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我是“城乡接合部”里长出来的。
我的生命里,有乡村的情结,也有城市的烙印。
当年插队时,我那么向往大城市。高楼、马路、广场、公园和路灯,钉着铁垫嘎嘎响的尖皮鞋,都羡慕得慌。那时,我厌倦每天下沟岔、爬山坡,我厌恶粪肥、腐草和土腥的混合味儿,偷个情也得钻进玉米地或麦秸垛,真土气。
自从当兵离开汇龙村,一去三十年。这段生命历程,我一直混迹在繁闹的都市里,户口簿和身份证均标明属城里人。当我进入知天命之年,不知怎地,时常梦里回故乡。在开满野花的山坡上,我跟小伙伴们追逐嬉戏。在满目青草的沟垴里,我握着树枝自制的小鞭子,撵着抽打那只领头羊,搅得羊群咩咩乱叫……我回味着这些梦,一次次动念回故乡看看,好像要寻回什么。
那是我生命的原点,也是心灵的故乡。
每从梦中醒来,省城的大街上又是新一天的喧闹。我慌忙起床洗漱,胡乱吃点儿什么,赶紧出门去上班。大街小巷,到处是堵塞的车流,冒着一拉溜黑烟。电动车、自行车和行人密匝匝地混成一片,蝗虫似的涌动。成堆的人群在挤公交车。买豆浆、油条、豆腐脑或糊辣汤的人们排着长队。搞不清是雾是风是沙还是废气,天空灰蒙蒙的黄土土的,罩着模糊不清的楼房和街景。车载电台不停播报,这儿堵啦那儿塞啦,或是发生撞车事故啦;时而播报空气质量,各项指标令人沮丧。
我对故乡开始神往了。是对都市喧嚣的厌倦?还是渐入老态的怀旧?不光老做回乡梦,还时常追忆插队那些事。那日子是苦了点儿。可你在现代都市生活多年,再去追忆它,反觉有种暖柔的味儿:温馨,恬静。
很自然地,追忆中老闪出宁线儿的身影。这挡不住,她是我的初恋,曾有过一段浪漫。可我把她甩了把她害苦了,又是我终生抹不去的污点。内心,我实在不愿再去想她,追忆偏又老是牵着她。真的,我无法忘掉她。
有些追忆让我沉醉。
开罢春,阳光暖融融的,老牛拉着犁翻起一道道地沟,冒出一缕缕的热气,像蒸腾的轻烟儿。麦苗开始返青,野草钻出翠绿的嫩芽儿。那天是种红薯,年轻人都去担水。一拉溜的扁担水桶,在田野上咯吱咯吱地悠悠荡过。我紧随宁线儿身后。她有节奏地甩着胳膊,带动腰肢和屁股一扭一摆,桶里的水随着滟滟荡漾。那细腰,柳条似的柔软动人,我看得两眼发直,没留神,咣当一声撞洒了她的桶。溅起一片水花,洒在路边的嫩草上。露珠似的晶莹、闪亮。她扭头看我一眼,咯咯地笑起来,那笑声清脆爽朗,仿佛染着清爽的春色。
当然,我更忘不了麦场上的事。那是怎样的月夜啊,天瓦蓝瓦蓝的净,明月洗了似的白亮,星星便显稀疏了,看上去很低很低,仿佛垂挂在远处的树梢上。麦场边有棵老柿树,上边有吱吱蝉鸣。麦场的石磙下面有蟋蟀声,不是一只,好几只呢,对歌似的鸣唱。村边的池塘里传来咕咕蛙声,肉肉的,是从肚里弹出的颤音……夜是更静了。秸片带着温软的暖意,散发出土腥和秸汁的混合味儿。月光下,她静躺在白亮亮的麦秸上,脸庞映得光洁动人。她穿件红底白格子上衣,红的温馨、白的纯净。清风吹散她额头的长发,轻拂过她闪烁的眼睛,洒向光洁的面颊。
“你看这星星,多明!”
“可不,真明。”
“这月光多亮,洒了一麦场。”
“是啊,洒了一麦场。”
我还记得这些话。当年感觉太土气,就像画布上抖落的土渣。时隔三十多年,仿佛记忆筛去了“土渣”,洗出一片清爽和纯净。多么静谧的夜空啊,月光朗朗,繁星点点。光滑滑的麦秸窝里,冒出甜丝丝的蜜语和脆笑,它散落在空旷的麦场上,又消融在蝉鸣和蛙声里。是不是很有诗意?
我早就想回汇龙村看看,一直想。
那是我的故乡啊。不管走多远,心里总是系着它。就像风筝,永远牵在起飞的原点。你曾踏过的那路、那坎、那胡同,摸过的那石、那树、那辘轳把,都存有温度。不是说仍留着你的体温,而是当年踏它、摸它时,同时也耗去了你永远不再的瞬间生命。它留着一种温忆,一种对已逝生命的眷念。
石光亮把“河洛园”捐献给村里后,专心在那儿经营宾馆和饭店,多次邀我去看看。每次,我都答应了。可一想到故地重游,我总不禁踌躇,老怕撞见宁线儿,脸都没处放,更怕遭遇乡亲们白眼:“呸,没良心的孬种回来啦!”他知道,我是没勇气面对宁线儿,便不断给我打气。
“嗨!几十年前的破事啦,还在乎它干嘛!”
“可我把人家害苦啦,她见我会不会……”
“哈哈,你多虑啦!宁线儿是那种人吗?”
