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玉生香-月冷青衫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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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瑞光三十八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得更晚一些。

    这一年,李吟玉十二岁,已然出落成了一个水灵灵的小姑娘。这一天,她跟着四娘去襄郡王府看雪儿姐姐,临时起意,也就没有通知对方。从轿子里钻出来后,纷纷扬扬的雪花便落了满头满身。

    珠儿正在闺阁前的院子里扫雪,看到远处而来的那两人时,赶忙扔下笤帚奔进了屋里,“主子主子,夫人和三小姐来了。”

    李吟雪一听,连忙搁下手里的女红迎了出去,刚到门口,就与来人碰了个正着。她笑着上前牵过她们,娇嗔道:“娘,玉儿,你们过来怎么也不说声,我好去门口接你们啊。”

    顾锦卉瞅了瞅那还看不出什么动静的肚子,温声说着:“这大雪天的,你怀着身孕,可别乱走动,我们又不是第一次来,哪用得着那么兴师动众。”

    “珠儿,去准备些点心过来。”打发走了珠儿后,李吟雪将她之前泡好的茶端上矮桌,招呼着两人落座,“来,喝口茶,暖暖身子。”

    三人围坐在一起,暖炉里的炭火间不时发出‘噼啪’的细微声响,为湿冷的空间增添了不少暖意。明明距离上一次见面才半个多月,可总有说不完的话题,尤其是顾锦卉,免不了的嘘寒问暖,每次来都是如此。

    早就从女儿嘴里得知襄郡王待她极好,两人成亲以来襄郡王都不曾纳妾,她也就放心了。不像太子妃崔意抒,初嫁时极尽荣宠,但没过多久太子便冷落了她,之后更是娶了五个侧妃。如此看来,自己当初的目光的确太短浅了。

    “我刚听下人说王爷出远门了,有这回事吗?”

    “没错,前天才走的。”李吟雪漫不经心道,要不是自己有孕在身,定然会跟着一起去。

    “皇上病重,群医会诊都不见起色,敬风便想去民间寻寻,看能不能找到什么隐世高手。”

    听闻,李吟玉不解地插话:“不是贴了皇榜求医吗,真有神医的话自己会来吧?”姐夫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既然隐世,便看淡了权利和金钱,对于这样的人,可不是一纸皇榜能召唤的,要用诚意打动。”

    “唔……”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那皇上的病是不是没救啦?”

    “嘘!”李吟雪赶紧捂住她的嘴,幸好这里没有外人,“这种话可不能乱说呀。”

    皇帝的身体是从去年年初就开始不适的,到如今药物不断,病情却越来越严重,有几日早朝都没精力上,更多的时间赖在床上,脸色逐日消沉。

    此时的皇宫内,皇后给穆晟炎喂完了药后,扶着他躺下,为他掖好了被角,才施施然从寝殿中退出。

    大雪过后的天气总是格外舒朗,阳光毫不吝啬地挥洒下来,消融了满世界的皑皑白雪,屋檐上的水珠滴滴落下,落在青石板的地面,清亮悦耳。

    傅瑶华从对面走来,看见前方的仪仗后赶紧行礼:“皇后娘娘吉祥。”

    “你随本宫过来,本宫有话对你说。”皇后命令身后的人不准跟着,径自带着傅瑶华往假山环叠的树池边走去。这个女人她曾视为眼中钉意欲除去,不料轩儿为她求情,这才知道他们俩竟然暗中苟且。这孩子胆子也忒大了,皇上的女人都敢碰,要是被发现,他这太子之位还要不要了!

    幸亏皇上并未发觉,望着那张妖艳的面容,皇后厉色道:“你和轩儿以前怎样乱来本宫都不管,但这段时间别再见面了,你也不想在这最后关头惹出事来吧。”前几日去找轩儿时就看到他们在一起,也不知道避避嫌。

    “皇后娘娘说的是,嫔妾定当全力保全太子殿下。”与女人说话时,傅瑶华永远保持着笑眯眯的姿态。她敢冒着杀头之罪与太子私通,一是太子确实很会讨她欢心,二是她深知这位皇后表面柔弱识体,却绝不是什么善角,宫里被她除去的女人应该不在少数,自己越是受宠就越危险,所以必须找一个强有力的靠山,太子无疑是不二人选。

    “方才嫔妾从莲香亭过来,看见太子殿下正和侧妃们玩闹,笑得可欢了,叫嫔妾好生羡慕。”傅瑶华注意着面前那人的脸色,果然逐渐阴沉。才不是羡慕,她是嫉妒,她就是故意说给皇后听的。

    “行了,你退下吧。”

    皇后沉沉地闭了下双眼,随即转身往莲香亭而去,老远就能听见嘻嘻哈哈的笑声,伴随着娇媚的勾引。原来他们是在玩捉迷藏,轩儿眼睛上绑着布条,双手挥舞着,凭声到处乱抓,玩得不亦乐乎。

    “殿下,这儿呢,来呀——”

    “这里这里……”

    她的出现丝毫没有引起那几个侧妃的注意,皇后继续往前走,重咳了一声。

    “皇后娘娘!”侧妃们转眼望见来人,赶忙站成一排恭敬行礼。

    “全都滚下去!”

    几个女人即刻作鸟兽散。

    “母后,你怎么来了?”穆敬轩扯下布条,好兴致被打扰,他很不愉快,却发现自己的母后似乎更为生气,“怎么了,谁惹你了?”

    皇后板着脸孔,冷言冷语:“除了你,谁还有这个本事。”

    穆敬轩皱眉,甚觉冤枉,“我做什么了?”

    “你父皇重病在床,你还有心情在这儿和女人耍乐,传到你父皇耳朵里,他会怎么想?”

    他生病还不许别人找乐子了?好像自己跟着低靡他的病就会好些一样。这种话说出来定会挨批,穆敬轩便随口问到:“父皇他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皇后叹了口气,“这段时间最为关键,别以为你占着太子之位那皇位就必是你的了,没成定局之前,一切皆有变数。整天就知道玩,穆敬风都出门寻医去了,你也该有所行动吧。”

    穆敬轩不屑道:“他那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皇榜贴了满天下,真有神医的话早该出现了。”

    “也许真就被他找到了呢。”皇后担忧道,若是如此,可谓大功一件,皇上的求生意志很强,听说了寻医之事后很欣慰,直夸穆敬风孝顺。“这是表孝心的时刻,你也给我到民间寻医去。”

    “不要,去了也白去,肯定找不到。”而且,他干嘛要去寻医啊,父皇病好了对他有什么好处。

    孺子不可教也,皇后无奈地扶额,凑过头去压低了声音说:“谁叫你真的去找,做做样子罢了。你在这里无动于衷,岂不坐实了等着皇上归天。”

    闻此,穆敬轩不禁张大了嘴巴,恍然大悟,“儿臣明白了。”

    数日后,穆晟炎的气色好了许多,堆积了好些折子没看,趁着有精神,便将政事处理一下。内殿里空荡荡静悄悄,只有他一人伏案批阅着奏折,显得太过孤单,正打算宣周德海进来伺候笔墨,那个人影便跨过门槛碎步疾走了过来,匆忙行礼:“皇上。”

    “怎么?”看他脸色不对,莫不是出什么事了?

    周德海及至近旁,平复了一下心绪,俯身将自己的听闻一字不漏地禀报了出来。

    “什么?!”穆晟炎拍案而起,气得剧烈咳嗽了起来。

    “皇上您身子要紧,可别动怒伤了自己呐。”

    “确有此事?轩儿他当真如此荒唐?”

    “不止坞镇,整个临阳城都传开了,都道太子殿下光天化日强抢民女,人家未婚夫出来阻拦却不幸被殿下下令弄残了。”

    穆晟炎抚着胸口,被这一消息打击得呼吸不畅,悲怆出声:“畜牲,怎会做出如此无耻之事!”他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居然去抢人家姑娘,把自己当成什么!

