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咚咚——

    咕咚咚——

    整个人在不断地下沉，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渐渐地，余婳感觉自己已经和每一滴水合为了一体，抑或是整个海洋都被吸入了体内。水滴缠绕跃动的“唰——唰——”声，和余婳体内流动的血以一致的节拍合奏，如脉搏般间歇跳动。

    唰——唰——唰——唰——唰——唰——

    一切的一切，都从这里开始。

    一米，两米，三米……下沉的速度渐渐放缓，仿佛已经能够控制自己的节奏般，余婳慢慢蹬了蹬腿，让身体更加平衡。

    在水下几米深的地方，阳光尚能透过，水体散射出一片绸缎般柔和的光芒。

    逐渐幽深的水色，并不令她觉得可怖。相反，这里如同一个温暖而舒适的摇篮。

    这里她并不陌生，在梦里，她曾经一次次地在这里徜徉，有迷茫，有困惑。现在，或许是解开谜题的时候了。

    是的，她已经把以前的事，清楚地、一点不剩地想了起来，5岁那年的所有的事……桩桩件件，如拼图碎块般在她脑海中漂浮，渐渐拼成一幅完整的画面。

    5岁那年，爸爸无意间带着她来到育安水族馆中一处奇特的展厅，那展厅想来是源界的某处。爸爸眼睁睁看着她跌落到深水池中，然而最后，昏迷不醒的她却从水族馆一楼大厅里的白鲸池中浮了出来，还因此在医院昏睡了很久。

    然而，谁也不知道她在深水池中的奇妙经历。

    不对，那并非局限于水族馆中的深水池，而是无尽的海洋。

    年幼的余婳在海中不断地下沉，不断地下沉，却并没有觉得陷入昏迷抑或感觉不适。相反，一种熟悉的感觉萦绕在心头，涌入鼻腔中的海水仿佛化为温和滋养的氧气，令人惬意得想要睡去。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她只觉得自己已经下沉了漫长的几个世纪。终于，在海的极深极深处，她看到一条通体漆黑的大鱼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游来。

    那是一条奇异的鱼，空洞无神的眼眶里跃动着猩红色的幽光，诡异地摇曳着，然而它的姿态却优雅到了极致，幽微的水光潋滟在它的身上，令它的脊背上闪烁着一种美丽的幽蓝。

    既诡异又优美的一条鱼，简直像个谜。

    它怔怔地盯着年幼的余婳，余婳也怔怔地盯着它。一人一鱼，就这样奇妙地对视着，渐渐靠近。

    当距离那条黑色大鱼很近很近的时候，余婳发现它的眉心似乎有一道小小的裂纹，里面有一小团圆圆的黑影，仿佛是一颗嵌上去的黑珠子。当目光落在那颗黑珠子上时，余婳的心没来由地一跳，一种雀跃又迫切的悸动，令她不由自主地朝着那颗黑珠子的方向抬起了手。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那颗黑珠子忽然从黑色大鱼眉心的裂纹中飞了出来，向着余婳伸出的手掌飞去。那条黑色大鱼似乎吃了一惊，却并没有动。那颗黑珠子落在手掌上后，仿佛有一股吸力牵扯着体内的五脏六腑，令余婳难受得想要呕吐。她闭上眼睛捂住胸口，忽然感觉有一股暖意缓缓在体内流淌，令她感觉好了不少。迷迷糊糊间，自己仿佛在缓缓上浮，那条黑色大鱼却不见了踪影。等她再次睁开眼睛醒来时，已然躺在医院里。

    她的脑袋浑浑噩噩，却奇迹般地记得那条黑色的大鱼，还有那颗令自己难受得昏迷过去的黑珠子。然而她翻遍全身的口袋，却没有看到那颗黑珠子。问过爸爸妈妈，他们更是惊讶得以为自己在说胡话——他们压根儿不相信女儿讲的在海中经历的奇幻的一幕，只是更加耐心地哄着她，让她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

    爸爸妈妈的不信任，让余婳又急又恼，同时，心底也渐渐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或许，真的是自己的胡思乱想吧。

    然而很快，余婳发现先前的经历绝非是一场梦。

    当天夜里，躺在病床上辗转反侧的余婳偶然想到那颗黑珠子时，突然觉得手心一凉，似乎有个圆溜溜的玻璃球凭空冒了出来，塞在手中。她惊疑不定地摊开手掌，月光下，她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掌心的那颗黑珠子。拨弄了一会儿珠子的余婳睡着后，做了一个有趣又离奇的梦。第二天醒来，回想起梦里的情景，仍然会令她惊讶到难以置信。自此，她的夜晚变成了奇幻的世界。

