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吟玉常听大人们这样讲,便总憧憬着有朝一日可以亲临体会,越长大,这个念头就越强烈,待到及笄,想远游的心怎么也藏不住了,跟爹爹一说,没想到轻易得了批准。
而李原之所以答应得这么痛快,自然有他的考量,先帝已去,自己在朝堂的地位远不如前,皇上对他的芥蒂又昭然若揭,不仅如此,暗里似乎有一股势力,针对着他,或者说李府,也许玉儿出去能躲过一劫。
那丫头一走,府上明显少了许多生气,日子快如流水,又仿佛慢如蜗行。
正值艳阳高照的午间,某镇某街某客栈,李吟玉吃饱喝足,拿出地图研究起来,青青凑过去,鄙夷道:“小姐,你拿反了。”
呃,难怪看着那么别扭呢,李吟玉吐了吐舌头,把地图翻转过来,好一会才找到当前所在地,一番比较,对着地图指指点点:“貌似走这最近,我们接下来就去这里,天黑之前务必赶到。”
“好,我去结账。”青青说着拿起行李走到了柜台边。
听到声响,掌柜的从账本上抬起眼,打量着说:“姑娘是外地人吧?”
“是呀。”
“可有心上人了?”
青青一愣,这掌柜的管得也太宽了吧,本不想理睬,无奈好奇心作祟,便实诚答:“没有,怎么了?
“那姑娘何不住一晚再走?还有你家小姐,她应该也没有意中人吧?今晚可是本镇一年一度的灯巧节,去逛逛,说不定就遇上了个有缘人呢。”
什么乱七八糟的,青青腹诽了一句,不耐烦地催促:“快算算到底吃了多少钱,我们急着赶路呢,你说的那个我没兴趣。”
“我有兴趣!”李吟玉蹦过来,同掌柜的强调了一遍,“我有兴趣,你跟我具体说说。”
正主儿发话,掌柜的见有机会留下这门生意,便眉飞色舞地解说起来:“灯巧节是我们这里最热闹的一个节日,好多姻缘都是因了它而诞生的。到了酉时,尚且单身的男女们便聚集在西街的两头,挑选自己中意的花灯。花灯样式不一,每个图案都做了两份且只有两份,南北对分。选好花灯后便可出发寻觅了,若是遇到和你提着相同图样的花灯,就说明你们有缘喽。”
“听起来很好玩的样子……”李吟玉趴在柜台,很快想到了一个问题,脱口问:“对方若是同性呢?”
“不会,男南女北明确分开的,不过花灯的数量远远超过人群数,就算拿到了一对,也不一定能遇上,若是遇不见的话明年再来好了。”
“好。”李吟玉爽快到,“青青,我们就在这住一晚,明早再动身。”正好赶路有些累,可以补个午觉。
酉时还没到,街上便人头攒动了起来,李吟玉也早早用了晚膳拉着青青跑出去了。
这个时候的天色还并不暗沉,恰逢十五,月色格外清亮,映照着街边被装点得异常漂亮的树木,氛围绮丽,绝对良辰美景。
往北面而去,一路遇上的都是些打扮得清新靓丽的妙龄少女,她们三五成群,欢声谈论着什么,巧笑倩兮。
“小姐,你不喜欢温少爷了吗?”
听到那个名字,李吟玉兴奋的神色一下黯然,虽然一直逃避着,但心里始终记挂着他。冲动是魔鬼,她真的有些后悔求着爹爹去退婚了。沉吟了半饷,她凝望着头顶那轮圆月说:“喜欢啊。”
“那为什么还来这里,小姐想遇上所谓的缘分么?”
