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孙宏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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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孙名叫孙宏利,是建筑设计院一个普通的工程师。这天傍晚,他一回到家,就把钱阿姨送自己银行卡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妻子黄莺。他说,钱阿姨怪可怜的,丈夫去世了,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我实在不忍心收她的钱。可是瞧那样子,我若是不收下,她就认为我不肯帮忙。这么着吧,我先收下,你和你妈好好说说这事儿,把钱阿姨的女儿留在幼儿园。事办后,我再把卡还给她。

    还给她?黄莺冷冷说道,世上可怜的人多了,你可怜别人,可谁可怜你呀?说着接过卡去,瞟了一眼,说数目也不大嘛。孙宏利不满地说,人家母女俩相依相命,能拿出这些个钱,也不容易了。前几天,我给你妈打电话说这事的时候,你妈就说了,那女孩各方面条件都还行,只是名额有限,托关系走后门的好几个呢。黄莺说,那当然,现在办事,谁不得靠关系?芽你要是还人家卡就早点还回去,至于她女儿的事,就听天由命吧。我和她一无亲二无故,凭什么要帮她的忙?

    孙宏利被妻子抢白得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他对妻子说,那你把这张卡给咱妈送去好了,就说是我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实在推辞不过,让她千万要帮这个忙。

    黄莺说,我妈才不稀罕呢,一准给我。说着,诡谲地一笑,最近,我们财务部有个主管的名额,我正琢磨着见跟我们老总,这不正赶上过中秋节嘛,明天我就把这卡给了他。

    孙宏利警惕地说,那可不行,你一定要和妈说清楚,要是事办不成,这卡必须退给钱阿姨,咱可不能做昧良心的事。

    黄莺生气地白了丈夫一眼,说一张破卡,又没多少钱,我还懒得要呢。孙宏利见状,忙不迭地对妻子说好话,别生气,你想怎样就怎样吧,但钱阿姨的事你得给办了。

    黄莺“哼”了一声,你以为我是傻子呀?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我连这点都不懂吗?

    孙宏利和黄莺是通过媒人介绍结合的,对孙宏利来讲,算是高攀了。他出身普通工人家庭,而黄莺的父母却是有头有脸的国家干部。前些年,建筑设计院还算好单位,如今实行自负盈亏,揽不到业务就挣不到钱。门路广的,脑子灵光的,早跑到外面干去了,只剩下一群安分守己的,老老实实呆着,分些残羹剩肴。腰包里不鼓,说话底气就不足,家里大事小情黄莺一个人说了算,孙宏利唯有点头的份儿。他的性格原本就拘谨,这些年,就越发寡言少语了。

    晚上,黄莺吃过饭就下楼去了。楼下的小区花园有个空场地,邻近爱跳舞的居民,晚饭后就聚在一起翩翩起舞。黄莺也是那儿的常客,她想跳舞减肥。她原本也不胖,可是对于女人来说,减肥是一项长期艰巨、常抓不懈的任务。

    孙宏利洗涮了碗筷,收拾干净厨房的地板,便拐进儿子的房间,督促儿子写作业。儿子正读五年级,调皮贪玩,自制力差,抓得紧点,成绩就直线上升;稍微放松点,功课就一落千丈。等孩子写完作业,睡下,已经十点多了。孙宏利隔着阳台的窗户向楼下望去,小区花园依旧灯火通明,铿锵的音乐声传来,不折腾到夜里十一二点,不会曲终人散。

    他转回书房开了电脑,先进搜狐的校友录里浏览一圈,意外收到一条消息。消息是外地的女同学丁家玲发来的,只有五个字:陶洁离婚了。孙宏利毫无防备地看到这条消息,登时愣住了。

    网络是个好东西,校友录几乎把分散在全国各地的同学都吸纳进来了,有几个爱闹的,常常发帖子、贴相片,孙宏利很少在同学录里发帖、留言,更多时候,他只是个安静的看客。瞧瞧那些名字,看看他们贴上去的照片,仿佛重温过往的青春岁月,令他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亲切和惆怅,还有些莫名其妙的感伤。

    页面显示丁家玲在线,他赶紧发送消息给丁家玲。他问,陶洁为什么离婚了?丁家玲告诉他,陶洁离婚的主要原因,是她婚后有习惯性流产的毛病,结婚多年连个孩子都没有。她丈夫是家里的独子,日子久了,婆家就对她有些嫌弃。偏巧这个时候,她丈夫又有了外遇,还是个姑娘,那姑娘竟然有了身孕。陶洁无路可走,只好离婚了。得知原因,孙宏利托在键盘上的手指悬在空中,好半天没有落下来。他愣在那里,一动不动,内心虚弱而浑沌。

    丁家玲是陶洁大学时的好友,而陶洁呢,曾经是孙宏利的女朋友。正因为这样,丁家玲才急巴巴地把陶洁离婚的消息转告孙宏利。毕业时,孙宏利与陶洁同众多的校园恋人一样,因为没能分配到一起,劳燕分飞,各自回到原籍。一个在塞北,一个在江南,眼见得隔山隔水失去了联系。起先,孙宏利还抱着一线希望,试图考取研究生,直奔陶洁所在地。然而,想归想,做归做,成不成还得看老天爷。他的考研计划,连续两次落败。这个时候,他得到了陶洁嫁人的消息。在同事的婚礼上,他醉得一塌糊涂,不省人事。酒醒后,他便死心踏地,心甘情愿地接受了父母为他安排的婚姻。