2
“宁线儿是个好女人,难得的好女人。”他说。
“是,她是个好女人。”我也承认这一点。
“你呀,真是瞎眼儿狗,把恁好个女人甩啦。”
石光亮就这德行,说话损人。他本意是夸宁线儿,捎带着把我臭骂了。他接着讲了宁线儿的很多善事,来证明她是“好女人”,而我是“瞎眼儿狗”。
他说,宁线儿跟瘸子结婚后,起初在镇上开个缝纫店。那男人手巧,也勤快,几年后积攒了笔钱,便回到村里办起个服装厂。说是“厂”,可靠剪裁缝衣攒下那点儿钱,能办成什么“厂”呢?准确说,仍是个小作坊。
那“厂”恰好建在麦场上。我当年跟宁线儿约会,就那地方。只是,早没了麦秸垛。土地分包到户后,生产队解散了,麦场没了用处。宁线儿把它租下来,盖几间平房,摆些缝纫机,就这规模。一年下来,赚不得多少钱,可安排了几十号妇女劳动力。她们农闲时没事,到厂里打工,挣些活路钱,日子都慢慢宽裕起来。
宁线儿心善,除了给这些人发工资,谁家遇见个什么事,都尽力帮一把。比如,大妮儿的孩子有急病,她亲自送往县医院。安置妥当后,临走撇下几百块钱。香莲家娶儿媳妇,老公是个窝囊废,不顶事,她亲自帮着张罗,再贴上千把块钱。哑巴他爹死了,那是真穷,连棺材寿衣都买不起,她一把拿出三千元,帮着把后事办了。这些钱,她从没打算讨要,实际也还不了。
她家办厂得不断拉货,买了辆面包车。谁家有个急病人去镇上或县医院救治,打声招呼,她宁肯耽搁拉货,都不能误了看病。久之,那车就像公用救护车似的,随叫随到。以至于谁家有病需要去医院,脑子不打弯儿就直喊出来:“快快!快去宁线儿家,把车叫来!”瘸子会开车,但大伙却是口称宁线儿,因为都把她看成当家的。实际也是这回事。她当家,瘸子听她的。于是她顶着名,实际开车出力是瘸子的事。这样子,宁线儿家帮忙送病人,不光搭辆车,还得把瘸子也搭上去。
石光亮来村里搞旅游开发,老听说宁线儿接济乡邻的事。张家有难给三五百,李家有事送千把块,也有百儿八十块的,都不是大数。可这样零零碎碎往外贴,日积月累下来,就不是小数。
起初,他一直认为宁线儿家很殷实,要不怎能拿出这么多钱呢?可是有一天,他头回进她家门竟大吃一惊:家里的摆设都很破旧。沙发是结婚时买的,破损处露着里面的海绵;老式彩电,屏幕闪着雪花点儿;吃饭用的圆桌是二十年前买的,宝丽板桌面,钢管支架,稍一拉动便掉下锈屑来。他看着这些破烂家当才恍然意识到,她帮衬乡邻那些钱,都是省吃俭用挤出来的。不易呀!
那年放暑假,钟梅韵跟他一起回村里来,在她家吃了顿饭。瘸子做了一桌菜。吃饭时,他忍不住问宁线儿:“这多年,都给穷乡亲贴补了多少钱啊?”她答不上来,压根儿没往心里记。
“琐里琐碎的多去了,谁能记住呀。”她说。
“那,大体没个数?”
“大体……反正,十万八万打不住。”
宁线儿说得很平淡。石光亮是生意人,凭着那几间小作坊,大体一掐算,便知一年赚不了多少钱。这样的小本生意,挣“十万八万”够难的。那是起早贪黑缝制衣服,一点点积攒的啊!而他搞房地产,有时请客吃饭,动辄几千元也有上万的。那次赌博,一夜输掉十来万……可这多年来,他对穷人没施舍过一个馒头钱。那顿饭,他吃不下去,是羞愧得吃不下去。
吃罢饭后,宁线儿端出一篮鸡蛋,让钟梅韵带走。他俩再三推辞,不好意思接受。他家是拥有上亿的资产啊,洋楼别墅、豪华轿车、高档家具应有尽有。走进这样的农户人家,吃顿饭已足够。怎好意思连吃带拿呢?可宁线儿说,家里鸡蛋太多吃不完,怕放坏了。说着,把他俩拉到厨房去看,证明是实情。“你看,真的吃不完。带走些吧,免得放坏。”鸡蛋确实不少,冰箱装不下,地上还放了两篮子。原来,她前几天病了,头疼脑热,在家躺了两天。就这点儿小病,村里人成群结队来看望。乡亲们没别的可拿,送些鸡蛋,也不多送,东家三五个西家十来个,积了一大堆。
钟梅韵看着这么多鸡蛋,不由闪出两眼泪花。她知道,宁线儿这些年太艰难、太艰难。她被自己痴爱的男人无情抛弃,又被无耻的老板诱骗玩弄。村里人指指戳戳,骂她是“浪女人”,是“破鞋”。她顶着臭名声,三十多岁嫁不出去,处处遭人白眼。有次,她觉得没脸面活下去,跳进洛河里寻短见。幸亏被人打捞得快,没死。
钟梅韵是替她激动、替她高兴才闪泪———曾被满村人指骂的女人,曾是没脸再活下去的女人,如今竟活得这么有尊严!在她看来,这不光是送些鸡蛋,而是人心啊!她仅患个头疼脑热的小病,居然牵动全村人的心。她揉着泪眼说:“线儿呀,我真为你高兴。想想过去那些日子……唉,不说那些事了。这么多鸡蛋,看出你的人缘儿啊!”石光亮趁势插上一嘴:“她人缘好着哪!汇龙村人提起宁线儿,没一个不夸的。”不料,钟梅韵白了他一眼:“哼,你那臭德行,还有脸说!”