“玩玩嘛。”李吟玉眨了眨眼,挥开愁绪,“快走,就要开始了。”
“我要那个……”
“你看那只八仙过海的好不好看……”
还未走近,嘈杂的议论声便传了过来。李吟玉放眼望去,不禁欷歔,这场面不见得多么壮观,但那么多少女挤在一起,各型各色,足以令卖花灯的小伙儿们大饱眼福了,掌柜的跟她提过,一个花灯一两银子,而卖主清一色全是男性。
李吟玉拽着青青好不容易挤到了前面,旁边的少女左挑右选,打不定主意买哪一个,嘴里碎碎念着,还不停征求同伴的意见。
后面一大批人还在等着,她如此磨蹭着实不该,李吟玉有些看不过去,便说:“姑娘,缘分是可遇不可求的,你这样挑选没意思,看我的。”说罢随手拿起一盏花灯,压根没看上边的图案,就吩咐一旁的人儿付钱。
“搞定,就这么简单。”
“噗。”就着昏黄的月色与明亮的灯火,那姑娘瞅了一眼李吟玉提在手上的花灯,忍不住笑出声来。
李吟玉不明所以地垂下头,便见做工华丽的花灯上印着的赫然是一只张着大嘴似在打哈欠的癞蛤蟆,丑陋至极。
同样看清了那上面的图案后,青青掏银子的动作停滞下来,不确定地问:“小姐,真要这只吗?”
“当然要,你看它憨憨的多可爱呀。”李吟玉毫不犹豫,癞蛤蟆就癞蛤蟆吧,反正她又不是诚心想找什么有缘人。“你呢,要不要也提一只走寻个缘什么的?”
“不用,我要一辈子缠着小姐,赖在小姐身边。”
理所当然的话语,暖在李吟玉的心窝。青青于她来说不仅是丫鬟,更是妹妹,总是得嫁人的,她才不会耽误她的终身大事呢。
李吟玉兴冲冲地点燃了灯芯中的蜡烛,随着大部队,涌入人潮。联想到南面的情况,脑海中自动浮现出‘一大波帅哥正在靠近’的画面,忍不住笑出声来。本来她无心寻找另一个和她选了同样花灯的人,不过现在改主意了,她倒想看看会不会有男子也选中这只癞蛤蟆,积极性高涨。
走了好半天,终于到达流月池,那是一个不小的圆池,池水清澈见底,泛着幽幽的蓝,明亮的月色投在池里,随着波纹流荡着,煞是美妙。
掌柜的说,提了花灯的男女便是相会在流月池边,西街乃南北向,流月池在最中央,到了这里便不再前行,而是往东面的支道逛去,那一整条街上聚集了各种有趣的玩意,男女们一面找乐,一面寻缘。
“来,坐下歇会吧。”李吟玉腿有些酸,找了个干净的地儿,招呼青青过来,一面将花灯搁在地上,放松地伸了个懒腰。这时一阵风吹来,掖在衣袖中的丝帕随风扬出,眼看就要飘走。
那丝帕是雪儿姐姐送的,可不能丢了,李吟玉正想起身追回,就见一只手将其捉住,然后,一双眼睛望了过来。
夜色昏暗,那张面容背着月光,显得模糊不清,看打扮应该是个男子,只是体型相对于正常男子来说有些纤弱。他也提着个花灯,慢慢向这边走来。
“姑娘,这是你的吗?”
离得近了,那脸庞也清晰了一些,大概是因为月色的缘故,使他整个人看上去无比清丽。而他音色低沉,带着点鼻音,似是感冒了。
“是我的,谢谢。”李吟玉接过丝帕揣进兜里,余光扫到男子手中提着的花灯,跳动的火焰映出上面的图案来。她猛然抬头,脱口而出:“咦,我们的花灯很配耶。”
那花灯上的图案青青早就注意到了,听主子一说还以为自己眼花,确认之下不由调侃:“小姐你什么眼神呐?”
见男子锁眉同样不解的样子,李吟玉便提起地上的花灯,指着那一坨俏皮地解说:“看,我的是癞蛤蟆,而你的是白天鹅,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是很配吗?”语毕才惊觉这话太不矜持,实在不该对一个陌生男子说,可又不知道为什么,那么自然就说了出来,毫无顾忌。
男子听闻,扑哧乐了出来,打趣道:“那样的话,咱们应该换个花灯。”
换个?他想吃她?此般话语,伴着那沙哑的音,在这迷人的夜色里,竟然格外暧昧。李吟玉当然知道他只是随口一说,却还是觉得尴尬,连忙转移开话题:“你喜欢天鹅?”
“不是,随手抓的,缘分这东西可经不起挑选。”男子淡淡道,觉得眼前这丫头有些意思,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李吟玉,你呢?”
