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悲悼苏琪可怜的亡灵。
我又怕走近那座孤凉的坟。
她是在家里上吊自缢的,两天后才发现。宁立本帮着料理了丧事。据他说,当时她的脸已扭曲变形,肉体冰冷僵硬,散发着刺鼻的异味儿……我走近她的坟墓时,老想象着她惨不忍睹的模样,只觉瘆得慌。
我说过,上小学时,我曾被“吊死鬼”吓丢过魂儿。那场景与她的惨死连接,心中总有个恐怖的意象,甚至后悔不该走这一趟。可读过她跟儿子的QQ聊天记录,我悲悯她痛苦的灵魂。我的心在颤抖,还是来了。
她安葬在省城郊外的沟垴里。郭于敏的侄子驾着车,出城十多公里后驶入一段田间土路。在山坡的沟口处下了车,我俩沿着曲里拐弯的小道,朝沟垴里走去。
清明时节,山路两边的土岩和沟沿上,遍布着各种野草和山花。我认得,那碎碎的麻麻的小黄花儿,叫“星星草”;那宽宽的深绿色的叶片,周边长着毛毛的刺儿,叫“刺角芽”;那茸茸的细叶,成撮成撮地长作一团,泛着粉浓的浅白色,叫“白蒿儿”,能蒸着吃的;最招人眼的是“打碗花儿”,像喇叭,“碗口”嫩白,往下渐渐泛了红,至根处已成浓烈的粉红色,能滴出血似的,特鲜艳;路边成片成片的枯草,刚钻出嫩芽尖儿,草秧又细又硬,一节一节地连着根须紧抓在地上———那是北方最多见的“格巴皮”草,我当年插队时,在田间除草最怕碰见它,你分不清根梢儿,使劲抓一把全是断秧子,留在地上的碎段,没头没尾地照样长,生命力很顽强,“顽”得让你烦,拿它没法子。
但我对它有亲切感。你跟它打过交道,它曾让你烦过,可你记住了它。就像旧时冤家反倒成了老朋友,它仿佛冲着你笑:“呵呵,老朋友,当年你烦我、恨我、想除掉我,可我还活得好好的!瞧,又见面了不是?”
我想着苏琪。当年也曾烦过她,还骂过她是“乌鸡”。但毕竟跟她共度过一段青春岁月,情谊是有的。那时苦啊,缺粮少菜,我们一起去拔过“白蒿儿”,回来拌些面粉蒸着吃,软软的、面面的、甜甜的;也同去拔过“刺角芽”,用滚水煮熟,加些油盐当菜吃,据说能清热祛火……
看着熟悉的野草花,激活我点点追忆。记得,她很喜欢打碗花。那年春天锄麦苗时,她随手掐了几朵插在发卡上,臭美了半天。有次,她扯了一把打碗花秧子,编成小花环戴在头上,得意地咯咯笑。这会儿,我也随手扯了一把,想编个花环献给她,她的在天之灵,能看得到吗?
2
我很后悔,当年不该骂她是“乌鸡”。
仿佛是生与死的自然和解。她活着,你可能对她有怨气;如今死了,你跟她的一切恩怨似乎也随之了断,任何计较都没了意义。这时,你对她只剩下悲悯。而她死得那样惨,我还曾伤害过她,这样想来,心里反觉愧愧的。
那时,我是挺烦她的。就那泼性子,不管你高兴不高兴,她只管直愣愣地说,让你听着很不舒服,自然对她没好感,有时便骂她是“乌鸡”。
但以实说,她的心地并不坏,真的不坏。她是有些娇气,吃不了插队生活的苦,老请病假往省城跑。这当然不对头。可她每次从家里回来,都会带些罐头、饼干、水果之类的零食,给大伙分享。这就比我强,比如说,宁线儿塞给我的油馍,我是藏着掖着生怕大伙儿发现,全都偷着独吞了。
“批林批孔”那年头儿,有天清早,宁线儿突然闯进知青住处来。说她嫂子临盆难产,接生婆怕出事,催着赶快去公社医院。她哥偏巧干活崴伤脚,急得没法子。她想找我帮忙,可我是小伙子啊,对大肚子婆娘怎好下手呢?几个男女知青都没遇见过这事,不知该咋办。倒是苏琪爽快,没多想便吼叫起来:
“愣着干吗?找辆架子车,赶快去呀!”
我们都被她唬住了,没头没脑地朝宁线儿家跑去。一阵忙乱,笨手笨脚把孕妇抬到架子车上。赶到公社医院,已是半晌时分。谁知,医院正在开批判大会,顾不上抢救。结果酿出场悲剧,把胎儿耽搁死了。院长狡辩说,“批林批孔”是头等大事,真让人气愤。可我们只会臭骂,没别的法子。这时,苏琪使上了泼劲儿,她一手叉腰,一手直捣着院长的鼻子,讨说法。
“头等大事,比命还大?”她质问院长。
“这小妮儿,说话得突出政治啊。”
“就不突出政治啦,咋的?”
“这个这个……你敢胡说,我去揭发你!”
“好啊,我奉陪!反正不赔钱,没完!”
