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情与思:岁月之树的年轮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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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谢家发散文集《痕》(代序)

    李永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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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家发与我是同龄人、同乡人。

    谢家发,生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第一年(1950),成长于川西平原上的都江堰市。

    都江堰市以著名的大型水利工程都江堰和道教发源地青城山闻名遐迩。作为其地标识的水文化和道文化,历史悠久,风格独异,吸引着古今中外的许多名人大家在这里流连忘返,并留下了许多著名的文艺作品。

    生于那个年代的人,往往被称或自称是“与共和国同龄”的人。“与共和国同龄”之称谓,最初含有自豪、光荣之意,后来逐渐多含人生的坎坷、沧桑之意。“与共和国同龄”的这一代中国人,意味着在青少年成长时期正在发育,却严重缺乏物质和思想的营养。尤其是作为一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普通百姓,更是经历了许多生活的曲折和苦难。曲折和苦难当然不是什么好事,但在某种意义上它也是一件好事:它锻炼了我们的身体,丰富了我们的阅历,磨炼了我们的意志,提高了我们的觉悟。在后来的生活中,有什么苦不能吃?有什么坎迈不过?

    古人早有名训:“艰难困苦,玉汝于成。”此之谓也。而这一切,正是文学创作所必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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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发的青少年时期,正是共和国前三十年的特殊阶段。因此他尝过挨饿的滋味,有过当红卫兵的兴奋,经历过上山下乡在农村当知青的过程,后来又有幸进工厂当工人。当工人期间,又参加文艺宣传队,演奏乐器,上台表演。当共和国进入改革开放新时期后,家发又通过自身的努力,完成了大学学业,并一头撞进了文学创作的热潮中。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中国诗坛在以“朦胧诗”的诗歌创作和“三个崛起”的诗歌理论为标志和代表的“新诗潮”(谢冕语)潮流中,都江堰市(当时还叫灌县)的一批文学青年,自发地组织起来,创建和成立了“萤”诗社,编印油印诗刊《萤》(后来改为铅印)。“萤”诗社创立初期的骨干成员中,就有家发。《萤》诗刊几乎每期都有家发的诗作。“萤”诗社和《萤》诗刊很快就在省内外产生了巨大反响,并得到了当地文化部门的支持,成为中国新时期第一个有正式名称和正式依附单位的民间诗社。家发的诗作也被《星星》《绿风》等著名诗歌刊物选载。1983年初,自《萤》第九期起,成立编委会,作为骨干成员,家发是编委会成员,也就是诗社和诗刊的实际负责人之一。不久,灌县以“成都工人文艺家协会”和县总工会为牵头单位,成立“成都工人文艺家协会灌县分会”,家发又在其中担任副理事长的重要职务。再后,和许多当年的文学爱好者一样,因工作、家庭、学业等多方面的原因,家发逐渐离开了文坛,专心致力于另一条拼搏之道。经过多年的奋斗,家发在自己的创业路上取得了成功。虽然暂时离开了文坛,但文学的种子一直深埋在他的心底。此外,家发虽然没有直接进行过书画创作,但却一直对书画艺术保持着浓厚的兴趣,并与许多书画界人士有着良好的关系。

