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阳已经不年轻了,没能趁热打铁再升一格,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仕途失意的李少阳很长一段时间蔫头耷脑,瞅啥啥不顺眼,看啥啥不对路。整天训了这个骂那个,搞得手下的人见了他就像耗子见了猫,一个个避之不及。好在他不是个钻牛角尖的人,短暂的失意之后,就从沮丧中挣扎出来,原来咋干还咋干,把公司上上下下仍搞得一派繁荣。这是他的秉性,十九岁上从农村来到城市,干过电焊,当过钳工,混到现在的身份,在外人眼里已经很不错了。他给自己解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和那些不如他自己的人比,自己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午饭后,李少阳通常会躺在办公室的套间休息一会儿,今天也不例外。他刚躺下,办公室的门就被敲响了,咚咚咚,咚咚咚,有些胆怯畏惧,似乎是个女人。他皱皱眉头,有些恼火。他最讨厌午休时被人打扰,佯装没听见,继续闭着双眼。咚咚咚,咚咚咚,敲门声再次响起,比适才的声音大了许多。李少阳耐不住了,气恼地从床上爬起来,一边瓮声瓮气地说,进来,一边整整衣衫来到外面,坐到办公桌后面。
推门进来的是财务部的黄莺,恭恭敬敬地说,李总,我打扰您午休了吧?
没关系,有事吗?
黄莺径直走过去说,我知道这个时间找您不合适,可是我上午来好几趟了,每次见您办公室都有人……
李少阳不动声色地看着黄莺,等着她把话说下去。特意挑没人的时间来找他,还不惜打搅他的午休,一定是有什么话想单独和他说。黄莺是他的下属,做事精干,李少阳对她谈不上好感,当然也无恶感。公司里的女职员在他眼里都是没有性别的,他从来不用男人的眼光去关注她们,无论漂亮的,还是丑陋的,都一视同仁。也有个别女下属给他发个短信,抑或瞅机会给他抛个媚眼,他都统统视若无睹。他深知“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否则像他的前任一样,会搞得满城风雨,惹来许多麻烦。
哦,他刚才走思了,黄莺说什么了?他只看见她的两片嘴唇在动。他还没有从午觉的迷糊中完全清醒,脑子里乱糟糟的。黄莺怎么好端端放到桌上一只信封,什么意思?不会是写给他的情书吧?说起来好笑,前一阵子他还真收到过一个女人的情书呢,也是用这么一个信封装着。难道,这个看上去一本正经的女人也要来这一套吗?唉,这年头的女人都怎么了,未婚姑娘不认认真真谈恋爱,却要对中年男人撩动春心;已婚妇女不安分守己相夫教子,非要对婚外异性暗送秋波。自打他坐在这个老总的位置上,已经有无数女人在他面前表示过倾慕,什么喜欢他的气质,什么仰慕他的才学。他有什么才学?他初中毕业就务农在家,后来招工来到城里。不过,说起来,他有张工民建专业的硕士学历呢,也能算个研究生。但那张文凭的来历摆不到桌面,他是宁愿忘记它的,从不跟人提起,只有填履历表的时候,才不得不写上。
又走思了,刚才想到哪儿了?对,是情书。那封情书真是写得情真意切,柔情万种,有一段一段的诗文。可惜对方表错了情,他李少阳哪读得懂诗呢。他曾把情书拿给一个最要好的朋友看,朋友读罢“哈哈”一笑,说李少阳啊,这女子何方人氏,还懂得惠特曼的情诗?没想到你满头花朵朵啊。李少阳说,去他奶奶的,老子当年从乡下进城,一贫如洗的时候怎么就没个女人喜欢?现在一把年纪了,倒成香饽饽了。惠特曼是个什么玩意儿?你稀罕的话,我就把惠特曼介绍给你。
朋友当了真,问她漂亮吗?
李少阳低头想了半天说,哟,我只见过这女子一面,是在饭桌上见的。当时贪杯喝多了酒,借酒装疯拉起人家的手看手相,没想到就惹下这风流债了。要说她的模样,对不起,我还真想不起长什么样了。
朋友一听,便摆摆手,女子要有矜持之美,像这等主动送上门的,不要不要。
李少阳收回思绪,盯着办公桌上的信封,心想,难道这信封里也有一封情书吗?黄莺这个女人,虽然名字清灵婉转,可模样呆板,毫无女性的柔媚,难道她也对他有意思?现在的女人真没救了,前几天他收到一条可笑至极的短信,当时他正在洗浴中心足疗,看了笑得前仰后合。那短信写着:哥哥,我想死你了,我想念你的小弟弟,实在熬不住了,你再不回来我就要死了。发给他短信的是一个塑钢门窗的经销商,姓宁,曾多次找过他,意欲在他公司承建的住宅小区安装她出售的门窗。李少阳一直没点头,各行有各行的潜规则,建筑行业也不例外,这种事情自有分管的副总负责,他不想插手。当然,如果他想插手,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当时,给他做足疗的是一位姓史的姑娘,精瘦高挑,姿色平常,但手法地道,不偷懒。每次来这里足疗,他都点史姑娘。史姑娘看他笑个不止,就忍不住问,李总,什么短信这么好笑?他犹豫了一下,把手机递给史姑娘看,史姑娘看罢却没有笑,只是淡淡地说,您认识发短信的人吗?他说,当然认识啦。史姑娘又问,她结婚了吗?他说,应该结了吧。史姑娘便说,如果我猜得没错,她是故意发给您的,您不妨问她,哥哥是谁?她一定会说,哥哥是丈夫。你如果再问她,给你丈夫的短信何以给我?她又一定会说,丈夫外出了,她有些寂寞,不知咋的,就把短信发到你手机上了。
李少阳有些不信,就照史姑娘说的回复:哥哥是谁?宁女士果然说,是给她老公发的误发给他了。他继续问,怎么会把给你老公的短信误发给我呢?果然又不出史姑娘所料,宁女士说她老公出差两个多月了,一直没回来,她很寂寞,也不知怎么的,就神差鬼使地发给他了。还娇嗔道,你的手机号码我滚瓜烂熟,就像长在我手上,不经想就输上去了……
晕!李少阳再不敢回复了,再回复下去可怎么收场?他对史姑娘说,没想到你小小年纪,比我还懂得多。史姑娘轻轻一笑,我十六岁进城打工,现在二十五岁了,早不小了,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没听过?给你发短信的女子一定是有求于你。
李少阳暗暗心惊面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姑娘所说的话。他问史姑娘,那你看我是个什么人,好人还是坏人?