院长被她镇住了,他本来不占理,估计也打探到她的家庭背景是有仗恃的,得罪不起。最终,医院乖乖地赔了钱。几百块呢,在乡下能盖两间瓦房。那年头儿,敢公然声称“不突出政治”可不得了。但她为农妇打抱不平,敢豁出去。这就不能叫“泼”,而是正义感。
那年夏天,下了场罕见的大暴雨,黄河水突然涨得没边没沿,它卷着上游的泥沙,裹带着成群的鲤鱼,浊浪狂涌。黄河就这特性,暴,它暴涨时来势凶猛,退潮也极迅疾。一眨眼,便露出大片沙滩。那些鱼被狂浪打晕了,赶不上调头就搁了浅,翻着肚皮留在沙滩上。一眼望不到边的黄沙滩啊,一片白花花的,全是鱼。汇龙村人常年在河边住,有这经验。等到黄河刚刚退潮,各家都倾巢出动,挎着荆条篮子或挑着箩筐,也有推着架子车的,男女老少齐刷刷地朝河边涌来,干啥?拾鱼。
有个词叫“赶滩拾鱼”,就这意思。
我是说,苏琪曾救过我的命。那天,我只顾往黄河滩的纵深处跑,见那儿鱼多,还没人去拾。却不知道,那沙滩踩上去卟嗞卟嗞响,皮皮的,叫“牛皮沙”,竟把我的两条腿“吸”了进去。我急得乱弹蹭,越踩越往下陷,根本拔不出来。苏琪看见了,不由分说,慌忙跑过去拉我,结果把她也陷了进去。多亏乡亲们搭救,才脱了身。
难怪,村里人都不去那儿拾鱼呢,知道危险,去不得。他们过后才教我说,遇到这情况很吓人,弄不好会要了命,办法是赶快趴下去慢慢爬出来,或等人去救援。可我不懂这个,差点儿出大事。苏琪傻乎乎地去搭救我,那是冒着生命危险的……我当时很感动,过后便淡忘了,遇见她不顺眼照样骂“乌鸡”,真不厚道。
她仅在汇龙村待了两年多,便调回了省城,临走还给我留了双蓝袖套,说是套在毛衣袖上干活不磨损。她曾挑剔我的毛衣太难看,临走却想到保护。这也看出,她是嘴巴损人,心肠真的不坏。
可当时,我只恼怨她的坏处,却没在乎她善良的一面。人间有很多美好的情感,都被这样“不在乎”地忽略了……而今,当她成了我悲悯的对象,反觉那些计较是种浅薄。我此刻对她已恨不起来,一点儿都恨不起来,更多是怀念,是同情和悲怜。
她曾让我感动过,值得我怀念。
我一步步走近墓地。打碗花环已编好了,我小心地捧在胸前,怕揉搓变形,想完好地献给她。我想她一定会喜欢,会的。
3
小时候,我曾听奶奶说,打碗花采不得,谁采了它准会打碗。我被这话唬住了,不敢触碰它。后来才明白,或许是人们怜惜它,才编个说法吓阻玩童糟蹋?它的藤子很纤细,黑黑的,像根干硬的细铁丝,几乎没水分,竟滋养出如此鲜艳的花朵。它美得让你惊讶又让你可怜,觉得它太娇弱了,怎忍心去蹂躏它?
我有时觉得,苏琪就像打碗花。不是说,她像打碗花般艳丽,不是,她没那么漂亮,而是她生长的家庭环境,她的敏感和脆弱,有点儿像打碗花。
我仍记得,刚去汇龙村插队时,当看到她时尚漂亮的衣装,第一印象是个娇贵的小姐。也以为,她的家境准是很幸福。后来才渐渐知道,她的家境实际很不幸。打记事起,她父亲随着地位不断攀升,嫌弃当工人的母亲,暗自勾搭上个漂亮的女部下,家里经常为此吵闹不休。母亲有股强悍劲儿,恼怒上来会操起擀面杖或握把菜刀,摆出拼死的架势,父亲吓得夺门逃窜,她呢,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她还见过,母亲揪着那个漂亮女人的头发,使劲儿扭打……她只觉母亲挺凶的。有时,她不敢跟母亲一起睡,好像她会拿刀砍了自己。
她不是滋滋润润长起来的,那是个情感很干瘪、扭曲、冷硬的家,没有温情感,缺乏爱的滋润。这点儿,她倒像打碗花,看似富贵艳丽却缺少水肥营养,开在一根纤细干硬的藤秧上。
母亲对她百般疼爱。没爹的孩子呀,母性本能地会更心疼她,以至过分溺爱。从小到大,母亲几乎不让她做家务活,刷碗扫地都怕累着她。偶尔,她想下厨帮着切个菜,母亲慌张地夺过菜刀:“噫噫!割住手咋办?”有时去拖地板,母亲夺过拖把:“看看,身上弄脏了不是!”这样子,母亲本心是疼爱她,宁愿把什么活儿都替她干,结果是把她宠坏了。久之,她被宠得满身娇气,一丝活儿都懒得抬脚动手。还特任性,稍感不顺意就使性子,从不顾别人的感受。
她自根儿恼恨父亲,恨他贪恋漂亮女人,把自己甩给一个孤寡的母亲。她觉得父亲欠自己的,经常向他要钱,逼着他办这事那事;母亲也怂恿她:“去,找那死老头子!他若不管,良心让狗吃啦!”父亲自愧对不起女儿,有种补偿心理,尽量顺着。常常,他为给女儿补贴或帮忙,小老婆嘟着嘴不高兴,经常为此惹场气。但前妻不管这个,正想让他们过得不顺心呢。
她对父亲有种畸形心理,恼恨他又依赖他,不时向他索取。满足不了呢,就跟他大闹,外人在场也不留面子,把他弄得下不来台。这怪他,谁让他抛弃妻儿恋美色呢?说话不硬气呀,只得被女儿拿捏了。
父亲位尊权重性子暴躁,下属对他都很敬畏。可他偏拿女儿没法子。部下们都知道他怕女儿,所以见到苏琪也都敬着让着,戏称她是“领导的领导”。她呢,意识不到是父亲的权势影响,好像是自己讨人喜欢。这滋长了她的优越感,以至有种自恋倾向,有种自视高贵的潜意识。
但下乡插队后就不行了。都是知青,谁比谁高贵呀?见天,大伙儿同吃一锅饭,都得轮着下厨。这倒没说的,因为都一样。可她在省委大院总被人敬着让着,来到穷山沟里,居然跟大伙儿都一样”抹平了。她在家里连碗都没刷过,在此得轮着做饭,心理上当然很难接受,至少不适应。
她不情愿“屈驾”下厨却无法推辞。便掐算着,每轮到自己时就装病请假,逃回省城去“看病”。谁傻呀?都看出她是耍滑偷懒,她也觉得不好意思,于是每次都会买些糖果点心带回来,分给大伙儿吃。这个,她倒不抠门儿,反正钱花完了再向老爸索要。那年头儿穷,我们平民子弟舍不得买这些,都抢着吃。一吃,嘴就短了些,不好意思再说她别的。全当多做顿饭,图个出力换糖果,也合着。
但她的性格还有点儿怪,是那种自尊心特强、特敏感的怪。比如,那次石光亮抢走我打下来的红枣去讨好钟梅韵,我都没当回事呢,她却难以忍受,好像没让她吃是对她的轻视。她竟因此把石光亮挖苦一通,弄得他满脸涨红。
冬天搞“大寨田”时,宁线儿老把省下的白馒头塞给我吃。她发现了,可能以为我吃不饱,也是好意,便把她没吃完的白馒头送给我。我刚吃过宁线儿的馒头,很饱了,真的吃不下去,没接。她陡然翻了脸:
“哼,你不稀罕算啦!下次,喂狗都不给你!”
