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1213与961312-她的几天假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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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点儿事,是在国庆长假里发生的。

    九月三十号傍晚,她和F回她自己租的房子去整理了一些东西,为了抄近路走到街上吃点什么,他们锁上后门,掩上通往院子的两扇玻璃门,在这所房子里,阳光基本由此而入,说实在的,它们并不完全算是房门,它们各由红白两副木框镶装十块玻璃而成,只能说它们关闭了院子和房间的通道。当他们吃完晚饭,并在夜风下凉爽地散了一会步,再次在它们面前停下的时候,发现它们从里面被锁上了。

    如果说她因为找了一个为她打扫房间的上海阿姨而感到恼火的话,那是因为阿姨喜欢为她多干一、两件事。也就是说,是干了些她不需要她干的事。比如她非常想放到第二天中午再吃的菜进了垃圾桶,她这次用剩下次还能继续再用的橄榄油流入下水道,替她锁上我打算进入并只能由此进入的玻璃门。她虽然每月花九百元钱请她做家务做饭,见面时会甜甜地唤她一声可她并不特别喜欢她,当然她需要她,就像请钟点工的其他人一样,但她并不喜欢她。她做菜的手艺不错,她说她信佛因而心地善良,她本可以对她抱有一些好感的,但是不,一点也不,因此她没有她家地址。至于电话,留在她需要进入的房间里。

    她知道自己没带钥匙。那天她穿了一条滑板裤,身上有六个口袋,至于这些两两对称的口袋形状,就不在这里详加描述了。手指捅着它们下垂的两只角,什么也没有,也可以说什么都有,从头发到自产自销的织物碎屑,以及洗衣机搅拌后褪了色糊了形的车票残余,除了钥匙。这很正常,门没锁上为什么要把钥匙放进袋里?她更喜欢把它留在钉子上。这就使她和F停了下来,在她的门前。在这种情况下,她想到了后门,她决定请个锁匠来。

    她和锁匠一前一后再次向她住的房子走去,他把工具包斜着挂在他的肩上,包的翻盖上有锁扣但他没把它扣上,拍打在她背后三米一步一步地重复。事实上,直到他工作了二十分钟后她仍相信他。这是一个好办法,她想不出别的。她很快就习惯了拿着蜡烛为他照明的工作。总之,在她看来,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但是F等不及了。

    从前门到后门,灯光贯穿,F站在院子里,和碎玻璃与手背上滴下的鲜血一起。她的心脏陡然激动,与脸上的泰然自若相反。一看到为她而流的鲜血从地板上一路落进水池里,她就明白它不仅仅路过了她的T恤。她在奔跑着去取卫生巾时不至于跌倒是因为她不想和别的年轻女人一样。她想不哭,不惊慌。

    她坚持拎上大部分行李,只让F没有受伤的左手腕上挂了一只装内衣裤的塑料袋,这是她认为她能尽的最基本的义务,他们走出被她打扫干净的屋子,按原计划,她将跟着F去F租住的高邮路,那是一条安静的、行人不太多的马路。但在此之前,他们需要去找最近的药房。

    就在药房与超市间的人行道上,她看见了抱着博美与京吧混种小狗的她的阿姨,她唤它囡囡,她一边唤着它一边亲热地问她是不是喜欢吃蓬蒿菜,当然她可以不动声色,在她眼里她是安静的女作家,尽管如此她仍然没有犹豫,她质问了她的多管闲事,她分辩她为她房子的安全性着想。问题并不在于她锁上了门,她害怕鲜血,她没料到会有男人为她流血,但F已经为她流血了,他在她的家里住了三个月,他说他爱她。不管怎样,她,她想她爱他。就是为了这个原因,他才住在她家里的。因为她爱他。可能也因为他爱她。或是因为她有一套更自在的房子。底楼,不像他租的二楼,夜里十点以后需要蹑手蹑脚,总之,他可能喜欢她的房子。为此她已经花了一万多块钱,她希望这些钱换来的东西能使她的房子舒适一些,她不能说她尽了一切努力,至少她没去买花。在她和他熟识以前,她从未想过她会拥有这样一套房子至少一年的居住权。没有预料到他会和她一起。在她还不认识他的时候,她就已经在等待着他了,这是文学语言,不是事实。事实是,在他血流不止的时候,二十分钟后在出租车上他告诉她,他失望于自己的笨拙,本可以找块什么包住整个手掌再击下砖头,与此同时她想到他们的爱情,这差不多就是男女有别的一个表现了。最终她在一吐为快后跟着F推门进了药房,又是玻璃门。

