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1213与961312-9·11这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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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脑故障

    她躺在床上看书,偶尔听见键盘声,那时就会抬起眼睛,她只能看见F注视着电脑屏幕的侧脸,表情严肃而漠然。她自己已经感到厌倦,不是累,这台笔记本电脑出现太多故障了。事实上,她并不情愿F动她的电脑。他下载了一些花哨的小玩意,将原本由她默认的“Google”网络首页设置成空白,为她安装了新的防火墙(这是好事),但频繁跳出的警告页面让她失去了耐心,与此同时网速减缓,老牛原本拉了辆破车,现在破车上又堆了不轻的货物,于是不得不经常粗暴地拔掉电源重启。

    要不就别管它了,拿出去修吧?她提议,并且在声音里掺进足够分量的亲密和温情,这很容易做到,和一个人不分昼夜地呆上一个月后,注视本身就会带上习惯性的温情脉脉,而她和F,从七月到九月,往事已经不少。他曾经那样殷切地阅读她的文字,那样热心地提出意见,但现在,就像人们从来无法重视自己亲人的成就一样,他说他看不下去,不,那样太过苛求,现在他同样是在为她,她应该找些话感谢他。亲爱的,你不想睡觉吗?明天再弄吧。为什么我带来的盘都用不上呢?只能装上Windows2000,太没成就感了。她只好再翻过一页书。

    这时已经凌晨两点了,她不喜欢她眼睛下面的黑圈,那会让她看起来很憔悴,但自从她认识了F,她就越睡越晚。在这个时刻,整条弄堂里都听不见人的动静,但他们都还活着。他们同样听不见她在这里,在橘黄色的灯光照射下,在偶尔的“嗒嗒”声音中,和F,单独待在一起。

    以一个小说家的眼光来看,发生在她和F身上的故事可以用轰轰烈烈,不顾一切等词语来形容,然而她同样必须体验孤寂,他睡着的时候她醒着,她并不想和他说话时仍被惯性驱动着开口,很容易设想他也曾体验到这些,就像很容易设想关于一些讨论他所给出的答案一样。这个折中主义者,想从他嘴里掏出一种肯定的意见是困难的,他不喜欢必须做出选择,在她告诉他,她办好了租片卡,可以将《同志亦凡人》一张一张借回家看后,他的反应是,难道以后只能在固定的一家店里进行选择?他在那家租片店前一百米处迟疑着转身,要不我们等会再来?从此溜掉。

    她索性把架在胸前的书放下了,她在厌倦什么?

    这个二十来平方的房间,书(就那么几本,翻来覆去地阅读与没完没了的讨论),碟(消磨掉临睡前的几个小时),她的工作(每天在基本固定的时候开始,即使并没有向下写的欲望),阿姨做好送来的一日两餐(总是会出现豆腐衣包肉),偶尔应朋友之邀赴些饭局(那些朋友她并不特别想见)。如此规律的生活,不管她身边的伴侣是谁,即使只有她自己,它仍然方向不变地延伸。令人激动的瞬间是短暂的。

    在这两个多月里,有过一位异性对她产生了朦朦胧胧的好感,她记得自己在餐厅里瞥了一眼那双大大的眼睛和亲切的笑容,如果她想,就会有一个新的故事,她喜欢一开始的新鲜劲。但是又能期望什么?

    周六在T酒吧有演出,纪念9?11,你想去吗?去,为什么不去?F知道她的前男友G在那里,他是驻场乐手。至少有半年我没有去过T酒吧了。F没有回答她的话。他仍在继续为她摆弄电脑。

    9·11,T酒吧

    她在准备。洗澡,主要为了洗一下头发。它们才到脖子,不长,干得快。湿透的卷发容易做出她想要的形状。走到后间,打开衣柜门,她很想穿裙子,但是,那会让她变成另一个女人,一个精心打扮,讲究的女人,她将不再是G熟悉的那个形象,最终她老老实实地穿上了卡其布裤子,一个吊儿郎当晃晃悠悠的外表。在出门前她最后照了照镜子,每一个她擅长的细节都完成得很好。她细心地拔去了杂乱的眉毛,刷过睫毛膏后的双眼闪闪发光。真是一双漂亮的眼睛,她一向擅长画眼睛。至少有几个小时,她的外表是她能够做到的最好。

