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典故还要从两年前的一天说起。那天乌乎生产队的劳力在串山沟锄糜子,大锤头去沟坡解手——乌乎人把大便叫解手,把小便叫尿尿。男人尿尿,往远走几步,一扭身,背对着人就解决了,女人就要到沟里去。也方便,乌乎每道山梁下面都蛰伏着几条沟,每条沟都生出枝枝丫丫的小沟,像一棵倒下的大树。田间地头上就有沟,沟坡上有水冲刷出来的沟坑。
大锤头解完手,上沟沿时谷子从一小岔沟爬上来,大锤头嘻嘻笑着说:“你屁股真白。”说着在谷子屁股上拍了一把,“看颤的,好绵软的垫子。”
“你个驴。”谷子拧了一把大锤头。
两人说笑着回到了地里,继续锄地。
社员们拄着锄头耍笑说:“那沟洼里白草冰草像箭杆一样,扎得咋放平整的?”
大锤头“给给”笑着说:“瓜,只知道放平,没别的方式了,白活了,叫你婆娘跟曹走,回去给你传达经验。”
“传达经验”这词语应该来自高音喇叭灌输给大锤头的,高音喇叭就架在庙山顶上,整天都在传达精神。
谷子是黄蒿的女人。黄蒿这天在大烟谷犁地,有人把话传到了黄蒿的耳朵里。捎东西捎少哩,传话传多哩。话传到黄蒿耳朵里就走样了,第二日黄蒿就挑衅和大锤头打了一捶——乌乎人把打架叫打捶。
黄蒿哪里是大锤头的对手。黄蒿名叫尚维汉,个高,却干瘦,像山里只往上蹿的黄蒿。大锤头个小却结实,像磙子(碌碡),劲大。大锤头的父亲是个铁匠,大锤头十来岁就跟着父亲抡小锤,曾在西北军队伍里打过铁。解放后大锤头本来可以继续打铁,大队有铁匠铺,专门为社员打镢头、锄头、铁锹、镰刀,接犁铧,也倒(铸)锅打铲。可大锤头厌恶透了打铁,宁愿种地。因为抡锤,他的胳膊像松椽,两手像簸箕,攥起来拳头像杵子,打墙四个拐子杵子打不上,别人用锹把捣,木棍杵,他就用拳头砸,比杵子打得还瓷实。
黄蒿被打得躺在地里喘气,大锤头说:“你就是个瓜□苕货,你当长了个掏吃骆驼粪的个子,就敢跟老子动手?跟曹打捶,屎趴牛把黑卵子石头当驴粪蛋滚啊,下次老子把你这根蒿秆折成几截子填炕。”又说,“曹跟谷子那啥,还要跑到沟里去?翻个墙的事,你家墙比城墙还高?”
黄蒿气愤不过,回家就打谷子。谷子壮实,要动手黄蒿不是对手,可乌乎男人打女人,女人再壮实也不能还手,还了手名声就坏了,家风也就坏了,人都会在背后戳你脊梁骨,遇个事请人帮忙都请不上。
谷子给打得杀猪一样叫唤,大锤头就受不了,起身要出门,婆娘说:“你做啥去?为那婊子争狠?”大锤头只好窝蜷在家里。这话黄蒿当然也听到了——他们两家就隔还没有一人高的墙,要说打捶以前,黄蒿和大锤头也算得上是无话不说的朋友,他们趴着墙面对面说话,有时做了好吃的,隔墙递一碗过去——黄蒿受到了启发,从那以后,黄蒿动不动就要打上婆娘一顿,让婆娘嘹亮地号哭上一回。打婆娘这是一箭三雕,一是往回争争面子,二是让大锤头心里不安宁,三是挑拨大锤头和婆娘的关系。
黄蒿只要打谷子,谷子必是扯着嗓号哭,大锤头的婆娘必是嘁嘁出出地呜咽,大锤头头就有笸箩大,就在院子里转磨磨,婆娘说:“心疼了去么,你不是锤头大么。”
大锤头说:“放驴屁哩,把老子看成啥人咧。”
婆娘说:“人心隔肚皮哩,谁知道?”
