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1213与961312-七月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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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在建国西路上有一个出入口,一扇镂空铁门装饰着它,一根接着一根的尖刺向上举起,让人联想到荆棘丛,真正的荆棘丛并不会长成那样,敏感的人甚至会因此在脸上显出轻微的收缩来,而耸立着的它们,小心一点就能轻易翻过,因为铁门上对称地,从下往上有一些让人看得明白的轮廓,轮廓可以称之为花。铁门旁有一个绿色的垃圾箱,有时能看见一只猫,也许并不总是同一只,看不清肥瘦,因为逃逸得太快,夜里有时会听见一些类似婴儿哭泣的叫声,因为没有其他的人声予以补充,因此可以经由常识判断,猫,肯定不止一只,正在兴奋地发情。这扇铁门的工作时间为,早上六点到晚上十点。

    在陕西南路路上也有一个出入口,这里的铁门简朴许多,竖向铁条构成一个封闭型的装饰,有个正午她路过那里,惊讶地发现它的鲜绿尤其耀眼。从这里,只需一小步就能见到,左面是一间发廊,男孩顶着一头的黄褐色,女孩黑色或红色的脚趾甲从泡沫塑料做的高跟拖鞋里伸出来,贴着玻璃门有一下没一下地晃动,镀铬钢管蒙上黑布做成的扶手椅一排三把,一些杂志,过期的,又破又脏,每个页码都成了被太阳晒焦的叶子,被放在门边简陋的黑色搁架上,没准还少了一些内页。

    右面是一间微型水果铺子,斜前方是一个公共汽车站,站牌上的汽车号码不少于六个,因此总是有许多人站在它下面,大部分缺少表情。一个黄昏她从这扇铁门里走出来买葡萄,被等车的几个人一起,默默无言地看了很长时间,讨价还价的过程确实长了些,葡萄装进透明的红色塑料袋后被她拎在了左手上,右手是一串房门钥匙,她向他们转过身来,他们立刻没有任何技巧地转过身去,背影看起来个个孤孤单单。人们不会无缘无故地拥抱。这扇铁门从不曾关上因此她总是从这里进出。

    建国西路和陕西南路十字交叉,两旁都种着许多法国梧桐,长势相当旺盛,分别位于这两条马路上的两个出入口只为一个小区服务。小区中段设有一间玻璃亭子,夜晚会亮起日光灯,两个有着明显外乡人长相的年轻男性值夜人围着一架彩色电视机,深夜一两点时她出门买水,他们已经趴到了桌上打瞌睡,他们没法看见她艳丽的连衣裙划开夜色。

    在陕西南路的另一边,同样离铁门不远处,是一间名为“丰裕”的生煎店,一进门就是柜台,菜单悬挂在柜台背后的墙上,能看出是白墙,但是显然粉抹得不够,夏日的街头有许多这样的脸,出油出得厉害。转过身是沿着店堂一溜展开的敞开式厨房间,抬起头来能看到一些照片,生煎、油豆腐线粉汤、炒面,形象生动但总是让她迟疑,究竟是相信形象还是相信名称?一般而言,她对由文字组成的名称更敏感些,那么何不一进门就直接站在柜台前面,可以将手放在台面上,舒舒服服地架着并仰起头?菜单上的选择看似琳琅满目实际却并不多,没了,卖完了,没有蔬菜行吗,得更改两三次选择却连一句祝您胃口好这样的敷衍词儿都没有,这种词儿只能在中央六套的一些陈旧译制片中听到,因此她只在搬来后第一天晚上光顾过。第二天中午她就通过稍远些的徐虎劳务介绍所找到了一位愿意负责她一日两餐的阿姨,代价是每月九百元。在中午十二点之前她一般不会醒来。

    这套一室半的新式里弄洋房位于底楼,不需要爬楼梯但需要频繁地杀死鼻涕虫。这种雌雄同体的动物大概在这里生活过很长时间了,因为第一晚,两家合用的厨房过道被她手里的白盐这里那里修正了许多个地方,固定在厨房墙面高处的一根黄色电线联结着一只灯泡,明亮的光线洒下来,她蹲着,有条不紊地重复抖动手腕的动作,不厌其烦地重复观看它们的两根触角扭曲消融成一坨。一个暴力的场景。

