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色匆匆走过了一段岁月,回望时心里总有些不忍。本该在春暖花开的季节留下一些醉人的记忆,可曾想在父辈遗留的贫穷和现实生活的夹击下,还只能遇春不看春埋头苦耕耘。
前些天我回了一趟林机厂,想在那再熟悉不过的环境中,找寻曾经生活了二十几年的过往痕迹。
厂区早已不复存在,工厂倒闭后这里变成了高楼林立的深宅大院。那些历历在目的工厂生活情景,无不像千万虫子在叮咬着我的心。毕竟我的二十几年青春岁月都是在那里度过的,它竟然成了我追逐过梦想的呈殇地。
原来厂大门对面那条通往家属区的小路还在,只是小路两旁建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的家属住宅楼没有了。取而代之是一栋栋漂亮的洋楼,但我依然怀念那些布满沧桑的苏式建筑。当你走在咚咚回响的木地板房里时,苏联小说中电影里许多生活场景就会展现在你眼前。那些充满怀恋让人伤感的痕迹,只能永远存在我的记忆里了。
小路尽头的子弟校还在,一楼一底窗明几净,只是当年的教室和办公室早已改建住满了人。走过我曾经代过课的教室时,仿佛又听见了我当年略带青涩的讲课声。
子弟校靠西的墙边就是“珍宝岛”,夹在大河和灌溉渠间的这段河堤,被称着“珍宝岛”实在有些牵强。厂里人都这么叫,久而久之便约定俗成为这段河堤的称谓。“珍宝岛”上早前有一排平房,我住在朝向大河的一面。我结婚前的七个青春寒暑,就在这里度过的。
这段青春岁月,镶嵌在我一生这部书开始的章节里。尽管也显得有些平淡和青涩,平心而论这段起始,也还算有些亮色。我至少用音乐和文学的爱好,填满了那段“文革”年代的无聊和虚空。七年光阴就像音乐的七个音符,当它们在我生命的琴键上滑跃出一串清越的旋律,我确认我的命运有了七彩的开始。
记忆的天空飘来了排水渠对面楼上的小提琴声音,那是厂党委书记韩凤祥的女儿韩小莉在跟安南学习小提琴。凯瑟练习曲第一章的单音节音符,在琴弦上激越、在我回忆里律动。小莉的母亲刘惠英是厂财务科科长,她特别喜欢文娱活动,也就特别喜欢我们几个搞乐器的小伙子。
十天前得知韩小莉八十七岁母亲去世的消息,除了震惊,心里还有一丝隐隐的痛。不久前在我家聚会时,安南、德君我们几师兄还说,待来年春暖花开定去看望她老人家,谁知这愿望竟成了我们永远的遗憾。
此时我站在“珍宝岛”上,尽管眼前的一切都已物是人非,但刻在记忆里的那些痕迹是抹不去的。感怀自己的人生,祭念已经逝去而值得我们感念的人,往往跟时空是没有关系的。
记得我刚参加工作的一九七〇年夏天,厂财务科把我叫去核实一个问题。刘科长拿出一封公函给我看,让我核实一下信的内容是否属实。公函是当地“文革”领导小组办公室寄来的,一张打印的清单,记录了我在红卫兵大串联时,在多个红卫兵接待站借的钱和粮票。十来块钱几斤粮票,在今天看来不算什么,可在当年就算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核实后刘科长吩咐张老师给县“文革”领导小组办公室回信:就说这些娃娃刚参加工作没有偿还能力,等以后他们有偿还能力再说。当然这件事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但刘科长却悄悄地走进了我心里。
一九七五年温江地区最后一次文艺调演,灌县选送的是独幕歌剧《春茶飘香》。由汪浩老师编剧,我厂郑万奇老师谱曲。有一个情景让人终生难忘:竹笛引子掀开青城茶山的早晨,舞台上没有灯光,唯有天幕上茶山沐浴在晨曦里。一群采茶姑娘的剪影,随优美旋律翩翩起舞。这美轮美奂的歌剧前奏,在当年十分有限的条件下已实属不易。况且我们是业余宣传队,所以在那调演会上受到广泛好评。
引出这段回忆,也是跟财务科刘科长有关。那年参加完文艺调演回到厂里,一算时间已经超过三个半月。尽管是经过厂里同意抽调到县里搞演出,回到工作中多少还是有些陌生感,更不好意思再到处去张扬。回厂没几天郑万奇老师找上门,要我到厂财务科问一下出差报销。实在说,那时二十刚出头的我,对是否能出差报销并不十分在意,犹豫后也只好到财务科去问。财务科刘科长不在,主办会计张老师答复说没这个报销项目。一周后,依然是刘科长叫我去财务科填出差报销单。
有一种说法说人有两个命:一个是父母给的生命;一个是人在成长过程中,知识的润养和生活的给予而形成的慧命,慧命注定要承载命运的坎坷重压。生活的细节是形成性格的基因,性格决定一个人的命运。而生活的细节用善良和仁爱滋养了你的慧命,你的智慧便有了光辉。滴水恩涌泉报只是因果常理的逻辑,而真正融入我们生命血脉的是那润物无声的善念滋养。我记住了刘科长曾经给予过我的点滴,她遗存世上的人格魅力已留在我心里。
我从“珍宝岛”往回走时,看见子弟校东面墙边的阳光下,坐着两个熟悉的老人身影。稍一走近,就看见是曾在一个小组工作多年的王绍夑师傅的背影,他对面坐着痴呆多年的妻子。今年是暖冬,听说只要有太阳,王师傅就会陪他痴呆的妻子,在那固定的地方坐一个下午。
王师傅依然穿着年轻时就爱穿的中式对门襟外衣,满头银丝浸在阳光里显得格外明丽。王师傅的妻子静坐在他的对面,呆呆地望着西边的远空。斜照的阳光把王师傅的身影投在了他妻子的身上,似乎这种无形的搀扶正延伸着他们留在未来的时光。
我望着呆坐在阳光里一动不动的王师母,望着她那双谁也不再认识的呆滞眼睛。
那时我们小组里我最羡慕的就是王师傅,他家里有三个听话的儿女,还有一个永远不要他操心家务的能干妻子。在我们经年的劳动休息间隙,总是充满着王师傅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和笑话,总有他学养丰厚的幽默和调侃。
站在子弟校门前的小桥上,望着浸润在阳光里的两位白首老人,回想着和他们生活中几十年的交集,并行的足迹渐渐远去,而我们生命中共同的那段岁月痕迹却越来越清晰。
二〇一五年三月一日
那年高考
一九七九年是“文革”后全国恢复高考的第三年,我参加了那一届高考。
我是六七级的初中生,“文革”开始那年我上初中二年级。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我们便成了那个年代风口浪尖上的革命红卫兵。两三年后,我们还没有回过神来,又响应号召扛着“上山下乡”的大旗,去到了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两年后,我们居然又成了那个年代的佼佼者——工人阶级。
从一九六六年“文革”开始,到一九七九年的那届高考,算来整整十三年。我已从一个懵懂的少年长成壮实的青年。一路走来行色匆匆,但是我们却行囊空空。到我准备那届高考前,什么叫数学的因式分解,我都不会解题了,可见留在我们心灵的那段岁月有多苍白。
起心去参加那一届高考原因是,一九六八年九月初,四川轻机厂的某某拿到大学的通知书,已经去某学院报到去了。这一确切的消息深深地刺激了我,同时也着实鼓励了我。轻机厂这位仁兄是我同校初六八级的同学,他都能考上大学,我也一定能参加高考。
勇气归勇气,要沉下心来做高考准备那又是另一回事。考文科的语文、政治、历史、地理、数学,五门学科从零开始齐头并进。当时的外语考试只作参考,我可以不管它。仅仅要把那五门学科的教科书找齐,进行系统性地复习。对于只上过初中二年级的我来说,那比登天还难。
开始我根本找不着北,到新华书店,把能买到的初高中教科书统统买回来。一番海看,一番胡乱翻阅。没有老师指导、没有朋友搭伴;一人一意孤行、一人闭门造车。时间就在昏天暗地中悄悄地流逝,转眼便来到了冬天。
我记得在入冬前的一个星期天早上,那天我起得特别晚。原因是头天晚上几乎看了一个通宵的书,凌晨四点才强迫自己怏怏地睡去。醒来已是中午时分,饭后骑上自行车就往新华书店跑。这是我几个月来的例行,每天利用午休去新华书店逛一趟,看能否买到新的复习资料。这天正好来了整套复习资料,除了外语没买,其余的我高兴地收入囊中。
这套复习资料,是在一九七八年出的复习资料基础上,经过增补和修订而新出版的。它是根据当年的教学大纲,把所有的教学内容删繁就简、浓缩梳辫而成。要点明确、条理清晰,练习题、思考题要有尽有。这套复习资料,针对我这样特殊的复习考生,起到了事半功倍的特效。我进入到了有条理的复习,有重点的练习中。复习资料上有的,就看复习资料掌握。复习资料上不足的,就在教材上去补充,我很快地进入到愉快的学习氛围里。
冬天是从车间里烤火取暖开始的,那一炉旺旺的炭火,从早上上班烧到下午下班。
开始我并没有打算把书带到车间里去看,怕把初高中课本带进车间被人看见笑话。有了复习资料就不同了,早上上班和下午上班。我都可以把不同的复习资料换着带一本,放在宽大的工作服裤兜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进车间里。只要大家休息,我就悄悄地躲在工具箱背后,把复习资料拿出来神游一番。或者走出车间去到厂里,找一个没人来往的角落躲起来,继续做那没完没了的梦。