    但愿。但愿什么,G应该就在那里。他会和她说话吗?她希望。如果他主动开口,是不是表明他已经不再在乎?算了,还是。

    出门时已经九点,通知上这样说,九点半正式开始,既然是为了纪念9?11,难道不会在九点十一分就开始?我们快走吧。她拉住F的手大步向前。她不想迟到,她不想错过什么?可他们还没有吃过晚饭。半路上她拐进一家食品店,隔着一片玻璃她看中了一块美丽的白色三角小蛋糕,它被放在褐色的托盘上,上面点缀着绿色薄荷叶和白巧克力,很快它连同外面的盒子一起被塞进一只塑料袋里。此后她一直固执地坚持拎着它,每走一步都会跟着一蹦一跳,它被放在出租车后座的白色布罩上,吧台上,迪厅的音箱上,她始终没能忘记它。

    到达T酒吧的时候已经过了十点,一群人挤在柜台前,黄种脸,白种脸,幸运的是,在一个女熟人身旁,她找到了一个高脚凳,它离舞台的直线距离最近。依照习惯做法而不是口味,她要了一瓶啤酒,她从来没有喜欢过它的苦涩。浓重的烟味,摇滚乐和昏黄的灯光,似乎可以从这些东西里找出一点记忆,比如三年前,几乎每天晚上她都呆在这样的环境里,但是不那么拥挤,而这拥挤,并不让她感到充实,她可以把这些称之为触景生情,一种假装的感情,但事实上,眼下只是一个类型化的场面。没有一件东西是值得一看再看的,除了舞台上美丽的乐器,它们在红色射灯下闪闪发光。

    在她左侧的沙发桌上坐着一群人,一些似曾相识,有明显褶皱的男人的脸,和另一些年轻动人的脸庞亲热地偎依在一起。在舞台的右边,懒洋洋的乐手嚼着口香糖。不时从她的身边经过略显过时的尖头皮鞋和高傲的粉底。因为嘈杂而高声大气的对话,内容听不出半点热情。而她,她在矜持地观察他们,她不再有自己全神贯注的小天地,这没什么可遗憾的,G这个名字不再会激起她的痛苦,她更自由了,就在这时,她看见了身穿蓝色T恤的G。

    G看着她,他看到的是一个卷发被精心弄蓬松过,淡妆的女人。他能看到的,只是她经过美化妆饰的脸,他看不到她因为F而发生了变化的身体。在G面前,她总是被动,她将被动与纯洁挂上了钩,现在她开始逐渐掌握自己的身体。而G,他的外表没怎么变。她可以避而不看,但他仍然存在。三年前的一个晚上,她因为他变得欢快,他那时在唱《两天》,一首悲伤的歌,一个活人纪念一个死人,她立刻倾心于他,女友形容她的眼睛,如此熠熠有光。现在她认为那只是因为她需要听起来伟大的爱情,当然为了伟大必须独自经受折磨,而那让她一度无能为力。有一段时期,一旦有人向她表示好感,她就很快同意和对方上床,她以激发男人们的爱情为乐,理智上她很清楚,那些甜言蜜语只是性欲的幌子。然而实际上,三年来她只钟情于G。她将视线从G转到了F,犹豫不定地看着自己的手落到F赤裸的小臂上,但很快她又将它缩回了,她不清楚,这个用来表示亲热的小动作是不是只是一种试图表示亲热的意图?爱,说到底,不是个实实在在的玩意,不过F对此一无所察,他继续用脑袋打着节拍,一种一目了然的平静与放松。

    昨天在酒吧,你动过泡妞的念头吗?第二天傍晚她这样问F。没有我看得上的。结果本身一无所获,但整个过程仍然充满希望。只有她,心事重重地在究竟对G使用什么表情这个问题上耿耿于怀。她以被她明显意识到的G的前女友身份打发时光,尽量不表露出一些细微感情变化,为此她喝酒,抽烟(这些都是按照需要做出来的,她并不喜欢香烟),事后将用加倍的面膜来弥补。她无法像过去那样两眼紧盯G,紧盯是为了让目光能够互相交汇,而现在,一想到也许会在目光中流露出为他而来的本意,她就会惊慌地低下头。她也没办法在令人激动的现场演出中保持冷若冰霜。等到G终于下台,换上一支外国人乐队,她又因为演出水平的糟糕无法专心致志。置身于这群被音乐充斥身心的观众当中,她就像独自一人面对失眠一样。没有什么能深入到她的内心,她一刻也没有被这些演出吸引住,而时间,她和吧台里的收银女孩一起发出了一声叹息,它过得如此缓慢,才走到十二点半。面对四点才结束的现实,收银女孩一屁股坐在了一摞啤酒纸箱上。