大锤头扬起锤头扑来,婆娘跳起来就跑。大锤头的婆娘贼精,一看惹恼了男人,就跑,因此少挨了男人不少锤头。婆娘跑到村巷,又放声号哭起来。
黄蒿一箭三雕的手段很有效。
自此两个人结下仇了。
大锤头并不把这当回事,大家都是社员,谁能把谁咋?可第二年形势就发生了变化,黄蒿当上了治保主任。黄蒿当然要收拾大锤头。可收拾一个人不是他想收拾就收拾得了的,他上头还有支书、大队长,收拾谁得请示汇报,何况大锤头家成分可是好着哩,贫农,根正苗红。黄蒿得找个由头。
这年出了个《公安六条》,清查“二十一种人”,黄蒿找到了由头。
大锤头当过国军。
临近解放的时候,统治宁夏的马鸿奎疯了一样抓兵,乌乎人只好背井离乡奔逃,那几年,整个乌乎村几乎跑空了。说起那段岁月,乌乎人就说跑兵那几年,就像“跑兵”是个年号一样。可天下一样乱,到处都疯了一样抓兵,跑出去在外面被抓了兵的不少,大锤头就是跑到外地被抓了兵的。他对抓兵的说曹不是你省人。抓兵的说,管[求]你是哪省的,是个人就行。大锤头当了一年国军侥幸逃脱。
要说在乌乎这事不算啥事,乌乎被抓了兵当过国军的不少。问题出在大锤头说过这样的话:“逃跑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共产党的军队,让曹当共军,曹一想当兵要打仗,打仗会要命,没有参加共军,就回来了。早知三天事,富贵一千年,没眼光啊,谁能想到是共产党坐江山。”
大锤头说这话,是要表达一种悔恨的心情。
乌乎属于革命老区,1935年过红军,建立了革命根据地。后来打解放战争、剿匪、抗美援朝,都动员过大家,除了少数几个人,他们都没有参加革命队伍。几个参加革命队伍的最后都成了公家人,尤其是出了个人物——李福。要说李福开始还不算是参军,是放羊时连人带羊让土匪抓了去。土匪让李福入伙,李福不想入,土匪说不入就杀,杀全家,李福这才做了土匪。后来他们被国军收编,成了国军。解放战争中,打败仗后,被共军俘虏,李福又当了共军,参加解放战争、抗美援朝,竟然成了人物了,回来坐着小卧车,带警卫员、通信员,好不威风。据此,大锤头坚信他要是当时当了共军,自会成为一个人物。因为在他们一起耍大的一拨人中,他是头儿,一块儿干啥事都是听他安排的。有了对比,就有了悔恨。其实,悔恨的不止他一人,可别人都装在心里,他却叨叨了出来。这也就是刚解放那几年说说,后来悟透了,这都是命,便也认命了,也就不说后悔的话了。
黄蒿就想起这事来了,正好对上茬口,大锤头就给弄成了“二十一种人”。头上戴了顶“帽子”,大锤头也无所谓,戴帽子的人多了,无非多捆他几回。可是,柳三变被开除党籍,撤掉了会计,黄蒿又兼了会计,大锤头的麻烦真正来了,黄蒿找茬就扣大锤头的工分。天天傍晚散工记工分,黄蒿说扣谁谁的工分,隔两三天,大锤头就会被扣一回工分。大锤头活干得再用心,黄蒿都能找到扣工分的理由,因为他给大锤头派的活都是容易找茬的活。扣工分时黄蒿还很民主地叫几个人过来说,你说这工分该扣不该扣,你们说这工分该扣不该扣?谁能说不该扣呢?