他的脸忽地涨红,不由缩下脖子,往一边儿趔了两步。他明白,老婆骂他“臭德行”指的是什么。他比宁线儿富有得多,挣的钱花不完,却是去吃去喝去嫖去赌……老婆是给他留面子,对这些烂脏事没直说出来。
“当时啊,我都觉得没法立站。”
他是惭愧才这么说。我不由得想:这个曾吃喝嫖赌的家伙,后来能把“河洛园”捐献给村里,居然能做出如此开明的事。莫非,也是被宁线儿感动的?他说是,确实有这个因素。当时,他从宁线儿身上仿佛看到灵光一现,使自己顿然“开悟”了。这说法玄了点儿,其实就是悟出些做人的道理罢了。我很有感慨。脑子忽地一灵动,脱口冒出句颇有哲理的话:
“是啊,挣钱多少,仅表明富有和贫穷。钱怎么花,才分出高贵和卑贱。”
我是不经意有感而发。说罢,自己都颇感惊异,竟想出句这么精辟的话。石光亮也愣了下,佩服地直咂嘴,说我到底是文化人,出口就是“理论”。但这家伙真损人,刚夸我一句,接着又挖苦一句:
“可你恁有文化,咋就是个瞎眼儿狗呢?”
3
石光亮骂我“瞎眼儿狗”,难听是难听,但我得承认,当初甩了宁线儿而爱上小乔,是看“瞎”了。
那时,小乔是南方城市姑娘,长得秀俏也“洋气”。中文系学生还有点儿浪漫,可能是唐诗宋词读多了,骨子里渗着诗人气质———说难听点儿,其实是有点儿酸腐的斯文气。我以此自居,更嫌宁线儿土气没文化,而小乔也确实比她洋气“有文化”。这是事实,倒没看瞎。
说“瞎”,是后来的事。
不是自吹。上大学那会儿,我是有点儿小魅力的:长得细皮嫩肉小白脸,身材苗条,不丑吧?在班里,我是唯一发表过诗歌作品的,颇有几分“才子”气。我插队时见天抬杠骂俏,磨炼了嘴皮子,特能侃,动辄冒出些俏皮话,能把女生们逗得笑岔气儿。这些,对女生是有吸引力的。小乔也特欣赏我,否则不会有后来的事。
可是结婚二十多年下来,她变了。毕业后,我分到部队一个杂志社当编辑。她呢,分配到当地省电视台。女人的漂亮就是资本,她占这个优势。后来,她一步步走上“副台级”。其间,我隐约听到些闲言碎语,说她跟省里某某领导怎么的。但我不愿把她往坏处想,宁愿认定她不是那种女人。谁愿往自己头上扣绿帽子呢?我本能地拒绝相信这一点,更希望是假的。
不过,她对我由热变冷、由爱变憎是真的。她越来越嫌我没本事,说我只会爬格子编稿子,一身书呆子气,屁大的事办不成;甚至嫌我细皮嫩肉细腰身,长得“不男人”。可当初,她对我的长相是很赞赏的呀,甚至夸我是班里最帅的美男子,怎地一翻脸,连我这样的长法儿也不对了呢?弄得我很自卑。以至于我很羡慕脸皮黝黑粗糙、扛着大肚皮的男人,好像那样子看上去更像权贵或大款范儿。可我偏晒不黑、吃不胖,真他妈的郁闷。
也怪世道变化快。在大学时,我们一起谈汉赋、谈唐诗、谈宋词、谈元曲,也谈历史、谈哲学、谈宗教,当然,还谈信仰,感觉是那样充实那样浪漫那样有诗意。可如今,这些东西都不谈了,你要谈,她就说你“out”了。这年头儿,都谈权、谈名、谈钱、谈享受,起劲儿比这个。于是,假若谁发了财、升了官或出了名,我便倒了霉,该遭贬了:
“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我怎么啦?”
“怎么啦?窝囊废!”
好多次,她替我“爬不上去”着急,曾不断给我出主意,比如找领导送礼什么的。我也明白,如今没这个是不行,可明白是明白,偏有些文人的臭清高,使不出来。那次,她把礼品都替我备好了,一大包名贵烟酒,还有个鼓鼓的“小红包”,说:“去,有这个,还怕把他拿不下来?”我也相信能“拿下来”。其实,我不愿固守清高,也想往上爬。就是抹不开脸,总怕万一遭拒绝。保不准,人家把东西扔到门外,再顺着楼梯咕咕咚咚滚下去,脸皮往哪儿挂?老想着,宁肯不往上爬也不能往楼下滚呀。这就看出细皮嫩肉的缺陷,脸皮儿一薄,把好事屡屡耽搁了。
“哎呀这个……进了门,咋说哪?”我为这犯愁。
“你不很能耍嘴皮子吗?”她恼丧地反讥。
“我是耍个俏皮儿还行,可遇上这事……”
“遇上这事,嘴就笨啦?”
“倒不是笨,而是……而是……”
“看你那畏畏缩缩的样子,真不男人!”
