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出都门,景物愈走愈见单调。一阵风吹过,尘土飞扬,搅得天昏地暗。他瞪着双大眼入了神。好了,这回可真是要永远回到风酥雨腻的江南,得遂那年与何氏夫人相约偕隐的宿愿了。这朔方风沙,特别是这朝堂上浑浑噩噩的风沙,简直能腐心蚀骨,磨灭了狂侠的剑气和幽渺的箫心,只剩下一片冷漠、冷漠、冷漠……这回可是破釜沉舟,下决心把一腔悲愤、万种感慨、千百条济世报国的韬谋方策,一齐撇在那熙攘如庙会、荒凉如大漠的京城了。
“归去来兮,长安风沙住不得。”
龚自珍突然长声吆吆地吟诵起来。辕马一惊,以为是主人催促,便奋蹄跑了三五步,之后又恢复了一东二冬的慢节奏。龚自珍却又忍不住回过头,揭开后窗篷,伸长脖子,痴痴地望着那早已消失在黄云下的京城,倒像那儿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
不提防一粒灰尘扑进左眼。龚自珍回过头,用手巾拂拭了一阵,眨着眼皮,却发现前面几丈外的路边小桥头,伫立着一个人,正向这边眺望。那身材,那双臂环抱的姿势,都十分眼熟。难道真是他?龚自珍正在猜测,那人已冲下桥头,张开双臂飞跑而来,口里喊着:“定庵——定庵——”
果然是吴虹生!龚自珍不等辕马站定,便跳下车,步履踉跄地冲过去,一边叫着:“虹生——十四兄——”
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微微喘着气,相视而笑。自珍说:
“那天承老兄在时丰斋饯行,不是已经同诸位老友说定:我不再一一告辞,你们也都不准送行吗?怎么你倒跑上七八里路,先在这儿等着我了!”
“这话别人不能不从,我则不能从。”吴虹生摇晃着自珍的手,“定庵,咱们两人是什么缘分:戊寅同中乡举,乙丑同中进士,同出王叔培先生门下,同参加殿试,同没有选上庶吉士,同在内阁任中书舍人,同外放知县而辞谢,同一天还回中书……这样的巧合,千古能有几人!”
“还有一同……”自珍摸摸满脸的胡茬,“这个……”
吴虹生摩挲着络腮胡子破颜为笑,拉着自珍往小土地庙走去。那儿已摆好两只高高的草蒲团。刚落座又连声催促沏茶。自珍这才发现,有个十多岁的小僮在背风处守着个红泥小火炉。一把锃亮的铜壶在炉口呼呼喷着白汽,给自珍心上平添了一缕温热。
捧着茶碗,两个老友默然注视着白汽袅袅,绿芽浮沉。自珍回想起在京师这十年的蹉跎岁月,郁闷时全靠虹生以道义相激励,有急难也都得虹生救助。眼前分袂在即,心中一部二十四史,真不知从何处说起。正要开口,虹生恰巧叹了口长气:
“定庵,你可是真走了……我还想着,重阳节咱们再像乙未年那样聚一次。你还欠着我的诗债哩。”
“什么诗债?”
“怎么忘了!”虹生说,“那次在我家南轩过重阳,说定要做诗,谁知你挑起徐星伯、端木鹤田大开辩论。你们上下古今、千门百类,说得个天花坠石点头、口吐白沫;我和潘少白听得头昏眼花,好似神游太虚……哪里还记得什么吟诗联句!”
“算了!”自珍笑道,“趁我们辩论,你两人可是把酒都喝光了,说是用我们的高论下酒。要算账你还欠我的高论哩!”