史姑娘抿嘴一笑,您本质上是个好人,但也做过坏事。
李少阳眉毛一竖,何以见得我是个好人?我可不稀罕当好人。又何以见得我做过坏事?我做过的坏事写在脑门上吗?
史姑娘说,您不稀罕当好人也没办法,好人是天生的。就算是一个好人做了坏事,他仍然是一个好人。而一个坏人做了好事,他仍然是个坏人。至于您是否做过坏事,我的确不能肯定。但是,如果你从来没有做过坏事,就成为一家大公司的老总,您觉得可能吗?
李少阳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来。
史姑娘继续说,人生在世,要像荷叶上的露珠儿,又要粘着,又要不粘着。还要像荷叶下淤泥里的莲藕,不要龌龊,又要有些龌龊。
李少阳惊问,这话是你总结的?
史姑娘说,当然不是,我哪有这水平?是从书上看来的,不记得是什么人说的了,好像是个和尚。
这个姑娘太厉害了,仿佛能看穿人的心思。在她面前,自己身上的衣服似乎都被剥光了。李少阳不由对她刮目相看,自然生出几分警惕。临走,他多给了史姑娘二百元小费。他想,以后得换一家足疗的地方了。
出了洗浴城的大门,开车上路,走出一截路了,从后视镜里忽然看到史姑娘追赶着他的车,已经追出几百米了。他急忙踩了刹车,停下来,拉开车门。史姑娘跑上前来,手里挥着黑色的手包,气喘吁吁地说,李总,您把这个撂在房里了,我出去倒水,返回房里才发现。您看看,丢掉东西没有?
哦,是他的手包,里面装着手机和一沓现金。他接过手包,心里有些感动。她完全可以留着,让他自己返回去取。包里的现金也没有具体数额,她可以悄悄从里面抽几张,相当于她几天的收入。可是她没那么做,心急火燎地追赶来了。天气很热,史姑娘跑得满头是汗,额前的刘海浸湿了,软软地贴在脑门上,露出几分俏皮的憨态。他心里一软,生出揽她入怀的冲动,但是他忍住了,从包里抽出几张递过去,说谢谢,这是给你的奖励。看着他手里的钱,史姑娘轻蔑地笑了,算了吧,还是留着你花吧。样子像看错了人,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少阳望着史姑娘的背影,心下有些怔忡。这是个聪明的姑娘,他喜欢聪慧的女子,与聪慧的女子交往,宛似高手下棋,招招式式都耐人寻味。对于那些徒有一张脸蛋的蠢女人,他一点兴致都没有。但是现在,蠢女人也好,聪明女子也罢,他都没有心劲了。
坦诚地讲,早几年他也有过一段婚外恋,一度闹得沸沸扬扬,甚至发生了家庭革命,如果不是妻子缠着不放手,他和小周早就修成正果了。不过,他不后悔,真要娶了小周,未必就比现在好。他偶尔还会见到小周,但已经今非昔比,在小周身上当年的清纯已荡然无存。他曾悲伤地想,他爱的那个姑娘已经死了。
他这是想到哪儿去了,怎么好端端想起小周了?看着桌上的信封,他把思绪拉回到现实中,拉回到办公室。他抬头看看黄莺,你刚才说什么了?黄莺重复道,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您一定要收下。说完,就转身朝门外走去。他听清了,但什么心意?他猛地回过神来,抓起信封喊道,黄莺你回来!
但黄莺已经走了。
李少阳打开信封自嘲地笑了,他真是自作多情,这装的哪里是情书,只是一张银行卡而已。看了银行卡,他心里已经清楚了大半。财务部空出一个主管的位置,有不少人盯着,黄莺一定也是瞄上了那个位子。从工作能力看,黄莺完全可以胜任主管的职位,只要能胜任就行,他在工作中向来看重的是这个。而且私下讲,顺水推舟的人情,给谁不一样?只是这张卡,得找个机会还给黄莺。
李少阳把卡连同信封一道扔进了抽屉,许是太忙了,他竟然把这件事忘了。过了几个月,黄莺顺理成章地担任了财务部主管一职,他才恍然记起自己还曾接收过黄莺的一张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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