸她光滑的小腹,她没有反抗,使我最终握住了一个少女最为坚挺的时光。

    我的初恋是漫长而备受煎熬的,在那三年多的时光里,我和黄梅离多聚少,很多的时间靠思念和对相聚时的回味所填满。即使在假期里,我们也不敢太过张扬,因为那毕竟是在农村,我们即使同处一村,也不可能天天厮守在一起。黄梅毕业后分配到了我们镇中学教初一外语时,我考取了本市师范专科学校的中文系,现在这个学校已经改称学院了。陆锋落榜了,他去了镇上的建筑公司,做小工去了。

    考上大学后,我遇到了一个很好的老师。现在我们几个受过他恩惠的同学都习惯称他“老爷子”。“老爷子”除了是教授外,还是一个很好的作家,他写的小说曾获过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在我们这个省,获过这个奖的作家屈指可数。“老爷子”为人非常随和,说话及穿着打扮也非常随便。在夏天,他经常一周不刮胡子,篷松着一头乱发,穿一条洗褪了色的短裤和一件挎带背心,趿着拖鞋在校园里游荡,用时下的话说是有点儿“另类”。但他对于文学非常认真,发现我文章写得不错后,就鼓励我写小说。我挖空心思地捣鼓出了几篇东西,拿给“老爷子”看,他看了就很激动,用手拍着我的手背说,孩子,你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料呀!然后就积极地写信给我推荐,不久,我的小说登上了省里一流的文学月刊,而且是连续两篇。市报的副刊编辑是“老爷子”前几届的学生,经“老爷子”推荐,我的一些千把字的小稿就频频亮相于市报副刊了。很快,我就成了本系的著名人物。一个本该挨枪子儿的农村小瘪三就这么走上了当作家的路子。

    那一段时间对我来说用“春风得意”四个字毫不为过,因为我明显感觉到有几个女生对我暗送秋波了。我对她们丝毫没有兴趣,和黄梅比,她们身上多了一些放荡和伪时尚的气息,但让她们处心积虑地包围着,感觉还是比较美好的。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在宿舍里接到“老爷子”的电话,让我去他家里吃饭。我放下手里的小说就去了。当然是空着手,我们这几个学生蹭他的饭已经习惯了,谁让我们是穷学生哩。我进了门,“老爷子”正在沙发上看电视,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说,到厨房帮着择菜。我熟门熟路地走进厨房,迎面出来一个人,正好和我撞了个满怀。我还以为是师母,连忙说,您没撞坏吧?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突然溢满了整个房间,你谁呀!怎么跑我们家厨房来练冲刺!

    我这才看清,眼前站着的是一个小姑娘,扎着洁白的围裙,正用两只乌溜溜的眼珠子瞪着我。我心里一下明白了,她肯定是“老爷子”在省城上大学的女儿,以前听他说过,但见面还是第一次。我笑了笑说。对不起,我不知道老师家里雇了保姆。

    她举起了手里的几根芹菜说,你看我像保姆吗?告诉你,我是打手!

    几根芹菜“啪”的一声打在了我的肩上。

    从此,这个叫“可可”的女孩子走进了我的视野,走进了我的生活,并最终走进了我的生命深处。

    这天中午,刚刚把菜端上桌子,可可就先和我对饮了六大杯啤酒,开创了我当时喝啤酒的最高纪录。“老爷子”滴酒不干,他喝酒过敏,但他对女儿的狂饮竟然听之任之,只有师母轻责了她几句,少喝点吧,一个闺女家,像什么话?

    可可很快就有些微醉了,她指着我的鼻子问,你说,你们农村是不是十五六岁就可以结婚。

    我说,前几年有这种情况,不过现在不行了,计生部门管得严着呢。

    那你,是不是十五六岁也结过婚了。

    我哪能呢?我一直上着学呢。

    那你没结过婚,怎么把小说写得那么黄,对那些男女的事了解得那么透彻?

    我不好意思地看了“老爷子”一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老爷子”笑了笑,起身去了卫生间。

    可可不依不饶,但话题已经转移了,她说,我知道你经常在我们家里白吃白喝,等放了暑假,我也要到你们家白吃白喝去,非得吃回来不可。

    师母轻轻打了她一下说,这孩子,怎么越说越离谱了呢?

    我笑了,我说,你天天吃在我们家都行,我们家别的东西没有,就是有粮食,怎么吃也吃不了,所以每家都养几头猪。

    她马上隔着桌子打了我一拳,你敢骂我是猪?

    师母有些生气了,站起来说,你俩还吃不吃饭?不吃我收拾了。

    可可站起来搂着师母的脖子说,妈,你就让我们再喝点儿吧,今天下午我就走了。

    那天下午,可可没有走成,她喝得烂醉如泥。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宿舍,第二天也没能去上课。

    五

    我上大学的第一个暑假来临了,我满怀喜悦地回到了村里,我已经整整一个月没有见到黄梅了。我下了公共汽车,步行三华里来到村里。在村头的十字路口,我看到一个穿军装的家伙很牛逼地冲我笑,龇出的门牙有一颗是镶金的。

    我问,怎么镶牙了?

    瞎四一本正经地说,刚提了干,没有门牙怎么行?

    我怔了一下,仔细一想也就想通了,瞎四其实并不笨,就是太贪玩,没心思学习。再说,他的老爹是镇武装部长,也有路子给他去“活动”。

    我从瞎四身边走过时,瞎四在背后说,晚上喝点吧,我那里有好啤酒。

    我回到家,洗了把脸,就骑上自行车往镇上赶去。那时农村的学校从来不放暑假,而是把暑假分成了麦假和秋假,加起来的时间和暑假差不多,目的是让学生回家帮家长收庄稼。黄梅中午在学校吃饭,晚上才回来。

    来到学校时已经中午,由于赶得急,我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了。学校大变了样儿,一座四层高的大楼主体已经立了起来,下半边外墙的空心砖还裸露着。一群民工坐在墙根下,有的屁股底下垫块砖,有的坐在水泥袋子上,都一手拿着馒头,一手拿着咸菜吃饭。看来,学生们不久就能用上新教室了。以前的那几排平房还在,外墙全刷上了土红色的涂料,掩盖了以前破败的迹象。自从我们毕了业,这里就没有高中班了,被合并到了县三中。由于“普九”,初中班扩招了,学区内的小学生毕了业可以直接上初中。不像我们那时,考个初中比当前考大学还难,那时采取的是“瘸子里面选将军”,也就是末位淘汰制,按分数从上往下卡,卡够了招生的人数就算了,其余的即使及了格也上不成了。我小学毕业那年,平均每五个小学毕业生才能有一个被初中录取。有一位学姐,已经连续复习三年了也没考上,只好回家砸牛屁股去了。

    黄梅在学校有一间宿舍,就在最后一排。我来到她的门前,支好自行车,就推开了她的门。

    黄梅正和一个人对坐在桌前吃饭。黄梅在里面,所以当时我没有看到背对着我的那个人是谁。黄梅一看到我,就诧异地站了起来,匆匆地咽下嘴里的东西问,你怎么来了?