就这样,我在她心中越来越“不男人”。后来,她甚至不愿跟我睡一个屋,说是不习惯我打呼噜,可呼噜打了多年都没事,怎就忽然不习惯了呢?硬把我挤到书房里睡。到这份儿上,我只得沮丧地承认,自己真“不男人”,连婆娘都拉不进被窝里。转业时,她拒绝跟我一起回来,说自己是南方人,不习惯北方生活。我明知拽不住她,便独自回到省城。不敢想,这样“不习惯”下去,将来会是怎么个结局。
4
深秋时节,我乘着石光亮自驾的奔驰轿车,终于踏上回故乡的路。
驶过洛河桥向东拐,转入河堤上的柏油路,不多远就到了汇龙村口。它已不是原来的小山村。几年前,全村人都搬出了邙山沟,整体迁到河北岸的大堤旁,在这儿建起了农民新村。车没停,在村边绕了个弯儿,直奔我们原先住的山沟里去。
我的意思,先去看下老村子,回头再看望乡亲们。那老沟老村,留着我的青春印记,触动着我的情感眷忆。我急于扑进它怀里,去亲近、去重温曾经的梦。
行至沟口的大槐树下,我让石光亮刹住车,开始步行往大壕沟里走去。我想重走次熟悉的路,多看几眼熟悉的景。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老沟村没了人家,已很显荒凉。沟两侧的土岩头下边,只剩下些残墙断壁,一片破窑窟窿……就这样一条老荒沟,我俩整整转了大半天。
倒不是地方大,而是处处都有故事。你走不了几步,便忍不住停下来,指这看那地聊一阵儿,多是回忆。沟口那棵大柿树还在,当年树杈上挂着段生锈的铁轨,咣咣一敲,我们都集中到树下来,听候队长派活儿。那个老池塘也在,当年种红薯时,就是在这儿灌满两桶水,一趟一趟挑到地里去。夏夜,池塘里的蛙声传到沟外的麦场上,我跟宁线儿躺在麦秸垛旁,听着一片蛙声,月夜空悠悠地静……
刚踏上这片熟悉的土地,我心里忽地一热。但走着走着,心境便不全是热的了,而是忽冷忽热起伏不定。每到一处,你乍然看见熟悉的景物那么亲切,心里是忽地一热,接着勾起某种回忆,都是些当年发生的故事。而当年你那么年轻那么激情洋溢,此刻却是苍老衰损的身躯再度重来。那些故事也早已烟散云散,成了远逝的过去。这时,你感受到的是事已淡远、人已衰老的时空流转。心底油然泛起一丝凉意,是种惆怅加着悲凉的情绪。哦,故地重游,心理体验竟如此矛盾:触景的感觉是温热,回忆的情愫是苍凉。
有句唐诗,近乡情更怯。
我此刻真切体会到,这个“怯”字很准确。不是“怯”见旧时景,而是“怯”问旧时人。景还是那个景,可你怀念的那多人不见了。比如,我伫望着那道夹着陡路的沟壕,想到当年在那里割青草,大壮爷放着一群羊,咩咩叫着啃草、嬉戏,一只小羊羔沿着陡路撒欢,跑来跳去,多美的景啊。比如,我看到那棵老柿树,想到那天树梢挂着一串红柿子。我很想去摘吃,够不着,结巴叔挥起长鞭子,把鞭梢绕在树梢上往下拉。红柿子摘下来了,吃着好甜好甜……可如今,大壮爷已死去多年,结巴叔也不在了。石光亮还不停指这儿指那儿,说,这是大壮爷的坟,那是结巴叔的墓……我“怯”认那些坟,因为坟里人曾跟我一起活过,有共同的故事。但此时此处,我在地上站着,他们在土里埋着。我忽然体悟到,那不是“怯”,而是怕触景伤怀。
我强烈感受到时空转换,物是人非。
不仅已逝的熟人没了,活着的熟人也“非”了。
我刚采访过宁立本、钟梅韵、郭于敏,还有眼前的石光亮。也刚读过苏琪的聊天记录……当我走进老村,每到一处,总会不禁联想到他们的青春身影。可不是呢,我们曾在这道沟里割青草,在那块地里摘棉花,在这条田间小路上一趟趟地挑水种红薯,在那棵老柿树上用手帕蒙着眼“摸树猴”……那时多单纯、多快活呀!可如今,他们还是那样吗?不是了。我刚遍访过他们,都不是了,早已不是了。
我看着那沟那地那路那树,一处处感慨,一阵阵怅然。
5
自从建起新农庄,老村整个儿搬出了小山沟。老宅、老院统统没了,只剩下沟岩上一片蜂窝似的破窑窟窿,我还能辨认出哪个“窟窿”是谁家的。
沟地里没种庄稼,栽了满沟白杨树。还有些老树没刨掉,当年插队时就在那儿长着的。我看见都眼熟,很感亲切、欣慰。我对每棵老树都挨着抚摸一把,就像看见久别的老伙计。我们知青住的那座仓库房也没了,成了一片白杨林。幸好,房前那棵老槐树还在,它是个标记,我确认出这儿正是那座仓库房的位置。
三十多年过去,老槐树苍老多了。树型大体还那样儿,跟我的记忆差不多。我依着它的方位,用脚在地上画出个长方形。那是仓库房的墙基线。石光亮歪着脖子端详了会儿,点头说:“嗯,那房是在这儿,就这么大。”我俩当年的床铺是紧挨着的。他比划着说:“大概,我的床在这儿,你的床在那儿。”
没错,我也确认,两张床是在这儿摆着的。
在长方形的框子中间,我又用脚尖画出道线。他一看便明白,那是男女知青居住的分界线,当间儿隔着一道破席糊着旧报纸的薄墙。晚上,男生老是偷听隔壁女生的谈笑,而他竟让我猜那边谁在撒尿,还诱导着我往钟梅韵身上猜……说到这个,他本能地捂了下脸,挤着眉毛笑了。我趁势挖苦他,真没出息。他反过来嘲讽我:
“你有出息!每看见她,不也两眼发直么?”