    好吧,那就搬回去。F把右拳砸向驯顺的法国梧桐,没有破皮,但她感到难受,这毫无疑问,在安静优美的道路上散步竟会散到这一步。但他们还没到这一步。F仅仅是发泄一下。她并不怎么吃惊。这不是F的第一次。总之他们得说话才能说出个什么事,可她之前不想说出她的心里话,或者说得很少。好吧我明天不泡澡了,十月一号下午在他的房间里她说,只有几个字。她没有告诉他,连婉转的词语都没舍得用,告诉他她很失望。

    浴缸是她事先的期望。我知道你无法改变漏水的现状。为什么你不事先告诉我呢?如果,她说,无法泡澡你就在我买牛奶和葡萄酒之前告诉我。F在她身边坐下了,说话之前她哭了,泪水除了弄湿她的脸,还把她的一绺头发从发夹中解脱了出来,它垂落在她的左边脸颊旁,她没有把它重新夹回去,她也没有把头发重新理顺,她从不梳理她天生的卷头发,她没法让它们定型。F不说话,什么也没说。没说一个字。她一个人说,说着说着就牵扯出了童年,它是她经历中主要一笔,与寄人篱下的紧张感有关。童年被允许使用浴缸时的战战兢兢与她一天前听见楼下住户两次敲打房门之间一定有所联系?也许有一点儿,也许没有,她说出表明她相信?她很清楚,她希望F因为她的嘟嘟囔囔而发火这件事过去。因此在开始时,她就自动扯出了泡澡这件事,她告诉他,积怨所致。关于真正的开始,就像在到达目的地之前经过的一条条道路一样,哪一条都可能危机四伏最终让他们在到达目的地时伤痕累累,比如他们曾走过的复兴路。在这条路上,在这个下午,他们接二连三地碰到一些事,而她,不高兴了。

    中午出门后,他们走进一家面馆,如意面馆,F中午需要吃面。在人们的生活中,人们经常会带朋友去自己熟悉的地方,F这次也不例外。她点了腰花面,浇头有很多种,它们都写在墙上可她不愿意站在那里犹豫不决,为了一碗面。好啦,她对坐在收银桌后的老太太说,一碗三丝面,一碗腰花面。她对她态度很冷淡,不多说一句话,可F不止一次来过这里,但她对他也并不怎么热情,好啦,她对自己说,只是吃一碗面而已。

    然而,她吃下服务员端给她的那碗面上的腰花——所有面中最贵的,却是腥的,但她不能说服她为她换一碗更不能责怪她——她和老太太坚持腰花是她们早上才买来的。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午饭什么都不吃更适合她,她在减肥。她还是吃了一只卤蛋和一块素鸡,她空着一半肚子走了出来,没说什么,她思量着什么但什么都没说。

    他们又来到一个中等规模的布店,F建议她在这里买布,他们翻来覆去,她被一块灰色的布流畅而富有光泽的灰所诱惑,但是尺寸不对。终于他们定下一块,米色,直线条,非常贵,此外还多付了十元加工费,为了把它变成一个床罩。太贵了,她思量道,她对自己说,太不合算了,在她租的房子附近,只需要四十元就能搞定一切,尽管它比它们都好看。那个卖布的老太,甚至让她继续花钱买上几尺松紧带,她明确告知这应该包括在加工费内,她瞪眼凶了她就朝外走去。她继续瞪眼凶了F。

    但是,尽管这么简单,她却不可以非常简单地向F承认这一点,她想她很清楚F之所以发火的理由,他没有失业但他没能领到上个月的工资,他并不打算向她借钱,正相反,他愿意向她奉献他的所有所以她的钱需要他们一起使用,他在去他家的出租车上告诉了她这件事,她轻轻地抚摸他被玻璃划伤的右手,吻他,大大方方地。内心真实的想法被埋掉了可她完全忘不了,这种存在。她越是表现出她不在乎他用她的钱(基本上每顿晚餐她都大手大脚点菜,毫不吝惜付出去的票子),她就越是忘不了他正在用她的钱,这变得难以忍受。而他对此感到不自在了。在金钱这个问题上他们不在一起。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相爱。而钱,却一直不在他们中间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时候她不知道。对他的爱很难用金钱来衡量。

