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日里画场雨-故乡,和我的父亲母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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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孩子撒一次善良的谎

    这是去年我在贵州开会时听到的一个故事。

    说的是有两个人带着孩子去爬山。孩子没多大,八九岁的样子。山很高,都高到云里去了。两对父子爬啊爬,爬了很长时间,爬到精疲力尽的时候,终于爬到了山顶。站在山顶上,看着远处的群山,一览众山小的感觉油然而生。两位父亲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就觉得自己像神仙一样端坐在云层里,四周是连连绵绵、苍苍茫茫的山,像山的海洋,浩浩荡荡,波澜壮阔,无边无际。看着山,两位父亲禁不住一阵悲哀,他们都意识到自己是这山的海洋里的一滴水珠,自己的一生也就是这山里的一株草或一块石头。

    山的那边是什么?两位父亲都不知道。因为两位父亲都没有走出过山的海洋。

    两个孩子都在望着山,望着山的尽处。两个孩子眼里都是一片新奇,一团疑问。

    一个孩子问父亲:山的那边是什么?

    父亲说:是山。

    孩子又问:山的那那边呢?

    父亲说:还是山。

    孩子问:爸爸,你到过山的那边吗?

    父亲摇了摇头说:不光我没到过,你的爷爷,你爷爷的爷爷也没去过。

    孩子望着那层层叠叠的山,把眼都望累了。孩子低下了头。

    另一个孩子也问父亲:山的那边是什么?

    这个父亲就是我。我告诉儿子:是山。

    孩子又问:山的那那边呢?有海吗?

    孩子眼里充满了希望,那希望像春天刚刚发芽的草儿一样稚嫩,望着孩子那双纯净的眼睛,我只好对孩子说:有。

    孩子问:海大吗?

    我说:大。很大很大。

    孩子问:海里有船吗?

    我说:有。船很大很大,能装咱一寨子人呢!

    孩子脸上露出了惊喜,接着问我:爸爸,山那边还有什么?

    其实,我对山那边一无所知,山的那边对我来说是一个未知数。可望着孩子那双好奇的眼睛,我不忍伤害他,只好说:山那边什么都有,你想到的有,你想不到的也有。

    孩子望着云雾的深处,眼里流露出一种好奇和坚定。孩子说:爸爸,我长大了,一定要到山的那边去 !……

    30年弹指一挥间。当年爬山的两位父亲都老了。有一次,我们又见面了。你满脸的沧桑,你看到我满面红光,很是羡慕,你问我:老哥,过的可好?

    我说:好。你哪?

    你说:你看我现在的样子,像个过好日子的人吗?

    我摇了摇头。

    你又问我:孩子怎样了?

    我说孩子很好。现在在山那边的城市里做事,是一个公司的董事长。

    我问你的孩子怎样了?

    你把头低下了。你说现在和你一样,在家种地。你问我还记得咱们在一起爬山吗?

    我说记得。我说我儿子能有今天多亏了那一次爬山。

    你不明白。你说:那一次,可你给你儿子说的是谎话。你说山的那边怎样怎样,其实你是一次也没有出过山啊!

    我说:是的。那次我给儿子说的是谎话。可正因为我给儿子说了谎话,才鼓起了儿子飞翔的翅膀,才让他的心走出了大山。

    我对你说:我儿子常对我说,他能有今天,多亏了那一次爬山。是那一次爬山让他知道外面还有那么多的风景和美好。

    你低下了头。你说我可是给孩子说的真话。你问我:难道我说真话错了吗?

    我说:你没错,你是父亲,你怎能错了呢?

    你说:我想不明白,我真的想不明白啊!

    我说:你给孩子说了真话,可恰恰是这句真话,却把孩子想舒展的翅膀给折回了,把孩子本来属于天空的飞翔给击落了。我虽给孩子撒了谎,可我却鼓起了孩子的翅膀,把他飞翔的雄心交给了天空。我说:有时候,给孩子撒一次善良的谎,对孩子来说,不是坏事啊!

    你说你明白了。你说明白的时候,眼里滚出了两滴泪。泪很大,很红。

    我知道,那个泪和我所说的谎话一样,都是亲亲的爱啊!