“若有机会再见,我便告诉你。”男子的嘴角牵起一抹神秘莫测的笑来,一如钓到了想要的鱼儿,那笑容隐在夜色里,不为人觉,他挥一挥衣袖,就此别过。
望着那背影渐渐远去,李吟玉嘴巴微撅,亏大了,难得遇上个如此投缘的人,不知对方是不是也这么想,没看清楚那张容颜不说,连名字都没套到。
数日后,李吟玉主仆两途经兴业城。
“青青,我饿了,你说我们是去吃小餐呢还是大餐呢?”进城不久,李吟玉就拍着瘪下去的肚子如是说,等了会儿却没听见回答,疑惑地转回头,发现身后全是一张张陌生的脸孔,哪还有青青的影子。“青青?青青!”
惊呼的同时四下眺望,却毫无所获,那丫头是什么时候不见了的?怎么一点察觉都没有?往回寻无果,问路人也无果,李吟玉有些慌了。
“咕……”
肚子开始抗议,真的好饿,可是找不回青青,她都没有心思吃饭。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银两全在青青那里,自己身无分文,根本吃不起饭。而且这次出门为了不遭贼惦记,手镯什么的她都没戴,要不然还能当点银子救急。现在浑身上下除了衣服就只有临走前娘亲特地去庙里求的平安符,这玩意再多的钱她都不会换出去,再说人家当铺也不收啊。
正值午饭时间,不断有香味入鼻,李吟玉胃里的馋虫全被勾引了出来,她舔了舔嘴唇,可怜巴巴地倚着墙角蹲下。对面有个乞丐,正啃着香喷喷的白馒头,一口一口,看得她垂涎欲滴,真想扑过去抢下来。
悲哀,自己竟然落魄到了这种地步!
“咕……咕……”肚子锲而不舍地叫唤着,眼前开始冒星星。
好饿好饿,青青那家伙究竟跑哪去了,要是她一直不出现,自己会不会成为史上第一个饿死的名门千金啊?
不行!失节事小,饿死事大。李吟玉瞧了眼对面的福溪酒楼,猛然站起,决定先去填饱肚子再说。旁边是个首饰摊子,她跟摊主把青青的外形描述了一遍,交代他若是青青找来就让她去对面,自己在那吃饭,摊主是个好人,爽快答应了帮忙,她便安心地去了。
酒楼里装饰得很有档次,客源挺多,李吟玉饿得头昏眼花,上来就点了好多菜,这些菜名都取得十分雅致,价格自然也不菲。
菜肴一道道被端了上来,摆了满满整桌,李吟玉真想不顾形象大快朵颐,考虑到要想好全身而退的对策顺便等青青救世主般地出现,便细嚼慢咽了起来。
然而,再怎么拖延,这顿饭还是吃完了,办法没有想出,青青更是没有来。
李吟玉咽下最后一口肉,仔细观察起周围的形势来,掌柜的埋着头大概在算账,小二们各自招呼客人,自己这桌离门口挺近,十来步吧,旁边的那桌客人正好付完钱准备走人。
天时地利人和!自己只要混入那桌客人中假装是他们的同伴跟着一起出去就好了,小二们应该无暇顾及到这边。
打定主意,等那四五个人经过身旁时,李吟玉立刻起身贴了过去,却不料只走了两步,一个尖利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嘿,你干嘛去?站住!”
好奇的目光聚拢过来,知道行迹已败露,李吟玉撒腿就跑,眼看就要跑到门外,突然从近旁窜出一人,把她逮了个正着。
今天怎么这么背呢?她使劲挣扎,徒劳无功。
“跑啊,你再跑啊!没钱还敢来这!”小二恶狠狠道,他听到那声叫喊后就觉出了原委,最讨厌这种吃霸王餐的,真是可恶至极,实在没钱又饿得慌的话,大街上去抢两个馒头不就好了么,非得来这儿装阔。
成为焦点被议论,李吟玉羞愤得直想找条地缝钻进去,太丢脸了,这辈子都没有如此丢脸过,双手被紧紧扣住,推搡着押到了柜台边上,听候发落。
掌柜的面无表情,摸着下巴慢条斯理地说:“小姑娘,天下可没有免费的午餐,吃了我的东西不留下钱是不对的,你自己说吧,怎么处理?”
