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恒润工厂的常规，一把手卸任后，接任的应该是第一副厂长。
武厂长很快被停职审查了。也就是说，恒润工厂的下一任厂长，不可能是他了。
我则因为态度端正，又只是个“从犯”，更重要的，是陆主任没把我报到省公司去。这个陆主任！
由于省公司的介入，武厂长极有可能从此一蹶不振，工厂副厂长的位置就是个空缺。选谁当这个副厂长，老陆是当仁不让的第一人选，也就是说，工厂很快将产生一位新的办公室主任，来接替陆东明。
我马上意识到了这点，我必须积极配合省公司和陆主任的工作，才能有这个机会。为了博得陆东明的信任，我索性把武厂长从前的不仁不义也基本都跟他说了，他喜欢搜集这些。也不是我周强做人不仗义，这实在是上天的安排。
上天安排的事情还没有结束。
时间很快又过去了四年，在我任办公室主任的这四年里，我不但积极配合在任厂长陆东明的工作，还同他一起，捞到了不少的油水。
唯一让我不开心的，是陆雪开始不理我。
自从洗发屋的事情被陆雪知道以后，她一直不肯原谅我。这让我在厂子里很没面子，在陆厂长面前，我也很尴尬。
好在陆厂长大人大量，似乎并没有因此而影响他和我的关系。
然而我还是过于天真了。这些事情说起来真让人痛心，还是多说些让我引以为自豪的事吧。
当厂长的确很风光，我再也不用像当年那样卑贱地去讨好别人了。曾经不把我放在眼里的同龄人，都毕恭毕敬“周厂长周厂长”地称呼我，那些好几朝的元老们也不再倚老卖老，在我面前摆大道理了。是啊，说别的有什么用呢？凡事还不是要我这个厂长最后拍板做出决定？
我当厂长后的第一个麻烦是市社保局制造的。那天我从市里办事回来，刚在办公室坐定，就来了几个社保局的人，我知道厂里拖欠保险费，可这也不是我当厂长欠下的。
我决定先试试火力。
我热情地跟他们寒暄，叫秘书赶紧给客人倒茶。
来人是社保局企业股的张股长，另外两个是他手下的办事员。张股长端起秘书递过来的茶，脸上的凶光似乎减轻了些。
“周厂长，看你也是个痛快人，咱们就开门见山吧。我们这次来呢，是想催一催你们的社保欠款，你看，这是我们的账单。”张股长说着递过来两个账单。
我对文字不敏感，对数字更是眩晕。
好不容易，我看明白了，一张是欠费单，上面的金额是185421.00。另一张是滞纳金，金额栏的数字是15861.00。
人家把这个交给我了，我也看了，当然我得先说话。
“按说呢，金额倒也不是很大，只是厂里现在资金紧张。我呢，又是刚刚走马上任，总得维持正常生产。你们看，能不能支持一下我的工作，缓缴几天？”
“周厂长好大的口气，支持你工作是应该的，也是相互的。既然二十几万的金额在你眼里不是很大，那你看是不是先给我们少筹集点，我们回去跟局长也有个交代。”
我一听这话，脸一下子就涨红了，不是因为非要我拿钱，而是……我出丑了。
有一次我陪小雪逛商场，看见一套裙子非常适合她，就向她推荐：“你看这身衣服不错，价钱也不贵，才一百四十八元。”
售货员瞅瞅我，又看看小雪，刚要说什么，小雪拉着我就走，低声对我说：“你认不认识数字啊？那是一千四百八十元。”我当时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嘴上却说：“开个玩笑嘛，谁叫它那么贵！”
这次我还得给自己解围。
“哪里哪里，你理解错了，我是说，二十几万的资金对于社保局来说不算什么，可要让我们厂里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还真有困难。诸位也不容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没什么好说的。不过呢，大家吃辛吃苦的，说来说去，也都是为了工作，养家糊口。我有钱不缴揣不进自己的腰包，你们呢，收了欠款也不能拿回家一分。今天跟各位初次见面，也算是认识了，来日方长，以后有用到我的地方，尽管说，不用客气！”我迈出牛刀小试的第一步。
“周厂长，正是为了养家糊口，我们才必须认真对待工作。我们人都来了，你总得给个面子吧，不然我们回去怎么交差？”张股长貌似很严肃，不过，逃不过我这双善于洞察人心的眼睛，他是在做给那两个手下看。
我可以继续进攻了。
“张股长如此敬业，小弟实在佩服！以后还得多多请教！”我随即看了下表，“你看，时间也不早了，各位就请留下来，我叫食堂备下薄酒素菜，我们边吃边谈，如何？”
