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注定是不寻常的一天,晨起推开窗户,一夜不觉间,世界变成了晶莹的纯白色。厚厚的积雪压在枝干、覆在屋顶、笼罩住一切污秽脏乱,将渐渐泛出鱼肚白的天空映衬得澄澈透亮,一碧如洗。
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悄无声息地,为皇家那场盛大的宴会拉开了帷幕。
车辚辚,马萧萧,红杏枝头春意闹。
那前两句是真实场景的写照,后一句纯属李吟玉的想象。此刻,她正和杜惜云坐在轿子里,一面啃着香喷喷的枣泥麻饼,一面掀开轿帘观望街边的风景,总能对上路人艳羡的目光,然后她会冲他们微微一笑,不知道有没有很倾城。
幻霖宴,听上去很好玩的样子,应该能见到温绍亭吧,这次,一定要给他留下一个回味无穷的美好印象。
李原坐在最前面的马车里,与他同乘的是沈齐心,后面跟着数十辆马车,队伍不见得多么壮观,整齐的马蹄踏在地面却格外震撼,不疾不徐地,向着皇宫行进。
这一天的安排是这样的:进入皇宫后,各大臣上殿觐见,皇帝会说一些回首过去展望未来的总结性陈词。家属则另行安排,后宫佳丽基本都是这些夫人们的女儿,便可趁此机会小聚一番。午膳后一起逛御花园,此时的御花园是幻霖花的天下,在那里吟诗作对氛围十足。接着便摆上丰盛的流水宴,辅以歌舞,君臣同乐。
将军府的人均被安排在一间雅致的阁楼里,侍者将茶水奉上后都退了下去。
杜惜云抱着玉玲珑,静静地坐在最末端的椅子上,若有所思。恍惚中听得女儿在唤她,猛然回过神,抚着面前的小脑瓜问:“怎么了?”
“娘,你在想什么呀,玉儿叫了你三遍呢。”
刚要说没什么,杜惜云就止住了话头,世界上没有比这三个字更敷衍的了,便改口:“我担心一会给你雪儿姐姐弹奏时会出纰漏。”
“别怕,娘是最棒的。”李吟玉伸手抱了抱她,然后说她的正事:“我要去上茅房。”
“我陪你去吧。”杜惜云说着放下玉玲珑准备起身。
“不用不用,玉儿都这么大了,还让娘跟着多羞呀。”李吟玉按回她的身子,笑吟吟地补充道:“放心,我会让宫女姐姐带路的,丢不了。”
“好,可别乱跑。”杜惜云看着已然跑出屋的小身影,听着她远远丢来的一声‘哦’,嘴角自然扬成幸福的弧度。如果说进将军府有什么能令她欣慰满足的话,那就是玉儿的降临了。
往左?往右?还是继续往前?
此刻,李吟玉正站在十字交叉口,做着这样一道选择题。是的,她迷路了,她搞不清东南西北了,而且居然看不见任何人影——大家好像都在另外的区域忙碌,这地方都没人过来。
老天爷作证,她有叫宫女姐姐带路,只是到了地方后她看挺近的,那宫女姐姐急着赶回去做事的样子,她就打发她先走了。不就自己回去么,小菜一碟。
她错了,真的错了,她不该忘记自己是个路痴。
皇宫大院内,人生地不熟的,李吟玉突然有种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感觉,怎么办,到底往哪走?活人不能给尿憋死,何况她这个才刚尿完的。随便选了个方向提步就走,管他前方是哪,能碰见个人就好了。
很久以后她一直在想,如果当初换了其他的选择,有些事是不是就不会如此发展了。当然那是很久以后了,而现在,她只顾昂首阔步地踏雪寻人。
走了大概半柱香,还是没看见半个人,李吟玉皱起眉,没道理啊,皇宫里怎么会存在这样一个没有侍卫巡逻的死角呢?正疑惑间,听见隐隐绰绰的声音传来,她顿住脚步,想听清楚声源在哪。
下一刻,她就望见树木掩映处走来一对男女,隔得不远,足以看清那两人的容颜。男的俊美无俦一派尊贵,女的明眸善睐妖娆妩媚,真是一对璧人呢。
正想上前询问,就见那男子揽过女子的腰肢,挟着她往一旁的木椅上坐了下来。呃,这两人应该是在谈情说爱,似乎就要开始一些更亲密的举动了,这样贸然冲上去会不会打扰到他们呀?
李吟玉斟酌着,闪身躲在了一棵比她高壮许多的大树后,想着等他们完事过来,她再假装路过。她发誓,她绝不是有意要偷听他们的情话,她有遮住耳朵,奈何那声音还是溜了进来,不大,却字字清晰。
首先是男的深情凝望着女的说:“瑶瑶,你今天真美。”
女的听后娇羞了一下,随即扯着唇道:“再美也终究青春迟暮,哪比得上那些风华初露的少女,这次宴会过后,殿下恐怕就不会再惦记着我了吧。”
男子满不在意:“那些小丫头哪有你这样的风韵,令我朝思暮想的。来,亲一口。”
女子歪过脑袋推拒:“别,当心给人看见。”
男子稍稍沉了脸色:“怕什么,父皇在殿上接见群臣,侍卫各自忙碌着,这里的人也都被我清理光了,谁能看见?”顿了顿,声音再起,“你说,父皇要是知道他最宠爱的妃子和他最心爱的儿子在一起,会不会……”
接下来的话语李吟玉没听见,她掩着嘴瞠目结舌,脑子里嗡嗡一片。天!她看见了什么?原来那俩不是谈情,是在偷情呐,得赶紧撤退,若是被他们发现,不知还能不能四肢健全地回去。
不是她吓唬自己,而是根据多年前听二哥讲故事的经验,一般事件发展到这里,偷听方必然发出动静,然后被听方大喝一声‘谁在那边’,然后开始你追我赶,然后偷听方被逮,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所以,千万不能被逮住。李吟玉真心想不通,为什么那些偷听的人总会自露马脚呢,不就跑个路嘛,非得制造出点声响,弄得跟故意似的。
这么想着,她便蹑手蹑脚地准备撤离,反正那两人挨一块玩亲亲去了,肯定不会留意到这儿。
“谁在那边?出来!”