李吟玉明白今天是躲不过了,索性凛然道:“不好意思啊,要不我给你们洗盘子抵工钱吧。”
“我们这里不缺人手。”掌柜的横眉冷对,上下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人,见她穿着得体,气质不凡,身上应该有值钱的东西,便吩咐小二,“带下去搜身。”
搜身?!李吟玉一个激灵:“喂,男女授受不亲啊,我没钱,真的真的没钱!”抗议无效,她被拖着往后院而去,这种感觉比被黑白无常押着去见阎王还要绝望。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天籁般清晰入耳。
“别为难人家小姑娘,多少钱,我来付。”那声音这样说到。
李吟玉欣喜地扭头望去,那一瞬间,周遭的事物仿佛都不存在了,她能看到的仅仅只是那个潇洒掏出银子的人,她怔怔地望着,直到那人的视线也迎了过来。
四目相对,那种惊艳的感觉无以言说,她发誓,这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最好看的人儿,倾国倾城都不足以形容那张完美无瑕的脸蛋,在白色衣衫的衬托下,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飘然出尘。不管男女,温绍亭也好,雪儿姐姐也罢,在此人面前都失色了。
虽然对方一袭男子打扮,音色辨别度也很低,但这么漂亮,一定是女孩子,李吟玉如是想,因为长得太好看怕遭到骚扰,便女扮男装,这种心思她懂。
为什么帮她的是个女人呢,这种时刻不都该男子出场的么,不过这个姐姐她喜欢,没来由的喜欢,那是一种特别舒服的感觉,夹杂着那么点似曾相识,也许茫茫人海中曾擦肩而过也说不定。
赎金交完,手便被放开了,一得到解脱,李吟玉赶紧跑到美人姐姐跟前,‘谢谢’两字还未出口,人家便转过身打算离去,压根没再看自己一眼。要不要这么高贵冷艳呐,她几乎以为刚才的对望只是自己的幻觉。
“等等我嘛。”李吟玉提步跟上,很快又折了回来,交待掌柜,“要是一会有个叫青青的姑娘来找我,你就……就让她再去别处找找,请务必帮我转达,麻烦了。”
不等对方回应,她拔腿而去,反正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办,不如厚着脸皮跟着那美人姐姐好了。她相信,只要还在这座城里,总能和青青重逢的。
一古脑儿地往前冲,不料前方那人突然停了下来,李吟玉来不及刹住脚步,就这样撞在了人家的后背。然后,只听一声淡淡的话语从头顶飘来:“干吗跟着我?”
李吟玉揉了揉额头,撅着嘴撒娇:“我没钱,姐姐你去哪,能不能带上我啊?”此人身上背了个包袱,肯定也是外地人,同在异乡为异客,相逢何必曾相识嘛。
“姐姐?”
对方瞪大了眼睛错愕地看着自己,一定是没想到会被自己看穿,李吟玉眯起双眼一本正经道:“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自己方才表现出了那样的男子气概她居然把他当女人,关越无语凝噎,却也懒得争论,自己可能高估她了,也许根本用不着欲擒故纵。于是他挑起眉,邪邪道:“你就不怕我是坏人吗?”
“你要是坏人的话,这天底下就没有好人了。”那相貌是绝对的面慈目善,童叟无欺。
“我去找间客栈住下,你要跟便跟来吧。”
听闻,李吟玉自是屁颠屁颠跟了上去,没想到对方又一次毫无预兆地停下,幸好这次跟得不紧,要不然鼻子又要遭殃了。
“对了,我叫关越。”
李吟玉张着嘴惊喜万分,她刚想问人家名字来着,这算不算心有灵犀啊。关月,她一厢情愿地以为是这个月,反过来不就是朕么,霸气侧漏啊。
“那我叫你月姐姐吧。”
“随你。”
两人一起进了宜宾客栈,定了两间房,既然住处有了着落,李吟玉便安心去找青青了。可一整个下午,仍然没有发现她的踪迹。这个城池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没道理遇不见啊,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惴惴不安地回到客栈,时候已不早,大堂中坐满了用膳的人,李吟玉懒懒上了楼,一推开客房的门便看见桌上已备好了饭菜,心想着美人姐姐可真贴心。虽然中午吃得很撑,但完全不影响消灭它们的积极性。
回来的时候天空便阴沉得可怕,乌云密布,似是酝酿着一场瓢泼大雨。
果然,才刚躺下,闷雷骤响,紧接着便是淅沥的雨声,声势愈见浩大,窗户忘了关,李吟玉赶紧起身,正欲伸手去拉窗棱,一记响雷‘轰隆’炸开,震耳欲聋,吓得她缩回了手。
她最怕打雷的夜晚了,轻的还好,像这种振聋发聩接二连三的惊雷足以让她脆弱的神经崩溃,她习惯性地呼唤青青,没人应答,是啊,青青还不知道在哪呢,一想到她可能还在奔波寻找自己,心里更加难安。
又是一声响雷,李吟玉蹲在墙角,双手紧捂住耳朵,孤单的夜,恐惧感席卷全身。想到月姐姐就在隔壁,她连忙摸着黑噔噔噔跑了出去。
敲门声传来,夹杂着略显急促的呼喊,关越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有些不耐烦地下床开门。
刚翕开一条缝,李吟玉就钻了进去,委屈地说:“月姐姐,外面打雷我害怕,我想和你睡。”也不管对方是否同意,径自往床边移去,蹬掉鞋子跳上床,被窝里暖暖的很是舒服,“月姐姐,你怎么还不过来呀?”