“可梅韵嫁给你,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啦。”
“滚你的蛋!”他捅我一拳。
“说错了吗?想想你干那些事,还不如牛粪哪!”
他不吭声了。当初,他对钟梅韵爱得那样痴情,可当上老板发了财便烧躁得乱了性,把她伤害成那样子。他说什么呢?挨顿骂也活该!
不过,他说我当年看见钟梅韵“两眼发直”,也是事实。晚上隔着那道薄墙,我也特喜欢听她的笑声。嘎嘎脆,就像百灵鸟的欢唱,前些天采访她时,我真想再听听她那样的笑声。但她早已不似当年,截然不是,我看到的她是活得很烦、很累,满脸沧桑,心神疲惫。家庭和单位都那么多烦心事,又为争副处级大伤脑筋……她装着满心烦恼,怎会发出百灵般的欢唱呢?当然不会。那种笑,也早已离她远去。
我眷恋地抚摸着老槐树,轻叹口气走开去。背后,老槐树上不知何时飞来只乌鸦,忽然叫了两声。嘎———嘎嘎———乌鸦的叫声粗粝沙哑,跟哭丧似的。我心头掠过一丝凄凉。
6
石碾,很熟悉的石碾。
我告别了老槐树,绕过一道沟岔的岩头,忽然看见这个石碾。多年过去它居然还在,让我激动不已。石块和着麦秸泥垒起的基座,周围的泥巴大多剥落了。碾盘是用两块凿成槽沿的半圆形片石拼成,白灰和着米油勾的缝,混结成一体。那框架是枣木做的,材质很坚硬,风刮日晒,都发黑了却没烂掉。据村里人说,这碾是清朝光绪年间造的,直到我们插队时还用着。全村人吃的小米,统是推着这个碾去脱皮,我也推过,不知摸过它多少次。
村里平整沟里的土地时,老宅老院全拆光了,唯独留下它原样没动。乡亲们说,这是老祖宗留下的,为全村人碾了一百多年的米,得保留住。它实际已是文物了,但乡下人没这意识,仅是一种很古朴的感情,不舍得毁掉。
我看着熟悉的石碾,不由想到郭于敏。那时,每见他骑着自行车来村里玩耍,我们都争抢着去骑,绕着碾盘遛弯儿,看谁骑的圈数多。自然数他骑得最棒,他为此很得意。当时那么容易满足,能到县委大院当个临时工,出门骑辆自行车就觉很牛气。可后来呢?他当了县委书记,便想晋升副厅级,当上副厅长又盯着厅长宝座,还想着“下步、下下步”。结果……唉!
我想到在监狱采访他的情景,心里一阵灰冷。是觉得,他活得虚了点儿。总想领略不凡的风光,闷着头往上爬呀爬呀,直累得晕了昏了摔倒了,回头一看,却发现生命耗在了茫然的攀登上。只盯着飘渺的巅峰,却错过了实在的风景。这是欲望导演的荒谬,还是虚妄引领的迷途?
我抚摸着石碾又想到苏琪。
插队那段日子里,我们知青们常来碾米。碾米自然得推碾,这是个出力活。那帮知青都是懒家伙,想吃米又不想推碾,便轮着来,这次你推、下次我推,有时是压指头或比划“剪包锤”,谁输谁推碾。苏琪曾轮到过几次,也乖乖去推碾。尽管她有点儿娇气,可规矩是大伙儿定的,对谁都一样,没说的。
可是后来,她怎会有那样固化的“特权意识”呢?比如“一刀切”或腾办公室。不管它是否合理,大家都这样轮着来,她怎就吃不消呢?比如吃饭报销,不管女会计是何用心,也确实是按规矩来事呀,她怎就受不了呢?我不是责怪她,不是的。而是这样想:假若,她仍能保持一份平常心,把自己当常人看,就像推碾这样的活儿轮到头上都认了,那样的话,她还会走向绝路吗?我想,应该不会。
我还想去推次碾。当年干那活儿累是累,但把它看成平常事,并不觉是委屈。大伙儿笑着乐着,蛮有趣儿的。我真想去重温下那感觉,再推次碾。可推杠早没了,推不成。我绕着碾道走了几圈儿,看看摸摸,寻不回那感觉了。
7
我终又看到了宁立本家那棵老枣树。
旧宅院被铲平了,砖头瓦片都找不着。一片白杨林都长到胳膊粗。深秋天,黄亮亮的叶子飘落下来,脚踩上去滑腻腻的。皮鞋跟儿跐出叶汁儿,一丝清苦味儿。老枣树夹杂在白杨林中,就像在一群少男少女堆儿里,站个弯腰驼背的老头儿。这时节,树上自然没有枣,披挂一身枯黄的碎叶,扑簌簌地往下抖落。我想起当年吃它的果子,很甜很甜,舌尖不由浸出唾液来。我突然很想吃枣,特想吃。
老枣树更苍老了,黑铁色的树干,暴起鱼鳞似的碎皮屑,黝黑干糙,就像贴上去的老年斑。我深情地轻拍几下,树皮屑剥落了几片,枯叶纷纷飘落下来。它是见我归来,颤抖抖地挥洒老泪么?我的眼睛湿润了。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啊!”