“你也没少喝呀!说一句得意的话就喝一盅。喝醉了还咿咿唔唔唱宋词,敲碎了我的青花大酒海……”
龚自珍捧着茶碗看花纹,许久才说:“从此我就是江湖野人,再不发那些空言高论了。”
“嘿嘿!”虹生摇着头,“要龚呆子不发议论,除非黄河水清。”
“真的,我发誓了。”
“不消发!”吴虹生笑道,“你发誓戒诗,戒过几次了?哪一次戒掉过?越戒越写得起劲。”
“这回是真戒了。诗也戒,议论也戒。从今而后,只谈佛经,不谈别的。”
“别人不知道你龚定庵罢了,我还不知道么。”吴虹生叹口长气说,“定庵,说真话,你要真能戒诗戒议论,就善莫大焉了。别当我不知道,这次你如此匆匆辞官回乡,不也跟你作诗作文有关系吗?说不准,你能作出杀身之祸来!这些话,我不说,还有谁能对你说……”
龚自珍一拍大腿:“咳,虹生,你怎么比我龚呆子还呆!不作诗就不会被杀吗?末朝季世,就是杀人如草芥的好时候。偌大中华,再多的人才也嫌少,这该是最浅显不过的道理了吧。可是,你看哪儿不是成事者屈指可数,败事者车载斗量!往往一个有才之人,会受困于一百个庸人小人的监视、束缚,甚至戕杀。杀人才不用刀锯水火,而是用名教理学、流言蜚语、阴谋诡计。戕杀之权,不必禀告皇帝百官,也无须昭告百姓,因为它既不砍你的头,也不斩你的腰,而是杀你的心。”[2]
龚自珍右手做了个杀人的动作,用力一挥,刚巧碰着小僮提来续茶的铜壶。那壶盖铿然掉在地上。小僮正要去拾,不提防龚自珍赶在前面,飞起一脚,当啷又踢开一丈多远。小僮吓得满脸绯红,低头等主人发落。龚自珍压根儿没意识到这事;吴虹生又惯看自珍的狂态,视而不见。说的自顾说,听的自顾听,一任僮儿站在一边发怔。
“是的,杀心!”龚自珍气涌如山地说,“杀你能忧虑之心、能愤怒之心、能思索之心、能有作为之心、能有廉耻之心、能纯洁之心,叫你心瘁力竭而死!想要不死,除非变成他们一样的庸碌畏葸,只知声色犬马的行尸走肉……”[3]
小僮明白了:敢情这位龚大人不是生自己的气,是在骂一些不在眼前的什么人呢。他松弛下来,偷眼看着龚大人那手舞足蹈、气势汹汹的样儿,忍不住抿着嘴暗笑,难怪人人叫他“龚呆子”。
“定庵!”吴虹生打个冷噤,“也不要看得太偏激……”
“偏激!”龚自珍哼了一声,抬脚就走。吴虹生追上去,忍着笑说:
“定庵,算我说错了,也该让我再送一程吧!”
龚自珍回头看他,喷髯笑了,慢慢挽起吴虹生的手。两人并肩缓步,朝前走去。马夫赶着车远远跟随。步行半里多路,来到一处十多户人家的小村圩。一座酒店门外,居然有一块花木扶疏的园圃。吴虹生正款款谈些闲话,忽见龚自珍撇下他,跑过去对着蹲在花圃边的一个汉子嚷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
那汉子一身大户家丁的打扮,诧异地抬头望着这位气势汹汹的陌生人。
龚自珍一连声问:“说呀,谁叫你干这事的?”
吴虹生赶过去,见汉子不过是在把一株幼梅的柔细枝条弯来弯去,用细棕丝缚住。这园林常见的活儿,怎么会引起自珍发火呢?
家丁站起身,傲然拍着手上的泥:“我干这活儿,跟老先生您有哪门子关系呀?”
“说,谁叫你干的?”龚自珍还是那句话。
一阵脚步杂沓,店房里出来另一个家丁,毕恭毕毕敬掀开门帘。接着,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姬妾,搀着个穿团花马褂、戴琥珀顶子小帽的精瘦老头,颤巍巍走出来。老头一边走,一边眯着眼打量龚自珍,忽然拱手作礼:
“巧遇巧遇!定庵先生别来无恙吧?”
那个扎梅枝的家丁见此情状,惶然缩到后面去了。龚自珍愣着打量老头,冷冷还个礼:“幸会!”
“怎么,定公不记得老朽了?”老头见怪地说,“那年在丰宜门外三官庙看海棠,有幸邂逅,不是还促膝长谈过么?”