她坐在床头一脸天真烂漫地望着自己,身上只着了一件薄薄的底衫,妙曼的身材在烛火掩映下更显魅惑。关越不自然地移开视线,他想他应该明确告诉她自己是纯爷们,他想他不该让一个压根不熟的女人霸占自己的床,可是在听到她那句不带邪念的话后,他居然一点也不想捅破,于是就这样走了过去,上床。
“月姐姐,把火留着好吗?”见其倾身准备吹灭蜡烛,李吟玉出言请求,雷雨夜她必须有光亮才敢睡。
关越自然依了她,把被子让出,自己裹着毯子躺下,侧过身,背对着她。
电闪雷鸣,风雨肆虐。关越闭着眼,想尽快入睡,然而身后躺着个女子,他的心便无法静下来,他知道对方同样睡不着,她还可以翻来覆去,自己却只能保持这个姿势,因为一旦变动他还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毕竟他是个正常男人啊。
好不容易那边安静了,不再翻身,想必睡着了。头脑愈发清醒,关越索性睁开眼睛,小心翼翼地翻转过身子,怕动作大了惊扰到她。
万万没想到,原本背对着自己的人儿突然也翻过了身来,动作比自己迟,幅度却比自己大得多,于是,两人面对面撞上,她的眼睛居然也是睁开的!
沉静了许久,酝酿了许久的睡意,李吟玉还是无法入眠,干脆再换个睡姿。她知晓身后的空间很大,所以翻起身来一点都不马虎,却怎么都没料到会出现这样的状况。
这个状况太诡异了,按理说两个女孩子挤在一张床上翻个身总会撞面,没什么大不了。可是月姐姐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怎么形容呢,震惊、躲闪、炙热、又带着点小羞涩,相当复杂。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之前嫌热,被子盖得很下,双手都露在外面,一个翻身右手顺势砸在对方身上,不偏不倚,正是左胸的位置。
尽管隔着一层薄毯,李吟玉也能清晰感觉到那里并非俏峰,而是……咦?月姐姐的胸膛为什么一马平川呢?
“啊……”李吟玉反应过来,立刻尖声叫出,只是很快嘴巴就被掩住了。
看她如此惊诧的模样,关越反觉很有意思,调侃着:“大半夜的,低调点。”
“你你你……是男人?!”李吟玉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抱着被子离他远远的,退到最里面,一下撞在了墙上。
关越坐起身,很认真地反问:“我哪里像女人了?”
“哪都像。”这不科学,一个男人怎么可以长这么好看,让她们女人情何以堪。
哦天,她居然和一个认识不到一天的男人睡在了一起!奈何该死的雷电还不停歇,她丝毫没有勇气离开床铺,看到对方一把掀开毯子,她连忙叫到:“你别过来。”
闻言,关越顿住动作,好整以暇地望向她,调笑道:“我要是想对你怎么样的话,你早被我吃干抹净了。”
他说的好有道理,李吟玉无法反驳,转念一想,他丝毫没有那种意图,是不是说明自己完全没有诱惑力呢?这个问题很严峻。
“那你干嘛去?”
“口渴,倒水喝。”关越笑意不减,起身到了桌旁。水壶里的水已经凉好了,可能是对着某人的缘故,直觉口干舌燥,一杯下肚并不解渴,再倒一杯,无意间望见某人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他便举起水杯问:“要喝不?”