娘唉,一点不夸张,李吟玉吓得原地一个哆嗦。这男人的眼睛长脑袋后了吗,他明明背对着自己啊。不知道撒腿就跑和乖乖上前哪个更明智一些,也不知道一会向他保证‘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这种话能否管用。
算了,过去就过去,自己一口咬定什么都没听到,他又能耐她如何?她爹可是李原呢。刚要走出去,李吟玉就见有人先她一步出现在了视线里,低垂着头颅恭敬移到了那男子跟前。哈,原来被发现的不是自己啊。
那人貌似男子的亲信,因为后者并没有将他‘没有然后’,而是依然搂着女子悠然听其汇报。没心思管他们在说些什么,还是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吧。
撤退相当顺利,但因为窥探到了别人的小秘密,李吟玉格外心虚,总觉得背后随时会伸来一双魔爪将她捉去。于是在确定已出了他们的视野后,拔足就狂奔了起来。
她想大概很多人都会如此,在逃跑的时候频频回头张望,确定身后有无追兵或者追兵到了哪里。她便是这么做的,哪怕到了安全区域,也仍旧三步一回头地奔跑着。
没有一点点防备,事故就这么发生了。
李吟玉跑得慌,根本没注意脚下的路,再回首时,只觉被凸起的石板绊了一下,整个人便往前倾倒。完了完了,这下要摔个狗啃泥了。她闭上眼扭转脑袋,不忍直视一会将有的惨象。
咦?这路面怎么一点都不硬,还软绵绵的呢?这触感不对呀,刚才似乎还有奇怪的声音。
李吟玉霍然睁眼,对上一张稚气未脱的脸,红扑扑肉嘟嘟的,大概是被压痛了,略微扭曲着。在对上自己的视线后,他眨了眨铜铃般的大眼睛,显得很友好的样子,随着那俏皮的动作,长翘的睫毛忽闪忽闪,就像两把毛茸茸的刷子挠在心头一般。
“你叫什么名字啊?”世间竟有如此出尘脱俗之正太!
小男孩抿了抿双唇,软糯的音符跃出齿间:“才不会告诉你我叫温绍初呢。”
温绍初……李吟玉在心底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应该是丞相家的小公子吧,那不就是她的小叔子么!想罢,意识到自己正趴在人家身上,赶紧抬屁股爬起。还没站稳,一声颇为凌厉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六弟,你在这做什么呢?”
温绍初循声望去,耷拉下小脸,讷讷叫了声哥。
于此同时,李吟玉也偏转过头,望向不知何时出现在拐角处的那个少年。
在看清那张美如冠玉却冷若冰霜的面容时,李吟玉不得不叹服命运的奇妙。她承认自己不是读书的料,但记忆力向来不错,眼前这个与她差不多大的男孩,赫然是上回偷溜出府误认为小贼的“马甲”。
此刻也可以确定,便是她的未婚夫温绍亭了。
说好的要以全新的美好形象出现在他面前呢?怎么能让他看见自己将他弟弟压在身下这种场面?他要是误会了怎么办?
所幸他的目光一直在小正太身上,遁走还是可行的。李吟玉拿定主意,又偷瞧过去一眼,不料对方冷不丁往这瞥来,极轻极微的一下,便面无表情地移了开去,然而再下一刻,他又猛然转过了头来。
“是你?”
“不是我!”李吟玉张嘴便答,他这眼神,赤裸裸地表达着他已将自己认出。她是该庆幸他还记得自己,还是该暗恼他这可怕的辨别力。
为方便宫人行走,路面上的积雪早已清理干净,只留下了淡淡的水渍。幽静的小道上,两个身影一前一后,氛围有几分别扭。
温绍初小跑着跟上前面那人的步伐,甩了甩被牵住的小手,扁着嘴颇为不满道:“哥,干吗急着拉我走嘛,我还没有问那个姐姐的名字呢。”
尾音未落,温绍亭的眼前便浮现出了那张有些婴儿肥的面容来,脚下的步子不觉间放缓。那次在大街被她缠上,他一眼就看出她是女扮男装,却懒得道破,不过一路人甲,还没资格要他多费唇舌。没想到今儿这会儿在这皇宫大院里遇上,不知是谁家的千金。
对于能够认出她,温绍亭也颇觉惊奇。要知道,他对女孩子向来是没什么印象的,看过即忘,并且对除去娘亲以外的异性都有一种排斥感,包括自己的亲妹妹。
“怎么?想要认识她?”
