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九疑烟尘-魂断鹊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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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楔子

    严蕊躺在草荐上,整个人虚脱了。心里明白,眼前清晰,像是梦境又像是幻觉。自己不是军营歌伎,也不是待审女犯,还是个六七岁的小孩儿,跟爷爷和爹娘坐在曹娥江的木船里。爹扳橹,娘划桨,她偎着爷爷,伸手在水里划,问道:“船快了吧?”爷爷呵呵笑:“快多了,丫头好能干!”曹娥江像是涨大水,无边无际的,划呀划呀!怎么划也看不到岸……

    一个浪头劈头盖脸打来,就闭过气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远有人在岸上喊“幼芳姐姐!幼芳姐姐!”声音很小,却是很清楚。想应声,声音出不来。使劲挣扎,挣得浑身灼热……猛一下,悠悠醒转过来,见面前蹲着两个女子。好一会才认出是双莲和翠惜两个好姐妹。随即也想起自己还是台州营伎,又是牢中待审的囚犯,再不是那个用手掌帮娘划船的小丫头。一滴眼泪从眼角流下去,火烫,“扑”地掉在草荐上,像是把草荐也烧痛了。

    翠惜口里说着“忍着些忍着些!”一面轻轻揭开严蕊的衣裳,往伤口上敷从营里讨来的金创药。小双莲连连倒吸冷气:

    “我的天老爷!犯什么罪了,这样狠打?!”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翠惜恨声道,“那位朱大人千方百计找唐大人的过错找不出,‘端公遭鬼打,是诀都挽尽’,下不了台,就拿幼芳开刀,定要给唐大人扣上‘官员与营伎有奸’的罪名。幼芳不肯诬陷,他非得要屈打成招。”

    双莲诧异:“这位朱大人与唐大人有仇?”

    “赵师爷私下跟我说:前些日子有一位陈同甫先生来访唐大人,两位一见如故,猛喝酒,高谈阔论。我们唐爷那脾性,心高气傲,得罪了人还不知道;两人怎么谈起了那位朱大人,唐大人说:‘朱元晦不识字怎么当监司?’谁知那位陈先生就把这话告诉了朱大人……”

    双莲忿忿道:“亏他男子汉,翻小话!”

    “唐大人把这位陈先生也是得罪了的!”翠惜说,“赵师爷告诉我,陈先生来访唐大人,是为求唐大人帮助一个与他相好的营伎脱籍除名,嫁给他作妾。这本是件好事,唐大人也是答允了的,偏生他又要好心告诉那位姐妹:陈先生豪宕挥霍,一掷千金,跟了他可要能够忍饥耐寒,那姐妹一听害怕,反悔了。陈先生一追问,她就把唐大人的话照实讲出来。你想,人家能不衔恨吗?!”

    “这唐大人!这唐大人!”双莲连声叹气,“不过‘不识字’又算多大个事!”

    “我也是这么说。”翠惜叹道,“但赵师爷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说你们哪里懂!对朱大人这样的大儒,说他‘不识字’那是奇耻大辱,好比挖他家的祖坟……”

    两人正说着,那位暗中怜悯严蕊的禁婆来撵了。两人答应着起身。一直似睡似醒的严蕊忽然开口:

    “谢先生他……”

    “谢先生没事!”两人连声安慰。

    严蕊闭着眼点点头。

    “七夕那天,谢先生来州衙看唐大人,还像是昨天的事!”小双莲一路感喟,“那天好高兴!才几个月呀,就变了个世界似的……”

    说话声远去。锁牢门声音。锁栅门声音。锁狱门声音。又恢复冰窟雪窖。

    严蕊细细回味双莲怀念的七夕那天的情景,像吃疗伤的药,喝养身的汤。

    一

    台州府衙热闹非常:差役仆妇在准备官员们欢度七夕的宴饮歌舞。隔着天河的牛郎织女鹊桥团聚,居然也引得天人共庆,亿兆同欢。

    后花园深处,溪岸草地上,簇聚了一群女子,妍媸不一,环肥燕瘦,红红绿绿,咭咭呱呱,赛过一笼虎皮鹦鹉。这是孙都监辖下一伙军营歌伎,今日应知州大人唐仲友召,来此候应七夕夜宴上拍曲劝酒。

    台州虽离都城老远,但营伎们来自八方,四时节序、婚丧礼仪、常仿京都习俗,般般不落人后。先是采来一地楸叶,坐下挑挑选选,拣出那玲珑俏皮的,相互插在鬓边,品评一番。然后打开草地上的毡子,毡子里摆着许多彩蜡做成的小巧水禽,鸭子、白鹅、大雁、凫、鸳鸯、翠鸟之类。群女各择一件,拥到溪流边沿,轻轻放在水面,看它们随波逐流,颠摇碰撞。看见自己的那一只飘在前列,或是碰翻别人,便拍手欢呼;落后的、撞翻的就跺脚叹气,喃喃祈祷。目送一批蜡禽远去,又另放一批,重开角逐。

    严蕊一个人躲在远远的草树丛中,倚了根老树,抱膝而坐,眼光凝在溪面上。溪流潺潺湲湲,涌动夕阳,浮光跃金,闪烁不停。她像是想什么想得入了神,一只油亮的蟋蟀簌簌在背上爬,也浑然不觉。

    一个穿紫衣的雏伎嚷起来:“幼芳姐躲在这里!”

    群女也纷纷呵责:“这严蕊就是不合群!”

    “幼芳,快过来,不要惹我们咒你!”

    “再不来放就放完了呀!”

    严蕊回过神,向群伴微笑摆手。众女喧哗着,兜起毡子杂沓而来,硬把严蕊挽起身。

    一身碧绿的翠惜皱眉说:“又是一身月白色!要不是鬓边还有朵石榴花,倒像在给谁服丧!”

    众女连呸带骂:“不吉利不吉利!高高兴兴过节,敢讲这种鬼话!”

    严蕊掸着衣上的草屑说:“这是蛋青色。我就是怕老爷们忌讳,没敢穿白,又插了红花,还不成吗?”

    翠惜说:“幼芳,我替你选了个翡翠,好鲜亮!”一边递过那只翠鸟。

    穿黄衣的秋芳拈起一只雁:“我给幼芳选的是鸿雁,她总想飞回家乡去。”

    紫衣双莲抢着说:“不好不好,我要给幼芳姐选对鸳鸯。今天不是七夕,牛郎过桥会织女么?老天保佑幼芳姐早早选中一个好姐夫,早早赎身脱籍,远走高飞……”

    互不相下,叽喳辩论。年岁较大的红衣人雪梅伸掌托着鸳鸯细看:“倒是她人小说的在理。真要过几天自家作得主的日子,才不枉人间走一回。”

    几个声音嚷起来:“大过节的,不准说这些扫兴的话!”

    严蕊含笑任她们争执,慢慢才说:“你们这些我都不称心。我称心的是这个,我自己做的。”

    众人一看,那老树疤节上放着一只蜡制小船,不过拇指大,却橹楫樯帆,具体而微,刻缕精致,剔透玲珑。众人一阵赞叹,都来抢夺。严蕊挡开众人,轻轻把小舟放上水面。那船儿簸荡几下,漂了一段,就地打起转来。严蕊蹲下,用手掌扇着风帮助小船行驶。众人也蹲下,有的扇风,有的吹气。严蕊看着小船低吟: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毂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翠惜跺脚道:“严幼芳又做诗骂人,快撕她的嘴!”

    严蕊护着脸笑骂:“本朝苏东坡苏学士的曲子词,怎么是骂你的呢?亏你还是个唱曲子吃饭的!”

    翠惜笑道:“师傅口传心授那几支,我知道是柳三变的,却是不明白说的什么,哪里管得了输学士赢学士!”

    双莲央告道:“幼芳姐姐,我时常听你念这几句,怪好听的。趁今天解来听听好不好?”

    “他这是说,恨只恨这个身子不属于自己,什么时候才能丢开这些烦扰和劳碌,乘着小船儿从此去了,把后半世依托给浩浩荡荡的江波海浪……”

    翠惜道:“这位苏大人才是怪:现做着学士风光快活,怎么倒不耐烦,想去江湖漂泊?”

    “秀才老爷们吟诗填词,都要这么说才高雅!”秋芳道,“当不得真的。”

    严蕊道:“不!苏学士因为做诗被人诬陷为‘谤讪朝政’,下了大狱,几乎性命不保,后来贬到黄州。有一日与朋友在江上饮酒,半夜才回去,门都敲不开了,拄着拐杖站在那儿,听了半夜江水声,便填了这首词。这词一传诵开去,都说苏先生驾舟远去了。吓坏了地方官:跑了朝廷责令地方看管的罪人,这还了得!连忙跑去探望虚实,一看苏先生还高卧未起,鼾声如雷。”

    众人听了咕咕笑。双莲点头道:“难怪姐姐时常把这几句挂在嘴上。今天我算是明白了。咱们乐籍上注了名的人,不也是‘长恨此身非我有’么!”

    女子们不由自主地沉默下来,阴沉了脸。翠惜强笑着排解:

    “死妮子,又扰乱姐妹们的兴致了!得欢笑,且欢笑,转眼催命无常到。你再强,还强得过命去?我们这些人,放你自由,又哪里吃饭穿衣去?!”

    双莲偎着严蕊:“幼芳姐,你真舍得丢下我们,一个人远走高飞么?你看,你的小船也舍不得离开你哩……”

    小船儿果真还在那儿转圈。严蕊伏到岸边,使劲吹气。小船摇摇晃晃地顺流而下。双莲高兴得拍巴掌笑。

    放完蜡禽,仍不见花厅那边传呼开席。女子们又都坐在草茵上斗草作戏,等候开宴唱曲。严蕊又悄悄回到那棵老树边,抱膝坐着发呆。

    忽然远远传来知州唐仲友洪亮的嗓音:

    “元卿!谢元卿!真是你吗?元卿!”

    严蕊起身望过去,见府园侧门内的大槐树下,唐仲友抓着一个大汉的双手乱摇。那来客四十出头年纪,黄衫乌靴,紫带白笠,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他双手被唐仲友抓住,右手仍捏着一根缰绳,缰绳那端是一匹神骏异常的高头黑骡。

    唐仲友还在抓着客人乱摇大嚷:

    “佳客从空降,今天七夕不寂寞了!”

