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岁故事-一字重千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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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县城二十里外的西圩村里,有一对少年兄妹,哥哥15岁,叫龙龙;妹妹13岁,叫燕燕。他们的爸爸李心耕是五十年代县中的高材生,后来当过代课教师,再后来回乡当了农民。几十年来,除了种地,他全部的寄托就是读书看报,写一些针砭时弊、以形喻理的杂文。他把日积月累的杂文精心筛选出100多篇,装订成厚厚的一本,取名《春风集》。一个偶然的机会,有位知名人士读完《春风集》后赞叹不已,欣然作序,鼓励李心耕投寄出版社出版。农民出书,谈何容易,李心耕经过两年多的苦苦奔波,又东凑西借交足了几千元出版费用,《春风集》才终于在省城一家出版社出版。

    可是按出版社的规定,《春风集》还得由作者本人包销1000册。只要能出版,包销就包销,李心耕将1000册《春风集》拉回家里,准备趁农闲到县城里去叫卖。想不到就在这时候,一场灭顶之灾无情地降临了:这两年为了出版《春风集》,他一直舍不得花钱进医院,肝病一拖再拖,这天他突然在田里昏倒,被送进医院检查,发现患肝癌已经到了晚期,医生诊断他最多还能活二十天,再无回天之术,只能打发回家“休息休息”。

    龙龙和燕燕很早就失去了妈妈,如今,可怜他们只能守着爸爸端茶递汤,日夜相伴,眼巴巴地尽着最后一份幼稚的孝心。

    由于病痛,李心耕常常昏迷过去,弥留之际,他总是睁着无神的双眼,呆呆地望着床边那一大堆《春风集》。有一天,爸爸拉着龙龙和燕燕的手,怔怔地看了好久,说:“你们俩都去卖书吧!”兄妹俩舍不得让病重的爸爸一人在家,都摇摇头。爸爸说:“这半辈子,我不求别的了,就盼这《春风集》能卖出去。可眼下,只有靠你们了……去呀!”

    龙龙和燕燕还是低着头,说:“爸爸,您病成这样,我们……”爸爸急了:“你们小孩子懂什么。这本书,是爸爸一辈子的心血呀,我活着不能见到书卖出去,你爸这辈子还有啥意思……”爸爸的语气变得很凄楚,又道:“书卖出去了才会有钱,有了钱才能还债。还有,你们学校马上要开学,还得交学费。快卖书去,听话……”说着,他枯瘦的身躯痛苦地扭曲起来,额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龙龙和燕燕含着泪点点头。

    繁闹的县城里,正逢物资交流商品展销,大街上车水马龙,人如潮涌。兄妹俩捧着书在街道边上左右顾盼,逢人就喊:“卖书!卖书!”他们喊了整整一天,稚嫩的嗓子都喊哑了,可是除了偶尔有人接过书粗粗翻几页,竟没有一个人买。兄妹俩饥肠辘辘。龙龙看看天渐渐暗了下来,又看看自己身边疲惫的妹妹,只得收拾好书回家。

    回到家,爸爸一见他们,忙从病床上欠起身子,两眼放光,问道:“书卖完啦?”龙龙和妹妹全低下了头,一声都不敢吭。李心耕失望地躺下道:“没关系,今天卖不成,明天再去。快吃饭吧!”两个孩子此时都饿极了,抓过桌上的冷馒头大口大口吃起来,直噎得透不过气来,李心耕在一旁看着,长长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龙龙和燕燕决定沿街分头叫卖,龙龙走东路,燕燕走北路。

    燕燕捧着书沿街喊啊,问啊,腿累肿了,眼盼酸了,但是谁也没有去注意人流中这么一个小不点的女孩子。不觉天已过午,燕燕实在叫喊不动了,便从衣袋中取出一块小花手帕,把手帕垫在书底下,放在地上,自己一屁股坐在了泥地上。