    他之所以隔三岔五惦记着登陆同学录浏览一番,内心也暗含了对陶洁的希望。然而,同学录的名单里没有陶洁,有同学发帖询问陶洁的下落,丁家玲回复说,陶洁从不上网。还有一次,丁家玲贴了一张几个女同学小聚的合影,其中就有陶洁。孙宏利看着那张照片,百感交集,他手握鼠标,把相片一会儿放大,一会儿缩小。放大到整个屏幕时,陶洁的眉,陶洁的眼,陶洁的鼻子……他端祥了又端祥,感到他们都不年轻了,青春已成为一段往逝的历史。

    没有人知道孙宏利对陶洁不仅仅是余情未了那么简单。他对她,还藏着深深的负罪感。

    那天的天气不太好,阴沉沉的,有雾,像是要下雨。但到最后,雨终于也没有落下来。二十岁的孙宏利骑着一辆借来的红旗牌28型自行车,带着陶洁。陶洁背着那个年代流行的军绿挎包,穿着一件长袖碎花衬衣,深蓝色长裤,双腿并拢,坐在后座上。双手环着孙宏利的腰,头靠着他的脊背。微风吹在她细瓷般光滑的脸上,她小声哼着程琳的歌:“今天你要去远行,正是风雨浓,山高水长路不平,愿你多保重……”路边一丛丛不知名的嫩黄色小花,在阴郁的天空下,绽放得热热闹闹。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郊外一个妇产医院,陶洁怀孕了。他们不敢到正规的大医院去做人流,因为大医院要结婚证明。若让学校知道了,他们可能会被开除的。私底下,他们打听到郊外有一个妇产医院,经常给未婚怀孕的女孩子做刮宫术,便趁周末赶来了。

    那妇产医院其实就是一个农家院落,如果不是门上挂着红十字的白色门帘,几乎看不出是一个医院来。院子里搭着竹木架子,栽种着丝瓜、葡萄等蔬果。有个中年妇女,手里端着一碗面条,正坐在石凳上专心地吃着。孙宏利问,这是妇产医院吗?那妇女抬头瞟了孙宏利一眼,又意味深长地朝陶洁看去,陶洁被她看得低下了头。她开门见山地说,你们是来刮孩子吧?孙宏利窘迫地点点头,问医生在吗?中年妇女说,我就是啊。说着站起身来,端碗进了一间屋子,停了一会儿,穿着件白大褂走出来。她给陶洁端出一杯滚热的红糖水,让陶洁喝下去。孙宏利紧张地问,不会有危险吧?妇女居高临下地说,啥事都有风险,如果你们害怕,就别做了。

    交了手术费,妇女就把陶洁带进手术室。陶洁临进门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孙宏利,一副无助的样子,像一只畏畏缩缩的小白兔。孙宏利在门外等了十几分钟,十几分钟对他来说,就好像一万年那么长,甚至比一万年都久。他站在窗前,屏息聆听着屋内的动静,有刀叉的碰撞声,有陶洁的呻吟声,还有树上的蝉鸣声……就像一锅热油,沸腾着,煎熬着,令他恐惧难安。陶洁从里面出来的时候,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妇女送了他们几包草药,简单告诉他们冲服的方法,然后语重心长地告诫陶洁,以后再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了。仿佛深有体会地说,咱们女人的苦啊,男人是不会懂得。说罢,白了孙宏利一眼。

    孙宏利揽着陶洁的身体,扶着她,离开了那个简陋的妇产医院。一路上,他小心翼翼地骑着自行车,陶洁依旧坐在后面。遇到路面不平,他就停下来推着走,唯恐颠簸得陶洁难受。陶洁每一声轻微的呻吟,都像扎在他心口上的针。他说,对不起。陶洁说,不怨你,是我愿意的。他自责地说,都是我的错。陶洁便紧紧抱住他的腰,伤心地说,我们的孩子,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那是发生在大三的事,自从做了人流,孙宏利再没敢和陶洁亲密地相处过。他们克制着自己,甚至彼此有意疏远了。男女间的情爱有多深浓,就有多纤弱。时间是一把隐含不露的小刀子,一点点划开了他们的距离。两个人都是老实本分的孩子,骨子里都有点随遇而安,逆来顺受的懦弱。大学毕业后,他们没有分配在一起,在强大的现实面前,便没有挣扎就各自退缩了。

    这么多年,孙宏利每每想起陶洁,就安慰自己,只要她能够幸福,他就没有什么牵挂的了。即使没有嫁给他,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在他心里,只要陶洁幸福比什么都重要。

    可现在,忽然有人告诉他,陶洁并不幸福,而这不幸福的罪魁祸首不是别人,有可能就是他。他根本躲不掉,也逃不掉。以他匮乏的医疗常识判断,陶洁的习惯性流产与那次简陋粗糙的人流手术不无关系,使陶洁无法成为母亲,而成了婚姻的弃妇。

    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我该怎么办?他双手托着额头,喃喃自语,心乱如麻。他忽然记起许多年前看过的一本小说,里面的男主人公面对多年前的恋人时,也是这样: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我该怎么办。

    是啊,谁能告诉他,他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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