    当新世纪开始,“共和国的同龄人”大多已进入花甲之年,工作、家庭等方面的压力逐步减轻或基本解除,家发心中那颗埋藏已久的文学种子开始发芽,并以一种不可遏制的力量迅猛突进,开花结果。结果,不过仅仅三年多时间,家发就将这本名为《痕》的散文集,捧到了我们面前,令人钦佩不已。对于他的归队,文友们表示欣喜。家发,真有你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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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当一个人经历过生活的众多艰难困苦之后,在他举起或重新举起笔来,用文学的语言倾述自心中的感受时,他才有发言权,他的发言才能感动倾听他发言的读者。《痕》的出版,对于家发来说,是一次文学创作的新爆发。这个新爆发说明,多年的沉默,也是一件好事,是一次长时间的酝酿和发酵。一旦时机成熟,那颗不羁的文艺之心,就要挣脱那道窄窄的地平线的约束,一跃而出,在蓝色的天空中猛烈燃烧,迸发出绚丽的光彩。一件事情或一项事业的成功,从形而下的角度看,与勤奋和坚持有关,从形而上的角度看,却与人的意识和精神,即内心世界有关。拉尔夫·M·福特说:“成功,是内心的造就。”向你点个赞吧,家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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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发的散文集《痕》,分为三辑,第一辑是“生命留痕”,第二辑是“岁月留痕”,第三辑是“诗写留痕”。生命也罢,岁月也罢,其实是一个意思,在这里,它们是同义反复——我的理解。第一、第二两辑,是一般意义上的散文,第三辑则全是散文诗,我想这是家发特别要以“诗”为“痕”命名的原因。第一辑和第二辑分别各有散文十五篇,第三辑有散文诗组十件,每一件中又包含若干可以独立成章的单篇,我数了一下,共有三十四篇。因此,整本文集中,共有作品六十四件。请注意,六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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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十四篇作品中,作者着力写了许多人物:包括家人(父亲、母亲、妻子、哥哥等),邻居(李伯伯、何家妈、周四婶、尹孃、罗胖子等),同事(王师傅、组长李阳普等),友人(文友马贵毅、画家朵尔基等),社会底层手艺人(说书人梁老师等),当然更多的是自己。写了许多地方:云南(西双版纳、大理古城、丽江古城等),贵州(乌江、娄山关等),阿坝州(汶川县萝卜寨、三江镇、金川县雪梨之乡、马尔康红原草地等),西藏(拉萨市、拉萨河、大昭寺等),湘西(边城、凤凰城等),川西彭县白鹿古镇等,当然更多的是作者自己的家乡都江堰市(茶溪谷、杨柳河、离堆、玉垒关、鱼嘴、索桥、宝瓶口、深溪沟等)。写了若干历史事件,如鸦片战争时期数千名藏族兵士抗击外国侵略者的英勇事迹;长征途中,徐向前率领的红军在金川留下的传奇故事等,当然更多的是作者自身在数十年的风风雨雨中的坎坷经历。写了许多少数民族(羌族、藏族、纳西族、白族等)。写了四季中的春天、夏天和秋天。还写了许多花草树木小动物(桂花、樱桃、孔雀、金鱼、鸣蝉等)。这样一来,整本集子便显得琳琅满目,不一而足,令人目不暇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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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痕”者,痕迹也。这许多的痕迹,当然不是一般的痕迹,而是有所指的,那就是专指家发个人的“三个世界”:内心世界,精神世界和情感世界。三个世界的长期积淀,为各种人生故事的“痕迹”的表现提供了坚实的基础,丰富和深厚,鲜活而生动。正如维特根斯坦所说:“我贴在地面步行,不在云端跳舞。执着于人文关怀,关注社会民生。”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十分地接地气。这就使文章有看头了。

    人是社会的动物,已经融化在民族和个人血液里的文化基因和集体记忆。必然要在作品中以这样那样的方式表现出来。换句话说,我们超过一个甲子的坎坷岁月,不能白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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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容丰富,情感充沛,豪放婉约,摇曳多姿,传统现代,风格多样,是这本文集的一大特点。如果用欣赏美术作品来比喻,既有油画般的厚实质感,又有国画般的轻快简约,同时又不乏水彩画般的绚丽透明。我甚至怀疑,家发在写某些作品时,就是有意从作画的角度来处理自己的素材。这使我想起了王维,王维通晓音乐,善以乐理、画理、禅理融于诗歌创作之中,因此,王维的诗作才能达到“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高深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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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阅读或评论一部作品,离不开对作品内容的关注,《痕》集中这方面的看点是不少的。

    反映普通中国人的日常生活。这些普通中国人——小人物,包括自己的家人、友人、同事、一般的手艺人,乃至“有历史问题的人”、“错划成右派遣返回家的知识分子”等等。

    读《父亲》,想起了罗中立的油画《父亲》。同样是饱经沧桑,同样是一世坎坷,那布满皱纹的面容和流露出坚毅、善良、慈爱和无奈的浑浊目光,令每一个也曾经历过生活的风风雨雨的中国人心头颤动。作者写道:“在父亲心里永远有本不变的账,悄悄做事悄悄做人。”这就是那个年代普通中国人的普遍做人准则。因此,当作者最后说:“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的生命也来到了晚年。我也用了一生体会了像父亲一样的坎坷和艰辛。我只想渐次清晰起来的父亲,沿着这段真实的文字,夜夜走进我的梦里。”