    告诉你善良的价格

    这是一个听来的故事。

    说的是在一个暴风骤雨的夜晚,有一对老年夫妇来到了泰山脚下一个叫宾归的旅馆。两位老人要求住宿。当时值班的是一位年轻后生。后生很抱歉地对老人说:两位老人家,真对不起,我们这儿今天客满,没有一间空房子了。两位老人的脸上就写满了遗憾和失望。看到老人一身的疲惫和狼狈,后生又看看外面的风雨,外面的风雨正以雄壮的豪情挥洒着自己的疯狂。后生很是不安,便对两位老人说,今晚我值班,两位老人家若不嫌弃,就到我宿舍里将就一晚吧。两位老人就住进了后生的宿舍。第二天,两位老人要给后生付住宿费。后生说,老人家,我没能让你们住上舒适的地方,心里就很过意不去了,怎能再收你们的钱呢?后生说啥也没收。两位老人也没再推辞。只是牢牢地记住了这后生的名字和这家旅馆。

    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后生还是在这家旅馆里当服务员。两年后,后生突然收到了一封信,也就是天上掉下了一个馅饼——让后生到省城里的一家大宾馆里当总经理。原来,那一对老年夫妇拥有着几千万元的资产,可老人膝下无儿无女,那次外出就是去寻找他们财产的继承人。自从在雨夜遇到了后生,两位老人就商定后生是最合适的人选,就拿出自己的全部财产修建了这家大宾馆。后生知情就推辞,说自己不行,说我当个小服务员还行,当经理是不行的。老人说你行的,你一定行的。后生问老人为什么对自己这么肯定?老人说:因为你心地善良,善良无敌啊!

    当我把这个故事讲给朋友们时,他们都嘲笑我,说那是哄小孩子的故事,你还信以为真。他们问我,你说说,善良值多少钱一斤?我答不上来。他们就开导我,什么时代了,你还搬着老黄历看?现在这社会,不管黑猫白猫,只要捉住老鼠的就是好猫。我说:无论如何,人是不能丢下善良的,那是我们做人的根本啊!他们都笑了。他们的笑让我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我是不是太迂腐了?

    我和老婆说了这事。老婆说:你知道咱们家为什么这么穷吗?你为什么经常挨人家欺负吗?我摇了摇头。老婆说:要说你的人品和能力,比别人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可你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你善良啊!是善良让你变得单纯,变得软弱,变得人们不怕你,所以,谁都敢对你指手画脚啊!

    我不赞成老婆的话。我又把“天上掉馅饼”的故事讲给了老婆。老婆听了说,这样的事太少了。我说:如果我们人人都善良了,这样的事就多了。

    第二天,我和老婆都外出, 可巧,那天我和老婆都做了一件善良的事。老婆做的是把一个被人用车撞昏的女孩送进了医院;我呢,帮一位进城的老人找到了他的儿子。老婆回到家可气坏了。我问为什么。老婆说:怪不得人们说好心没好报,我把那个女孩送到医院,她家里来人了,硬说是我撞的。我说我不是。她们不信。说我要是没撞,怎会那么好心?没办法,我只好给交了医药费。老婆说:如果女孩醒来再说是我撞的,我那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我说今天我的运气比你好。帮老人找到他儿子后,我急着往车站赶,没想到我的包掉了,正当我在汽车站着急的时候,就听车站的广播在播寻领失物启事。车站的负责人告诉我,我的书包是一个青年人拾到的。交到车站后,也没留名姓就走了。我说如果那个青年人不善良,我的书包就回不到我的身边了。你知道我书包里有多少现金吗?老婆问多少?我说光现金就有6400元,还有30000多元的支票。就在这时,我家的门被敲响了。是老婆救的那个女孩的父母来感谢的。他们一进家就说:真对不起,我们把恩人当成了仇人,我们真该死。为示感激之情,还专门买来了礼品什么的。并还给了老婆垫付的医疗费。女孩伤好了以后,非得认我老婆当干娘。说她的第二次生命是我老婆给予的。我说我们的岁数才30多一点儿,太年轻了,不行的。女孩的父母说啥不愿意,女孩就跪在我们的跟前,不认不起来,没办法,最后只好认下了。

    是善良让我们又添了个女儿。每当谁要再问我善良值多少钱时,我总是理直气壮地告诉他们,善良无价。因为,她是爱啊!

