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高明之处在于我没读过几天书。书读得多了,做事就多了几分顾虑,前怕狼后怕虎,战战兢兢汗不敢出。读书人就是胆子小,魄力不足。
我就不同了,别人说我身材魁梧,刚气十足,一看就是个干大事儿的人!这话我信,我看不起那些白面书生,坦白地说,还有嫉恨在里面。我要是也能上懂天文,下知地理,也不至于在人家高谈阔论时像个白痴一样插不上言,或者是插上言了,却出足了洋相。我因此而生恨。那些读书人,总说一些这个法那个规的,弄得你心烦意乱。那些束手束脚的金科玉律,我是宁可信其无,也不愿信其有,这样才能保证我干大事业的底气,所谓无知者无畏嘛!我是个司机出身,二十年前,就是因为学习不好,老爸才花钱给我虚报了三岁,使我应征入了伍。我从小就长得人高马大,当年虽然才十六岁,但说我十九岁了,也绝对不会有人怀疑。我在部队锻炼了四年,这四年中最大的收获就一个,那就是我学会了开车。
我从小就喜欢车,因此学车学得非常快。我喜欢脚踩油门时那飞一样的感觉。
服役期满后,我不想回老家,这样灰头土脸地回去,对父母、对亲朋好友左邻右居的都不好交代。最好能在这里找份工作,然后留在这座城市,在这里安家置业,也不枉老爸当年的一番苦心。
可是,用人单位都不怎么待见我,原因就是嫌我文化程度低。
为了糊口,我开始摆地摊儿,送货,做推销员,凡是没什么本钱的活儿我几乎都干过。风里来雨里去的,挺辛苦,人也瘦了一圈儿。但我年轻,有的是力气。当然,这期间我也结识了几个社会上的混混,有时候还跟他们出去“行侠仗义”,不光是为了混口酒喝,那种人多势众、无所不能的感觉,很吸引我。
时间在茫茫然中一晃儿过去了六年。六年中,我一直没有停止去寻找一份稳定的工作。
老天终于没有辜负我!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被一家工厂聘用,就是我现在任厂长的这家恒润工厂,我当上了保安。所谓保安,说白了就是看大门,不过,这家工厂的大门还是非常气派的。厂里共有四部小车,三辆大卡车,一部客货,一部海狮面包。我的工作很大一部分内容,就是为这些车辆的出出进进开大门。看起来似乎挺卑微,但能走进这样一家当地有名的工厂,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因此,我常常站在工厂的大门口,看着“安港市恒润食品加工厂”几个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心里就会产生一种自豪感。
渐渐地,我的手开始痒了,想摸一摸方向盘,可是每部车都配有专门的司机,想开一次车,谈何容易。
机会从来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不久,我就自己创造了一次开车的机会。
司机小杜是开那辆客货的。小杜爱抽烟,我平时总是先把烟递过去再跟他搭话,一来二去,我就跟他混熟了。小杜比我大两岁,对于这个工厂,他了解的比我多得多。我跟他套近乎,其实倒不是想多知道些什么,只是想有机会能摸摸他的车。小杜把胸脯一拍:“小意思,你什么时候有时间,言语一声就成!”
两天后的上午十点,按照约定,我在爱建路口等他,小杜果然开着他那辆客货来接我了,他说贺厂长指派他今天去望池市拉点货,正好可以偷偷地把我带上。
望池离安港大约三十公里的路程,我们有足够的时间。路上,小杜就把方向盘交给了我,这是我六年多以来第一次摸车,心里那个美呀!用我的语言是无法形容的。小杜说,你一周就休这么一天假,今天又有时间,我们好好逛逛!