    “还有……”周德海观察着皇帝的脸色,犹豫着不敢说出口,怕他听后动更大的气。

    “还有?”穆晟炎不敢置信地反问,他这出去一趟究竟干了多少好事?恼恨地垂下眼,他淡淡道:“说吧。”

    “据闻太子殿下到了坞镇便一直流连在风月场所,整日与歌伶厮混一处,压根没把寻医之事放在心上。”

    “呵!”穆晟炎不由冷笑一声,亏他当初信誓旦旦地说一定会寻到名医治好自己的病,自己还宽慰了一把,觉得他和风儿一样孝顺,原来不过是打着寻医的名号出去鬼混。“好一个孝子呐!”

    意料中的,穆晟炎次日上朝时,就听到了一片弹劾之声。文武百官分成两派,一派揪着太子今时往昔的过错不放,认为其品行不宜继承大统,另一派便是太子党,他们费尽口舌力求保住太子。

    听着底下议论纷纷,穆晟炎只觉心烦意乱,挥了挥手便让周德海宣布退朝改日再议。

    退出殿外,李原被簇拥着步下石阶,身边的人犹在讨论,只听周德海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原是皇上宣他到御书房去,他便辞了大伙折身,跟着周德海去了。

    “微臣参见皇上。”

    “起来吧。”听到脚步声,穆晟炎便抬起了头,面色不佳地揉了揉眉心,“坐。”

    “谢皇上。”李原在边上落座,试探着问:“皇上找微臣来,可是为了太子之事?”

    “没错,这孩子太让我失望了。方才你在朝上一言不发,现在可以跟朕说说你的想法了。”

    李原整了整思路,随即开口:“太子一位关系重大,依此事看来,殿下为人轻浮,确实不是储君的最佳人选。恕微臣多嘴,其实在众多皇子中,殿下也绝非最出众之人,为长远之计,还请皇上三思。”

    穆晟炎叹了口气,“朕记得没立太子之前,轩儿也很用功,朕时常拿政事考他,他也很有自己的见解,轩儿被立为太子,是经过朕考验的。只是立得早了些,他就以为皇位终究是他的,也便骄傲了,竟做出如此混账的事来,看来是朕毁了他啊。”

    “皇上不必自责,殿下的性情也许本就如此,许多事情都被皇后娘娘遮盖了去,但随便问一下别宫的侍者,就知道殿下平时都是怎么为人处事了。”

    “所以你的意思呢?”穆晟炎思忖了许久方问到,见对方迟疑的样子,便抬眼道:“大胆说来,太子乃社稷头等大事,也便是政事,你自然可以畅所欲言。”

    “微臣以为,”李原顿了顿,坚定下神色,说出了一早就有的想法,“废辍太子。”

    穆晟炎闻言不免一震,其实这个想法自己也有过,只是终有不忍。“那你觉得谁更有资格继承大统呢?”

    “皇上圣明,想必自有定夺。”五皇子穆敬风的品行是所有人都称赞不已的,方才在殿上就有许多声音支持另立才德兼备的五皇子为储,只是自己作为他的岳丈,实在不适宜在这么敏感的问题上为他说话。

    “你先退下吧,容朕考虑考虑。”

    “是。”李原作揖恭敬撤退,回去时撞见一人,他赶忙行礼:“皇后娘娘吉祥。”

    “起来吧。”皇后冷声道,她是听说了早朝的事后急着要去见皇上,这轩儿也太不争气了,叫他去寻医,他倒好,捅了个篓子出来,不是自毁前程么,皇家的脸面都被他丢光了!

    “派人把太子召回来了吗?”

    “回娘娘的话,去了。”贴身侍女禀报着,随即望着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说到:“娘娘,听说李将军被皇上叫去了御书房,密谈了许久呢。”

    “他是小五的老丈人,肯定要借这机会猛踩我家轩儿了。”皇后愤恨道,“赶紧走吧,皇上在气头上,可不能让他做出对轩儿不利的决定来。”

    “皇后娘娘请留步。”

    提步正要走,便传来一道娇柔的声音。皇后扭头望去,见是打扮得无比艳丽的傅瑶华,她甩了甩袖子,厌烦道:“我现在没空与你啰嗦。”

    “娘娘可是打算去为太子殿下求情?”傅瑶华跻身挡在前头,自动忽略对方的不耐烦,“若是的话,可否借一步说话?”

    看她很有诚意的样子,皇后便应了她的要求,两人走开几步,确定别人听不到后便停了下来,“说吧。”

    “殿下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您是殿下的生母,贸然前去求情必定惹得皇上更不高兴,有些话倒不如由嫔妾去说。嫔妾与娘娘素来不和,也没理由帮着太子殿下不是?”

    “你去?”皇后狐疑地反问,细想之下确实有理,在这件事上,自己的确是最没说服力的一个。“想好怎么说了吗?”

    傅瑶华淡笑了一下,似是成竹在胸,“娘娘放心,殿下待嫔妾不薄,嫔妾定当全力为殿下效劳。”

    别了皇后,傅瑶华只身前往御书房,没让周德海通传,直接走了进去,反正皇上就是喜欢自己这样的小性子。

    “爱妃怎么来了?”穆晟炎抬眼,看到如此明艳的人儿时,郁结的心情也不由好了许多,“你先在旁边坐会,朕有事处理。”

    傅瑶华行过礼后并没有听他的话,而是径自往他跟前走去。到了近前才发现,皇上正在拟一道诏书,待看清楚上面的内容时,不免惊了一下,皇上他居然真的要废辍太子!笔迹就要落到尾端,她赶忙寻思着开口:“皇上,太子一事实有蹊跷,可别被有心之人蒙蔽了圣听呐。”

    “哦?”穆晟炎挑眉,虽有些忌讳后妃置喙朝堂之事,倒也搁下笔聆听着。

    “外面的流言臣妾也听说了,臣妾以为应该给殿下一个解释的机会。东边死了头狼,传到西边死了个娘,流言毕竟不可信啊。”

    “众口一词,事实哪怕不尽真实,也八九不离十了。”

    “看,皇上自己都默认了那只是接近真相的说辞而已。”傅瑶华斟字酌句:“臣妾觉得殿下为人正直,断不会做出如此荒唐之事。皇上有没有想过,事情发生没多久便闹得人尽皆知,按理说坞镇地方小人也少,不可能流传得这么广,但是消息一路向这边扩散,分明是有人在幕后操纵。”

    穆晟炎倒没想过这点,但不可否认是有这个可能。

    见对方有所动摇,傅瑶华再接再厉:“此人分明是冲着太子殿下来的,说殿下逛青楼,可有人出来指证,多半是幕后黑手造的谣,说殿下废了人家的手,就算确有此事,起因就真像传言那样是殿下欲对人家未婚妻不轨吗,兴许那人罪有应得呢,皇上何不当面听听殿下的解释?”

    ……

    从御书房出来,傅瑶华在回琼华宫的途中,‘巧遇’了皇后。两人侧身而过,短暂停留间,便听皇后在耳边低问:“怎么样?”

