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74岁,来自孤儿院。不过小的时候,我是有家的。我父母都是普通工人,收入不高,一家三口过着平淡又普通的日子。我妈妈在工厂操作机器时,手受了重伤,从此只能在家里,一边带着我,一边摆摊做点小生意。我爸爸拼了命想赚钱,想得发疯,他一开始是疯狂地买彩票,每次总要买几百甚至上千块钱的,任凭我妈妈如何劝阻,都无济于事。到后来,他开始抽烟赌博,想着在赌场上赚一大笔,然而越赔越多,家里的那点积蓄连同妈妈工伤得来的补偿金,都搭了进去。他们的分歧越来越大,吵得越来越凶,最后免不了动起手来。”
目光从余婳和李圣的脸上扫过,孙淑华仰脸凄切而轻蔑地笑笑,接着说道:
“我3岁那年的冬天,他们又因为一些事情吵了起来,我那个好爸爸一不小心,把我推到了煤炉上,我的半张脸被严重灼伤。家里自然没有钱给我做整容手术,加上我那个迷信的奶奶的‘祖传偏方’,我的半张脸就这么彻底毁了。我父母的婚姻,也在那个冬天彻底画上句号,他们很干脆地抬腿走人,然而谁也没想过带上我。是我的外公看不下去,将我接到了育安。”
提到“外公”时,孙淑华的语气分外柔和,仿佛卸去了周身的气场:
“我外公当时是育安水族馆的展品管理员。他年轻时念过几年书,每天不管多忙,总会给我读故事。展品管理员的岗位是三班倒,但为了攒钱治好我脸上的疤痕,外公主动和人换班,经常一个人把早班中班,甚至夜班都一起上完。
“本以为我能和外公一直这么相依为命,没想到有一天,外公突然中午就回了家,还抱着一个纸箱。我本以为是外公给我买的礼物,欣喜地凑上去扒着纸箱一看,才发现里面是外公放在单位的水杯、牙刷、毛巾等物品。”
说到这儿,她垂下眼眸,望着翻滚的海面,继续说道:“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外公被那个该死的水族馆辞退了,原因是外公‘玩忽职守’,导致重要的展品遗失。”说到“玩忽职守”四字时,她刻意曳长了声调,胸膛似是因为激动而微微起伏。
“我外公被辞退后,经常心神恍惚,他年纪大了,找工作十分不顺,后来好不容易找了份搬运货物的工作,却被一辆大货车撞得当场身亡。那个肇事司机逃了,后来虽然抓到了人,也判了那么几年刑,可是又有什么用?不过一个帝鳄标本的牙齿化石,竟然害得我家破人亡。不过是远古畜生的一具冷冰冰的骨架,能抵得上我外公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吗?既然这么稀罕这些远古的畜生,别说是帝鳄,我还要把所有灭绝的海里的狠角色都复活,回馈育安!”
孙淑华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声音里渗出的深深恶意令人不寒而栗。余婳脑中反复盘旋着“帝鳄……牙齿……”,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却一时想不起。
“你既然知道生命的宝贵,为什么要害死那么多孩子?”李圣沉声道。
孙淑华忽然笑了,眼中闪烁着邪恶的笑意:“那些小孩子一个个装得天真无邪,实际上满肚子肮脏龌龊,在家里骗了父母的钱去网吧打游戏,跟老师家长撒谎逃课出去玩,甚至偷抢东西……留着这样的东西在世上,不过是添了些祸害而已。我这也算是替天行道吧。