大锤头是个壮劳力,以前拿满工分十分,弄成了“二十一种人”后,降成了八分,再一扣,就连个女人都不如了。这不是个面子问题,而是个吃肚子的问题。家里五个娃,正是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年纪,还要负担两个老人。问题还在于他现在还不能搞副业了。就他和婆娘两个劳力,靠挣工分养活是很吃力的,他有一门手艺,每年秋天,拔芨芨回来,打背篼、筐篓,扎笤帚、扫帚,到集上出售,补贴日子。现在不能了,他不得出村,整天都得让人看见。日子一下就困顿了。
这天,黄蒿又扣了大锤头的工分。
“狗日的。”大锤头坐在沟沿边心里骂。暮色从幽暗的山谷升起攀爬,斜铺在山坡上的昏黄的阳光一截一截被收上山坡去了,风掠起淡淡的尘土朦胧了天地,世界混沌得就像假的一样。闰河啜玉散银般地明亮起来,山坡上牲畜正在回圈,牛歌羊唱的,腾起一团团雾尘。社员们都掮着锄,顺着草地上一条条时隐时现的小路回家去了,只有大锤头还坐在山坡上冒烟。
大锤头揪了几根苁草,放在嘴里嚼,嚼得满嘴绿汁。
“打狗日的一顿,好好出口恶气,不然老子会被气炸的。”他一拳一拳砸着沟崖,大锤头说,“你不让老子好过,老子也不让你好过。”
除此之外,他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暮色升腾得很快,很快就淹没了大锤头,大锤头烟锅里的火星像落下来的星辰一闪一闪的。大锤头吃了两锅子烟,两锤砸落了沟沿边一块悬着的土块,沟里发出一阵轰隆声,冒上来一团干燥的尘埃,呛得他咳嗽了几声。大锤头从柳树上撅了一根树枝,枝枝叶叶地提着。
黄蒿当了治保主任后很敬业,夜里常在庄子里走动,他咳嗽着,高声大气地喝斥着,一直晃荡到深夜,狗都睡了才回家。大锤头脱了鞋提在手中——黄蒿肯定会查看脚印——潜伏在黄蒿经过的路边的糜子地里。天空布满了瓦儿云,十八九的月亮就像蒙了一层灰絮,看什么都糊麻麻的。
黄蒿哼着骚曲儿过来了,大锤头故意用树枝拨弄糜子——他要把黄蒿引过来。庄稼地离路还有一截,他不能在路上打,那太危险,他要引黄蒿到糜地里来。糜穗沉甸甸的,发出欻啦欻啦的声响。黄蒿会过来,糜子已经熟了,有人会偷糜子。黄蒿喊声:谁?大锤头不说话,潜伏不动。黄蒿站了一会儿,继续往前走。大锤头又拨弄糜子,黄蒿又喝一声:谁?然后往糜地走来。待黄蒿走到跟前时,大锤头抡起柳枝,直扫黄蒿的面门——不能让他认出自己来,要先封住他的双眼。黄蒿大叫一声,双手捂住脸,大锤头跳起来,扫倒黄蒿,一顿猛拳,黄蒿趴在地上大叫好汉爷饶命,好汉爷饶命!大锤头打得黄蒿不出声了,才狠狠地踩了黄蒿的两个脚骨拐几下,悄然离开。他赤着脚一直绕到村巷里,这才穿上鞋回家。
回到家,婆娘问他做啥去了。大锤头心里很激动,很想给婆娘卖派,又想婆娘嘴不严,还是压了回去,大锤头只是说,你记着,谁问就说曹吃完饭就睡了。婆娘问:你到底做啥事了?大锤头说,你别问了,只记着曹说的话就行了。大锤头侧耳听着隔壁的动静,直到他睡意朦胧,还没听到黄蒿回来。
第二天,大锤头看到黄蒿,差点笑出声来,树枝扫过的脸就像被小刀劙过,结出一道道粗细不匀长短不一的疤痕,一只眼睛肿得像桃子睁不开,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他想狗日的浑身肯定是青一坨紫一块的。他本不想说什么,可一想就说:“哟,成独眼龙了,这是咋了,撞墙了?哪堵墙这么不长眼睛。”
黄蒿一只眼睛盯着大锤头看,大锤头又说:“不会瞎了吧?”