    客人被拉着往府宅走,手中缰绳带出蹄声,唐仲友这才注意到黑骡,叱责府丁不懂事。谢元卿笑道:“不怪他。我特意要当着知府大人的面,嘱咐他莫委屈了我这匹骡儿。”

    唐仲友抬头细看,一声赞叹:“果真不是凡物!你们要仔细服侍。”

    府丁诺诺应着,接过缰绳去了。主客也和众人簇拥而去。

    严蕊见唐大人高兴成那样,忍不住笑起来。

    二

    不一会,传来了开席的命令,红红绿绿的女子们迤逦走向花厅。严蕊懒懒跟在后面,听见翠惜她们清噪子,提防唱曲时岔声出丑。

    唐仲友和同僚们候了一会,那位不速之客才换了行装走进花厅。严蕊偷觑,见这位谢元卿魁梧挺拔,虬髯虎颔,豪迈中透出灵秀之气;腰间还悬着一柄长剑。

    唐仲友指剑匣道:“还是你那支既防身又解闷的铁笛么?”

    谢元卿笑着抽出来,果然不是剑,是一管黝黑精光的铁笛子。

    唐仲友道:“小地方过节,总是几张熟面孔,几支听得耳朵起茧的曲子。你忽然来了,我太高兴了!今晚得欢饮达旦。”

    “我给你带来个过节的小玩意儿。”

    谢元卿从怀里掏出个小锦盒。唐仲友接过打开,笑道:

    “呵,好精致的摩睺罗!不是京城名匠做不出这等货色!”顺手递给同僚传观,一边说:“只是我这边鄙小郡,如何还你的礼呢?”

    “写几笔草书吧。”谢元卿笑道。

    “我那笔鬼画桃符?!”唐仲友扬声大笑。

    官员们一一传观,回到唐仲友手中时,他向后座一挥手:“给她们都看看。”

    女子们早己等不及了,嗡地拥过来围观。一看是衬缎上放着一个泥制小仙童,弯眉笑眼,十分俊秀,金服珠饰,极精美。细看颈下那五颗珠子,一大四小,竟是滚圆的珍珠。于是大惊小怪地啧啧赞叹,爱不释手。

    七夕夜宴设在花厅门外长廊之上,取的是面对平台,好演歌舞,背后花厅又可小憩。

    唐仲友挽着谢元卿,州倅高炳如以下官吏相跟着,先上石台观赏供果。石台中央放了一座紫檀镂空长案,种种节令物事杂陈其上。唐仲友指着大瓷盘中一个硕大金黄的南瓜说道:

    “看这花瓜,刻的什么花样?”

    谢元卿走近,看出竟刻的是牛郎织女的故事。一条天河,蜿蜒斜绕了整个瓜身,隔开了挑着孩儿的牛郎和举袂眺望的天孙,其余全是云纹萦绕。不禁连声称赞:

    “不俗!不俗!一只瓜罢了,亏他刻得这般精细灵动。这是谁人的绝技?”

    唐仲友拈须笑道:

    “台州虽荒僻小郡,不乏能工巧匠,我倒没有查访这只花瓜的作手是谁。”

    “郡有奇人而太守不知,是为渎职该打板子!”

    谈笑着又看了四只淡绿瓷孟中葱茏的“种生”,便是绿豆、小豆、小麦和稻谷浸养而生的幼芽,嫩生生齐刷刷地六七寸长,用红蓝彩线束在半腰。一座“谷板”又引得众人赞叹,在一块比巴掌略大的板上,垒土为田野,错落有致地铺着毵毵小米芽,四处布置核桃大小村舍,筷子宽窄小桥,绿豆高低井栏,以至竹篱花木,无不具备。细如谷粒般的人物禽兽,错杂其间,男耕女织,俨然一幅田园杂咏诗意画。谢元卿连声喝彩,说是这般精细的“谷板”,就是做贡品供官家御赏也无愧色。旁边几堂“摩睺罗”小土偶,唐仲友便谦为凡品,不及元卿所赠多了。

    看完节令物事,唐仲友邀元卿和众人入座。使女杂役络绎上菜。唐仲友看着桌上盖碗倒扣的一长排果碟,对列坐石台左侧,正在合笙调弦、整衣理鬓的歌女那边道:

    “幼芳来给众位老爷分发‘果食花样’,看今年哪位大人洪福,得到‘果食将军’。”

    严蕊含笑过来,依次将果碟双手捧到各人面前。高炳如半真半假道:

    “‘果食将军’人人有份,严幼芳不得偏心徇情!”

    严蕊笑道:“不敢!何况早已盖住,并不知‘果食将军’在哪只碟里。”

    说话间,十多只果碟分送完毕。唐仲友伸五指罩住盖碗道:

    “请诸公揭盖。”

    各人揭开盖碗,那碟中是几样精巧甜食,如方胜、荷叶、笑眼靥儿之类。众人拨弄一阵,都伸颈向左右邻座碟中搜寻。忽然高炳如发一声喊:

    “在高某这里!”

    他从点心中拎出一对小神像,通身甲胄,状似门神,与其他果食同样为面粉油糖做成。

    众人纷纷向他道贺。有人凑趣道:

    “高大人叫严幼芳不可偏心徇私,谁知却是一句暗号!”

    众人哄笑起来。高炳如连连拱手:“岂敢岂敢!见笑见笑!”

    一边用眼去睃严蕊,却见她早已不知躲到何处去了。高炳如抹抹胡须,端起酒盅:“众位!今日谢先生远道而来,又恰逢七夕佳节,我等同敬一杯!”

    聚坐在石台角上的歌女们见众人举酒,檀板一声,箫笙筝笛齐作,细细奏起《迎仙客》来。谢元卿欠身谢了众人,举杯饮干。唐仲友放了杯,摇手笑道:

    “住了住了!谢先生是雅人,不耐烦这些俗套。让我们清清静静叙一回,想听再叫你们。”

    高炳如笑着说:“这么多人一起过节,热闹热闹还是应该的……”

    “提醒得好!”唐仲友拍打额头,“不能一个人扫了众人的兴!”

    孙都监呈上点曲折子。唐仲友不接:

    “也总要来点新鲜的才有趣……”

    孙都监与歌女们小声商议一会,向唐仲友请示:“就唱今年清明集会,严幼芳填的那支咏红白桃花的《如梦令》如何?那天大人还赏了双绢的……”

    唐仲友点头:“好!就唱这支。”

    严蕊说让嗓音甜嫩的双莲来唱,女队一致反对;推来推去,严蕊撇开琵琶筝笛,自取了唐仲友平日抚弄的古琴,翠惜檀板一响,双莲开唱: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

    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

    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唐仲友向对席的客人举杯,却见谢元卿半闭着眼、半侧了脸、手指随着曲子在那支铁笛上起落按孔,自己也就放下酒杯,闭眼击节。

    双莲重复二遍,忽然一缕细细的箫声融进来,丝线似的绕住了琴声和歌声。唐仲友瞿然睁眼,见是谢元卿吹起他那铁笛来了。

    双莲唱完,那琤琮的琴声还在流淌的箫声里珠子般溅迸了一串,才一齐消逝。

    众人一齐喝起彩来。

    唐仲友举杯近额:“珠联璧合!珠联璧合!干杯为谢!”一仰头咕嘟嘟干了。

    众人应和干杯。

    唐仲友走到谢元卿席前,取过那根黝黑精亮铁笛,摩挲着说:“奇怪!这笛看去狠巴巴的,怎么声音倒像箫?”

    谢元卿点头道:“铁质密而厚,声音就不似竹笛高亮泼剌。”

    主座次席的高炳如拊掌道:“难怪与琴声如此和谐,简直是水乳交融!”

    “是是是!”唐仲友连声赞同,忽然一顿,“是吗……”锐利的眼光从谢元卿扫向严蕊,又从严蕊扫回来停在谢元卿脸上。

    歌女队中发出窃笑声。严蕊脸也热了,影到五色衣裳里面去。那位谢先生浑然不觉。

    唐仲友又敬酒为元卿洗尘,众人陪同干了,互相劝箸用了些鸡丝签、盐酒腰子、筝鹅脯、腌黄羊等下酒食品,又一齐举杯,贺唐仲友与谢元卿佳节重逢。

    谢元卿心不在焉地举杯喝酒,赞叹道:“‘人在武陵曾醉’,这个‘曾’字下得好!桃花依旧,桃源却无问津处了……”

    唐仲友怔了一下,恍然笑道:“是‘微醉’,不是‘曾醉’。”

    谢元卿拱手道歉:“听错了听错了!”

    “但先生这一错,”严蕊欠身道,“意境却深了许多!”

    唐仲友端着酒杯玩味两个字,大大点头:“不错!不单意境深了,把这桃花的品格也抬高了。元卿错得好,幼芳解得好!我浮一大白!”仰头喝了,看着杯子,“这算什么‘大白’……去把我那个酒海拿来!”

    书童应声去了,一会儿捧着一只巨觥走来,唐仲友示意呈给客人。谢元卿接过,见这大觥是整根黄杨木挖镂而成,通体刻满峰峦云气、老松寿石,十分繁富,内层却套着一只极薄瓷杯。谢元卿车来车去细看,不住赞叹。高炳如道:

    “这酒海原是本郡一位老秀才祖传器皿,为感唐大人来守本郡,政通人和,泽被黎庶,执意献给大人为寿的。”

    严蕊远远看见唐仲友向她招手,来到阶下,唐仲友令她用大觥给谢先生斟酒。谢元卿伸五指罩住大觥道:

    “你们都用小杯,为什么要偏待我?”

    唐仲友道:“斟了我自有道理。”

    严蕊把大觥斟满。唐仲友又让她把诸座一一斟了,然后大声道:

    “元卿,你我一别数年,今日远道来会,又恰逢七夕。如此佳会,不可无诗。你饮了此杯,我让幼芳即席赋诗为寿。如何?”

    四座齐声叫好。高炳如声音尤其响亮,巴不得让这位虎头虎脑的豪客见识一下台州一绝。谢元卿看看唐仲友,看看高炳如,又看看严蕊,笑道:

    “听与正说,严幼芳是风尘中难得的人物,高大人也赞誉有加。好!今天谢某当面领教。可是谢某要冒昧出题限韵,请填新词。”

    唐仲友拊掌大笑:“元卿快人快事。幼芳怯不怯场?”

    谢元卿不等严蕊回答就出题:“填鹊桥仙·纤云弄巧,咏牛郎织女本事。”

    严蕊欠身领命。谢元卿接着说:“还要用我这个‘谢’字为韵。”

    高炳如皱眉摇头:“难!难!”

    “幼芳应下来!”唐仲友道。

    严蕊行礼:“是。”

    谢元卿举起大觥要饮,严蕊道:

    “做出来谢先生认可,才敢请先生饮。”

    “若是谢先生不认可呢?”唐仲友问。

    “自当严蕊认罚。”

    谢元卿大笑,放下酒觥。唐仲友从石栏边摘下一朵黄菊,说明以传花为限,这朵花在座中缓缓传过七遍,便须交卷。高炳如担心道:

    “座中人数甚少,七周如何便能完篇!”