温绍初点头,“对啊,姐姐的眼睛特别漂亮,像会说话似的。”
“是吗?”温绍亭不置可否,他倒没有注意过她的眼睛,也没必要去注意。看着跟前那小人儿溢于言表的喜爱之色,扬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像个大人一样谆谆教诲着:“你还小呢,别想那么多。”
他想什么了?温绍初愕然挠头,一愣神的功夫,原本还站立在前的人已走开好几步,他赶紧追上:“哥,等等我。”
雪霁天晴朗,幻霖处处香。
正午的艳阳高悬于顶,拂下万道金光,照在还未来得及化去的雪花上,晶莹剔透。这日的气温本就不低,沐浴在阳光下,更觉暖意洋洋。
此时的御花园大抵是这三年来最热闹的时候了,团团簇簇的幻霖花掩映在那纯白之中,丝毫不受霜冻的摧残,开成了一片炫蓝的海洋,妖魅至极。
李吟玉吃着桂花糕,听着周围的公子小姐们在那儿卖弄文采,她甚觉无趣。一个个出口成章的,完全附庸不了他们的风雅。
皇帝领着游园一番后,就出了这么个以诗会友的点子来,目的就是让各家的孩子们相互了解,方便那些适婚的人谋求进一步发展。所以这幻霖盛宴很大程度上来讲,是最好最集中的相亲宴。
这只是第一个环节,在场的少男少女们吟一首诗来介绍自己。
皇帝坐在高台上,他的嫔妃们大抵都出席了,而贴身伴侧的只有两个女人。李吟玉认出来了,左面那个便是之前见过的某人口中的‘瑶瑶’,听说全名傅瑶华,封号‘瑶妃’,能与另一侧的皇后享受同等待遇,她果然很是受宠。那个某人她也在午膳时得知了其身份,赫然是当今太子殿下——皇后唯一的儿子。
她甚至还发现,就坐在右侧下方的太子,会趁着皇帝和群臣谈笑风生之时与瑶妃挤眉弄眼,皇后则从不看那女子一眼,似乎并不怎么待见她。
他们几人的关系还真微妙呐,李吟玉暗叹一声,听闻熟悉的音色响起,原来轮到她的雪儿姐姐一展才华了。
李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今天之前,李吟雪从未想过自己的未来会是什么模样,纵然娘亲耳提面命地告诉自己太子是她唯一的归宿,纵然自己飞上枝头当凤凰的机会确实很大,可她从来没有把太子妃之位当成目标。
在她的观念里,荣华富贵丝毫不及白首相依,她向往的是书中描绘的那种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只要爱上了,哪怕对方是个贫寒之士,她亦不悔;相反,若是不爱,当今太子又如何?
在将军府里度过的十五载,可以说是没有任何波澜的,平静又安宁。而这次的幻霖宴,绝对是她人生中的第一个转折点,心底最初的萌动,便是来源于这场风月。
视线随意扫过形形色色的众人,李吟雪悠然起身,面带微笑将心中早已酝酿好的诗句吟了出来:“形容风榭柳烟含,不减相依袅佩环。乱絮又销城下岸,散关在否望桥山。”
和预想中一样,大家反应平平,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她不求惊艳四座,完成任务即可。
李承烨皱眉望着那个恬淡的少女,回想她作的诗,虽然句句吟雪,但绝不是大姐应有的水平,看来她是有意隐藏实力。没有不绝口的夸赞,太子也没被吸引过来,且全然被前面尚书府的二小姐崔意抒比了下去,之所以拿她作对比,是因为大家普遍猜测,不出意外的话太子妃人选就在李家大小姐和崔家二小姐之间产生。这下估计四娘要不淡定了,目光搜寻过去,果然发现她懊恼得恨不得自己也吟一首来帮女儿扳回一城。
“呀,找到啦!”李吟玉高兴地低呼一声,总算看见温绍亭啦。她实在不喜欢这样的位置安排,文武百官都聚集在皇帝下方,其家眷则在下下方自由落座,围成了三个大圈儿,还不能自家的紧挨着往一块凑,说是不益于相互间的认识与交流。
他们这圈最靠近皇帝,那少年则在最外圈,他的性格肯定挺孤僻的,要不然怎么选了个角落躲呢,害她在这儿总是忽略边边角角的人一通好找。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么执拗地去找那张容颜是为了哪般,只是大脑如此支配着。他的旁边,挨着的就是那次市井中让她知晓‘绍亭’之名的人,一个瘦弱的小公子,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尚书府的四公子崔君昊。
突觉有人在扯她的袖口,李吟玉转眼一看,发现脚边站着个温绍初,他仰着脑袋,糯糯地问:“姐姐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啊?”
李吟玉自是告诉了他。
“咦,这个名字好耳熟呀,啊!哥!”温绍初恍然大悟地叫了一声,随即屁颠屁颠向温绍亭所在的角落跑去。李吟玉看在眼里,心漏跳了一拍。对,她紧张了,在明白过来小绍初干什么去之后,她着实紧张那个少年会有怎样的反应。
对于自己的名字,他一定不陌生吧。
那边,温绍亭尚在同崔君昊聊着近几日遇到的趣事,就听到了六弟的呼喊,一抬头,那小小的身子就飞奔到了面前。自家的兄弟姐妹中,与他最亲近的就数这六弟了,毕竟是从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对他也就格外疼惜。
“怎么了?”