    关于《说书人梁老师》,在一系列较为详细的描写之后,作者写道:“那病态的脸上总能让你读到他贫寒生活的细节”,“他干枯的心里有一团正义的火”,“再后来听说梁老师死了,死于肺结核病,死于三年困难时期的第二个年头”。第一句形象地概括出了作为社会底层普通手艺人的艰辛生活,第二句形象地表现出了作为社会底层普通中国人的侠义品质。第三句让人想起“春秋笔法”这个词,寓深意于简洁和不动声色中。

    关于何家妈,她“不但要张罗一家人的油、盐、柴、米,还要到外边接洗衣服补贴家用。一整天很难看见她屁股落凳,不是买菜做饭,就是洗衣缝补。大字不识的她,很少看见脸上有笑容”。这不正是多年前我们许多人家中母亲、姐妹、妻子的真实写照吗?

    对于帮助过自己的人,作者心存感激,并从中受到深刻的教育:在乡下当知青时,“和我母亲一样的孟婆婆,她才是我心中的那份不舍”。“我记住了刘科长曾经给予过我的点滴,她遗存世上的人格魅力痕迹已留在我心里”。工人师傅们“为我守护了一个自由翱翔的空间,他们教会了我对人性的起码尊重”。

    威廉·詹姆斯说:“一个小人物的救助永远是一种伟大的救助,最伟大的因素正是由于他的渺小。”伟大往往产生于渺小。

    社会底层人物的众生相,以及生活的磨炼,加深了作者对生活的体验,体现在作者笔下,往往可以提炼出带有哲理意味和智慧的描写。深沉,厚重,沉甸甸的分量,饱经沧桑的历史感,这样的文学品质,没有经历过多年的风风雨雨、艰难困苦的人,是写不出来的。这样的文字,是令人信服和佩服的。

    一部“二十四史”,只是中国数千年封建专制帝王的权力兴衰史,而千千万万普通老百姓、小人物的喜怒哀乐,才是整个民族、社会的呼吸和表情,才是历史的节点和痛点,才是历史长河中丰盈的流水、永不衰竭的歌唱和载舟覆舟的中坚韧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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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贵有情,诗歌和散文尤其如此。

    亲情、友情、爱情,是《痕》集中突出表现的“三情”。“三情”的基础,是作者发自内心的爱——对家人、友人的真挚的人间大爱。热爱生命,是人生的一个永恒的命题。罗斯金说:“把每一个黎明看作是生命的开始,把每一个黄昏看作是你生命的小结。”读《父亲》《给母亲洗那双小脚》《二哥家的年夜饭》等,你会感受到浓浓的亲情;读《老妻》《天使的叹息》等,你会感受到浓浓的爱情;读《吴家祠的往事》《渐渐远去的马蹄声》《用灵魂与大自然对话的画家朵尔基》等,你会感受到浓浓的友情。莎士比亚说:“生命是一支织梭。”六十四篇用心血织成的文章,怎一个“情”字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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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视细节的描写。

    戴维·帕卡德说:“小事成就大事,细节成就完美。”

    生动、细致、惟妙惟肖乃至趣味盎然的细节描写,在家发的笔下屡屡出现,给作品增添了不少活力,例如李伯伯、李家婶一家人敲碎石的劳动、母亲制作豆腐的过程、邻居何家妈招呼儿女的情形、杨丽萍表演孔雀舞的绚丽情景、喜欢川剧的周四伯对川剧的痴迷、知青下乡时所住的房子、画家对藏区生活场景的描绘、夫妻间的情爱的含蓄表现等等。试举几例:

    “李家婶在碎石堆方前开始捶碎石了,她用谷草辫得很结实的草辫圈住石片,右手抡着小铁锤,很有节奏地捶打着圈住的石片。”

    “何家妈扯起嗓子喊:‘老七,老七,你个死砍脑壳的在做啥子。谢家妈今天发工资了,快去借两块钱,粮票在镜匣里。去买十斤米回来,粮店要关门了!’”