你看你看,就为没吃她的馒头竟惹恼了她。你觉得不是个事,可她冷不丁就发火了。我有时琢磨,这是否与她的生长环境有关呢?经常面对家庭暴力的恐惧,没有安全感,总怕被伤害。而母亲的过分溺爱,父亲的容忍迁就,使她形成了种“很自我”的不健全人格。周围人们对她一味讨好,又会使她形成种错觉,好像别人都该敬着她。于是,她对些微的不敬或冷落都很敏感,因为没有心理承受能力。
从这点说,她真像朵“打碗花”,娇艳,脆弱,经不起触碰。
4
对于她的自杀,朋友们有多种推测。大多认为她有抑郁症,也有说是精神分裂症,还有说是焦虑症。到底什么“症”呢?属于精神病理学的问题,我不懂。
按弗洛伊德的说法,精神症是由性压抑、遗传禀赋、童年经历等个人特征引发的内心冲突。据此分析,她在那样的生长环境中所形成的人格,似乎带有自私、敏感、偏激的先天缺陷。她易发情绪化冲动,甚而可能走极端、钻牛角尖儿,陷入精神困境。郭于敏也说,她是有精神病才导致自杀。当然,他是想推脱自己的责任,所以更愿朝她的病上找动因。他对我说:
“我早就发现,她精神不正常。老是疑心重重,还很情绪化。动辄就暴躁发火,把我折腾得苦不堪言。我不是烦她,实在忍受不了啊。”
据他说,刚结婚的头几年,他在省委办公厅当科员,不很忙,基本能按时上下班。他还常常买菜做饭,她也挺温顺,日子过得还不错。当处长后就不行了,晚上老加班,不能按时回家。她开始嘟囔,渐渐发展为争吵。她老怀疑,他在外边混女人。而他确实是在熬夜写材料,她会连要几次电话询问,搅扰得写不下去。他到郐县当书记后,离家远了。她更不放心,经常夜里给他打电话,问这问那没完。他拿话筒的手都困了,放不下。有时,她给他连拨几次电话,占线,打通后立即追问:“给谁打电话?”他说是跟同事谈工作。她不信,怎么解释都不信。
“哼,谈工作!用得着恁长时间?谁知跟哪个臊女人调情哪!”
他回到家里,经常为屁大个事发生争吵。因为她总习惯于放大思维,或者叫偏激,老把很小的差错想得很严重、很严重,使他常常感到莫名其妙,就这点儿事,值得发火吗?可她的情绪不能自控,很任性。有时恼怒起来,居然也会操起菜刀或擀面杖威逼,摆出跟他决斗的架势。这点,她跟母亲有惊人的相似。遗传基因?还是潜移默化的模仿?得承认,童年经历对人格形成确实有影响。
也有心平气和的时候,他劝导她:“哎呀,你老这样发火,谁忍受得了?”她冷静时也承认:“是,我是脾气不好,可控制不住呀。”但接着又为自己辩解:“女人嘛,都有小脾气。你大男人计较这个,真小气!”得,又怪罪到他头上了。过分的自尊,使她从不肯认错。
她总想把他紧紧攥在手里,对他有种强烈的控制欲。这状态下,她很难正确判断他会产生什么反应。她老给他打电话,而他也许是厌烦或正为别的事恼火,有时忍不住对呛几句。对此,她是不能接受的。因为她自以为并没苛求什么,不就想给你打个电话么?于是更引发猜疑:真是嫌弃我啦。这不,打个电话都烦!
她总想使劲控制他,这使他有种压抑感,总觉自己是处于被监视、被审查的地位。他不经意会露出逆反情绪,比如厌倦、反感、恼火。而这又加剧了她的疑虑和不安,就像紧绷的绳子,越绷”得紧反倒产生逆向的力。本来,她刻意控制他的深层心理是焦虑,而当她老想着对他控制、控制,反倒更加深着焦虑。
也许,她能稍松弛下会好些?可她松弛不下来。自小父母离了婚,母亲带着她过得很艰难。她的潜意识中,总怕重蹈母亲的覆辙,怕老公也被别的女人勾走。这种恐惧和焦虑深植在她的心灵里,使她有种神经质的敏感。
有天深夜,她不知是真的想他了还是无端生疑心,突然给他打电话,说现在就想去郐县找他睡觉。他以为开玩笑,便说“好啊,你来吧”。不料,她果真开着车跑去了。他大吃一惊:“深更半夜呀,跑几十公里,演哪门子戏呢?”而她反倒更起疑,觉得他在糊弄她:“你答应让我来的,为啥来了又反感?”她由此认定,实际是不爱她才不愿让她来。他哭笑不得,却又苦于解释不清。不不,是怎么解释都不能让她释怀。结果,为这场荒唐又闹场别扭。他为此感到痛苦,更感到后怕:是怕她这样不理性,是否精神有毛病?会不会干出更冲动的事呢?
“她常常有些偏激行为,让你无法理解。”郭于敏对我说,“后来,我才慢慢觉察出来,那是病态。真的,那是病。”他曾建议过,让她去找心理医生看看。会不会是精神症?也许是更年期?对此,她大为恼火:“你才是精神症、更年期哪!”
我无法确认,她是否有精神症。但精神病理学的临床观察发现,凡精神病患者,都拒绝承认自己有病。治疗的麻烦也在这儿。如果患者能意识到是病态,自觉控制情绪调适心理,才有好转的可能。于是说,她拒不承认有病,也许真的没病,也许恰恰证明有病。不过话说回来,即使按有病解释,对她公平么?
精神症是个结果,病因呢?
我渐渐走近她的墓地。郭于敏的侄子跟我边走边聊,他也认定苏琪是精神症导致自杀。“但,她为什么会患这病呢?”我质疑。而他说得很肯定:“我也说不清,她为啥患这病。反正,她是有病。”
我无意再争论这个,因为已走近墓地。我怕这说法对苏琪不公,伤害了坟里那个亡灵。她死得够惨了,难道,还让她为悲剧埋单吗?
5
我不否认她的死与精神症有关,但却无法原谅郭于敏对她的伤害。
当初,他爱上她是有政治图谋的。这是事实,朋友们都看得明白。而苏琪对他的爱是真诚的,她没嫌弃他贫贱,还不惜跟老爸闹翻脸,为他争个有利的发展平台。就是说,她的爱是被他利用了。这对她不公平呀,真的不公平。后来,他的仕途一路顺利,以至混到正厅级。他的大学同学多被分到乡下去了,就像程守义那样,至今仍是农业技术员。若不是苏琪,他能有这一切吗?