    她自己住的那间屋子在二十五平方米左右,很高,功率为一匹的韩国“现代”勉强罩住这里的冷热,之前她打算只靠一架电扇度夏,在35度的日子里她为了让热气尽量缓慢流动,决定躺在床上捧本书一动不动,几分钟后她就睡着,然后再浑身潮湿地醒来。完全无法坐在电脑椅上工作,合成纤维做成的椅垫刺得她的臀部火辣辣的,她又坚持了两天,在37度高温警报发出的那天晚上,她迅速出动,请回了两个工人在墙上钻下一个洞,此后房门很少再被打开。

    起初这里只有家具,一张床,三张各有用途的桌子以及与之相配套的三把椅子,一个电视机柜。她带来一些唱片,DVD光碟和一年四季的衣服。没有一件电器,不过这种情况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

    房间朝南,四扇落地大窗面向还算宽敞,需要走下两级台阶的天井,一个因为违章搭建所以被勒令敲去一半的建筑将其马马虎虎地一分为二,在此基础之上,她因势利导,为自己花三百五十元买来的半自动洗衣机搭了个遮阳效果不错,挡雨效果一般的棚子,仿佛是对房东未遂心愿的补偿,但是不会允诺更多了。天井一侧开了一扇黑色铁门,冲着小区小路的那一面上贴了张白纸,手写着门牌号码。

    一般而言她很少坐在窗前,即使是站着,也不可能越过那扇铁门看到些什么,那就实在没什么可看的了,当然她也并不打算向对面楼上的其他住户提供风景,虽然换个角度,他们同样只能看到一些打开或关闭的窗户、光秃秃或者顶上绑着一块绿色塑料板的空调机身、分别发出黄光与白光的灯泡和灯管。只要电视屏幕还热烈,就有理由相信,眼前的生活仍然多姿多彩。她习惯坐在电脑桌前。

    在这张电脑桌的抽屉里有报纸、信函、照片、各种用费单据,桌面上有一台手提电脑、剪刀、烟灰缸、清凉薄荷精,还有圆珠笔、烟盒,偶尔出现一次性打火机,电话不是搁在桌面上,就是被拖到离床更近的地板上,这取决于她的状态。床和电脑桌之间勉强站下一盏落地台灯但她只在看碟时打开。始终拉上窗帘因而房间从不明亮。天花板上还嵌了一枚无法再用的圆形灯具,乳白色,看起来挺干净但是不用亲自爬到桌子上伸出手指就知道,那里肯定落满灰尘。

    有一堵墙上出现了严重的石灰皮剥蚀现象,轮廓扭曲怪异,好像有个什么怪物正打算从里面硬顶出来。她用一张书桌和堆成一排的书对付它,但显然,尾巴部分翘得过于高了,小说书32开本的高度对此力不从心。正对天井的另一面上则用透明胶带纸固定住一块白色的泡沫板广告牌,蓝色,更大些的51,黄色,稍小些的dazhe,一同向上扬起,一副拣到便宜货后兴高采烈的表情,确实,底下一行黑色的工整小字表明了这一点,www.51dazhe.com,她对曾占据此间的网络公司没有任何好奇,以至连拆除都懒得。后面的小半间留给了衣橱。没有钟。想知道时间需要看手机或者看电脑,电脑上此时显示为14:58,手机上的则是14:53,于是她的时间处在五分钟的误差之间。如果问她今天,已经开始过半的这个日子是几号,她一定说不出来,她只知道月。手表,高考结束后她就把它扔进了抽屉里。也没有笔。因此在她新买来的“步步高”电话机上的空白标签处,新居的电话号码被眉笔粗粗地记下。