    这时一辆摩托车停在了她面前:“哟,这不是燕燕吗?”燕燕抬头一看,认出是爸爸从前的学生,叫阿发。燕燕眼睛一亮,忙站起身,上前叫了一声:“阿发叔叔,您买本书吧?”“买书?什么书哇?我看看。”燕燕满怀希望地递过一本《春风集》。阿发拿在手里翻了几翻,接着就摇摇头,说:“哎呀,燕燕,如今的行情,这些玩意儿不吃香,怎么不弄点武侠凶杀侦破的卖卖?”燕燕低下了头:“叔叔,我不是卖书的。这书,是我爸爸写的。”“你爸爸写的?唉!”阿发把书还给燕燕,有些惋惜地咂了咂嘴,“我早就劝他,别再写那赔本的傻文章,到我鱼摊上做个帮手,包他每月300元的工资嘛!”燕燕难过地摇摇头,几滴眼泪早已掉落下来:“叔叔,我爸爸他,已经……”

    燕燕抽抽泣泣说出了爸爸的遭遇和他最后的一线希望。阿发听了一怔,足足有好几分钟,才叹口气道;“你爸爸真可怜。”他拿过那本《春风集》又翻了几翻,“这书,卖多少钱一本?”燕燕马上接口道:“两块五。”阿发看了看地上摆着的书问:“这儿总共有多少本?”“四十本。”燕燕眼里含着希望的光芒,一颗心“咚咚”直跳,她求道:“阿发叔叔,您买一本吧,买一本吧。”阿发说:“你这四十本,我全买下啦。”“真的?”燕燕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阿发从胸兜里掏出一刀票子,数了十张递给燕燕。“哎!哎!”燕燕感激得全身都在微微发抖,她几乎是跪在地上,手忙脚乱哆哆嗦嗦地反复点了两三遍,才将四十本《春风集》捆扎了起来。阿发拎过书,随手扔进摩托车挂兜里,“突突突”一溜烟开走了。

    燕燕这时心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想赶快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哥哥。恰巧,龙龙挎着鼓鼓的书包过来了。他见妹妹挥着瘪瘪的书包满脸高兴,连忙问:“燕燕,你的书卖掉了?”燕燕的脸红得像两只苹果,嘶哑着嗓子高兴地说:“我的四十本全卖啦!而且是一个人买的,瞧,这是卖书的钱!”龙龙惊喜得两眼放光,双手一下子抓住燕燕的两臂,使劲地摇了又摇:“哎呀,太好了!爸爸写的书,总算有人买了!爸爸要是听到这个消息,该是多么高兴!”他见燕燕光是笑,推了她一下:“别光顾开心,快回家告诉爸爸去!”

    兄妹俩小手拉小手,匆匆地走不多远,前面路过农贸市场,走到一块挂着“水产类”牌子的地段,燕燕忽然将手一指,说:“哥,你看,就是他买了我的书!”龙龙顺着燕燕手指的方向看去,不由愣住了:只见前面一个水产摊位上,那个阿发正高举着一本《春风集》,指着面前的两篓子螃蟹,喊道:“咱不涨价不加秤,每斤三十元,另搭卖一本书两块五角,关心国家大事,增加艺术细胞,一举两得!哎,人多货少,愿买趁早!”果然,那一只只碗口大的螃蟹一下子吊起许多人的胃口。阿发摊位前围上了一大群人,其中一个浑身珠光宝气的女人抢上前,拣好螃蟹,见自己的小坤包沾了点泥水,她顺手将搭买来的《春风集》看也没看,就要去撕。

    龙龙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连忙挤上前,从那女人手里一把夺过书,对阿发说:“叔叔,谢谢你的好意。这书,还是由我们自己卖吧。”说着把四十本《春风集》一股脑儿抱进怀里,像怕被别人抢走似的,紧搂着走了出来。他把书交给燕燕,又从燕燕贴身口袋里取出那十张票子,又钻进人群交还给阿发。阿发一愣,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很快就被争买螃蟹的人群围在了中间。