    她又一次用视线寻找G,他被一群人包围着,他们亲热地互相拍打着肩膀,她曾以为他会有以他为核心的乐队,她对他总是充满信心,但现在,除了酒吧墙上一张以切?格瓦拉头像作为背景的宣传海报第二行,“吉他手,G”以外,G一无建树。不过那样也没什么不好,她是G的前女友,在这个身份已经无可改变的前提下,G是否成功已经意义不大,反正她无法再将G占为己有了。

    摇滚是过去,去不去未来?女熟人建议她们一起去“兰亭”,有可以跳舞的电子乐,但是F摇了摇头,我的啤酒还没有喝完。她拿起那只大玻璃杯,将那道圆弧型边缘放在自己的嘴唇之间,把头往后仰去。

    你想去那里?嗯,这里不好玩。她以一种恳求的语气再次强调,我不想再呆在这里了。

    她率先站起来,抓住F的胳膊。这是个下意识的动作,她真的感觉到F了吗?她任他加快脚步向前走去。她退后半步,和女熟人肩并肩,一起慢慢走出酒吧,F已经拦下一辆出租车等着她们了。她立刻倒在车座上,把头靠上靠垫,视线从车顶自然转向窗外,在完全无意的状态下,她一眼发现了站在马路对面的G,他正看着她。他们互相凝视。亲吻、争吵、亲密的抚摸、热烈的争论、长时间的沉默,美好的时光和不太美好的时光在眼神中互相流动,她竟能想到F,幸好他坐在前排,她希望G认为她身旁没有男人?不过不管怎样,这一秒钟是神秘的,有什么东西把他们再次联系在了一起,整整一个白天,她的下意识里,难道不在期盼这一时刻的到来?但它过去了,他们再一次分道扬镳。她将头放正在靠背上,未来的道路正在现时的车轮底下经过。

    兰亭·电子乐

    女熟人快步走向站在门口的服务生,她报出一个名字,顺利地抵消了三张入场券,他们在轰然作响的舞曲里鱼贯而入。她环顾四周,最初的瞬间印象是模糊的,梦游般往前,渐渐清晰后出现了一个平淡无奇的大厅,因为音乐与一束束冷色调的昏暗灯光,聚集起各色人种的脸。从乌黑到奶油色之间的不同渐变。各种形状的臀部随着节奏颤动起伏,这种振荡将惊醒她们身体里住着的那个小魔鬼,她们难道不知道?

    她在音箱边找到一个软凳,将自己陷入。只有少数几个跳得不错,她们足够惹人注目所以目不斜视。更多混在其中,在一层层脂粉下的妩媚微笑是有所企图的,她们简单地摇摆身体,用眼睛体现节奏,左顾右盼地渴望,什么呢,一个能将自己拥入怀中的雄性肉体?她的女熟人也在其中,矮胖的身体使她低下视线,生硬的动作使她看起来连得过且过都不算。一些白种男人,舞姿娴熟,脸上明白无误地写着,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她无法想得更多了,因为有种需要从身体里升起,她走到F面前,她要使这张情人的脸朝向她,只看她,她向他微笑,并开始放纵地扭动身体,她得到了他的吻,热烈的。

    但她并不敢进入大舞池。对她的身体,F其实是肯定的,她有相当圆翘的臀部,并因此更衬托出腰身的纤细,她的背部有着分明的骨骼,不过这些都掩饰不了她对自己双腿的厌恶。它们像农家妇女手里的白胖萝卜,有一种可鄙的粗俗相。只要一想到这,她就不可能纵容哪怕一支舞曲的长度来亲身感受自己身体本身的欲望。她退回自己的位置坐下,重新冰冷地看着其他人,她可以以这种方式完成她自己的完美,可以暂时忽略自己笨拙的下半身。她不再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挡住F的视线,不过眼神,或者笑容,也许可以一试。

    黑色的长睫毛下,一道又一道强烈的光被射出,嘴角随之荡起一些波纹,但在一片人海中,那些瞬息几变的东西难以成形,因此显得十分微不足道,她没能得到任何明显的回应。它们在空中散开,落到地面上,立即消失在无数脚底下。

    你不累吗?她问F。我已经累了,她撅了撅嘴,我真的老了。

    永和豆浆·回忆

    因为几乎没有行人,马路看上去很宽。大风卷落一些梧桐叶,随意地扔开,他们手挽手走着,凌晨的清凉、树木的气味、路灯可以信赖的明亮和F的亲热让她重新恢复了自然,她更紧地依偎过去,他费力地弯过另一只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她意外地发现,整个夜晚昏暗的痕迹并没有留下,它们轻轻地擦过她,消失。

    他们步行了很久,将近三刻钟,两个人的步伐基本一致所以,有理由相信他们身上都产生了一种淡淡的疲劳感。

    去“永和豆浆”坐一坐?