“那个姐姐……”温绍初缓了缓气息,瞟了一眼旁边的崔君昊,扁下嘴以示对他总是黏着大哥的不满,然后偏过头接着说:“我们遇上的姐姐叫李吟玉,是哥哥你的李吟玉哦。”
听闻,温绍亭的神情出现了片刻的怔忪,他淡淡‘哦’了一声,随即板着脸孔斥道:“什么我的,别乱说。”
万万没想到,自己是以这种方式来认识李吟玉,那个带给他心理阴影的女孩,果然是很不可爱的。如果可以,他希望再不想见到她,再不会和她有任何交集,不管未来怎样,至少此时此刻,他就是这么想的。
远远望着,将那少年的表情尽收眼底,李吟玉暗叫糟糕,他对自己的印象定然很坏,要不然眉头不会皱得这么紧,一脸吃了苍蝇的恶心状了。
这可如何是好。
李吟玉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回过神来。太过专注于那边的情况,她都不知道身旁才子佳人们的吟诗什么时候变成了作对。规则她听了一会便了然:首先一人出题,三个字,接的人就以这三字分别为首作一个三三七格式的对子。
应该挺简单的,大家接得不亦乐乎,反正她是听不懂他们表达的是怎么个意思,她也不去掺和了,吃着点心只管聆听便好。
“青萍乐……”一个青衣女孩接了过去,只思索了一瞬就挥舞着衣袖对道:“青衣舞,萍水逢,乐入九重醉仙翁。嗯……我出花满楼。”
“花零落,满地伤,楼阁女子凭栏望。”旁边的少年对了出来,另外给出三字题面:“红酥手。”
右边挨着的少女顿了一下,张口就来:“红尘陌,酥酒摞,手执金樽泪独酌。”然后对着再右边的人出题:“碧云天。”
这会,李吟玉算听明白了,敢情不是她以为的谁想接就接,不想接就闭嘴,而是按照顺序来每人都会轮到的啊,好想尿遁是怎么回事。
“碧波漾,云翩跹,天尽斜阳水相连。”彼岸花。
“彼时月,岸宿鸦,花与逐影落平沙。”浮生梦。
“浮影乱,生禄散,梦醒弹歌意阑珊。”临江仙。
“临风立,江月升,仙……”接这个对子的是个才只有七八岁大的女孩,她勉强挤出了前两句,硬生生卡在了‘仙’字上,支吾了好一会,小脸涨得通红,总算想到一句,顾不上韵脚脱口而出:“仙女住在广寒宫。”
李吟玉望着那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正巧她的目光也望了过来,那神态万分倨傲,不知是不是错觉,目光里满含挑衅。得瑟什么呀,不就是会吟诗作对么,有什么了不起。其他女孩也是,一个个才高八斗的,怎么都那么有文采呢?
古语不是有云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你们真缺德!李吟玉腹诽了一句,心情顿时豁然开朗,然而很快便跌落谷底,因为她郁闷地发现对到自己这了,而她根本没听清题目,或者说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向左边的少年确认:“哪三个字?”
“苟不教。”
李吟玉愕然,原来不是她听错,真的是这仨。人家都是美美的风花雪月,为嘛到她这就变成‘狗不叫’这么——这么破坏气氛的词呢?
这不是赤裸裸的蔑视么!
看到是自家三妹接题,李吟雪咽下芙蓉酥,拿起帕子抹了抹嘴。这三字经是夫子最初时就教的,不知当时玉儿有没有认真听,但看她如此不淡定的神情,定是没反应过来想岔了。正想委婉提醒下,就听她摇头晃脑地念出了声。
“狗跳墙,不成功,叫了几声又跳墙。”李吟玉对完后自觉十分满意,哼,有什么难的,她也可以啊。不过大家怎么都张大着嘴一副骇人听闻的样子,她承认对得是有些庸俗,但题面本身就不高雅啊。
短暂的沉静过后,一阵哄笑爆发。
“哈哈——”尚书府的五小姐,也就是造出‘仙女住在广寒宫’的崔意涵,捧住肚皮笑得前仰后合。好不容易止住笑意,她挑着眼梢鄙夷道:“你没念过书吧?是‘苟不教’不是‘狗不叫’。”
什么乱七八糟的,李吟玉虽未反应过来,也明白是自己会错了意,她可不傻,大家脸上都写着呢,她再瞎也看出来了。
“你怎么知道是你的狗不叫而不是我的狗不叫呢,哥哥你说的是我的‘狗不叫’,对不对?”
一旁的少年正盯着李吟玉出神,就见她转过小脸对准了自己,她半弯着眉眼煞是讨喜,尤其是‘哥哥’两字,甜甜糯糯地融进心里。那一刻,他蛮希望面前这女孩是自己的妹妹,他们家里全是男孩,他一直想要一个妹妹的说。
回以灿烂一笑,少年偏袒道:“对,是你的狗不叫。”
“听见没。”李吟玉昂首挺胸,以胜利者姿态睥睨着与她面对面站着的那女孩。把崔意涵气得,一把抓起桌上的海棠糕,想像成某人的脸,狠狠咬了下去。
这一番卖弄文采过后,便到了各家千金争才斗艺的时候,场地设在望月湖畔的望月广场,那是整个皇宫最大的一片空地,很多大型活动都是在那里举行,因环绕着望月湖而得名。
从御花园出来,大家是自行走动的,主场地安排在广场的正东边,要穿过整片场地才能到达那里。在这之前有半个时辰的空闲时间,大家可以随意走走。
李吟雪牵着李吟玉,信步在这粉墙黛瓦之中,皇宫里的景致总是格外耐看,哪怕是这萧条的深冬之际,也掩不住勃发的春意。
来到望月广场时离约定的时间大约还有一盏茶工夫,充裕得很,可以慢慢踱过去。广场的四周有无数条花径,无论走哪条都可以到达正东,李吟雪望了望逐渐聚集过来的众人,选了人烟相对稀少的那条,正好临着望月湖,视野能开阔一些。
阳光下的湖面波光粼粼,被风推着轻摇摆荡,像无数身着银装的小人儿在上边舞蹈一般,耀眼夺目。
沿着湖岸,李吟玉踢踏着脚下的小石子,拽着李吟雪往前走。咦,不对呀,明明雪儿姐姐在前,被落在后的那个人是自己,怎么这会儿颠了个倒呢?回头一看,原是不知什么厉害的东西吸引去了姐姐的注意,她正驻足观望着。
李吟玉跟着望过去,视线的焦点处,站着一位风度翩翩的公子,锦衣华服,谈笑间器宇不凡,从他的装束上来看应该是个皇子。同样是皇家的人,这一位就比太子殿下看上去舒服多了。
那少年大概察觉到了她们的注视,眼光不疾不徐地转了过来,正对上李吟雪,他颔首一笑,随后迈动步子往这边走来。