    父亲的“专利”

    那年花姑出嫁,嫁的是榔头庄“一把手”的公子。“一把手”就是村党支部书记。花姑的爹春生爷是我们村的“一把手”。村里的人都说这门婚事门当户对,标准的金枝配银花。

    临近婚期,春生爷就挑选送嫁妆的人。春生爷本着这么个原则:去送嫁妆的代表着他的脸面、村子的尊严,一定要精挑细选,在威风和相貌上一定要拿出门去的。那时,爹仪表堂堂,被春生爷一眼就挑中了。

    那天,一队人拉着嫁妆浩浩荡荡地奔向榔头庄。榔头庄离我们村有30多里,近了中午,才赶到。

    那个时候,送嫁妆属于二小子干的活,二小子不能进宾棚。一队人就站在了花姑婆家贴着大红“喜”字的大门外,给花姑摆置着嫁妆。大家又渴又饿,可谁也没有吭一声。他们都明白,他们是代表我们村去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是我们村的形象。

    卸了嫁妆,大家就要走了,花姑婆家执事的忙端出一筐子冷馍馍,每人一斤,分给了大家在路上吃。

    出了榔头庄,又渴又饿的大伙儿便迫不及待从兜里掏出馍馍吃起来,那动听的咀嚼声,仿佛一曲动听的歌。爹跟在后面,听得最真切,看着狼吞虎咽的大伙儿,他一个劲地咽唾沫,因为他的那6个馍馍正乖乖地躺在兜里。

    爹就看了看那6个馍馍,6个馍馍很白,很好看,爹用手摸摸这个,摸摸那个,像抚摸着自己的孩子。咀嚼声越来越动听,越悦耳,爹忍着。忍毕竟也是有限度的。爹终于忍不住了。就拣那个最小的馍馍拿在手里左看右看,仿佛这是一个精湛的艺术品,招一招就会亵渎。可大伙儿的咀嚼声太迷人了,太让他陶醉了。

    爹就一点儿一点儿揭馍馍的皮,小心翼翼的,然后一点儿一点儿地放入嘴里。皮很香,勾起了爹的食欲。他曾几次强行着自己甭吃,不能吃,家里还有几张嘴呢!可自己就是不争气。爹知道,这个馍馍的牺牲在所难免,就有一滴泪流了出来,很稠。

    皮被扒光了,馍馍全身赤裸在爹的眼里,爹很羞。他把馍馍放在嘴边,不由自主地伸出舌头,先舔了一下,很好。猛地,爹被自己的发明感动了:这不是一种很好的吃法吗?

    于是,爹走在大伙的后边。前边的人大口扁腮地狼吞虎咽,爹就跟在后面一下一下地细舔慢咽。30多里路,爹活生生把一个馍馍舔成了一个“鸽子蛋”!

    靠着这个发明,回到家时,大伙兜里剩下的馍馍谁也没爹的多。爹剩下了5个再加上那个“鸽子蛋”。就是这5个馍馍和那个“鸽子蛋”,又让我们兄妹5个度过了一段幸福快乐的日子。

    六月的玉米

    先说几句实话:4月过了是5月,5月过了是6月。6月的太阳毒,后娘似的,刀子般的剐人。那个日子里我的乡人都戴着一顶席夹子。席夹子是一种用苇眉子编的有沿的帽子,和草帽是一个家族的。草帽洋乎,但软塌,没筋骨,不挡雨,还捂风,不像席夹子那么有个性,水旱两用,男人似的,有梭角。所以说,在6月,我的乡村就是席夹子汇成的河。

    戴一顶席夹子,就使我的乡人隔开了太阳的抚摸,我的乡人就游在6月的阳光里,悠然自得。

    那个时候,太阳就更暴燥了,他把他的愤和恨一览无余地倾泻下来,淹没了我的庄稼。庄稼地里最多的是玉米。玉米默默吮着太阳的光芒,就似婴儿吸着娘的奶,那么从容,那么安详。

    玉米长到6月就是一株树了。4月里,玉米就一颗种;5月里,是一棵苗;到了6月,太阳变本加厉地残酷了,玉米就是在这残酷的阳光下长成树的。对于这些肉体的折磨,他不亢不卑地接纳着,用一种耐性和恒心,用一种爱和活着的欲望。

    我想起小时候父亲对我说的事。他说,麦子不经过冬天,就结不出麦子;玉米不走过夏天,就收不到饱满的粮食。父亲说:寒和热是两个考验,都是折磨,挺住了,就能丰收,就能结出金黄的粮食。

    丰收是玉米的最高境界。为了丰收,玉米就得不停地接纳着夏天的一切:风了,雨了,太阳的晒了。这些玉米能挺,咬咬牙就过去了,可6月里女人们用五彩缤纷组成的一道道美妙绝伦的绚丽风景,那种于心灵上的烘烤,诱惑着玉米。那个时候,女人们的红裙子张狂而热烈,激昂而澎湃,使他们的美与活力无处不在,无处不浸。而我亲爱善良的玉米,就必须得承受,承受着这种心灵的煎熬。