黄蒿进行调查,大锤头当然是第一个,不过黄蒿调查的不是他一个人,这让大锤头心安,证明黄蒿怀疑的不止他一人。这种事没当场抓住,调查能有个啥结果?但下午,黄蒿照样扣了大锤头的工分。不过这天,他扣了好几个人的工分。
过了几日,大锤头又打了黄蒿,他觉得这真是过瘾。回家路上,他想起一件事。他被抓壮丁后,编入部队,排长经常伙上几个老乡欺负他们外地兵,要孝敬,要伺候。他们忍无可忍,晚上埋伏在排长经过的路上,先封双眼,然后一顿狠打,至少打得他一时半会儿跟不上来。他们隔几日打排长一顿,为了不被怀疑,轮流上阵,排长拷问,他们互相作证。排长找不出人来,也被打怕了,终于想明白了事理,请他们吃了顿饭,再不敢欺负了。往事为他指明了方向,他要打下去,打得狗日的像排长一样明白事理,再不扣他的工分了。
这次黄蒿只拷问了大锤头一个人。尽管没把事定在他头上,但他还是有些后怕,他一个人打,就少了遮掩,黄蒿肯定会安插人盯他的梢,万一给狗日的盯着,一绳子把他捆了,过几回堂,他不一定扛得住过堂。大锤头想出了一条计策,晚上要打黄蒿,下午放工时他就露口风说大姨放命,他得去看一趟。反正大姨已经八十多了,身体不好,三天两头放命(病危)。吃完饭,高声大气对婆娘说,明早上工时把工具给我带到地里,我去大舅家。然后就出门了。到了河谷潜伏下来,待黄蒿出来巡夜,打完后真就往大姨家去——也去二舅家、堂叔家,反正周围亲戚多。第二天再从村外赶回来上工。
可是,最近的亲戚翻山越沟的也有十几里路,等大锤头打完已是半夜,受了一天苦,累得筋骨散架,瞌睡得眼皮打架,却把半夜时间走了路,第二日五更得起来往回赶。大锤头很辛苦,婆娘说,你打完了就潜回来睡下,五更再潜出村子,再掉头回来。大锤头想也是,于是他打了黄蒿,干脆就在山窝子里蹴着,等人睡了,再潜回家来。第二日五更再潜出村去,翻过对面的猪鼻梁,看到人们出工了,再从猪鼻梁走向庄稼地,人人都看得见。
黄蒿挨了打,缓过劲来就带着民兵来搜大锤头,当然是搜不到的,大锤头还在沟谷草丛里躲藏着。可有晚半夜,大锤头睡着了,大门给砸响了。大锤头抱着衣服从羊圈翻墙出去,好在家后面就是沟崖,他奋不顾身跳下沟崖才跑脱。不跑不行啊,他说了去大舅家,让人家在家里抓着他,黄蒿就百分百地认定是他打的。黄蒿带民兵进来没搜到大锤头,闻窑里有烟味,大锤头婆娘也吃烟,说,我吃的。黄蒿并不信,说半夜不睡觉吃烟?大锤头婆娘倒会说,说日子过不下去了,愁胀得么。
这一回逃跑倒跑出一个主意,他把封了几十年的窨子洞重新打通。乌乎山大沟深,历史上土匪盘踞——解放初乌乎一带的剿匪战打了两个月——为了防匪,人们在山顶筑堡子,窑洞里挖窨子(就是地道)一直通到山外隐蔽的地方,土匪来时,人们便通过窨子逃命。解放后,太平了,窨子洞就填埋了。大锤头家靠沟沿,窨子洞的出口就在沟崖上,大锤头把填埋了的窨子重新疏通,这就很方便了。打了黄蒿,他从窨子潜回家中,黄蒿带人来搜,大门被擂响的一刻,他抱衣服就钻进窨子。婆娘伪装好了窨子,才去开门。黄蒿带人走了,他就安心睡觉了。至五更他从窨子出去,翻过猪鼻梁,再掉头从猪鼻梁大明大白走回来。不打黄蒿时,他就安心在家睡觉。
两个月了,打了八回了,问题并没有解决,黄蒿扣大锤头的工分越扣越厉害了,挨打以前,隔两三天扣一回工分,现在是几乎天天都扣,而且一扣就是三分,他就成了五分工了。而且黄蒿挨了打,就打谷子,让谷子哭给他听,显然黄蒿认定是他下的黑手。狗日的挨了多少打,咋还没想明事理,大锤头倒给难住了。
婆娘说:“算了吧,能下一辈子黑手?那狗日的还升哩,你看干部来了跟他亲的,在他家又吃又喝的。”
大锤头头皮发麻,说:“日他娘,咋弄成这么个事了?”
“都怪你,招惹他做啥?”
“是曹招惹么?”
“你没招惹,谁不知道你跟谷子有那事?”
“给你说曹去解手,谁知道她也在沟里,要曹说多少遍?”
“鬼知道你们做啥去了。”
这天晚上,大锤头去麦场上背草给牲口上夜草,谷子从草垛后闪出来,“你看他把曹抓的打的。”谷子一把就揭起衣服,大奶子在月光下白晃晃地颤抖。谷子抹着眼泪说:“你别再下黑手咧,你打完他他就打曹,你打完他他就打曹。”
“曹、曹没下黑手,他哪回挨打曹不在家里?曹是孙悟空,一个跟头翻十万八千里?”