寒风中我不得不坐在靠近火炉的地方,师傅们悄悄地离开到其他小组烤火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在火炉旁静静地冥思苦想。几十年后的今天想起那一幕幕,依然让我感动不已。和师傅们一起再平常不过地劳动干活、开会学习,他们从来不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他们知道用最平常的态度对待我和不惊扰我,就是对我最大的尊重和支持。他们为我守护了一个自由翱翔的空间,他们教会了我对人性的起码尊重。
每天晚上是我最难熬的时候,因为我把所有晚上的时间,都用在了演算那枯燥的数学题上。我从初中一年级的数学题做起,把所有教科书后面的练习题都演算一遍。当课程推进到高二的内容时,我已感到十分吃力。就此打住,回头从复习资料上开始演算大量的综合题。我清楚地知道,高考数学难题是做不起的,争取拿一些基础分是可能的。
我一生从来没有在那么短的时间内,集中演算了那么多数学题。以至于后来多年看见数学题就恶心,就反感,就手脚不自觉地发凉。但有一点是不争的事实:通过那一段高强度的恶补恶算,我的思维条理清晰了;逻辑推理判断能力强了;自学能力有了很大的提高。以至后来在烧那一大麻袋数学题演算草稿纸时,我心里下意识还有过几分庆幸。
确认春天在我寝室的窗外铺开时,离七月初的高考已经不到三个月。莫大的精神压力,长时间的睡眠不足,再加上单身生活营养跟不上,我很快瘦了一大圈。昨天我在翻看当年的高考准考证时,看见照片上我那张脱了形的脸,还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记得高考前的三天我就没再复习,赶车去了青白江姐姐家,打算在她家好好休息养两天。一进门,姐姐没想到我会瘦成那样,抱着我就是一阵痛哭。几十年了那哭声依然绕在耳畔,我是她最小的弟弟。
六月份就热得不行了。离高考还有一个月,我便请假在家做最后的冲刺。除了数学以外,我把其他复习内容浓缩在几页纸上。走到哪里带到哪里,一边看一边嘴里直嘀咕。我想我当年肯定给别人留下过这样的印象:“这娃疯了吗,犯神经病了嗦,嘴里嘀嘀咕咕的。”
早上我会带上从食堂买回来的冷馒头,顺着厂背后的大河向下走几里。找一个有树荫的河边,把脚放在河水里。这样清凉倒是清凉了,头上的蝉鸣却叫得你心烦。世间的万事万物都不可能随我们的意愿而存在,只有我们不断地改变自己,去适应这世间的万事万物。就像这参加高考,如果我不改变自己,我不重塑自己,我就没有资格走进考场;我就没有可能改变自己的人生。
一九七九年高考文科录取分数线是265分,我那年考了264分。
二〇一四年七月十七日
那年那月那时
河面上的雾氤氲成一种神秘,熹微的晨光淡染着漫雾,静谧中充满了生机。
二胡曲《回乡路上》的旋律,总是在重复着曲谱最初的两个小节。二指和三指在弦上交替下滑同一个音时,听起来总是不那么准确和流畅。一、二小节和三、四小节的内容是一样的,只是音阶爬高了三度。乐曲一开始就烘托出轻快激越的气氛:知识青年轻快地走在乡间小路上,夜风微微、蛙声一片。
一九七〇年夏天的一个星期天早晨,我坐在临河新修的宿舍二楼上,望着窗外的一片朦胧,拉着《回乡路上》二胡曲,开始一天的晨练。
半年前我从农村招进了工厂,虽已融入了工厂生活,总忘不了还没走远的知青岁月……
一
一九六九年四月,举国欢庆党的九大召开。我们生产队也一样,田间地头充满了喜庆的节日气氛。
春寒料峭,这一年的春天好像比往年来得晚一些。四月份了,队长孟昌龙依然穿着那件黑色空心皮袄。裤脚挽很高,赤脚蹅在秧脚田里。手握刨锄,不紧不慢地铲除着田埂上原有的旧标语。歪戴在头上的那顶从朝鲜战场上就伴随他的棉军帽。由于耳鞑上的扣子未系上,脑后吊着的那片帽耳鞑,伴随着孟昌龙有节奏的动作,在空中有一搭无一搭地飘飞着。
当年十八九岁的我,虽然血气方刚,但当看见孟昌龙赤脚蹅在泥水里时,不觉心里也打着寒战。孟昌龙头也没回地说道:“谢知青,你快去把会计夏代金喊来。干石灰在保管室,脚盆和排笔不要忘了,十一点公社要来检查。”后来,我也试着脱了鞋,蹅下秧脚田,和他们一起铲田埂写标语。开始还是感觉到冰冷刺骨,后来也就麻木了。
会计夏代金突然问我:“谢知青,庆九大都不回去耍几天哦,听说今晚东门口要放焰火。”我正在写庆九大的九字,刚转过脸,却引起一阵哄笑。原来我脸上飞溅的石灰水,已经干成了一颗颗白麻子。笑是笑,另外两个知青直朝我挤眼睛,要我顺势给孟队长请假。我便接过会计夏代金的话茬:“要回去耍几天,下午收工就走。孟队长,我们就正式给你请假了。”孟队长没有接话,只是怏怏地嗯了一声。
还没等到下午收工,那两个知青已经回城里去了。我和孟队长他们天擦黑才收工,回到屋里就瘫倒在床上。迷糊中听见有人在叫我,那声音由远而近,睁眼看是孟婆婆,我便翻身让座。孟婆婆手里端着一升米说:“我家孟昌龙让你把这升酒米带给你妈妈,这东西在城里要稀罕一点,在我们农村就不稀罕了,它不涨饭。孟昌龙说他明天就上山借玉米。”
我看着孟婆婆手里的那升酒米,想着前两天路过她家时,曾听见孟婆婆给孟昌龙说家里没米借玉米的事。心里一阵难受,我什么也没说,接过孟婆婆那升酒米,搀扶着把孟婆婆送回了家。回来后我把米坛里的十多斤米,一起装进布袋给孟婆婆送过去。孟婆婆死活不要,我只好说我还留了一半。
我知道等麦子收起来还有些天,孟昌龙明天一定会去山上借玉米。
远处的暮色中,孟昌龙在排水沟边放着那头老水牛。
二
君君和安娜从城里来看我了。
两个十六七岁的丫头,光脚蹅在我屋前的小沟里嬉戏着。虽已入秋天气依然炎热,竹影婆娑,洒满我房前屋后。老远我就看见一幅当年在农村极不协调却又引人兴奋的画面。
我们三个知青住的这排房子,再早是生产队的保管室。房屋坐南朝北,是一座典型的槎槎房。所谓槎槎房,是指把树干直接用篾条捆扎成房架,再在房架上用竹子捆扎成屋面,盖上麦草就是一间不错的房子。我们这房子盖的不是麦草,而是盖了足足有三十公分厚的麻杆。屋子后面筑的是土墙,前面两侧和隔间,都是用捶笆编的。捶笆就是把砍倒的老毛竹,用铁锤捶破剖开编成的笆子。干了的捶笆用斧头和刀都砍不动,可见房屋的安全性是很高的。
房顶上爬满了南瓜藤,瓜叶已经开始黄了。春天无意种上的几棵瓜苗,没有施肥没有管理,居然就结了五六个大小不等的南瓜。橙黄色的南瓜在稀疏的瓜叶间躺着,似乎在享受秋天阳光给它们最后的滋养。
两个穿着艳丽裙装的婷婷少女,站在篱笆茅屋前,可想那反差有多强烈。她们并没有察觉我异样的眼光,只是一味兴奋在身边的新鲜里。
到我自留地里摘菜,两个丫头兴奋到了极点。她们嘻嘻哈哈的笑声,引来了无数生产队人的远观。以至于后来孟婆婆都在追问我,两个中哪一个是我的女朋友。
我在初夏种上的四季豆,现已是繁花错落豆荚满挂。春天栽种的辣椒、茄子,虽然早已过了盛果期,但植株上依然挂满了辣椒和茄子,只是小了一些。两个丫头在回去的路上,像疯了似的又唱又跳又打又闹。我端着一脸盆丰收在后面观看着,埋藏在心底的那份奔放的冲动,瞬间在我的血液里涌动起来。真想上前去和她们疯闹一阵,释放释放心里的压力。招工的推荐已经完成,但体检还在下月。忍了吧,忍住了。
君君煮饭是一把好手,她在灶上淘米做饭。乡下没柴烧草,我就在灶前烧火。安娜起初还和我们有说有笑,过了一会儿她却没有了声息。我回头一看,她正直勾勾地看着火塘自言自语:“没想到烧草有那么麻烦。”是啊,烧草就是麻烦,你加多了它不燃只冒烟。你加少了一进火塘就没有了,只好不断地加不停地加。忽然我感觉到肩背上有鼻息的韵绕,我正要回头,安娜在我的耳边轻声说道:“我在你背上闻到了太阳的味道。”别提我当时有多紧张多兴奋了。整个夏天我都和生产队的男人们一起,光着膀臂在田里劳动。除了裤衩遮住的地方以外,浑身上下都被太阳晒得黝黑油亮,连雨水淋在身上都不巴。我不知道她想要说什么,但我感觉到了她鼻息的那缕馨香。
暮霭在田野上扩散开去,我推着自行车送她们上公路。两个黄色军用挎包里,装满了四季豆、辣椒和茄子。说笑中她们已挥手消失在暮色中,而我却在暮色中久久踟蹰,用无奈去体味已过去的一天和刚才的告别。
三
时间来到一九六九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我用一整天在公社办完了返城的手续。回到生产队把所有的家具送给了孟昌龙家,把所有的书都分送给了几个回乡知青,亟不可待地在暮色中上路。借口是赶在一九七〇年一月一日,工厂报到前回家做准备。而骨子里却是不愿意再在农村多待一分钟,想早一分钟把多年来,为挣表现的屈辱和压抑抛开。
暮色中我和生产队的几个回乡知识青年握手告别。孟昌龙在远处向我挥手,暮色中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我感觉得到他的那份不舍。这时我更想要告别的是和我母亲一样的孟婆婆,她才是我心中的那份不舍。