    背对着我的那个人转过了头。我一下愣住了,我怎么也没想到和黄梅在一起吃饭的人竟然是陆锋。黄梅拉把椅子过来说,陆锋他们在学校盖教学楼呢,他们吃饭就在外面,条件太苦了。

    我一下明白过来,陆锋一直在镇建筑公司做小工,看来这座教学楼是他们公司承建的。陆锋从最初的懵懂中清醒过来,慌乱地拿起桌上的一个馒头说,我还是出去吃吧。

    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说,怎么我来了你就走?是不是心里有鬼呀?

    黄梅拽了我一把说,你说什么呢。陆锋他们在外面连个热水都喝不上……你还有没有同情心呀。

    我笑了,把陆锋按坐回椅子上说,给你开个玩笑,我们都是老同学,有什么不可以的。转身对黄梅说,有没有我的饭?没有我去街上买点儿。

    黄梅说,还是我去吧,你俩也老长时间没见面了,先说会话。

    我和陆锋不成不淡地互相问了问情况,知道陆锋已经是工长了,也学会了看图纸,领二十多个人。我们村有很多人干这一行,从小工做到大工,一般都需要三年以上,当工长,更是极少数人的事。陆锋在建筑公司才干了一年,就干上了工长,这是极为罕见的。这主要因为建筑行业里的高中毕业生太少了,高中毕业的一般不屑于干这种粗活儿了,而陆锋正是在这么个夹缝里找到了希望。

    黄梅回来的时候,买了点儿猪头肉和花生米,还有一瓶“德州大曲”。我说,酒就不喝了吧,瞎四说晚上请我。

    黄梅把酒打开说,你以后少搭理他,那人我看不顺眼。

    我不想一见面就惹她生气,就笑着把瓶子夺过来,倒满了两茶碗,端给陆锋时我说,喝吧,谁叫黄梅看你顺眼哩。

    陆锋站起来,端起茶碗对我说,我敬你一杯就走,我已经到了上工的时间了。说罢,一口喝干,放下茶碗就走。我拽了他一把,黄梅说,他要走就走吧,确实到时间了。

    陆锋走后,我盯着黄梅的眼睛说,这楼已经盖了几个月了吧。

    黄梅说,两个多月了。

    我说,那,这两个月你和陆锋就天天在一起吃饭?

    黄梅板起脸来说,我就知道你得这么想,我是前几天才发现他在这儿的,请了他好几次,他才来,再说了,就是天天在一起吃饭怎么了,你还不高兴了?

    我一把将她抱在怀里说,高兴,能有人替我陪着你,我都高兴死了。说着话,我就把她放倒在了小床上,然后毛手毛脚地脱她的上衣。她一把推开我说,不行!这大白天的,来了人怎么办!我说我都熬了一个月了……

    傍晚的时候,天气非常闷热。我走在村街上,刚刚换上的汗衫又贴在了身上,非常地难受。黄梅穿了一件乳白色的连衣裙,也是刚刚在家里换上的。自从我考上大学,黄梅的父母不再反对我们来往了。以前,我约黄梅,只能躲在她们家后窗学鸟叫,有时要叫好久,嗓子干了,嘴唇麻了,才能把她叫出来。现在不同了,我可以大大方方地走进她们家了,她父母看我的眼神儿也是看女婿的眼神儿了。这也不能怪人家势利,以前黄梅是土窝里飞出的金凤凰,而我是一个前途未卜八成要被枪毙的不良少年,搁谁也不会把闺女推到火坑里去。现在呢,我配他们家闺女那可真是郎才女貌天生地造。我很轻松地把黄梅领出来了,让她陪我去瞎四家里吃饭。下午,我和瞎四见了个面儿,已经商量好,在他家门口的路灯底下吃饭,那样总比闷在屋里凉快。黄梅本不想搭理瞎四,我劝她说,反正瞎四几天就要回部队了,作为一个村的老乡也好,作为老同学也罢,总该见个面儿。黄梅想了想,羞涩地看了我一眼说,不去就不能和你在一块儿了。

    瞎四的家在村子的最南边。整个村子的南边,被一条小河环绕着。小河原用于农田灌溉,后来村里办了个小造纸厂,就用它来排污,原本清澈的河水现在一年四季臭气熏天。小河上只有一座小桥,南北跨向,桥南的东西两边,沿着河岸全是厂区的水泥围墙,仅小桥的正南方有一条窄窄的胡同,是出入本村的必经之路。出了这条胡同再往南二百米,就是徒骇河大堤,翻过大堤,就是我们经常游泳、嬉戏的河水了。

    瞎四的家就在桥北头上,大门口恰好有一盏明亮的路灯。我们就在路灯旁边支好了桌子,摆上了酒菜。除了我和黄梅、瞎四,还有一个重要人物——村支书。本来瞎四的爹也要参加的,镇上有事儿,临时把他召回去了。我们都围坐在小矮桌旁的马扎上(马扎在我们那儿一直叫“撑子”),看瞎四开酒瓶子。酒是瞎四从城里买回来的青岛啤酒,他拿起一瓶来用筷子一挑,啤酒“砰”的一声就启开了,泡沫顿时涌出了瓶嘴儿。他如法炮制,接连开了四瓶,比用酒启子还快。

    支书就骂,狗日的,当了一年兵就是不一样。

    菜有四个:黄瓜拌猪头肉、水煮花生米、小葱拌豆腐皮、青椒炒鸡蛋。瞎四说,还有一只老母鸡,正炖着呢。

    黄梅倒上酒,支书先端起来说,我敬你们仨吧,村里这么多年轻人,就你们仨出息了,以后发达了别忘了村里的老少爷们!

    我和瞎四一饮而尽,黄梅喝了半杯。支书瞪了她一眼,你这孩子,当了老师就拿你大爷不当一壶醋了?

    黄梅抿嘴笑了笑,重新端起来一口干了。

    瞎四说,黄梅能来,真是给了我天大的面子。

    支书又骂,看你这德行,人家是给你面子吗?