    玉米只好怪自己:谁让我是一株玉米?谁让我为丰收而活着?玉米知道:自己是这块土地的种子,是粮食,是纯朴而善良的农人用生满老蚕的手把他播到土里,给了他一次再生的过程。从种到收,虽然只那么短短的百多天日子,可这一点点的日子,他也要认认真真地活好,活成一种斗志,一种精神。

    6月的玉米在太阳的万道光芒中舒展着自己的身姿。葱绿的叶儿随风摇曳,摇曳出了一派浓浓的乡村气息。那气息是那样清新而透明,倔强而坚韧。

    而那时的席夹子,就繁忙穿行于玉米中,像玉米开出的花,在太阳下,那么古朴而悲壮。

    沉重的称呼

    那时我在滕州的一所中学上学。那天上晨读的时候,传达室的大爷来喊我,说门外有个乡下人来找我。我忙跑向了学校大门。原来是我的父亲,正胆怯地站在墙根眼巴巴地等着我的出现。秋风吹着父亲满头的雾发,俨然随风而舞的枯草。当父亲看到我从校门走出,眼里便流出一种光,那种光很亲很浓很暖和,暖和的我的泪刷地流了下来。我上前握住父亲的手问:“爹,你怎么来了?”父亲很激动,把我看了又看,才说:“你娘挂牵你,让我来看看。”周末我准时回家,这是习惯。可这个星期,我没回去。望着满头霜雾的父亲,我只好撒谎说:“昨天老师把我们几个优等生留下了,给我们温习了一下功课。”其实,我昨天被同学喊去爬山了。我知道我这谎撒得很蹩脚,很对不起父亲。可父亲听了很高兴。他郑重地交代我:“老师让你留下,你就留下。别想家,嗯?!”我使劲地点了点头。

    这时几个同学来找我,见我正和父亲拉呱,就问这个乡下人是我什么人?是我父亲吗?我才想告诉他们是。可父亲忙摆手说:“不不,不,我是他远门的叔,进城路过这儿,来看看。”我不知父亲这是咋了,父亲显得很慌,像偷人东西被抓住似的。他忙告诉我:“你没事我就放心了,我该走了。”说着从腰里掏出两块钱塞到我的手里,匆匆忙忙地走了。没走多远,又回过头来说:“好好听老师的话!”我含泪向父亲点头。父亲看我把头点得很重,就很满意,然后高兴地走了。

    事后我才知道,那天我没回家,父亲可急坏了。一天都没吃好饭。一听门口有动静,就忙向门口跑,如是三番,着魔似的。半夜里,他就睡不着了,步行着进了城,到了我的学校——

    当时我还有一点儿不明白,那就是父亲为什么在同学面前不敢承认是我的爹爹呢?直到很久很久的以后我做了父亲,我才知道:父亲,是一个多么沉重的称呼啊!

    我是娘手中的风筝

    我知道,我是娘手中放出的一只风筝,无论飞到哪儿,线总是拴在娘的手里。娘的手一动,我的心就好疼,好疼。

    这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那时的我初学写作,有一篇小说在东北的一家刊物上获了个不大不小的奖。编辑部里的老师来信邀请我去参加笔会。当我告诉娘,我要去东北那个很远的地方,娘第一次没有阻拦我。

    娘开始给我准备盘缠。那夜,娘的灯没有熄。

    第二天天没亮,我拿着娘给我东拼西凑的盘缠钱,背负着娘沉甸甸的嘱托,心儿呀就像一只出笼的鸟儿,飞向了遥远的他乡。

    来到长途汽车站,天已经放亮了。车来了,我找好了座位,坐下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娘啊,儿今天要离你远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我在心里念着,眼睛却透过车窗,深情地看着这块充满灵性的土地,心里顿时生出一丝淡淡的忧伤。猛然,我看到了娘亲。真的,是我的娘亲。她手里拿着一个花包袱,正拼命地往汽车站奔来。朝阳的光芒均匀地洒在娘的身上,仿佛在娘的身上镀了一层金,就像一尊佛那样金光闪闪。娘很急,在拼命地赶。“扑通”,娘突然跌倒在柏油路上,包袱甩出好远。娘艰难地爬起,顾不得拍打身上的土尘,便拾起包袱,一拐一拐地向汽车奔来。从娘奔跑的姿势上,我知道,娘一定跌得好重,摔得好疼。我忙叫住正要发动车的司机,下车奔向了娘。

    娘握住了我的手,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我问娘跌得疼不?娘说不疼。真的不疼。娘说:“你走之后,我总觉的你忘了带什么。一看你真忘了。这不,我赶着给你送来了。”我问是什么。娘说:“人家都说,东北那旮旯子天气冷,这是我昨夜赶做出来的棉袄,带着,冷了好穿。”我告诉娘,我只出去十来天,再说了开会住宾馆或招待所,冻不着的。娘不信,眼里流出一种光,那光很浓很稠很温暖,水一样地淹没了我,使我的心阵阵的不安。我明白,我的一生将为这种光活着,无论我在天涯海角,还是在异国他乡,这种光将是我的牵挂我的归宿。我只好默默地接过包袱,背在了我那单薄的肩头。

    汽车起程了,娘离我越来越远。我拼命地给娘挥手。我相信,娘一定会看到的。会的!