    夏日的夜晚,太阳与路灯此消彼长,男人与男人捉对在棋盘上厮杀,她从他们跟前走过,这是她一天里最为清醒的时段,就跟那些棋子一样,她和他们的生活作息时间相互交错、碰撞或混合,那块刻在木板上的棋盘对此无动于衷。

    2

    F在黑色的铁门后拍打,用偷袭行人的小石块一般短促而尖利的双音节唤她,她开门,一前一后进屋,她转身,等着F滑下背上黑色的大包后张开手臂,F是一个比平均水平更高一些的男人,而她恰恰相反,身高悬殊以至F一搂住她就下意识往上拥起,借着这个力,脚尖点地,双腿盘到对方腰间,因此能清楚地看见F略为歪斜的鼻子,眼睛在玻璃之后撑起饱满的轮廓,以及,和声音一样稍显神经质的,从脖子与锁骨之间位置上一粒黑痣里升起的一小根细细的、因为颜色特别浓黑感觉尤为韧劲的毛发。这个姿势于她单方面而言相当舒服,但F无法持续更久了。

    F是许多人的朋友,从她第一次见到他的脸算起,快两年了,三两次的朋友聚会与饭局使他们成了所谓的朋友,谁也不会找谁的麻烦。冬天的一个晚上,她的一位女性密友坐在她左手旁,她们共同坐在一间有酒红色光线的爵士酒吧里,此外还有密友的其他朋友在,他们一起坐在响亮的声音里,她对他们的努力提高声音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她对他们说着的内容完全不关心,她凝视着台上的黑人歌手,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想着别的事情,在她打算站起来离开,借口是买包烟的时候,密友拿出了手机。

    ——叫F来坐会儿,怎么样?

    ——行啊,她回答。她微微地耸了耸肩。

    因此F坐在了她的右手旁。他们一块儿,应着景聊了聊爵士乐。几天以后,他们在另一间名叫“时光漫步”的酒吧重逢,还是因为他们共同的那位女密友。此后,人们经常看到她跟F在这间酒吧里聊天,他们的身边总是围着一群朋友,她几乎不跟其他人说话,她只和他们一起离开。还有几次,她和Z一起约见朋友,她温柔地建议Z,何不去“时光漫步”?当Z和朋友们开始说话了,她给F发短消息,于是饮料端上后不久,F就进了酒吧,他走过来,和他们打招呼,Z和她一起冲他点头,点完头后Z回到了朋友们的话题里,留下她,继续冲他微笑,于是F坐在她的对面。

    ——你也听过这张碟吗?我有三年多没听它了。

    ——我也是,她说。大学毕业后就,

    ——还有一些记忆。

    ——说到记忆,她说,那几年,也只有记忆了,还好还有记忆。

    在他们桌旁,一级木头阶梯以下,两个肥硕的男孩,穿着灰扑扑的T恤牛仔,坐在一圈黄光下的高脚凳上高声弹唱,需要付出相当努力,才能盖过音箱里的声音。

    Z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反对。这期间一定发生过什么,模棱两可的表白,无心的身体接触,但这都不算什么,既然没能想起就表明它们只是一些应该忘记的小事,同样,她有丈夫他有女友也不算什么,这些不算什么的什么使他们自觉将自己分成两半,他们各自都有了无法向身边伴侣打开的秘密。夏天快开始的时候,不在MSN上见到F,睡眠就会无法忍受。

    F和朋友合租了一套房子,朋友从外地出差回来后,她就跟着F在马路上走,累积计算,应该走了很长时间,阳光灿烂,皮肤开始黝黑。她住得接近郊区,因此总是她来市区等F,那幢老式洋房的二楼有一块向外凸出的小平台,但她选择坐在洋房对面的马路沿子上给他打手机——喂——嗯,没有其他的话。