    瞎四忙说,对对对,是给您老人家面子。

    支书冲他后脑勺打了一掌说,怎恁笨哩,你大爷有什么面子,胡子拉渣的,人家是给大学生面子哩。

    支书这年才四十整岁。我们那里人都忌讳说“四十岁”,到了四十岁都说三十九,然后从三十九直接“蹦”到四十一岁。四十岁在我们那儿是属驴的。十二生肖里并没有驴这一属相,说四十岁属驴,无非是因人到了这个年纪,上有老下有小的,到了负担最重的时候:老的已经体弱多病,得费精力伺奉,还得拿钱治病;小的到了婚配年龄,得给他盖房子娶媳妇。一个字:累。累是什么?累就是驴呗。支书却从不避讳这一套,有人问他年纪,他总笑哈哈地说,别问了,属驴的。他比我们大一辈,说起话来就有倚老卖老的意思。

    连干了三杯后,黄梅的脸就红了,在灯下越发的妩媚。她放下酒杯说,我这是最后一杯了,再逼我喝,我就走。

    我说,她不能喝酒,就让她给我们当服务员倒酒吧。说完,不等支书发表意见,就端起酒杯说,叔,我敬您老一杯。

    支书本想说什么的,想了想,又咽了回去,端起来喝了。

    天已经黑透了,没有一丝儿风,空气依然闷热无比。明亮的路灯吸引了众多的昆虫围着电灯泡子飞来飞去。不小心靠近了电灯泡子,瞬间便化作一缕青烟,电灯下的地面上很快就躺了许多昆虫的焦尸。因为昆虫都向光,蚊子也都奔着电灯去了,使我们免受了蚊子叮咬的痛苦。如果几个人是在屋里吃饭,得不住地拍打身上的蚊子,拍得手上鲜血淋淋的。

    瞎四的母亲把炖好的一盆鸡肉端来时,街上已经三三两两地走动着饭后乘凉的人。村街上的路灯是每五十米一只,灯泡都是三百瓦的,把整个大街照得如同白昼。在炎热的夏季,屋子里热得如同蒸笼,村人们往往都在晚饭后上街,围在一起扯闲篇儿。一直扯到深夜,天气稍稍凉快点儿时,才回屋睡觉。要是有人在街上待客吃饭,村人们都自觉地离那儿远远的。离近了,主人肯定会邀请其坐下来一起喝,真坐下吧,人太多,根本坐不开,都乡里乡亲的,又不能厚此薄彼;不坐下吧,旁边有这么多眼睛盯着,主人和客人都会不自在。久之,就形成了习惯,谁要是看见酒桌往前凑合,会让人瞧不起的。当然,要是主人提前约请,就另当别论了。今天有支书在,就更加不会有人打搅了。瞎四远远地看清了几个的模样,大喊着,大牛、小民,还有红卫,你们都过来喝一杯吧!

    那几个人都大声地回绝着,不了不了,我们已经吃过了。

    一个人低着头,从我们身边匆匆走了过去。

    瞎四喊,陆锋,过来喝一杯吧。

    陆锋好像没听见一样,一直过了桥,走进了村南那条窄窄的胡同。胡同里也有路灯,但灯泡小,间隔又远,所以光线非常昏暗。我一直看着陆锋的身影消失在胡同的尽头。

    瞎四把最后一瓶啤酒倒完后,问,再喝白的还是啤的?

    支书说,来点儿白的吧,都喝了一箱啤的了,再喝肚子就炸了。

    瞎四说,那好,我去小卖部里拿瓶好的。

    支书狐疑地问,你家里会没有好酒?

    瞎四摇了摇头说,我家里的好酒全让我爹送了礼。

    小卖部在胡同的南头上。瞎四的影子消失在胡同尽头时,黄梅说,瞎四当了一年兵,变得比以前好多了,以前他可是每句话都带脏字儿。

    我说,瞎四其实也不坏,就是嘎了点儿。

    黄梅笑了,嘎是什么?

    我说,嘎就是坏。

    支书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一摇一晃地到河边的树影里去撒尿,哗哗的声音很清晰地传了过来。

    黄梅捂着嘴笑。

    瞎四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回来,手里拎着一瓶衡水老白干。

    支书骂道,娘的,你去北京了?这么长工夫?

    瞎四笑道,内急,找地方大便了一下。说完,冲我诡秘地笑了一下。

    黄梅用手在面前扇着风。

    黄梅喝茶,三个男人都倒上了白酒。

    支书不敢贪杯,说是要早喝完回家歇着,明儿一早还得去镇上开会。

    瞎四说,这是好酒,喝快了品不出味儿,还是换小杯,慢慢地喝吧。就一溜小跑进了家门,一会儿拿回来三个拇指肚大小的白瓷杯子。

    我和瞎四有意放慢了喝酒的节奏,轮流给支书喝。支书看出我们灌他,但并不说破,只管喝。我们支书就是这样,酒量大,胆子更大。

    一瓶酒喝到一半时,黄梅的母亲来叫黄梅回家。黄梅说,娘,你先回吧,一会儿我就回去。

    支书忽然醒悟了,他奶奶的,该到了关路灯的时候了,怎么路灯还亮着呢?

    我们村街上的路灯是晚上十点关闭,现在,除了我们面前还亮着,其他地方早就是漆黑一片了。乘凉的人们都在离这盏路灯几十米的地方或坐或站着,既借着这灯的光亮,又不十分靠近,只看到一张张模糊的脸,和忽高忽低的说笑声。

    瞎四说,大爷您在这里喝酒,谁敢关路灯?那不是找骂吗?

    支书要的就是这句话,瞎四一说他就很受用。

    我和瞎四的目光开始往小桥南的巷子里观望。

    瞎四明显有点儿沉不住气了,自言自语地道,恁晚了,怎么还不来呢?

    黄梅问,谁还来?

    瞎四不自然地笑了,我是说我爹,在镇上陪领导吃饭呢,怎么还不回来?

    支书冲他后脑勺拍了一掌说,放屁,你爹晚上在镇上喝酒,啥时候回家睡过觉?

    这时,我依稀看到桥南的小巷里有个人影晃动了一下,就隐到墙角里了。我拿眼看瞎四,显然,瞎四也看到了,冲我挤了挤眼。

    支书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不早了,散了吧。

    瞎四赶紧站起来,把他按坐在马扎上说,您再坐会儿,咱喝完这一瓶再散。您老要是心疼这电费,那也好说。说着话,他走到电线杆下,拉了下开关绳,灯灭了,最初的黑暗过去后,我们才发现今晚的月光很好,在月光下我都看得清黄梅细细的眉毛和支书耳朵后的白发。

    黄梅说,月光真好,早知道这样,就该早灭了灯。

    我说,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支书说,别扯那没用的,咱快点儿喝,明儿一早还去镇上开会哩。

    月光下,一个人影从小巷子里慢慢地走了出来,那人走走停停,疑疑惑惑的样子,到了桥头上,稍稍停了一下,然后大踏步地走了过来,越走越快,像小跑一样。待走近了,我发现那个人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紧得使身体的轮廓十分清晰。

    黄梅说,咦,这是谁?穿着一身这么紧的黑衣服。

    瞎四的眼睛一直盯在桥头上,这时他“忽”地站起来说,把灯打开不就看清楚了吗?