“你没打难道还是鬼打咧?”
“肯定是被鬼打了,咱村里鬼又不是没打过人。”
“你说冤枉不冤枉,啥事都没干,天天被他打,受这窝囊气,来吧,你来吧。”谷子扑进大锤头怀里说,“大红果子剥皮皮,人家都说曹和你,本来咱两个没关系,好人担了个赖名誉,曲儿里都这么唱哩,来吧,都是他逼的。”
“这不成,不成,那样曹成啥人了?”大锤头推开谷子。
谷子怔了一下说:“曹还当你给他下黑手是心疼曹哩。”
“曹、曹、曹啥时候给他下黑手了?你们都是啥人么,两个人合起来给曹下套搞阴谋诡计是不?曹才不上你们的当哩。”
“呸!”谷子一口唾到大锤头脸上,呜呜咽咽走了。
大锤头迟愣愣站在那里半晌,希望谷子能回转来,可谷子连头都没回。
大锤头听着黄蒿巡夜回来,进了窑闩上门,便翻墙来到门洞里,趴在地上,耳朵贴在门槛边的猫洞上听,就听谷子说:“你别老疑神疑鬼的,说不定像水烟客,是鬼打的哩。”
“啪!”大锤头知道黄蒿又扇了谷子。
谷子呜呜咽咽地哭,黄蒿吼:“你娘的×,你个招骚的母狗,给你嫖客爹开脱?”
然而,接下来几天黄蒿没扣大锤头的工分,大锤头还要下黑手,婆娘说:“都不扣你工分了,还下啥黑手,你别再招惹他了,日子还过不过?”
“你晓得个锤子,”大锤头说,“这分明是给老子耍阴谋诡计,不扣老子的工分,是看自己还挨打不,要不挨打了,不就确定是老子打的了,就他娃锤头大的脑壳子里那点瓤瓤子,跟老子耍阴谋诡计,这次老子打狗日的要更狠哩。”
又打过两次,黄蒿又扣大锤头的工分了。
“看明白了,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要不女人咋当不了皇上。”大锤头得意地对婆娘说。
这天晚上,大锤头刚睡下,大门就被砸响了,大锤头跳下炕,婆娘说:“你散工又没说去大姨家,又没打他,你跑啥?”
大锤头一想可不是,跑了反而不好。但他还是被民兵带走了,他才知道黄蒿挨打了,而且下手很重。过了两回堂,大锤头一口咬定不是他干的,想不到谷子也出来给他作证了,说她听到大锤头一直在院子和婆娘说话。虽然没把罪名定在他身上,但是这事让他后怕,他打黄蒿手头上是掌握分寸的,浑水摸鱼的人就不一定了,要黄蒿的命或许不至于,但万一要是打失手要了命,到时定会定在他头上。
没过几天,黄蒿又被打了,这次更重。大锤头惊出一身冷汗,他不想弄这事了,可他被这事缠住了,打黄蒿不行,不打黄蒿也不行,他撑不住了,他怎么脱身呢?正在大锤头发愁之际,公社在马兰山修大寨样板田要抽劳力组建突击队,大锤头决定报名参加突击队,虽然苦大,去了黄蒿就扣不了他的工分了,而且还管饭,就能省一个人口粮,重要的是他也就不缠这事了。报了名,大锤头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婆娘说:“你一走没人打他了,不就是告诉人家是你打的?”
大锤头盯了婆娘一眼,敲着婆娘脑袋说:“没看出来,你这破葫芦里还有点瓤瓤子。”
这个大锤头当然也是想到的。他去找老三,给老三说打黄蒿的事,老三说:“你别给曹说,这事谁不知道?”
大锤头吃了一惊,说:“都知道?”