    “应该没问题了,只要娘娘能为太子殿下的行为想出个周全的理由。”

    “那好办。”皇后邪佞一笑,睁眼说瞎话可不就是她最擅长的么。

    翌日,某偏远小镇的客栈里,一个玄衣男子匆匆奔上楼去,进入一间厢房后便对着站在窗边远眺的男子说到:“主子,没有成功。”

    穆敬风应声回头,他早料到太子不是那么容易被废的,只要有皇后在,便不会这么顺利。“可有什么惩罚?”流言不胫而走实乃他的推动,但太子的恶劣行径倒也不假。

    “属下听说,太子回宫后颠倒是非,将皇上唬得一愣一愣的,皇上非但没有责怪,还觉得太子受了委屈,让他好生休息。”

    “呵!父皇真是病糊涂了。”穆敬风无语凝噎,不甘的心在听到下一句汇报时顿然跌至谷底,危机感来袭。

    “属下还听闻,太子带回了一名神医。”

    消息是真的,神医却是假的。那人名叫罗金,江湖郎中,医术不精,坑蒙拐骗倒是一流。皇后的人找到穆敬轩时,便给了他这么个人。

    罗金开了一副药,穆晟炎服下后病情明显有了起色,他不禁龙颜大悦,对太子赞赏有加。安安稳稳地过完年,精神愈发焕然了。

    “所谓回魂散,便是哪怕病入膏肓,也能恢复生命体征半月左右。而后,药石无医,驾鹤归西。”

    重华宫里,皇后单手托腮,凭窗眺望皇帝寝殿的方向,脑袋里,就这么浮现出那天罗金的解释来。

    半月,掐指算算,时候已是差不多了。

    “娘娘,不好了。”出神之际,便听一个略显惊慌的声音传来,皇后回首,见贴身侍女荷香碎步跑过来,一面继续禀报,“晴妃不见了!”

    “什么?!”

    “宫人每隔三天送去膳食,今儿个送餐的推门进去,发现里面根本没人。一番搜寻,最后竟在屋子里找到一条地道,尽头通往围场,侍卫寻过去自然早已不见晴妃踪迹。想必晴妃这么多年一直在装疯,日积月累,偷偷挖出了这条暗道。”

    好你个温晴,皇后脸色微变,神思恍惚。

    当年晴妃专宠,自己还只是淑妃,她的轩儿七岁,尚未册封。晴妃怀孕后,圣眷更浓,瞧着皇上的欢喜样,她便慌了。如果晴妃诞下皇子,无疑是轩儿争储路上最大的绊脚石。先下手为强,不如将他扼杀。

    她花了好大的心思,在晴妃临盆前夕,把皇上骗去清凉山为已故的太后诵经祈福,然后命人去宫外寻了个面貌丑陋的死婴并神不知鬼不觉带进了宫里,买通太医调包,而晴妃的孩子则被带出宫活埋了。

    整件事情做得滴水不漏,那个太医拿了银子在告老还乡途中早被灭口,自己宫里知道这件事的宫女除了荷香外也陆续被打发出宫了。

    还是太过仁慈,以为温晴疯了便没有把她逼上绝路,如此看来,斩草必得除根,以免东窗事发。

    不过,皇上时日无多,马上便是轩儿的天下,到那时,她便什么都不怕了。

    如此一想,皇后安下心来,静待时机。

    瑞光三十九年春,皇帝薨。穆敬轩作为继承人为其守灵三个月,朝中事宜暂缓,时间一晃已然入夏。

    酒肆茶馆里,这些天的话题无非围绕着新帝继位展开,就连街上的小摊贩也趁着闲暇时间跟旁边的同伙议论着。

    一个手持折扇的白衣公子信步街头,身后跟着个身穿青墨色衣服的男子。

    “殿下,登基大典五日后才举行,我们要先找个客栈住下吗?”墨衣男子开口,主子提前到来,说是考察友国民情,依他看,分明是来体验异国风情的。

    白衣男子摇了摇一年四季都不离手的折扇,淡淡道:“租个小院子吧,客栈太嘈杂了。”

    此人是西迟国八皇子凌子萧,宗炎国新帝登基,父皇属意,他便带着随身侍卫范宇来此道贺。

    好好走着路呢,头顶突然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湿湿黏黏的感觉。凌子萧不由止步,那物体摔落在脚边,赫然是一块狗啃一样的西瓜皮,汁水还在往外渗出,恶心巴拉。

    “谁乱扔东西!”范宇替凌子萧拂去头发上残留的红瓤,抬眼就朝上头翕开的窗户大声叫嚷。旁边是个茶馆,也就二楼上那个窗户开着,角度不偏不倚,那西瓜皮一定是从那里扔出来的。

    凌子萧本来也很气愤,初来乍到竟用这种方式欢迎他?但他的坏情绪在下一刻便偃旗息鼓了。随着旁边的叫喊,他也把视线往上移去,只见那窗口露出了一个脑袋,那脑袋朝下望了望,大概是知晓自己砸到了人,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很快就又缩了回去。

    真的是很快,那张面孔在眼里停留不过一瞬,便一闪而过,是个俏丽的小姑娘,她的目光并没有对准自己,面容偏转,他看到的仅是侧颜。不知为何,望着她,心中便涌起了一股很微妙的感觉,如春风拂柳。

    窗户‘嘎吱’一声关闭,范宇不罢休:“殿下,属下去把她揪下来。”

    凌子萧摆摆手:“罢了,无妨。”那么可爱的小丫头,即便做错事也是容易被原谅的。望了一眼已然紧闭的窗户,抬步继续往前。

    茶馆的二楼,李吟玉关了窗回到原位,幸灾乐祸道:“二哥哥你闯祸了,你砸到无辜的路人了,他们要来找你算账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了愈见清晰的脚步声,来得够快的呀。李吟玉心忖着,刚刚那人的喉咙老大了,定然是个暴脾气,不知道他跟二哥哥谁更厉害一些,要有好戏看喽。

    然而,想象中的情景并没有发生,从雅间门口走近两个男子,一高一矮,还都是她认识的。

    “小初初!”李吟玉蹦跳着跑出去。

    温绍初闻言折过身子,同时挣开大哥的手,迎向来人,故意撅着嘴抱怨:“玉姐姐,我已经长大了,不小啦。”

    “再怎么大也比我小。”李吟玉拍了拍他的头,让开身子,“要不要进来玩会?”

    “要!”温绍初应和着,抬步就要往里,不忘转头叮嘱了一声:“哥你自己过去吧,一会别把我丢下就好。”

    温绍亭不发一语,看着两个背影越离越远,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那个女孩竟然一眼都没有瞧自己,仔细算起来,像今天这样正面对上还是这五年来的头一次,印象里,她还是那个总爱围着自己的毛丫头,惹人厌烦。一眨眼,她就出落得这般清丽,对六弟如此亲昵,却对他视而不见。

    本是非常讨厌她,不想与其有任何纠缠,可她真的不拿自己当回事后,心里并没有意料中的顺畅,反而有些失落。

    收回视线,温绍亭不再想那么多,径直朝前走去,君昊还在等着呢。

    穆敬轩初登皇位,朝中事宜诸多,文武百官都很忙。

    李原很多时候都在宫里,白天很难在府中看到他的身影,没有爹爹的管束,李吟玉便更自由了,时常跟着二哥往外跑,反正爹爹是允许自己跟出去的。

    这一日,李承烨的身后照样跟了那个跟屁虫,他照样才出家门没多久便与之约定未时三刻老地方会和。

    那个调皮的身形一眨眼就跑没影了,李承烨喊上旁边的无痕:“我们也走吧。”他出门但凡约了朋友喝花酒,便总会支开她,总不能带着妹妹同去吧。起先他会让无痕跟着,但那小妮子总爱兜圈子把无痕甩开。她不小了,又聪明机灵,大抵是不会让自己吃亏的,也便由着她去了。

    没逛多久,李吟玉便显得兴趣缺缺,一个人逛真挺无聊的,以往青青还会陪着,今天她有事抽不开身,也不知道是什么事,竟比陪自己玩还重要。

    李吟玉自小便耳力胜人,在这并不安静的街道上,她听到了隐隐约约的打闹声,从左边的小巷里传来,似是有人在打架。尽管哥哥千叮咛万嘱咐少管闲事,但胸腔内那颗正义的好奇心驱使着她前去一探究竟。