可他给了她什么?
她在聊天记录里如是说:他刚参加工作时,得靠她老爸呢,所以对她百依百顺。老爸退休后,不久病故了。而他的翅膀也长硬了,脾气便大起来。有时给他要电话都烦,甚至摔电话……这就扯不清了,各执一端理。同是打电话这门子事,他说她是有疑心病,她说他是翅膀长硬了。夫妻间的“理”是本糊涂账,说不清。
然而,有些事是没法糊涂的。比如他跟傅回雪那档子事,曾被她盯梢捉了奸,在房间里按住的。这能糊涂过去吗?俩人为此大闹一场,她气得差乎寻死上吊。幸亏宁立本从中解劝才算捂住了,没耽搁他升迁提拔。在这件事上,无疑伤害了女人最原始的自然情感,对任何女人都是难以承受的耻辱。而她顾全大局,为维护他的体面没往外闹腾。她那种泼性子能忍这个,承受着多大的痛苦和委屈呢?
他被“双规”前是跟傅回雪在一起,直到被“带走”前都没回家。这么大的事,满街人都在议论,作为妻子,却还蒙在鼓里不知晓。很难想象,当她知道这一切时,又是怎样的刺伤呢?
在他被“双规”的那些日子里,她的精神临近崩溃,沮丧、绝望、烦躁不安、严重失眠,不时发生些怪异行为。有时,她会强迫自己暴饮暴食,独个儿在家里喝闷酒。有时,看电视也会突发恐惧———看到抢劫绑架的镜头,她会忽然担心儿子被劫持,以至产生幻觉,仿佛已看到绑架的场景。她立即给国外拨打电话,惶恐地呼叫儿子。
儿子发现不对头,连问家里是否出了什么事?她不敢明说,怕儿子得知父亲的遭遇,精神承受不住。她都快被逼疯了,还顾及着儿子的感受。瞒着,极力瞒着。她把家庭不幸带来的压力独自扛着,面对外人,她努力装出坚强,实际已虚弱到极点。
她极力维持这个家。尽管,她恼恨老公对自己不忠,仍想牢牢抓住他。从小,独身母亲拉扯着她过日子,太艰难、太辛酸。她害怕重演母亲的悲剧,害怕孤单。对这个家,她的心凉透了,仍尽力维持,宁愿忍受委屈。在她看来,不管怎地总算有个栖身的小窝儿。似乎,可以从那点儿可怜的余温里,获得一丝生存的慰藉。
她煎熬了一年多,终于等到了他正式判决、入狱服刑。可以见面了,她慌张地去探望,可连去两次,每趟来回三百多公里的路啊,都遭到他无情的拒绝。她在会见大厅冷坐半天,他固执着不肯见面。每次,她都一路哭着返回省城:“你真狠呀,夫妻一场,我就这样讨你恨吗?”她走进家门浑身瘫软,身心都被摧垮了。她一直睡、睡,搞不清白天黑夜,一整天不吃饭都不知饥渴……后来,儿子已知道发生了什么(迟早瞒不住)。她是实在难受得憋不住了,才跟儿子在网上聊天倾诉。这样写道:
我把整个心都掏给你爸,掏给这个家了。为了这个家,我宁愿忍辱吞恨,咬碎牙咽进肚里。可我得到了什么?
这话我信。否则,她不会在那种心境下去监狱探望。第一次被拒绝,再去第二次……她对他已不是生活依赖。他都进监狱了还能指靠什么?更多是精神寄托,感觉仍有个家,有个心灵归宿处。即使透风漏水的破船,总还有个共渡的伴儿,不孤单。或许,她还想感化他?企望他回心转意?“让你看看,都到这一步了,我不计前嫌,仍念着夫妻情,你总该良心发现了吧?”或许会这样想,才尽力去做。
可这一切努力都失败了。
她在这种失败中感到了自卑,觉得自己没本事,连成了阶下囚的男人都拉不住,以至怀疑自己没有爱的能力。要不,把心都掏给他了,怎得不到他的爱呢?她为自己的无能而沮丧、而愤怒、而自暴自弃。
她几乎完全丧失了自信。以至于很多在别人看来稀松平常的事,她做起来都觉很难、很麻烦。比如,她去医院看个小病,都得托朋友帮忙找医生,怕医生不尽心。甚至,给儿子寄个包裹也得让朋友陪着办,万一弄出差错邮不到呢?实质是,她已陷入深度的自卑状态。她对一切事情都感无能为力,无法独自解决,由此形成习惯性的焦虑。她的心境糟透了,几乎全是负面情绪。好像事事都磕磕绊绊,都很难、很不顺。她为此常常很沮丧:“我咋活得这么难呢?”这种心理后果很可怕,恶性发展会导致彻底的自我否定,以致萌发轻生念头。自杀,便是自我否定的极端形式。
不不,她不想死,还要努力挣扎。
那些天,她羞于见人,整天闷在家里头。疯狂地喝酒,借此麻醉自己;她在网上跟儿子狂聊,发泄郁闷;或刻意贪睡,试图在沉睡中逃避现实。有时,她会去逛商场,疯狂购物,连买几套衣服,有些买过就忘了,从没穿过,其实并不需要,仅是寻求一种精神替代———从物欲的满足中填充空虚。有时,她的心理和生理感受会错位,似乎不是情感饥渴而是肚子空饿。她不停地吃水果、点心,嗑瓜子儿或喝饮料,好像肚子总填不饱。
当然还得上班。她是省农学院图书馆的副馆长,分管着一摊子事呢。也好,投入工作可转换下心境,老闷着会憋出事的。这时,工作对她是种拯救,至少能暂时让她摆脱孤独、空虚感,分散精神压力。她需要这个,太需要了。
6
她娇气惯了,工作一直懒懒散散。习惯贪睡过头,上班经常迟到。可这会儿,她突然一反常态,格外地勤奋起来,近乎成了工作狂。时常,她还会睡过头,保证不了准点上班,这是老毛病,不好改;但下班却经常加班加点,有时周末也去加班。别以为,她是事业心突然加强了,不是的,她是怕待在家里孤独、寂寞,因此以工作的狂热逃避家庭困境。她几乎成了“工作狂”———不是常态的积极,而是病态的发泄。