我不禁感叹。好像猛烈意识到,生命竟如此急促短暂。可年轻时意识不到这一点。总觉得,你离“老”远着呢,于是把生命放肆挥霍。当你发现生命的“短”时,多是离人生尽头“不长”了。这时,你感觉真像一场梦。几十年,就那样恍恍惚惚、稀里糊涂过去了。
我听宁立本说过,老枣树是他特意嘱托让留下的,意思是有个标记,知道老家在哪儿。他是对的。老家是生命的根啊,也是灵魂的维系。其实也是提醒:让你记着自己是从哪儿来,知道梦归何处。
8
从老沟村里出来,当我进新村时却是另一种“怯”。我怯见全村乡亲。那时太痞子气,偷鸡摸狗的事都干过。真的,我曾偷过老乡家的鸡子,夜里偷炖着吃。有次去邻村偷狗,不料被人家发现。主人提着棍棒,把我们撵得摸着黑乱窜。我还跟村里人打过几架,把人家的衣服都撕烂了。特别是跟宁线儿的事,我是有民愤的。但我想错了,乡亲们真厚道啊,一概不跟我计较,就像看见游子回来,对我一股脑的亲热。
“噫噫,这不是沈思吗?你可回来啦!”
“孩子呀,你看,都老了不是?”
“回来好,应该回来看看。”
“是啊,这也是你的家呀。”
我还碰见了王铁蛋,也老多了。他剃着光头,满脸皱纹,两颗门牙也掉了。我曾跟他打过架,揪过他的裤裆。但他照样亲热地拉着我的手,叙不完的旧情……温馨的乡情啊,感觉是那样纯朴、亲和,浓浓的人情味儿。
从新村出来,乘车奔往邙山头。洛河东流,在村东头绕个弯儿,朝北冲向邙山的阙口,汇入黄河去。邙山头与河洛文化有关,被石光亮开发成旅游景点,取名“河洛园”。山脚下,是他搞的农家饭庄和窑洞宾馆,急想让我看看,这就去了。
轿车顺着洛河堤上的公路奔驰,两旁是垂柳,夹出条林荫道。车窗闪过堤内成片的玉米地,棒子都长熟了,撑开的苞皮露出饱莹莹的籽儿,偶尔还见几个嫩穗,抽出一束粉红的丝线。堤外是清清的洛河,透过垂柳缝儿,时隐时现地泛着片片绿波。车在奔,软座垫弹弹的。我看着两岸景色很是惬意,心里得儿得儿地弹跳。
很快到了昔日的麦场边。就是我跟宁线儿约会的那个麦场,在离河堤几十步远的那块地里。当然现今已不是麦场了,也没有了麦秸垛,已变成个红砖圈起的小院,里面两座平房。但我眼前浮现的,仍是当年的麦场和麦秸垛,还有月光下的大石磙。那印象太深了。很自然地,我立即想到了宁线儿。当年那种浪漫的约会,如今成了沉重的记忆。我心里咚地一沉,戛然不“得儿”了。正在这当儿,石光亮偏又指着小院和平房,并朝那儿努了下嘴说:
“喏,你看,那就是宁线儿家的服装厂!”
啊?我惊讶地瞪大眼,心里腾地紧揪起来。我最怕见到宁线儿,却又打她的厂门口过。紧张、发慌。可是突然,一辆面包车从厂里驶出来。忽地冲上大堤,正巧横在我的车前面。我顿然有种恐慌的预感,紧急地想:“万一撞上她,见不见呢?”来此之前,我其实是有心理准备的。但这种遭遇骤然来临,我仍感仓促无措。此时,石光亮已刹住车,跳下去打招呼了。我愣坐在车里,一阵手忙脚乱。
果然是宁线儿。她从面包车里跳出来,我猛眼一看,先是惊讶了。想象中,五十多岁的村妇,应比城里的同龄女人苍老。没想到,她居然像四十多岁的样子。看上去,比我老婆小乔还年轻!倒是发胖了些,却依然滋润润的漂亮。短烫发,显得很精神利落,上身穿着黑色的短袖衬衫,把脸映衬得更润白,胳膊是裸着的,细腻腻、润滑滑的光洁,就像清水泡麦籽儿,仍是我记忆中的那种皮儿。
但她越显得年轻漂亮,我反倒越羞怯,不敢接近她。仿佛,这对我是种挑衅和嘲弄。她曾是被你鄙夷被你抛弃的情人,三十多年不见,居然活得远比你想象的美好。就像无言的证明:“瞧,我离了你活得照样舒坦,甚至更滋润!”我心里涌起股酸酸的味儿,由惊讶而妒羡而羞愧。是,我是这感觉。只觉她的美带着刺儿,把我刺得不敢抬眼正视。我畏缩在车里简直想逃避。可石光亮故意捉弄我,猛地拉开车门,揪住我的胳膊往外拽。
“下来下来!在车里窝着干吗,装鳖哪?”