    2004年6月21日02:01:40,储存在她的手机里,来自F的短消息是这样描述这一细节的,

    ——接下来,应该是我亲爱的你从电话里伸过来的清脆的声音了。嗯,我的你,是这样的。背对着大门,转过身,就是我的你,戴着墨镜,遮住了好看的眼睛。

    所以,那也是她的常用姿势,转过身来,微笑。因为不能肯定自己是否有必要强调外表,她总是牺牲睡眠时间化妆,不过夏天还没结束的时候这个习惯就被自然废弃了,在非常干净的屋子里,她穿着像波光一样轻柔的淡紫色短睡裙,他穿着四角内裤,毫无新意,与他的上衣一样暗沉色调,而后者则使他显得更高。他们长时间地一起缩在床上,一个人对着另一个人讲述之前自己的经历(历历可数的异性,相当琐碎的细节),然后彼此靠近。

    只需脱去上衣就可发现,F并不像他和衣服一起所显现出的那般瘦弱,宽肩,肌肉结实,搬进这间屋子住的第一晚,他们彻夜拥抱。第一周,F大多在自己家过夜,第二周,几乎每个晚上她都能见到他,他的衣物开始增加但他坚持不拥有自己独用的牙刷,因此他睡到了她家但仍然有理由认为他们不在同居。下午一点到晚上七点,F在距离她家十二元出租车程的一间办公室内工作,将近八点他们重逢,直到第二天中午饭后。

    因此整个下午她都一个人。DVD,小说阅读,MSN聊天,接待寥寥女友,突如其来的瞌睡,写作,偶尔外出逛街。那是一次短暂的逛街,两个小时,她老想着要替他买些内裤,简单的松紧带,开口宽松,类似平角裤的内裤,她不敢肯定它们就是他要的式样,她并不那么了解他的喜好,这是不得不承认的,此外,对于他这样一个大学时就迷恋上萨特的存在主义者来说,她越俎代庖的行为未必会得到发自内心的赞许,最终她只为自己买了一些衣服。

    夏季,是F工作最为繁忙的一个季节,超过一半以上的夜晚,他在门口出现时显得精疲力尽,他老样子抱起她,她品尝到他苦味的舌头,——男人的汗水会给女人带来好心情,来自美国生物学家的报告,她抚摸他黏黏的皮肤,他向她微笑但是手机猛烈地震动了,微笑想跑,但是来不及了,讲电话的大声吓住了它,因此隐约可见,但她不那么热烈地想说话了,总被打断,这会让他看起来心不在焉,她认为他不想这样被认为,那么何不索性不说话。她坐在饭桌边一声不吭,桌上的饭菜没有一样冒着热气,已经通知阿姨,晚饭七点半时做好送来,她懒得打开微波炉了。幸好这是夏季。

    不过他们仍然爱着。——多么幸福,他说。简直有些奢侈。几乎天天吃住家饭,以前从未有过。啊,我简直想死在你怀里算了。她没接下去说些什么,他继续吃饭,她为他剥虾。

    饭后他们坐在日光灯下聊天,在不变的偏蓝白光下,两个人的眼白都有些泛青了。F没有自己的桌子,因此他需要用电脑时她就让给他,自己躺在床上看书,将两只枕头垫在脑后,两条腿高高举起,支在51dazhe网站的广告牌上。F的两条腿太长了,应该不会坐得很舒服。

    将近三分之一的夜晚,他们将上床前的那段时间用来散步,从家里出来,走上小区主干道,走向那扇绿色铁门,从那儿向左转,陕西南路一侧的人行道上搭起了一列脚手架,外型窄长有如隧道,在此穿行并不会撞到什么,但是不能并排,于是走下马路,一起向前。露天下的热风无形地限制住身体,十指相握的感觉就像握住一小块融化得滴滴嗒嗒的冰淇淋,它们不得不客气地保持距离。

    陕西南路相当长,它像串羊肉般串起许多平行的横马路,每条横马路的气质都迥然不同,既有高楼大大小小排列的整齐羊肉块、也有小店铺挨挨挤挤的筋筋拉拉、拆除了一半的棚户区就像块羊肝,弃之实可惜,嚼着又味苦。玻璃虽然脏,倒是都完整,因为封闭得不露丝毫破绽,看起来就像一小片一小片的死水,没有任何涟漪在其上荡漾。猫自由地窜出,不同的狗跟着不同的链子走动,前者因为自己负责交通安全而显得眼神格外谨慎,后者则随意踩着小碎步,只需一只爪子跟着另一只爪子向前就行了。没有一条马路上干干净净没有积水。