    她没有由此得出什么结论。在生活中,对于一个问题,任何结论都显得不可靠。事情是连贯的,就是这样。她只是对在他建议下,结果花了她近一百元买了一块布做席梦司床罩这件事很为不满,但她什么也没说,除非,她,打算分手,那么她会叫起来,她,对着他的脸,仰着,扔过去一些决定性的话语。但至少目前她不想失去他,她需要压抑,她知道。总之,一大串关于泡澡的不满没有使她得到摆脱。她释放出去的,不是真正的囚犯。

    最后F拥抱了她,说了情人们之间总说的那句最主要的,随后轮到她说,她加了一个“也”字。他们都躲避了那个问题。他们亲吻,他们回到他的房子里,在他的床上亲热。他表现得热情,而她则装作忘记他在树旁说过的话,美好的一天就这么结束了,后来他们干了许多事,阅读,看碟,吃东西,讨论,直到他们都睡着。

    十月三日,他们走出家门,外面就像前一天一样萧瑟。双层巴士驶向热闹的街区淮海路,车窗外开始喧闹嘈杂,色彩缤纷,他们下车,立即感到难以呼吸,虽然道路两旁树木光合作用一刻不停。在百盛商业中心前的广场上,促销以免费化妆形式出现,有女孩邀请她坐下。化妆品来自韩国,广告的大意是说,它能让她美得更自然。她怀疑。除了怀疑她能更美之外,她并不认为化妆就能使她自然,特别是坐在这样多的目光里。她也不认为手持宣传单的女孩是真诚的。她向她解释,对于她这样一张已经描画过的脸来说,不管多好的化妆品都晚了一步,并说,至于产品本身,她宁愿每个月给雅芳专卖柜送一点钱去。不过,真没看出您已经化了妆。她不能肯定她说的是事实还是最后的努力,不如把钱拿去买糖炒栗子吧。

    她走到路口打算过街,红灯不肯立即转成绿灯,她耐心等待,于是见到了她的一个朋友。他从没有工作,不像她,和F也不一样,此外他身旁站着陌生的一男一女,他们谈话,但只是他在谈他自己,在上海他没有地方住,你知道我在广州住在什么地方,她确曾亲眼目睹,那是白云山附近坟山后面一个闷热的小单间,显然,与她住的房子无法相比,他没有钱,他和他的朋友打算找间附近的咖啡馆坐坐,他是不是希望她来为他们买单?但他是她的朋友。再说,附近正好有一家她熟识的咖啡馆,定价不太贵,并且,她带着现金,一千五百元,一百元的支出,她是会乐于把它与友情挂钩的。

    她领着他们,她又来到她上班的街区,走进她熟悉的店堂。她在低矮的沙发里坐下,示意她的朋友坐在横榻上,她把背包放在他的臀部旁边,摘下墨镜放在桌上时她犹豫了一下,拿过背包拉开拉链,把墨镜放进,现金在她朋友居高临下的视角内暴露无疑,拉上拉链后她把背包放在了自己背后,为此她又犹豫了一下。她不愿意别人认为她是个小气鬼,也不愿意她自己这么认为,这使她联想到庸俗,庸俗与中年化有关,她并没有人到中年。当这个身无分文的朋友不在她面前出现暗示她请客的时候,她并不庸俗。

    她并不漂亮(陈词滥调的自谦),但是,在这里她要冒险,冒轻信一个男人的危险,F,曾经用不同的恋爱故事(不到十个),不同的叙述方式(文章、口语)来说明,他,F,从来没有爱过漂亮的,身高超过一米六五的女人,他本人一米八一,她一米五七,但他说她漂亮,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漂亮,首先,是她那副冷漠的神情,然后是她的眼睛,这使她很高兴。他说,个子高挑的女人使他眼花,即使她们只有一米七,也会使他认为她们比他更高。他无法看见美貌但他说他一眼就从她的一群女伴中看见她,因为美貌。听起来这完全是矛盾的,但她觉得挺好,正是因为她愿意相信这点,她不会担心他出去和老板吃一顿午饭直到晚上七点才归,她不想他,不等他,不向自己提问题,哪怕是潜意识的。

    因此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四号。

    她呆在家里,懒洋洋地在房间里随意走动着,她不想出门,街上诱惑她的只有漂亮衣服,它与钱连在一起,她的钱,因此逛街对她来说就没有任何意义可言。她尽她所能打发这个下午,她一会儿拿起德波顿的《拥抱逝水年华》,靠在沙发上,一会儿又拿起安东尼奥尼的《一个导演的故事》躺在床上,坐在电脑前的椅子上时她拿着波伏瓦的《第二性》,然后她打电话,她的妈妈告诉她她得了严重的感冒,这真令人不安,但她并不慌乱,毕竟她没有发烧。最后她躺下了,她试图睡过去。这样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可能会有一个惊喜,也可能没有。但她刚从整整十二个小时的睡眠中醒来不久。