吴虹生在旁边已看出龚自珍眼中怒火灼灼,怕他又发呆气。正想找个借口把他劝走,那老头又开了口:
“听说定公宦途倦游,要赋‘归去来’了,这话不确吧?足下正当鼎盛之年,为什么急于还乡享清福呢,太可惜了嘛!”一脸惋惜之态。
龚自珍霍地回过身,嘴角挂着挑战的微笑:“为什么?为了偶然!偶然——偶然起了应科举试的兴致,偶然又起了重返园田的闲情,偶然想扔掉这斑斓的朝服,换回我书生的蓝衫……怎么样?”
吴虹生不知道自珍为什么这样对待老头,却也听出两人说话都有弦外之音。眼见自珍嘴唇在微微颤抖,那微笑已化作惨笑,忙抢上去拱手说:
“定庵行色匆匆,老先生请便吧!”
老头冷然拈着稀落落的胡须,不理吴虹生,径自向龚自珍发话:“定公还记得老朽当日的一番劝诫吧?我劝足下把文字中那些妄议时政、悖礼侮圣的怨望之辞尽都删去。诸如什么‘一姓不能再出圣人’呀;什么‘一人为刚,万夫为柔’呀;什么君上要同臣下坐而论道呀;连臣子跪着向皇上奏事,这样天经地义的事,你都要妄加反对……唉唉!以定公的绝代才华,要是转而去阐释四书五经,何愁不能成就千秋百世的大儒!可惜忠言逆耳,足下当时竟侮慢地答复老朽,说什么——”
“忙于读百家之言,研讨天地东西南北的学问,没有闲空。”自珍大声说。
“对了,正是这么说的!正是这么说的!”老头连声冷笑,“定公当日若听老朽一言,又何至今日铩羽而归呢?”
脾性温和的吴虹生也被激怒了。这冬烘老朽是什么人,同自珍有何深仇宿怨,要如此咄咄逼人,幸灾乐祸!他跨上一步,抗声说:“请问老先生……”
龚自珍伸臂拦住虹生,目不转睛地盯住那两个花枝招展的女子,直看得她们满脸通红,低下头去,这才开口问:
“老先生的宠人,似乎换了一位?”
老头莫名其妙地点点头。
“当年那位穿紫衫的妙龄女郎,而今安在哉?”
老头意识到要上当,悻悻地不开口。龚自珍直接对年纪略大些的红衣女子发问:“是福薄命短,夭折了吧?”
红衣女子瞟老头一眼,赶快埋下头去。龚自珍睁着那双犀利如炬的大眼睛,审讯似的望着她。女子承受不住这样的逼视,别过脸,微微点了一下头。
龚自珍恭恭谨谨地向老头拱手:“当日学生也曾预言:此姬如不及早放归乡里与家人团聚,必将幽恨早逝。老先生当日如纳学生一言,又何至于杀此无辜弱质呢?”
红衣女子连忙捂住脸,憋得双肩颤动。老头浑身打战,一迭声吩咐顺车。一辆华丽的篷车,从酒店山墙边赶了出。
龚自珍露出顽童式的笑容,看着两个女子,对着老头说:
“自珍这番回江南,正是想偶然遇到这样两位锦瑟佳人,我就告诉她:正是为了陪你寻春,我才赋‘归去来’的呵……”
老头连连顿足:“轻薄!轻薄!你就不怕堕割舌地狱么!”
“请问老先生,”龚自珍一脸郑重的神色,“那种一面拥雏姬狎男旦,一面悲吟什么‘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的悼亡诗的伪君子,又该下哪一层地狱呢?剜心还是烹肝?”
老头气急败坏,接连几次爬不上马车。脚底乱蹬,口里乱骂:“儇薄狂生,无怪乎君父不齿,礼法难容。天子脚下岂有你立足之地!”
龚自珍对着摇摇晃晃远去的马车扬声大笑,震得吴虹生耳朵发疼。
“定庵,这老朽今日遇见你,真算得体无完肤了。”吴虹生一边回味,一边发笑。忽然龚自珍在背后问:
“虹生,听见哭声了吗?”
“哭声?”虹生诧异地问,“哪儿呀?”
自珍顿着脚:“地下!地下!”
吴虹生毛骨悚然:“又讲鬼话了!”
