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来你肯定不信,小时候,我放过牛,砍过柴,割过猪草,甚至讨过饭。
我家的成分是地主。按理说,地主一定拥有很多土地,可惜我出生时,正是打倒地主的时候,家里房子被没收,书籍被抄走,家徒四壁。等我长到七岁,娘终是负担不了一家六口人的口粮,拉着我走上了讨饭的路。
娘肩上搭一个用帆布做的米袋子,手里拄一根木棍,我手里拿着一本小本子和一支铅笔。
天才蒙蒙亮,田埂上积着厚厚的霜。我们穿着单薄的衣衫,冻得直发抖。娘说,我们不能在自己的村子里乞讨。同情我们的伯伯婶婶们也只能偷偷地救济一点。
去外村讨饭,要翻过二十里的山路,我们一步步地走。我是娘最小的女儿。娘近五十了,有白头发了。娘烧猪食的时候我就坐在旁边拉风箱,我替娘拔下过好多白头发。娘总说,乖女,娘不老,你看娘的头发有黑有白多好看。那时,我就摸着娘的头发枕在娘的腿上甜甜地睡着了。
娘这会儿正弯着腰,用嘴呵着我的手,那股气暖暖的。我对娘说,以后我要让娘整个人都泡在这样热热的气里。我现在知道,真的有这样的热气,叫桑拿,我去蒸过,可体验了多少次,还是觉得没有娘当年呵着我的小手时的那股小小的热气温暖舒服。
天亮时,我们来到了一个叫大帜的村,娘一户一户地敲门,笑容满面,声音卑微,弯腰低头。娘叫我喊公公婆婆伯伯婶婶叔叔姨,我其实喊不了那么大声,娘是知道的,我又黑又瘦又矮,声音细小如蚊。可七岁的我会记数,还认全了百家姓,当然,这是读过私塾的爹教我的。可是读过私塾的爹却不能给娘分担生活压力,爹被关着接受改造。
我们连着敲了三户人家。第一户大门打开是个红脸膛的汉子,大吼一声,触霉头,大清早的来要饭,“砰”的一声大门紧闭。娘拍拍我的背,笑着说,乖女不怕乖女不怕哟。
娘蹒跚着走进一个破院子,几只大公鹅出来追我,啄到了我衣服,我吓哭了。我现在依旧最害怕那红头的大公鹅。哭声引来了一个小脚婆婆,小脚婆婆看着我们抬起手用袖子擦眼睛,说是米缸在媳妇的房间里,媳妇锁上了门。小脚婆婆颤巍巍地拿给我一个煨红薯,还是烫的,我一下就感觉不冷了。娘问小脚婆婆的名字,小脚婆婆不肯说,娘就叫我在本子上画个圈圈,叫我写上“小脚婆婆的番薯一个”。我不会写“番薯”两个字,但我能画,而且画得很像。
娘的眼睛红红的,我说娘你的眼睛是不是进沙子了,我帮你吹吹。娘不理我,拉着我继续敲门。第三户没人,一只“汪汪”叫着的大狗在栅栏边凶狠地瞪着我们。隔壁走出来一个小姐姐,小姐姐给我一颗玻璃纸包的小糖,那张糖纸很鲜艳,在阳光下发亮。第五户开门的是一个和娘差不多年纪的姆妈,我们站在门口,娘说家里揭不开锅了,想讨些“小米”。姆妈没说话,转身进屋了,我们在门外巴巴地等着……等她再出来时,她的手里捧了个大杯子,是满满的一大杯小米。娘低头了又弯腰了,我声音脆脆地问姆妈的姓名,在本子上画上了圈圈又画了个大杯子。
从大帜村又走到了河西村。娘弯了多少次腰,我记不清了,可我数得清一个个的圈圈。
月亮出来了,洒下一片银白,跟娘的白头发一样闪闪发光,漂亮极了。
我拍着娘鼓鼓的帆布袋对娘说让我来背吧,我一点也不累也不冷。娘的笑纹飞起来了,娘说,还是好人多啊。娘说的时候正低着头暖我冻得红红的小脸,于是,我吃到了娘滴在我唇上的眼泪,我吃进去了,娘的眼泪也是甜的,跟那个小姐姐给我的小糖一样甜。
那一年冬天特别的温暖,我们一家围着炉子等着小米熬成粥,香气飘满了土墙木窗。
娘一直保存着那个小本子。后来当家境有所好转时,娘翻山越岭一家家去感谢。前几年搬家的时候娘从一块蓝布手帕中拿出来,纸张发黄,可惜字迹一点也没了,因为是用铅笔记的,几十年了早就褪色了。可记忆永远不会褪色。娘一直念叨着小本本上的那些名字,这么多年了一直督促着我们去看望去拜访。
娘说得最多的是那句朴实的话: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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