我推着自行车不断地回头不断地招手,及至都消失在夜色中。我并没急于骑车走,而是在惬意地享受片刻的宁静。三个月前的告别和眼下的告别,都定格在了那年那月那时。
二〇一四年一月十三日
那段枫木的记忆
我是一九七〇年一月一号,从农村知青招工进了林机厂。
进厂后,我和德军、友林、祥林加入了工厂宣传队,各人从工会分得一把二胡。我便笨鸟先飞地早晚猛练起来,日有寸进,乐此不疲。
随后安南和陈国林从西昌调来,我们才渐次形成了爱好圈。随后才有了杨堂德寝室里的周末演唱会,再后来才有了德军寝室里的男天鹅湖的嬉戏。
一九七五年厂宣传队的吴太康调走了,他使用的革胡交我接手。乍一看这是个什么乐器哦,古灵精怪的。但细一看,这革胡还真发现了许多机巧。
革胡是中国民间乐器,它试图替代大提琴在中国民间乐器中的作用。它用的四根弦就是大提琴的弦,它用的弓依然是大提琴的弓。它的演奏方式和大提琴一样,只是外观样式感觉相去甚远。大提琴会像一位仙女一样,在你怀里曼妙地歌唱。而那革胡就像放大了无数倍的二胡,在你的大腿间闷声闷气地诉说。革胡的机巧处,在于它的音枕穿过音筒,和粘合在硕大蟒皮上的音柱形成九十度交叉。这样发出来的音,虽不如大提琴的音那么细腻,也还算那么回事。
从此后我便做上了拥有一把大提琴的梦,大提琴成了我生活、理想、追求的唯一。我成了成都春熙路音体商店的常客,“文革”中商店里没有西洋乐器卖,我只好把希望寄托在自己制作上。
大提琴的背板需要上等的枫木,面板需要上等的云杉。上等的云杉木都好找,那要上百年的上等枫木就困难得多了。后来托在卧龙森工局工作的朋友,还真找到了一根上百年的枫木。枫木直径有五十多公分,断筒看材质非常理想。我等不及了,请假火速赶上山去。
在朋友的帮助下,快中午了才赶到伐木现场。陡峭的山崖下,横七竖八躺满了砍倒的原木。那棵硕大的枫木夹在砍倒的原木中间,必须先把夹在中间的枫木吊出来才行。朋友找的装车工说午休时才能吊,我们也只好等中午下班。这时我才回过神,静静地看了一下伐木现场。一根钢索横过头顶,柴油动力的绞盘机拉着滑车,在钢索上来回运输吊装。装运木材的车辆在坡下排队等候,次序井然。远处不断传来砍倒树木轰然倒地的声音,间或伴随着树倒横山的悠长号子。
午休时朋友找的师兄,帮我们吊出了那棵枫木。朋友借来油锯,我得到了一段最理想的枫木。下午五点过,我坐上了装车师兄找的顺风车踏上归程。开始下雨了,远山和近景一起迷蒙在雨雾中。车像小爬虫一样在泥泞的山道上爬行,而我却充满情趣地看着雨雾中的风景。
听别人说这段枫木要放上几年,让它自然干透才能用。至于在制作前,那段枫木还要蒸啊、煮啊、药水泡啊,以后就请制作师去考虑吧,我得把这段枫木放上几年再说。
很快“文革”结束了,厂工会买回来一把大提琴,很快就满足了我的大提琴梦想。而那段我费尽心机弄回来的枫木,在床下躺了几年,静静地等着我的召唤。
后来我结婚时,把那段枫木改做了家具。写字台面上的虎皮斑木纹清晰可辨,三十多年依然舍不得遗弃这旧家具。只要一看见虎皮斑木纹,就想起那段青春年少,就想起记忆在我生命里的那段枫木。
二〇一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二哥家的年夜饭
我已有两年没有到二哥家团年了,原因是我家的小孙子刚出生,太小不方便。今年腊月才过一半,二哥二嫂就上门来请了。还给两岁的小孙子带来了许多玩具。约定年三十在二哥家团年。
年三十一大早,妻子便开始清理要送的礼品。给二哥二嫂买的保暖内衣,给侄子森林买的防寒服,给二哥的孙女儿美琪买的花大衣。妻子一边整理一边说:“这人见人爱的美琪,穿上这件粉色的花大衣,那不晓得要漂亮到哪里去。”看着眼前的情景,我心里有说不出的畅快。妻子为我哥嫂家人准备的礼物,尽管不值多少钱,但在人情越见淡漠的当下,溢于天然的亲情也属难能可贵。
我从书房里拿出不久前朋友赠送的茶叶,决定把这实至名归的碧潭飘雪香茶送给二哥。二哥平时喝的是普通花茶,几十块钱一斤。要他上千元一斤去买这有机香茶喝,那不要了他的老命。我只是想让二哥,能在他平常爱喝茶聊天的几个老哥们面前显摆显摆,看咱们也能喝上名贵香茶了。哎,这虚荣啊,怕是命里相随了。
近几年疏有和二哥家走动,咋就又装修得焕然一新。二哥依然把母亲的遗像相框挂在了客厅的正中,进门抬头便可以看见。说是母亲的遗像倒不尽然,它是母亲生前唯一的一张生活照。阳光下,一把川西特有的藤编圈椅,母亲闲静地坐在上面。神情中透出安详和平静。
我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已经五点,就和二哥商量早点吃饭,晚上好回去看春节联欢晚会。二哥应允后开始了饭前的祭祀,这是母亲在二哥家去世后,形成的不成文的规矩,年年吃团年饭前的必修课。
二哥搬来小方桌,放在母亲的挂像前。他在小方桌上放上一碗米一碗豆,嘴里喃喃地说道:“妈,来哦,我们团年了,有米有豆,来年才够。”他在小方桌上摆上了酒摆上了肉,跪在小方桌前,将点燃的蜡烛和香插进米碗和豆碗里。嘴里不停地说:“妈,哥哥和姐姐今年没来,他们病了。这个人吃五谷生百病嘛,哪有不生病的呢。今年就我和幺兄弟两家和你团年嘛,一样的高兴。点蜡燃香,感谢上苍。”二哥端上了不起眼的那碗豆花,摆在了小方桌的正中间。默不作声地叩了三个头,便起身进厨房去了。我知道他想起了母亲,想起了伤心事,想起了那碗豆花过年的往事。
一九五六年父亲去世的那一年,给父亲办丧事借了许多钱。那时我们兄妹四人还小,只靠母亲一个人在公私合营的制豆社里领的工资。既要解决一家老小的生活,姐姐哥哥读书的学费,又要攒下一些钱还给别人。到了那年春节,不要说给我们兄妹四人缝新衣服,就连上街买肉的钱都没有。母亲把钱都用来还账了,她说不拖过年账。年三十晚上,一家人关上门吃了一顿豆花就算过年了。母亲虽然没有文化,但她那晚讲的一席话,我终身难忘。“你们都给我记住,穷要穷得有志气,有借有还,再借不难。隔壁邻舍都艰难,我们一辈子都要记住人家的好。”
年夜饭开始了,圆桌上摆上了干盘子。所谓干盘子是腊肉、腊肝、腊排骨、香肠、酱肉、风干鸡。凉拌鸡块上来了,鲜红油亮的色泽,让你未动筷子就先吞下口水。凉拌折耳根端上来了,红萝卜丝、绿莴笋丝、白萝卜丝,色彩柔美、酸甜可口,糖醋味会永远留在你心里。二哥端上了白果炖鸡、海带炖鸭,他还笑哈哈随口说道:“鸡有鸡路,鸭有鸭路,合起来就是我们老百姓的活路。”二哥又端上了蒸甜烧蒸咸烧,随口俏皮说道:“翻甜烧、翻咸烧,愿我们来年都翻烧(发财)。”二哥端上了他做的最后一道菜,红烧豆瓣鱼。那张开的金黄酥脆的鱼嘴,好像要说点什么。那撮放在鱼背上的青翠香菜,让我想起了鱼塘里的水草。二嫂端上了素炒韭黄,炝炒油菜苔,干煸茄子辣椒。二哥家的年夜饭上齐了,平时不喝酒的我,也和二哥对饮上了。我打心眼里佩服开过餐馆的二哥,他把一顿极其普通的家常饭,做得那么丰盛,那么富于想象。而且他的谚子,说得那么贴切,说得那么富有诗意。
祝酒声声,孩子们在闹,大人们在笑。二哥家的年夜饭还在继续。
二〇一四年二月十八日
刻在记忆里的坝坝电影
一九八四年的夏天,电大还没有毕业,我就从车间调到了厂工会。
到厂工会报到的当天是周末,当天晚上我自然就去帮助放电影。放映员李云珍大姐不可能去爬杆挂银幕,搬机器、抬桌子、挂银幕自然就该我们年轻人上。厂工会的周末坝坝电影,建厂以来雷打不动。
电影在工厂单身宿舍旁的篮球场放映,我正好就住在单身宿舍的二楼上。二楼三楼的寝室就像电影院的包厢一样,足不出户就可看完整场电影。
晚饭后出现在球场坝的是端着小木凳小竹椅的孩子们,他们把银幕前最好的位子占子。稍后也有大人端椅子抬板凳占位子的,大多数人要等电影开始后,错落有致地找好位子站着看。
我一生仅有的一次坐在放映机旁的感觉十分异样:从黑暗中射出的好像被挤压得太久的强光,直扑前面的银幕,亟不可待地把生命用另一种形态演示;那每分钟十六帧画面胶片的长度,正好在平静地叙述我理想的一段岁月;大家都聚精会神地看着电影,只有我悄悄地环顾四周,想从他们会心的那一瞬间,窥视到他们内心不曾多有的那一闪念。
在一阵叹息声中,灯亮了,单机换带了。
一九七九年和一九八〇年,这两年是最值得我记怀的时光。我开始写诗了,我已经恋爱了,我结婚了。
那时我和她的家境都困难,面对结婚的巨额花销,我俩都不愿乱花一分钱。中日建交后国内大量放映的日本电影,是我当年追求的唯一。我只好推着永久牌加重自行车,驮着我的她去看坝坝电影。
一九七九年的夏天,我以一分之差高考落榜,我和她瓜熟蒂落准备结婚。逢周末我就会去到她学校,晚饭后骑上自行车去看坝坝电影。最难忘的是在853信箱篮球场,看日本经典爱情故事片《生死恋》。