“你真的是男人吗?”李吟玉歪着头,再次产生了疑惑。对方披散着头发,在这样静寂的夜里更显妩媚,身材比自己还要好,除了胸平点,活脱脱一个美女嘛,而且毕竟隔着一层衣料加一层毯子,手感没那么准,该不会就是个平胸的女人吧?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压迫感袭来,一抬头,发现对方步步逼近,那表情透着点邪恶,李吟玉神经一紧,脱口而出:“喂,你干吗?”
关越行至床边,曲起一膝盖抵在床沿,身子往前倾。不得不说这床够小的,他一下就凑到了她的面前,伸出双手,将无路可退的她抵在墙壁,锁于自己胸前。
这姿势太暧昧了,那张美到极致的面孔近在咫尺,温热的气息喷在脸上,痒到了心里。李吟玉吞了吞口水,有些气急败坏地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不是怀疑我的性别吗,我想证明给你看啊。”
证明?怎么证明?扒光他自己还是扒光她?李吟玉这会儿已经完全相信他是男人了,因为他的周身散发着一种气势,危险与玩味并存,让她心跳紊乱,只有异性,才能让她如此又羞又恼。他身子动了动,似乎要有所行动,她赶忙回答,“不用了不用了。”
氛围陡然宁静下来,恐怖的雷声不觉间消散了,雨声也听不见了。李吟玉想,一切都过去了,既然这样,那她干嘛要像只待宰的羔羊一样受人威胁啊,趁对方不注意,她猛然出掌,推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没有一点点防备,关越被推开,同时见她如受惊的兔子般蹿过身旁跳下床奔到了门口,关上门之前还戒备地望过来一眼。
那个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室内恢复了静谧。关越扬起的唇角收敛,脸上现出一丝落寞来,为什么自己的猎物是她,为什么内心流窜着那样浓烈的不忍?
雨后的早晨格外清新,李吟玉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走到窗前大口呼吸了一下新鲜空气。昨晚没睡好,现在状态也不是很好,懒洋洋的。不过下一瞬,视线落到下面行走张望的某个女子后,她的精神一下抖擞起来。
“青青——”
分开整整十个时辰,寻回彼此,两人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移动钱库回归身边,李吟玉顿觉神清气爽,早餐点得格外丰盛。两人坐在大堂,一面吃,一面聊着心酸的寻人史。
相对于青青的声泪俱下,李吟玉就淡然多了,她刚提及关越,便见那男子从楼梯拐角处下来,面色倦怠,看来昨晚也没睡好。“快看,我说的好心人就是他。”
顺着主子的目光,青青望了过去,对上那容颜时,一下就被惊艳了,痴痴盯了会儿,怕被对方发觉,不舍地收回了视线。“小姐,这个男人真好看,你是对温少爷没感觉了想转移目标吗?”
“别胡说。”李吟玉瞪她一眼,这丫头真被自己惯坏了,说话越来越没分寸。脑海中忽闪而过一个恶作剧的念头,她看了眼关越,悄悄对青青说:“你没看出来吗,人家是女扮男装。”
“难怪这么漂亮呢。”青青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之前倒没发觉,小姐一说还真是。长这样美,是我也会男装出行。”
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李吟玉使劲憋着笑意,心想,自己这么不靠谱兴许就是被这丫头传染的。
经历了昨晚的事情后,再见到关越,李吟玉显得有些尴尬,对方倒是没事人似的,走过来向她道早安,并在旁边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简单向他介绍了下青青,想到欠了人家人情,李吟玉向青青拿了好几张大额银票,直往关越手里塞,“饭钱加住宿费,多谢。”