“真的,我听见我外祖父在地下痛哭。”
“段茂堂先生么?”[4]
“对!茂堂公在世教诲我,要努力做振兴国家的名臣,而不可做徒知空谈的名士。你看,正是这种人,逼得我报国无门。我起先怎么说的?杀心。这回你看见了吧?只用轻飘飘两个字——儇薄,就杀了人灭了口……”大滴的泪珠,弯弯曲曲流过他的毛胡子,成串掉在地上,立即被厚厚的沙土吞没,了无痕迹。
吴虹生熟知龚自珍歌哭无端的性情,欢乐超过常人,悲哀也超过常人。但看着他四十八岁就已斑白的鬓发、褴褛的衣衫,也不禁生出苍凉之感,忙问道:“这老冬烘是什么人?”
“大学士穆彰阿的什么瓜葛亲戚。”自珍说,“在官场声名狼藉,被迫乞退颐养……”
“难怪看去面善。”虹生问,“你怎么认识这种人呢?”
“那年你不在京师,我同金应城几位出丰宜门看三官庙海棠。不想大风如吼,把花都吹掉了,倒酿出一场雄奇恣肆的花雨,看得人如痴如醉,那真叫壮观呢!凑巧这老朽携带着雏姬、男旦和清客,在那里哀吟什么‘无可奈何春去也’,还悼念起刚去世的如夫人来,那丑态真真令人作三日呕!为了祛除晦气,我便大赞落花,高谈狂笑,偏要扫扫他的雅兴。这老儿果然上了钩,过来攀谈,大发一通陈腔滥调。”
虹生呵呵笑起来:“只说你的《西郊落花歌》堪称绝唱,原来还有一段掌故。”
两人相视大笑。店主人倚门望着这两个高谈阔论的怪客,趁机揽生意:“二位老爷请进来喝盅热酒吧?”
龚自珍怔怔地望着店主,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指着圃边那株幼梅问:“你这个人,怎么听任那群蠢材糟蹋你的梅树!”
店主走过去欣赏着梅树,得意地说:“刚才那位老大人开导,这样侍弄出来的梅花才有姿态,才风雅,才可以入诗入画……”
“他胡说八道!难道梅花也要考八股科举吗?”龚自珍气呼呼地说,“他们在用作践人才的办法来作践梅花。你当了帮凶,知道不?”一边去解那枝条上捆着的棕丝。店主扑过来阻拦,顿时把自珍那件敝旧不堪、丝理寸断的纱衣扯了个大口子。龚自珍怒目而视,一把抓下头上的帽子,斑白的头顶蓬蓬然蒸腾热气。吴虹生拼命忍住笑,掏出些碎银赔给店主,低声劝解说:
“这位先生是在借题发挥,并非同店主过不去。”
店主捏着银子,兀自喃喃抱怨。自珍趁这机会,把梅树上的棕丝扯了个干净。那些柔嫩的枝条立刻舒展开来,恢复了原来的姿态。自珍喜滋滋地看着,点头叹道: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哟……”
店主掂着意外之财,口里还悻悻地咕哝:“玩花是风雅人的事。不识夜光珠,充什么波斯胡!”
吴虹生怕自珍听见,又起争吵,忙向店主使眼色。自珍却浑然不觉,自顾弯腰把满地花瓣聚拢,口里兴致勃勃地说:“虹生!要是我有了闲田闲钱和闲暇,我要造个‘病梅馆’,把江宁、杭州、苏州那些被扭伤戕残的病梅全部搜罗起来,一一疗治,那才是人生第一快事!”
吴虹生听着这痴话发笑:“那自然比唱辛词敲酒碗要痛快!”
自珍捧起一大把花瓣往空中用力一撒,在纷纷扬扬的花雨中曼声长吟:
“安得树有不尽之花更雨新好者,三百六十日长是落花时!”