    “他唱起戏来就好像在舞台上一样,在院坝里转圈走着台步,还摇头晃脑有板有眼地比画着。”

    “房屋坐南朝北,是一座典型的槎槎房。所谓槎槎房,是指把树干直接用篾条捆扎成房架,再在房架上用竹子捆扎成屋面,盖上麦草就是一间不错的房子。”

    “在那次干完活回家洗澡换衣服的时候,妻子看见了我红肿的右肩胛。她抱着三岁的儿子走过来,故意用儿子的小手摸我红肿的地方。嘴里虽然随便说着儿子你给爸爸吹一吹,但我看见眼泪就在她红红的眼眶里打转。”

    还有例如二哥家年夜饭的红烧豆瓣鱼:“那张开的金黄酥脆的鱼嘴,好像要说点什么。那撮放在鱼背上的青翠香菜,让我想到了鱼塘里的水草。”

    例如樱桃的形象:“一张方桌上,放着盛满樱桃的竹篮,紫红色的樱桃在自然光的照耀下,明暗清晰晶莹剔透,桌面上还散落了几颗。”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作者的细致、生动的描写,读后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这是作者的聪明之处。所以米开朗基罗会说:“在艺术的境界里,细节就是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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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不但记述了自己许多的童年和青少年生活,还描写新一代年轻人的生活,并与之作了两代人的有意味的比较。如《丽江古城的小河》中的小夫妻小河和燕子,他们“是80后的上海人,二〇一〇年双双从上海辞掉收入颇丰的白领工作,来到丽江接手阿亮客栈”,与上一辈人相比,他们有着新的爱情观念、创业观念和新的创业之路,“不愿意像父母的人生一样,一条路走到黑。希望自己的人生多些经历、多些磨炼、多些精彩。干一些自己喜欢并且愿意干的事情,和自己相爱的人一道走完人生”。

    从两辈人的不同生活境况中,读者看到了历史、社会和人的思想观念的巨大变化。这样的比较是意味深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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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人们的基本生活问题解决之后,不再为日常的柴米油盐伤脑筋,人们的眼光便向更高的精神方面探视,便有了更深更高的体会和感悟。例如,作者在拉萨布达拉宫以及大昭寺等处参观了虔诚朝拜的藏民后,情不自禁地发出了这样的感慨:“传统的精神礼赞和现代的物质文明,能那么和谐地在这里存在,实在叫人赞不绝口。”“宇宙间有许多不可知的世界,我们还是保持几分敬畏。”对于喝茶:“茶道本应平淡无奇,应是平静的心灵和大自然的沟通,应是大自然对心怀虔诚的馈赠。“"5·12”汶川大地震中,家中的许多东西都摔坏了,“所幸的是书是摔不坏的,有书在,我们就有了希望、就有了未来”。

    叶燮说:“诗之至处,妙在含蓄无垠。”刘知几说得更明白:“言近而旨远,辞浅而义深,虽发语已殚,含意未尽。使人读者,望表而知里。”好的文学作品就是这样,不仅要使人知道发生了什么,还要使人猛然憬悟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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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作者是诗人,因此在作者笔下,常常自觉不自觉地流淌出饱含诗意的句子,给人以美的享受。试摘几例:

    “座座擎向蓝天的雪峰,总让你想起孩子们手里拿着的冰激凌,垂涎欲滴而欲罢不能。”“青春岁月,镶嵌在我一生这部书开始的章节里。”洗衣机的转动,在作者眼里是“流动时舒缓灵动唱吟,暂停时回头矜持凝望;动静间命运的浪潮反复被推高,旋转中循环往复拷问着曾被污浊的灵魂”。“我把查真梁子流下的涓涓细流,看成是老人朝拜时喜极而泣流下的热泪。老人右眼流出的眼泪,化着草原上一条飘逸的哈达。一头拽在老人的手里,一头系在黄河的颈上。”“大红袍斑纹的锦鲤……像一位穿着洁白婚纱的新娘,从洁白的头饰上扎上一幅飘逸的鲜红轻纱。生命在色彩的飘动中,转瞬写下了永恒。”“周四伯抓了一辈子中药,笑谈了一辈子人生。”