灿若云霞的樱花;白雪皑皑的富士山;湛蓝天空下的海港;变幻映衬着一个爱得死去活来的故事。都过去几十年了,现在想起来依然让人怦然心动。时值国门刚刚开启,对于一个热恋中的文学爱好青年,可想当年电影给我心灵的震撼有多强烈。记得电影散场后,我俩推着自行车走了很长很长一段路,谁也不说话,任情泪满面。
我想,之所以这部电影让我记忆一生,是它在一个特殊的时点走进了我的心。反观“文革”中经历过的那些文艺形式,不难理解用心灵讲述生命故事为我们开启的那扇门。樱花盛开的花期短暂,但她盛开时美丽灿若仙人;白雪皑皑的清冷孤傲,她寓意着爱情的纯洁;湛蓝天空下的海港,放飞了影片女主人公夏子虽然短暂但却美丽动人的纯洁爱情。那时的我们虽然青一色的中山装工作服,还推着自行车去看坝坝电影,但是我们已经有了属于我们的爱情。
一九八〇年的夏天,我们已经结婚并盼着儿子的降临。她虽然有了几个月的身孕,但我们依然推着自行车去青城纸厂看坝坝电影。那是日本最新出品的平民电影《远山的呼唤》,我指望能看到描写像我们这样的小人物的电影。整个故事都在平衡与不平衡中演绎着生命的进程,小人物的命运就在远山的呼唤中波澜不惊地走进我们的心里。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日本的经济发展高速增长达到顶峰,这样给日本带来了大的社会平衡。而地处偏僻的北海道的经济发展相对滞后,这样就形成了日本社会经济发展的相对不平衡。影片开始的滂沱大雨和雷鸣闪电,是大自然的不平衡。而屋里女主人公民子母子俩灯下温馨的晚餐,又显得那么平衡如常。这时窗外传来敲击声,高仓健饰演的男主人公田岛耕作敲开了房门,打破了这家如常的平衡。经过一夜的折腾,明媚的早晨、初生的牛犊、平静地分手,好像一切都又没有发生过一样的自然平衡。
记得还是在那个夏天的一个星期天,我是一个人去水电十局球场坝看的日本经典故事片《追捕》。水电十局是36毫米双机,银幕又大,那次看得特别过瘾。也许是那年看得特别认真的缘故,几十年过去了依然记得一些情节。特别是那贯穿全剧的《杜丘之歌》,“哪呀哪,哪呀哪呀哪呀哪……”那旋律就从来没离开过我的记忆。
与其说《杜丘之歌》是一首歌,不如说它是贯穿全剧富于韵叹的主旋律。当一个低沉雄浑的男中音,在东京如林的现代建筑上空盘旋回环。简单的叹词“哪呀哪”,伴随着平静悠远、辽阔优美的音韵旋律,引出一个发生在东京地方检察厅的,波澜壮阔悬念迭起的侦探推理故事。从那平静流畅还略带几分俏皮的歌声中,你完全感觉得到法治带给整个社会的定力和毋庸置疑的社会逻辑。这段旋律除了带给我们优美的视听,同时也带给我们无限的遐想。
那几年看坝坝电影,除了看过大量的日本电影;也看过南斯拉夫有代表性的电影《桥》;也看过阿尔巴尼亚有代表性的电影《宁死不屈》;也看过苏联电影《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看过的这些电影很快就把留在我们记忆中的样板戏覆盖了,并且让我们把许多美好的记忆和憧憬留在了那个看坝坝电影的年代。
二〇一四年十一月十五日
飞往拉萨
十一点三十分飞机终于起飞了。
在飞机爬高飞行的过程中,心情有了几分轻松,但心里的忐忑并没有减少。从眼下算起到次日凌晨七点十五分返回成都的飞机,算来已不足二十小时。飞机到拉萨机场应该在两点左右,贡嘎机场到拉萨城里还有五六十公里,虽然是高速公路大巴车也要一个多小时。到下班关门留给我办事的时间也就两个小时左右,愿佛祖保佑不要出任何差错。
一周前我和儿子去订的这次往返拉萨的机票。本打算两人起个绝早坐凌晨六点的飞机,到拉萨也就中午时分。下午半天有足够的时间去办事,还可以在拉萨城里逛逛。人算不如天算,检了票排队都要登机了,广播传来飞机有故障晚点起飞。天渐明,停机坪上的飞机轮廓渐渐清晰。远处的跑道上不断有航班起飞,然而我的心情越见焦躁不安。
此去拉萨唯一办件事,到大昭寺莲花生大师塑像前还个心愿。
事由还得回到十多年前:在普照寺何洁大姐六十大寿的寿宴上,得到大姐赠送的大昭寺莲花生大师的画片。画片如汽车驾驶证大小,正好放在汽车驾驶证里可以随身携带。大姐说画片由大昭寺制作,还由大昭寺的主持开了光,随时放在身边祈佑吧。
何洁大姐是圈内出了名的宗教文化学者,她虽然没有口口声声宗教的经典教义,但她平常的表述总是充满了禅意和机智。对于宗教文化里的神秘部分,大姐有她独特的理解和领悟。宇宙间有许多不可知的世界,我们还是保持几分敬畏。
就这样这张莲花生大师画片一直伴随我身边。
此后不久我出了一次车祸,我开的奥拓车和一辆大农用车正面相撞。按常理应该是车毁人亡,奇怪的是我非但没受重伤,而且汽车受损也不严重。如按常理怎么也解释不通,也许这就是莲花生大师走进我心灵的直接原因。不管客观情况有一千种解释,或者仅仅只是一种心理暗示,我想我唯一能自圆其说的,就是承认自己是一种内心的认定。这次车祸后我默默许下一个心愿,来日有机会到拉萨,一定到大昭寺面谢莲花生大师。
二〇〇五年夏天我第一次到拉萨,办完事后选择了一个下午去参观大昭寺。游人如织我怕不得要领,便请了一位导游。所幸有导游引领我穿梭于信众的人潮,如果是我个人前来参观就很难找着北。人潮涌动中见缝插针草草即就,只是在莲花生大师塑像前我停留的时间稍长。面对这位把印度佛教传入西藏的始祖,我由衷地感激他把生活在现实苦难中的远古藏民族,以一种博大的人文情怀带进了极乐世界。我双手合十静心闭目,心中默念。
多年后不知什么原因,莲花生大师画片竟不知去向。心有失落,再次到青峰书院看望何洁大姐提起此事。大姐二话没说,再次拿出她珍藏多年的莲花生大师精美相框,还带上一盒檀香和一只精美的小香炉,“拿去常常焚香祈佑吧,也许你和大师有奇缘。善恶福报仅仅一说,重要的是让我们的心得到安宁。”
算来妻子在汶川大地震前一年做的癌症手术到今天已有九年,按医学理论已经痊愈。前不久再次做了原发性结肠癌手术(非转移),这次发病和手术的过程让我匪夷所思。
周末儿子从成都回来,一家人早早吃了晚饭。晚饭后不久,妻子呕吐不止瘫倒在地。急速送妻子到医院诊治,医院检查是结肠上的问题。没有扩散没有转移的早期,随即动了手术。同样的食物我们没有任何反应,只有她吐得一塌糊涂。是因为感冒或者呛了一口冷风?之前没有任何一点先兆。她平时也有焚香祈佑,由此我便动了去拉萨大昭寺还愿的念头。
不出所料到了大昭寺已是下午四点半,赶紧买门票和一保温瓶酥油进去。此时大昭寺里的游人信众已然退去,儿子一边参观,一边为佛像前的圣灯添酥油,我却直奔莲花生佛像大殿。看看前后无人,便按藏族人磕长头的方式行了三个大礼。怪怪的是当时我为什么要看看前后无人呢?其实用什么拜谒方式有那么重要吗?依然俗人一个。
从大昭寺里出来时的轻松和平静,和早上飞机晚点的焦躁不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个人的心路历程也许就是这样:由我们的理想目标出发,穿过为自己设定的理想通道,剩下的就是想不费分毫达到目的。殊不知天有不测风云世事难料,形成虔诚的想法本该平静,因主观而酿成纷扰影响了心境。烧香拜佛是一种调节内心的方式,我们有这种心理需求,就能找到这种解决方法。此时我又想起了何洁大姐的那句话:善恶福报仅仅一说,重要的是让我们的心得到安宁。
二〇一五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黄土塬上的樱桃
十二月六日,是四川省三万五千名艺术类考生开考的日子。美术类考生的考题是:一张方桌上,放着盛满樱桃的竹篮,紫红色的樱桃在自然光的照耀下,明暗清晰晶莹剔透,桌面上还散落了几颗。这种同一考题的静物速写,显然是考察学生静物速写的准确度;考察静物观察角度的变化带来的光线变化和色彩变化。
考生们正在聚精会神地画樱桃的时候,我就站在萝卜寨的樱桃园里。时空的穿越,似乎让我看见了透亮在阳光里的满树大樱桃。它们用微醉的笑靥亲吻游人的嘴唇,一丝浸润灵魂的甘甜可以把你留在这云端的天堂。
站在这海拔两千米的高台黄土塬上,一千五六百亩有效的耕地面积让我吃惊。在岷江上游的峡谷地带,自然形成耕种条件如此优越的地方,恐怕绝无仅有。可见生活在这里的羌族的先人们,千百年来在这里繁衍生息,用勤劳和智慧给这片黄土塬留下了深厚的人文信息。所以我们才得见这里和其他羌寨截然不同的建筑;这里和其他羌寨不一样的农耕细节。
凤凰山上已然冰封雪漫,凤凰山下黄土塬暖阳如春。
我痴痴地望着无际的樱桃树林,希望能想象出春天繁花随风雪飘的情景。用眼观实景去印证台湾歌手周传雄《樱吹雪》中的那句歌词意境:粉色的樱花忽然间迎着风,回忆飘如雪……
冷清的空寂中,几片零落的枯叶在裸枝上摇曳,它们不愿意很快从五月留给山野的记忆中退去。阳光里樱桃树留给枯叶的深红,是它们要用满腔的热诚伴着羌楼上的风铃叮当,在冰冻雪封前为黄土塬唱最后一次颂歌。
我慢慢地走在樱桃林里,轻轻地抚摸着将要被修剪的枝条。吻着枝条上那一个个为来年孕育新绿的芽孢,默默地和樱桃树对话。既然要把黄土塬的生命修剪成羌家来年的幸福,请把修剪下的莘枝,燃烧在丰收台的火塘里。我要踏着羌家的舞步,旋转在羌家庆丰收的人群里。