关越冷冷扫了一眼那些银票,这么多都够一个寻常家庭开销好几个月了,就算是还也不用这么多吧。“收回去,说了是我请你了。”
“拿着,咱不差钱。”对方坚决不收,李吟玉便不客气地一手抓过他推脱的手,另一手把票子塞到他掌中。
关越原本有点气恼她的执拗,他不耐烦的神色在看到那只抓着自己的左手时,犹如雷击一般,身子猛然一颤。他的目光锁在那里,震惊无比。
那只白嫩细腻的小手,靠近拇指根部的地方,俨然是一颗浅褐色的痣,不大,却足以让他看得清清楚楚。
脑海中尘封已久的记忆,在此刻苏醒。
严冬,大雪纷飞,饥寒交迫,在他以为自己会被饿死或者冻死的时候,便伸来了那样一只手,小巧而精致。那是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儿,出身高贵,因为有八抬大轿当背景,轿子里似乎还坐着个贵妇人。时隔多年,她的音容已无法记起,唯有那掌心的痣,他总记得。没有人知道,那是他最初的悸动。
珍藏于心底的,与眼前这颗,完美契合。
那个时候他只有七岁,父母双亡后窘迫至极。那一天,是他此生最温暖的存在。
面前的李吟玉肯定就是当年的小女孩,年龄符合,身份符合,还有那双眼睛。是啊,他怎么没有认出来呢,那双澄澈透亮的明眸笑起来就像最迷人的弯月,与记忆里如出一辙。
原来他弄错了,在无法确认痣的情况下以为尚书府五小姐便是当年雪中送炭的女孩儿。其实一开始崔小姐拜托自己设法让李吟玉在旅行中死于非命的时候,他是拒绝的,卿本良善,奈何生此歹念,一种信仰被亵渎的失望感油然而生。但自己本就是个杀手,为恩人完成心愿又有何不可。
万幸,悲剧还未酿成。心里懊恨崔意涵的同时,关越想,自己还是要感激她的。
“干嘛这么看着我?”李吟玉被盯得头皮发麻,他这是什么目光呐,像要吃人似的。
“呃……”关越拖长了语调,脑子里百转千回。小时候的事还是不要跟她提了,万一她想不起来自己岂不很没面子。顿了片刻,再开口时,话语低沉,慵懒中带着一丝性感:“知道吗?其实我们早就见过了。”
听到这话的李吟玉先是惊愣了下,然后用意料中的口吻说:“我就觉得你很眼熟嘛,在哪里见过呢?让我想想,千万不要提醒我。”说罢垂首沉思。
“是灯巧节上。”一直没吭声的青青突然插进了话来,音色高亢,“小姐,就是那个帮你捡回丝帕的人。”
“讨厌,干嘛抢我话!”李吟玉撅嘴,她也是刚想到,话都到嘴边了,生生给卡住。
关越抿唇而笑,点头承认。
“可是不对呀。”
一句话两个音,李吟玉和青青异口同声。
“让我先说。”李吟玉颇感奇妙,原来关越就是那天碰见的让自己觉得很有缘的人。当时的月光虽然昏黄,但只要细细一想,还是很容易联想到的,身材、轮廓、说话的语调等。也难怪昨天从福溪酒楼出来后他会突然告之名字,他答应过的——‘若有机会再见,我便告诉你’。不过,有一点还是想不通,“你们的声音不一样呀。”
“声音是可以变的。”关越云淡风轻,若是这点本事都没有,如何当一个优秀的杀手。“而且那天我嗓子不舒服,有点哑。”
何止是有点,李吟玉腹诽,与现在这样好听的中性嗓音比起来,上次那音沙哑得几乎可以说是不堪入耳。她的问题解决了,便把头转向青青,示意她可以开口了,一面舀了勺甜汤进嘴里。
“我记得那天那个人是男的呀,”青青一脸正经,毕竟当时情况特殊,不存在女扮男装去寻缘的可能,那人分明男子打扮。“可你不是女人吗?”
“噗——”李吟玉没忍住,一口汤全数喷出,幸亏对面没坐人,而桌上的菜大半遭了殃。她这算不算是自食其果,在美男面前露此糗样,还能不能愉快地玩耍了?
关越很是贴心,给她递过手边的毛巾,瞧她懊恼得想找地洞的样子,安慰道:“没事,反正都吃差不多了。”只是,为什么自己又被当成女人了,有其主必有其仆么?他很快便知道了答案,那个叫青青的姑娘似是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鼓起腮帮子不满地叫嚷:“小姐,你耍我。”
真是可爱的主仆两。
“你们是出来玩的吧,接下来要去什么地方?”