吴虹生伸手去掸自珍一头一肩的花瓣,被自珍护住不让拂落,便笑道:“你这么爱落花,也算得一宗怪癖。”
“虹生,我龚自珍不就是落花么?”龚自珍拈着一片血红的花瓣定睛看着,忽然叹息似的说。
吴虹生心头一颤,憋了几个时辰的眼泪涌上来。这个看去万念俱灰的人才,一寸心还那么灼热!他握住自珍的双手,嘴唇翕动许久才说出一句:
“定庵!前途珍重……”
龚自珍眼圈也红了,郑重地作了揖,走向马车。吴虹生依依地说:
“回家安排一下,早日来接家眷。一来省得嫂夫人挂心,二来我们也好再聚一聚。”
“还是老兄设法谋一任考官,来杭州见面吧。”龚自珍强颜为欢地说,“该你来敲破我的黄酒坛子啰……”
龚自珍上了车,蹄声刚响起,吴虹生又追上来,攀着车篷说:
“定庵,你反正是往南边走,何不如索性到广州去投林中堂,替他分分忧,出一臂力……那里才是你用武之地。”
龚自珍又从车里跳下来,踱着步想了想,摇头说:
“不成。他不是已经回书给我,婉言谢绝了么?”
“可是他对你那些主张不是交口称赞,说是非谋识宏远者说不出,非关注深切者不肯说吗?”
“他是怕我的脾气误了他的大事。查禁鸦片这事,关系太大,困难太大,树敌太多了。”龚自珍苦笑着说,“他不能不百倍慎重。”
吴虹生想想,是这道理,便无话可说。
龚自珍呆呆地瞪着灰暗的天空,忽然大声说:
“虹生,你就看着苍茫天地之间这灰尘一样的小官儿龚自珍!”他伸着臂挥了个大圈子,好像把天地都圈了进去,“五十年内,他那些预言,般般都要应验的!”
说完,长揖到地,跳进车里不再露面。
青白驳杂的羸马从此去了。向南,向南……一幅惊心动魄的万里长卷,在眼前次第展开,无穷无尽:横征暴敛,陋政敝策,赤地千里,饿殍遍野……不出吴虹生所料,龚自珍的诗戒立即被生活的洪流所冲决,一发不可收。
转入水路后,一日,偶然听见舟中议论,他才知道林则徐在广东已收缴洋人走私鸦片二百三十多万斤,在虎门滩付之一炬。而洋人也恼羞成怒,陈兵列舰,扬言要进行报复,局势凶险,一触即发。
船在镇江泊岸,龚自珍无心去阅市食宿,独自在岸边久久徘徊,默祷上苍护佑林则徐大业成功。
暮色四合,江面渐渐变成一片黝黑。时而闪起一两星灯光,立刻被拉成蜿蜒的金蛇,掣动在油一样的水中。
天风猎猎,江波拍岸。“吓……呼!吓……呼!”长声吆吆的号子,强一阵弱一阵地从远处传来。这是纤夫在拖着沉重的粮船过闸。他白天看见这些纤夫,被巨绳压得匍匐在地,喊着沉重如山的号子,迈一步比攀绝壁还要艰难。一条粮船过闸需十多个纤夫,而且得从早晨一直拉到夜里!
“吓……呼!吓……呼!”龚自珍被突然涌上来的泪水,憋得喉咙透不过气。那侧立南天、心力交瘁的林则徐,不也是一个纤夫么?他的纤绳系着国家命运,而穆彰阿、琦善那班人还要在逆流中给他设下一重又一重的险滩和礁石。龚自珍遥望南天,真希望眼前有一个红线女、黄衫客那样的侠士,能飞越江海,为自己传送蜡丸书,把有关禁绝鸦片、抵御英舰威胁的种种方策贡献给林则徐,共挽这危若累卵的局势……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花已经够荏弱了,何况落红。即便插翅飞到广州,林中堂就真能只手撑天么?
一点又一点萤火般的灯笼飘过身边。幽微的黄光里,浮出一张张蓬头鸠形的鬼脸。这都是去烟馆吸鸦片的“瘾君子”。这种涕泪横流的烟鬼,龚自珍一路上不知见到过多少,从达官贵冑、士人商贾到优隶僧尼,一应俱全。龚自珍厌恶地别开脸,像避开一具具腐尸。不提防,一只灯笼游到身边,一条人影冲着他一躬到地,一个清越的声音问道:
“定庵先生吗?”