这来自异国他乡的樱桃,漂洋过海来到萝卜寨的黄土塬。凤凰高山的泉水给了它晶莹剔透的灵魂,所以叫它水晶樱桃。高原艳阳给了它足够的日照,所以它们才有和羌家妹一样红扑扑的脸庞。黄土塬重新孕育了它的生命,这车厘子、这大樱桃才以丰厚的礼数,回馈了生存在黄土塬上的羌家人。
望着已长成碗口粗的樱桃树,望着像一把伞样的矮化修剪树形,很难再想象出当年引种时栽下的小苗样子。就像现在很难想象当年栽下小苗时,引种人那种忐忑不安无限期待的样子。好在日子永远不会照我们的吩咐过,小苗在磨磨叽叽中长成了树,樱桃也从最初挂几颗到后来挂满树。你要问萝卜寨黄土塬上的日子是什么时候变好的,可能没有一个人能准确回答你。但你要问是什么让他们过上了好日子,他们会异口同声地回答:种上了樱桃。
我在樱桃林里遇上一个小伙子,他告诉了我他们过上好日子的秘密:过去黄土塬上只种玉米、土豆、花椒,年人均能有一千多块的收入已经算不错的了。现在不同了,仅每年夏天樱桃一项收入每户就有几千上万元,樱桃林还不影响间种玉米和土豆。再加上每家人搞的旅游收入,萝卜寨人均已达到四五千元的收入。小伙子还说,萝卜寨人上山采药外出挣钱还没算在内。我在小伙子采摘的菜堆里挑出一个青头萝卜,用他砍菜的刀削了皮放在嘴里咬了一口,冰冷浸牙,但是却很甜。
我家有个亲戚的小孩今年也考美术,他也到萝卜寨黄土塬上吃过大樱桃。但愿他把静物速写,就画成他印象非常深的黄土塬上的樱桃。
二〇一四年十二月十七日
茶溪谷的淡然
石碑岗下行百米便是茶溪谷了,溪水一湾绕流而去。
越桥,绕过前厅寻右拾阶而上,来到岔路口。右去,一条小径伸向远处的山林。细碎的阳光和绿意撒满一路,想来此去寻幽必得一份清凉。左去数步,蝉鸣中一隅茶厅便在眼前了。
泡上的绿茶在水温和时间的交替中,渐渐释放出她藏在心底的那份惬意。淡淡的,淡淡的,在你的口中,在你的心里牵绕出一丝淡淡的沁香。看来这便是茶溪谷给我的第一份淡然吧。
茶厅左边一条石阶路盘曲而上。当行至一段陡梯路时,便停下脚步四处寻望,静幽幽中除了蝉鸣就只有粗声的喘息。岁月无情啊!心里顿生些许悲哀。淡淡的,淡淡的,我那一丝淡淡的情怀。
行至山顶,林间忽现一座精巧的殿宇。“茶圣殿”,殿内茶圣陆羽高座台上,面前贡案上香烟缭绕。这些贡品和烧香定是茶溪谷人奉上的,他们在为茶溪谷种茶人祈福吗?茶圣陆羽的表情似乎有些淡然——茶道本应平淡无奇,应是平静的心灵和大自然的勾通;应是大自然对心怀虔诚的馈赠。也许这是茶溪谷给我的第二份淡然吧。
淡然于茶溪谷是一种姿态,本无名无势,便以天然去雕饰去实惠游人。
淡然于茶溪谷是一种境界,弃掉无实虚名,以朴实无华去润泽游人的心。
望着将要离去的茶溪谷,你淡然吗?
二〇一三年八月十三日
天使的叹息
一九九六年的夏天,我家从学校搬到了城里新买的住房,那年儿子正读高中。
搬家是一件苦差事,幸好大型家具都没有搬,只是把铺笼罩被和家电等搬到了新家。妻子在新家里外拾掇,我就从楼底往五楼来回上下搬运东西。累得够呛但很兴奋,想到儿子不再骑车上学,心里一阵轻松。
所有的东西都搬完了,只剩下一台破旧的天使牌洗衣机。我用布带捆扎好背上往楼上搬,在四楼的转角处,踩滑了楼梯踉跄了两步。人虽然没有摔倒,但背上的洗衣机由于受冲击,外壳下边长期受腐蚀的地方撕开了一条缝。
望着眼前残破的洗衣机,总想不出一个让自己沮丧心情平复下来的理由。拿妻子的话说:都十几年的破洗衣机了,有啥舍不得丢嘛。说的也是,从一九八三年买起到一九九六年,整整用了十三年。但哪个又晓得这台破洗衣机,扎在我心里生成的那般难以割舍的情结呢……
一九八三年的倒春寒推迟了春天的到来,都三月初了依然冷飕飕的。上班时师兄们围着火烤,组长李阳普小声宣布:郫县花园铸造厂的活路说好了,十七张图纸,工钱四千五百块钱,一个星期做完。我们九个人分三组,两天一轮。厂里保持六个人上班好打掩护,谁都不要耽误请假。星期天全部到花园,收拾完活路好结账。
这是我们木模组第一次全体外出打野挣钱,足足让我兴奋了好几天。
星期一的早上天不见亮,我们师兄三人骑着自行车上路了。之所以选择早上六点上路,一是为了赶时间,最主要的还是怕别人看见。因为木工工具都是分多次,一点一点地从厂里悄悄带回家的。
当我们到了郫县花园的公社里时,还没有上班。那时还没有电话联系不上人,只好在公社里转悠傻等。都快九点了才听李阳普说人来了,果然看见公社大门口走来了几天前来过我们厂的老张。老张进门老远就打招呼,直说对不起来迟了。跟即把我们带到公社礼堂的舞台上,把制作木模的方料板材一起交给了我们。
在厂里上班制作模型不累,台式带锯、台式圆盘锯、台式压刨、台式钻床一应俱全。而这个充满哲理的舞台上什么也没有,空荡中唯有我们被生活压得有些变形的青春和活力。
我脱掉了棉衣在马凳上用锯子开始下料,起初还感觉有些冷,没几分钟浑身就发起热来。我又脱掉毛衣,只剩下空落落的衬衣,随我锯锯子的动作上下翻飞。这毕竟是个重体力活,不想发光发热都不行啊。不出半小时我便大汗淋漓,在厂里上班哪里遭过这种罪嘛。回想当年那种超乎常规的劳作,一定有一种原动力在驱使。那充满诱惑的心里预期,早就在我们身上上足了动能的发条:组长李阳普明确表态,所有工钱九个人平分。
用一个星期没命的劳动,能挣来近一年的工资收入,那是我做梦都会笑醒的事,你说我能不卖力吗?但是当晚十一点半收工,我们都累趴在鸡毛店里了。这件事在今天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在当年却是一件大逆不道的大事。如果当年被厂里知道,一定会给我们严重处分。因为我们只用了工厂收费标准三分之一的价钱就给别人做完了工,而且还满足了用户短周期的要求。这次实实在在的“市场行为”,早早唤醒了我心里的创业意识。
在第二天午饭后的短暂休息中,我靠着一块木板很快就睡着了。睡梦中我拿着分得的四百多块钱,兴冲冲地来到厂门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乐山东风电机厂在厂门口,以厂价在我厂推销他们的产品天使牌洗衣机。都快摆一个星期了依然有那么多人,乐此不疲地在那里看、在那里选。我似乎早就选好了,交了四百多块钱,扛上洗衣机就回家。
插上电开始洗衣服了,工作服、工作裤、沙发套、沙发垫,把平常最难洗的都往洗衣机里装。洗衣机开始旋转了,洗衣桶里的水流正反都那么顺畅。洗衣桶里的水流发出的声音,是我从来就没有听见过的那种:流动时舒缓灵动唱吟,暂停时回头矜持凝望;动静间命运的浪潮反复被推高,旋转中循环往复拷问着曾被污浊的灵魂。
不知什么时候妻子笑盈盈地站在我的对面,向我伸出一双手指上缠满胶布条的手。她似乎在向我说,这双纤细的手不再因为洗衣而在冬天开裂了。忽然洗衣桶里发出光芒,随即砰的一声巨响!唉,李阳普绊倒了一块木板。
在那次干完活回家洗澡换衣服的时候,妻子看见了我红肿的右肩胛。她抱着三岁的儿子走过来,故意用儿子的小手摸我红肿的地方。嘴里虽然随便说着儿子你给爸爸吹一吹,但我看见眼泪就在她红红的眼眶里打转。妻子不知道木匠的戳子是用铁锤打,而木模工的戳子是用肩胛顶着削。只听见妻子抱着儿子转身一声声轻叹:咋个的嘛,咋会这样……
那台天使牌洗衣机早已经融进我的那段过往岁月,在与那段岁月的对话中,你总能感受到它的那份坚守。许是我在那段岁月里曾用血性的青春感染过它;许是我在用踏实的脚步丈量那段人生时获得了它的认同。它用超期服役回报了我的真情,它成为了我一生都怀念的朋友。以至于收荒匠从我身边拿走它时,仿佛还听见它一声怅怅的叹息。
二〇一五年二月一日
湘西行
车从边城过
过了桥我们就从湖南跨进了四川,这可是真正的边城。
停好车我们从四川这方去边城。公路下坎到小溪边,两三百米长的古道两旁,全是木结构的老房子。离水百余米的石梯路中间,建了一座丈余见方的六角亭。两层楼的亭子全用青砖砌成,亭子上下六面都有观察窗。不知道我该怎样思考这亭子在当年的用处:是出四川去远方签证盖章的地方;还是出入四川的货物在此纳税交钱的地方。抑或都不是,这民国时期的建筑,也许是川军和湘军边界镇守的瞭望楼吧。
小溪依然像沈从文先生《边城》里描写的那样,那么恬静、那么怡然、那么开阔。溪对面的崖壁上,雕刻着由沈从文先生手书的边城二字。渡船依然是《边城》里描述的那种方头船。不再是小说里的那根“废缆”,而是一根崭新的钢绳牵着方头渡船。船工不再用手“攀援废缆”拉动渡船前行,而是手执一根前端开了凹槽的木棒,用木棒凹槽撇着钢绳拉船前行。尽管有了一些变化,但渡船的方式和情景,依然与《边城》里描写的一样没变:站在船头的船工,用夹杂着湖南口音的川东话,招呼着来往过渡的乡邻。到了岸,船工依然像小说里描写的那样,首先跳下船拉住船头,憨厚地叫大家:“慢点,慢点,别忘了东西。”