    她不知道F将在什么时候回来,因此她就不知道,她还需要消磨掉剩下的多少时间,终于她打开了WORD文档。写作,一个傲慢的自我的姿态,在她这里,它是一种迟缓的犹疑的抵抗,没有半点挑衅的意思。她是在第一次失恋后和它一起的,新的恋情使她迅速撤离,它对此无能为力,这是她的生性使然。在她需要它时她就对它说,一切都看你的了,我只有你,我的老朋友。试一试,忘记男人,它对她说,如果你是个作家的话。可她是个女人。

    晚上七点半,F在那儿,在门边。

    他抓起她的手,向她表白对她的思念,按逻辑,她对此是不大相信的。他们离得很近,因此他的目光全都落在了她的身上。他亲昵地称呼她,我的宝宝,当然,除了她,之前或之后,他曾经会,还会,这样注视着称呼着谁。在她的周围,漂浮着环绕着一些各不相同的面容,这使她感到她像是幻影,但他的确笑了,这微笑,眼下,是她的。那么她该对他说点什么呢?

    肯定不能严肃,冷淡违反常情,但是只有微笑也不够,微笑有很多意味,他会怎样理解她不知道,可能就是像他做的那样,靠近他,对他说句情话,但什么情话,她问自己,什么情话能对七个小时的等待有所表达,既不那么强烈,又不那么软弱,就好像这七个小时不曾存在似的。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很正常,事实上,他每次外出归来她都不问问题,他有时倒会问问她这一天过得怎么样,她听他说,回答他的问题,但从来不问,不问他这一天过得怎么样,也不问他做了些什么,是不是在这一天里和别的女孩在一起,他们是由她的不问他去向开始的,不是不在乎,是为了避免唤起他头脑中过去女人们的记忆。她可能总有一天会提出问题,而对他行踪的提问,就是向他过去的女人们靠近,她甚至无法预料她真的提问了他会有什么反应,除了亲自试一试。他们要出去吃饭,和她的两个朋友。好了,问题就这么过去了。

    她站在衣橱镜前,她从上向下拍着粉,美貌,毫无疑问,是和化妆时间相连的。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这里,在她这一边,一切都很正常。可能就是因为这一天,七个小时的分离,F将离开她。但她不怕他离开她。怕也没用。日子过去正像这样,平静地,一天又一天,没有一天,从表面看来,显得特别富有转折性。

    在回她租的房子之前,基本上,她没有在任何环节上耽搁哪怕一小会儿。他们的旅行结束了,幸好不是他们的爱情。什么话。在这间屋子里的五天,他们,对这样一幢建于1930年之前的三层洋房而言,算不上陪伴。仅仅是一个过去时的存在。一篇文章。

    下午的时候,他们带着大包小包坐上了出租车。安静只是立在路口的一块牌子,弯弯曲曲的五公里之后,就彻底消失了。

    她走在F的前面,他们来到了门前。玻璃的门。破掉了一块。等一下,她说,让我找钥匙。她在裤袋里搜寻着,她没有忘记带上它。帮我也配一套吧,F说,只要我穿着裤子我就不会忘记。

    门开了,她把钥匙挂到了钉子上,想一想,又拿下钥匙走了出去。在那个没能为她开锁的锁匠面前,她说,钥匙在这里,她把钥匙拿给他看,请为我配齐一套。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在她的房子里,她从后间到前间到院子,将夏天的衣服叠好打包,秋天的衣服换进衣柜,寻找可以摊开衣服通风的位置,它们因为湿气散发出难闻的气味。院子前的一片地,留给二十几双长了霉斑的皮鞋。F呆在前间,在电脑椅上,在网上闲逛。

    下午四点的光线还很强烈,照耀着,黄昏未到,不至于立刻冷下来。没有更好的地方。一个窝,一个不是会发霉就是会漏水的角落,仅此而已。

    ——你当时怎么去的那里?南方报社大楼前集合?和我一辆车?

    ——是啊。我坐在上车后左边靠窗第二排,一个人坐一排。

    ——可我没看见你。

    ——你坐哪?

    ——靠后的左侧。

    ——我蜷缩着,把腿弓在椅背上顶着。

    ——我就坐在我后来旅程的那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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