    一路向巷子里头走去,巷子曲折多岔口,视距有限,声音倒愈见清晰。走了一会儿,果真见到前方有人在打群架,哦不,李吟玉仔细一看,发现是好多个壮汉在围攻一个玉面小生,那小生瘦瘦弱弱的样子,似乎随便哪个壮汉都能把他捏碎,外形太过悬殊。

    其实,只要她默默围观,就能发现那些壮汉看似凶猛,实则根本不是小生的对手,若不是他们那么多人一起上,玉面小生早把他们解决了,不过也没差,解决他们是必然的,时间问题而已。

    但李吟玉显然没看清形势,她看到的只是以多欺少,所以她很愤慨地站了出来:“喂,你们太欺负人了吧,那么多人打一个,要不要脸呐?”一腔话语说得义愤填膺,不过才喊完她就后悔了,自己这话不具杀伤力不说,还惹祸上身。

    那些个壮汉看到自己,估计以为她是小生的同伙,于是窜出一人提刀奔来,凶神恶煞。李吟玉吓得转身就跑,一面惊呼:“你们继续打,别管我啊,我走了。”

    李吟玉拔足狂奔,只觉一只手袭上肩头,完了,被抓住了,要挨揍了。然而没想到的是那只手又放开了自己,闷闷的打斗声随即传来。她回头,原来是玉面小生追了过来,只见他三两下就把追着自己的那个壮汉打趴下了。

    “哇,原来你这么厉害。”玉面小生行至跟前,李吟玉立刻闪着星星眼奉承,希望他能读懂自己的潜台词。

    “跟我走。”玉面小生二话不说,抓着她的小胳膊就往前跑去。那些壮汉就要追上,顾及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硬打下去铁定吃亏,还是先把她安置好,自己再全心全意对付他们。

    嫌那丫头腿短,他俯下身一把将她抱了起来,继续飞奔,前面是个岔口,他犹豫了一下,怀中人儿提醒右拐,他信了,结果钻进了个死胡同,再无出口。

    后有追兵,玉面小生瞧了瞧三面围墙,仰头道:“抓紧喽!”说罢,一纵身跃上了墙头。

    围墙这边,是一个简单的小院子,西南面是两间主屋,搭配着几间偏房,院里空空如也,只栽了几盆低矮的植物,根本藏不了人。

    玉面小生放下李吟玉,拉着她朝屋子走去,有细碎的交谈声传来。就近原则,从开着的窗户望进去,主屋里并没有人,他赶紧又抱起李吟玉从窗子里翻了进去。

    “大哥我要躲在那儿。”李吟玉见玉面小生想把自己藏在柜子里,立刻出声往头顶房梁一指。飞翔的感觉着实不错,等坐稳在梁上后,便听对方交待:“别让人发现了,待我解决了麻烦就来找你。”

    李吟玉点头,看着他翩然落地,跃出窗去,背影潇洒极了。等等,萍水相逢,他真的会回来吗?不会嫌烦置自己于此地不顾吧?

    细思恐极呐。

    门扉吱呀一声开启,李吟玉朝下望去,只见一个衣着华丽的美少年走了进来。那少年约莫十六七岁,摇着折扇,生得风流韵致,眉如墨画,一双桃花眼足以挑动万千女子的心弦。

    须臾,美少年放下折扇,抬手解开衣襟,脱去了外袍。他要做什么,李吟玉不解,而后发现屋子的中后方摆着个大木桶,里面水汽氤氲。美少年不会是要沐浴吧?这个时辰?什么怪癖呐?

    那木桶就在正下方,美少年三两下便褪尽了衣衫,随手搁在旁边的屏风上。非礼勿视,李吟玉赶紧闭上眼,随即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一会他跨进去沐浴,稍稍仰头,自己便无处藏身了。

    眼睛睁开一条缝,李吟玉瞅了瞅坐着的这根方梁,挺粗的,足以让她侧身趴着,不会掉下去,更不会被发现,只是积了很多灰,有些难以忍受。

    等她小心翼翼地换好姿势,便听‘哗啦’一下水声扬起,美男子入水了。

    李吟玉趴在梁上,听着底下的动静,只希望他能快点洗完快点出去,和灰尘如此亲密接触,呛得她的鼻子越发受不了,好几次要打出喷嚏来,都被她强忍了回去,然而——

    “阿……嚏……”鼻子痒得厉害又憋了太久,这一下子真家伙,声音之响,震落梁上灰尘无数,动作之大,使得重心不稳身子直直摔落下去。

    李吟玉惊恐地睁大眼,混沌中,不偏不倚地,整个人掉进了木桶中。脑袋晕晕乎乎,她从水里钻出头,发现自己紧贴着某具赤裸的躯体时,不由失声尖叫:“啊……

    “被占便宜的人是我,你叫什么呀?”凌子萧笑着揶揄。他实在想不到,这么快就又见到了那个惊鸿一瞥的小丫头,那样令人深刻的侧颜此刻居然就在自己怀中,一股兴奋感油然而生。可是,“你为何会在我房里?”

    门外,范宇应声跑来:“殿下,出什么事了?”

    “没事,你退下。”凌子萧淡淡呵退。

    “殿下?你是哪国的殿下?”李吟玉疑惑着,随口一问。

    “打听清楚做什么,是要对我负责吗?”

    李吟玉瞥给他一个‘你想太多了’的眼神,想着此地不宜久留,便扭过身子抓着桶壁爬起身,一面道:“这是个意外,多有打扰,请别介怀,后会无期。”

    凌子萧交叉着双手但笑不语,看着她手脚并用地爬了出去抬步就往外冲,悠闲地在心里默数。

    “喂!”

    还没数到三她就回来了,凌子萧倾身,一只手臂搁在桶沿,下巴枕于其上,好整以暇道:“咱们都共戏一桶水了,你还叫我喂,太教人伤心了。记住,我叫凌子萧,你呢?”

    “那个……”李吟玉没理会他的问话,而是将双手护在胸前,之前没意识到,自己的身上早已湿透,天气热穿得本就少,这会儿衣衫都变成半透明的了,若隐若现出她开始发育的身体,怎能这副样子跑出去?“你这有女孩儿的衣服没?”

    早就猜到她会因这茬折回身,凌子萧不依不挠地追问:“你的名字?”

    “李吟玉。”

    她乖巧答来,小脸通红煞是可爱,凌子萧哪里还舍得为难她,当下便站起身跨出浴桶。

    “啊!流氓!”李吟玉惊叫着转过身去,幸好她反应快,否则就该看到不该看的了,尽管现下还是不可避免地将他上半身瞧了去。

    凌子萧光着脚,身上的水珠滴落地面。他慵懒地挑过毛巾擦了擦身子,然后随意地披上准备好的白袍,凑上前说:“我这里只有男装,你介意吗?”

    声音从耳后突兀响起,李吟玉条件反射跳开了一步,试探着转回头,见他已然穿好了衣服。白袍曳地、健胸半露、发丝湿透、眼神迷离,衬得他那妖冶的面容更加妖冶,极具诱惑力。莫名觉得这个男人不宜招惹,而他的眼神,看待自己如同猎物一般,危险。

    赶紧换了衣裳走人吧,男装什么的,她自然是不介意的。

    那日,李吟玉回府以后,才想起和那玉面大哥的约定,不禁扶额,怎么就忘了要等他呢,他食言了倒好,万一真有回去找她,岂不是太对不起他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噩梦来袭,她梦见凌子萧一丝不挂追着自己满屋子跑,嚷嚷着要她娶他,玉面大哥也不知道从哪冒出来凑热闹,咄咄逼问为什么没有等他。

    梦里拼了命地奔跑,醒来后是前所未有的疲累,李吟玉伸了个懒腰,就见青青端了盆洗脸水推门而入。

    “哇呀!”青青往里走进,对上床上那人的面容时,手一抖差点摔了面盆。

    李吟玉爬下床穿衣服,拉长着脸问:“干嘛?见鬼啦?”不就是没睡好不像以往那么精神,至于给她如此惊恐的表情吗?