    罗丹说:“美是到处都有的,只有真诚和富有情感的人才能发现它。”在散文诗辑《诗写留痕》中,这样的句子就更多了。因为那本身就是在写诗。

    凡此种种,都使作者的文章有了更大的可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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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如他是一棵树,那么断开他的树干,在树干的剖面上会看见六十多圈年轮。那弯弯曲曲、呈不规则状的年轮,正是他从出生至今的坎坷经历的缩影。那一圈一圈的年轮之间,贮存着丰富的人生信息密码。只要用对了密钥,便可获知这些信息密码的具体内容。文集《痕》便是这些具体信息密码内容的一部分。其实,正如我们许多人一样,家发就是一棵直立的树,一棵在风风雨雨中成长起来、满身疤痕、而今更加茂盛苍郁的树。有趣的是,他的年轮的圈数与他文集中的文章篇数基本相同,六十多。是巧合,还是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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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岁月的艰辛,可以像粗糙的磨石一样,砥砺人的意志,还可以起到提高人的觉悟的作用。人的觉悟有五种,由低到高,依次为:个人觉悟,阶级觉悟,民族觉悟,人类觉悟和众生觉悟。在《痕》集中,我们不难发现,那些流淌着山间清泉般的情感流水的文章中,多处表现出了较高的觉悟境界。依我看,家发的觉悟,已超越前三种,逼近第四种,即人类觉悟了。按照佛家的观点,觉悟即智慧,觉悟提高,智慧即增升。觉悟和智慧的提升,会把人带入一个新的境界。这个新的境界,佛家称为大千世界,道家称为神仙世界。道家云:“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不同觉悟阶段的人对时间流逝的感受和审视,是有很大的区别的。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也就是这个道理。

    富兰克林说:“长命也许不够好,但是美好的生命却够长。”既已逼近第四种觉悟,便应当继续攀升。家发,让我们一起在觉悟的提高上继续努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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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信息密码,只要密钥正确,是可以进行二次抑或多次解读的。我的这篇文章,就可以看成是对家发“三个世界”的二次解码。至于解得正不正确,那是另外一回事了。其他读者不妨对我的解码再进行新的解构,可能还会得到另外新的惊喜。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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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诗意。

    文集中有约三分之一的篇幅为散文诗。什么叫散文诗?一般的解释是:“散文诗是一种现代文体﹐兼有诗与散文特点的一种现代抒情文学体裁。它融合了诗的表现性和散文描写性的某些特点。”简单点说,就是散文的形式,诗歌的内涵。散文诗是文学作品中的两栖动物,既可以将它归入散文的体裁,也可以将它归入诗歌的体裁。要写好这种独具特色的作品,是不容易的,家发做得不错,文集中大多数篇章,都是值得一读的。“诗歌是文学皇冠上的明珠。”写诗不易,炼字炼句炼意,很是费力,但也因此锻炼了作者写作的功力。创作时先难后易,对后来大有裨益。家发初进创作领域时,主要写的就是诗歌,这为他以后进行其他文学体裁的创作奠定了良好的基础。细读家发的作品,不仅散文诗中有诗,其他散文作品中也往往散发出浓郁的诗意。

    雪莱说:“诗在我们的人生中为我们创造着另一种人生。它使我们生活在另一个世界。诗使我们得以重新瞩目我们生息其间的平凡的宇宙,使我们的灵魂之眼穿透弥漫的尘雾,得以窥见人生的神奇美妙。……世间的一切都因诗的到来而变形,它撕毁世界腐朽陈旧的表象,展露出无遮无掩、宁静沉睡的美,而这种美恰是人世间一切事物的内在精神。”由此可见,诗意的提炼,对于我们的文学创作来说,有着多么重要的意义。

    诗意是一种境界,是文学作品中较高的境界。无论小说、散文、戏剧,抑或与之相邻的美术、音乐、舞蹈等,但凡能做到具有一定诗意的程度,就是在境界方面往上提高了一个层次,更能获得读者或观众的青睐。搞文学创作(包括其他艺术种类)的,应当有这样一种追求,这一点,让我们互相共勉。你已有所成绩,家发,恭喜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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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发在写作中还注意变换不同的手法,例如《天使的叹息》便是其中比较独特的一篇。