    我就想娘一个人回家的情景:空旷的天底下,娘默默地独行于无垠的旷野,有风在吹打着娘两鬓的霜发。娘是那样的弱小,那样的无助,那样的孤独。

    在炎炎的6月,我背着娘为我缝制的棉衣。我知道,不管到哪儿,我都不会冷。

    在东北,很多人问我肩上背的是什么。我说是棉袄。他们都很惊讶。在获奖作者即席演讲的时候,我把棉袄的故事讲给了大家。大家都感动了。有几位女孩的眼里竟流出了泪。泪珠很大,很圆,很晶莹。

    临走的时候,我曾告诉娘,10天内我一定回来。后来,由于被几位文友拉去玩了几天,结果回来已是20天后的一个黄昏。

    那天,我老远就发现有个人站在村西高高的土台上。那是我的娘亲,手搭眼前,正远眺我的归来。晚风吹拂着娘早衰的华发,从此,夕阳里娘的身影,永远成了我心头上的一座雕像。

    才离去几天,我发现娘憔悴了很多。我把获奖证书双手捧给了娘。娘没有接,她只是用手捧起我的脸,看了又看,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从那之后,每当我出远门,我总是把归期说的好长,免得娘的牵挂揪我的心。

    母教如山,我一生永远的高度

    人一生中的第一个老师就是自己的双亲。父母的言传身教对孩子性格的形成和命运的走向有着直接的关系。1971年农历八月十五,我降生在山东省滕州市鲍沟镇闵楼村的一个贫穷家庭里。兄妹5个,我排行第四。上面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下面还有一个妹妹。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他们质朴,善良,勤劳,正直,是我一生永远的榜样。

    父亲是一个不善言语的人,只知道默默地干,没黑没白地干,生产队里什么活脏,什么活累,父亲就干什么活。因干那些活拿的工分多。白天干了晚上还要加班,就是这样没黑没白地干,可到年终一决算,家里还要往生产队里倒贴钱。因我家有7张嘴啊!母亲常说,生下我的第七天她就下地干活了。当时正好生产队里刨地瓜,一天能挣两天的工分。也就是在那时候,母亲落下腰疼的毛病,一到阴天下雨,就疼,疼得钻心。人活着,就得要活个骨气。

    母亲给我的影响最大。母亲的命苦,14岁没娘。当时二姨12岁,三姨10岁,舅舅8岁,小姨6岁。外祖父因为妻子的死整日以酒浇愁,家里的一切重担都落在母亲14岁的肩上。做饭、地里的活、妹妹弟弟的衣服、还有人情事故什么的,母亲是一肩挑。也就是那时的艰难,培养出了母亲独立、好强而不屈服的性格。母亲常对我们说:人一辈子最幸福的就是一家人能团团圆圆地在一起,日子再苦,再难,其实那都是好过的坎。没了爹娘,就是家里再富有,可也是苦孩子啊!

    母亲是个要强的人。小时我记得好多年没去外祖父家,后来才知道,是母亲在使志气。外祖父嫌母亲嫁给父亲,并嫌我家穷,孩子多。就因外祖父的嫌弃,母亲对外祖父声明:“庆坡(我父亲的名字)是一个正直实在的人。我自愿的。孩子多怕什么?我最多多吃10年的苦!你如嫌我们穷,怕穷气扑着你,我就不回你的门。啥时我家没穷气了,我才走这个娘家。”就这样,母亲10年没走娘家!有了我们兄弟姐妹5个,我家的日子就更苦了。父亲母亲就是那样拼命地干,可还是照样挣不够我们家的工分。每次生产队里分东西,哪堆最少,哪堆最孬,那堆就是我家的。