“凭什么那些披着天使的皮囊的小恶魔,就可以以年幼无知为借口,毁了别人的一生!我当年明明看到,是那个眼神贼溜溜的黄毛小鬼趁着没人留意,从帝鳄标本上拔下一颗牙齿藏到衣兜里,然后没事儿人似的,笑得一脸天真,跟着家人走了。而我外公,却因为这件事被打入地狱,被单位辞退,被邻居指指点点,最后还被黑心的司机撞死。等我在这边的事情了结,我自然会天涯海角找到那个小鬼,哦,如果他还有命活着的话。”
育安水族馆、帝鳄、龙牙、外国小孩……
余婳一下子闭上了眼睛。电光石火间,她忽然想到一个人——艾伦爷爷。
如果她没有猜错,当年那个偷走帝鳄标本的牙齿的外国孩子,正是表姐王晓琪在国外的邻居——艾伦老先生。
“好了,你们的好奇心我可都满足了,现在你们可以乖乖地睡一觉了。”孙淑华眼中噙着笑意,“我会帮你们换一个有趣的壳子,保证你们大吃一惊。”
“先别急,我还想知道更多关于荒魇古境的事情。”余婳说道,“那里,应该不仅仅是你的源界那么简单吧。”
“拖延时间吗?”孙淑华眼睛微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从小就发现,自己拥有某种极强的精神力,被我碾死的蚂蚁或者蜻蜓,只要我心念一动,就会一下子活过来。后来我十几岁时,无意间发现了观鱼山上有一处奇异的地方,在那里,我可以凭借自己的意志力造物,只不过这种造物只适用于那些智力低下的生物。我将那里命名为荒魇古境。”
“你在那里创造了大量的怪兽,甚至为了吸引更多的试验品来到荒魇古境,你还在那个荒凉的公园深处设了鬼屋。如果我没有猜错,那个荒魇古境,应该也是通往源界的一处秘密入口,或者换句话说,那里也是自由国度吧。你费尽心思在那里大批量地制造怪物,大量攫取海洋能量,其中一个目的就是为了复活你的外公。”
孙淑华不置可否,只淡淡地看着余婳。
“你在大杂院的废弃女公厕的密室中,让孔雷画了很多远古海洋猛兽的壁画,还凿了几处水池,每到月圆之夜,涨潮时引来海水淹没密室,海兽壁画就会变成活物。你让人在育安的很多楼房的外墙上画上远古海洋猛兽和藤蔓的图案,我想,倘若被海水没过,它们也是会变成活物的吧。证据就是,几年前海水轻微倒灌时,一些靠海的房屋的外墙上出现了广翅鲎这样的史前海洋生物。自那次意外曝光后,你便只在市中心的一些远离海域的高楼大厦的外墙上精心布置。等到你的计划得逞,海洋能量失控,淹没整个育安市,育安以及周边城市就会遭遇灭顶之灾。你做这一切,最终目的是为了毁灭育安,甚至毁灭一切。”
“是啊,毁灭掉这个肮脏罪恶的城市——海水淹没过度工业化的土地,远古凶猛海兽吃掉内心龌龊冷血的人类,只有这样,才能重建家园。”
“你的‘造物’源力究竟跟黑死禁术有什么关联?”余婳突然问道。她紧紧盯着孙淑华,似乎要将她瞬间的反应捕捉下来。
然而,孙淑华的反应却有些奇怪,她仿佛对这个问题并不感到意外,甚至暗暗松了一口气,不过她并没有回答余婳的问题,“好了,故事时间结束,你们可以入睡了。倘若你们乖乖地过来,我保证会把你们这身漂亮的躯壳好好地保管起来,要是不听话的话——”
说着,她回眸看了一眼身后,那里隐约能看到鱼龙、海王龙等远古海洋猛兽的身影,“那我就没法保证了。”
“你说了这么多,无非都是你曾经受到的伤害和忍受的痛苦,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害死了那么多孩子,给多少家庭带来难以磨灭的伤痛。你说那些小孩死有余辜,你说你要毁灭育安重建家园,这些难道不是出于你的私欲吗?你只看到了事物丑恶的一面,自动忽略了它美好的一面。育安这座城市寄予了育安人太多的爱和梦想,这里虽不是你的家乡,却也是你曾经生活了那么多年的地方,你怎么能够忍心毁灭那么多人的家园和梦想!”