    他们经常在遇见第一条横马路时就往左拐,那里有F总是光顾的衣服铺子,这个季节的T恤,号称出口订单多余,几乎都在三十五元以下一件,他们喜好类似,谁也不会为此改变。在黑暗与明亮并不均匀的分布中他们缓缓前行,两旁都是招牌,黑底白字或者白底黑字,这只是夜晚最为粗犷的分类,字体也从楷体到宋体再到隶书,总之各有不同。麻将牌响亮地配合着上海女人又尖又长的拖音。垃圾出乎意外的刺鼻气味添加在兰州拉面咖喱牛肉汤开胃的浓烈香气之上,井水不犯河水。开在角落里的狭小的成人用品保健商店亮着昏暗的粉红色灯光,外观丑陋,看起来像是随时可以拆去。一个年青女人和一个小女孩坐在门口阴影下的躺椅上。在经过一系列一字排开的灰色楼房之后,植物首次出现在了围墙之上,花园小楼被夜色与茂盛的爬山虎完全遮蔽。

    如果笔直向前,穿过两条横马路后仍不停下,那他们准是走向陕西南路上的一家小书店,那里能找到一站路之外“季风书园”最新上柜的图书,并能拿到优惠折扣。他们在空调环境下花很长时间浏览,翻阅,有一次她看到一本论述娼妓历史的书摘,图文并茂。看店的年轻小姑娘坐在他们背后,从来不问什么,但他们还是会回家。打开门,在黑暗里顺着过道往前走,他们的四周,大大小小数只蟑螂飞快往来,需要碰运气,鞋子底不恰好踩上一条鼻涕虫。

    3

    恰好一个月后的那天夜里,因为是大月,三十一天,不多一天也不少一天,她裹着F带来的白底蓝条浴巾,它勉强够得着她的胸部和小腹以下,头发梢上挂着水珠,它们一丝不苟地做着跳伞的准备,走进屋子,F没有等她洗完澡回来就睡着了。她的双手依次经过九个大大小小的瓶子,在自己的脸上打着圈转悠了半个多小时,浴巾滑到了腰部,她赤裸着身子站起来,在房间里转了转,翻了翻“雅芳”最新寄到的产品目录,关上音响,就着一口F喝剩下的盐汽水服下一粒复方醋酸环丙孕酮片,鉴于产品说明书上特别注明,患慢性头痛特别是偏头痛和血管性头痛的妇女不宜使用(否则会加重症状),她又喝下一口盐汽水,借此送下两粒“尼莫地平”。当她在F身边躺下时,她对自己的脑血管相当放心,她看了一眼F,F的脸向上,稍偏向床的另一边,双手交叉平放在胸前,一副贞洁处女守身如玉然而却,随时打算奉献的安详样子。这份安详没能感染到近在咫尺的她。

    在关灯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在床上翻来翻去,于是开灯,起床拿起没看完的一本小说后再次躺下,试着默念了几页之后她开始不断地转头看F。F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看看她,她什么也不说她只是看着天花板流下泪来,从那里什么也没落进她的眼睛。你怎么了?F说,睡不着还是头又疼了?

    ——睡不着。她轻声说。

    ——来,让我抱一会儿。F的左胳膊伸过来搂住她,右手把毛巾毯拉上来盖住他们俩,拿着书的两只手于是迅速卧倒。

    ——我好多了。她重复说,一丝不带感情的微笑。你睡吧。

    ——那就好,你这样……F没有说完他的句子就闭上了眼睛。她轻轻抬起他的胳膊放到一边,再次拿起书。

    她在床上,在F有规律的呼吸声里,在翻动书页的声音中,第一次注意到了两幅米白色落地窗帘后的天色变化,第一次听到了反复在天花板上的脚步声,某些地方突然响起了嗓音,大街上汽车慢吞吞碾过地面时发出了隆隆声,她从未在这个小区内亲眼目睹过的鸟,两声高一声低地叫唤了起来。F在离她手肘不远的地方,睡相平淡。此时此刻的她,孤身一人。