    母亲的心毕竟是柔软的,她惦记着娘家的弟妹,每到我家分下一些玉米或地瓜,都要挑一些让父亲送去。有时新烙了煎饼也要大哥给送去。有一次,外祖父来我们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跟着母亲把外祖父送到村外,那时外祖父已是快70岁的人了,老人家握着母亲的手说:“我儿啊,你还记恨你爷(外婆那儿对父亲的称呼),你有10年多没回娘家了。我当时说的是气话,可爷是为你好,是怕我儿你受苦啊!你没娘的孩子跟着我已经就受够了,爷是想给你找个阔的人家不忍心再让你受苦了!”母亲那次也哭了,母亲说:“爷,小孩都能挣工分了,我们家的日子就快好转了,好转了我就去看你。”外祖父知道母亲的性格,知道再说也没用,就哭着走了,我记得那是暮秋,有很冷的风儿吹打着外祖父苍老而趔趄的背影,在空寥而萧条的旷野,越走越远,可却永远活在了我童年的记忆里。

    后来母亲问我:“孩子,知道我为什么不回你外婆家吗?”我摇摇头。母亲说:“咱家穷。我去了怕你外婆家那里的人看不起。”我说不会的。母亲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交代我:“孩子,人活着,就得要活个骨气。娘的话你要记住,活着一定不能让人看不起。就是在自己最亲的人面前也要把腰挺着。就是腰断了,头也要给娘昂着。那样才是娘的好乖儿!”我说:“娘,我记着了。我一定照你说的去做。”我知道,娘说的是一个人做人的最根本的东西——血性,也就在那个时候,我知道了什么叫骨气和志向。

    人活着,可不能光想着自己。

    母亲虽是文盲,可她深知文化的重要性。母亲常对父亲说:“咱就是再苦再穷再受罪,也要供孩子上学。有了文化,孩子才会有出路。”就这样,我们兄妹5人最低都上到初中。

    母亲虽性格刚强,但心最软,也最同情人。记得那年我8岁,刚上一年级。一个学期结束,年就过来了。放寒假了,我得了一张奖状。捧着奖状心里甜滋滋的,欢欢喜喜地跑回家给娘看。母亲不识字,可她知道,能得奖状的孩子一定是班里学习好的孩子。母亲当时正扫着屋,忙放下扫帚,把奖状看了又看,母亲很高兴,就吩咐父亲明天集上多称一斤肉,好让我过年时吃个够,算是对我的奖赏。

    第二天,是我们闵楼村的集。父亲狠狠心 ,割了二斤肉。以前我家过年都是割一斤肉,而那年称了二斤,大哥、二哥和我都幸福得不得了。

    娘割了一半肉剁了两大筐萝卜,然后就把剩下的一半挂到梁头上,说等到年初二上午熬肉吃。

    我就急切地盼着年。那几天的日子真是漫长!也就在那个时候,我知道等待的滋味是那样的令人心焦。所以,在后来恋爱中月光下静候恋人的时候,我就回味8岁那年等肉吃的情景。在等待时,我把恋人想象成肉,那美好的滋味感染了我一嘴的馋水。我伸伸脖子甜甜地咽下了,美美的想,快了快了,马上就可以吃肉了,真是美妙的滋味啊!

    除夕的晚上,母亲就给我们安排过年的伙食。母亲说,初一吃饺子,初二咱熬肉。我和哥哥幸福得心里开了花。看着我们哥几个高兴,母亲眼里就有了些晶莹的东西,我那时还不知道,娘眼里的那东西叫泪。

    这时父亲从外面回来了,低声对母亲说:“二柱家里的正在哭呢!”二柱是我的一个近门,头段时间有病死了。父亲说:“一家人正愁的哭呢,家里什么也没有,愁这年怎过呢!”娘望了望我们哥仨,又望了望梁上的肉,最后狠了狠心,把肉从梁上取下来,连面和馅子一并交给父亲说:“快去,给二柱家送去。”我们哥几个心里都酸酸的,二哥轻轻地叫了一声娘。母亲回头望了一眼我们哥仨,哎了一声,就用刀在那块肉上割了一小块,不过三两的样子。母亲说:“留这点吧,初二好炼油。”娘知道我们哥仨心里有意见,就说:“孩子,咱们虽穷,可还有爹娘,你们是不可怜的。可你二柱叔家的几个弟弟没有爹了呢!他们是没爹的孩子啊!”母亲最后交代我们哥仨:“孩子,人活着可不能光想着自己。”后来我就牢记住母亲的这句话,在今后的人生旅途中,时时用这句话来对照自己,规正自己,以便活成母亲话中的形象。

    初二那天,母亲用那点肉炼了油。那点肉哪撑炼,一炼就没有了,就糊成油屑了。初二的那天,我们哥几个吃着满口的白菜帮,吃出了母亲的善良,那善良却是满口的清香!