她是副馆长。下属遇到“工作狂”式的领导,指定跟着倒霉。因为她给人的表象是忙工作,好像很敬业的样子。你不高兴却没法说。“难道,我让大伙多干工作、积极奉献错了吗?”而实质上,她是不能独立对付某种困境,总想让别人陪着瞎折腾。她通过权力控制别人,获得一种权力欲的满足,从而转嫁、减缓或对抗焦虑。
图书馆本来没多少活,安排了一群“关系户”的老婆和子女,大量超员。上班时间都闲得无聊,在那儿嚼舌头说东道西。她呢,还没事找事让大伙瞎忙活。这就招来一堆怨言。她意识不到自己变态,反以为下属瞧不起自己。这使她很恼火,值不值得就发脾气。有位女职工上厕所时间长了点,她以为是故意怠慢,竟暴跳一通。
可忙着忙着,忽然有一天,馆长把她叫进了办公室,告知说,她任职年龄到了,校党委昨天开会研究干部,已免去她的副馆长职务。
本来,学校中层副职是五十五岁到站。可这年头儿,人心越来越浮躁。大学老师也都挤钻着想当官儿,有的变着法子讨要,有的跑上层往下压。学校领导扛不住,可位子太少打发不过来。没法子,只得把干部任职年龄来个“一刀切”。咔嗒,往下“切”了三岁,这就多腾出些位子。组织部盯着干部档案,见谁到龄立即“切”掉,怕误了天大的事似的。她呢,刚过罢五十二岁生日,该“切”下去了。
馆长是个实在人,心也善。知道她家里出了事(老公下狱),精神打击太大。这当儿,急着把她撵下台会更受刺激。但校党委决定的,挡不住。可眼看她见天加班加点地干,突然被“切”了,他说着都觉碍嘴。
“呵呵,这个,你知道的,都这规矩。”馆长见她惊骇地大瞪眼,像挨了当头一棒,受到莫大委屈似的,忙鼓励几句并表示同情,“你工作很努力,很辛苦,也很有成绩,很……可是,唉!我很同情你的处境。可这,咋说呢?”她木愣着脸没反应,像是受到刺激。馆长忙又赔着笑脸,把茶杯朝她眼前挪了一下。
“呵呵,喝茶喝茶。咱有话慢慢说,啊?慢慢说。”
她半天没说一句话,直盯着馆长的脸,两眼呆滞。她始终没动弹一下,木偶似的呆坐着,嘴角痉挛地哆嗦抽动,才显出不是木偶。
其实是预料中的事,对她却很突然。她是受过刺伤的脑子,越发神经质敏感,只觉得馆长那笑很虚伪。哼!撵我下台还假惺惺地装善人,耍老娘呢!
极度的脆弱和敏感,使她对所有人都心怀狐疑。她疑惑是馆长把她报上去的,或组织部有人跟她作对,把她的档案年龄盯得紧。当然也恼恨校党委下手狠,好像这群人勾结着把她“切”了。事实上,馆长对这事根本插不上手。组织部虽然把档案盯得紧,但人家就是干这活的。而校党委也有难处呀,不是急着让她下,而是太多人急着上。压着头呢,不“一刀切”,咋整?况且不光是对她来的。比如,杨副馆长是北大图书馆系毕业,图书馆的台柱子,这次也“切”了。
按说,这样的台柱子都“切”了,她也理应想得通。但,她不会这样想。她只觉得太突然了,实在无法接受:“娘的!辛辛苦苦这么多年,正干得带劲儿哪。连个招呼都不打,咋说切就切了呢?”她憋气、委屈,怎么想都扭不过劲儿来。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该下了。但事到临头,她仍觉太突然。她当副馆长多年,习惯了在台上,以至有种固化的“身份意识”。好像自己这辈子就是吃这碗饭的,离开这个,便找不着感觉。她的脑子轰地一片空白。
馆长办公室里有盆杜鹃花,昨天刚从校园花房搬来的,放在桌子角上:黑红色桌面、紫砂托盘、青花瓷盆、蘑菇云似的花冠,寒冬天,密实实的青枝绿叶,盛放着一树红花,烈焰般艳丽。昨天,她来跟馆长谈工作,猛瞅见这盆花很是惊奇:“太美啦,太漂亮啦!”她把鼻子凑上去,贪婪地吮吸芬芳:香,真香啊!
可这会儿,她坐在桌子对面的椅子上,愣愣地盯着它,却没了任何感觉。似乎视觉和嗅觉统统麻木,仿佛那仅是一堆模模糊糊的物体,无色、无味。
7
免职没几天,馆长又找她说办公室的事。
后任副馆长要搬入前任的办公室。规矩,她升副馆长时也这样。杨副馆长识趣,免职当天便卷铺盖离庙。她呢,可能是角色没转换过来,或是惯性心理猛地刹不住,仍觉自己是副馆长,照常上班,照常坐那个办公室。
她坐了两天冷板凳,没人来请示汇报工作。这很正常。你不是副馆长了,还来请示汇报什么?但她不这样认为,却恼恨下属势利眼:“屁股还没离座呢,都不上门啦!”她沉迷在“身份意识”里,办公室是身份的证明,她还想把这种尊贵感延续下去,并带有赌气心理:“我不是副馆长了,照样坐这办公室,又怎的!”
是,在她看来是“不怎的”,而对新任副馆长来说,却是很怎的”。好不容易争个官位,代表“身份”的办公室仍不属于他。新官上任,昂扬地提着公文包,已经有人跟着屁股请示工作,叫着“馆长、馆长”(不带“副”字)。而他却进不了那个门,坐不到那把椅子上,找不着当副馆长的感觉,能“不怎的”吗?
当然,作为继任者,有这种感觉便不难理解卸任者的感觉。反过来说,苏琪留恋权位的心理也应能理解继任者急切就位的心理。问题是,照顾了他人的感觉就委屈了自己。浮躁的功利心态,使人弱化了体谅和关照他人的情商。脑子里只剩下竞争、攀比和自我占有的欲念,谁还顾得了谁啊?人情味儿,似乎成了淡远的遗失。
这样一来,馆长为难了。老搭档迟迟不肯腾房子,硬撵?抹不开脸。新搭档又急于入住,老往后推显得怠慢不热情,以后还搁伙计不?他夹在新老搭档之间,左右都不对,为难地直甩手:
“这咋弄?前任不想腾,后任急着住。这咋弄?”