明明挺远的距离,只一会儿就到了跟前,李吟雪绞着手中的绣帕,正犹豫着怎么跟他打招呼时,对方就先开了口:“这位姑娘便是将军府中的大小姐李吟雪吧,自我介绍下,我叫穆敬风。”
入耳的音调是浑圆而温润的,闻之如沐春风一般,李吟雪犹自高兴着,他知道自己的名字,岂不说明在这之前就注意到自己了么。等一下,穆敬风,那不就是……反应过来后连忙拉过旁边傻站着的三妹,“这是我妹妹吟玉,玉儿来,见过五皇子殿下。”
李吟玉被拽着上前一步,从打量中回过神来。
素闻当今圣上最疼爱不过二子,一则太子穆敬轩,那是毫无缘由的宠溺,其母能顺利登上后位,有传言称便是母凭子贵;另一个便是五皇子,宫人私底下一致认为,五皇子是众多皇子中最像皇帝的,当然不止长相,更在于气魄。
所以席间除了太子外,五皇子的名号倒也听得挺多,大概很多女孩的心思,都是冲着这位五皇子来的吧。
行过礼后,李吟玉拿眼角偷瞄了几眼对望的两人,这个五皇子好像有话要对姐姐说。意识到自己不宜留着,便识趣道:“姐,你们慢慢聊,我去前边的小亭子里等你。”
尾音未落,李吟玉一溜烟跑走了。说是在亭子里等,但她哪里坐得住,屁股还未捂热,便起身赏湖景去了。
驻足在杨柳并不依依只剩光秃树干的湖岸,望着波澜不惊的湖面,她很认真地思索着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么大的湖四周都不设栏杆呢,万一有人掉下去怎么办?
有杀气!李吟玉只觉一股疾风袭来,后腰被猛烈撞了一下,身子失去平衡,直直往湖里面栽。外围水不深,不会有淹死的危险,只是湖水定然冰冷刺骨,她害怕。
知道势必会掉下去,李吟玉还是扑腾着双手,挣扎几下意思意思。没想到居然被她抓到了个什么东西,赶紧借了把力,腰板后仰,在即将与湖水亲密接触前弹了回来。
却听‘啊’一声惊叫,接着是‘噗通’的落水声。李吟玉刚站稳脚跟,赶紧看向湖面。那里,一颗头颅愤然冒出,额角青筋突起,怒目涨脸,呛了口水后叫骂着:“哪个狗东西,不想活了吗?”
正是太子穆敬轩。
李吟玉后知后觉,原来方才拽住的是太子殿下的手臂,而她为了自保竟把太子殿下拉下了湖里,这下摊上事儿了。
穆敬轩打着颤从水里爬起,衣服全然湿透,水直往下滴,可能是火气过于旺盛,倒不觉得冷,便顾不得回去换衣服,先严惩了罪魁祸首再说。
附近巡逻的侍卫闻讯聚来,看到太子的狼狈样,全都战战兢兢地立在一旁听候差遣。氛围很是压抑,李吟玉慌了神,这个太子一看就是不好对付的主,不知道他会怎样修理自己,也不知道主动认错能不能换来宽容。面对太子狂躁的质问,她弯膝跪地,垂着脑袋小心翼翼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但那个推她的人一定是故意的,若非如此,在自己往下坠的时候就会拉住自己。想着,她抬眼四下望了望,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痕迹,想来早已借着掩映的树木溜走。
见对方只是个小丫头片子,还敢东张西望一点都不严肃,穆敬轩暴怒的情绪更上一层楼。他双手环胸,倨傲发问:“你是谁家的孩子?”
李吟玉并不知晓太子的意图是想根据她的背景来决定惩罚手段,直以为自己连累到了家人,本来害怕承担的心一下就勇敢了,她挺起胸膛,坚定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太子殿下要责罚就责罚我吧,不关我家人的事。”
穆敬轩从鼻孔哼出气来,敢回避他的问题而言他,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一人当?行,他便成全她。正欲发号施令,忽听一个急促却又不失柔情的声音响起,那语调拂在心上,让他不自觉就止住了话头。
“太子殿下息怒,这是我家三妹李吟玉,她年幼尚不懂事,冲撞了殿下,还请恕罪。”出声的赫然是匆忙赶来的李吟雪,她恭敬跪在自家妹妹身旁,诚惶诚恐。
穆敬风也跟了过来,帮着开腔:“七弟,三小姐定是无意的,就别跟个孩子较真了。今日幻霖盛宴,别扰了兴致,赶紧回去换身衣裳吧,当心着凉。”
李吟雪向他投去感激的一瞥,尽管他的眼神并没有望过来。
正是这样一个抬眸,穆敬轩捕捉到了那瞬时的灵动,那张侧颜一闪而过,他还没来得及看个真切,就又回复到了先前的低垂。不得不说,如此细微的一个动作引起了他的兴趣,他倒想看看那青丝遮盖下是怎样一张容颜。
“你,抬起头来。”
醇厚的嗓音自头顶传来,李吟雪闻声仰头,颇为不安地对上那双探究的眸子。
穆敬轩放下的双手复又交缠起来,不顾身上渐起的凉意,眯眼打量着身前的女子。说实话,皇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女,各型各色,应有尽有,但此刻入目的,着实让他眼前一亮,她的清丽脱俗绝不是宫中那些庸脂俗粉可以比拟的。
即使跪着,也难掩她妙曼的身段,楚楚动人。不自觉的,他移步上前,屈着食指挑起她的下颚,霸道地,不给她丝毫闪躲的机会。
精致的面容干净清爽,无需粉黛修饰,照样美艳动人。柳眉杏眼,翦水秋瞳,即使没有任何表情都那么生动,带着尚未褪去的青葱,一点一点吞噬着他的心灵,那是他所接触过的女子都表现不出的一种超然气质。清水出芙蓉,也不过如此吧。“你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小女名唤李吟雪。”
那诱人的樱桃小嘴在眼皮底下翕动着,冲击着他的欲念。穆敬轩喉结滚动,多想俯身一探芳泽。不舍地放开捏住的下巴,他伸出双手亲自将她扶起:“地上寒,别跪伤了。”
紧握着那双柔荑,毫不避讳地抚摸着,只是很快便被对方不着痕迹地抽了回去,他顿觉一阵空虚。假咳了几记,折过身,对着仍然跪在地上的小人儿冷声道:“既然你姐姐和我五哥都为你求情,我就不追究了,起来吧。”
李吟玉嘴上谢着恩,心里骂着粗,居然对雪儿姐姐动手动脚,臭不要脸!