    “小姐自己去照照吧。”青青把脸盆搁下,捞出毛巾拧了个半干。

    李吟玉狐疑地走到铜镜前,凑过去一看,娘唉!原本水灵灵的大眼睛此刻毫无光彩不说,右面下眼皮赫然长了一形如麦粒的红肿硬块,她认识这玩意,传说中的针眼!难怪昨晚睡前眼睛一直痒痒的,她还使劲揉来着。

    青青拿着毛巾走过来,一面揶揄:“小姐你昨天出去,是不是看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啊?”

    听闻,李吟玉的脑海中蓦然浮现出某人赤裸在自己面前的一幕,赶忙辩驳:“少胡说,快给我敷一下。”这丑样,还如何见人呐?

    整整五天,李吟玉都没怎么出过房门,生生错过了新帝登基大典过后的国宴,想着若是跟去八成会在宴席上碰到凌子萧,他多半是邻国的皇子吧,倒也释然了。直到红肿彻底消散,她被闷坏的心浴火重生了一般,跃跃着直想往外跑。

    刚想去沁园找二哥哥,就见青青惊慌失措地跑来,咋呼着:“小姐,不好了,姑爷出事了!”

    “什么?”关系到姐夫,李吟玉立刻凛了神色,急切地抓着直喘粗气的青青追问:“到底怎么了?”

    “昨日姑爷被宣召进宫,陪皇上喝了许多酒。听说姑爷辞行后并未离去,而是闯进了琼华殿欲对瑶太妃不轨。瑶太妃呼救,侍卫赶到时,只见瑶太妃的衣服都……都被撕裂了,她瑟缩在角落里,而姑爷……姑爷……”

    “别说了。”李吟玉打断她,看她难以启齿的样子,想来也知道是什么不堪的画面。

    先帝驾崩,未育子嗣的嫔妃都会送去清凉寺带发修行。傅瑶华没有子女,本也该被遣送出宫,但她在穆晟炎未病之前就为自己的将来考虑过了,她才不要去寺庙里与青灯古佛作伴,所以将母亲早逝尚且年幼的十一皇子收养在了自己宫中,成为了他的母妃。

    瑶太妃和太后,早就是一丘之貉了吧,为了同一个男子,她们将毒手伸向了姐夫。李吟玉思忖着,只觉背脊发凉,姐姐和姐夫可还能安好?

    襄郡王府中,穆敬风坐在书房里,思绪涣散。昨晚的事是他太不当心,明知道宴无好宴酒无好酒,还是一头栽了进去。目光落回摊开的白纸上,取过笔蘸了墨,落笔决然。

    天气闷热,门窗都是打开的,耳边尽是令人烦躁的蝉鸣。‘夫君’两字,恰如满目污浊间的一汪清泉,落在穆敬风浮乱的心上,他抬眼,便见夫人端着什么莲步进来。

    此时的李吟雪,本该身怀六甲临盆在即,然而……她毕生的痛,便是将那孩子孕育了出来,却没能保住他,只要自己再当心一点,他们的母子情分便不会只有短短五个月了。

    好不容易从流产的阴影中走出来,如今王爷又遇上这等糟心事,她自然相信王爷是被陷害的,她是他的妻,清楚了解他的为人,侵犯宫妃如此荒唐的事岂是他会做出来的?一定是那酒有问题,而瑶太妃故意做出被凌辱的样子给人看罢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李吟雪端着清热去火的莲子汤,走到穆敬风身旁,放下汤盅的同时,纸上‘休书’两字钻入眼帘,她惊疑质问:“夫君,你这是什么意思?”

    “皇上已削去我封号,驱我离帝都,此后我便是寻常百姓一个,哦不,怕是寻常百姓都不及。”想到此等境地,穆敬风便唏嘘不已,“雪儿,此番出京必定十分艰辛,我不愿你跟着我受苦,不若回到将军府,你还可以安然无虞。”

    “不,你在,那才是我家。”李吟雪坚定道:“只要与你一起,前路再坎坷我都不怕。夫君,不要抛下我。”

    听她一席话,穆敬风倍感窝心,其实一开始娶她并非真心,只是利用她得到李原的支持。那么多日子相处下来,他已被深深吸引,她就像一朵幽放的睡莲,远远望着清丽不可方物,越是凑近,就越会被那沁脾的暗香所折服。此生,有她足矣。

    将尚未写完的休书撕了个粉碎,穆敬风站起身,稍稍拨开她额前的刘海,凑过去,吻上了她的眉心,烙印似的一个吻,是他的决心。

    “好,我们一起走。”

    穆敬风遣散了府里的侍从,皇帝限他三日内离开临阳城。这几日,他虽没怎么出过家门,却也知道他的‘劣迹’已闹得满城风云。即便家丑不可外扬,皇家的丑闻更流露不得,但总有些人宁可坏了皇家的名声,也要将自己置于万人唾骂之地。

    晌午的烈日下,人们躲在家里纳凉,大多不愿外出,穆敬风便是在此时告别了府邸。大街上的人流量是一天中最少的,就不会有那么多双手对他指指点点了。这样的天气,哪怕坐在马车里,也是容易中暑的,所以他选择了靠山的小径出城,有树荫遮蔽,总能好一些。

    穆敬风骑马行在前头,李吟玉则陪着李吟雪坐在后面的马车上。

    “玉儿,爹爹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出门,你不会是自己偷跑过来的吧?”

    “才不是呢,爹爹同意了的。”被猜中事实,李吟玉急忙转移话题:“你们想好要去哪了吗?”

    “暂时还没有,不过想离得远一些。”

    “那我以后是不是很难见到你了?”李吟玉瘪着嘴,这也是她甘愿冒着被罚之险前来送行的原因,爹爹不让她来,说离别最是伤感,告别的话也已说过。可她就是忍不住,想陪雪儿姐姐再多些时间。

    “等我们安顿下来,我会给家里写信的。”李吟雪笑着安慰,这一走,她最不放心的还是娘亲,出事之后她只来过襄郡王府一趟,情绪很激动,也没怎么好好说上话。她知道,娘亲肯定在懊恼让自己嫁过来了,那天她几乎是被气走的,气自己不肯回将军府,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玉儿,我娘她还好吧?”

    “呃……不太好,不过过段时间应该会想通的。”

    “是我不孝,不能再……”话说到一半,马车一个咯噔突然停下,伴随着尖利的马嘶声,两人重重颠了一记。

    李吟雪一面掀开布帘,一面问车夫:“怎么了?”

    不看还好,一看吓得她魂飞魄散,立刻放下帘子,回身紧紧抓着李吟玉的手。

    透过方才挑起的车帘,李吟玉也将前方的境况看了个清楚,那是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一群蒙面黑衣人,他们持着刀剑,一部分人朝姐夫砍去,一部分人朝这边冲来,‘噼啪’的刀剑相迎声立时响起。

    穆敬风的马肚受了一剑,马匹嘶鸣着乱窜,他纵身跃下,拔出随身携带的利剑迎战,以一敌四。黑衣人身手敏捷,招招狠辣,定是受过训练的皇家禁卫军,太后果然不会轻易放自己离去,幸好他备了后招将计就计,现下尽力拖住他们就好。

    只是,情况有些不容乐观。

    驾车的人是穆敬风的贴身侍卫,身手也相当不错,他面对的同样是四个黑衣人。日光照在刀刃,耀出他们狠绝的眼,全力以赴,却被一人钻了空子,眼看那人直往马车袭去,他想回身制伏,却被另外三人缠住,无暇他顾。

    剑锋冷不丁从侧帘里刺进来,李吟玉差点伤到胳膊,吓得不轻,反应倒也快,立刻抱着大白拉着李吟雪跳下了马车,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了命逃。那黑衣人也是傻,诚心想杀她们,怎么不从正面上呢?