“事到如今,你们说什么都无法改变我的决心。”孙淑华不耐烦地一挥手,登时,她身后的海浪中浮现出一个个硕大的身影,向着余婳和李圣逼近。
情势紧急,余婳抬头看了一眼上方的天空,栈桥和回澜阁模样的影像越发清晰。她心知,他们必须要在栈桥和回澜阁的影像完全凝实前离开这里,并且将镇噩之门贴在回澜阁中的无字石碑的凹槽上,这样空才可以安然离开,育安也不会发生海啸、地震等动荡。
鱼龙、海王龙等远古海洋猛兽逐渐逼近,它们的眼睛盯着余婳和李圣,浑浊的目光中泛着猩红色。余婳叹了一口气,她抬起手,一团柔和美丽的白色光环出现在她的手中,她缓缓张开嘴,一个个奇妙得不可思议,仿佛能够融入灵魂深处的音符从她口中悠然飘出,随着光芒逐渐灿烂的白色光环,飘洒在附近的海面上。
那些鱼龙、海王龙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恍惚,前进的动作登时慢了下来。
“可恶!”孙淑华一跺脚,将伏在她脚边的一块礁石模样的东西猛地踢到水中,“废物!”
那块“礁石”落到水中却并没有下沉,而是浮在水面,四肢、头和尾巴,从礁石中冒了出来,竟是一只模样奇特的乌龟。
“楯齿龙——”余婳认出了这就是在海底深渊中攻击自己的那只古怪的“乌龟”。她稍一迟疑,奇异的歌谣声断断续续,那些鱼龙、海王龙如同突然醒来一般,继续朝着他们逼近。余婳只得继续唱起《安鱼谣》。
她的歌声越发柔和空灵,几乎与净世之光的白光融为一体,绽放出动人的光辉。那些远古海洋猛兽渐渐停了下来,最后缓缓合上眼睛。白色的光晕洒在它们的身上,一些干涸的伤口和缺损的鳞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恢复。
就连距离较远的那只载着孙淑华的帝鳄也感受到了这份力量,庞大的身躯开始不住颤动,嗜血的眼瞳中流露出茫然和痛苦。
“连你这杂碎都想造反!”孙淑华冷哼一声,手心闪现出一道黑光,恶狠狠地抽向脚下的帝鳄,黑光所过之处,露出一道道红色的血痕。她又继续朝着远处的鱼龙、海王龙抬手抽去,一道道黑光犹如鞭子,重重地抽打在它们的身上。“你们这些肮脏丑陋的东西,居然敢违背我的命令!”
一时间,海面上哀号阵阵,泛起一层殷红。浓重的血腥气,令余婳和李圣忍不住皱眉。
突然,一只距离孙淑华最近的海王龙猛地睁开眼睛,纵身朝着孙淑华的方向跃起,它咧起嘴,露出钢刀般锋利的牙齿,一口咬在孙淑华的腿上。孙淑华猝不及防被偷袭,待看清楚,登时怒不可遏,手中一道道黑光恶狠狠地抽向海王龙,海王龙连连惨叫,跌入水中。但在余婳《安鱼谣》的治愈下,它身上的伤口缓缓愈合。
眼见越来越多的远古海洋猛兽扭头倒戈,朝着自己逼近,孙淑华不由倒退几步。但她突然镇定下来,朝着余婳和李圣露出一个奇异的微笑:“是你们逼我的,那可怪不了我。”
说着,她抬起手在身前的半空中画了一个黑色的圈,黑圈中有浓郁的黑色雾气弥漫出来,她伸手朝着黑雾中一抓,一把浓郁得犹如实质的黑色雾气出现在她手中,她朝着手中轻轻一吹,登时,一缕缕黑雾如同游丝般飘向海中的远古海洋猛兽。如果余婳能看到它们的表情的话,一定会看到此时它们眼中的绝望和恐惧。
一些黑雾渗入海水中,平静的海面开始微妙地动荡起来。
“这是什么?”余婳和李圣惊疑不定地望着海中的情景,隐约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那一缕缕黑雾钻入一只只远古海洋猛兽的眼瞳之中,它们面上的表情痛苦至极,眼神逐渐黯淡下去,似乎陷入了沉睡。
孙淑华的面上露出狰狞的笑意,她看向余婳和李圣的方向:“等它们醒来,就是你们的死期。”
就在这时,孙淑华所在的海面突然猛烈地动荡起来,她一个不留神,竟跌落到水中。孙淑华冷不防呛了几口水,她抹了把脸上的水,看到近在眼前的帝鳄的头颅,不由怒火中烧:“连你也想造反!你难道忘了……”
话音未落,她惊恐地看到帝鳄突然张开嘴巴,朝着自己猛扑过来。