说实在的,我真想窝在车里“装鳖”。可他硬把我拽出来,装不成了。我被他拽得踉踉跄跄,额头一缕长发跌落到鼻尖儿上。我糊里糊涂下了车,慌张地用手理了下头发。这才抬起头来,正视宁线儿一眼。不知说什么好,嘴角痉挛地直犯抽。我暗恨自己,怎么会这样呢?却不能自抑。我勉强地挤出一丝笑意,嘿嘿,嘿嘿。我自己都觉得,笑得憨态傻气。宁线儿绷着脸没笑,也没怒,就像碰见个不相干的路人,淡淡的不冷不热。她端庄地站着,两只手指头交叉着搭在身前。
“你还……好吧?”她先开口了。
“还好,还好。”
就这样,总算搭讪上了。这时,面包车的驾驶室门嘭地开了,一只歪撇的脚伸了出来,那是瘸子的脚,他本来没打算下车,也许已知是我才下来应酬。他慌张了点儿,没站稳,身子不由打个趔趄,竟扑通倒在地上。弹蹭了几下,没能马上站起来。宁线儿忙过去搀扶。我心里黯然一酸:毕竟是初恋情人啊,竟嫁个这!就像自己曾经拥有的珍宝,甩给一个收破烂的糟老头儿。实质是隐含着对瘸子的鄙视。我当时就这感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但宁线儿并不觉难堪,很坦然的样子。她显然很心疼自己的老公,慌张地跑上去,赶紧把瘸子扶起来。她打量了他一眼,那眼神透着温情的关照,像是说:“怎样,没摔疼吧?”但她没说出来,却低着头弯下腰,轻轻地帮他拍打着身上的土,边拍打边心疼地埋怨:“你是慌啥哩?岁数大啦,经不住摔。可你就记不住。”
瘸子推开老婆的手,自拍自打身上的土。汇龙村人都知道,他对老婆是心疼到骨头缝里的。腿瘸着,遇到脏活累活,都舍不得让她干,包括做饭、刷碗也多是他下厨,此刻,甚至不愿让她手上沾土腥。他边拍着身上土,边朝老婆嘿嘿一笑,像是表示歉意,仿佛自己没记住她的告诫,竟又不小心摔倒了,挺对不住她的。不管自己摔得疼不疼,他是怕老婆心疼,或怕她再埋怨。
我被这情景深深地触动了。顿然觉得,自己刚才那种鄙视心理很浅薄、卑俗。我不禁羡慕这对儿夫妻了,是,真有点儿羡慕。我明白了,难怪,宁线儿长得年轻呢,瘸子体贴的。女人是感性的存在,有情感的滋润,才可能有舒展光润的容颜。这时,我也被瘸子感动了。他给不了她健全的体魄,却给了她全身心的爱。这幸福,是不是更真实些?接着,我自然得跟宁线儿聊几句。她还急着走,说是结巴叔的儿媳患了什么急病,得赶紧往县医院送,耽搁不得。
“这多年,你过得都好吧?”我问她。
“好啊,都挺好的。”她从容回答。
“嗯嗯,挺好……就好。”
“你呢,家里也都好吧?”她反问我。
“是是。都、都挺好的。”我踌躇了下。
“那,你家……她,也挺好吧?”
“她么,也、也挺好的。”
“哦,挺好……就好。”
这就没话了。都是客套话,除此说什么呢?但我感觉得出来,她跟瘸子着实过得挺好的。我真的羡慕瘸子了,有老婆疼爱着。而我,竟混得被老婆瞧不起,总嫌我没本事,跟着我过得窝囊。可不管怎地,我总比瘸子强吧?说白了,不是我没本事。而是老婆在跟别人攀比,高抬着眼才把我看低了。不然,我还是原来的我,怎就变成窝囊废了呢?
我不愿相信,小乔会有那种风流事。但至少说,她是向往比我更有本事的男人。这使我感到很自卑,甚而活得没尊严。我甚至有种敏感的潜意识,忌讳“绿帽子”这个词。有时,听见个“绿”字都不舒服。就这日子,我还说“挺好的”!说着,我只觉耳朵发烧,热辣辣的。当着初恋情人的面,真想钻进地缝儿里。
我更怕再说“挺好的”,那不是滋味儿。
幸好,宁线儿急着送病人,没再深问下去,便匆忙告别。石光亮见她走得急,开了句玩笑:“你呀,真是活菩萨。为乡亲花了恁多钱,谁有病都急成这样子。央视再评选感动中国人物,我得投你一票,扬扬名!”
“啥钱不钱、名不名的,俺才不想恁多哩!”宁线儿扶着车门说,“我是急呀,眼看那媳妇疼得直喊叫。乡里乡亲的,你不赶紧搭把手送医院,咋整?”
她说着慌里慌张上了车,朝村里奔去。我看着她的背影愣了会儿,好像意犹未尽。几十年没见面,就这几句,完了?又好像有种解脱感,庆幸她很快离开,不然说什么呢?她曾是我热恋的情人啊,而我嫌弃她把她甩了。多年后忽然重逢,使我唤起对当年那种浪漫情感的眷恋,却又惭愧着没脸面对现在的她,极想逃避。一种很矛盾的心理,一种尴尬至极的重逢。
但我被她那句话打动了。她慌着去救人,仅是见“那媳妇疼得直喊叫”,便“赶紧搭把手送医院”。别的,没想那么多。她说得那么平淡,并没想表现什么,更没奢望得到什么。仅是凭着本心良知,去关照另一个生命。不去呢,良心那道坎儿过不去。就这么简单平淡,不加任何价值追求和道德美化的动机。
她仍像当年一样,活得那么单纯率真,自然自在。这使我有种时空轮回的感觉,好像在纷扰的世界转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点。当我重新投入故乡的宁静和恬淡,当我洗去心灵的浮尘,当我看到依然如故的她,把我深深打动了。
我忽然发觉,她是个有灵性的女人。三十多年啊,走南闯北半辈子。我见过太多势利的女人,她们也许很聪明,却混着浅薄的庸俗。我也见过太多复杂的女人,她们可能有心计,但活得都够累。宁线儿呢,不复杂更不势利,却活得滋滋润润,比起势利复杂的女人来,反倒显出双倍的韵味。是否,也透着自然天道的灵性?