“我看看。”李吟玉将嘴边的残渍抹净,乐得接过话题,拿出地图研究了好半天,才得出结论,“青云城。”
“我也是去那儿!”关越露出惊喜的神情,还未说出下一句早就酝酿好的话语,就听对方如是说:“这么巧啊,那一起吧。”
这种愉悦的心情,就好像多年来的夙愿终于实现一般。
从这里往青云城,中间隔着许多僻壤的小镇,很长的路途。吃好了早饭,等青青收拾完东西后,三人便一起上了路。
坐马车远不及徒步来得潇洒,所以若非走得累了,李吟玉是不会去买马车代步的。这也正符合了关越的心思,一起走,总比分开坐着惬意许多。
对于这个像邻家大哥哥一样的男子,李吟玉总是有种莫名的依赖感,似乎只要有他在身边,自己便不用担心。不过她也很奇怪,明明之前他说不上冷淡倒也绝非热情,为何这会儿这样殷勤了。帮忙拿行李,饿了去买东西,渴了去找水,不停地找话活跃气氛,彻底打破了起初给她留下的惜字如金的印象。
有他在,旅行变得有趣许多。
这是一个不属于任何城池的独立小镇,颇有江南的恬淡之风,到处都是秀丽的景色。相比那些富丽磅礴的喧嚣城镇,这里是绝对的小家碧玉,温婉舒适。置身于此,心也放松了下来,仿佛什么烦恼都会消散一样。
里弄深深,有老人坐旁闲聊,有仆妇忙出忙进,有孩童追逐打闹,一切都是那样和谐而安逸。突然有惊呼传来,“快躲开快躲开!”伴随着奔腾的马蹄声,一个少年策马而来,他面色慌乱,显然是马儿不受控了。
路人纷纷让开,玩闹的孩子也立刻作鸟兽散,只是有个女孩儿可能年龄太小,一时反应不过来,小步蹒跚,懵懂张望。马儿就要冲到她面前,就算有意识躲开也已来不及。作为离她最近的那个人,李吟玉二话不说,飞身扑过。
但她显然高估了自己的实力,她以为自己可以把女孩儿扑开,免遭马蹄践踏。但是,没有丝毫横向偏移还是怎么回事?她竟然把女孩儿原地扑倒了?
怀里‘哇’一声炸开,李吟玉知道悲剧已然无法避免,即便如此,她也会护女孩儿安好。然而,想象中的践踏感并没有传来。
女孩儿哭得叫人心碎,李吟玉小心翼翼地爬起身,见那烈马就在身前一步之遥,吐着温和的气息,蹄子轻踩着地面,悠然享受某人为它顺毛。越哥哥——在知晓对方的正确名字后,她便一直这样叫他——竟然如此厉害,是他在关键时刻制服住了烈马吧,瞬间,他的形象变得无比高大。
下一刻,巨大的无力感袭来,李吟玉分明察觉虚汗正从后背涔涔冒出。刚才虽然那么大义凛然,内心到底是害怕的,只是忽略了。此时危险过去,那些恐惧因子便一古脑儿钻了出来,她这瘦小的身子怎么经得起马蹄的重踏,想想就胆寒。
于是很不争气的,双腿一软,几乎重新跪倒在地。
又是那么及时的,转过身来的关越将她下坠的身子托住,一手环着她的腰,让她倚在自己的肩膀上。他的后怕绝不比李吟玉少,都怪自己冷漠,如果他早一步为女孩儿挺身而出,她就不用扑出去,也就不用受到生命威胁,现在更不会看上去如此脆弱了。
自己最想保护的人儿,却差点在眼皮子底下受难,他真该死。
“小姐,你没事吧?”青青哭着过来,语音哽咽。她同样吓坏了,幸好小姐没事,要不然她也不想活了。
“没事,缓一缓就好。”李吟玉恢复了些许气色,强行挣脱开关越的环抱,男女授受不亲,虽然很喜欢他,可也不能这样由他抱着,给人看见多不好呀。
作乐般的小心思,却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这一幕真的被人看了去。
不远处的墙边,不知何时站着一个面如冠玉优雅俊秀的少年,挺拔的身子被阴影笼罩,显得有些落寞,面色清冷,寻不出任何表情,似乎一直都将目光望着这里,她一抬头便对了上去。
那张容颜已经好久没有见过,以至于激动错愕的同时,居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周遭的喧嚣都与她无关了,她看不见听不见,唯有眼里那个叫做温绍亭的少年,遗世独立般,占据了她所有的感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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