小杜说的一点没错,中午我们吃了一顿大餐,是那家货主招待我们的。小杜跟那些人都很熟,看样子来了多次了,那个负责人还一个劲儿地提我们现任的贺厂长,说跟贺厂长是老交情了。
那天一切都很顺利,但有一件事有点让我高兴不起来,就是小杜在跟那些人介绍我时说,他是我们厂新来的,周强,看大门的。我当时觉得自己在别人面前矮了小杜一大截。
小杜并没有发现我情绪上的变化,就好像我矮他一截是天经地义的一样。回来的路上还是由我把握方向盘。小杜中午喝了酒,絮絮叨叨地跟我说了不少厂子里陈年烂谷子的事儿。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开始并不大感兴趣,可听着听着就被吸引住了,有时候还忍不住追问几句。
“财务科的小雪真的是你们主任的女儿?”我有点吃惊地问。
“嗨!我骗你这干吗呀!你没见小雪打扮得多时髦,人家可是省银行学校毕业的呢,他老爸特意给她办到厂里来的!”小杜显然有点瞧不起我的孤陋寡闻。
可我还是不解地问:“省银行学校毕业,留在省城多好,何必到这小地方。”
小杜用带血丝的眼睛瞥了我一眼:“不懂了不是?省城里的大银行,是能随便进的?再则说了,是留在省城做凤尾,还是回到安港市做龙头,陆东明心里,比你比我都清楚。”
“还真是啊,主任毕竟是经验丰富的人,哎,我看他在厂里还蛮有威信的哦!”
“那是啊!很多事情,贺厂长都跟他商量呢,也有很多事情,他可以自己做主呢!”小杜很得意,以能做陆主任的部下而得意。
“那当然,陆主任管你们车队,每天出什么车办什么事,肯定由他做主。”
“嘁!这都是小儿科,肉眼看得见的,你知道食堂对外安排的婚丧嫁娶吧?环境好不说,价格也便宜啊!那得给陆主任多大好处啊!你看看人家陆主任吃什么,喝什么!你再看看人家的女儿穿什么,戴什么!哎,人比人,气死人哪!我他妈有点喝多了,这张破嘴……哎,你把那瓶水递给我!”
我把水递过去,踩了下油门,车飞也似的向前奔去,风挡玻璃前,似乎浮现出了小雪那张好看的面孔……
我借着跟小杜混熟的机会,总到车队去走一遭,渐渐地跟另外几个司机也混熟了。只是我想接近的陆主任并不经常出现在汽车队,他另外有办公室。有时遇上他也在车队,我就瞅准机会使劲卖乖,陆主任还夸我说,小伙子好好干,有出息!我也不知道他这话是不是发自肺腑,但我坚信,我没给他留下什么坏印象。
那年十月份,陆主任张罗给母亲过生日,单位里几乎全员出动,到市里最豪华的酒店为他老娘祝寿。我当然脑袋削出了尖儿往前冲,还一咬牙拿出了二百元做礼金。我知道一般的员工拿五十就说得过去了,二百块,要不是有什么特殊关系,绝对轮不到我这个小人物孝敬。但我这一招还真灵,事后陆主任立刻关注上了我,询问我家里的情况。
不久陆主任就给我在工厂的招待所腾出了一个单人房间,让我住了进去,房间虽然很简陋,但每月我却可以省下一份租金。更难得的是,自从给他母亲过完生日,陆主任有时候还免收我的伙食费。
我尝到了讨好权重人物的甜头。陆主任这棵大树,我是靠定了,更何况他有个宝贝女儿陆雪呢?