    有糖果般甜美愉悦的梦游——

    比如，梦里她再次跑到育安水族馆，在寂静无人的水族馆中，一个人自由自在地纵情游览。水族馆中只有她一个游客的身影，却并不觉得寂寥，不眠的鱼儿欢快地游动，少了白日的喧嚣聒噪，它们看上去快活了许多。愉快地接受了鱼儿们的召唤，她穿过肥皂泡般柔软的玻璃缸壁，来到水族的世界，跟可爱俏皮的热带鱼们一起在珊瑚丛间纵情遨游。

    比如，梦里她光着脚丫，沿着记忆中的路线迷迷糊糊地找到栈桥，大海仿佛在欢迎她的到来。坐在礁石上，赤脚踢着一簇簇清凌凌、亮莹莹的浪花，心里也仿佛开出一朵花。她还跑到了栈桥上，心意一转，一股清风便托着她腾空而起，越过扶栏，踏着玉兰花灯，坐到回澜阁的屋檐上，静静地看着海。灯塔隐在微润的雾气中，绚丽摇曳的灯光融化在蓝蓝的海波中，交织成绚丽如童话的潋滟光影。

    也有瑰丽奇妙的大冒险——

    比如，梦里她曾来到海洋的最深处，那里有曼舞飘动的海藻森林，细腻洁白的沙地，还有绚丽灵动的海百合。她蹑手蹑脚地穿梭在海藻森林里，猫着腰，大气不敢出，生怕惊动海藻森林上方盘旋着的几条鲨鱼。那几条鲨鱼可真漂亮，绿宝石一样的眼睛，身躯像钻石般熠熠生辉，不过她还是有些担心被它们发现——嗯，就好像是捉迷藏的游戏，要躲起来，藏好自己。不过它们似乎发现了她，又似乎没有留意。怎么办，好想去海藻森林对面的那个洞穴里看看。那个洞穴好深好大，里面好像有什么在发光，会是宝藏吗？

    比如，梦里她被大杂院中女公厕方向的奇异白光所吸引，迷迷糊糊地走了进去，却发现里面竟然是一座宽敞的宫殿般的高大房屋。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屋顶、雪白的地面，还有许许多多雪白的雕塑。那些雕塑仿佛都是形形色色的鱼，有海豚，有鲸鱼，却又似乎并不是。余婳看得似懂非懂，只觉得简朴流畅的线条，似乎给人一种栩栩如生的生命感，既奇幻又美好。她在白色的雕塑宫殿里开心地走着，如同独自在玩寻宝游戏般，惊喜地在宫殿的几个角落中发现了白色大理石砌成的圆月形喷泉池，喷泉池的里面还有美轮美奂的小天使雕塑，只可惜池子里一滴水都没有。

    就在她玩得不亦乐乎时，突然撞到了一尊人的雕像。但是很快，她发现那并非雕像，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穿着白色的衣服和鞋子，眉宇间笼罩着忧愁的年轻女人。她仿佛在想着什么心事，口中喃喃念叨着什么，余婳只隐约听到“造孽……赎罪……什么时候才是终了……”。她想要听得清楚一点，不由自主地循着声音走近了几步，当那个女人的目光冷不丁瞥到余婳的存在时，不由得神色大变。余婳刚要出声，却被她一把捂住了嘴，余婳被她眼中的哀伤和惊惶镇住了，这时她突然俯身在自己耳畔低声道：“千万不要出声！躲在喷泉池的天使雕塑后面。”还没等愣怔的余婳反应过来，她已然被这个女人抱到一处喷泉池的天使雕塑后。见余婳忽闪着好奇的大眼睛看着自己，女人苦笑着，柔声道：“以后不要到这里来了，这里很危险。”说到后面，她的声音低得如同幽咽的风。

    后来发生了什么，余婳朦朦胧胧有些想不起来，只记得自己仿佛还偷偷去过几次，却并没有再见到那个丁香花般笼着愁绪的女人。

    现在想来，余婳方才明白，那次利用时光倒流，回溯到大杂院的二楼时，暗中出手救了自己的刘安蓉，为什么会流露出焦急和忧虑。原来，她5岁那年就曾在那个奇异的白色雕塑城堡里见到过刘安蓉。