他拿捏着等了几天,见苏琪仍没动作,实在没法子了,只得把她叫来,恭敬地倒上杯茶,赔着笑,抹开脸说事了,“呵呵,你坐你坐,喝茶喝茶。”她不知要说什么事,木愣着脸坐下了。馆长试探着说:“是这样。楼头那间屋给你整好啦。你看……?哦!杨馆长都搬过去啦,你看……?”
馆长说得很含糊,但她听明白了。这是惯例,现职住大办公室,有两间。“退二线”后只能安排一间房,没那么多大房子。这个,她知道的,因为她上任时,前任就这样安排的。打个颠倒就能想明白的事。但糟糕的是,她不会“打颠倒”想,反倒觉得是在挤对自己:“真是人情薄世态凉呀,刚卸任就来撵啦!”馆长一直微笑着。她只觉那笑里藏着冷酷和阴险,甚至觉得,那杯茶也很险恶。她一口没喝。
她没理由对抗下去,只得搬了。那天,她总觉人们都在嘲笑自己。笑她不识趣,被“撵走”的。她强装平静,以此捍卫自己都觉可怜的自尊。但搬出办公室后,她的精神几乎垮了。因为家庭遭遇的打击,她的精神已濒临崩溃。她是想靠工作转移注意力,缓解或释放心理压力。这当儿,工作对她是种精神支撑,就像支撑她虚弱躯体的拐杖。咔嚓,切了。犹如猛地夺了拐杖,她一下子失去了平衡。这对她近乎是种粗暴地剥夺,使她难以承受。
她的身心都垮了。
那些天,她感觉无所适从,不知道该去哪儿才对。上街?怕碰见熟人,内心很自卑。待在家里?冷冰冰的死气沉沉。似觉,莫大世界竟无处着落、无处容身。她仍习惯地到学校去。天冷,她用围巾捂着脸仅露出一双眼睛。走进校园后,一直低垂着头,不敢或不愿抬头说话。她的体质已很虚弱,感觉走路就像根移动的麻秆,虚虚的飘飘的,似乎刮阵儿风就能吹倒。
那天,她下班走出图书馆大楼往台阶下走。下面站着几个女同事,在那儿叽叽喳喳,见她从台阶下来,戛然止住了。未必跟她有关联,也许是看见她很自然地打断了下,或是都知道她正难受不便再嬉笑。她立即起疑,以为是在议论或嘲笑自己。她本能地远趔了点儿,朝这边瞥了一眼,然后昂起头,故作不屑地走开去。
她一直昂着头走出好远,显出很坚强的样子,却用围巾紧裹着脸。因为脸色很难看,她走得很快,像是怒气冲冲又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她眼前看到的是一片模糊,恍恍惚惚闪过,时不时触碰到一些眼神,似乎都带着敌意,凶光闪闪地朝她射来。
她踉跄地走进家里,一进门就瘫软了,伴着眩晕。忽然,她瞥见墙上挂的结婚照。那上面,郭于敏在她背后微笑着,一只手搂着她的腰。她突然产生幻觉,好像那笑跟馆长一样,藏着刀的,眼里也射着凶光,把她吓出一声惨叫。她发疯地猛扑过去,一把扯下来摔在地上,狠狠跺了几脚。照片,成了恐惧的臆想物和发泄的道具。承载着美好记忆的结婚照,就这样,碎了。
8
读过苏琪与儿子的聊天记录,我才搞明白:最终导致她自杀的直接诱因,是牵涉到一百多块钱的事。骆驼会被最后一根稻草压死,而把她逼向绝路的,居然是因为一百多块钱!
这钱是请宁线儿吃饭花的。
哦!提到宁线儿的名字,真让我羞愧。你知道的,她是我曾经的恋人,对我情深意重。可我上大学后把她甩了、害惨了……但我永远认为,她是个好女人。这世道,人情越来越薄,像她那样厚道的人,不多。
还说她嫂子临盆难产的事。“批林批孔”那年头儿,医生不当回事,把胎儿耽搁死了。苏琪替她家打抱不平,向院长讨要公道。就这点儿事,宁线儿一直记着,至今没忘。三十多年来,她没断到省城看望苏琪。乡下没啥贵重东西,无非提篮鸡蛋送些杂粮,或背袋红薯什么的,都不值钱。可这是真情啊,很让苏琪感动。她性格孤傲,骨子里瞧不起乡下人,却把宁线儿当亲姐妹看。
她遭老公背叛,校园里又那么多冷面白眼。人情都去哪儿了?她渴望人间真情,哪怕是一点点呢,就像冷冰冰的世界里还有堆儿炭火,能暖身温心。宁线儿比她大半岁,她总是叫她“线儿姐”,很亲热。
郭于敏在位时,巴结讨好的人不断头,把门槛儿都快踏断了。一出事,转脸都跟躲灾似的没了影儿。只有宁线儿,反倒来得更勤了。刚出事那几天,她怕苏琪孤单害怕,专程来家陪她。晚上睡在一张床上,安慰她、跟她唠嗑,她才渐渐打起精神,扛过了最难熬的日子。她跟儿子在QQ上提到这件事,很感动。
“那些天,家里就像天塌了。若不是她来陪着,我真扛不住,都没法活啦。儿子,啥时都别忘了你宁阿姨。她是个好人,世上少有的好人!”
她被“切”下来后更惨了一步。往日,她是厅长夫人、是副馆长,巴结她的人不断头,见面热情得熏脸。转眼,这些人连她的边儿都不沾了。打个电话或说句宽心话都很少,甚者,连给个假惺惺的笑脸都吝啬。这是她原来想象不到的,人会如此露骨地势利么?当她失势时才真切感知到,确有这样的人,还不少。
落到这境地,只有宁线儿还惦念着她。那天,她听说她下”了,又特意赶来看望。她是怎样感动啊!情不自禁,她一下子拥抱住了“线儿姐”。不,不是拥抱,而是瘫倒在她怀里,哭了。到了中午,她执意要表达心意,请“线儿姐”吃顿饭,倒不贵,火锅涮羊肉,花了一百多块钱。
吃罢,她开了张发票打算报销。这是不对头,请朋友吃饭怎能报销呢?但对她来说,倒不在乎这点儿钱,也不是图占小便宜,而是习惯。她当副馆长多年一直分管财务,不分公事私事,吃饭都能报销,久之,也觉得没啥不对的。
可这次却碰了钉子。财务会计是个离异女人,倔倔的,对她一直有怨气,但没啥大矛盾,都是些琐屑事。比如,她儿子正上高中,功课紧。下班急着回家做饭,怕耽搁儿子上夜自习。可她老让她加班,很憋气。比如,图书馆有辆面包车,苏琪平时上下班都开着。女会计有时想蹭车回家,她老推辞说:“真不巧,我还得拐弯办个事呢。”有好几次都这样。女会计意识到她是借故拒绝,有怨气没法子。
现在,她管不着她了。不知是借机报复还是坚持公事公办,她见她拿着发票来报销,却问:“公事还是私事?”她不由打个愣怔:过去哪儿问过这个呀?敢么?她凭着直觉,以为是故意捏弄,于是不加掩饰,直通通地发起火来:
“私事!请朋友吃饭啦,怎的?”