    一瞬间,灯光大亮,赤身裸体的陆锋暴露在亮如白昼的灯光之下。

    乘凉的人们愣了片刻后,忽然爆发出一片哄笑声……

    陆锋的全身都抹上了黑泥,猛一看还真的像穿了一身黑衣服,但在明亮的灯光下,他的裸体还是一览无余地呈现在人们面前,尤其是男人的那物件,垂头丧气地耷拉着,幸亏他是背对着月光,要不,暴露得还会更清楚些。

    支书一脚踹了他个趔趄,骂道,娘的,你出的啥洋相,恁大的人了,就不害臊?

    支书的这一脚踹醒了陆锋,使他从懵懂中明白过来,他撒脚就往村里的黑暗中跑去!

    人们又是一片哄笑,连村里的狗都惊动了,狗叫声此起彼伏,霎时就连成了一片。

    送黄梅回家的路上,黄梅一直没说话。我也没吭声。快到她家门口时,她忽然停下来,面对着我问,今儿这事儿?是不是你和瞎四算计好了的?

    我说,那当然了,下午就商量好了,不是早就给你说了吗?

    黄梅搡了我一把说,你别打岔,我是说陆锋这事儿?

    我说,我不知道。

    黄梅说,是不是你还因为今儿中午的事情生气,故意报复人家?

    我冷笑了一声说,人家?人家是谁?你怎么这么关心人家?

    黄梅说,你别这么酸溜溜的好不好?你们干吗老欺负陆锋!

    我提高了嗓门说,我欺负过他吗?你现在就去问问,我他妈的什么时候欺负过他?他那样儿的够我欺负的分儿吗?再说了,就是我欺负他怎么了?瞎四欺负他怎么了?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你干吗老这么护着他?你心疼他?喜欢他!你要是喜欢他就去找他呀!我可以退出来!我可以把你毫无条件地让给他!倒贴点儿什么都可以?我一直可怜他你知道吗?我他妈的连未婚妻都可以让给他!

    黄梅被我的疯狂吓着了,手足无措地看着我。然后,她狠狠地扇了我一记耳光,转身走了。

    我冲着她的背影大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

    六

    陆锋将黄梅的电话号码输入手机,然后极仔细地一下一下按着键,显然是往里输入汉字。

    战总举着一只大杯站起来,一步站到我的左侧,谦恭地弯下腰,轻轻拿起我的酒杯,用他的酒杯上沿儿在我的酒杯底座上清脆地碰了一下说,老师,今天我说什么也得称呼您老师,因为我特别爱好文学,也写过好多散文诗歌什么的,只是水平有限,发表不了,有时间要好好向您讨教。

    我看了看杯内透明的液体,心说这一杯下去,可就是二两啊。我说,战总,您太客气了……

    不客气,不客气,我先干为敬。不等我说完,战总已经一仰脖儿,咕咚一声将一大杯酒倒了进去。

    我苦笑了一声,也只得硬着头皮将一大杯酒喝了下去,顿时,我的胃里像着了火般热浪翻滚。我赶紧喝下一大口水,用力咽了下去。我想,这么喝下去,我非出洋相不可,正想给陆锋说一说,陆锋却将手机放在耳朵上,一边说着话一边起身走进了里间,随手关上了门。

    我说,你们陆总可真忙呀!

    几个人都附和着说,是呀是呀,陆总很辛苦的。

    坐在我对面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陈经理款款地站了起来。陈经理长着一张标准的瓜子脸,面貌虽然不是太出众,但脸色非常阳光,严谨的职业装使她的气质有一种说不出的优雅。陈经理说,您既是我们陆总的老乡,又是我们战总的老师,那我也就斗胆称呼您老师了,我平时是不喝酒的,今天也敬老师一杯酒,祝老师事业发达!

    我怕她也玩“一口闷”,赶紧冲她摆了摆手说,慢点儿慢点儿,我已经不胜酒力了,你又是女孩子,咱们就都少喝点儿,表示表示就可以了。说着话,我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

    陈经理很有分寸地浅笑了一下说,老师想喝多少就喝多少,我这做学生的可得干了!不由分说,一口就把一大杯酒喝了进去。

    众目睽睽之下,我只得咧了咧嘴,假装幽默地耸了耸肩头,然后端起我那杯酒,缓慢地倒入我的喉咙。

    陈经理高兴地给我盛过来一小碗汤,连连说,谢谢您了老师,您太给面子了。

    我已经面带醉态,我说,我希望你们也给老师面子,不要让我再喝酒了,已经不行了。

    是谁说不行了?陆锋笑着从里间走了出来,坐回到他的位子上。

    我说,陆锋,我真的不行了,你别出我的洋相。

    陆锋示意丁经理把我的酒杯倒满,然后端起酒杯对我说,现在男人不能说“不行”,女人不能说“随便”,你这大作家不会不知道吧?

    我当然是知道,但为了拖延一下时间,别让陆锋接着再灌我一大杯,我真诚地说,陆锋,我知道男人不能说“不行”,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不能说。

    陆锋给我碰了一下杯说,咱不研究那个,咱先干了这一杯!

    我固执地说,不行,你得给我说明白了,为什么男人不能说“不行”。

    刚才的那杯酒还在我的胃里翻腾,一时半刻的消停不了,这时候我若再喝下一大杯,就会当场“报菜谱”。

    陆锋放下酒杯说,按说,这是埋汰人的话儿,不能给你说,但咱既是光屁股长大的哥们儿,我就不客气了,权当给你提供个素材。

    陆锋就开始给我讲那个我给别人讲过几百遍的段子:在酒场上,男人说不行,不是指性功能不行,而是指“不能喝”,“不能喝”呢,这里面有个典故:说是一个小伙子在私处长了个疮,到医院治疗。接待他的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护士,女护士就给小伙子检查私处。女护士太漂亮了,她刚刚一碰到小伙子,小伙子的“弟弟”就精神了起来,膨胀得有些不像话。女护士倒不在乎,职业嘛。可小伙子不干了,说什么也让护士想法子把他的小“弟弟”弄蔫了,否则在前面这么支撑着怎么出门上街?护士摆弄了半天,结果是越摆弄越硬,怎么也蔫不下去。小伙子躺在那里还就是不起来。护士无奈,就去找护士长想办法。已经是半老徐娘的护士长说,这个好办,你学着点儿。护士长就拿来了一瓶烈酒,拧开盖子,然后“哗”地一下倒在小伙子的“弟弟”上,一瞬间,“弟弟”像霜打了的茄子般软了下去。漂亮的小护士恍然大悟:原来他是不能喝呀!