    在柜台边点完东西后,他们在靠窗的一个角落里就座。肌肉放松下来,她打开她照顾了一夜的蛋糕盒子,她并不喜欢吃蛋糕但她喜欢蛋糕本身,她用叉子挖下一块,吞下,每次她都希望这种富有诱惑力的质感能带给她想象中的甜美享受,但每次她都同样因为甜腻犯起恶心,她还是没能吃完。

    明亮的日光灯下,F突然回忆起她令他心动的那一刻。在“乐美颂”,在一群朋友当中,你是那么漂亮,当时,我的女友其实就在我的身旁,她后来经常说起你,说你真的很漂亮,我就说,是啊。我不记得了。她感觉到自己的眼神,它们突然就活泛了。那天大家商量去“钱柜”唱K,我并不喜欢,但是想到你会去,就去了。他没想到的是,她在送完一位朋友后,直接回了家。他其实并不记得她那天穿了什么,她自己也不记得,但是她笑了。很多时候她并不认为自己有一张漂亮脸蛋,但她喜欢这张脸,尤其在化好妆后。在几个小时前,坐在镜子前,她就曾经犹豫过,她是否要让自己看起来更赏心悦目?显然她不是为了F那么做。他会不会以为她是为了G呢?她没法否认。化妆本身没什么特别的,完全是件平凡的小事,可有时日常小细节却会导致,因此她没有按照惯例问F,你觉得我怎么样。什么时候她才能将脸看得无关紧要,像G希望她成为的那类人那样?

    我能和你谈谈G吗?我觉得。她用眼神鼓励他继续。G的气质并不,他人缘很好吧。是的。他身上有很重的乡村气息,他没法摆脱。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我当初和他在一起就是看重他这一点,淳朴。不应该谈下去了,她想让自己和F都明白地意识到,她对G的感情已经在时间中消磨,只要不再继续谈论他,只要变换话题,记忆就会呆在老地方一动不动。

    G,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总想着其他可能,每天她都忐忑不安地试着重新征服他。如果呆在家里他就睡觉,他不介意天是否黑了下来,为什么不再练琴了?不,G什么都不想干。是她纵容了他的无所事事。

    我觉得幸福。人总是比较容易爱上属于自己的东西,虽然她清楚,F属于她,也将只是暂时的,没有人属于任何人,她突然握住F随随便便搁在桌上的手,并将它贴在了自己脸上。相爱总比单相思好。他回报她一个温暖的微笑。他们久久地相视而笑,平心静气地交叉着手指,悠然自得地慢慢散步回家。

    站在热水龙头下,水从她的肩膀向下滑去,水温刚刚好,她打算写下这一晚,以一种平心静气的方式目睹,她为自己的这个计划兴奋起来。

    眼下天空彻底亮了,会是一个好天。F的身体就在她的身后,两条胳膊圈住她,她屏住呼吸轻轻抬起其中一条,钻了出来,她不想惊醒他。F改成仰卧后呼吸声依然均匀。他的脸,她不愿意用什么形容词,他睡意正浓,神态松弛,嘴唇微张,理得短短的头发压着草席。一些女人抚摸过这片粗硬的黑发,亲吻过这两瓣粉红的嘴唇,拥抱过这具修长的身体。他对她们说,我爱你。只是现在,轮到她将脸颊贴在他脸上。她久久地凝视着他。然后,开始击打键盘。他将醒来,在床上扭来扭去,以一种稚气的声音呼唤她前去抱一抱他。情爱中隐隐约约出现了母爱的苗头。他会唤她,亲爱的,这个甜蜜的称号就和他向别的女人奉献出的微笑一样,这批原班人马将坚持到死亡那一刻,这不是因为他对她们不够诚意,只是因为他太爱自己,以至于不愿多花些心思取悦她们。现在,从生殖器到脑袋,她从他那里能得到的全部东西已然一清二楚,但她仍然会在不同时刻对他说,我爱你,用同样不变的柔声柔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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