临走之前,穆敬轩又转回头,含笑望了李吟雪一眼,眼梢挑起,笑意不明。
接收到那个眼神,李吟雪只觉一阵哆嗦,心里毛毛的,某个想法愈见清晰。娘亲常对她说,自己是凤凰的命,将来总要嫁于太子为妃,而后为后。她根本不屑当皇后,和那么多女人争宠有什么意思,尊贵万千风光无限又如何。
虽然这么想,她也知道自己逃不过嫁入皇室的命运,因为自己是将军府的长女。所以她没有想过要去违抗,太子妃就太子妃吧,不是真爱,嫁给谁都一样,直到遇见了五皇子。
席间她就注意到了那个男子,举手投足间总是牵引着自己的目光,她想,那大概就是一见钟情吧。没想到会在这里与他相遇,跟他聊了那么多话,她从未感觉如此开心。她不知道五皇子对自己印象如何,反正自己倾情于他,芳心暗许。
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他的妻子,她想将自己的美好通通展示给他,她想未来的来日能与他携手同行。
李吟雪琢磨着,一会儿她该好好表演那精心排练的舞蹈,不为别人,只为他。
望月广场以明黄和朱红两色为主,满眼望去,贵气大方。台面上装点的是宫人们刚摘来的幻霖花,微风一过,清洌的花香便四溢开来,沁人心脾,于这一片喜庆之色中,独显其幽魅娇娆的神韵。
大臣们犹在同其家眷品评着良辰美景,美妙的丝竹声便悠然响起,有七八个身着绿衣的舞伎袅袅而来,身姿灵动,伴随着丝带翩然起舞,优雅华美,说不上有多撩人,倒是极其赏心悦目的。一曲舞毕,舞伎们躬身退离,为即将开始的各府千金的斗技拉开了帷幕。
能不能抓住太子以及众皇子的眼球,能不能一鸣惊人,就看接下来的表演了。
满朝文武百官,家中但凡有适龄的女孩,都可以报名参加,不过还是有很多人弃权,她们自知技不如人,与其被比下去,还不如默然旁观。博得众彩纵然好,丢人现眼就没必要了。
虽然女孩们都为这场幻霖宴潜心苦练了许久,极具看头,但众人的眼光几乎都是冲着李吟雪和崔意抒来的,这两个竞争太子妃之位的最强人选,真不知谁会占了上风。若不是丞相府中的女孩都年幼尚小,就该是这三家合力上演争妃好戏了。
崔意抒攥紧双手望了对面一眼,那个如雪般纯净的女子神态自若,似乎一点都不紧张,从注意到她的那刻起她就一直这样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不知是胜券在握还是真的无所谓。反正对于太子妃之位,自己是志在必得的。
报名参演的女孩以抓阄的形式决定出场顺序,总共也就十多个名额,李吟雪抽到的恰恰是最后一个。
女子才艺,无非琴棋书画,佐以能歌善舞。说实话,这样的表演在场的诸位大抵都是看腻了的,除非特别出众,能够令人耳目一新,否则不过给人阑珊之意罢了。前面几个出场的女孩显然落了俗套,叫好之声寥寥,只得落寞退场。
而崔意抒的出场,无疑是第一个高潮。
她身着浅紫色锦裙,清雅秀丽的面容带着自信与骄傲,娉娉婷婷地步入场地中央。那里,准备的古筝早已摆放妥帖。对着主座上的皇帝和皇后施完礼后,她便端坐在了圆凳上。面露微笑,手指起落于丝弦之上,轻拢慢捻间,悠扬的曲调流泻而出。
崔意抒精通各种乐器,尤以古筝擅长。此次弹奏的曲子叫做《采桑子》,表达的是少女情窦初开的羞涩与憧憬,是教她弹琴的师父亲自谱的曲。这个曲子她练了整整三个月,让师父一遍遍修改,精益求精,力达完美。当余光扫到场下众人陶醉的神情时,她就知道自己成功了。
穆敬轩也不由望向了场中央的女子,他对音乐没有追求,也不懂个中体味。他只觉得,那曲调悠柔婉转,每一个音符从她指尖跃出,仿若大珠小珠落玉盘般清脆动听。那双纤纤玉手翻飞灵动,如流连在花丛的蝴蝶,娇美婉约。她拨弄的不仅仅是琴弦,更是在场众人的心弦啊。
音律靡靡,仿佛是一种摄人心魄的魔力,穿透耳膜,渗入四肢百骸。闻之如痴如醉,大有绕梁三日而不绝之势,最后拨下的尾音弥漫在空旷的场地间,久久不散。
收回手,崔意抒抬眼起身,目光‘不经意’对上太子殿下时,莞尔一笑。
那也是一张足够倾城的面容,穆敬轩直勾勾地打量着那个施礼欲退的女子。若能得她日日听其抚琴弹歌,也不失为人生中的雅趣。穆敬轩如是想着。
曲子早已落幕,大家却都还没回过味来似的沉浸其中,喜爱之色溢于言表,氛围因惊叹而凝滞。突然有人鼓起了掌,紧接着爆发的便是雷鸣般的掌声。
见此情形,李吟玉撇着嘴嘟囔:“哼!哪有我娘弹得好听。”
“她此般年纪能有如此造诣实属难得了。”一旁的杜惜云听后由衷感叹,“不过,这曲子若是有箫来伴奏的话效果会更好。”
乐器什么的李吟玉不懂,她拿起桌上的糕点正要往嘴里塞,转眼便发现娘亲双眼放空,忍不住皱眉问:“娘,你在想什么呀?”