“不知道!”自珍猝然背转身子,衣袖把那人手中的灯笼碰歪,油纸呼地燃烧起来。自珍吓了一跳,定眼看去,却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书生,脸庞丰腴,嘴角的微笑刚化为惊愕,漆黑的眸子,在摇曳的火光中炯然有神。龚自珍有点歉然,开口问道:
“足下是……”
“生员姓马。听友人传说,礼部龚定庵先生就在这几天要路过此间。我对龚先生景慕已久,特地赶来,不想错认了人……”
自珍不等听完,连忙拱手说:“失礼之至!失礼之至!我确实便是龚自珍。”
“那……”
“起先我只当是过路的烟鬼。”
马生扬声大笑起来。龚自珍正需要一个消除羁旅寂寥的良伴,便拉着他在朦胧的月色里踱来踱去,闲谈起来。他很快发现这青年书生博雅高致,竟能背诵自己的许多诗词和文章。两人越谈越觉投契。当马生赞扬自珍的一篇八股文时,自珍笑笑:
“我确实有十多篇平生得意的时文,抄存箧中。可是离京前已付之一炬了。”
“那为什么?”马生大惊。
“因为我已明白,靠八股文考不出真文章,选不出真人才。我后悔少年时候,把十分心力花费了九分在这上面。”
马生骇异地问:“没有科举,行吗?”
“不光是科举,还有吏制,都像这鸦片一样害人。”龚自珍说,“大凡满人汉人做官,大体要三十年到三十五年方可参与大政。有才干的贤者不能超越这个界限,无才无能的愚者由于驯顺却可以按时等到这一天。因之,居官日久的留恋权势,年老的想照顾儿孙,始终不肯自动退让,英奇未尽的贤才也终于不能出来为国尽力。由于这种种资格的限制,士大夫们大都奄然缺乏生气了。”[5]
“那……”马生怅然若失地说,“先生的意思……”
“这次远游,我才知道在城乡江湖、野民万姓之中,不知隐藏了多少国家社稷所需的人才……你来看!”龚自珍把马生拉到江边,指着江天说,“看见那天边有一团晨星似的光芒,周围环绕着光怪陆离的云气吗?那里就有一位鼎鼎大名的养一老人李兆洛,音韵、训诂、地理、天文、历算,无所不精!我对他倾慕已久,把双眼都几乎望穿,回到江阴,便可以见到他了……”自珍神往地伸长脖子,似乎真看见了什么异星和云气。沉默半晌,他开始手舞足蹈起来:
“你知道么,天地间的人才,伟岸的像峰陵,豪迈的像川流,干练的像阡陌,深沉的像蹊径,敏捷的像泷湍,险峻的像峒谷,坦荡的像原陆……他们受日月山川之所养,又转过来支撑着天地国家……”[6]
马生被自珍的狂态所感染,不觉也跟着眉飞色舞起来,笑道:“先生在做诗了。”
自珍哈哈大笑:“不错,自从离开京师,诗兴就如黄河决堤。每得一首,就用旅舍的破败鸡毛笔写在账簿纸上,揉成一团投进一破囊。等回到家乡,恐怕会有二三百首吧!我要把它们编排起来。”
“那太妙了!”马生高兴地说,“先生的诗瑰丽奇肆,前无古人,我是百读不厌的。明年开春后我准备去京师,行前一定先到府上拜读先生的新诗。”
“你要去京师?”龚自珍欣然说,“好,到时候我写封信,把你荐给我的好朋友吴虹生,免得你误入那些腐儒的重围,被他们弄成歪歪扭扭的病梅,病入膏肓的烟鬼。”
马生笑道:“只是,听了先生一席话,我倒有点胆怯了。”
“这怎么行!”龚自珍拉住马生的衣袖大声说,“我告诉你:自古到今,法没有不改的,势没有不积的,旧例没有不变迁的,风气没有不转移的。……要紧的是破除陈规旧例,不拘一格起用人才!”
马生感动地说:“见到先生,我知道我的朋友错了。”
“怎么?”