张股长面露微笑了：“哎哟不敢不敢，我们还得回去跟局长汇报呢！”
“客气了不是？汇报啥？欠款没收上来？我不是说了嘛，我们边吃边谈。再说了，局长到了饭时他也得吃饭不是？”
“这……”张股长看了看那两个小子。
两个手下对望了一下，都说，周厂长盛情难却，请张股长定夺吧。张股长略做沉吟状，说：“也好，不过，我们说好了，不喝酒！”“好好好，不喝酒不喝酒！”
不喝酒才怪！既然能留下来，就由不得你了。我心中窃喜，为初战告捷。
酒酣之际，我拍着张股长的肩膀说：“大哥，以后有用到小弟的地方，打个电话，好使！”张股长显然有些晕了：“你小子，别说打电话，人来了都不管用。社会保险企业缴费，你怎么解释？”
“嗨，大哥，又来了，我们是个人交情，你说的那是两码事儿。比如你的家里缺什么用什么，尽管说，我这儿别的没有，想吃南瓜饼，随你便！”
“我知道你们工厂是做南瓜饼的，我也知道你的批条就是圣旨，我还知道……”他不说了，我就追问你还知道什么。
他含混不清地说：“我还知道你劝酒有两下子！哈哈哈……”
他说的一点没错，我的确会劝酒。张股长开始说什么也不肯喝酒，他不喝，他的两个手下也不敢喝。我就说他们交朋友没诚意，大家一个城市里住着，以后谁求不到谁，多个朋友多条路，今朝有酒今朝醉，何必做个苦行僧。赌博让人情疏远，酒却能把感情喝厚，等等。
张股长终于招架不住，喝下了第一杯酒。只要他喝了，我就能按照我的计划行事。果然，喝酒的过程中，我把他们刘局长的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了。
第二天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社保局。
我带上一万元的现金，让小杜把车开到社保局。
刘局长还没到，我在接待室等了大概有十五分钟的时间，才见一位四十五、六岁领导模样的人上楼了。工作人员告诉我，那就是我要找的刘局长。
刘局长走路风风火火，眼睛里射出的是贼光。
我应该先做下自我介绍，就说：“您就是刘局长吧？久仰！我是恒润厂的厂长，姓周。”
刘局长坐上他的老板椅，一听说我是恒润厂的，就立刻变得像黄世仁似的拉长了脸：“恒润工厂啊，你们的社保费可是欠了不少了啊！”
“谁说不是呢，这可真给您添麻烦了。刘局长，承蒙您一直以来对恒润厂的关照，工厂的出口任务能够顺利完成，离不开社保局的支持。我刚接任这个厂长，千头万绪还都没有理顺，很多方面还要请您呵护。我今天特意来表示一下谢意。”说着，我递上了我的名片，顺便很自然地把信封塞进他办公桌的一摞文件下面。“这是我的名片，今后我们就认识了，有用到我的地方，尽管找我。”
钱真是好东西，它能买来笑脸。我这才发现原来刘局长的脸不是很长。
“唉！要说你们这些企业啊，也真是老大难，不催吧，就这么欠着；催吧，企业也确实有困难。我们的工作也不好干，这样吧，给你们滞纳金少核算一些，再给我们写一份缴款计划，不为难你，年内筹集到一半的资金，总可以吧？”
我原来的打算是，如果社保局能容我到年末，我会分批分期地把社保资金补齐。听刘局长这么一说，现在才四月份，而且到年末交上一半就可以，我当然求之不得。但我嘴上还是说：
“这……工厂的效益也不是很好，现在工人的工资还经常拖欠。不过，既然刘局长说了，我就必须遵命。那好，年内砸碎骨头也给你筹集到一半的社保资金！”
不久，市里要申报招商引资项目，我们工厂也在申报之列。
主管该项目的姜市长对这件事情非常重视，因为这不但是考核政府官员政绩的重要依据，而且，据说，招商引资这件事，是个肥差。
这次的引资项目，如果审批下来，企业可以拿到八十万的扶持资金。八十万不是个小数目，无论如何我得争取。
我说过，我对文字不敏感，因此不懂如何操作。就花钱请了省商业设计院的人，到工厂驻在。
我告诉财务、人事等各部门的人员积极配合这项工作，办成了，国家给企业拨付资金。办不成，我们就在起点上输给了别家企业。
商业设计院的人来了三个，领队的叫陈力，年纪不大，跟我差不多，三十四五的样子，知道的却比我多多了。我佩服有学问的人，但我不能表示出低他们一等，得让他们知道，我虽然书没读多少，但论金钱，论地位，我不比他们差，甚至还比他们强。所以，一有机会，我就得有所表现。人有时候必须包装自己，这样才能压住与你交往的对象。
果然，几天的好酒好烟好菜，就把那个姓陈的给镇住了。他向我道出了许多招商引资的奥秘。