在一九九〇年代还没兴起旅游时,这里的民风依然那么淳朴,这里的自然环境依然那么美丽迷人。从沈从文先生《边城》小说里描写这一带环境来看,也有了明显的变化。比如小说里描述四川这边时,只说有一条“官道”,而后来形成了四川秀山县洪安镇,也包括小溪边的古街和瞭望楼。小说里描述过渡船上岸一里地便到了茶峒镇古城,现在上了岸就是茶峒镇的小街了。这些环境的变化,并没有破坏边城这幅画的结构,相反这些古香古色的街道和建筑,给这幅画添了不少色彩。在原有的清丽古朴上,增加了几分丰满和圆润。
从四川流到这里的酉水,和小溪汇流后向下称白河。“白河宽半里”,沈从文先生的估算是准确的。白河在茶峒折向东南,流向沅水流向洞庭湖。这里自古便是水陆码头交通要道。茶峒古城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繁华,可见一斑。
酉水和小溪汇流处并不宽,就五六十米。向下流四五百米,河面增宽至二三百米。由于有几米的高差,由窄变宽的河面就自然形成了滚水滩。“一滩青石”,是沈从文先生《边城》小说里描写的这里的情景。也是小说除了描写渡船情景之外的,重要情景之一。
青石滩的中间塑起了一座汉白玉的雕像,雕塑的是《边城》小说里的主角——翠翠和那条黄狗。他们坐在河滩上,背对着渡口,面朝白河的下游。
翠翠在等那曾经深深爱过她的天宝,那个勇敢豪爽、诚实善良的湘西男人。
翠翠在等那她深深爱着的老二傩送,那个轻利重义、守信自律的湘西汉子。
她从沈从文先生一九三五年的笔下诞生那天起,就在这里等:“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她会永远等下去,在这边城。
夜宿凤凰
推开宾馆的窗户,眼前一片灿烂。
我们住的宾馆,应该在眼前那湾碧水的东南面。远处浸润在晚霞里的城郭,便是凤凰古城了。窗外右边蜿蜒而至的河面,在眼前拉出一道宽大的弧,似要把霞光撒在水里的万千金箭,不断地射向水边苍翠润泽的竹林。宽阔的水面好像没有了流动,静谧的水边有一两个少女在洗菜浣衣。几只鸭鹅在泛金的水面扑腾,颤动着的涟漪试着把静晚的美传递开去。西北面的霞光越见暗沉,水面的杆杆竹影也渐渐模糊。或有几声鸟鸣会打破这里一时的宁静。
窗外左面清水流出视线的地方,一道古城墙临水依山而起。河岸不远处矗立着一座古城楼,似曾相识一时想不起。后来听服务员说,电视剧《乌龙山剿匪记》在这里拍过很多镜头。
粉墙黛瓦的小街依山鳞次而建。离水面丈余的石阶,宽阔但略显陡峭。看来这里是城里人挑水洗衣洗菜的地方。最后一道晚霞,把深红的记忆悄悄地留在了这片水面。
楼下的餐馆因停电在暮色中越显昏暗。烛光里晃动着老板的笑脸:“三位吃点什么?”“老板,来个回锅肉,炒个醋溜白菜,再烧个煎蛋汤。”老赵没加思索就按四川的习惯叫菜。老板笑盈盈地走过来:“对不起,没弄过回锅肉,是不是……”没等他说完我就接过去:“我来炒,行不行?”老板依然笑盈盈地:“可以,那就麻烦你。”
这里由于没有郫县豆瓣和甜酱,炒出来的回锅肉,已与家里炒出来的味道相去甚远。
结账时老板高矮要少收钱,理由是我们照顾了他的生意,还教会了他炒四川回锅肉。那憨厚质朴的情感溢于言表。
一九九〇年代还没兴起旅游,我们来这里也只能算一个过客。凤凰城的灵魂已写进沈从文大师的小说里了;凤凰城的天然美景已走进黄永玉大师的画布里了。而我总希望那份淡淡的悠远的情,常常驻足我心里。
过乌江
车过遵义便调头向东,沿三二六国道前行。原计划车行至凤冈县,折向三零四省道,当天即可到贵州最东边的印江县。第二天就可达湘西的目的地。当车行至凤冈县岔路口,见公告才知道,三〇四省道因故不通需绕道。这一绕道就得多走一天。
傍晚时分我们绕行到了德江县。这是个怎样的袖珍偏远小县哦,我们住的政府招待所,也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房间。隔壁住的广东商人,在那里骂了一句最具代表性的话:“在这鬼都不生蛋的地方,谁来投资嘛。”
从德江县到乌江渡也就半小时路程,上午九点左右我们的车已来到码头。
由南向北流过来的乌江好像在这里打了一个结,江面忽然变得很宽。那七八百米的宽度和一两公里的长度,足以使这里成为天然良好的轮渡港。渡船正好停在这边码头,船上没见动静,好像是在等过渡的车辆和行人。
从公路到渡船边,是一条大约两百米宽四五百米长的下行坡道。全是用当地特有的红沙石墩铺成。由于坡道很缓,两边便有摆摊设担的人。我的车缓缓行至船边,对准跳板开了上去。车稳稳停在了船的前面,后面还留了有两个车位。
这时从码头上传来大声的喊叫:“车不要先上船,十一点才开,不然要罚款哦。”心神未定的我赶紧把车往岸上倒。由于没有经验,本该一鼓作气就退上岸,车速慢了一点,还没完全上岸车就开始打滑。车在原地磨蹭了一阵,不但没有后退一步,反而向下滑到了离江水不足一米的地方。紧张的我大喊老赵小张推车。这时码头上又传来刚才那大声的喊叫:“喂!你们那边几个过来一下,人家天远地远来帮我们建设,国家的财产我们要保护嘛!”循着声音过来几个彪形大汉,“一、二、三、起!”还是那洪亮的声音。说来也怪,就差那点力,车很快就退了几米。
车离开轮渡越走越远。后来渐渐走出了我的记忆。而那洪亮质朴的大声喊叫,却离我越来越近,有时会从梦里把我喊醒。
二〇一三年八月二十七日
再次翻越娄山关
第一次翻越娄山关,是在一九六七年元旦。再次翻越娄山关,已是三十年后的一九九七年了。
一九六七年的元旦异常寒冷,我们十八个与共和国同龄的少年,走在异乡的冰天雪地里。从桐梓县出发,由于路面有冰,行走十分艰难。那时的公路是石子土路,走路边要好得多,于是一队人沿路边鱼贯而行。现在想起当年那些事都好笑,可当年是多神圣的事:“听毛主席的话”,“毛主席的红卫兵”,“革命大串联”。
沿着公路我们艰难前行,越往山上路面越滑。快到山顶时只好四肢并用。尽管这样也免不了摔跟斗,摔个四脚朝天,摔个懒狗吃屎,也再所难免。嬉笑声中,大家已散坐在山垭口的路边,望着远山,望着夕阳。眼前这幅情景,正是毛泽东笔下的“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我坐在离他们几米远的桥涵路边平台上,忽见平台的洁白冰面,用黑色的葵花籽摆放了一行字:“一九六七”,显然是葵花籽不够,少摆了个年字。就这几个黑白分明的字,引起了我一连串的猜想。往常的路上,去赶赴“遵义会议”纪念的串联队,会一队接着一队,相隔几米。而新年伊始的元旦却少有串联队上路,是怕冷还是怕山上冰雪路不安全;是没想起新年第一天翻越娄山关的纪念意义,还是不急着赶路,趁着元旦休整一天。唯有我们在新年的第一天,在娄山关上留下了永恒的记忆。
早上起床时就看见一队红卫兵出发了,队旗上写着北京至遵义。三个男生两个女生,大概是高中生吧,总之都比我们高比我们年龄大。他们都穿着真正的军装,披着真正的军大衣。哪像我们穿的是用土黄布做的“军装”。
用葵花籽摆的这行字,我宁可相信就是北京串联队摆下的。而且不是三个大哥哥摆下的,肯定是两个姐姐摆下的。我还宁可相信是那位留着长辫子的姐姐摆下的。因为晨曦中她那张美丽的笑脸,已经深深印在我心里了。
我把摆成字的葵花籽收起来,放在手心里用鼻子闻着,希望闻到从神圣的北京带来的不一样的香味……
一九九七年六月,我驾着载重两吨却装着三吨多的小货车,从成都出发经重庆、遵义,转道贵州到湖南湘西吉首。这两千多公里的长途奔袭,对刚学会驾驶不久的我来说,既兴奋又紧张。
早就听老驾驶员说,从重庆到贵州的路,每年雨季是最难行的。全是山区的黄泥路,要像走冰雪路一样必须挂链条。
从重庆的綦江县到贵州的桐梓县,一百六十多公里的路程,我们的车整整走了一天。我也算亲身领教了威震川黔的九十九道拐的行路难。
桐梓县的早晨一如三十年前,安静清丽甚至略显冷清。只有出早车的人在那里走动,做着上路前的准备。我非常清楚这条路的咽喉屏障,就是前面必须翻越的娄山关。在向老驾驶员请教翻山要领时,他们告诉你:“上坡提前减挡,轰足油门不要软油,一鼓作气就上去了。”虽然初生牛犊不怕虎,我依然担心车载超重。
果然我不愿看到的一幕出现了。在最后一段长达两公里多的陡坡上,一辆满载煤炭的东风车,冒着滚滚黑烟在我前面五百米处冲坡。我也尾随其后喷着浓浓烟雾向上猛冲。突然前面的东风车在距坡顶三四百米处停下了,而且正好停在路中间。我的车无法绕过去,也只好停下来。同车的老赵和小张赶紧下车,从路边捡来两个石头,放在后车轮下止住车。陡坡上我加大油门试了一下,车根本起不了步,我一脸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东风车开始慢慢地向后退,我也只好慢慢向后退,退到了我刚才起步加速冲坡的地方。这一下我真蒙了,束手无策,呆呆地望着长坡。坡上下来一辆汽车,车牌是四川的,我上前拦下了这辆车:“老乡我请教一下,车有点超载怎么办?”他看也没看就丢下一句:“拉上风门!”车一溜烟从我面前消失了。我这才猛然醒悟过来,难怪那东风车黑烟滚滚,那不就是拉上风门尽烧燃油的原因吗!