“我约这位朋友一道来访,他说:定庵先生新倦仕途,寂寞而归,恐怕不复有网罗文献、搜求人才的心思了。”
“是吗?是吗?”龚自珍连声反问,急剧地踱了几个圈子,皱眉短咳了几声。马生深觉孟浪,后悔地低着眼帘。自珍忽然站定说:
“不错,自珍是寂寞而归了。但我有两句新诗,请转告尊友:‘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马生默念着两句诗,感动地向自珍深深行了个礼。
不知几时,曙色已冉冉降临。三五成群的路人熙攘而过,把两人挤来挤去。马生告诉龚自珍,今天有盛况空前的大道场,祭赛玉皇和风神雷神,何不同去看看热闹。自珍摇手道:
“我素不喜道教。”
“横竖无事,权当观一出热闹戏文。”马生笑着怂恿。自珍横竖无事,也就答允。
一个与马生相识的道士,陪他们登上三清观玉皇阁。俯身下瞰,只见万头攒动,嗡嗡嘤嘤,有如蜂群蚁阵。人群之上,耸起一些香亭幡盖,纸彩神道。处处香烟缭绕,时时鼓锣杂鸣。龚自珍正想嘲笑,忽然心中一动,若有所会。那千千万万双企望之眼,凝眸仰望湛湛的苍穹,那神情之虔诚,期待之殷切,猛烈地撼动了他。面对这芸芸众生的企盼、期待和祈求,应当给他们以什么?当然不是长生不死,不是蓬莱仙境。然而,又应当是什么呢……
身披绣金鹤氅的观主老道,听说与马秀才同来的客人是大名鼎鼎的龚定庵,便捧着装了朱笔黄纸的建漆托盘,颠颠地登上阁楼,请求龚先生撰写一通祀天的青词。马生记起自珍说过不喜道教,慌忙回绝老道。偏偏老道不知就里,一再纠缠,弄得马生十分尴尬。
龚自珍仍在凭倚着雕花窗户眺望,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没听见他们的争执。忽然回头笑道:“我写!”提起大笔,蘸上银朱,就在纸上狂书起来。
马生不胜诧异,伸头去看,渐渐看出是一首七言句,猛然领会龚自珍是在借题发挥,便轻声辨读那潦草的字迹: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
“不拘一格降人才!”龚自珍嚷着,把笔远远一掷。
老道士眉开眼笑地捧起,连声请求解说。自珍笑道:
“再没有更好的祷天之词了。你还信不过我龚自珍吗?”
老道连连告罪,恭恭谨谨端着漆盘去了。下了几级梯子,龚自珍从楼口探出身子问:
“老观主,这青词一烧便能送达玉皇大帝么?”
老道士瞠目结舌,不知怎么回答这恶作剧式的问话。自珍接着说:“索性我替你送去,如何?”
老道见龚先生作古正经的模样,不知道该当真还是该凑兴,结结巴巴地说:“……怎么送呀?”
“跨着奔虹去送呀!”龚自珍说,“我认识那儿的路:抄过蓬莱隔岸行,红墙西去即银河……”
“对!”马生笑着附和,他读过龚自珍许多匪夷所思的游仙诗。他对着困惑不已的老道说:“定庵先生常去那儿,还听过湘君仙子吹凤凰箫呢!”
龚自珍拍着马生肩头扬声大笑。老道被他们弄得晕头转向,陪着打了两个哈哈,踮着脚尖去了。马生回转身,发现自珍又在痴呆呆地侧耳倾听,神色肃穆,若有所待。
“听,响雷!”龚自珍说。
马生也侧耳辨听,笑着说:“是锣鼓……”
“风雷声!我听得明白!”龚自珍执拗地说,走回窗口俯看着人流汹涌,好像回到了家乡,在观看从天边澎湃而来、发出震耳欲聋的钱塘潮。
一九八一年三月写
一九八六年一月改
注释:
[1]龚自珍(1792—1821),清代杰出的爱国主义思想家、文学家。号定庵,浙江仁和人。所作诗文,极力提倡“更法”“改图”,揭露清朝统治的腐朽,洋溢着爱国热情和改革精神。散文奥博纵横,自成一家;诗尤瑰丽奇肆,对后世影响很大。论者认为他是近代史上最先嗅到清王朝腐朽气息,并对没落的封建势力进行揭露和批判的重要人物,是批判思潮勃兴运动的杰出代表之一。毛泽东曾引他的“九州生气恃风雷”诗激励解放思想。
[2]见龚自珍《乙丙之际箸议 第九》。
[3]同上。
[4]段玉裁(1735—1815),清代大学者,著名文字训诂学家和经学家。字若膺,号茂堂,江苏金人。其女段驯为龚自珍生母。
[5]见龚自珍《明良沦二》。
[6]见龚自珍《与人笺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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