    我在陆锋的后背上很响地拍了一下说,你这家伙也学坏了,学会赚人了!

    陆锋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笑着问我,你能喝吗?

    这时我的胃已经有所缓和,就也很痛快地喝了下去。

    乘还没有人给我敬酒,我说,陆锋,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我已经喝好了,再喝就要吐了,咱上饭吧。

    陆锋很痛快地说,好好!准备饭。

    丁经理亲自打电话给厨房,只说了三个字:准备饭。

    陆锋又示意将他和我的酒杯倒满,然后说,咱边喝边等饭。

    我说,你就是再把那个黄段子讲一遍,我也不能喝了,爱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陆锋正色地说,我们无论如何得再干一杯。

    我诧异地问,为什么?

    陆锋说,在我们村,我最怕一个人,最佩服一个人。你猜猜看,猜中了,我自己把两杯酒全干了。

    我说,我不好猜,你说说看看吧。

    陆锋说,我最佩服的人,就是你,你的每一步都走得非常好,包括你的考学、恋爱、结婚、文学。你在关键时刻都能把握得很好,尤其是你在结婚这件事上,表现得更是理智。

    我的脑海中出现了两个人的影子,一个是黄梅,另一个是我的妻子可可。

    陆锋接着说,处在那种情况下,如果是我,我就会选择和黄梅结婚,选择了黄梅,那就选择了在乡下教一辈子书,和现在的你绝对不可同日而语。你选择了可可,就选中了你现在的前程。

    我的心痛了一下,黄梅凄楚孤独的影子又站在了我的面前。

    陆锋拍了我一下说,你知道,小时候我最怕谁吗?

    我回过神来,想也没想地说,当然是瞎四了,他老欺负你!

    陆锋立即予以否认,不对,我不怕瞎四,我最怕的人——也是你!

    迎着我疑惑的目光,陆锋说,那些欺负我的人,我只觉得他们坏,但我并不怕他们,他们能把我怎么样,他们充其量也就是打我,用水淹我……我都见识过了,不过如此。而你就不同了,你从来不打我,不骂我,我不知道,如果我惹着了你或者说你想对付我,会用什么可怕的办法,我想不出来,所以就越想越害怕……我们老家有句话,叫做“不叫的狗才是最咬人的”。

    我要敬我最害怕和我最敬佩的人一杯!

    咕咚一声!

    我没想到陆锋在心里这么看重我,我很豪爽地又干了一杯。

    这一杯下去,接着又泛了上来,一直顶到了嗓子眼儿,我闭紧嘴巴,用鼻子深呼一口气,硬硬地将酒又压回了胃里,胃顿时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我喝了口水,忽然想到刚刚提过的瞎四,就问,瞎四来找过你吗?

    陆锋点了点头说,他来过好几趟了,这几年,他“点儿”太背了,老不走运,欠了一屁股的债呀!

    我若有所思。

    陆锋话锋一转说,不过,他欠的债我都给他抹平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来过。然后,他站起来轻轻拍了我一下说,你先坐着,我去趟洗手间。

    我感慨万分,这人,真是命呀!

    一直站在我背后为我服务的丁经理又为我倒满了一杯酒,有一个服务员将另一只大杯倒满,递给了她。

    丁经理妩媚地笑着说,老师,您是陆总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今天您光临我们这里,是我们整个酒店的荣幸,我无论如何得敬您一杯,您赏个脸行吗?

    丁经理是那种典型的漂亮女孩,很有些光彩照人的气势,她的笑也非常的甜,隐隐的,含有一种水果的味道。

    我把杯子往一边推了推说,我已经喝不下去了,你的心意我领了,谢谢了。

    丁经理说,您不喝那就是不给面子,瞧不起我一个打工的小妹妹。说着,把那杯酒端起来,递到我的面前。

    我只得给她讲理了,我说,你一直没喝酒,我已经喝这么多了,你这样就有些乘人之危了。

    丁经理“嘎”地笑了一声说,老师您这么计较呀,这好说!她将我那杯酒送到好看的红唇边,慢慢地吸了进去。随后,服务员又将酒杯倒满,她并不放下,而是再次一饮而尽。等服务员倒上第三杯时,她才把杯子放到我的面前,端起她自己的杯子说,老师,这一杯我敬您,您说这样公平了吧?

    我有些目瞪口呆了,这大杯,一杯二两多,两杯就是半斤,这女孩子竟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喝下去了,连一口菜都没吃。这可是高度酒呀!我正迟疑地端起杯,丁经理已经不动声色地把第三杯酒干了。

    我叹道,今天无论如何撑不住了。就将那杯酒端到嘴边,一点儿一点儿地往里喝,我相信,就是毒药也不会这么难以下咽。

    丁经理说,不行我再替您点儿。

    我站起来,咬了咬牙,将剩下的酒全部倒进了胃里。顿时,我的胃强烈排斥起来,把酒直接顶了出来,怎么压也压不住了。恰巧,陆锋从洗手间里走了出来。我顾不得体面,一手捂着嘴,怏步走向洗手间,打开门,还没迈进去,胃里的东西已经不可抑制地喷涌而出!这一吐,就吐得昏天黑地,胃里的酒和食物像起义的士兵,不屈不挠地一次次向我的喉咙发起冲锋!刺鼻的腥臭味溢满了房间。我弓着腰,两只手摁着坐便器的沿子,一气又一气地吐着,两只眼睛也泪如雨下,眼前一片模糊……

    一只温柔的小手落在我的后背上,然后一下一下地轻轻拍打着,我顿时舒适了很多,腾出一只手,按动了坐便器上的按钮,将满池的秽物全冲了下去。头顶上忽然一亮,同时打开的还有一种轻微的“嗡嗡”声,是换气开关被打开了。我直起身来,身后的人轻巧地退了出去。我赶紧在洗漱池前漱了漱口,随手洗了把脸,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丁经理站在洗手间的门口,正冲我甜甜地微笑。

    七

    我醒来时,太阳已经照射进大半个屋子,照在墙上的一面镜子上,反射回来的光正好照在仅穿着短裤的下半身上,已经有了炎热的感觉。院子里很静,这个时间,家里人都“下地”(指到庄稼地里劳动)侍弄庄稼了。

    我口干舌燥,抽动舌头,舌头和口腔的摩擦竟发出了“沙沙”的声响。我爬起来,来到院子里的水缸旁,用瓢荡开水面上的树叶和尘土,瞅准机会将瓢插进水里,舀了满满一大瓢凉水,先漱了漱口,然后将水全灌进了肚子里,胃极舒服地“咕咕”了两声,整个身子都舒坦了。

    门口的狗叫了两声,忽然尖声呻吟着跑进了院子,长长的尾巴夹在了腚沟里。狗的后面跟进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块半头砖,一进门就喊,哎!你们家的狗干吗这么凶!