    这下燕燕可受不了,她“哇”地一声哭了。龙龙并不搭理她,只是使劲咬着嘴唇,从她怀里把爸爸的书捧了回来,又拽过她的挎包要把书全装进去。燕燕边哭边揪住挎包不放,相扯中,燕燕的指甲将哥哥的手背抓出一道血印子,龙龙不禁抽了一口冷气,“哗啦”一下手里的书全散落地上。燕燕呆住不哭了,赶忙心疼地抓过哥哥的手背来吹。此刻,龙龙却哭了,道:“燕燕,你抓吧。哥哥多么希望书全部被人买去,那样,你即使抓破哥哥的手,哥哥也心甘情愿。可是你想想,爸爸盼望我们卖书,是盼望他写的这本书有好多好多人读,刚才像阿发那样,爸爸的书不就等于白写了吗?”燕燕听着,睁大两眼想了一会,终于明白了,她使劲点了点头,帮着哥哥将书装回挎包。

    回到家,龙龙和燕燕坐在爸爸身边。爸爸已经起不来身了,他勉强睁开眼睛问:“龙龙,燕燕,书,有人买了吗?书……”龙龙和燕燕对望了一下,互相使了个眼色。燕燕抢着说:“爸爸,卖了。今天,今天我和哥哥带了100本进城,全卖完啦。”龙龙接着说:“爸爸,你的书可受欢迎啦,有好多人都是抢着买,而且是两本三本地买呢!说难得碰到这样的好书。是么?”爸爸黯淡无神的眼睛里一下子放出了光彩,“呵,这么说,我的书到底没白写啊!”他挣扎了几下,说:“龙龙,燕燕,快扶我起来,我想吃点东西。”龙龙和燕燕见爸爸精神突然好了,不由一阵高兴,赶紧煮了米粥,盛来一碗。龙龙端着碗,把粥一口气一口气地吹凉,燕燕一勺一勺地喂给爸爸吃。爸爸大口大口地吃着,脸上露出了好久没有的笑容。

    见爸爸这样高兴,龙龙和燕燕的心里像刀割一样难受:爸爸平常最不喜欢说谎的孩子呀。龙龙拼命把头扭向一边,想遮掩住眼里的泪水,燕燕却再也控制不住,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爸爸愣住了:“龙龙,燕燕,你们卖了那么多书,爸爸高兴,你们也应该高兴啊。怎么啦?”两个孩子怔怔地望着爸爸,“哇”一声都哭了起来:“爸爸,刚才我们骗了您。我们怕您……心里难受……”爸爸眼里的光芒一下子熄灭了,他失望地看了看那堆书,身子一阵痉挛,就歪倒着昏迷了过去。

    龙龙和燕燕吓慌了,拼命地叫着、喊着:“爸爸,你醒醒,明天我们还去卖书,您的书一定会有人买的,您醒醒啊……”

    这天,龙龙和燕燕在城里叫卖了好几个来回,太阳西斜的时候,只卖出几本,兄妹俩背着那还是沉甸甸的书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筋疲力尽地坐在道路旁犯愁。

    眼看一天就这么过去了,想着爸爸的盼望,兄妹俩焦灼万分。燕燕说,“哥哥,咱不会学学人家,也来个广告么?只有想办法让很多人知道我们爸爸写的书好,人家才会买呀。”龙龙点点头:“嗯!可广告怎么个做法呢?”两人苦思冥想了好一会,龙龙忽然来了精神:“哎,你瞧人家摆地摊卖药的,吆喝一阵,耍几下武功气功什么的,就能吸引很多人围着看。”燕燕点点头说:“哎,是呀!”龙龙更来劲儿:“上回在电影里,你不是见过人家用气功显字么?我们也学学那样子,来个气功显字!”燕燕摇摇头:“可我们不会气功呀。”龙龙拍拍胸口:“咳,真的不会,来假的不也成么。”他对着燕燕的耳朵低声说了几句。燕燕望着哥哥,先是点点头,又连忙摇摇头:“不行,不行!”