    在这篇作品中,作者尝试采用新的写作手法,即梦境的出现。梦境(包括想象、幻觉等)手法的使用,在表达作者情感、思绪等方面,与完全写实的手法相比,会产生出异乎寻常的奇特作用。我在一篇文章中说过:“……之所以说是另类,主要是写了自己的感受、联想、想象乃至错(幻)觉等等。当然,这些感受、联想、想象乃至错(幻)觉等,也是真实发生的。也就是说,在内容上,除了具象上的真实外,更主要的还是精神层面上的真实,用现代主义的话语来说,就是荒诞的真实。比之具象上的真实,荒诞的真实更易于隐藏和表达作者较为复杂的思想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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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本文集是散文集,阅读其中的作品,可以看出,作者深得散文创作之三昧。何谓散文创作之三昧?我以为,一曰以情动人,二曰平中见奇,三曰有所升华。仍以《天使的叹息》为例,平平的起头,缓缓的叙述,那些特殊的年代,那些平凡的人物,那些普通的事件,从大处到细节,十分真实,真实得令人不容置疑。思绪与情感在平静的叙述流水层下,不易察觉地悄悄涌动,不时在水面上制造出一圈一圈轻轻的涟漪。突然,情感的波浪凸显出来,当丈夫、妻子和小儿的对话与动作呈现在读者面前时,读者的眼眶也跟着湿润起来。这就是作者了不起的地方,艺术功力也一下子在读者眼前如火焰般明亮起来。

    没有大江大河的波涛汹涌,没有高山峻岭的巍峨陡峭,这里只是一条山溪的平缓流动。没有缤纷词藻的刺耳喧嚣,没有玄虚理论的滔滔阐述。此处无声胜有声,看似无味实有味。不知不觉中,读者心中那块隐秘的敏感和柔软部分,被轻轻地触动了,心灵颤动起来。能做到这一点,便见出作者的高水平和作品的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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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给母亲洗那双小脚》和《老妻》两篇作品,似乎应当多说几句。

    A、阅读这些文字时,我们心中的某种记忆被唤醒,换句话说,读者与作者之间,产生了奇特的共鸣。“心有灵犀一点通”,应是此时读者们头脑中最容易冒出的一句诗。《给母亲洗那双小脚》,光是标题就够震撼人心的了。

    B、当情势特殊,身边没有别的女人料理,不得不由儿子为年迈的母亲洗脚洗澡时,儿子不得不亲自来做这件异于平常的事;当数十年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妻子因患癌症而被推进手术室,很可能这就是人间最后一别时,丈夫忍不住失常般地泪如泉涌,痛不欲生。“我的母亲应该由我来给她洗澡,我是她的儿子。”这句出自心底的普通话语,胜过多少豪言壮语。

    此时此处,此情此景,异常就是寻常,失常就是正常。非如此不足以表达作者对母亲的感恩之心和与妻子的患难之情。我们甚至很难想象还有比这更恰当的描写,来表现作者感人肺腑、暖人心扉、动人心魄的至深情感。近似悲剧色彩的表现,是因为组成它的底蕴本身就是悲剧的因素。也可以这样说,当星星代表善与美、代表温馨的人间之情时,在璀璨的群星之中,有一颗是你的专属。星星的光芒,有时会像约翰·多恩所说,“会使太阳也黯然失色”。当这颗燃烧的星星带着明亮的火焰快速飞跃时,太空的深沉背景中立即出现一道艳丽无比的轨迹。轨迹就是痕迹——咳,你看,又说到“痕迹”上面来了。

    C、一个男人,生命中关系最亲密的,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妻子。这两个人物和两种关系,在这里都出现了。作为母亲的儿子和妻子的丈夫,为母亲洗脚,为妻子守护,其真挚的情感,击中读者心中那块最柔软的部分,使读者情不能禁,几乎要与作者一起流泪。在人类整体的生存和发展过程中,虽然历尽艰辛,但始终离不开善与美的支撑、浸润和协助。黑格尔说:“美与真是一回事。”柏拉图说:“美具有引人向善的作用和力量。”至真至善必是至美。追求美,必先尊崇真与善。在这里,情感和理智并非是站在某条分界线的两边,而是在情感的炽烈温度下,和谐地融合到一起了,分不出原来的彼此。人就是这么个奇特的生物,内心世界也会产生猛烈的化学变化和核能爆炸,出现异常奇异的壮丽景观。这样的文章,有谁读了而不叫好呢?