我下一个要讨好的人,就是这个陆雪。
陆雪每天穿着入时,骑着一辆红色的山地车,出入大门时,看也不正眼看我,想在她身上打主意,一时还真无从下手。
我还是那句话,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有一天下班后,职工们纷纷走出了大门,却迟迟不见陆雪的身影。过了一会儿,才见她沮丧地推着她的红色山地车走了过来,先是对我羞赧地笑了笑(这让我受宠若惊),然后问我这里有没有打气筒,我说没有(其实我多么想有啊)。她就走进收发室,摸起内线电话打到陆主任的办公室,可是没人接听。我说你爸早走了,我看见他出去的。陆雪听了,就低头看了看脚上的高跟鞋,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来又要苦了我这双脚了。”
我说了声:“你等着!”就冲出大门,截了一辆三轮车。
我帮陆雪把山地自行车放在了三轮车上,并留出一块空地儿让她坐上去,随手又掏出十块钱(我觉得我很慷慨,因为当时打个三轮车只需五块)递给开车的师傅,嘱咐他把陆雪安全送回家。
从那以后,陆雪把我当做了好朋友,赶上没事儿的时候也会来门卫坐坐,我们在一起聊得最多的是我们彼此上班之前的事儿。她讲她的校园生活,我大谈特谈我的部队趣闻,听得她一愣一愣的。我这个人能侃,说话感情色彩比较浓,又善于根据谈话对象而添枝加叶,比如说我们怎样在开车时撞了农家院里的大缸,怎么样因为偷老乡的菜而受到部队的处分……逗得她开心地笑——小雪笑起来的确好看!
大概是那次帮忙打车给小雪送回家的缘故(这些只是我的猜测,谁知道呢),不久,我被调到了车队,开一辆大卡车,往厂外运煤灰。这下我与陆主任就有了亲密接触,他家里大大小小的力气活儿都要找我去帮忙。这不能怪陆主任,一定是陆雪的主意,因为,我发现,陆雪爱上我了。
事情的发展比我想象的还要迅猛。很快,我就不再开大车了,而是开那辆广本,专门侍奉副厂长武德全。
武德全与陆主任的关系有什么渊源我不知道,但武德全是工厂里主管办公室的副厂长,能给他开上车,足以说明我的地位又上了一个新台阶。记得还是开大车时,有一次陆主任让我把一车煤拉到武厂长指定的一户住在平房的人家去,武厂长还问了陆主任一句:“怎么没从外面借辆车?”
陆主任说:“没事儿,小周办事挺稳当的!”
我隐隐约约知道他们是在给武厂长的一个亲戚拉煤,这些我不管,我只管封好自己这张嘴就行,必要的时候就装傻。
我鬼使神差地,总是抽出时间去陪陆雪。
陆雪在财务科负责银行的出纳业务,就是说,她每天都要去银行取款或者存款。有时候,赶上跑银行的小车有事,我也会被派去给财务出趟车。我不知道陆雪坐别人的车去银行是个什么样子,坐我的车去银行,她的事一个接一个,一会儿要去买这,一会又要去买那,总之出去就是一上午,取款的时间实际上就是半个小时。我早上不爱吃饭,她就总是在回到车上时给我带回一些吃的。
小雪一直对我很好,我也难得通过她来取悦陆主任。我在情场上很得意,在官场上也运气十足。
算起来,工厂里觊觎这个厂长宝座的大有人在,陆主任排在第一,他很早就不把贺厂长放在眼里了。也不知道他使用了什么手段,大家对他还真服帖,就连给贺厂长开车的司机小黄,都被陆主任说借用就借用。表面上看起来,小黄只是个司机,人员管理还是归办公室,但实际上小黄是贺厂长的专职司机,应该由贺厂长一个人支配,然而老陆就是有这两下子,他能把自己手里的大权牢牢地掌握住,必要时还滥用一下。他不止一次地抢在贺厂长用车之前让小黄拉着他出去办事,急得贺厂长什么似的,只好调用别的车。
武德全也绝不是个省油的灯,他主管工厂的水电,他倒不像老陆那样爱耍手腕,他玩儿的都是小儿科,事情办得也不地道。往往是事情一败露,即使直接责任人不是他,大家也立刻会认为就是他背后指使的,这似乎都成了惯例。
有一次他跟贺厂长提出要给他的部下涨工资,涨工资可以,总得有个理由吧?他的理由是:自己管辖的几个部门经常加班加点。贺厂长说已经为工人支付加班费了,没有理由再涨工资,便不予理睬。武德全就干脆不给工人做正面工作,回去跟工人们说:“该提的我都提了,他不给涨,我有啥办法?有本事你们自己说去!”