    脚刚着地,黑衣人便追了上来,李吟玉拔足狂奔,逃跑这种事,她还是很在行的,前面有片密密的树林,进去后一定能躲开坏人。

    李吟雪也奋力跑着,许是小产的缘故,身体素质大不如前,只一会便赶不上前边的步伐,拉着的手也在不觉间挣开。

    “啊!”突然被乱石绊了一跤,她摔倒在地,脚步逼近劲风袭来,她能想象,凌厉的剑就要穿过背脊刺透心脏。余光惊见,已然奔出去的人儿又跑了回来,她大叫:“玉儿,不要过来,快跑!”

    李吟玉哪里肯听她的话,看到那泛着寒光的剑尖直逼姐姐而去,冷汗浸透衣衫,她不要雪儿姐姐有事。

    刀剑仍在不远处纠缠着,没人会来救她们,这是第一次,亲身经历被追杀,第一次,觉得生命受到了那么大的威胁。

    李吟雪爬起来,转身迎上黑衣人,就像玉儿想保护她一样,她也想用自己的身躯拖住黑衣人,自己牺牲了,玉儿便只能继续逃开了吧,她从小就爱乱跑,想是可以逃过这一劫的。方站稳身子,剑气便逼至胸前。

    李吟玉刚想扑上去挡下这一剑,就见一团白色飞速闪过,是大白!才反应过来,她便眼睁睁看着剑锋刺入它的身体,小家伙‘喵呜’着被甩飞。

    刺目的鲜血飞溅出来,李吟玉心痛得几近窒息,来不及多想,她便朝着大白坠落的方向飞扑过去,本能地想要接住它,大白最害怕被扔出去,一定不能让它摔在地上。

    “玉儿!”看到那场景,李吟雪失声尖叫,那面是极陡的滑坡,枝桠丛生,怪石嶙峋,她若滚落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李吟玉根本没考虑这些,当她终于在半空将呜咽的大白抱住时,心才算安定了下来。脚踏到实地,却是一个踉跄,收不住站不稳,身子坠倒,跌落之前,糟糕的境地落进眼里,寒毛直立。

    上面传来了更为激烈的刀剑碰撞声,似乎有更多的人参与了战斗,但她已经顾不及了。她只觉得右臂被重重磕到,接着是控制不住的翻滚,她将大白护在怀里,同时注意着脑袋不被撞到。

    尖利的石头硌得她全身疼痛不已,穿得单薄,许多地方擦破了皮,不幸的,头还是不经意间被撞了一记,意志逐渐模糊起来,直到彻底晕厥过去。

    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全是大白调皮的身形,它慵懒地睡着午觉,它一爪子挥开面前的鱼,它气急败坏地想要甩掉缠绕在身上的线团,它赖皮地抱住自己的大腿,它……很多很多。画面开始模糊,晕出红色的圈圈点点,再度清晰时,是大白躺在血泊里的场景,一动不动,了无生气。

    李吟玉猛地睁开眼睛,胸膛里充斥的是前所未有的窒息感,怀里空荡荡,她一下惊起,着急想要搜寻大白的踪迹。身上传来刺痛的同时,一双手阻住了她的动作。

    她这才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简陋的竹屋,身下的床,姑且称它为床吧,是用几块木板拼接而成的,没有枕头,也没有被子之类。这些就罢了,最令她感到惊奇的是面前的少年,居然是温绍亭!

    “放开。”李吟玉心情不好,说话也不怎么客气。

    “你身上有很多伤,不宜乱动。”温绍亭撤回手,温声道,看她根本不听劝下得床来,便加了句:“如果你是想找你的猫的话……它已经死了。”

    那个字眼钻进耳朵,崩溃了所有的理智。李吟玉停下脚步,回头怒斥:“你胡说!”而内心清楚明白,大白凶多吉少,定是真的离她而去了。

    跟着温绍亭步出竹屋,终是见到那小小的身子,雪白的毛发被鲜血染得通红,安静地躺在翠绿的草地上,眼前的画面与梦境重叠,交相闪现,折磨着她的心。

    李吟玉两腿一软,整个人跪倒在地,她绷着面孔,小心翼翼地将大白抱起,一如平时哄它一般,声声唤着它的名字,希冀它还会睁开澄黄的双眼,还会伸展粗短的四肢,还会冲着自己撒娇耍赖。

    可是,再不会了,它是那样沉静,沉静得仿佛未曾生动过,仿佛下一瞬间便会烟消云散。

    终于,李吟玉‘哇’地放声哭了出来,疯狂的,绝望的。

    温绍亭站在不远处,这个样子的她是他从未见识过的,印象里,她是那么惹人厌烦,避之唯恐不及,而此刻,她的那般模样,梨花带雨,落在眼里,着实令他心疼。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是什么时候起了微妙的变化,是什么时候开始关注起她,他只知道,看着她如此伤心,他很想将自己的肩膀借给她,给予慰藉。

    脚跨出一步,复又收了回来,在自己明确告诉过她让她远离而她明显对自己没了以往的热忱后,他犹豫了,叹了口气,还是守在这里静静看着吧。

    哭了许久,李吟玉才平复了悲伤的情绪,她抱着大白起身,腿已经麻木了,一个趔趄再次摔倒在地,有身影来到自己身边,将自己扶起,她没有看他一眼,目光已然空洞一片。

    黄昏下的树林,幽美如画。

    温绍亭坐在竹屋里,盯着自己的右手发呆,方才帮着挖坑埋大白时,无意间碰到了女孩儿温凉的手背,轻轻一擦,他难免一愣,动作有些凝滞,拿眼角瞧她,她丝毫不为所动,在她看来,他的手和泥土并无两样吧。

    是他太敏感。

    而那女孩,温绍亭抬眸望过去,眼睛还是红肿的。他从不知道人和动物的感情可以深厚到这个地步,那只猫的尸体被泥土彻底覆住,女孩儿的泪水再一次决堤,哭到精疲力尽,又晕厥了过去。

    李吟玉再次转醒,情绪稳定了许多。只是想到什么,她又忍不住炸了。自己竟然把姐姐姐夫忘得干干净净,还有,现在天色已晚,爹爹和娘亲不见自己回去肯定急死了。

    糟糕入耳,温绍亭便猜出她在担心什么,“你姐姐和姐夫没事,倒是府上,我看确实得动身了,你要是忍得住痛,换了衣裳我们即刻出发,我送你回去,你有什么疑问,路上再问我。”

    李吟玉脑袋还有点晕,花了好一会儿才咀嚼完他的话,满腹疑惑的同时,瞥见床头放置了一套干净的衣衫,迷糊的眼神挪过去,求解。

    “这是我差连西买的,可能不合你的尺寸,先将就着吧。”温绍亭淡淡解释,“另外,我还让他雇了辆马车。”

    连西是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的侍童,常跟在侧,发现昏迷的李吟玉后他第一时间便让其请了大夫来看,幸好都是皮外伤,没什么大碍,上了药休养几天便好。把大夫送回去时,顺便买了衣服。

    马儿来回跑了三趟,现下正在吃草,还没吃得够饱,被迫又要赶路了。

    “那会,我刚把昏迷的你带到竹屋,你姐夫便寻来了,他将你托付于我,并让我转告你,他们一切安好,无需挂念。”