    唐仲友笑而不答,将菊花传给了谢元卿。谢元卿接过,又缓缓交给高炳如。高炳如故意远看近看、左嗅右嗅,以拖延时间,舍不得匆匆传出,好为严蕊争些余裕。见唐仲友笑着横了一眼,不禁有些脸热,连忙递给邻座,却又向石台一角聚坐诸女那边努努嘴。这位是以陪棋闲谈为生的清客,自然心领神会,佯装糊涂,把菊花传给了远远伸着手的小双莲。这一来,凭空多出十来个人,自然严蕊便能从容构想。

    严蕊站在石阶下一张高脚香几前,凝视着袅袅烟篆,心无旁骛,不知菊花已传到哪里,也不晓得高大人一番怜惜的心意。天公助兴,一时间纤云也无一缕,墨蓝的天穹益发幽邃,白茫茫一带银河,横亘天宇,群星明灭不定,仿佛真在开鹊桥大会。

    满座寂然中,严蕊回过身来:“有了。”

    “三圈还未转完!”高炳如大叫,“取笔墨!”

    唐仲友拈须笑道:“唱!”

    “对,唱!”谢元卿点头赞成。

    严蕊走到石台边,仍指定了一管箫、一只筝、一副板,低声道:“《鹊桥仙》。”

    这是常用词牌,一说便知。

    严蕊回到阶前,向座上行过礼。云板一响,随着管弦唱起曲子词:

    碧梧初坠,桂香才吐,池上水光微谢。

    “谢字下得妙!”高炳如拍案叫好。其余人都不出声,听着严蕊往下唱。

    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

    高炳如又拍了一响大腿,只是不便又喝彩。这时音乐进入酣畅处,严蕊不觉翩翩然载歌载舞起来:

    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

    人间刚道隔年期,指天上、方才隔夜。

    唐仲友发现谢元卿在严蕊歌舞中,帽翅随节拍轻摇而不自知,简直人我两忘,不觉笑了,大声问道:

    “元卿,如何?”

    谢元卿猛省过来,击案说:

    “严幼芳果然盛名不虚。我喝三大杯!”

    说着,端起大觥,咕嘟咕嘟一气饮尽,又抓过酒壶自斟。唐仲友扬声大笑,伸手按住酒壶,不让他再饮。

    孙都监向唐仲友请示,是不是继续歌舞。

    双莲跑过来抱着严蕊耳朵说些什么,严蕊摇摇头。又说了一阵,严蕊为难地看向唐仲友。唐仲友问说的甚么。严蕊迟疑回道:

    “妹子年幼贪玩耍,说是既然大人要新鲜的,倒不如就看我们乞巧……”

    唐仲友大笑:“这主意不错!这七夕原是你们女孩儿的节。就依她!”

    双莲欢叫一声,行了谢礼,拉着严蕊,几个人相将去了。

    四

    众人说笑着步出花厅,走向池塘。

    一边走,谢元卿一边说起路过建宁,正赶上听了朱熹讲学。高炳如连声夸谢先生好缘分,过路都撞着当代第一大儒高台教化。唐仲友忽然问道:

    “元卿,你听了朱晦庵讲学,究竟如何?”

    谢元卿摸着青呼呼的络腮胡子说:“自然是博大精深的了。只是你知道谢某于这道学上是一窍不通。听了大半日,只记住个‘克人欲,存天理’,还有个‘正心诚意’。与正,照实说,我差点听着听着睡过去……”

    唐仲友扬声大笑,惊得庭前老槐树里扑棱棱飞出一只睡得昏头昏脑的老鸹:

    “你好端端赶路,却去听什么道学。正应了俗谚说的木匠戴枷,自作自受。四年前,陈同甫向朝廷上书,极言驱逐金虏、恢复中原之大计,其中就说道:‘今世之仁士,自谓得诚意正心之学者,风痹不知痛痒之人也。举一世安于君父之大仇,而方且扬眉拱手以谈性命,不知何者谓之性命乎!’元卿,你听听这话下得多重!”

    高炳如在一旁道:“可这陈同甫是朱元晦好友呀……”

    “朋友归朋友,学问归学问!”唐仲友一挥手,差点袖子拂到高炳如脸上,“好朋友争辩起学问来,也跟仇人打架差不多少。”

    高炳如忽然低声:“有个传闻卑职一直不太相信,一直想找机会问问,趁今日高兴……”

    “你问!唐某平生无事不可对人言!”

    “传闻说唐大人当面对陈同甫讲:朱晦庵不识字如何当监司!”

    “真有此事!那也是喝了酒的偏激话。”唐仲友仰脖子喝了一杯,大笑道,“你们不知道,连陈同甫也有一回被我出数算卷子难倒过……”说完扬声大笑。

    谢元卿越听越不安,忙对高炳如说:“仲友喝多了!仲友喝多了!”

    高炳如连连点头:“是是是!”

    拉着唐仲友离席,走向池塘,见女子们手脚不停在排备,就随意倚着石栏杆看水。

    高炳如从袖中取出张纸递给唐仲友:“今日过节,诌了首俚句助兴,请大人指教……”一面从身边的差役手中取过一盏灯笼,亲自擎着给唐仲友照明。

    唐仲友就着黄黄的灯光浏览一遍,细声吟念,嘴角漾起笑意:

    “不错的不错的……”

    “大人谬奖!”高炳如拱手道,“敢请赐和……”

    唐仲友紧接着说:“诗格低得些。”

    谢元卿在一边尴尬,连忙接过来吟哦一通,赞道:“险韵僻典,下字精到!不愧是高大人!”

    “谢先生太过誉了!”高炳如连连拱手。

    唐仲友去到塘边对女队们吩咐什么。谢元卿乘机对高炳如说:

    “仲友是个有口无心的直筒子,今晚又喝多了,高大人不要与他认真……”

    “岂敢岂敢!”高炳如拱手而笑,“唐大人玄鉴高明,我从来是佩服的!”

    这时唐仲友带着一班女子过来说:

    “乞巧了。元卿,我们先叫严幼芳穿针,看看她有多巧。”

    群女答应着把严蕊推出来,背对灯烛,站在一丛凤尾竹前面。递给她一根缝衣针,一丝棉线。严蕊屏住气,将针眼对着蓝茵茵夜空,捻尖线头去投那针眼。这本是她拿手好戏,从不费力。却是今日那线头微微颤动,总也透不进针眼。谢元卿远远望着,替她着急,不知不觉步下台阶,走近前来。那边高炳如也从另侧赶来。两人走近旁观,严蕊更加慌乱,胡穿了两下,便放下了。

    女子们哄然笑了,一片喧嚷:“不巧不巧!笨女子!笨小娘!笨丫头!”

    严蕊红脸笑道:“我从来笨,你们今日才知么!”

    双莲跺着脚嚷:“这不算数!还要看这个哩!”

    她指着石台角上的十来只小木盒。群女迤逦过去,弯腰寻出自己的一只。正待打开,唐仲友吩咐:

    “都捧到灯下来,让谢先生评判!”

    女子们围到席前灯烛光下,次第打开小盒。

    原来每只盒中,各养着一只蜘蛛,那蜘蛛己在盒中结了大小疏密各不同的丝网。

    双莲拍手笑道:“幼芳姐姐得的网顶大顶密!还是幼芳姐姐最巧!”

    “你总是护她!”菊芳骂道,“少不更事,知道甚么!你幼芳姐姐得的这不是巧丝。”

    “不是巧丝是甚么!”

    “情丝!”菊芳正经八百说,“你幼芳姐姐今年得了情丝了!”

    众人哄堂大笑。严蕊笑着去拧菊芳的嘴,直追到花荫后面,心头却涌上一阵惆怅。回到石栏边,强支着精神应付,自己也觉掩不住落寞的恹恹神情。

    一直闹到三更过了,唐仲友才叫散席,依依不舍地说今夜高兴之至。

    五

    夜深了,歌女们就安排在府衙住下。严蕊毫无睡意,又偷偷溜到那株半枯老柳树下,半倚半躺,将双手枕着颈子,出神地望着天空。秋高天净,澄碧如洗,偶尔有几缕云丝,也棉白雪亮。严蕊见这天空像煞一片汪洋大海,无际无涯,忽发奇念,设想自己是置身一块高耸岩石之上,猛地闭眼伸臂,向大海纵身一跃……那碧水就在身下,就在眼前,风驰电掣般逼近,然而总也触摸不到,只是燕雀敛翅般飘飘然下坠、下坠、下坠……晕眩,痛快,喜极,骇极,倏地醒悟身在地面,安如顽石,不觉怅笑。连忙又望定天空,纵身投海,飘飘下坠……一而再,再而三,反复体味那无穷飘坠的境界,只觉物我俱忘,无忧无喜。虽则眼睁睁望着天穹,竟不知它是如何从一片轻俏亮蓝的软缎,渐渐变成了一片厚重暗蓝丝绒,且蓝绒上又渐次嵌起雪亮星子,三三五五,精光闪烁,越发衬得天穹庄严辉煌、深邃莫测。

    一团黄黄灯光,直逼到严蕊脸旁,惊破了她悠然心会的境界。她背开脸,似躲避污秽。然而灯光固执地直刺着她的眼帘,并响起一个尖锐嗓音:

    “幼芳,你真真会享清福!”

    严蕊连忙起身行礼:“高大人!”

    这位州倅高炳如字文虎。年过半百,十年前死了夫人,早就想觅一个才貌全、艺淑兼的姬人。媒人牙婆踩破了门槛,也没物色到一个可心的。两年前严蕊到了台州,高大人一见倾心,惊为天人,不久又发现她琴、棋、歌、舞、丝、竹、书、画件件皆通,偏于穿着吃喝上又颇淡泊,便认为精诚所至,老天给伯乐遣来了千里马,一心想给她脱了籍,收到身边。堂堂一州之副,孙都监这个人情是断然要卖的。不想两年来,多方示以青眼,甚至不惜自降身份,隐喻暗讽,这严蕊竟似浑然不觉,始终严守谦卑恭谨态度,拒人于千里之外。当然是装痴弄呆!且看在唐仲友面前,同样的侑曲劝饮、诗赋弈博,同样是奉命而为,却见出欣然怡然、心甘情愿;浑不似我高大人差遣时,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勉为其难。其实知州与州倅,不过正副之别,相差毫厘。这般势利,难怪身居下贱!高炳如多少决心对她示以不屑;但决心好下,践行实难。反而严蕊更其频繁地出现于梦里,秋波流慧,粲笑如花,为他捧着一双厚暖的毡靴……中夜梦回,浮想联翩。见面时齿冷之状做不出,蔼然笑容总不褪,暗冀终有一日暖化了这块玲珑顽石。

    高炳如提着个小巧灯笼,笑嘻嘻道:

    “鸡都在打鸣了!睡不着,出来走走。没想到你也在这里享清福!”顺手把小灯笼插在树杈上。

    严蕊既已行过礼,不知该再做什么,急切中连忙谢罪:

    “不晓得大人要来,得罪了!严蕊告退!”