    我怀疑是在做梦了:进来的人竟是我恩师的女儿可可。

    可可见我发愣,就将肩上的包摘下来递给我说,你眼睛瞪这么大干吗?是不是想赶我走?

    我笑了,拉起她的手来到院子南边的猪圈旁说,你是不相信我们家真的养着猪,专程来看看的吧。

    可可认真地看了看猪圈里的几头猪,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真像。

    像什么?

    像你呗!

    我“哈哈”大笑,昨晚的不快顿时烟消云散了。面对可可,我忽然感觉到和黄梅之间的那些小疙瘩是微不足道的。可可能给我带来一种由衷的快乐,可可是透明的,照得我也透明起来,心中的块垒也如阳光下的坚冰,一点一点地融化掉了。

    我带可可参观完我的家及堆放杂物、柴草的后院,天已经近晌午了。我为午饭的事儿犯了难。我们村的庄稼地离村子很远,在农忙季节,人们早上下地时,都带上干粮、水和咸菜,讲究点儿的,带几个咸鸡蛋,中午就找个地儿一坐,随便填饱肚子,歇一歇接着干。也就是说,中午我得做饭给可可吃,可可是第一次来,还不能太马虎了。可要命的是,我从记事起就不知道饭怎么做,偶尔煮碗面条也煮成浆子。怎么办呢?想来想去,我决定去找黄梅。黄梅很会做饭,在她的那间宿舍里,我不止一次地饱尝了她为我炒制的佳肴。可可的到来,使我的心情一片阳光,对黄梅的一肚子怨气也烟消云散了,正好借这个理由与她和好。再说,如果不通知她,可可的到来也许会使我们产生更深的误会。

    我沏上茶,给可可倒了一碗,说,你先喝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可可问,你干什么去?

    我说,我去找人给你做饭。

    可可说,不用做饭,随便吃点就行。

    我说,那不行,你来这里不是要捞回本吗?怎么也不能太委屈你了,今后还少不了到你家白吃。

    可可问,你找谁来做饭?

    我说,我女朋友。

    可可瞪大了眼睛问,你在村里有了女朋友了?

    我说,实话告诉你,已经是未婚妻了,你不是说我们农村十五岁就结婚吗?我十八岁时才谈女朋友,已经很晚了。

    可可愣了一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顿时烫得尖叫起来。

    我说,心急喝不得热茶,你再晾一晾慢慢喝,我走了。

    我骑上自行车,飞速地向镇中学奔去!

    七月的中午,已经非常炎热了。偏偏这一路上的树全部被刨掉了,以前我上中学时的林荫路不复存在了。今年春天才栽上的小杨树苗,树干仅大拇指粗细,树冠也只有水桶般大,形成的树荫是那么的短小和瘦弱,它们爱莫能助地在烈日下承受着炙烤。我在滚烫的热浪中来到镇中学时,被汗水浸透的衣服已经又被骄阳烤干,硬硬地贴在了身上。脸上的汗浸到了眼睛里,怎么擦也止不住痛。

    黄梅对我的到来感到有些意外。她疑惑地盯着不断用毛巾擦脸的我,硬硬地冒出一句,你怎么来了?

    我笑笑说,还生气呢?我接着就把来意简单地说了一下。

    黄梅不错眼珠地盯着我的脸,听我说完,忽然厉声质问道,你知不知道?陆锋今天没来上班!他以前从不旷工的!

    我说,先别说这事儿了,你收拾一下我们就走吧,已经晌午了。

    黄梅说,你没听见我说的话吗?陆锋今天没来上班,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心里忽然非常堵得慌,我皱了皱眉头说,这跟你有关系还是跟我有关系?再说了,人家不上班还用得着给你请假呀!你是他什么人呀!

    黄梅说,就是跟你有关系!我觉得昨天晚上就是你偷走了他的衣服!

    黄梅同志,你有没有脑子,昨天晚上我们一直在一起的,我哪有机会?

    那肯定是你支使瞎四干的!

    即使是瞎四干的,关我什么事情?

    就是你就是你……

    我再也压不住怒火了,我将手里的毛巾狠狠地甩在了地上,怒吼道,黄梅同志,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老因为陆锋的事儿冤枉我?你到底是跟他好还是跟我好?

    其实,我和黄梅谁也不知道,在我们为他争吵不休的时候,陆锋已经踏上了去北京的征途,从而迈出了他辉煌人生的第一步。后来,我们慢慢了解到,他初到北京时,在一个建筑工地当技术工,后来因为懂得建筑图纸,被老板安排当了工长。再后来,他慢慢联络了一批山东过去的老乡,自己拉起了一支队伍,先从郊区修建民房做起,逐步扩大队伍,注册了公司,公司资质也逐渐提高,慢慢发展成了一个大的建筑公司。后来,他又涉足房地产,在国家严密控制土地资源之前,他建起了一座可以入住,万人的“魅丽庄园”。当土地价格几乎在一夜之间飙升后,他的“魅丽庄园”的房价也扶摇直上,翻了数番,一个拥资数亿元的大款就这么形成了。当然,这都是我们从媒体和其他正面渠道听来的消息。还有一种在我们村十分流行的版本:陆锋去北京后不久,就找到了他的生身父亲,他的父亲已经是国家一个部委的重要人物了……从此,在他父亲的关照下,他才会一路顺风地暴富起来。我本人更相信的是前者,我喜欢有奋斗的成功。

    我垂头丧气而疲惫不堪回到家时,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

    我床前的小书桌上,摆着四个凉菜:凉拌黄瓜、凉拌西红柿、葱丝拌辣椒、五香花生米。两双筷子已经整整齐齐地摆在那儿了。

    看我惊诧的样子,可可得意地说,没想到吧,我也会做菜的,请你的未婚妻来一起入席吧?