“招商引资，说白了，就是想尽一切办法把国家的钱弄到手，然后大家都有份儿。或者反过来，只有让大家都有份儿，国家的钱你才能弄到手。”陈力酒后跟我说出了这样的话。“陈老弟这话说的矛盾啊，钱没到手，怎么有份儿啊？”我虽然已经明白了他这番话的大概意思，但还是想敲定一下。他们文化人喜欢绕弯子，我怕自己理解错了。
“这还不明白，欲擒故纵啊！”
我愣了一下。他跟我玩文字，这种时候我怎好不懂装懂？情急之下，就问了一句：“什么意思？”
“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陈力随后声音放小了，“就是舍不出孩子套不住狼！”
这次我懂了。
第二天，我直接去找姜市长。
市长是不容易见的，尽管我再三说明是为招商引资的事情来的，但办公室的人听说我没有预约，还是没有让我去直接见姜市长，而是把我引荐到了招商引资办公室。
招商办的杨主任不大待见我，还拿腔作调的说了很多我们工厂这次申报的不利因素，什么规模不够啊，什么体制不行啊，等等。
交涉了几个回合，杨主任的态度没有什么大的改观。我一看这样下去不行，就说：“杨主任，只要你能扶持一下我这个新任的厂长，我决不会亏待你。我也是个广交朋友的人，以后有用到小弟的时候，尽管说话。”
可能我这个大老粗话说得太直白了，杨主任一时还转不过面子：“话不是这样说，我们也是秉公办事。按说呢，恒润厂也没引进什么外资，倒是跟外商合作得很长久。招商引资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中间很多细节，上面是要审核的。”
“这我知道，项目申请我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我们要是申请成功了，等资金一到位，工厂的生产就更顺利了，什么工商税务保险，那一笔笔的费用我们也能如期缴纳了，大家都跟着受益，市里不是也有成就感？”我必须给他戴高帽，政府官员喜欢这个。
杨主任果然面子转过来了：“你说的没错，还真是这个理儿。其实你不来，我们也一样会积极争取的，毕竟，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嘛！”
我约杨主任改天亲临工厂，指导我们的申报工作，他一口答应了。
项目申请报告进展得很顺利，陈力他们说有些数字需要做些改动才能前后对应。对于那些具体的数字我也听不进去，只是告诉他们该修的修，该改的改，后果由我承担，他们就放手去做了。
杨主任还真来指导过，不过不是指导项目申请的事，而是对食堂备下的酒菜评论了一番，看来这小子对吃喝还很有研究。我第二次去市里见杨主任的时候，就是以朋友的身份了，同样是给了他一个信封，他接受得非常自然。
申请报告递上去了，我心里有数，虽然还要被打回来再经过几次的修改，都是有可能的事，但我知道，杨主任这里，肯定没有问题了。当前需要解决的最大的问题，是如何打通姜市长。
办法总会有的，杨主任终于给我安排了与姜市长见面的机会。
知道见市长一次不容易，我就事先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当然，信封是绝对不会忘记带的，这是最好的敲门砖。
市长到底是市长，有风度，说出来的话句句是道理，不由你不佩服，就连处理信封都跟别人不一样。
项目终于批下来了，我们拿到了国家拨付的八十万资金。市里名正言顺地扣下了十二万，叫作项目审批手续费。
我粗略算了一下，最后到工厂手里的这笔资金，大约是四十六万。还不错，剩下的终归占到了一大半。
九月份是工厂最忙的时候，生产进入高峰阶段。由于今年额外拥有了这四十六万资金，工厂就利用这笔资金，对车间的设备进行了维修和改造，使得今年的生产效率有所提高。这其实只是我掩人耳目的说法，实际上，设备维修和改造资金，省公司每年都要拨付的，今年也不会例外。
我们的工厂虽然属于亏损企业，但由于还有生产项目，加上省城的主管部门财大气粗，所以恒润工厂在我们当地还是有些地位的，我也感觉到了这一点，自信心一下子倍增，原来看见那些文质彬彬、咬文嚼字的人，首先在气质上就矮了人家三分，尽管我有一米八二的个头儿。现在则不同了，有文凭又怎么样？不等于他有地位，更不等于他有钱！有了地位和金钱，这天底下就没有你做不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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