    “不忙!不忙!难得耳根清净,你就陪我说说话嘛……”

    严蕊不敢违拗,只好不远不近地侍立。

    高炳如紧张得没话说。严蕊大气不敢透。空气好像凝固了一样。高炳如半天想出个主意,咳了半声道:

    “幼芳!那我们来联句好不好?今天你那支《鹊桥仙》实在是填得不坏的!”

    “谢大人过奖!”严蕊行礼,“唐大人吩咐了,只好勉为其难……”

    “哪里哪里!真是不坏的!”

    忽然有声音远远在叫“幼芳姐姐——”严蕊忙恭谨万福:“她们在叫了……”

    “有我!”高炳如沉声道,“听着我开首句了!”正想诗句,不料草树一阵响,那枝树杈上别着的灯笼自行升高了一尺有余,高炳如和严蕊都吓了一大跳。

    “哇!”一声大叫,双莲从树后蹿出来,拍掌跺脚地笑。

    那盏灯笼高擎在菊芳手里。

    “胡闹!”小丫头误打误撞解了围,严蕊如释重负,喝道,“高大人在这里!”

    菊芳连连行礼赔罪:“双莲不见了幼芳,缠着来这里找;没想惊着了大人……”

    高炳如大扫兴,又不好发作,只得悻悻道:“罢了!”

    菊芳拉着双莲连连行礼道谢。

    严蕊趁机行礼告退,三个人蹑手蹑脚走远,不敢有一点声响。

    高炳如无可如何,也只有恨恨而去。

    走着走着,忽然心里一动:那个叽叽喳喳讨人嫌的小歌女,会不会是唐仲友支使来的,要不怎么会这样巧?……那唐仲友这么做又是什么居心呢?……他自己看上了严蕊?他两人志趣相投是尽人皆知的,但不像涉及男女私情:唐仲友自负平生无二色;众人也从未看出什么来,连好友孙都监也无此疑心,一门心思要找机会替严蕊脱籍嫁高家……莫非是为了他那个挚友谢元卿?……高炳如把今日宴会细细筛了一遍,越想越真像这么回事,尤其自己那句冲口而出的“水乳交融”,分明歪打正着点醒了唐仲友、严蕊和谢元卿三个人!

    他真想给自己一耳光!

    恨恨变成怅怅。心里空空荡荡。两腿都发起软来,像被拦路抢劫似的寃屈!

    六

    高炳如巴望谢元卿赶快离开台州。来时原也说过,小留数日,与唐仲友叙叙别情,就回老家去了;不想一住两月有余,还不见告辞的意思。高炳如心里恨得痒痒的,表面上还要藏得滴水不漏。那唐仲友恃才傲物的脾性,不顾情面的臧否,教人时时防着三分,真让他看出来,那可招架不住。因此每逢邀约,高炳如都尽量找些事由躲避,少见一回算一回。确实唐仲友舍不得放这个挚友,拉着他日里议事析疑,夜间品茶对弈,连下乡劝农也要他陪着;但严蕊必定也是拴脚的大牵绊。两人像是越见志趣相契,那些发乎中而形乎外的微妙神态,叫高炳如又要一丝不漏地看进眼底,又恨不得连眼睛都挖出来扔掉。

    今春以来,四乡旱情久延,从过路商贾医卜之流的口中,传闻浙东一带已时见饿殍,就更令台州人心惶惶,也渐渐出了些可虞迹象。有一次严蕊与双莲在陋巷遇抢,听她们说,那毛贼衣着褴褛,手里提的是柄锈斑斑的劈柴斧头,口里虽恶狠狠威吓,身子比她们还颤抖,又是浙东一带口音,足证只是个铤而走险的饥民。各乡时有争水欠种发生纠纷群殴的案子,唐仲友把州衙官吏一齐分派下去,随时调处村墟家族间的讼斗,防止因天灾酿出人祸。

    那谢元卿因家乡一场时疫,将父母妻儿殁了,这两年浪迹江湖,寄情于名山大川,排遣愁怀。然而,名山之宗的五岳,除了南岳衡山,其余四座,连同那万水之源的黄河,尽都成了大金国的禁脔,越游越憋气。去到临安京城,那一派歌舞升平的奢靡景象,更教人怒发上冲冠,恨不得砍开脖子出气。看来亡国之民,只配蜗伏蛰居,说甚么壮游览胜,徒增羞辱而已。于是动了回乡之念,想与平生挚友唐仲友一聚,就回家守着寂寞生涯,了此天年。若是天可怜见,中原再出个宗泽岳飞一类人物,朝廷下诏收复北地,凭自己这身膂力骑射,比谁人也不会弱了去。来到台州,见唐仲友情谊拳拳,又是这样忧心郡事、殚精竭虑,便不忍匆匆言别。并且参与些析疑辩难,运筹策划,也排解了些灰颓厌世的情绪,生出些扶倾济弱的兴致。

    这日他们来到一个山中小村墟,与几个村叟坐在大樟树下,对着龟裂的稻田闲话。谢元卿偶见乱绿群山的一座峰头,被夕阳染得通红。那山腹凹陷处,一片浓碧树林,分明背着斜日,却闪动着几团灼灼红光,炫人眼目。仔细辨认,才知是几株枫树和柿树,披纷老叶,灿然如金如火。他指给唐仲友观赏。那个白须稀疏的老农以为他让看无边无际的火烧云,抬眼叹道:

    “老天爷像是要把我们的血焙干……”

    唐仲友想起离衙时,顺手将刚送到的邸抄和书信掖在袖中,取出来,先把邸抄浏览一过,见有一条,是朱熹以宰祖王淮举荐,受命为提举两浙东路常平茶盐公事。想起谢元卿曾在建宁见过朱熹,就把邸抄递给元卿,自己拆阅友人书信。

    修书人是同乡同年程颖,现在京城王淮相府中掌书记。“颖惶恐再拜上启与正太守年兄台座”之后,几句寒暄带过,洋洋洒洒数十行,都是说的王相荐朱熹之事。信中说,王季海上了举荐后,与朱晦庵长谈,论及浙东久旱为灾,朱熹认为天灾是因皇帝未能循天理、公圣心以正朝廷之大体而招致。并列举说,譬如德之高未能至于天,业之广未能及之地,政事大者不举而小者无系,刑法于亲者宽而于疏者严,君子有未用而小人有未去,大臣或有失职而贱者或窃其柄,直谅之言罕闻而谄媚阿谀者众,德义之风未著而恶浊小人横行,责人过严而反躬未至,等等,致使逆背天理,招来灾害云云。唐仲友一边看信,心中又佩服又发笑:这位当代圣人果真强项过人也迂阔过人。将一切可能想到的弊病一一列举,虽句句不错,却句句难行。若天灾是等等弊端丛集所致,则要想弭却天灾,便需先将这些弊端全部根除。那么纵然周公伊尹再世,怕也治不及眼前的天灾,嗷嗷饥民也无千秋万岁的寿元等这海晏河清的一天。他将这信也递给谢元卿。谢元卿浏览一通,抬眼看他。唐仲友笑道:“隔山观火,空话好说。”

    谢元卿不说什么,却把信收进自己袖中。

    回城途中,谢元卿忽然一提缰绳说:“我们快走几步。”

    唐仲友的马跟着那匹大青骡小跑几步,将步行的差役们拉了老远。谢元卿过来并辔而行,掏出那封信,指着信尾说:“你再看看这几句。”

    唐仲友接过信去,见是刚才一目十行没注意的话。程颖说:这一次是朱嘉上奏浙东一路盐茶有弊、部内有冤狱,请示再巡按,才领了这个职务,估计不日会到台州云云。沉吟道:“朱元晦才来过不几个月,如何又要‘再巡按’呢?”

    “我看这正是此信的要点。”

    “我明白!”唐仲友明白的是:程颖写这封信是奉王淮相爷之意提醒他,王唐两家有同乡并姻亲之谊。随即扬眉笑道:“我台州盐茶无弊,狱无寃案,怕什么‘再巡按’。”

    “我看此信有深意!”谢元卿道,“你是个《世说新语》‘任诞第二十三’里的角色,遇事冲动,容易得罪人,还是要认真对待……”

    唐仲友笑道:“元卿,你这是为我好,我明白!朱元晦来了,我一定好好款待他,再请他到书院讲几天学。”

    谢元卿还想再劝几句,唐仲友岔开话题问:

    “元卿,你看严蕊严幼芳其人如何?”

    谢元卿想了想,答道:“大不俗!大不俗!”

    “何谓不俗,愿闻其详。”唐仲友笑着追问。

    谢元卿又想了想,答道:

    “这位严幼芳,才貌色艺不用说,难得眉宇间有一种戚戚神色,凛然不容狎近,迥然异于侪辈。这月余你召严蕊一班人来过几次,我都曾揣测她必是书香人家子女偶坠风尘,身世有难言之隐……”

    唐仲友笑道:“元卿果然巨眼。严蕊确乎不是寻常烟花女子。身世倒并无难言之隐,父亲是曹娥江边的一个落拓秀才,怀才不遇,孤高自赏。膝下只得了这么个女孩儿,又秀外慧中,便疼爱得不同寻常,当作男儿一般厮养,一样的课诗习字、抚琴对弈。不幸这秀才郁郁而终,母女二人靠外祖打鱼过活。后来连外祖也一并亡故了,才逼得母亲听从本地一个老妪劝告,忍痛把女儿卖入了营中为歌伎。你知朝廷法度,这官伎不同于娼家勾栏,只准侑酒陪宴,不得与官员生出私情。虽说瞒上不瞒下者也不乏其人,毕竟是鬼祟其事,不敢明目张胆。严蕊便凭恃这条,洁身自处。我到台州后,怜她命蹇,惜她才情品质超群,只当她是个方外的友人看待。但我宦海飘萍,不能自保,久想在此任上,为她物色一个志诚男子,脱籍从良,也好得个归宿。”

    “若能如此,老兄功德无量。不知已有了些眉目么?”

    唐仲友笑道:“本衙倒是有位同僚,对严蕊倍加垂青,严蕊却总是相拒于千里之外。”

    谢元卿若有所悟:“是不是那位高大人?”