“不是你还会有谁?瞎子都看得清楚。”
“可、可也不是曹一人打呀。”
“现在就是狗耙下的,也是你耙下的了。”
“曹给事缠住了,”大锤头递给老三一根烟,点上,“曹走后,你过几天晚上出去打狗日的一顿,打上两次就行了,这样他就不怀疑曹,曹就摆脱了。”
“曹、曹不打,曹打不过他。”
“打不过?你看你的锤头,你的胳膊,捏死他还不等于捏死个鸡娃?”大锤头说,“再说狗日的被曹打破胆了,你先用树梢扫一下他的脸,封了他的双眼,然后扑上去举锤就打,狗日的只会抱头喊好汉爷饶命啊,好汉爷饶命啊。”
“曹、曹不想招惹他,曹在大队部铁匠铺以后还干不?你别把我往事里拽。”
“就你这,还打虎不离亲兄弟哩,上辈子瞎眼了,跟你修成了兄弟。”大锤头“呸”了老三一口。
从老三家出来,大锤头思谋了一会儿,也不去老大家了。
他不喜欢老大。老大十二岁就跟随舅舅在兰州的赌场做水烟客(兰州人吃水烟历史悠久,可追溯到三国时期,至民国时期,兰州大街小巷烟馆鳞次栉比)。烟客多数都是赌客,有了点积攒,老大也便经常小赌,有一次,一个赌客输急了,把小老婆春红押上了,结果老大就赢来了春红。这春红年方二九,模样俊俏,老大就摆了喜宴。兰州解放战争打响,为避战乱老大一家回到了乌乎,原本想等战事平息再回兰州。然而,兰州解放后,一切都和以前大不一样,他们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回来了。老大这人爱装,目中无人,总是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逢年过节一起吃个饭,挑三拣四,老说他吃过多大多大的餐,多少道菜,嘲笑他们,就像他们活得有多么不值。大锤头也知道水烟客虽说衣着整洁光鲜,常出入戏园餐厅浴房赌场,侍奉那些富商贵贾,家庭殷实的人家在白丧红喜上也会请水烟客来侍奉宾客,好点的店铺商号一般都有几个水烟客,鼓动客人买东西,不让客人空走,但谁都知道水烟客是伺候人的下贱职业,身挂两布袋,一个装纸捻,一个装烟丝,随手提可延伸回缩的竹节烟械,满面笑容迎客进店,接衣接帽弹灰擦水,嘘寒问暖,然后奉上水烟,扑一声吹着纸媒,点燃水烟,察言观色,献媚讨好,挣个小费,跟个讨吃有啥区别?老大却引以为荣,开口闭口“曹当水烟客”这长那短的。他尤其不喜欢大嫂,好吃懒做,什么活都不会干,还看不起人,爱摆个小姐身子,娇声娇气的,还不许他们叫大嫂,说我比你们还小哩,叫我大嫂?以后不许叫我大嫂。她口音不是本地的,人都传说她就不是个良家妇女,是个烟花女子。
回来睡下,大锤头发愁了,他一走万一再没人浑水摸鱼打黄蒿,狗日的把事就定在他身上了,可他能有什么办法呢?“去他娘的×!”大锤头刚刚眯瞪着,门“哐哐”地砸响了,大锤头恍惚中跳下炕就钻进窨子里去了。
“开门,曹是老大!”
婆娘开了门,老大闪进门来,婆娘说:“深更半夜的这么砸门,你吓死人了。”
“老二呢,出来!”
“没在,去曹姐家了。”
“出来,连曹也哄?打黄蒿都摇了铃了。”
大锤头出来,两人上炕坐定,老大说:“你这么走了把事撂给谁?”
大锤头只是挠头,他头发很硬,挠出老大的声音。
老大盯着大锤头说:“看事才看几步,就敢跟人弄事?”
大锤头叹口气说:“起初想打几回狗日的出出气,后来又想着下几次黑手,狗日的就不敢再扣我工分咧,谁知狗日的是个榆木疙瘩,不开窍么,曹当兵时打那个排长……”
“那是乱世,排长怕你们把他杀了,现在你敢杀人么?”
“那你说咋办?天天扣工分,年底分了多点粮?老婆娃娃还咋活,爹娘还养活不?”
“弄事,就像下棋,你得看五六步才能跟人弄事,脚梁背上看事,也敢跟人挑事?”
这话大锤头不爱听,说:“头烂了不怕那两斧子,他狗日的有本事,来把曹打了(毙了)!”
“狗日的正走运,跟上面通着,干部来在人家屋里吃喝哩,哪天赶上运动的茬口,给你扣顶反革命帽子,不把曹们都害进去了,有你这么弄事的?”
“不弄了,曹再不弄了!”
“说得松活,你现在这么一走,事不定到你身上了,不是惹火烧身?”老大拍着炕桌子,“弄事半途而废你弄个啥?就你这脑子还跟人家弄事,在兰州城咋死的都不知道。”
大锤头反感老大这样说,尤其反感他一说就兰州兰州的,可现在他只能听着。
“哪你说咋办?”