和老赵商量了一下,他俩原地等待以备接应。我上车、拉风门、点火、轰油门、起步,汽车像疯了一样向坡上窜去。我万分紧张地看着前面的长坡,心里焦急地数着,过了一半了,还有三分之一,离坡顶还有三百米、两百米、一百米,哦!过了!万岁!我心里一阵狂喜。
车很快到了娄山关垭口。我跳下车,对着毛泽东诗词碑做了一个胜利手势,高喊:“我们胜……利……啦……”
三十年前我的同学们也这样高喊过。
一九三五年红军在这里打了大胜仗,肯定也这样高喊过。
现在行车不再需要翻越娄山关了,渝黔高速已从山下穿洞而过。娄山关的过往也已定格在历史里,我与娄山关的亲近,也已成为我最美好的回忆。
二〇一三年八月二十四日
一路延伸读红原
金灿灿的阳光照亮了通透明媚的梭磨河。
河边树林里蒸腾的水雾,阴角处不化的冰凌,都在悄悄诉说高原迟来的春。
车过马尔康一路灿烂延伸向草原,刷马路口是这一路绕不开的一个节点。下车即下马,回忆往事等于刷马休息。曾经多次经过这里,就是没有今天这样高的兴致。也许是多日不见阳光吧,它照得我心情大好。
从地图上看,刷马路口就是红原县伸向东南那只脚的指甲盖。说它是北上草原的门户也好;说它是北上南下的交通要冲也罢,都不为过。因为此去翻越海拔五千米的鹧鸪山垭口,就是现代汽车也要几个小时。不用说当年还没有现代交通的旅人和马帮,他们要进出阿坝腹地就一定会在这里刷马小憩。
随着鹧鸪山山腰公路隧道的开通,过去几小时的翻山路程,现在几分钟即可过去,刷马路口渐渐冷落。这里的渐渐冷落情在理中,现代畅通的延伸即是对它往日繁荣的礼赞。
过了刷经寺,才算真正进入红原草地。
眼前一任的辽阔,天地间的距离一下变得不可思议的近。如洗的湛蓝碧空和枯黄一冬的草原,在我视线能及的维度里无限地延伸。此时此地的那种开阔、那种深远、那种莫名地想流泪的冲动,无一不在感受着“天地玄黄,宇宙苍茫”的玄机。
四月的草原依然不见一丝绿意,枯黄依然是这幅画的主色调。
前面翻过查真梁子就算进入红原县的腹地。
远处,由东向西横亘于大草原上的山垣隆起,这就是查真梁子。远远望去,就像一位藏族老人匍匐在大草原上,向西朝拜着佛祖。那梁子顶上低矮无序的红柳,像是老人的头发;那随光照折射变化的枯黄,像是老人的藏袍。
此刻我就站在查真梁子的顶上,望着眼下涓涓蜿蜒北去的白河。想象着几十公里外的黄河第一湾上,白河水带着虔诚融入黄河水的情景。因为我把查真梁子流下的涓涓细流,看成是老人朝拜时喜极而泣流下的热泪。老人右眼流出的眼泪,化作草原上一条飘逸的哈达。一头拽在老人的手里,一头系在黄河的颈上。
东南坡一路上行的公路,总绕着流向长江的梭磨河支流而行。这就是匍匐着的老人左眼流出的热泪,老人要把积攒千年的虔诚与祝福,带到更远更广的地域。他要把纯净雪域高原的魂,静静地融进长江的生命里。
一对年轻的藏族夫妇,在查真梁子的公路口上,双双向空中抛撒着龙达。那印满经文的龙达随东南吹来的暖风翻飞着,他们是要为父母的长寿送上祝愿,还是为草原来年的风调雨顺祈福。总之,从他们会心的笑脸上,就可以感受到他们被暖风读懂的心事。
修好但还未通航的红原机场,离公路很近。那让人充满遐想的登机楼,那让雪域高原延伸向未来的飞机跑道,都给美丽的草原添上了浓浓的一笔。
此去红原的目的地,是西南民族大学青藏高原研究所。三年前,我们在那里做了一个三十五千瓦的太阳能发电系统。还在县城的大街上,远远就能望见西北边的天宇下,有一片泛着蓝光的物体,那就是太阳能发电的多晶硅板。
望着房顶上二百五十平方米的多晶硅板矩阵,说实话心里暗暗有一种自豪。在日新月异的草原上,我们能以清洁能源的示范引领未来,实在是一件幸事。
研究所去年建了一个全自动化的气象站,邀请我们去把太阳能发电的一部分,直接接入气象站。趁员工上房顶施工的时候,我也爬上了房顶。极目远眺那无边无际的草原,我似乎又看见了当年红军走过那片草原时留下的足迹。
二〇一五年五月十六日
后院叙事
一
昨天是星期天,一早我便开车到花鸟市场。准备为我家后院新修的鱼池,买几对适合喂养的观赏鱼。
走遍市场几家卖观赏鱼的商铺,最终还是回到我以前常买鱼食的那一家。在卖鱼老板热情的招呼声中,我开始环顾四周飘着彩色生命的玻璃鱼缸。
在我的计划里,首先考虑要买的是一对带虎皮斑纹的锦鲤。在离堆公园荷花池里涌动的彩色鱼群里,老远就可以看见跳眼的虎皮斑锦鲤。那么特别那么显眼,金棕底色上天然地套上了黑色的虎皮斑纹。总是在色彩斑斓里、灵动的生命里,尤显一份沉稳大气,出落一份高贵典雅。
其次,我要买一对大红袍斑纹的锦鲤,在众多彩色锦鲤的品种里,它是不可多得的品类。洁白的通体上,由鱼头到鱼脊背到鱼尾,漂染上了鲜红的水印。洁白和鲜红的相嵌,精致得无可挑剔。它像一位穿着洁白婚纱的新娘,从洁白的头饰上扎上一条飘逸的鲜红轻纱。生命在色彩的飘动中,转瞬写下了永恒。
我还要买一对有花斑纹的锦鲤。它虽然常见,但它通体红白黑三种色块的杂陈,总能让你体会到大自然的奇妙。
我还要买两对通体金黄的锦鲤。它们就更常见了,但这是我为鱼池里将要飘起的一群小生命定下的基色。让它们为白底蓝花的池底随时增加一抹亮色。
做生意就是做生意的,那么漂亮的一位年轻女老板,她居然随便拿一根塑料袋、一瓢清水,就把我那么看重的五对小生命,随便一装就叫我提走了。唉,生命有时为什么会被轻视呢,我们不敬畏生命,还能敬畏什么。
在我把彩色小生命往鱼池里倾倒那一瞬间,我的心释然了。它们并没因为我的担心而改变它们的生命形态,在入水那一刹那,水便还原了这群小精灵的自然生命。它们头咬尾、尾跟头地做线型运动:时而大红袍斑在前面领头,绕着池里的假山脚呈6字形或8字形游走;时而虎皮斑在前面领头,绕鱼池外圈做环形游走;时而又无规则地穿行。也许它们在狭小的空间里待久了吧,一旦来到这宽阔的大池里,它们就会把生命的精彩演绎到极致。
二
其实我家的后院早就有鱼池和花园,只是毁于“5·12”大地震。
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大地震的当天下午,我冒着频繁余震可能带来的生命危险,回到家里看见那幅惨不忍睹的场景。楼房建筑质量好并无大碍,房内设施却一片狼藉。客厅里的损失尤为惨重:五十七寸的等离子彩电倒在台下,屏幕摔得粉碎。柜式空调倒下来,压在了彩电上。倒下来的热水器把储存的水,全部泡在了客厅里。
饭厅展示柜里的酒类,全部倾覆在餐桌旁。我还真没想到它们的消失,就那么简单而富有诗意。它们虽不能为我在亲朋好友面前,挣得一份应有的赞许,但却为我们敬畏大自然的神力,提前敬献了一份应有的诚意。只是它们为了给我留下一份念想,屋里弥漫的美酒醇香、久久都没有散去。
书房里的书柜倒在地上,摔成了粉碎性骨折。玻璃器皿、陶瓷花瓶均体无完肤,各类书籍散落一地。所幸的是书是摔不坏的,有书在,我们就有了希望,就有了未来。
当时在屋里不敢多待一秒,拿上必备的东西就往外跑。屋里的情况只是扫几眼罢了,更谈不上到后院去看一下鱼池和花草。
再次,回到家里已经是大地震后的第三天。前两天的大雨和频繁的余震,惊魂未定的我哪敢轻易回家。到了第三天,从正面媒体获得信息,确认地震的震度和频率在减弱,我方才心情忐忑地回到家中。
回家后的第一时间我便冲向后院,后院虽然完好,但是院墙已有几条大的裂缝。后院我最关心的仍然是那鱼池,因为鱼池里有十几条已经融入我生活的小生命。