工人们一听这话,呼啦一下子全跑去找贺厂长了,气得贺厂长直骂武德全,说他拆台。还有一次是缴电费的事儿。电业局的人来工厂催缴电费,正赶上工厂资金短缺,贺厂长让武厂长去通融一下,缓缴几天,武德全没理那个茬,索性告诉电业局的人,把生产车间的电给停了。
贺厂长这个气呀,心想,要是工厂有朝一日真的改制了,是不是这种现象就能杜绝了呢?
贺厂长毕竟年纪大了,加上手下人的互相扯皮,彼此拆台,使他愈发感到力不从心。省公司企业改制领导小组还常常因为恒润工厂改制进度落后而在大会小会上批评他。
工作压力终于把贺厂长给压垮了,他患上了严重的面部神经炎,不得不办理病退。
武厂长与陆主任,那是舞台上的黄金搭档,两人配合得相当默契,武厂长唱黑脸,老陆唱红脸。他们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对付贺厂长。现在,贺厂长已经病退了,剩下的,该是谁来接任下一任厂长的问题了。
相比陆主任,武厂长还是少了根敏感的神经,否则,他就会提前在老陆面前设防了。那天晚上,武厂长跟电业局的人喝完了酒,大家要去“洗头屋”消遣。谁都知道去那里意味着什么。在安港市,“洗头屋”都是提供特殊服务的,浓装艳抹、袒胸露乳的洗头妹,洗头洗到你心醉。由于里面经常出现宰客现象,而且额外还要付小费,所以平民百姓是去不得的。
那天晚上,武德全他们就去了那种地方。
我开始没想进去,就想在车里等。可是武厂长不答应,非拉我下车,我就跟他们进了屋。老板娘见我们一行四个像是有身份的人,就特意给我们分别安排在了两个高间。
享受这样的高级别待遇,我平生还是第一次。按摩女郎的小手按到哪里,哪里就舒服。给武厂长按摩的女孩说:“先生,您的颈椎不大好呢!”
“可不是嘛,整天坐在办公室里,累的!”
“先生您那么敬业,真是让人佩服。但也要保重身体呀!”
“好好,保重!保重!”
武德全就把眼睛闭上了,想像着有这样温柔的双手和甜美声音的女孩儿,也一定有一对诱人的乳房……
我和武厂长就是这个时候被抓的。
派出所来了好几个人,不知道怎么就忽然闯了进来,我们还没穿好衣服,就被带走了。事情虽然很蹊跷,但我们也不好到处喊冤。最后还是武厂长的一个朋友托关系,花钱给我们保出来了。
这件事情绝没有过去。
陆主任问我当时是怎么回事,怎么就想到了去那种地方。
我开始不想说,本来也没什么。但陆主任说,小周你怎么还信不过我吗,现在恒润工厂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态?群龙无首啊!我作为办公室主任必须挑起这个担子。我对工厂的每一个职工都是要负责任的,尤其对你这样的年轻人。
我就把事情的经过详细跟他说了。
陆主任说:“小周啊,公司对武厂长嫖娼这件事很重视,我们应该配合上面的工作才是。”
我心说:“他妈的!”
我嘴上说:“那不是嫖娼!我可以作证!”
老陆此刻不再是那个表面很温和的陆主任了,表面不再很温和的陆主任说:“小周啊,你可一定要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由于这件事情性质恶劣,影响极坏,省公司已经决定要严查了。你还年轻,我知道你是身不由己,只要你把这些经过写出来,再附上一份检讨,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就不往省公司报了。”
我说:“那武厂长呢?”
“你怎么能跟武厂长比呢?他是党员,又是副厂长,工厂没有权力处置,所以要汇报给省公司。”
我害怕了,详情是我提供的,陆主任已经全都掌握了。我知道是我不仗义,我背叛了武厂长。其实我也不是恶意攻击,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尽管如此,当我得知陆主任开始以“关于武德全嫖娼事件的情况说明”为题向省公司提交报告时,还是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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