    原来龙龙说的办法,是捉几只当地人称为洋辣子的毒毛虫,用一支毛笔把虫身上的那些肉眼看不见的毒毛沾染下来,然后用那毛笔在身上写字,皮肤很快就会因毒毛而刺肿显出字迹。不知内情的人看来,这就是气功显字了。燕燕尝过毒毛虫的滋味,有时她割草不小心,腿上被毒毛虫碰了一下,肿起豆大一块,她还抹了眼泪哩。她劝哥哥换个办法,可龙龙说;“爸爸病成那样,天天在念叨着卖书,盼望着卖书,咱们可不能再顾这怕那了。”燕燕小声说:“哥,要不,你就把那字往我身上写吧。”“那怎么成?你还小,又是女的,我是男的。再说,电影、电视里那些武功、气功的招式,我学得还挺像哩!”燕燕闹着不依,龙龙恼得跺跺脚,虎起脸晃晃拳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再多嘴不听话,我揍你!”

    百货商场门外,是街道最闹猛的地方,人们见冒出来个耍气功的地摊儿,而且又是两个未成年的孩子,纷纷驻足,好奇的男男女女很快围成了一个大圈儿。

    众目睽睽之下,龙龙已经脱掉了布褂,露出了光光的背,燕燕拿着那支毒毛笔的手在微微发抖,怎么也不忍心将笔落在哥哥那白嫩而瘦弱的背上。龙龙急了,回头狠狠地瞪了燕燕一眼,像是对她,又像是对众人,气昂昂地喊道:“快,来呀!写大一点儿!”

    从那狠狠的眼神里,燕燕分明看到了哥哥那焦灼的心,看到了爸爸那期盼的目光。她咬紧牙关朝龙龙点了点头,终于颤颤地将那毛笔落到了龙龙的背上。立时,一个大大的“书”字,在龙龙的背上清晰地凸了出来!

    “好!”人群中响起一阵喝彩声,有的还“噼噼啪啪”鼓起掌来。忽然,不知是谁好像看出了奥妙,冒了一句:“呀,是用毒毛虫刺的吧?”这话一说,人们“叽叽喳喳”地骚动了起来。

    龙龙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额角上渗出了密密的汗珠。此时此刻,燕燕再也忍不住了,她扔下笔,俯身抱起了几本《春风集》,面朝众人双膝跪地,声泪俱下:“叔叔、阿姨、大哥哥、大姐姐们,这是我爸爸写的书,买一本吧,买一本吧……”龙龙也不顾背上刺心般的疼痛,双腿跪了下来。

    这时,从人群中走出一位陌生的中年汉子,许多人认出来了,他是县委宣传部的吴部长。

    吴部长上前心痛地扶起两个孩子,然后,他若有所思地拿过一本《春风集》,对众人说:“同志们,这本书,我一字不漏地读过,是一位有追求、有水平的农民,用他自己的全部心血写成的!”吴部长转身对龙龙和燕燕说:“回去告诉你们的爸爸,他的情况我们已经了解。县委最近要举办一期大型的思想理论骨干培训班,我们准备把他这本《春风集》作为培训班的辅助教材,每人一册!”

    意外的喜讯,使龙龙和燕燕忘却了痛苦,忘却了疲劳,高兴得哭了起来:“爸爸的书有人读了,爸爸的书有人买了!”他们边哭边笑,跑啊,跳啊,恨不得变成鸟儿飞回家,立刻把这个喜讯告诉爸爸!

    他们顾不上饥饿,欢天喜地奔进屋门,兴奋地喊着:“爸爸,爸爸……”然而,爸爸已经永远永远地离开了人间,他那没有合上的双眼里满含泪水,遗留着深长的辛酸和期望……

    (叶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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