    有多大的心胸,就能办多大的事    15岁那年,刚初中毕业,我仅以一分之差没有考上我们滕县师范,半分之差没有考上高中。娘说孩子,再补习一年吧!当时我们家正是最艰难的时候,大哥正赶着找对象,家里赶着盖瓦房子,二哥只比大哥小两岁,也有人给提亲。妹妹还在上着学。虽然父亲母亲咬着牙想供我上学,可是非常难了。我对娘说:“世上的路千万条,不一定我就专走考学这一条。只要有心,条条大道都可以通罗马!再说了,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后来我就跟着一个表叔去枣庄干建筑工。临行时,母亲交待我,到了外面,心一定要宽,要大。母亲怕我不明白,解释说:“你如果能把100块钱看得像一分钱,那你能挣10万块100万块;你要是把一分钱看得像磨盘,你早晚得被磨盘压死啊。”母亲虽没文化,说的虽浅显粗陋,但内在的道理却很耐嚼。母亲之所以给我说这么多,目的是为了要让我这个刚刚步向社会的孩子牢记住她最后说的一句话:“孩子啊,有多大的心胸,就能办多大的事。”这是母亲20多年前交代我的话,她和电视上常播的一个公益广告“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异曲同工。我把母亲对我说的这句话铭记于心,不论在做事、做人、做文上时刻与这句话对照,时时提醒着我:今天,你又小心眼了吗?

    自己的耙子上柴火!

    1989年的夏天,我们鲍沟在全镇招收通讯报道员,我因会写几首破诗,侥幸选中了。我那时是从写诗向写新闻过渡,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光语言层面,就让我挠头,因诗歌是跳跃性的意境语言,而新闻是实打实的生活语言,两者根本是不相融的。我就在那时明白了语言是怎么回事,正所谓上哪山砍哪样材,当什么人穿什么衣一样,一个文本有一个语言模式。 我当时是和杨恒标、孔琳两位兄长一样的老师在一起,有个什么不会的我就麻烦他们。对了,我写新闻就是跟孔琳老师学会的,小说是跟恒标兄长学的。他们是我做文的老师。当时写稿子我们都在一起写。就是采访完了也要他们给我搭个骨架,自己再填肉。后来母亲知道这件事,就专门给我说:“你干什么事最好不要麻烦别人,也不能指望别人,别人能帮你一时,可帮不了你一世。人活着自己要给自己争气,干什么事都不要依靠别人,要靠自己!”最后母亲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我们当地的俗语:“自己的耙子上柴火啊!”

    耙子是一种竹器,是用来搂东西的。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万事要靠自己。1998年我因是临时工又第二次被撵回家喝糊糊,在枣庄文联开作家代表会时,“怀才不遇”的我抱着想让任何人帮着改变艰难处境的期望,请求文友们和文联领导的抬爱帮助,我说的很殷切。当时张继(《乡村爱情》的编剧)兄也在一起开会(他那时还在枣庄文联,还没往外调。他和我的处境很相似,也是靠写作走出来的),在会后他对我说:“《国际歌》里有这么一句话不知你是否记得?”我问是什么?张继说:“世上从没有什么救世主,一切要靠我们自己!”我说记得。张继兄说:“《国际歌》上都这么说,看来这句话是有国际性的啊。记住,求人不如求己,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啊!”张继兄的话如菩提灌顶,使我猛然明白了“自己的耙子上柴火”的真正含义!

    好好念经,最后少不了你的经钱!