    唐仲友扬声笑道:“那你以为如何?”

    谢元卿笑道:“我看相配之人无处去物色,除非老兄自己。”

    “我?”唐仲友笑道,“唐某平生不二色,家中现有糟糠。况且我将严幼芳视为腻友,你这么说岂不唐突!”

    谢元卿摇头道:“既如此,你的菩萨心肠怕就难偿。”

    “不然!我已然物色到了。”

    “呵!是何许人?”谢元卿忙问。

    唐仲友伸过马鞭,敲敲谢元卿踏在镫内的乌靴,笑道:“自然非我元卿莫属!”

    谢元卿一愣,并不搭腔。两人一住声,那嘚嘚铁蹄便格外响亮,引来四面山壁一片杂乱的回声。半晌,唐仲友缓缓道:

    “元卿,你我情逾手足,我才如此相劝,你还信不过我的眼力么?”

    其实,这番话已在谢元卿心中激起波澜。倏然猛省,自己在台州流连不肯言别,固然因为仲友强留,有一半却似乎真是想时常见到严蕊,只不过自己也不敢往深处想。仲友突然点破,仓促间无言以对。半晌叹道:

    “我自殁了父母妻儿,已是心如死灰;出来走走看看,反更觉得光阴虚度,人间无趣,只有回家等死……哪里还敢多想别的!”

    唐仲友瞪眼道:“这就不像你谢元卿说出来的话了!你多大年纪?等死够你熬的!我从来不爱听什么‘万事总虚空’的滥调,固然百岁总归一死,但人总要拿点实在东西去填这百年空白呀!”

    谢元卿默了半晌,才开口说:“严幼芳那样的人物,又如何看得上我这样的流浪汉子?”

    唐仲友纵声大笑,声应山谷,笑得谢元卿尴尬不堪,催骡往前去了。唐仲友呼叫着追上来道:

    “元卿!严幼芳对你倾心仰慕,你还没看出来么?其实我早已觉察,你二人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只缺一个人点穿罢了。不是我谬托知己,这个人,舍我唐仲友其谁?”

    谢元卿一咬牙,捧拳过额,唱个大喏道:“好!那就拜托老兄!”

    唐仲友笑道:“事事有我。只是须得依我一条。”

    “甚么?”

    “严蕊家世清白、守身如王,沦落风尘不是她的错;你我非拘囿世俗之人,你又亡故了妻子。我要你以继室身份娶她,不能以侧室,更不可当妾侍!”

    “正合我意!”谢元卿道,“一切遵从正娶礼数。”

    “好!还有一条,”唐仲友望着远山道:

    “我这台州任上的苦日子,你已尽见,可谓公务鞅掌,百废待兴,剪不断,理还乱;如今又加上灾荒逼人。自从你从天而降,凡事多了个商量讨教的去处。你总不忍心就撇我而去,躲到家乡过神仙美眷的日子。我渐渐也就到了卸任之期,你反正家乡已无牵挂,好歹陪我在台州多住些时候,我一定尽快为幼芳脱了籍,到时候一道离开台州。如何?”

    谢元卿沉吟着。唐仲友叹气道:

    “元卿,你突兀而来,飘然而去,还要拐走了严幼芳,我此后的日子就太寂寞了!”

    谢元卿心中一热,笑道:“老兄从来豪气逼人,怎把这点小事说得恁地凄凉!好,放心坐你的台州府,只要你一天不下逐客令,十年八年,我谢元卿不说一个走字。”

    唐仲友眼睛闪光,勒住马道:“这话当真?”

    “当真!”

    “元卿从来是一诺千金的哟?”

    “那当然!”

    唐仲友伸出右掌。

    谢元卿掀髯笑道:“还是三岁孩童么?”

    虽这么说,仍伸出右掌与唐仲友对击了一下。两人笑着纵骑飞跑。奉命远远跟随的扈从们,只看见两人一时并辔,一时分开,一时低语,一时大笑,也不知是讲些什么,心里好奇,又不敢逼近偷听。

    七

    次日,唐仲友差人单传严蕊,只说偶有闲暇,着她前来陪棋。

    唐仲友在书斋等候,想起自己这一撮合,元卿得了个续弦妻子,严蕊有了终身归宿,真是两全而齐美。而挚友与腻友结为一体,与自己永为通家之谊,更是平生第一快事。想到这里,不禁手舞足蹈,得意扬扬,想做一首七律来寄托快慰。才起了个头,严蕊就跟着府役来了。行了礼,唐仲友叫严蕊在侧边一个瓷凳上坐。严蕊连连告罪。唐仲友笑道:“叫你坐你就坐。不是叫你来下棋么,莫非你站着下?”

    严蕊又行礼道谢,挨着瓷凳边沿坐下去。不想一个人影直闯进来,却是高炳如,满脸是笑,口中道:

    “听说大人传幼芳来下棋,卑职也来助助大人清兴,领教两局。”

    唐仲友哭笑不得,只好连声让座,又叫僮儿奉茶。严蕊见高大人来了,早已又站起来侍立一边。僮儿摆开棋具,高炳如便叫严蕊陪唐大人开局,严蕊一再逊谢,高炳如欣然入座,并且抢过黑子,表示对知州大人的礼让。唐仲友心中焦躁,胡乱下了二三十颗子,便宣称败局已定,伸手将棋局抹了。高炳如连称“承让承让”,在第二局中处处故意求败,口中却追悔不迭,似乎唐仲友下得神鬼莫测,防不胜防,教他虑不及虑,着着事后方知。唐仲友见他做张做智,心中更不耐烦。但毕竟人家是座上之客,又比自己年长几岁,论官职在州中也仅次于自己,只好按捺着性子奉陪。

    严蕊心细,看出唐大人牙齿咬紧,腮帮凸出两个包,偶向屋角扫视的目光更射出怒火。生怕两位大人万一有什么龃龉,自己在侧大大不妥。忐忑半晌,硬着头皮向唐仲友躬身告退:“两位大人如无差遣……”

    唐仲友冲口道:“慢!我还有事要与你谈。”

    高炳如接口笑道:“幼芳既来了,自然要陪唐大人和下官各下一局,晚间唱两支曲子再回去。”

    两位大人发了话,严蕊不敢再提走字。唐仲友随意落子,心里盘算能有什么奇谋把高炳如支走,好谈正事。但高炳如一变刚才的棋路,每下一子,都要推敲半晌,念念有词,似乎这局棋与他性命攸关。唐仲友看在眼里,好笑又好气,心念一动:高炳如是不是听自己说有事要说与严蕊,故意延宕?心头火起,想叫严蕊回去,改日再找机会。转念一想:又不是不能见人的恶事,怕他听了去?我唐仲友领一州政军事务,判一个营伎脱籍从良,正是举手之劳。况且这位仁兄垂涎严蕊,尽人皆知,只是未敢明说,今日正好当面挑明,让他死心另觅可人。心意一定,趁高炳如推敲之时,扭头向严蕊道:

    “幼芳,我那位客人谢元卿先生,我与你说过值得一见。如何呀?”

    严蕊心悦诚服地欠身答道:“谢先生果然是天下豪士。”

    高炳如插嘴:“唐大人的挚友,岂有虚士!”

    唐仲友单刀直入道:

    “两年前,谢先生家乡一场时疫,夺去了他夫人儿子,至今孤身一人。你久思脱籍从良,我就替你二人做个大媒,如何?”

    啪的一声,高炳如手中的棋子落了下来。

    严蕊满脸绯红,惶恐道:“多谢大人高义!只是谢先生乃是天人,严蕊身为下贱,万万不敢攀附!大人这般说,没的辱没了谢先生……大人无别事差遣,严蕊就回营去了。”

    敛衽行了礼,就要走避。唐仲友正颜厉色地说道:

    “幼芳!涉及终身归宿的事,来不得矫情违心。我来任后,素日间怜你出身诗礼之家,本人又品质素洁,不甘堕落风尘,久有相助之心。你也吐露过脱籍从良的意愿。谢先生是我故人,忽然之间来访,也真是天缘凑巧,我这才想出这个主意。你父亲九泉有知,也会含笑瞑目。这台州是我管辖之地,今日当着高大人面,你大胆说句真心实话,凡百之事我与你做主。”又扭头道,“高大人一贯怜念你,一定也欢喜你有这样一个好归宿的!是么,高兄?”

    高兄只剩下了点头的力气,勉强挤出个笑模样,嘴唇索索发抖,咬也咬不住。

    严蕊垂手立在门边,百感交集。想幼小时候,父亲常夸耀自己明慧聪颖,又勤勉好学,说是虽非男儿,不能在科场宦海替父亲争一口冤气,将来却可成就曹大家、蔡文姬一流奇女子,一般的光耀门楣。亏得父亲早死,没有看到女儿沦落到这地步。父亲亡故后,每年鬼节帮着母亲和外公给亡父烧金锞银锞、纸马纸船;自入了乐籍,连这点心意也不敢再表,唯恐自己的身份让亡魂在黄泉蒙羞。老天怜悯,遇上唐仲友这位官长,倜傥豪放,见识过人,对锄奸治恶的政务,十分的雷厉风行,御下却甚是平易通脱。见自己知书识礼,洁身自好,竟不以卑贱招待。有一回喝了酒甚至说:“国清寺了一和尚,营中严蕊幼芳,是唐仲友两位方外之友。”在唐大人卵翼之下,算是过了些平安日子。然而天下事好景不长,宦海风波险恶,尽人皆知。即使唐大人安然满任,也不过三年时间。设若换一个新知州接任,任是谁人,总难有唐大人这样旷达恤下的性情。真到了那样蒙羞忍垢的日子,只有死了干净。每逢想及这些,不寒而栗,随时准备着轻生解脱。

    那位谢先生,虽只在宴集时见过几次,但那份豪宕不羁、敦厚淡泊,已表露无遗。何况又是唐大人挚友。严蕊心中倾慕,只如同崇敬唐大人一般,岂敢萌生他念。如今乍闻唐仲友把自己与谢先生讲在一起,不禁惶恐羞惭,只觉得无地自容,想要夺路而去。唐仲友郑重其事的这番话,翻江倒海般的心涛里,涌起一股喜悦甜美的洪流,上涨、泛滥,逐渐淹没了羞愧与惶恐。她双手捧面,无声地啜泣起来,一任滚烫的眼泪涌出指缝,流进双袖。

    唐仲友任严蕊哭了一会,又缓缓问道:“幼芳,你听见了我的话么?”