不远处的岩礁上,看到这一连串变故的余婳和李圣也惊讶得瞪大眼睛。余婳看到孙淑华原先所在的地方,有殷红的血雾蔓延开,帝鳄的口中露出孙淑华的半边身子,她双眼紧闭,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脸庞上凝着前一刻的惊惶,大片大片猩红的血如同盛放的杜鹃花,簇拥着她,只见她整个人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这般炫目的浓烈色彩中,孙淑华的脸庞、脖颈、手臂,甚至轮廓竟都给人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就仿佛她是置身在晨曦中的最后一抹星光,下一秒就要化去。
帝鳄忽然扭头,似是朝着余婳和李圣的方向看了一眼,浑浊的眼瞳深处有光芒汹涌不定,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余婳仿佛从它的眼神中读出了一丝悲悯,可是,它为什么会悲悯?余婳有些不确定地看着帝鳄,它亦默默地望向她。
总觉得,这样的眼神似曾相识。
好像有什么念头快要与心底匪夷所思的揣测叠合,余婳不由得心中一凛。就在这时,帝鳄口中的孙淑华忽然眼皮颤了颤,她赶忙收回心思,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孙淑华。然而,不过瞬息的工夫,帝鳄已然再次张开巨嘴,重重地合上。
天地间,再也寻觅不到那抹一意孤行的白色身影。
“她真的……死了吗?”余婳喃喃低声道。
李圣与她并肩站在岩石上,似乎轻微地点了点头,又似乎心绪随着远风飘散。
那个害了那么多无辜孩子的性命,那个差点就毁灭了育安,那个心心念念要复活唯一的亲人的女人,真的死了吗?
没有人能给余婳答案。
好奇怪,没有意想中的快意、欢欣,甚至连如释重负的轻松感都没有。心里面,是一片茫然。
其实在帝鳄合嘴的前一刻,她仿佛看到孙淑华睁开了眼睛,眼中流淌着平和、从容,她嘴角翕动,余婳在那一瞬间读懂了她的意思。
“你说得不对,复活外公才是我的最终目的。”
那一刻,余婳突然有些明白,孙淑华心底的最大噩梦为何会是自己抱走大杂院捉迷藏的孩子的画面——她的内心深处,或许也是抵触甚至畏惧着这样的杀戮的吧。
她真的死了吗?还是化成点点星光,在晨曦中得到了新生呢?
这时,只听一旁的李圣轻叹一声,说道:“拥有造物力的源力之主一旦死亡,她所创造的生物也将一并消亡。”
海面上的那些远古海洋猛兽如同知晓自己的宿命般,有的朝着余婳和孔雷点点头,然后平静地闭上眼睛,余婳甚至看到一只鱼龙的眼中闪过泪光。它们周身的颜色逐渐稀淡,最后竟化为雾气,消散在海风中。
余婳轻叹一声,她举起手中的净世之光,让点点白光洒在海面上。殷红、黑浊的海水逐渐变淡,最终重新变成湛蓝。
大海,异常得平静温和。很远很远的海面上,似乎飘来一阵悠长而悲凉的歌。
“你看那里!”李圣突然指着水面的一个方向。
余婳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不由一怔。
洁白的衬衫、海蓝的长裤如同微风中泛起的涟漪,涟漪之中,那少年双眸微合,黑而密的长长睫毛在微熏的海风中轻轻颤动,仿佛随时都会醒来。两只骨节分明的纤长手掌在胸前交叠,脸上神情平和,两片紧闭的嘴唇似弯非弯,似乎挂着一抹隐晦的欣慰。
微澜的海水在少年的周围化为温柔的水波,载着他静静地漂浮着,向着海的深处漂浮着。
“孔雷——”余婳的喉头耸动,喃喃地凝视着他远去的方向。她忽然想起了那一夜在大杂院的二楼,孔雷曾说过的一句话,“没有任何夜晚能使我沉睡,没有任何黎明能使我醒来。”
现在,或许他可以安心地陷入沉睡了。
李圣站在余婳身旁,也沉默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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