鱼池被地震撕裂了,一群小生命赖以生存的池水已荡然无存。唯有低于池底面的抽水窝里还有一瓢水,十几条小生命在水窝里挣扎着。地震后的太阳显得格外的毒辣,再有半天那泥水不分的抽水窝将会干涸。那一群已经融进我生活的小生命,将以我断然不能接受的死亡形式呈现;将再在地震带给我创伤的心灵上,新增一道不能承受的痛。我的心不再忐忑,不再犹豫,我知道家里已经断电断水,我知道将要去到很远的大河里提水,走上一条艰苦的救赎路。
往往一个下意识的行为,会打开心里的许多心结。当我再次看见一群小生命在有限的水里撒欢时,累得不行的我,却从心底洋溢出多日不见的舒心的笑。我似乎突然找到了面临大难,应该怎样调节心理的方法。
小生命的救赎路依然在我的生活里延续。我用水泥封住了池盆上撕裂的口子,在池底和池盆的交接处,用水泥做了一圈厚厚的三角带。这样看来暂时解决了鱼池渗水的问题,但我却不知道强烈的余震,又该发生在将来的哪一天。这种潜藏在我们生命中的忐忑,随时都在考验着我们的智慧和忍耐力。就像我们解一道数学难题,明知道有解,在解题的过程中,我们需要为之付出的智慧和忍耐力是可想而知的。
此后这鱼池在我的修修补补、赖赖磨磨中,维持了两三年。这群小生命也继续维持着和我做超然的交流,因为地震后我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地震前我三五天未必就去看一看鱼池和那群小生命,可地震后每天早晚,看鱼池和鱼的生命状态成了我的必修课。鱼池的渗漏与否,鱼群的生存如何,随时都牵动着我那根纠结、敏感和忐忑的神经。以致有一天我面对无法再修复的鱼池时,心里呈现出的那种酸楚、那种无奈,好像不断在咀嚼着我的生命。我无颜再面对依赖着我的那群小生命,我要把它们送给能善待它们的人家,我要为它们做最后一次实质意义上的救赎。
那天晚上我做梦了,它们游进了我的梦里。
三
后院的改造和翻修开工的日子,定在今年的“5·12”。只有定在这个日子,才可以打开我郁积多年的心结;才可以随着翻开新的一页,让六年前那撕心裂肺的痛变成真正的记忆。
后院新建的饭厅是光照通透的阳光房,白天可以看蓝天白云,晚上可以看月明星稀。面对满铺地砖墙砖的鱼池、花台和院落,我纠结多年的心似乎轻松了许多。那棵已经长大的桂花树,被我移植到了鱼池旁边。我总是想象着坐在香袭的桂花树下,看着鱼池里几条鱼嬉戏时的情景。
后院除去鱼池和被圈进花台的桂花树所占去的几个平方米外。其余的几十个平方米面积,我用满铺地砖为自己建立了一个空阔的空间。这和以前后院的芜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只想用这空阔去换取更多的光照。
后院空阔是空阔了,难免显得有些单调。除了鱼池里的假山和那棵桂花树,余下的便是空空的花台、宽宽的院落。盆栽花,盆栽花,院里需要盆栽花来调剂。
选择再三,买进门的第一盆花是紫色的三角梅。真是孤陋寡闻,平时少有摆弄花草,根本就不知道三角梅长成什么样。一旦碰面还真让我吃惊,三片紫色的花瓣构成三角形的花朵。一棵不足一米的花树上,竟然开出了一百多朵花,只见花不见树叶。梅花也是这样,花季时只见花朵不见树叶。也许就因为这种现象,人们把跟梅花毫不搭边的一种藤蔓花卉,也称作梅花。
梅花开在冬春交首时,在天寒地冻中给了我们一线生的希望。故人们给了梅花很高的评价:顶霜傲雪,不畏严寒的君子气度。梅花这种高品格形象,已经深深刻在了中国人的心里。三角梅原产南美洲,十九世纪后才在欧洲和亚洲引种。这种原产于热带的花卉,自然喜好夏天的光照和热度。据说三角梅的花期很长,在我们南方,从初春即可开到深秋。说实话,花已经买回来一月有余,而我依然心存疑虑,它的花期真的有那么长吗?
花买回来的整个下午,我都在和三角梅做交流。换好盆,培好土,浇透水。我知道紫红色三角梅的花语是:保持嫣然的微笑,释放浪漫的情怀。我还真喜欢这人为的情愫,因为它随时在提醒我们发现身边的美好。
事与愿违,花买回来的第三天,遇上了今年入夏以来的第一场大雨。一夜的风雨击碎了我多日来的花痴梦;那一地的零落和颓丧,恰好是我此时目击现状的心境。希望这盆花带给我的愉悦可以无限延长,这一厢情愿的想法是幼稚的。我们应该遵循无常则是自然的法则,用心去感受花期的轮回。
买回来的红玫瑰,是我最看重的盆栽花。在一株上开出十来朵艳红的鲜花,那暗暗的香味让你不忍离去。在换盆培土的过程中,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用四川话说就是当了一盘假精灵。我在培的土中掺了很大比例的肥料,想一次就把花肥上够。第二天早上我去看花,发现全部花朵都蔫了。开始我还以为是水没有浇透,就再浇了一遍水。第三天早上一看,吓了一大跳,不但所有的花朵更蔫了,而且花株下边的花叶已经发黄。无奈的我只好去花市又买了一株,并诚恳地请教了卖花人:肥施多了,想成功的心太急了,欲速则不达。
后院已经翻开了新的一页,我在新的一页上沉静地读着过去。
二〇一四年六月三十日
一封米花糖
妻子的同学从蒲江来看她,带来了一大包蒲江特产米花糖。我撕开一封尝了尝,依然是多年前的老味道,脆香甜润。妻子也边尝边夸:还是咱成都蒲江的米花糖有名,比泸州的米花糖好哈。
其实,泸州产不产米花糖、好不好,我历来都不知道。只是一段尘封在我记忆里的悠远的小故事,和泸州的米花糖有关。
一九六六年“文革”大串联结束时,我从北京返回四川先没有回家,径直坐火车去泸州找我姐。哪知凌晨三点不知好歹的我却在内江下车了,下车一问才晓得应该在隆昌下站转车。跟即我便爬货车到隆昌,到了隆昌天已大亮。出站一问到泸州还有四五十公里,这一下傻眼了。我又不是泸州的学生不能办返程票,又没有钱,只好走路了。还好走了一程遇上了几个回泸州的红卫兵,和他们一起拦车很快就到了泸州。
到了泸州市红卫兵接待站,软磨硬泡吃了一顿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过了长江轮渡,来到泸州小市,准备在这里赶车去纳溪县。找了几辆车都不行,最后看见远处路边还停了一辆货车,上面站了许多戴了红袖套的红卫兵。我赶紧跑过去,和一位女同学说了我的情况,希望能搭她们的车到泸州天然气化工厂。那位女同学去到前边和她们的头儿在说,我在这里焦急万分。车已经启动,迟迟不见女同学到后边来。过了一会儿,车上有人在喊走了。才见旁边不远处的屋里,跑出两个和我一般大的男同学,他们跑到车后就往上爬。我心痒痒的,真想和他们一起往上爬。
此时才看见那位女同学踟蹰地走到后车厢板前,俯下身来对我说:“对不起同学,我尽力了,我们队长不同意。”我一脸茫然地看着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搭她们的车走。车开动那一瞬间我才回过神来,女同学往我手里塞了一个什么我没在意。我在意地看清楚了她那张清秀的脸;我在意地看清楚了她充满歉意的眼神;我在意地感觉到了她滴在我手上的那滴眼泪。车已经开出去很远了,我回过神来才看见她塞给我的是一封米花糖。
快半个世纪了,那封米花糖依然温润在我手心、依然温润在我心里。
二〇一四年五月二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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