    D、普里什文说:“地球上一切美丽的东西都来源于太阳,而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来源于人。”人的情感世界是最丰富、最复杂的。默默流泪和泪如泉涌,都是合情合理,令人心动的。《给母亲洗那双小脚》和《老妻》,在表现人的情感世界方面,可以说基本做到了“这一个”的独特性,情特别真,意特别切,意蕴特别深厚,而文字的表述又特别与众不同,使读者不能不感到心灵的震撼和美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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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了许多好的方面,也来说说感觉不好的地方。

    一是一般化。有的作品,如写李白、杜甫、陈子昂等的,意蕴不能说没有,但显得太弱了点,其原因,我想主要是缺乏新意,缺乏新的发现。文贵创新。特别是对于大家都很熟悉的人物、事件、题材,更需谨慎。要有更深的思考,更新的发现,尽量避免人云亦云、陈陈相因的乏味表现,写成的东西才能使读者眼前一亮,吸引读者。陀思妥耶夫斯基说:“发表自己的不正确的意见,要比叙述别人的一个真理更有意义;在第一种情况下,你才是一个人,而在第二种情况下,你不过是只鹦鹉。”托马斯·彼得斯甚至说得更加绝对:“距离已经消失,要么创新,要么死亡。”是的,家发,我们不怕发表的意见不正确,但绝不能成为一只只会学舌的鹦鹉。

    二是无内容。有的作品,如写日常生活中的眼泪、笑靥、困惑等情感表现,读后给人的感觉是苍白、干瘪。其原因,我以为主要是文中缺乏具体内容的支撑,为情感而情感,“为赋新词强说愁”,其效果自然就只能是淡薄、干瘪了。当心中无物、灵感未至,“硬写”所结出的果实,通常都是酸涩、麻苦的。如果眼里流出的是淡而无味的泪水,笑靥开出的是无生命的纸花,无情无意,僵硬呆板,那此时写在读者脸上的,真的就只能是一脸的困惑和无奈了。

    三是完全失败。《春曲》三章,前两章写了“田垄犁沟二三觅食的早春白鹭”,“晨光熹微雕琢了明暗有序的慈竹林”,“一幅点点桃红剪影”。写了柳絮飞扬,“要把情话说与春风,要把爱情赠与小溪,要把一世缠绵悱恻留给大地”。真是美啊。美景,美情,美意,不错。然后第三章写到菜花,“东西南北,满眼菜花黄”,“黄金铺地”,这样的景色理应与前面的春景图画一样,给人以美的享受。但是不,不知为何,作者却反其道而行之,认为这满眼金色的菜花是在“用近乎荒唐的逻辑编造一个最大的谎言”。更可怕的是,作者说“蜜蜂密匝匝地在菜花里涌动,试图用暴动摧毁花季带给蜂巢的重压”,更从春天明媚的阳光中一个充满稚气的小姑娘埋花的有趣举动,联想到“黛玉葬花,黛玉葬下的是她哭哭啼啼悲凉人生的缩影”。这无论如何都与眼前的美好、明媚的春色搭不上界啊。“荒唐的谎言”,而且还是“最大的”;“暴动”,“摧毁”,“花季带给蜂巢的重压”;“哭哭啼啼悲凉人生的缩影”,等等,这样的语句,令人触目惊心。这就是你的灿烂美丽的春景图吗?这就是你的悦耳动听的春之曲吗?这是哪儿跟哪儿啊!顺便说一下,花季带给蜂巢的,只能是喜悦,绝不会是“重压”,以至于要蜜蜂们像造反的农民起义一样,用“暴动”的手段来加以“摧毁”。摧毁蜂巢,就是断了自己的饭碗,蜜蜂们绝不会干这样的傻事。这一点,你不会不懂的啊。况且,前面两章很美,后面一章很丑(我个人认为),前后风格紊乱,一颗老鼠屎打坏一锅汤,使整组作品都罩上一层黯淡的色彩,让整组作品归于失败,真是得不偿失。不是说不能抨击丑与恶,关键是如何写。赞赏善与美,抨击丑与恶,最终的目的,都是获取美学意义上的美感,而不是相反。尤其要注意不能将美与丑颠倒、混淆,以丑为美,或以美为丑。家发,你若不是在发神经,便是思想开了小差。