我还得说小乔。她见天争这想那的,都放不下。争得多自然烦恼也多。见天,她要么懊悔哪件好事没抢到手,要么气恼谁对不住自己。或是攀比着,妒恨某人得意,伤感自己失落。有时火没处发,便抱怨我混得窝囊。好像一堆不顺心的事,都是我的窝囊”造成的。她给我带来的多是负面情绪,真让我受不了。是呀,人都想过得快活些,谁愿老是沾惹负面情绪呢?
她也很在乎皮肤保养。每天清早,都坐在镜前擦呀抹呀老半天,几乎每晚都贴面膜,还有美容店的金卡,隔三岔五去臭美,这样子,脸是白了润了些。可是脂粉掩不住内在憔悴,那种沧桑,总要从脸上的细纹儿里或眼神里溢出来。我看得很仔细,她是这样。
我不是烦她而有意诋毁,不是的。实实在在说,她活得太复杂太累。她很聪明,混得也似乎体面。但我不认为,她是个有慧根和灵性的女人。
9
那晚,我在汇龙村留宿,在久违的故乡栖息。
其实还是那山那沟那河那滩,时隔三十多年,感觉大不同。仿佛从浮躁红尘中走来,一头扑进乡村的月夜里。什么感觉?静,特静,也特清爽。
我入住邙山脚下的窑洞宾馆,品尝生态园饭庄的农家饭。那生意着实红火,留宿客把窑洞的床位都占满了。晚宴的餐桌翻了几次台。客人的口音很杂,分不清都是打哪儿来。肯定都是城里人,也许是大餐洋味吃腻了,更想来品尝农家饭。城里的高楼洋房有空调,热气冷气全是机器制造的。窑洞呢,接地气儿,自然的地温调节。他们都想住一宿或几宿,感受下温润的地气儿。
吃罢晚饭,石光亮忙着张罗生意。我走出农家饭店,独自沿着洛河大堤散步,赏月、栉风、听水声。
那晚天气真好。天上没有一丝云,地上有细溜溜的风儿;净蓝的天啊,月亮格外明,照得星星大多隐去了,只剩稀稀拉拉不多颗。天地极旷远,星星显得很低,就像在远山的峰尖上,就像在近处的树梢上,就像长杆就能打得着。
洛河堤上两行垂柳,拂着轻风。月光摇落在林荫道上。我踏着斑驳的月影,只觉得林荫道是伸向了远方的朦胧和神秘。透过柳丝,能看见清澈的洛河水,闪着点点月光,静静流淌。河水碰触到沙滩边的石头,溅起细微的击浪声,很轻很轻,却能依稀听到。夜是真的太静了。
清水、清风,仿佛携手拉起道夜幕轻纱,把空气过滤得极是纯净。我伸伸懒腰,贪婪地吮吸,啊!清爽极了。那是在春雨过后的旷野里,在幽谷峭壁的飞瀑前,在凌云山巅那薄雾缭绕的松树下,才能嗅到的清爽。身心都被浸洗净化了。
深秋天。柳叶纷纷落在我身上,我抬起头抖抖肩膀,看见了柳梢头的星星,仿佛眨着神秘兮兮的眼睛,向我垂下冥冥中的无限意义。不知什么鸟儿,在柳梢惊飞起来,就像神秘幽灵带着苍穹的神谕,在天地间翻飞,把我的心灵与天籁沟通。
前面走着两位散步的女游客,带着一条毛毛狗。俩人边说边笑,那狗前后跑来跳去,忽然窜到我眼前,怔怔地盯着我不动了,好像问路:“你可知道,我的家在哪儿吗?”我俯下身子想逗它玩儿,它误解了,怕我抓走似的,掉头跑开。其实,我是想告诉它:“这儿,就是你的家呀。”
堤岸边那棵老柿树还在。厚厚的阔叶被风吹得沙沙响,纷纷扬扬飘下来。月色朦胧,我看不清落叶的颜色。但我知道,熟透的柿叶一定是血红的。可是向游人散发红请帖吗?那就回句话:我来了!”
不不,这是我的故乡啊!应该说,我回来了!
不经意间,我走近了宁线儿家的服装厂。那是当年的打麦场。多少次,我跟她在那儿偎依缠绵。月光把整个麦场洒洗得一片白亮,清风送来村边池塘里的蛙声,麦秸垛旁的老柿树上有蝉鸣,石底下的蟋蟀在欢唱。她枕着我的胳膊,躺在光滑滑的麦秸窝里,仰望着晴空喃喃细语……我回味着那情景,感觉是栖居在诗境里的。而那些情话,简直就是不加雕琢的诗:
“你看这星星,多明!”
“可不,真明。”
“这月光多亮,洒了一麦场。”
“是啊,洒了一麦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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