    我摸了摸后脑勺说,怎么只摆了两双筷子?你不吃了?

    可可递给我一条凉毛巾,不言不语地望着我。

    我一边擦一边恍然大晤,我家大门正对着大道,她肯定远远地就看到形单影只的我了。一个疑问忽然涌上来:这些你都是从哪里弄来的?

    可可拉我坐下说,这花生米是我带来的,其余的都是就地取材,从你房后的菜地里摘的。

    我当即跳了起来,你怎么能随便偷人家的菜呢?

    可可吓了一跳,这菜不是你家的吗?

    我说,当然不是了!你怎么这么没教养?说着话,我把黄瓜、西红柿、葱丝拌辣椒相继倒入了门口的猪食桶内。

    可可吃惊地望着一脸怒容的我,忽然脸涨得通红,她边收拾自己的背包边说,你用得着发这么大火吗?你请不来人家,也不能把气撒到我身上呀……

    其实,在我们村,随便是谁到谁的地里摘几棵菜,都是小事一桩,根本和“偷”沾不上边儿,我发火不单单是因为和黄梅生了气,主要的原因是,房后的菜地是陆锋家的……这个可可,你摘谁的菜不行呀,偏偏……

    我没有阻拦可可,任她负气而走。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刚刚把自己放倒在床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个人站到了我的床前。我赶紧坐起来,见可可正气喘吁吁地站在我的床前。我问,怎么又回来了?

    可可把背包狠狠地扔在我的床上说,你太没人性了吧?人家这么远来找你,你连饭也不让吃就赶走呀!说着话,她的肩头剧烈抖动起来,两行委屈的泪水顺颊而下。

    我的心忽然之间如遭重击般痛了一下,我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哄孩子般轻轻拍打着她的脊背说,对不起……

    可可在我的怀里放声大哭。

    一瞬间,我明白了可可。

    黄梅进来的时候,我和可可谁都没有察觉。那是我们俩的初吻,吻得投入而热烈……是黄梅快速离去的脚步声惊醒了我们,但是,一切已经无法挽回……

    这天傍晚,炊烟四起的时候,黄梅的母亲站在自家的房顶上,不点名地骂了我的祖宗八辈,一直骂到深夜,骂得嗓子沙哑了才罢休。

    我没有想到,我和黄梅三年多的恋情就这么轻易地结束了。美好的东西总是脆弱的,爱情尤甚。我更没有想到的是,几天后,黄梅竟然订婚了。我还没有想到的是,和她订婚的竟然是瞎四,以前黄梅最看不起的一个家伙。据说,是黄梅的母亲先征得黄梅的同意后,托六婶保的媒。瞎四的父母起初不太情愿,但因为瞎四的态度十分积极,最终也点了头。

    不是我不明白,是这世界变化太快。那几天,我整天像在做梦。瞎四和黄梅的定亲酒摆了三桌,瞎四还特意来喊了我,满脸掩饰不住的得意。我说,瞎四,酒我就不去喝了,只送你一句话,要好好待她。

    瞎四庄重地点了点头。

    后来,瞎四转业到了我们镇政府,当了人武部副部长,并和黄梅结了婚。他们的孩子上小学时,瞎四又升任了镇党委副书记,主管工业。管了几年工业的瞎四,脑筋慢慢开窍了,他利用职务之便,和一个沿海城市的商人挂上了钩,瞅准了一个搞工艺地毯的项目,就悄悄办了一个小厂。起初,他挣了一笔,风光了两年。因被黄梅捉奸在床,他在最风光的时候顺利地和黄梅离了婚。按当下最时尚的说法:好事全让他赶上了。但不久,因市场相对饱和,他小厂的产品花样又过于单调,厂子就黄了,大量的产品积压和过度挥霍使他债台高筑。黄梅离婚后就带孩子去北京谋职,投奔了她一个已在北京扎根的女同学,和瞎四断绝了一切来往。

    我毕业后,在“老爷子”准岳父的斡旋下,先分到市报社,并和可可结了婚。在瞎四最为风光的那两年,我也调到了省电视台文艺部,工作和文学创作方面都有了很大的改善。

    八

    我重新落座时,饭已经端上来了。我没有胃口,在陆锋的再三劝说下,勉强吃了两个蟹黄蒸包,喝了几口红枣莲子汤。

    时间已是晚上十点。陆锋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今天就到这里了,晚上的活动及住宿都替你安排好了,我就不陪你了。

    我说,我头痛得厉害,就不参加活动了,还是早早地睡觉吧。

    陆锋说,正因为你头痛得厉害,才不要睡觉,唱唱歌,蒸一蒸洗一洗,再按一按,酒就全没了。

    漂亮的丁经理站起来,走到我面前,弯下腰轻轻对我说,老师,您请跟我来。

    陆锋又拍了拍我的后背说,去吧,跟丁经理走吧。

    我总觉得丁经理的笑和陆锋的拍打有些暧昧,里面好像有什么诡秘。但这诡秘却有着强大的吸引力。我和在座的凡人一一话别后,就跟着丁经理出了门。

    在电梯间里,丁经理问我,您喜欢唱歌吗?

    我说,我五音不全。

    丁经理说,那,您就洗一下桑拿吧,您今晚喝得确实不少,如果现在就去休息,明天早晨您会觉得不适。

    有这么一位美女陪伴并关怀着,我非常惬意,头痛也无形中减轻了许多。

    出了电梯,对面的墙上是五个霓虹装成的大字:世纪娱乐城。

    一个领班模样的大男孩子走过来,先是很职业对我说了声“先生晚上好”,然后露出真实的笑模样儿对丁经理说,丁姐,您怎么亲自送客人过来了?

    丁经理说,这是我们陆总的一个重要客人,你一定安排好。

    大男孩子连连点头,没问题,我一定让先生满意。

    丁经理握住我的手,摇了摇说,老师,我只能送您到这儿了,下面的事情就由刘经理安排了。

    显然刘经理就是那个大男孩了。他带我在迷宫般的走廊里转了几个弯,然后打开一扇装修极为豪华的木门,对我做了个“请”的姿势说,先生,您请进屋稍候。

    我刚走进光线昏暗的房间,身后的门就关上了。

    屋子里的光线是粉红色的,充溢着浪漫和色情的暧昧气息。四壁及屋顶装修得金碧辉煌,但陈设极为简单:一张双千席梦思床,床头的墙上挂着一幅仿古木框的古代春宫图;一个小型的冲浪浴池,里面正浪花飞溅;两只沙发,一个茶几;一个博古架,上面放着各种酒及饮料。我换上拖鞋,先在沙发上坐下来。茶几上有一盒“软中华”,我抽出一根,点燃后深深地吸了一口,胃极敏感地抽搐了一下。

    门轻轻响了两声,然后无声地开了。一个穿三点式的女孩子推着一辆送餐的小车进了门,然后随手将门关上,上了保险。

    我轻轻摆了摆手说,小姐,我不需要。

    女孩子大约不到二十岁,一米七多的个头儿,胸部及臀部鼓得恰到好处,小蛮腰儿随着步子一扭扭的,扭出无尽的韵致。女孩说,大哥,男人哪有不需要女人的?