    随即是高炳如怜惜的声音:“大人,就不要勉强幼芳吧……”

    严蕊知道,决定终生苦乐就在此刻,随即电光石火般记起唐仲友那句话:“当着高大人面,你大胆说句真心实话,凡百之事我与你做主。”立即领悟了其中深意。她不敢再遮羞,不敢再犹豫,拼命忍住哽咽,举袖胡乱擦擦脸,刹那间想出一个遮羞的方式。躬身问唐仲友:“大人这里有无《诗经》?”

    唐仲友诧异:“有呀!你要做甚?”

    严蕊行礼道:“借来一用。”

    唐仲友狐疑地从书架上取下《毛诗正义》递给严蕊,严蕊双手接过,打开函套,取出一册,翻到一页,双手呈上:“敢请大人过目……”

    唐仲友接过,见是《郑风》中《风雨》一诗。抬起眼睛,见严蕊望着自己,眸子里泪光未尽,却闪射出又羞涩又喜悦的期待神情。他如有所悟,朗声吟哦起来: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念了两节,唐仲友已经豁然,念完大声笑道:

    “好个严幼芳,果然聪明!那我就去向谢君子复命了。”

    严蕊满脸通红,向唐仲友跪下行了个大礼,掩面飞跑而去,连向高炳如大人行礼告退也忘了。

    八

    料不到,似乎弹指可办的事,差点化为泡影。

    严蕊借诗表意,唐仲友立即转告了谢元卿。元卿大喜,事情便定夺下来。唐仲友亲手转交了谢元卿给严蕊的定情信物——他腰间那支黝黑铮亮的铁笛,并道:

    “幼芳,这是元卿按照古书所载格式,命巧匠用精铁仿制的铁笛,又可吹弄,又可防身。他爱逾珍宝,壮游天下,须臾不离,才摩挲得这样明镜也似。你可要好好爱惜。”

    严蕊羞红了脸,双手接过沉甸甸的铁笛,唐大人一番话让它更沉了。

    “那,你的信物呢?”

    严蕊低头望着脚尖,嗫嚅着说些什么,脸庞越发胀红了。

    唐仲友笑道:“这却是件少不得的物事。”

    严蕊这才从袖口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双手呈给唐仲友。

    唐仲友接过,觉得轻飘飘的。打开月白色绢片,里面包着一支木簪儿。木色深黄,雕成凤形,刻镂倒还细致。手里拈玩着,只听严蕊道:

    “大人,这虽是支不值钱的轻微物事,却是先父送给母亲的聘礼。我离家之日,母亲又传给了我。”

    “却未曾见你戴过。”

    严蕊惨笑道:“我父亲虽是一生落拓不得志,却最是要强。做女儿的不肖,操着这样营生,怎敢戴在头上,没的惹父亲亡魂在地下哭……”

    唐仲友连连点头:“那你这件信物也足以与元卿的铁笛相配了。”

    说着又细辨那木簪,放到鼻前嗅嗅道:“像是檀香木吧,却是无有香味!”

    “是檀香木。”严蕊躬身回答。

    唐仲友笑道:“这檀香木沾人汗则香,你这是藏久了。交给元卿,每日摩挲,代替那支铁笛,香气便又会重发。”

    严蕊红着脸不搭腔。

    当晚严蕊独自跑到河边,将带来的一大包金锞银锞、纸马纸船焚化给父亲亡魂。望着那一蓬黄黄火焰,心中默祷:

    “阿爷!女儿不肖,沦落风尘,这几年不敢给阿爷烧一张纸钱、敬一碗水饭,怕的是给阿爷脸上添羞,九泉不宁。天可怜见,叫女儿遭遇恩公唐大人,不唯体恤女儿一点洁身自重之志,今日又为女儿择下谢先生这样的志诚夫婿,终身有了靠头。女儿这才敢给阿爷报个信,让阿爷放心。也是亏了阿爷英灵庇护,女儿总算保全得这清白身子,从此跳出孽海,干净做人。请阿爷领受了女儿这点意念……”

    口里默默祝祷,心中似喜似悲,怔怔地望着火光敛尽,青烟消散,纸灰随着夜风呼呼飞舞,有的甚至飞过了河岸。那残积地上的黑灰,分明已经灭尽,忽地又闪起一片火星。严蕊望着飘扬的纸灰,心中唤道:

    “阿爷!今日先领受女儿这点意念,待女儿完婚以后,再与谢郎恭敬祭奠,做个道场超度亡魂,在家中供奉神主。”

    这时,眼中才有泪珠流下,接着俯在地上,哀哀哭泣起来。这一哭不可收,直把几年郁结于心的委屈、幽怨、愤懑、羞耻、不平,连同全身力气,一齐哭将出来。姐妹们见她夜分不归,结伴去州衙打听,得知早已离去,知道出了变故,风风火火找到薄晓,才在河岸草丛中发现,早已不省人事。抬回营里,这一病就是月余。

    那双莲平素最受严蕊怜惜,也最是倾爱严蕊,处处回护。那日严蕊失踪,吓得她放声大哭,寻找时不住跘跤,摔得鼻青眼肿,也不晓得疼痛。严蕊昏迷数日,她一直在榻畔守护,衣不解带。严蕊苏醒,她又镇日陪着说话,递汤送水,服侍盥洗。州衙一应燕集节日差事,她都托故不奉召,任凭管事人打骂停膳,犟不软服。唐仲友知道了,反而嘉许,令管事任她照料严蕊,折当公差服役。

    严蕊神思清爽后,一边喝着双莲用小砂罐熬的薄粥,一边听她东一句西一句说些稚气的话。

    “幼芳姐姐!你昏迷那几天,说了些胡话。有的听得明白,有的听不明白。我开头吓得要命,怕是有鬼上身,后来倒听得有趣了。”

    严蕊不知昏迷中可曾说出会受姐妹讪笑的话,装着专心喝粥。双莲自顾自说:

    “姐姐,我听明白了的,就是那支曲子词,苏学士那支,你常背诵的,什么“此身非我有”那几句,翻来覆去念,还唱哩!听不明白的,是说甚么船儿走得快走得慢,还叫阿爷阿娘……”

    严蕊听了,恍然停了箸道:

    “是了,你这一说我记起来了。翻来覆去地都看见自己还是个小姑娘,头发扎着双丫髻,相跟着阿爷阿娘外公坐在打鱼船里,在曹娥江上飘。外公扳橹,阿娘打桨。阿爷搂着我看江景。他用大棉被把我裹着,说是怕我受冻。我热得发昏,掀开他又裹上,掀开他又裹上,热得我一丝气力也没有……”

    “怪不得你像鸭子扑水般扇手膀子!”双莲格格笑。

    “我热昏了,又掀不动阿爷的棉被,就伸手到河水里浸。河水也是热的!我不住口地求阿爷,阿爷却搂得我更紧,还自顾朗声背诵什么‘魏武尝过曹娥碑下’……”

    “姐姐,这也是支曲子词吗?”

    “不,这是一段文章,写在一本叫《世说新语》的书里,说的是绝顶聪明的杨修杨大人。我阿爷顶喜欢读这一段文章,一读就读得摇头晃脑,好像他自己就是那位杨先生……”

    严蕊惘然微笑,两眼湿润。双莲听得入迷,央道:

    “说呀,幼芳姐姐!”

    “双莲!我小时候坐船,见阿娘一桨一桨划得累,就伸手在水里一划一划,还问阿娘船走得快些了没有,我在帮你划船哩!阿娘笑着说快多了快多了。阿爷就夸我有孝心,是咱们严家的曹娥。”

    “曹娥是甚么?”

    “曹娥是个小姑娘,汉朝时候的人。她阿爷掉江里淹死了,找不见尸骸。她跳进江水,三天三夜,负着阿爷的尸首浮上来。所以那条江叫作曹娥江。”

    “幼芳姐姐,你阿爷天天教你学曹娥有孝心吧?”

    “不,我阿爷教我的是做曹大家、蔡文姬。”

    “曹大家、蔡文姬又是甚么呢,幼芳姐姐?”

    严蕊便又将班昭和蔡文姬两位才女的故事说给双莲听。双莲睁着大眼怔怔地听,叹口气道:“幼芳姐姐,你阿爷阿娘真好!”

    严蕊笑道:“谁家阿爷阿娘不好!”

    双莲跺脚嚷道:“我的就不好!我连他们是甚么人也不晓得!”

    严蕊见双莲眼睛涌出泪水,深悔无意中伤了双莲的心,双莲自幼被人拐卖,她原也晓得的,慌忙撂开碗筷,抱着双莲赔情:

    “怪姐姐说错了话,惹妹妹伤心。待姐姐好了,做一个又巧又香的香囊,给妹妹赔礼,该好了吧?”

    双莲红着眼圈道:“等你好了,也就走了,还顾得及给我做香囊!”

    “走了?我走哪里去?”严蕊愕然问。

    “跟着谢先生去呀!你以为我不晓得,谢先生要做我的姐夫了!”双莲用手指刮脸蛋。

    严蕊红了脸,小声问:“你听谁人说的?”

    “姐姐们都悄悄传着说。”忽然贴着严蕊耳朵,用气声道,“翠惜姐姐说连脱籍文书都办了……”

    严蕊惊诧:“不会吧?!”

    “有一天翠惜姐姐去见孙都监说事,无意中看见他在写文书。翠惜姐姐只悄悄告诉我一个人,叫我不准对人说。”

    严蕊嘴角颤成个笑,眼泪开闸一样淌下来。

    “幼芳姐姐,姐姐们个个都替你欢喜,说你命好,还说你天天念叨着‘小舟从此逝’,这回真的要跳出苦海了。”

    双莲絮絮地说,见严蕊似笑非笑,眼泪横流,不觉也伤起心来。

    “幼芳姐姐,你跟着谢先生走了,我怎么办呢?”

    严蕊心疼地把双莲抱在怀里,诓小孩一般道:

    “莫怕!莫怕!姐姐去求唐大人,好好看顾我双莲妹妹……”

    双莲偎着严蕊道:“姐姐!你说胡话,叫唐大人是恩公。”

    “这却不是胡话。唐大人是个天大的好人。”

    双莲点着头,想了想又道:

    “可是姐姐们时常说,知州大人总是做不长久的,一两年朝廷就要把他们换走,唐大人都来了两年多了……”

    “不打紧!唐大人是个清官,朝廷明白,王相爷还和唐大人是同乡,晓得他是个好官,不会随意调换的。原先那位杨通判与唐大人处处作对,朝廷把杨大人改了任,不是这半年多都没有急着另派通判大人来么?”