“哎哟你知道的,这不能报啊。”
“可你别忘啦,我还是调研员哪!”
“是是。调研员也得讲规矩不是?”
她当然明白,按规矩是不能报销。但在任上时,她从没按规矩来过,女会计也从没如此认真过。过去请客动辄上千元呢,这才一百多块钱算个啥?在此之前,她不光是副馆长还是厅长夫人,校长对她都很客气。如今,连小会计都敢拿捏她,哪儿受过这气呀?
她接连受到伤害,于是对周围都充满敌对情绪。这时,她实际已陷入孤独型人格的症状,在自我封闭的心理状态下,她本能地拒绝参与集体活动,摆出“不屑为伍”的冷傲姿态。实际是极力逞强,唯恐别人轻视或冒犯,而对任何不敬、不顺都极度敏感。她时常把怨愤强加给他人,以至不计后果。此刻,她再次被激怒了,拍着桌子暴跳,怒骂女会计是小人、势利眼。
这就大吵起来。
图书馆的员工都跑过来围观。她们都是她的下属,过去对她唯唯诺诺。而她也有些仗势压人,还老让大伙儿加班,内心都烦她。这时都有点儿看笑话的意思:“你也有今天啊?”几乎没人同情她,因为她确实不占理。是呀,请朋友吃饭怎能报销呢?
她很孤独无助,为此而愤怒,脸都气歪了,牙齿磕碰得哒哒响。她脑子轰地一下,感觉发蒙,眩晕,眼前闪出恍恍惚惚的幻象,似觉周围全是敌视的眼神,凶光齐刷刷射来。突然,她“哇”的一声惨叫,捂着脸转身跑开了。
她几乎回忆不起来到底是怎么跑回家的,只隐隐记得,去卫生间小解时照了下镜子,才发现披散着头发,围巾胡乱缠在脖子上,大衣腰带不知怎么散开的,一头拖拉在地上。她只觉镜子照出的不是自己,而是一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她惊恐地冲出卫生间,顺手带上门。用力太猛,“嘭”的一声震响。那只尾随着她的小花猫,吓得夹起尾巴蹿到阳台上。她噔噔跑到沙发那儿,屁股往上一蹲,揪着头发痛哭起来。
小花猫是通人性的,它在阳台上停顿了下,似觉不对头,喵喵”叫了两声,夹着尾巴溜回到客厅里,蹲在她脚前,往她裤脚上舔了几下,像是安慰它的主人,并歪起头直盯着她,好像惊异询问:“出什么事了呢?”是的,它是这意思。
她眼前塞满了恐怖的幻觉。仿佛,客厅的墙都布满着仇视的眼睛,这儿一眨那儿一闪,喷射着凶光。她对猫的眼神也误解了,或是根本无法做出正确判断,只觉得,猫的眼神也充满敌意,发着恶毒的凶光。她吓得猛一激灵打了个寒战,火了,竟疯狂地一把抓起它的脖颈,掐,使劲儿地掐,边咬着牙发狠话:
“你也想吃我吗?我先把你掐死,掐死!”
这个举动太突然。可怜的小花猫,连一声都没叫出来,因为她掐得太紧,把它的喉管卡得根本喘不出气。它更没搞明白是咋回事,仅是拼命地挣扎了几下,便被她活活地掐死了。而她的精神也彻底崩溃了。小花猫成了她病狂的发泄物,也成了她的殉葬品。此后没几天,她便自杀了。
9
我至今搞不明白,苏琪的死究竟是抑郁症?焦虑症?还是精神分裂症?也怪,不知现代人怎都活得这样累,竟冒出一堆稀里古怪的精神病。以至把我都弄糊涂了,说不准究竟是哪门子病。
我一直认为,她是有个体人格缺陷。比如,母亲遗传的禀性气质,自小受到家庭暴力的影响,以及长期的夫妻情感危机,都会形成她的人格扭曲或变态……从弗洛伊德的生物决定论出发,精神症患者的主要原因,多是由于个体人格有缺陷。也有道理。可是,当我读过她的聊天记录,感觉不全是这个。
那天,她把小花猫掐死之后,晚上也没吃饭,还直呕吐。更睡不着。我看到她跟儿子的聊天记录,有很长一段是那晚留下的。电脑自动标注的最末时间,是次日清晨5点43分。就是说,她彻夜未眠。幸亏有时差,儿子那边是白天,否则也难熬得住。
这段文字跳来跳去,很不连贯,甚至前后矛盾。她的思维混乱,偏激,近乎变态。是个充满焦虑和恐惧的灵魂,仿佛周围都是敌意。在她脑子里,人情关系的紧张被放大到可怖的程度。我简直读不下去,感到太病狂了。
“妈妈,多好只猫呀,怎把它掐死了呢?”
“哼!这年头儿哪有好猫?只有馋嘴猫。它恶狠狠地盯着我,好像很温顺,其实是装的!想趁我不备,猛扑上来咬吃我的肉。”
“不会吧?您说得太可怕了。”
“怎么不会?它那眼神跟馆长、跟女会计、跟周围那群人都一样凶。新上任的副馆长也很险恶。他原是办公室主任,不久前还帮我调换沙发。我以为是好心呢。谁知,他早就盯着我的位子,想把我挤掉撵走。那沙发,原来是给他自己预置的!”
“您不能这样看呀,人都是有良心的。”
“傻孩子!如今谁还讲良心呀?”
“宁阿姨不常去看您么?难道,她也不讲良心吗?”
“胡说!你怎能这样说宁阿姨?真没良心!”
“可你刚说的,人都不讲良心了。”
“我那样说了吗?这孩子!我那样说了吗?”
……
“妈妈,您是不是有什么病呀?爸爸来信说,您好像……”
“别提他!我恨他!为求一官半职,不顾身家性命。明知索贿行贿会丢乌纱帽坐牢,还偏去干。反说我有病,他才有病哪!”