    马车里,温绍亭平缓叙述着,李吟玉就坐在他边上,知道姐姐姐夫无事,她也就安心了。眼梢轻抬,不着痕迹地瞥了眼身畔的男子,这些年来,刻意忽视他,忍着不去靠近,只为抹去懵懂无知时的那点青睐。而她所有的努力,在这样的陪伴下全数瓦解,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可以和他离得这么近,静静地说着话,若不是刚失去心爱的大白,她一定雀跃得飞起来。

    “谢谢。”李吟玉由衷道,真的很谢谢他,谢谢他救了自己,谢谢他帮忙一起挖坑,谢谢他考虑得这般周到,一直都觉得他是一个冷漠如冰的男子,原来,竟也可以温暖如斯。

    “对了,你怎么会来这里?”猛然想起这茬,李吟玉甚觉奇妙。

    “我娘病了,急需几株吉桑花入药,大夫那短缺,我记得这边山头开了许多,反正闲着,便过来摘取,摘完正要回去,那么巧就发现了滚落下来的你。”

    早已打好腹稿,这一番谎话温绍亭说来溜得很,眼皮都不眨一下,哪会有那么巧的事,娘亲是病了,不过普通伤寒,他是特意跟过来的。

    今日乃襄郡王离城之日,他也不清楚自己抽了哪门子风,觉得应该能看到某人,便等在了临近襄郡王府的茶馆里,当然,他更不清楚自己为何这么迫切地想要见一见某人,可能是因为,上次国宴上没见到她,却发现一个俊美的少年到处打听她的缘故吧。

    彼时,得知她没有来,那个邻国皇子很是沮丧的样子,他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认识的,他只知道那个名字从别的男子嘴里吐出,内心升腾起了一股不容忽视的愤懑之气,他在不爽。

    大中午,人烟寥落,襄郡王的马车缓缓驶过眼前,轿帘是拉开的,他真的见到了那女孩儿,娇俏的容颜,满是不舍。

    马车远去,原想打道回府,却发现邻桌的客人很是可疑。他们暗中跟上马车,他暗中跟上他们。而后,才有了滑坡底下的相遇。

    一切并不是偶然。

    约莫一个半时辰前,重华宫。

    太后穆刘氏正拨弄着艳美的花儿,她派出去的侍卫便回来复命了。

    “怎么就你一个,其他人呢?”

    “回禀太后,属下带人围堵襄郡王,顺利完成任务准备撤退之时,竟有援兵来袭,兄弟们不敌而亡,属下也是中了一剑,装死逃过。”

    “完成任务……”穆刘氏掐下一枝看不顺眼的花骨朵,幽幽道:“你确定他们都死了吗?”

    “是的,襄郡王夫妇皆被利剑穿心而过,绝无生还可能。”

    “那就好。”只要解决了穆敬风,死掉几个侍卫算什么。“你先下去吧,好好养伤,本宫回头重重有赏。”

    “谢太后。”

    侍卫弯腰躬身退出,面孔朝地,所以高高在上的太后并不能看见,他眼里一闪而过的狡黠之光。

    李吟玉回到将军府,本是免不了一顿责罚的,但温绍亭出面,说是自己不好街头巧遇非要带她去爬山,不当心摔惨了不说,还把猫给丢了。李原一看到那些伤,心疼得要命,哪里还舍得说半句狠话。

    在青青的悉心照料下,李吟玉身上的伤好得很快,她瞒住了爹爹,可瞒不住青青,对方软磨硬泡,她全盘托出。

    “姐夫应该料到会有暗杀,他的意思是,就当我没有跟去,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你也一定也要守口如瓶。”

    “小姐放心。”青青郑重点头。

    考虑到宝贝女儿为了养伤闷在府里许久,趁着气候凉爽下来,李原特意关照李承烨带她出去玩玩,李吟玉自然乐得开怀,带上青青,一道出了府。

    今日正值有花船表演,李承烨带头一路往西,停在了波澜壮阔的雨花江畔,那是临阳城内最著名的江流,江面宽得很,此刻并排停了十来艘巨大的船舶,外形美观,装点得格外抢眼,全部整装待发的样子。

    所谓的花船表演,就是把地面上舞龙舞狮那一套搬到了船上,一面游湖,船只交错,红红火火,放眼望去,颇为壮丽。

    一圈下来花了好些辰光,船舶重新停靠在岸,等待着有雅兴的游客开始新的航程。

    “要不要上去坐坐,据说一会船上还有节目。”想到什么,李承烨赶紧补充,“哦!我忘了你晕船。”

    话被截在嗓子眼,李吟玉甩他一个白眼,“你和无痕哥哥去吧,我们去别的地方玩。”

    “也行,咱们老地方见。”

    “知道啦。”李吟玉拉着青青,逆着人流离开了雨花江。

    临阳城的街道总是如此熙熙攘攘,也似乎总是有新奇的玩意儿,李吟玉东瞧瞧西看看,忽听‘哎呦’一声,冷不丁踩到了某人的脚。

    “没事吧?”不好意思地缩脚问询,那个女孩和自己差不多大,衣着打扮都很贵气,应该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她弯腰去拍鞋面上的灰尘,是以无法看清她的容貌,只是那形态看上去十分眼熟。等她倨傲地抬起头来时,李吟玉不由惊呼:“是你。”

    她认识这女孩,尚书家的五千金崔意涵,那个总与自己不对盘的讨厌鬼。

    “我当是谁家的野丫头呢,举止这般鲁莽,原来是将军府上的三小姐呀。”看清踩了自己的人后,崔意涵挑着眉梢冷嘲热讽:“半点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儿,难怪温少爷不喜欢你。”

    李吟玉本不想理她直接走人,但听到那戳中心脏的三个字时,她顿时停住了脚步。对方明显地挑衅,若不回应一下,岂不是长了她的志气灭了自己威风么,这种窝囊事她才不干。

    “闻到没,好浓的酸味呀,你是在嫉妒吗?”

    “呵!我嫉妒?”崔意涵冷笑一声,“我是在同情你啊。”

    “我也挺同情你的,逮着机会便与我作对,你累不累啊?”

    “你还不知道吧,”崔意涵没有理会她的话语,径自说到:“温家大少爷对你厌恶极了,早就不满你们自小定下的婚约,执意要悔婚呢。”

    “你胡说。”

    “我四哥亲口跟我说的,他和温少爷最要好了,温少爷有什么事都会告诉我四哥,不信你自己去问温少爷啊。”

    “我们前不久还约了一块爬山,他对我可好呢,你休想挑拨离间。”压下初时的不淡定,李吟玉装得气定神闲,“我还有事,就不陪你唠嗑了,青青,我们走。”

    那丫头说得煞有介事,想来并不是假话,一想到温绍亭想悔婚,胸口便像中了一箭般抽痛。李吟玉低着头往前,闷闷不乐。

    “小姐别信她,她就是羡慕嫉妒恨。”青青颇为气恼,“她对温少爷早有爱慕之心,巴不得你跟温少爷出点什么事呢。”

    “我想喝口茶静静。”

    正巧旁边就是常去的那家茶馆,李吟玉二话不说走了进去,直奔楼上雅间。

    刚爬上二楼,便看到一对身形从走廊尽头的雅间退出,马上就要转身走来,李吟玉赶紧拉着青青往旁边摆着的一棵绿树后躲去,幸亏这植物够大,足以遮住她们两人。

    潜意识的,在刚跟别人讨论过关于那个少年的话题后,她有些害怕见到他,不想就这样正面对上。

    那少年便是温绍亭,身旁跟着的自然是崔君昊,两人刚喝完茶准备走人,顺便聊着天。

    有个疑问憋在崔君昊心里很久,他酝酿了会儿,状似不经意地问:“听说前些日子你和李家三小姐出去玩还亲自送她回府,这么细心,该不会是喜欢上她了吧?”