“啊?没有。”杜惜云猛然回过神来,淡笑着掩饰自己的窘态,同时巧妙转移开话题:“快到雪儿了吧。”
“嗯,雪儿姐姐已经去换衣服了。”
望月广场的东南角有一间雅致的闺阁,这里便是舞者更衣之处,因为很多聚会都是在此举行,所以特意修葺出了这样一个屋来。
由丫鬟珠儿陪着,李吟雪换好了衣服,对着铜镜中的自己深吸了口气,一直都挺镇定的,这会儿倒有些紧张了起来,希望到时不要出什么差错才好。与主场地离得不是很远,外面的声音这里清晰可闻。坐在梳妆台前等了一会儿,当熟悉的旋律响起,她知道自己该出场了。
此刻的场地中央,是六个执扇而舞的粉妆美人,姣好的容颜半掩半开,在悦耳的琴声里,她们尽情变换着舞姿,体态纤美。
杜惜云特意让人将自己的玉玲珑摆在了边角不显眼的位置,低调弹奏着演练了无数遍的《踏梦》。冗长的前奏皆是伴舞者的发挥,舒缓的音律渐急,第一个转折点出现之时,李吟雪便踩着节拍如天外飞仙一般降落在伴舞之中,围拢在一起的伴舞纷纷散开,同时从袖中挥撒出一簇簇嫣红的花瓣,如梦似幻,配合得天衣无缝。
众舞翩跹,更凸显出中间那女子的轻盈柔美,她身着一袭红衣,美得惊心动魄。不消片刻,伴舞们悄然退场,这个舞台,终究是留给她李吟雪一个人的。
众人的目光紧随着,尤其是那些血气方刚的男子,眼睛都没舍得眨一下。终于,没有了那些碍眼的存在,可以将那个女子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
那女子,眉间一点朱砂,双颊嫣红,青丝绾起,只垂下一缕于胸前,衬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和锁骨。发髻上斜插一支金步摇,摇曳生姿。她的身子那么柔那么软,一如初春的柳枝,随风而舞。
穆敬轩的双瞳里焚烧的是炽烈的占有欲,他直勾勾地盯着她,盯着那若有似无的笑意,她尽情地舞动着,遗世独立般,眼波流转间别提有多摄人心魂。
琴舞合鸣,相得益彰。
其实这个时候,人们早已忽略了绝美的琴声,他们所专注的,仅仅只是那个轻灵婀娜的红色身姿。然而琴声‘嘣’一下高鸣后戛然而止,那么突兀的,惊住了弹琴的人,也惊住了沉醉在这一片温情中的看客们。
这么一来,自是有人欢喜有人忧。最担心的莫过于顾锦卉,她满脸焦急的神色,反衬出一边崔意抒的幸灾乐祸,本来她满心的不痛快,为着这姓李的比自己更出彩,太子的眼光也全被她吸引了去,这下好了,老天真是开眼,没了音乐,看她还怎么卖弄风姿。
杜惜云呆呆望着断了的弦,脑袋里嗡嗡作响,临近尾声却出此故障,雪儿该怎么办。想着,她的目光移向场地中央,却见那女子无曲自舞着,笑容依旧,波澜不惊。
初时,李吟雪也稍微愣了个神,动作不免有些停滞,幸亏掩饰得及时。她不是不慌乱,只是她深知慌乱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所幸舞蹈只剩下最后一小段,即使没有伴奏也能跳完。她便不顾下面的窃窃私语声,只为完成使命,只为将自己最美丽的一面展现在心上人面前。排练过了那么多次,音乐自在心中。
场面又很快恢复到了之前的静谧,原来即使没有乐声陪衬,那一支舞蹈也是如此精彩绝伦,妙不可言,此时无声胜有声。
李吟雪退场之际,赞叹声空前迭起。
目送着那个女子款款落座,穆敬风移回视线,顺眼注意到了他的太子弟弟,对方的心思他不是看不出来。敛下眉,事情可能会有些棘手。
最后的晚宴在凝露阁中举行,御膳房早已备好了丰盛的菜肴,道道精致,香满席间。
和皇帝吃饭总是有许多的规矩,也有很大的约束。温绍亭吃得满不自在,菜色诱人,他却没什么胃口。看着大臣们把酒言欢高谈阔论,终有些坐不住。与其在这里听他们溜须拍马食不知味,还不如出去透透气呢,反正自己不是主角,离席也不会引起注意。
如此想着,他便起身走了出去。
今日是十六,头顶的月儿又圆又亮,银辉满洒,如水般清洌,这样恬淡的月色,可比里面精彩多了。
耳边还能听见热烈的交谈声,此起彼伏,温绍亭皱了皱眉,决心往前走走,只要在晚宴结束前赶回来就好,还早着呢。
幻霖花开是普天同庆的日子,上至皇亲贵胄,下至黎民百姓,都会设宴闹腾一会。此刻皇宫里,除了留守的侍者和巡逻的侍卫,其他宫女太监也都各自聚着举杯畅饮。所以一路上都看不见什么人,只有斑驳的树影,在月光下互相慰藉。
周围静悄悄的,能清晰听见踩上落叶的细微声响,隐约有声音传来,断断续续,好像是一个女子在唱歌。温绍亭驻足聆听,没错,的确有人在哼歌,似乎是摇篮曲,小时候他常听娘亲哄六弟入睡时唱来着。
没来由地,他觉得这个声音格外温暖,虽然有些模糊,但听在耳里,浮躁的心就这样平静了下来。声源应该就在附近,不自觉地,他重新迈开脚步寻去。
越往前,歌声愈见清晰,想要靠近的欲望也愈见强烈。远远的,温绍亭就看见一座高墙深锁的院落,朱红色的宫门紧闭,表面掉漆很严重,显得破败不堪。歌声就是从里面传出的,那是什么地方?