    我说,我不是不需要,是心理有障碍,以前朋友请过我,但一想到你们这些小姐都是很多人用过的,就挺不起来。

    小姐莞尔一笑,大哥去的地方可能不是这种档次吧,我们的服务和普通的“打炮”可大不一样,什么样的男人到了这里也能变得威风凛凛。

    我无言地闭上了眼睛。再次睁开时,女孩子已经脱得一丝不挂了。我看着她挺拔的身姿和饱满的胴体,在内心的最深处叹了一声:年轻真他妈的好呀!

    女孩子婷婷袅袅地走过来,干脆利落地把我的包装也全部拆除了。然后,她轻柔地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向浴池。我像一个听话的孩子,顺从地跟她下了水。水温正好,我躺在了有斜坡的一边上,让暗孔里喷出的水一下一下地冲击着我的腰部。女孩子拿了一块新的毛巾,站在我的身边,开始轻轻地揉搓我的皮肤,从脖子搓起,前胸、后背,不漏过一寸皮肤,尤其是私处,她反复搓洗了好长时间,直到我那因饮酒过度已经毫无知觉的下体有了反应,我把她的手拿开,她的手和毛巾才游移到我的腿上。她的两只乳房非常小巧,像未发起的馒头,但却非常洁白,有着细瓷一样的光泽,不断有小小的水珠在上面滚动,又像清晨沾满露水的白果。粉红色的乳头,像我们老家过年的蒸馍上镶嵌的醉枣。她很投入地为我劳作着,就像农民种植庄稼一样一丝不苟。如果我们忽视了她裸露的娇体,把她胸部以上录制下来,让我们来欣赏她工作时执著的表情,所有人都会认为她是一个非常敬业的好女孩。我忽然有一种想法,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这样的女孩,就应该在她光彩照人的时候从事这个职业,被很多人欣赏和享用。否则,她嫁给某一个人,被那个人欣赏过、品尝过,审美疲劳曰益厌倦后冷落在某座房子里,慢慢地老去,那才是真正的悲哀。

    现在,我被她安置在了床上,身下是一条一次性的床单。女孩打开了两盒牛奶,将我的全身细细地涂抹了一遍。从镜子里,我看到自己成了一个全身雪白的怪物,尤其是惨白的脸,很像马戏团里的小丑。女孩扶我躺好,然后,她趴在我的脚侧,柔软的舌头吻上我的足心,我顿时有了一种酥酥的、痒痒的感觉,但却是可以承受的那种痒。她那柔软的舌头没有在足底停留,而是沿着脚面游走了上来,像一条温暖的小蛇,蜿蜒着,起伏着,向我的大腿爬了上来……我全身的神经都活跃了起来,全身的细胞都按捺不住地颤抖起来,我终于忍不住发出了呻吟声……女孩吻到我的前胸时,一边吻一边用她娇小的乳房在我的下体轻柔地抚摸……片刻之后,我不可遏止地爆发了!

    女孩问,大哥,舒服吗?

    我说,一般。

    女孩说,好玩的在后头呢。

    我问,还有什么好玩的?

    女孩说,还有“冰火两重天”,很刺激的,一会儿你会更棒。

    女孩刚说完这句话,我们突然陷入到了黑暗中。

    女孩在黑暗中幽幽地说,又跳闸了,这个酒店是旧楼改造的,线路一直不行。

    我松了一口气说,那正好,我得空儿歇一歇。

    女孩摸黑为我点了一支烟,放在我的口中,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全身都放松了下来。

    一支烟吸完了,电还没来。

    女孩说,大哥,您先歇会儿,我出去看一看。她摸索着穿上衣服,然后我听到门很响地开了,又关了。

    女孩出去后,我忽然觉得对她有了一点儿的留恋,期盼她早点儿回来。她说的“冰火两重天”,我只听说过,但从未享受过。享受过的千告诉我,那是男人的天堂,我真想体验一下天堂是什么滋味。根据朋友的介绍,“冰火两重天”以后,就进入实质性的了,这个女孩子,想来是不错的。

    门又响了一下,然后一阵轻柔的脚步声走到了床前。女孩说,大哥,对不起了,这个楼层今晚是修不上了,主线全烧坏了,你跟我到楼上吧。说着,伸过来一只手,摸到了我的小腹上,我全身像被电了一下般一抖。

    我说,我得穿上衣服。

    女孩说,你身上这么多牛奶,会弄脏你的衣服,我给你拿着吧。

    我说,这个样子,遇上人怎么办?

    女孩说,不会的,整个楼层的人都遣散了,我们走楼梯,那里也没有电,有人也不会看到你的。

    我被女孩子的小手牵着,在心里憧憬着天堂,跟女孩子出了门。门外依然是一片漆黑,女孩熟门熟路,牵着我七绕八绕,一会儿我就丧失了方向。我问,还没到楼梯吗?女孩子没有吭声,她那柔若无骨的小手忽然一滑,就沉入到无边的黑暗中,我下意识地向前抓了几下,只抓到几把暗冷的空气。

    我轻声地叫道,小姐,小姐。

    没有回声。

    我又喊,小姐、小姐……

    我的声音在无边的黑暗中有了诡异。

    我有些慌了,放大了声音喊,小姐、小姐小姐小姐……

    灯光大亮的刹那间,我被强烈的灯光冲击得闭上了眼睛。等我慢慢再睁开眼睛,周围依然那么安静。只是,在我的面前,站了好多好多的人,认识的、陌生的,除了今天晚上陪我就餐的陆锋、战总、陈经理、丁经理,还有一个我万万没有想到的人——黄梅。

    我在瞬间就清醒了过来,环顾左右,忽然发现身后有很多花篮,就随手抓起两个,挡在了身前。花篮很高,它甚至挡住了我的视线,我仰脸往上望去,明晃晃的天花板清晰地倒映着我的影子,我的身前身后全是五彩缤纷的花,它们环绕着我这样一个惨白色的肉体,犹如一道鲜花饰边的大菜。

    我听到一个冷冷的声音说,你是今天晚上最丰盛的一道大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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