    整个七月,已经分居但在法律上仍是她丈夫的Z没能得到她的任何消息。她尽量避免和F共同的熟人有所接触因此,她和F只在一次朋友聚会上相遇,他们仍像一个月前一样坐在一起,她尽量紧靠身边的女友,恰好正是那位女密友,她和F之间的距离不可能撑得更大了。午夜时分,女密友很快坐上了一辆出租车,向另一场聚会进发,其他两对男女也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开了,他们一前一后走出一条马路,然后迅速靠到一起,打车回了家。

    现在,当有人试探地问起,你和F的关系不错吧,她就回答,就那样呗,谁让他能跟我聊聊我感兴趣的话题呢。每天下午,分开的那几个小时,她还是能在MSN上见着F,连微笑的表情符号也省了。不需要爵士乐和文字,只要两个人共同睡着的那张床还在就行了。这样的生活既简单,又让人满足,但有理由猜测,一切不会这么顺利,就像F常常说起的,黄金时代还没到呢或者,时间尚早,真的,人生还长着呢,就像在一个漫长的清醒的夜晚之后,还有一个更为漫长的白天一样。

    她的眼睛大睁着,她能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无力地在席梦思床垫里下陷,既然如此,任自己身体的各个部位变成和床垫一样的材料也未尝不可,她放松下来,她将自己稳妥地藏进了床垫,倦意在她身体最上层的皮肤表面探照灯般来回逡巡,没有发现她,它慢慢地,在越来越明亮的日光里向上升起,安静地,从她身体里消失了。

    现在,她的目光透露着活力,类似回光返照的那种异常兴奋,这种目光在下一个夜晚沉下之前就会疲软,然后跟着被带走的太阳一起失去光泽,但此刻,她转向他。他仍旧舒舒服服地睡在那里,不需要上班的周末,他可以一直睡到下午四点,双眼才会自然睁开,让她有时怀疑,他睡在那儿的唯一目的就是增加她的睡意。她用我们可以想象到的一些甜蜜方式建议他起床,但她只得到了一些模糊的嗯嗯啊啊的回答。她放弃了,坐起来,穿上拖鞋,从房里走出去,走进浴室。在水流下,她漫不经心地想了想这样一个问题:她和F的关系,将持续多久。答案很简单,直到他们自己厌烦了为止。

    所以还是,走着瞧吧。

    此刻,他们走到了离公共汽车站不远的马路边,钻进同一辆出租车,将分别出现在两个不同的地方。生活还在继续但,未尝不可,就这么结束。就像“砰”的一声,车门关上,她没有穿裙子,尤其没有穿那件有大幅裙摆的所以,不需要再关一次了。

    4

    ——你从浙江回来了,她说。

    ——是的,Z说,你怎么知道。声音有些无精打采。

    ——从一个朋友那里。

    ——但我现在在吊盐水。

    ——你怎么了?她叹了口气。

    ——没什么,发烧。昨天晚上挂号时,自己写什么字也看不清了。

    ——需要我来看你吗?

    ——你真的不打算回来了?他突然改变了口气,声音跟着体温一起,升到了一个烫手的高度。

    盐水瓶悬在Z胳膊的上方,健康正以微弱的方式输入,她想说什么可Z已经从听筒里消失了,她仍沉浸在他踟躇前行的声音里,这种渐行渐远的运动使Z鹅蛋型的脸庞变成了倒三角,它慢慢地变得更尖,最终成为肉眼不可见的,长长的尖硬的一根,将她自上而下贯穿。时间涣涣,直到天黑她才离开办公室。她又开始行走在大街上,只是脚步有些不利索了,她想着Z。这已经成为她记忆中的一个形象,一段不断跳读的、恒温因而无法顾及到空气流动的记忆。