    严蕊安慰双莲,心中却也疑惧。忽然得了个主意:拜托唐大人说动谢元卿,将双莲作为严蕊义妹收养。再不就恳求唐大人在离任时,让双莲脱籍带在身边使唤。这么个小小人沦落烟花,若遇上一个颟顸贪婪的长官,那境地就不堪设想了。

    想出这个主意,严蕊心下稍安。又想起许多日子没有见到谢元卿了。自换了信物之后,谢元卿便只把严蕊视作未婚妻子,不再见面。唐仲友笑骂他豪宕之士,却拘泥这些世俗虚礼,强拉着他来探望过几次严蕊,他虽也来了,只是庄重危坐,那模样令双莲咕咕窃笑,有一次勉强忍笑,竟不得不缩到床下去。严蕊理会得,元卿是以此表示郑重。这时双莲伏在被子上,竟然睡着了,鼻息细匀。严蕊从枕下抽出那支铁笛,一阵凉滑温润传入手心。只觉又熨帖又惆怅,不禁长吁一口气,怨恨自己福薄命蹇,有幸得福,无福消受,先就将一条性命差点丢了。听双莲说,连太医也认为严蕊能从数日昏迷中醒过来,真是匪夷所思。常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一番大病,死里逃生,也该抵得上脱胎换骨,勾销了沦落的罪孽了吧?也该否极泰生,从此过上清净岁月了吧?

    严蕊想着,心中又苦又甜,任眼泪流下面颊,滴进双莲又浓又黑、油光光的发髻里去。

    九

    唐仲友安排,严蕊既已脱籍,这桩婚事就依一般百姓人家礼仪,不可有丝毫勾栏梳栊气息。营伎们听了大为高兴,叽叽喳喳,当游戏一样暗中筹划起来,竟要从草帖子、细帖子开始,送“许口酒”“回鱼箸”,到下小定、大定……般般件件,一样不缺,喜日礼仪,更不用说。因谢严两家都无长辈,便安排着要请出州中官阶最高的两位——唐大人任新郎亲长,高大人任新妇亲长。营伎中年岁最长的翠惜充当红媒,其余人等,或为女家送亲客,或担当“铺房”“起檐子”“拦门”等项礼仪。唐仲友为这异想天开之举,大笑了一场。但他生性狂放旷达,又器重元卿,怜惜严蕊,觉得热闹一番,添些乐趣,也未尝不可,于是不置可否。

    然而高炳如听了传闻,像喉咙中被人塞了只苍蝇。他原先属意严蕊,并未过分回避唐仲友,相反希望他觉察此情,玉成此事。营伎中更是尽人皆知。只是严蕊装痴作呆,唐仲友视若未见,才一直不见成功;于是便寄希望于唐仲友任满离去之后。谁知半路杀出个谢元卿,唐仲友欣然作伐,严蕊慨然承诺。高炳如既已死了心,不快几日,也就自宽自解:只要肯花银子,良田华厦都可买到,何愁一个妾侍,犯不着开罪那位恃才傲物的顶头上司。既不栽刺,何妨浇花,于是一改而取热心襄助的姿态:庆贺唐仲友撮合美事于前,惋惜严幼芳大病延误佳期于后,宽厚诚恳,不仅令严蕊庆幸感激,唐仲友对他也亲切多了。然而要让他为严蕊主婚,这就难以容忍了!朝廷命官如此胡闹,体统何在!严蕊什么人?总不成因知州垂青就变了身份。那帮女子明知旧事,是不是有意调侃?但高大人阅历多,涵养深,毫不点破;只在探望严蕊时,隔着帷帘当作笑话说了说。严蕊羞得连眼白也红了,恨不得有个地洞钻进去。高炳如见状,知严蕊确不知情,又无丝毫得志轻狂痕迹,倒老大不忍起来,说了些劝慰开导的话。

    高炳如去后,严蕊即差小双莲去营中告诫姐妹们万万不可任性胡闹;同时请见唐大人,先谢了恩典,又极力陈说姐妹们举动之失礼与不智,张扬开去,定然成为笑柄,且会对大人清誉有损。恳请务必晓喻她们,立即罢手。

    唐仲友日日为灾情讼事所缠绕,对这事从未认真思虑过,见严蕊说得有理,立即应允。严蕊这才放心,隔着帘幕,在病榻上作礼道:

    “大人的怜悯,严蕊刻骨铭心,只是福命太薄,自得大人作主,谢先生错爱之后,时时以为是个好梦,只害怕忽然梦醒,一切是空。求大人与谢先生为严蕊惜福,事事不可惊动旁人,悄悄得过几日安分守己的清静日子,便是天大的福分……”

    唐仲友连连应允去了,果然晓喻诸伎,将这场游戏终止下来。倒是另一位当事人谢元卿,因为生性豪宕,粗枝大叶,营伎们又一直瞒住他,想叫他到时惊喜,反而浑然不觉,一心襄助唐仲友料理诸事,闲时便打猎对弈,谈天说地,下乡劝农。

    十

    喜期临近时,严蕊已然康复,且因心中满满隐秘幸福与宁静之感,比病前益发容光照人。一日双莲来到榻前,唤严蕊观赏一幅美人春睡图。她睁开眼才知双莲是在诓笑她,手中捧的不是什么图画,而是一面铜镜。她敲了双莲一下,却也忍不住瞟了几眼这秀色可餐的镜中人。

    洞房设在州衙庭园深处一座僻静小院内。这院落本是历任知州家居的所在,唐仲友因未携眷到任,就住书斋,这里一直空着。虽敝旧,但小廊环回,雕栏镂窗,格局倒也别致,加之小院一架藤萝,院外一株参天银杏树,清幽静谧,确是新婚夫妇的好窠巢。

    因了前番教训,但凡容易招人耳目的繁文缛节,一概免了。四更时分,姐妹们点起灯烛,将严蕊打扮得花枝招展。随即,男家接亲客驱车到来,两位都是州衙幕僚中与唐谢二人投契者。女子们端上两盏茶,四色点心是酥蜜食、枣糊、磴砂团子、蜜饯雕花,款待接亲客,煞有介事。两位笑着各样拈了一点,抿了两口茶,便催严蕊起身。翠惜使眼色叫双莲出去攀住车檐,不放车走,吵要利市钱酒,才准放行。这叫“起檐子”,原是昨天就教好的。双莲开不得口,红了脸伸舌头,拿眼去看严蕊,却见严蕊被红盖头罩了脸,就用脚尖踢严蕊。严蕊揭开盖头,弄明白是甚么回事,向翠惜双手乱摇,翠惜只得叹口气,怏怏作罢。

    众人扶严蕊出门上车,吹鼓班子呜呜啦啦动乐。严蕊又将盖头揭开一条缝,请翠惜制止乐曲。翠惜皱眉道:

    “幼芳,你也小心得过了分!谁家娶亲不是这般礼数,一减再减,甚么都没有了,还成个什么规矩!你这桩婚姻,还是知州大人亲自作的大媒哩,不比谁家光彩!”

    严蕊只是低着头,翠惜只得又叹了口气,叫停了唢呐,只用细乐。严蕊这才悄悄上了花檐装饰的小车。这时几个姐妹簇拥过来,向两位迎亲客谢赠了两幅彩缎,向其余人等和乐官们分发银碟、花红和利市小钱,两位迎客笑着推辞一番,依俗收了,众人也纷纷收礼道谢。喧闹一番,小车在细细乐声中动轮上路。

    严蕊坐在细颠微摇的花车中,听着鼓乐声、笑语声,似乎隔着一匹大山,飘飘渺渺。一时间竟不知道身在何处,不敢相信此生真已有了归属。车外笑语渐次沉寂下去,各人专心走路,只剩乐班在前头细吹细打,还有那能干泼辣的翠惜在发号施令。这几日,全靠她率领众姐妹操持种种,熬更守夜。姐妹们忙得心甘情愿,有说有笑,为严蕊庆幸;但又时时流泪,七嘴八舌埋怨严蕊拆了群。双莲更是胶一般粘着严蕊,寸步不肯离开,不知哭了多少场。严蕊陪着她们笑了哭,哭了笑,笑着哭,哭着笑,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歉疚。一般良家女儿,虽也同样喜得佳婿,难舍双亲女伴,但不知少了多少她们才有的辛酸、苦涩和恐惧。翠惜方才那几句话,咀嚼起来真教人心寒。女儿家一生一次的大事,竟然办得这般自惭形秽,这减那减,生怕亵渎了谁人耳目。再贫寒的人家嫁女儿,也不至于这样。人生至此,也实在无意思了。

    想着不觉流下泪水,慌忙捏着红盖头一角轻轻吸干,担心污了脸上脂粉,被人看了笑话。又怕大喜日子,流眼抹泪不吉利,心头咚咚乱跳起来。好一会才醒悟:寻常送亲队伍,那花轿花车中新嫁娘多是一路呜呜地哭,无人笑话,也无人说不吉利,“哭嫁”倒才合乎礼仪。想到这里,不禁失笑,没了想哭的情绪。

    左思右想,悲悲喜喜,也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忽然双莲掀开车帘,笑着道:

    “幼芳姐姐,到了!”

    严蕊从盖头缝隙中望出去,果然州衙已近。天色变成月白,双莲的眉眼都看得清楚了。

    那边翠惜发现双莲在掀车帘,叱喝一声。双莲吐吐舌头,慌忙跳开,严蕊刚来得及瞥了一眼灰蒙蒙的远山。

    隐隐传来人声,想是男家在准备拦门引亲。严蕊忽然想象谢元卿穿着大红衣裳,戴着剪彩花胜,定是又威风又局促,不觉微笑起来。心中暗叫惭愧:严蕊你是甚等样人,今日居然修得这样的福分!