    当然,这也不奇怪,人难免会有走火入魔的时候。此种情况,也曾在我的笔下多次出现,惭愧。

    这样的作品虽然很少——可能仅此一件,但仍需特别小心。

    还有个别需要注意的地方,比如前面提到的《天使的叹息》,写作手法比较独特,采用梦境(包括想象、幻觉)等新的现代主义手法。这当然是一种有益的尝试,但这种手法或类似于这种手法的使用,一定要小心谨慎。使用得当,会给作品增添异常的色彩和效果;使用不当,则会给作品带来明显的损害。即以此篇作品而言,作者的梦境手法的使用及效果,基本上是不错的,但作者也忽略了一个问题:购买洗衣机是作品中一个现实且主要的内容,从文章的开始叙述中及结尾处,作者便告诉读者,购买洗衣机的行为,在现实中是发生了的,但在文章中却没有一个字的交待,这实在是一个不应有的疏忽。梦境不能代替现实,该作交待的还是要作交代。这种交待,可以采取巧妙的方式,但不能没有,不能完全省略。写作也有大处和细节的区别,作者要小心了。

    此外,不同的读者还可以在这本文集中发现自己认为不足的地方。见仁见智,这就有待其他的读者的评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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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家发是同龄人、同乡人。因为是同乡,所以知道家发在一个文化积淀深厚、人文荟萃的地方在心灵上所受到的润泽;因为是同龄,所以了解家发在数十年的风雨历程中的体验和感悟。也就是说,我们在相同的历史阶段中,有着相同或相似的人生际遇,也有着相同或相似的体验、感悟。这样一来,关于家发和家发的作品,我就有着较多的话来说了。善哉善哉。

    23

    在编辑这本文集时,家发曾告诉我,集子编好后,他准备搁笔,不再继续写了。写文章太苦太累,身心俱累。我表示理解。但读完这本集子后,我觉得,如果你就此停步,那就太可惜了。如果还能写,如果还有可写的东西,为什么不继续坚持呢?在我们人生的最后阶段,如果还能做出多一点的贡献,于人于己,都是一件好事,何乐而不为?当然,在一段时间的冲刺后感到疲累,不妨做一战略性的休整,待精力回复后,继续执笔前行。以你的才华和积蓄,不难取得新的成绩的。雷曼说:“每天不浪费或不虚度或不空抛的那一点点时间,即使只有五六分钟,如得正用,也一样可以有很大的成就。”

    既然这棵树还活着,就让那碧绿的叶片继续在阳光下进行光合作用,让底下的根须继续吸收土壤里的营养,让树干上的年轮继续扩大,让岁月的痕迹继续增加,这样,鲜艳的花朵和丰硕的果实会再一次奉献给天地,鲜活的生命不枉在历史烟云的遗存中发出诗意的耀眼光芒。既然老天还留给我们一点时间,就尽量将它用好吧。

    不过,话又说回来,凡事不可勉强。如果考虑再三,结果还是选择放弃,也是可以的,毕竟你我都是“60后”的人了(意思是六十岁以上)。塞涅卡说:“生命如同寓言,其价值不在于长短,而在于内容。”伯克也说:“生命在闪光中现出绚烂,在平凡中现出真实。”若有时间,在江边、林中,与友人一起品茗,笑谈历史烟云,品味人生故事,欣赏大师佳作,反省自身过失。在夕阳西照或清风明月里,让时光一点一滴地从心头缓缓流逝,在新的精神高地徜徉,让自己的内心充满宁静、祥和和光明,也不失为一种真实而绚烂、淡泊而有品质的生活。

    要写好一篇无字的文章,也是不容易的。最美的人生之痕,也许正是无痕之痕。

    2016年5月17日一稿

    2016年5月30日二稿

    李永庚,男,一九五〇年十二月出生于四川省灌县(今都江堰市),毕业于四川师范学院(今四川师范大学)外文系、中文系。现供职于四川水利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在职期间任学院教育科研处负责人、《水电职教》主编、中国水利教育协会职工教育分会理事、四川省水电学会科普及教育工作委员会副主任委员、《蜀水文化概览》编委会委员等。现为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都江堰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都江堰市道教文化研究会理事等。已在全国各级报刊上发表文学、学术作品数百件,其中部分作品获奖。已出版历史文化考证类专著《杨贵妃考——兼论唐代道教的发展及与杨贵妃生平关系》(约50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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