“可立本叔、光亮叔,还有梅韵阿姨也都说,您有……”
“哼!是他们都有病,才挖苦我呢!”
“他们怎么……都有病了?”
“就说宁立本。他是想当良心官。可为争个什么牌子,教室塌了都顾不上管,把女孩儿砸死了。他对田俊凤也讲良心,可又跟钟梅韵眉来眼去,当我看不出来?自己跟自己对着干,叫不叫有病?”
“哎呀,这个!”
“石光亮才不算人哪,你还叫他叔!当初,他拼命巴结钟梅韵,死皮赖脸追到手。做生意发了财去泡妞,据说还养小蜜。却又死活不肯离婚,还给老婆下跪,自打耳光。这不犯病么?”
“是是,这是太差劲儿了。”
“钟梅韵又怎的?臭清高!当年你外爷是副省级,她撇着嘴说不屑。可如今为争个副处级急得发疯,真是自打嘴巴。反说我有病,可笑!”
“是是,他们都有病、都有病。”
……
“妈妈,您应该多些户外活动。别老在家里闷着,会闷出病的。”
“我去哪儿活动?哪儿都不安全!”
“去逛商店或逛街景,都行呀。”
“逛商店?那么多假冒伪劣,瞅不准就上当。逛街景?满街汽车尾气。公交车上经常吵架争座位,挤倒了也没人扶,都怕你讹诈呢!”
“那就下馆子,饱下口福也行呀。”
“我倒想饱口福。可都不安全,吃啥?”
“吃牛排啦烧鸡啦红烧猪肉啦,都行啊。”
“天哪,吃牛肉?里面掺有马肉的!猪肉喂有瘦肉精。鸡肉也不行,注射着激素哪。这世道,人都钻进钱眼儿了,啥坑人事干不出来?”
“那,啥都不敢吃,还吃啥呢?”
“是啊,还吃啥?哦!我那晚梦见吃人肉啦。那人肉……”
“别说了,别说了。妈妈,您是否真的有病了?”
从聊天中看出,孩子很懂事,不管母亲说得如何糊涂迷乱,都耐心陪着聊。有些话明显过当,也尽量顺着来。大概,他是觉察到母亲精神出了毛病,怕进一步刺激她。
多好的孩子啊,可惜,离她太远了。
10
此刻,我已走近她的墓地。
山沟里一片寂静,静得令人生恐。郭于敏的侄子指着一道沟梁说,绕过这道梁是个大沟垴,她的墓就在那里边。我本能地发起恐慌。忽然,路边的岩头上滚落一块土坷垃———不知怎么滚下来的,也许是上面的枯草丛里有野兔或松鼠?也许是。那土坷垃倒不大,很小的一块儿,落在地上几乎没响声,却把我吓了一跳。因为我老想着她的亡灵,心里是装着鬼的,稍有一点儿动静,都疑是阴魂在作祟似的。
绕过那道梁,眼前闪出一块开阔地。郭于敏的侄子顺手一指,我老远就看见了那个坟头。我心里猛地一揪,越发紧张,惊慌,瑟瑟颤抖。那个坟头让我顿感凄凉,很自然地,会唤起对死者的悲悯情愫。这时,不管她生前怎样,你都不忍再苛责她什么,更愿宽谅她、理解她,甚而倾向于为她辩护。
我又想到那一百多块钱。她明白的,那钱不该报销,却又习以为常。忽然,女会计按常规来事了,她反觉不正常,以至难以忍受。这显然是种“特权意识”,并已固化为她的惯性心理。怎么说,她这样做都不对。
但我望着那个凄凉的坟头,多半儿是对她的同情心理。她家里那样不幸,都快傻了疯了。偏又被“切”了一刀,还催着腾办公室……这些,大伙儿都知道的,也应该体谅到,一个女人到这境地会是怎样的痛苦呢?那一百多块钱,能否从人情上关照一下?但这样又违反了财务管理制度,岂不乱了套?
我陷入了一个悖论里。是,这是个悖论,越说越扯不清。就像中国古代思想中的义利之辩,先哲们打了千年嘴官司也没辩”明白。许多东西,在伦理范围是合理的,而在法理范畴又不对头……不不,我不想陷在这种悖论里。只想说,是什么原因,使她形成固化的“特权意识”?又是什么原因,使人们缺失了悲悯情怀?
很可悲。她是感激宁线儿的关爱,珍惜难得的人间真情,请吃了那顿火锅。结果又被人情冷漠给毁了。那天,宁线儿一进家门,她的心情陡然好转,神志也清醒了许多。假若,人们能再给些温情关照,她兴许都会慢慢好起来?但很不幸,她感受到的是孤独无助,是冷遇和白眼。
她自杀后,周围那些人都惊讶得大瞪眼。有人不免后悔:“哎呀,当时咋没替她想想呢?你看你看,为一百多块钱,弄成这!”可不是呢,都知道她很可怜,还对她横眉冷眼。事后,当人们超脱世俗功利的计较,以人性的视角去观照另一个生命。这才好像突然发现,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怎会这样呢?”
我一步步走近她的墓地,对死者的悲悯情感似乎占据了整个心灵。我更不忍苛责她,反倒觉得周围的人们太不近人情。“是啊,人怎会这样呢?”我也不由这样想。油然,我联想到那个吃人肉的梦。从精神病理学的角度看,那是她内心世界的显现。实质是人际关系的紧张,投射为梦中最极端最原始的具象。我无法确认她为何自杀,但从这个恐怖的梦里,却能感受她极度焦虑的情绪。能否说,这种情绪是导致自杀的原因呢?至少有关。
这更让我同情她。因为她的内心冲突,固然有过分敏感的气质性内因,但显然不全是这个。某种程度上,也是周围人文生态恶化的反映,包括婚姻关系造成的伤害。从这个角度说,把她的自杀仅归因于个体人格缺陷,是否简单或褊狭了点儿?我真的同情她,也应该同情她。
我胡乱想着,不觉已走到她的墓地。
她的坟头长满了草,都是我熟悉的那些:星星草、刺角芽、白蒿儿、格巴皮之类。我献上刚编好的花环,摆放在坟头的一片格巴皮草上面。
这时发现,格巴皮草丛里也开着几朵打碗花。那是她的精灵幻化么?但它没在杂乱的草丛里,显得很局促、烦闹。这会不会搅扰了她灵魂的宁静?她生前已够烦够闹了,应该清静些、再清静些。
我祈祷,愿她的灵魂清静、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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