“去把老三叫来。”
“曹找过了,靠不住。”
“你叫去。”
老三来后,老大说:“路上没遇上落下来的树叶?”
老三说:“冬天了,哪来的落叶。”
“曹就说么,你咋敢出门来了。”老大说。
“要是打黄蒿,曹可不打。”老三说。
“知道你就是这个样,”老大说,“不是要你打,曹打,你只要装神弄鬼就行了。”
大锤头说:“为啥要装神弄鬼?现在不让装神弄鬼。”
老大撇撇嘴说:“这不给你弄的事收尾么,总不能打他一辈子吧。”
大锤头说:“对对对,让狗日的以为是鬼打了,大哥,曹服你了。”
“打能解决啥问题?”老三说。
“继续打,非把狗日的打回原形不可。”老大说。
“老二都打了多久……”老三说。
“你别管,只管装神弄鬼就行。”老大说。
老三跳起来就走,说:“曹、曹不会装……”
老大一把扯住说:“你就像个鬼一样,不会装?曹给你说别想躲过去,曹们是亲兄弟,曹们惹出事,你当黄蒿不拾掇你?”
老三不说话,老大说:“这次你要打退堂鼓,到时候曹们就把事往你身上推……”
“曹装,曹装行了吧,说吧,咋装?”
“老二媳妇,把孝衫找出来。”老大说,“曹把狗日的打翻,你只要着孝衫子从他眼前跑过。”
大锤头婆娘找出了孝衫,说:“今年是娘的三周年,孝衫该烧了。”
老三穿上孝衫,老大说:“月光下穿白衣,要是再来场雪,嘿,狗日的不丢魂才怪哩。”
又说,“学着点,这才是弄事,弄事的时候就该想到咋收场。”
这个主意在付诸实施后,每天劳动,人们都会说起鬼,当然是老大老三带的头说的。
乌乎人是相信鬼的存在的,各种内容的鬼故事很多,而且都是身边发生的,几乎每个人都遭遇过鬼。我记下不少鬼故事。前不久,张虎家搬坟,就是因为一段时间张虎都梦见他爹给他说家里天天来几个人打他,说是他占了人家的院子。张虎就觉得爹在那世住得不好,便另选了茔地。起坟时在爹的坟里又挖出了别的尸骨。张泰山搬坟也是因为他父亲托梦说腰疼。就觉得坟里有事,起坟时发现一条树根从父亲尸骨的腰间穿过。张生的娘给张生托梦说家里来了黄鼠狼,把养的鸡全拉走了。张生去娘的坟上一看,黄鼠狼在母亲的坟堆里掏了巢穴。
而鬼打人的事更常见。一些人忽然脸肿了、嘴歪了、胳膊抬不起来了、腿瘸了,都认为是被鬼打了。大锤头的大哥水烟客就挨过鬼的打。有一段时间,水烟客屁股疼得坐不下去,吃饭站着,睡觉趴着,看屁股有被抽打过的青红印痕。水烟客说他天天晚上梦见鬼打他,边打边说让你在老子头上又耙又尿。后来请来阴阳——那时候还没破四旧——施法查过,说他家后圈(厕所)里有尸骨。水烟客就在后圈里挖,果然挖出了尸骨,而且不是一具,而是好几具。这并不稀奇。1920年,发生了世界上有记载以来的第三大地震海原大地震,山直接扑下来,许多人被打死在窑里。死了二十七万多人,震中海原县死亡人数达到十分之七。修大寨田时常会挖出成堆的尸骨。阴阳说,这鬼善着哩,给了你警告,不然你家出大事哩。阴阳连夜选了个地方,老大把尸骨挖出来安葬了,阴阳用桃木下了阵,老大的屁股就不疼了,也不再做梦了。
黄蒿开始怀疑真是被鬼纠缠上了,一是大锤头走了,他还老挨打,二是他确实看到鬼了,三是他夜夜梦见鬼缠着他打。黄蒿第二次挨打后缓了一天,夜里他偷偷请来了陈阴阳——尽管陈阴阳是牛鬼蛇神,不敢公开活动,但家里遇了事,人们还是偷偷摸摸去请陈阴阳,陈阴阳也偷偷摸摸地来——陈阴阳正下阵哩,驻队干部、大队队干都来了。黄蒿搞迷信活动被抓个现行,被撤了一切职务,而且开了批斗会。
谷子也撕破脸皮了,经常看到谷子手提菜刀,追着黄蒿,黄蒿跑得只嫌眼前路不平。平时黄蒿正和人抬杠,只要听到谷子喊一声“蒿子——”立刻起身循着声音去了。这已经成了人们的笑谈。
年关到了,工地上放假,大锤头回来,宰了年猪,做了一桌菜,开了两瓶酒,孩子吃完都出去疯了,弟兄先后(妯娌)继续喝酒。老大两口子又开始评论菜,讲兰州,说往昔。大锤头岔开话题说:“让狗日的皮肉受点苦就行了,你咋下手这么重,把肋巴都给打折了。”
“那不是曹打的。”老大说。
大锤头说:“那是谁打的?”