    记忆拼图组装完毕。

    余婳整理着脑海中纷繁的思绪，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渐渐地，又陷入一种全新的迷茫之中。其实，她有一个不愿面对的疑问，隐匿在心底最深处的阴霾之中：她5岁那年出院前后发生的事情，究竟是什么时候遗忘的？以至于这么多年来，自己始终苦苦追寻这段缺失的童年回忆。

    余婳突然觉得，冥冥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某个黑夜取走了自己的这段记忆。另外，刚刚拼接成的这段记忆当真是完整、真实的吗？她不由悚然。

    忽然，她身形一顿，只觉得海水中突然有一丝令她不适的气息。环顾四周，却并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对象。

    是了，没有可疑的对象。

    她方才为什么没有留意？海中与梦境中的不同，除了她以外，看不到任何生物。它们，是感受到了危险的气息吗？

    眯起眼睛抬头望去，光线幽微的深色海水，如同被风吹皱般颤动着，掀起青灰色轮廓的浑浊波纹。余婳神色不变，她双眼微微合上，周身被淡淡的白光笼罩，心念一动，那颗沉寂多时的世界珠忽然从她的储物囊中冒出，浮在她的面前缓缓旋转。

    一层层雾一般的朦胧蓝光从旋转的世界珠中飘散而出，缭绕在余婳四周，越聚越多，逐渐形成了一个球形的雾团，将她包裹在内。雾团里足够余婳抱膝坐下，她抬手接过缓缓停下来的世界珠，仔细看了看，却并没有看出它有什么变化，只得将它重新放回储物囊。雾团上笼着的霜一般的淡蓝色光晕逐渐散去，露出几近透明的圆形光壁，就像一个巨型水泡。水泡带着余婳，朝着海的更深处缓缓下降。

    余婳望了望身下的海水，越来越深邃的蓝，无声无息，仿佛在酝酿一个虚幻的梦。她轻轻叹息了一声，仍旧抬起头，望向上方的海水。

    青灰色的浑浊波纹如煮沸的温水般，越发动荡，逐渐地，有灰色、青黑色、暗蓝色的浊影凝实。邓氏鱼、剑吻鲨、鱼龙、幻龙、隐锁龙……甚至还有一条硕大的龙王鲸。它们仿佛在寻找着什么一般，分散开来在海水中四处游弋。

    余婳静静地凝视着上方掠过的这些远古海洋猛兽，似乎想通了什么，她倚靠在水泡上，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眼看着水泡接近了漆黑犹如深渊的海底最深处，余婳坐起身，打量着下方的动静。

    “扑簌簌——”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抬眼朝斜上方不远处瞥去，那里有一块嶙峋的礁石，生着几簇深色的水草，四周静悄悄的，并没有想象中潜藏在暗处、双眼灼灼地窥探自己的怪兽。但越是这样，她心里反而涌起一种异样的不安。

    正当余婳心中起疑时，那块礁石动了，竟是一只模样有些奇怪的大海龟。它缓缓地朝着余婳上方的一个方向游去。

    那大海龟游得越来越近，余婳看清它的模样，忍不住差点惊呼出声。

    它长着扁平的长尾巴，四肢和脚蹼看起来十分强健有力。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它朝着余婳所在的方向微微张开嘴，露出圆锥尖状的锋利牙齿，一双暗色的眼睛诡异地转动着。

    这……真的是海龟吗？

    虽然心知它绝无可能看到自己，但对上那双眼睛，没来由地，余婳心中一阵忐忑。这只突然出现的“海龟”，透着股古怪。所幸离着黑色的深渊入口越发接近，余婳只能默默祈祷，一切能够平安顺利。

    余婳一直留意着那只“海龟”，看到它慢悠悠地从水泡的上方游过，然后朝着上方水藻缠绕的礁石处游去。见它的身影逐渐游得远了，余婳这才松了一口气，又觉得自己有些草木皆兵。

    不过是只寻常海龟。

    不过是只寻常海龟？

    余婳不由得手心一颤：那只海龟从自己身旁游过时，似乎格外慢，而且目不斜视，就仿佛……就仿佛知道有什么在一旁审视着它，令它无法伺机而动。还有，那只“海龟”的眼神……

    就在余婳要转身抬头看的时候，突然觉得一股大力从身后袭来，只见那只去而复返的“海龟”，正用头一下一下猛烈地撞击着水泡，与余婳的视线相对时，它的眼瞳中露出骇人的精光。

    水泡颤了颤，似乎有了一丝裂纹，余婳跌坐在水泡内，她看到上方的远古海洋猛兽正朝着自己逼近。她只觉得四周陡然一黑，便陷入了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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