    “怎么可能,我讨厌她还来不及,如何会喜欢?”听到那问话,温绍亭本能地否认。他尚不清楚自己对那女孩究竟是怎样的情愫,只知道绝不是以往的厌烦,只知道看着她和别人亲密无间却对自己视若无睹时心里很不是滋味。喜欢吗?也许吧,只是他不想承认,或者说不想轻易承认,在还未确定她的心思之前,他不想先松口。

    所以,在接触到对方明显质疑的眼神时,温绍亭违心强调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讨厌女人,她也不例外。”

    “是吗?”

    “当然。”

    脚步下楼,交谈声逐渐远去,李吟玉沉沉地闭上眼,往后倒在墙上,那几句话语盘旋在脑海,挥之不去。今天真不该出门,这样就不会遇见崔意涵,也就不会上这茶楼,更加不会听见温绍亭与崔君昊的谈话,便不会如此伤心了。

    崔意涵说的果然是真的,可是那天那个少年却是那般温柔,陪了她那么久,镜花水月么?还是因为,他打定了退婚的念头,觉得有愧于她,想补偿一些?

    她这辈子最初的心动便是温绍亭,以往的情况虽不怎么乐观,却也不至绝望,而此时此刻,她是真的尝到了失恋的苦涩。他喜欢的其实是男人吧,既然这样,自己又何必硬挤进去。

    想到这儿,李吟玉猛然立起,言辞铿锵:“我才不要被退婚呢,多没面子呀,要退也是由我来退!”

    眼看主子愁容满面,青青正想出言宽慰几句,不料对方突然炸出这一句,把送完茶水从走廊另一端过来的小二都吓住了,太丢人了,青青掩面,可不可以假装不认识她啊。

    细雨绵绵,滴滴落在停在岸边的乌篷船上,落入平静的湖里。

    竹帘挑起,从舱里探出一颗脑袋,精致的眉眼,粉黛略施,赫然是崔意涵。她眺望了一番,放下帘子钻回去,一面撅着嘴道:“四哥,他会不会不来了?”

    崔君昊淡然坐定,沏着茶,漫不经心:“不会,绍亭从不失约。”

    “那怎么还不过来嘛?”

    “是你太心急,约定的时间本就没到,若是等不及你先回去好了。”

    “才不。”崔意涵斩钉截铁,四哥好不容易答应带上自己,等多久她都乐意。

    那个少年藏在心底多年,早就想找个机会跟他正式认识一下,四哥常与他一起,她好多次求着四哥介绍相识,可四哥总说人家是有婚约的人,这样不合规矩。

    以往她是顾忌着,现在好了,他和李吟玉的婚约取消了,那么自己的爱慕之心便无需掩藏。是以一听说四哥又约了人家,赶紧求着跟来了,虽然四哥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但这丝毫影响不了她的激动与兴奋。

    隐约传来窸窣的声响,接着船体晃了晃,有人上船了。

    “他来了!”崔意涵掩不住欢喜,端正坐好,矜持又淑女。

    温绍亭收起纸伞进入船舱,抬眼微愣,眉头不自觉蹙起,把纸伞搁在角落,过去落座。

    “来啦,”崔君昊笑意吟吟,看到对方衣摆处的水渍,忙拿过一旁的干毛巾为他擦拭,一面咕哝:“雨不是很大啊,怎么把衣服给淋湿了?”

    “不碍事的,一会就干了。”

    崔意涵默默看着两人互动,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四哥温文儒雅,也很爱护弟妹,但眼前那幕似乎并不只是单纯的兄弟间的友谊,似乎……她也好想像四哥那样为温绍亭拭衣,而自己怀揣的是倾慕的讨好之心,难道四哥也……

    天呐,她不敢再往下想。

    “有酒吗?”不满桌上的茶壶,温绍亭懒懒发问。

    喝什么茶,他现在只想举杯浇愁,那个李吟玉,居然不声不响让她爹来把婚给退了,岂有此理。

    这愁要从前日说起。

    那会,温绍亭一回府便听闻了李将军造访之事,也知晓了他来此的目的。那一瞬间,整个人都不好了,直奔书房,推门便问:“爹,你同意了?”

    温如卿放下笔,从书案上抬起头,很快就明白了儿子所指为何。

    “当然。”

    先前李原来退婚,他也是吃了好大一惊,那丫头不是向来喜欢绍亭的吗?早前绍亭想悔婚,嚷得很凶,都被他压了下来,温李两家门当户对且交情深厚,玉儿又着实乖巧可人,他认准了这个儿媳妇,再等一年玉儿及笄两人便可成婚,眼看即将修成正果,怎料生变。

    温绍亭眉目紧皱,胸口堵得慌,他知道李原过来定是李吟玉的意思,只是他不知道那家伙为什么突然反悔了,之前不都好好的吗,难道她有了另外喜欢的人?想到这个可能,他更觉烦闷,忍不住抱怨:“你们怎么能把婚姻当儿戏?说定就定,说悔就悔,有问过我的意见吗?”

    反应这么强烈?温如卿饶有兴趣地倾过身子,支着下巴琢磨:“你这是不想退婚的意思吗?这倒怪了,之前嚷着绝不会娶玉儿的人是谁啊?”

    听了这话,温绍亭才惊觉到自己的不甘以及不愿,不甘她眼里没了自己,不愿与她取消婚约。收敛了情绪,他嘴硬道:“我只是觉得,你们一点都不尊重我。”

    自己的儿子自己懂,温如卿哪里猜不透他的心思,语重心长:“玉儿还没嫁人,你俩要真有缘的话总会在一起的。”

    是吗?那他们一定是有缘的,温绍亭喝着酒,回想起年少时大街上的初遇,茫茫人海,偏偏遇见了彼此,不是缘分是什么?

    时间无声流逝,崔意涵被忽视得彻底,温绍亭不主动与她打招呼就算了,四哥居然也把自己当空气,忍无可忍,只好假咳了几记。

    “哦对了,绍亭,”崔君昊突然反应过来的样子,其实他是故意的,他早看出五妹对绍亭有好感。他不喜欢看到绍亭和女孩子在一起,李吟玉不可以,自己的妹妹同样不可以。牵起笑容,随意介绍着:“这是我五妹,意涵。”

    崔意涵立刻绽放出最甜美的笑容,随着话语出口,浅浅的梨涡若隐若现:“温少爷,还记得我吗?”

    她满目期盼,等待着对方肯定的回答,论相貌,自己可不比李吟玉差;论见面次数,也不会比李吟玉少。

    温绍亭只望过去一眼,视线回到酒坛,冷冷道:“不记得。”

    话落,崔君昊暗喜了一下,抬眼瞧他的五妹,一脸郁卒,早就告诉过她绍亭对女孩儿向来冷淡,只是她一直觉得自己可以成为例外。

    “君昊,你若早说会带上不相干的人,我就不来了。”温绍亭毫不避讳地说出心里话,本就因退婚一事心情不爽,这不是给他添堵么?她又不是李吟玉,干什么在他眼前晃啊。

    话语清晰入耳,崔意涵鼻子一酸,她没想到对方如此不待见自己,一改往常傲娇的姿态,她嗫喏开口:“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的出现会让你不快,你不要生气,我马上离开便是。”

    这么说只是想要被挽留,想着对方总会顾及四哥的面子,不忍心让自己离去,却听他说:“那你还不快走。”

    如遭当头棒喝,崔意涵不悦地咬了咬唇,望向崔君昊求助,对方却摊了摊手表示无可奈何。她鼓着腮帮子,满含怨气出了船舱,伞也顾不上拿,直接冲进了雨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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