    我曾经在很多的场合上说过:“当我回首我过去,我发现身后的脚印里每一个都盛着汗和泪,当然这些液体是红色的,因为里面包含着血。”在我36年的人生历程中,我可谓是浮浮沉沉,四起三落,一次次回家喝糊糊,而所有的这些恰恰不是因为我的工作干得不好,正因为我出色,我干得最好,所以我才痛苦。1989年春,我被鲍沟镇党委宣传科招进写新闻,当时镇里留3个人。一个月给60块钱。我是3个人中最早在我们地级市报纸上见稿的人,也是发新闻最多的人。赶到那年年底精简机构,我们3个人只留一个,因为我会手艺,我就回家了。回家后我比在镇里的时候写的更多,在1990年、1991年这两年间,我的新闻作品在省里获了一个二等奖,在《枣庄日报》等地市级获了两个一等奖。这在我们滕州是很少的。镇领导看我是个人才,就在1992年10月又把我招进镇党委宣传科。可巧,我们那儿那时候又赶上乡镇精简,我已回过家一次。这次领导不好意思再让我走了,就把我安排到当时我们镇《枣庄日报》的自办发行站去送报纸。送报纸之际,我接触了乡镇更多的人和事,我就白天送报,晚上及时地把它们写出来。于是我的新闻报道就及时地在《人民日报》《经济日报》《法制日报》《农民日报》《内部参考》等全国重要媒体刊发出来,很多文章都是各版的头题。1993~1994年,我们滕州市在国家级报刊见报的近30篇新闻作品,光我自己就占17篇。当时我们县新来的宣传部长刘宗启,是一个非常有眼光和魅力的好领导(张继就是他最先发现并提到乡镇干通讯报道员的,那是他在峄城区金寺乡干党委书记时候做的事),来到滕州他又把我提到滕州市委宣传部的报刊发行站做《枣庄日报》驻滕州记者站的工作。我在记者站干到1997年年底,因我在文学创作上取得了成绩,刘部长又把我安排到属于文化局分管的市文艺创作室。可巧,在要给我办手续的时候,分管人事的副市长调到另一个区去了。我的手续就搁住了。1998年春,文化局的领导说,你的手续没办过来,就别来上班了。我只好又滚回家喝糊糊了。1999年6月,我又被滕州文化局新来的领导启用了,他说我在创作方面的影响这么大(他到外面开会很多人都打听我),放在家里就显得文化局真不是干文化的了。我来到文化局,先在政工科干了半年,接着就干了文化局的秘书。一直干到2002年3月,我们滕州市全市范围内清退合同工、临时工,我因手续一直没办进来,又首当其冲地被清退回家。2004年,我因给中央电视台的一个剧组写栏目剧,他们想让我到北京,当时我们市宣传部又来了一位干实事、人品端正的刘杰部长,她没放我走。她说咱们滕州的人才不能再外流了。她冲破了重重困难,把我一个初中毕业的农民破格调到了文化馆,并给我解决了编制等工作问题。我成了滕州市18年以来在文学创作人员中唯一破格提调的一个。

    在一次次回家一次次的失望之际,母亲也为我掉了不少的泪。有时是妻子看到,有时是儿子看到,有时是哥哥看到。他们都给我说了,我心如刀绞,可母亲在我面前始终没流过一滴泪。每一次,母亲总是对我说:“让你回家,这说明你的东西写的还不好,还不过硬。”我说:“怎不过硬?《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都选了啊!”但母亲知道我们家外面一没人、二没钱的。母亲只是说:“孩子,你写到现在,不容易啊,千万不能丢下啊!那样就太可惜了!小时候常听你姥爷说:以前小和尚下山到人家做超度,只要去念经,丧主家都给钱的。孩子,你就要学那小和尚,好好地念经,最后少不了你的经钱。现在不给,以后会一起还你的!”

    在那些最艰难的日子,我把母亲的话作为救我的唯一稻草,奋不顾身地写,因为我坚信母亲的话是正确的:“好好的念经,最后少不了你的经钱!”人要不知道报恩,那连猪狗都不如。

    从我懂事起,母亲常告诉我:对门的大爷给了咱家二斤面,长大了要孝顺你大爷!前院的二婶送给我家一碗菜,母亲就交代我:长大了一定要报答你二婶!母亲说:“孩子,咱庄上的人对咱们家都有恩,以后要出息了一定要报答他们!”母亲常说:“小羊羔吃奶都知道跪着,它那是在报答它娘啊!牲畜都有这样的心,人可不能没有!人要不知道报恩,那连猪狗都不如啊!”我时常抱着一颗感恩的心。特别在我人生道路上帮助过我和搀扶过我的好人们,还有我在创作上的老师和同行们,他们和我无亲无故,却为我付出了自己的心血和汗水。对我来说,这就是恩情,一生当中永永远远的债。我常常想,我只是一个码字的人,不能让他们升官发财,又不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他们帮我关心我是图我什么?其实什么也没图。就因为他们有一颗正直善良的心。正因他们帮了我,我不会让他们失望。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不停地写,就是在报他们的恩。现在报恩是我写作的主要动力。目的就是不想让这些好人们对我的期望落空。因为母亲的话时时刻刻在我耳边回荡:“人要不知道报恩,那连猪狗都不如!”

    母亲对我从来没说过多少深奥的话,她说的和她做的都和我们这个村里的任何一个母亲一样平常而又平凡,我知道,这是世上最好的家教,是我一生中永远要学习的课本。她让我自立、自信、自强、自尊,把自己的这个“人”字的一撇一捺用自己的一举一动写得端正而牢靠,用自己的文字作品把自己的人生写得结实而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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