走近一看,高悬的牌匾上两个大字一如字面本身那般清冷幽怨,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冷宫。
门口没有守卫,不知是本就没安排还是因宴会调走了,正好,方便自己一探究竟。里面关的大抵是皇帝犯错的嫔妃,他当然知道自己这样进去不合适,但此时此刻,意念显然战胜了理智。
温绍亭跨上台阶,门是虚掩的,一推就开了,发出粗重的吱呀声。摇篮曲还在继续着,站在庭院中,隔着一道墙,他仿佛看到了一个慈爱的母亲,心中暖意更甚。
这里应该没什么人打扫,满眼的枯树杂草,一片萧条。
慢慢挪动脚步,循着歌声,温绍亭来到了那间屋子前。这扇门同样也是虚掩的,只轻轻一推便启开了,整个空间一览无遗。
那真是一个极其简单的房间。一张床,两条薄被挤成一团,大概从未被叠放整齐过,很是凌乱;一张圆桌,上面点着一支蜡烛,明灭的烛火是这屋里所有的光源,一个凳子摆在边上;墙边是一只一人高的柜子,看上去十分破旧,又不平稳,像是随时都会倒下的样子。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摆设。
当然,这些都只是一眼扫过,他的目光很快落到坐在凳子上的那个妇人。对方似乎并没有发现自己的到来,仍旧低声哼唱着歌谣,她蓬头垢面,发丝凌乱地摆荡在额前。手里抱着个枕头,呵护得小心翼翼,身子前后摇晃着,深情地对它唱着歌,一边慈爱地逗它笑,仿佛那就是个有生命的孩子。
温绍亭想,这个妇人大概精神失常了。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样一幕,他的心实实在在抽疼了一下。
他知道不该多管闲事,尤其是皇帝女人的闲事,只是,脚步就这么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对方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为所动。
“你好。”温绍亭开口,企图吸引她的注意,却没料到对方的反应会那么激烈。
妇人在听到声响的同时,骇得一下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她紧紧抱住怀里的枕头,一下躲到了墙角,惊恐道:“不要抢我的孩子!不要抢我的孩子!”
听她如此害怕的叫嚷,温绍亭产生了某种猜想。他轻步向前走去,到她跟前后,担心自己开口又会惊扰到她,一时没了方寸,只好呆望着她。她一面喊,一面盯着枕头,双眼一眨不眨,异常空洞。
突然,对方的表情有了微妙的变化,然后脑袋偏转过来,一点一点,木讷机械,再然后,没有丝毫光彩的瞳仁不偏不倚地对上自己。
那一瞬间,温绍亭分明看到她的眼珠闪动了一下,他分明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心头一闪而过,那么快速,想抓却抓不住。
对方没有再尖叫,这是个好事,见她似乎在打量自己,眼神呆滞,温绍亭温言出声:“不要怕,我不是坏人。”
“你是来接我的么?”
“啊?”温绍亭蹙眉,又一想她多半是疯了,自己不必与她较真。望了眼始终被她紧抱在怀的枕头,他试探着问:“你的孩子被人抢走了吗?”
“胡说!”妇人听闻给了他一个‘你没长眼睛么’的凌厉表情,随即垂下眼柔声道:“我儿子在这呢,你看他多乖,不哭也不闹,可听话了。宝宝乖,睡觉觉……”她又哼唱起摇篮曲,一只手有节奏地轻拍着,满目宠溺。
这个妇人身上一定藏着什么故事,温绍亭思忖着。很奇怪,他对外人向来冷淡,尤其是异性,却对眼前这妇人充满了好奇心,那么强烈的想要了解她的冲动。于是顺着她的意思问:“这孩子多大了呀?”
“多大?”妇人低喃,愣愣地掰起手指头数了起来,“一……二……三……”一只手数完后发现腾不出另一手来,她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委屈道:“比我的手还大呢。”说完,便不再理会旁边的人,径自走向了床沿,将枕头仔细掖于被褥下,然后毫不顾忌地脱去了自己的外衫。
看到这一幕,温绍亭赶紧转过了身。她大概要睡了,而自己也该回去了,退出去之前,他还是忍不住回望了一眼那个妇人,带着满心的疑惑。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