    一个小时后,她终于坐到了F的办公桌上,他的左胳膊肘和右手指尖旁,结实的小腿晃来晃去,两只手放在膝盖上。F坐在看起来轻盈的银色转椅上,下巴点着交叉的双臂。F说了自己的事,两个月的相爱,三个月的婚姻,两年的分居。婚姻就是婚姻。F用平淡的声音说。她叹了口气,排泄出一些疲倦。

    ——我从来没有梦见过Z,真的。但我总是梦见你,即使你就躺在我的身旁,醒来我仍然记得很清楚,那张脸是你的,还有像你那样高的个子。和你在梦里做些什么?我想不起来了。也许我应该去看看Z,他一个人,生着病。

    ——是的,如果你有时间。

    ——就是这样吗?会接吻吗?会拥抱吗?也许就是这样。

    ——我希望人人都能相亲相爱。可另一方面我也坚信,他人即地狱。F表达了意见。

    ——Z还爱着我,这样我会狠不下心来离开的。

    ——是很难,但一切都会过去的。

    ——算了,她总结道,我不能去。

    ——这是你自己的事。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她机械地皱了一下眉头,表达了一次技术性的反感。在短暂的沉默后她承认,我同意,是会过去的。这时,F桌上的电话响起来了。要一些彩色羽毛,沙滩排球,对,就是那种充气的,至少要四个,不要任何LOGO。Z一个人躺在床上,眼睛原本近视,现在更是无光,空气沉重而寂静,黑色的夜或许会让他感到悲伤,她重新开始想象Z正在经历的一些,心不在焉地听着F交代公事,F挂上了电话。

    ——你看起来有气无力的,我们去吃饭吧。

    ——F。

    ——我在,我在这儿呢。她的双手被握住了。

    ——这真的无法避免吗?为什么我那么幸福他却在受苦?如果是我在受苦,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是否可能,但我宁愿那样,那样更好。你说呢?

    ——那是四个人在痛苦。

    ——现在呢?

    ——至少我能保证我自己高兴。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5

    似乎是下午,阳光白热,她和Z站在路边,四周分散了一些人。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位中年妇女,又矮又胖,和他们一样,正等着一辆亮起红色“空车”的出租汽车。能掉头就好了,他们听见了中年妇女的嘟嘟囔馕,Z猛地举起了手,一辆空车在马路上擦出刺耳的摩擦,停到了他们面前。中年妇女,因为胖所以脚步缓慢,跑了几步后停下,骂骂咧咧,退回原先的位置,她大笑了起来。她和Z相视,再次哈哈大笑。

    去哪里?S路。怎么不是西秀路?Z沉着地指出,你现在已经习惯去S路了吗?她的笑容立即僵硬了。麻烦去西秀路。去西秀路,就是去Z家。跟Z一起回去,会发生什么吗?她想拒绝,但只是顺从地一声不吭。必须马上作出反应了,否则,否则会怎样?

    F搂过来的手臂惊醒了她。

    ——已经下午两点了,啊,我们可真能睡。

    ——是的,我睡得真香,一觉到现在。她轻声说。她将自己身子整个贴向一边墙壁,就是贴着51dazhe网站广告牌的那一面,以便避开F模模糊糊毫无防备的亲热,然后一动不动地,一个人呆了一会儿。

    Z的家在整个小区的尽头,需要走上一段长长的、笔直的路,一些老年人在这条路上缓慢地走来走去,他们或单或双,有时突然驻足,好像生命就此走到了尽头。也有一个牵着另一个的,比如Z和她。楼前有小条的草地,人们把狗赶到那里,把垃圾袋环绕着放上一圈,草丛自暴自弃,索性让自己灰色地腐烂,真的,不如死掉算了。

    不过她还是让自己利落地爬了起来,刷了牙洗了脸,从“正广和”里放出一杯水来,站在落地大窗的奶黄色方框前喝着。既不惊讶,也不高兴,更不沮丧,终于梦到Z只是让她感觉自在了一些。

    她没有把梦见Z的事告诉F,她想她其实什么都没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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