“狗日的太乍狂,惹下的人多,扣工分又不是扣你一个人的工分,肯定有人要熟他的皮。”老大把端着的一杯酒一饮而尽,“多大的官,露水大的前程,还把你狗日的乍狂的。”
又说,“这才是弄事,把狗日的打回原形。”
“啪!”一声清脆的响声越墙传来,接着黄蒿吼起来:“狗日的敢扇老子的嘴巴……”
“啪!”又一声,黄蒿在院子吼:“你狗日的吃活了,敢打老子!”
忽然谷子一声尖叫,就听两人从院里追到街巷里,一阵踢踢踏踏,满村巷笑声一片。
弟兄三个继续喝酒,喝到第三瓶,老大的舌头已经大了,人也坐不稳了,摇摇晃晃:“狗日的,敢打春红的主意。”
大锤头和老三抬头齐刷刷地盯着老大。
标题书法 周润天
原载《江南》2017年第3期
原刊责编 李慧萍
本刊责编 周美兰
创作谈
往事涌来,如花初开
季栋梁
去年我与一个去我们村改造过的老先生有一段频繁的接触,他看了我许多小说,谈了自己的看法,但他谈得更多的是我们那个偏僻的小山村。他挺怀念那段生活,他的口音里还带着我们村的一些特殊口音,话语中还有许多我们村的方言俗语。他说:“现在人们动不动说到第二故乡,对于我们那些人来说,那才是真正的第二故乡。”他对过去的回忆与讲述触动了我,我发现他对我们那个山村生活的体验、感悟与理解,远比我要深、要透、要有感情。而随着年事增长绵延,过了知天命之年,眼前事越来越淡漠了,往事倒越来越清晰了,我很有感慨地写下了这样一句话:往事涌来,如花初开。
于是便有了这篇作品。
类似的题材曾经写过几篇,其中的《老解》《高夏蔡田》,《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都选载了,《老解》还获得了选刊奖。这篇与前两篇不同的是,我换了个角度,以“他们”的视角走进我们那片土地。“他们”就是指那个特殊年代陆续下放到我们那里进行劳动改造的各种人。在那个特殊年代,我们村里前前后后来过许多这样的人,用老家人的话说,“那都是些日能人”,但到了我们村,他们都成了改造者,在我们村一待三四年、五六年,最长的一位待了八年。记得中间让他回去,他不回去,说他还需要继续改造。后来他跟我们村几个关系要好的人说,看这形势,回去弄不好还得给整下来,再整下来就不一定有这样好的村子了,待在这里好啊,世外桃源,鸡鸣狗盗,牛歌羊唱,地远天偏,无论魏晋,城里斗争残酷哩,一些待在城里的人都没了。“没了”是我们老家人说一个人去世的话,他已经学会了。
他们结束改造回去后,一直与我们村的一些人保持着联系,老了后时不时回来看看。村上人到了城里也会去找他们。不可否认,他们虽然是来改造的,但他们对我们潜移默化的影响让我们受益一生。
季栋梁,男。出版有长篇小说《奔命》《胭脂巷》《上庄记》
《野麦垛的春好》《海原书》《苍声》《深风景》《锦绣记》及短篇小说集《先人种树》《黑夜长于白天》《我与世界的距离》《吼夜》,
散文集《和木头说话》《人口手》《左手功名右手美人》
《从会漏的路上回来》等。先后荣获《小说选刊》《中国作家》
《北京文学》《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朔方》等文学奖
及“五个一工程奖”、2014年中国好书等奖项。
作品被翻译至国外或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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