    花车停下,想必到了。严蕊被盖头罩着,眼前除一团红雾,不见其他,任人搀扶着进退行止。小院落外,果然有几个男家请的人在“拦门”,翠惜吩咐随意给了些小钱香囊之类,便笑着迎进花车,虚应一番故事:毕竟洞房设在州衙园中,不敢太喧哗放肆。严蕊被扶着跨到车门边,从盖头下面望见一个弯着腰的人,一把把向着大门乱洒谷豆草节小钱等物,口中念念有词,让几个半大不小的孩童争拾。严蕊被扶着踩在青毡条上,跟着一个捧镜倒行的人,慢慢往前走,一路跨过马鞍和大秤,进了大门,曲曲折折转进洞房床上“坐富贵”。翠惜和三个送亲姐妹,饮酒三盅告辞,却未真依礼俗“走送”,而是到外面凑热闹去了。严蕊顶着盖头,屏气敛声,独自在房中坐着。耳里听见外面高声喧笑,想起平素所见婚礼,想是谢元卿在“高坐”了。谢郎一身簇新大红,坐在中堂榻上再加的椅子上,与媒人、亲友、丈母一一对饮,不知狼狈成什么样儿,也不知是由哪些人充任这些亲友角色。严蕊想象着偷偷发笑。

    忽然喧笑声径直涌向洞房而来,严蕊心口怦怦乱跳。双莲受了翠惜指挥,带着几个男女少年拥到洞房门口,俟谢元卿一脚跨进,就将门楣上横挂着的红绸一阵乱抢。那红绸原已先将两端剪破成流苏一般,几只手一抢,就各人撕得一绺“利市缴门红”。谢元卿这才走到床边,请新妇出堂。翠惜和一位清客代表男女二家,取出一截红绸带,请唐仲友绾了个同心结,一头搭在谢元卿手中木笏上,一头给严蕊搭在手上,簇拥着向中堂缓缓走去。严蕊虽看不见,却知道元卿是面对自己在倒着挪步,心中不禁甜丝丝的。到了堂上,依照唱礼官的口令,由一位从什么地方觅来的全福老太婆,用秤杆挑开新娘盖头。严蕊眼前大亮,满堂红衣绿裳黑发白脸乱晃,忙又低下眼去。一对新人,傀儡似地向临时设就的两家祖宗牌位参拜,向亲友参拜,又被扶回洞房。这回轮到严蕊倒行。在房中行了交拜礼,在床沿就座,严蕊向左面,谢元卿向右面。翠惜和双莲一起,从礼官捧着的银盘里抓起彩钱杂果,向床上一阵抛洒。一个营伎端来两只酒杯,杯底都用红绿同心结绾着,叫两人喝了交杯酒,将两只杯一仰一覆地掷到床下,众人就叫着“大吉大利”,纷纷庆贺。那位全福老人走上来,将谢元卿左边一绺头发和严蕊右边一绺头发,合起来挽个结,口中喃喃念着“合髻合髻”。又指点谢元卿取下严蕊头上花髻,抛入床下。唱礼官就大叫“掩帐”,众人鱼贯退出。严蕊被翠惜和双莲照料着换妆,谢元卿则端端地面壁而坐。刚才这一大堆礼仪,弄得严蕊手忙脚乱,应接不暇。若是平素见别人当新妇受此狼狈,必定好笑。今日亲身经历,竟觉这些琐细可笑之举,蕴含着许多庄严与神秘。终身大礼,似乎正应如此郑重繁复,方才相称。当换妆后与谢元卿重新出堂,向四面一一拜谢,看着宾客们纷纷扰扰地相劝入座时,忍不住又湿了眼眶。连忙强忍住,打叠精神到各桌敬了酒。回得洞房,才握住谢元卿的手悄没声地啜泣起来。

    喜筵之中,最数唐仲友兴致勃勃。平生得意之作,莫过于此,于是不仅豪饮畅谈,使四座生春,还差人去国清寺,要把了一方丈也请下山来,同享欢乐。老和尚不敢惊世骇俗,捎来口信辞谢,但仍从香主布施中请了一小尊赤金观世音坐像,奉敬给新娘严蕊。

    美中不足是少了一位贵客高炳如大人。他在婚礼前两天,因什么急事匆匆离去。行前亲自向谢元卿送了一块绣花帐围。唐仲友的贺礼现成得很,就是那只黄杨木大酒觥。

    十一

    季春时节,敕建国清寺方丈了一派小僧来报,那棵红白桃花开了。唐仲友照例率几位同僚去作半日观赏。严蕊也在被邀之列,隐然带着半主半客的身份。自与元卿大礼之后,两人只在那小院落内深居简出,如影随形。花烛之夜,谢元卿听了严蕊的身世及对未来的彻骨恐惧,爱慕之外又添出三分怜惜。导致那场大病的大哭和婚后的柔情蜜意,令严蕊觉着种种痛苦屈辱尽都抵消了;算不定天降那些苦罪,正是为了更能体味今日之福。严蕊彻底心安,日益开朗,眉宇间那似乎与生俱来的幽怨,也消退殆净。唐仲友偶而来访,也暗暗惊叹,越发得意自己的筹策。这日严蕊应召出来观赏桃花,见面就被姐妹们围住打趣,说是好夫婿迎进门,姐妹们扔进爪哇国。严蕊不住的行礼告罪。唐仲友拍拍谢元卿肩头,正色问道:

    “元卿,你来了这许多日子,我书斋中《绍兴府志》所载刘晨、阮肇进入天台山采药遇仙姝成婚的异事,可曾看到?”

    “家喻户晓的传说,还看什么府志!”

    “不然。这事发生在我天台山中,府志所载特为翔实,与他书大异。”

    谢元卿见他正言厉色,问道:“差异是甚么呢?”

    “他书都说刘、阮与仙女成婚后,半年归家,子孙已过七代。实则大谬不然!刘、阮入了天台,与仙姝恩爱日笃,莫说七代,七十七代他二人也未下山一步。”

    谢元卿诧异道:“这实在是闻所未闻!只不知可有出处?”

    唐仲友道:“皆因其中一位严姓仙姝太是美貌聪慧,刘晨自然无心出山。常情常理,还要什么出处!”

    谢元卿这才明白过来,扬声大笑。

    到了山寺,和尚们迎候在山门外,径直送到松林草坪之上,石桌石凳,已事先洒扫干净。那株桃花,就植于草坪中间水磨细石扣的花台之上。这是一株异种,红花白花错杂一树,历乱而开,夭夭灼灼,确乎媚态横生,衬着远山近树的一片新绿,平添了一派万类复苏的勃勃春色。且又开得早,成了当地一处名胜,年年招来游客。山僧们应运兜售浆水素食、签符神像,善财源源而至,菩萨笑口常开。这株桃树,简直是寺中一株摇钱树。

    近日桃花开始绽蕾,盛开者六七成。了一和尚照例派小僧通禀唐仲友,又紧闭山门,单候唐知州来赏头巡。众人喝了茶,石桌上排开素席,饮酒赏花。那素席纯用豆腐、豆油皮、面筋、蔬笋之类烹调,不沾荤腥,花色偏又样样仿制鸡鸭鱼肉,乍看几可乱真,入口方知是假;以假乱真,显出和尚们第一等本领。唐仲友说,今日虽带来营中女乐,是让她们消闲半日,歌舞一概免去,不可喧扰佛门清净。此令一下,群僧心中失望埋怨;了一也力说佛家不废细乐,但唐仲友连称不可。营伎们行礼谢过,远远围坐草茵上去。那双莲见了严蕊,好似暌别了十年八年,依偎着寸步不离。严蕊也不愿冷落了姐妹们,谢过唐仲友要她与谢元卿同坐的安排,自去草茵上与她们吃喝说笑。

    唐仲友多时未得与元卿从容长谈,今日有了机会,加之酒助谈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说了本州刑政军赋、救灾赈荒、疑难大案,又说经史古人、天时地理。他治学既杂又严,博闻强记,说开来便没有个收束。议论半日,才发现除了谢元卿豪兴相埒,只有个高炳如打起精神在应酬,其余几位,或是昏然欲睡,或是张头二脑,不禁暗笑自己狂态难改,忘了今日上山何来。哈哈一笑,喊道:

    “都过来,行酒令。”

    为了弥补自己的粗疏,唐仲友挑了个最省事热闹的击鼓传花酒令。指定老练狡黠的翠惜击鼓,只看他眼色行事。一到他想捉弄之人,鼓声便戛然停挝,叫他们或吟歪诗,或讲俚俗笑话,博众人一乐。幕僚清客们见主官兴高,争着曲意凑趣;翠惜见平日不苟言笑的爷们如此放浪形骸,益发将那小鼓擂得密雨骤雹也似。女子们挨了,也一般的说笑话学猫犬吠叫,却不许唱曲起舞。唐仲友本人,也被翠惜猝然间捉弄了一回,模仿说书盲人,讲了几句赵五娘千里寻夫的段儿。唯独谢元卿与高炳如二人未曾挨过。唐仲友知道元卿虽然豪放,这种场合却是拉不下脸皮耍笑的。至于高炳如,一来敬他的年纪尊位,二来也委实怕他诌些味同嚼蜡的诗扫兴。

    哄笑了几回,唐仲友又觉浅薄无聊了,暗使鼓声在严蕊处停挝,引起一片喝彩,有的叫唱曲,有的叫作舞,有的叫吹笙……唐仲友拈须微笑,等大家说完,才指着那树桃花说:

    “幼芳,自来诗家词人,偏对这桃花最不公道,唯你那支《如梦令》是个例外。就唱它。”

    众人声声叫好。

    严蕊自执了牙板,只教一笛相伴,款款唱来: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

    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

    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众人纷纷点头称赞。双莲道:

    “谢先生来台州的那天,幼芳姐姐就唱的是这支曲子。”

    “不错,我想起来了!”唐仲友道,“那天元卿把‘微’字听成了‘曾’字,我还夸他错得好……元卿,今天我把这个字再错一次,错得更好,你信不信?”

    “好呀!”谢元卿饶有兴趣,“怎么改?”

    “把‘曾经’之‘曾’改为‘沉醉’之‘沉’。”

    谢元卿顺口问:“怎么讲?”

    唐仲友用筷头虚点道:

    “有个刘晨在武陵沉醉不醒了呀!”

    众人哄笑叫好。高炳如称赞唐仲友故典新用,天衣无缝,那笑容难免有些勉强。唐仲友不禁有些同情,特意连声拱手逊谢。又挥手道:“我多日未得与谢先生说话,你们各自玩耍去……”

    众人散去,三人闲谈,话题转到一桩新闻:浙东一路好几个官员接连受到弹劾或处分,其罪过都是在“荒政”中或不得力,或借赈荒而营私舞弊、中饱私囊。谢元卿听了一阵,发觉近来终日与严蕊厮守,竟不知身边发生的许多事情。旱情未消,特别是浙东一带,饥民竟达一百三十万人以上。正月起,朱熹奉旨赈灾,巡历绍兴、婺州、衢州等地,一路甚是雷厉风行。绍兴府都监贾佑之编造饥民人数,指使保义郎密克勒偷盗赈粮,富户朱熙绩不按规定出售粮米,衢州倅李峰不留意荒政,都一一受到了朱熹参劾;左近各州县大为震动,一些对灾荒漫不经心的官员顿改常态,打起精神对付。谢元卿诧异道:

    “我听朱晦庵讲理学,深奥晦涩,玄之又玄,却不知他于吏事也如此精能。”

    “才大者一通百通,也不足怪。”高炳如撚着胡须说,“朱晦庵当世大贤,出则兼济天下,赈灾救饥,余事而已。”

    唐仲友举着酒杯道:“平心而论,朱晦庵非那些腐儒可比。只是见事立论偏执些。办书院开精舍,坐而论道自无不可;若要真用那套学问治国理政,就难免圆凿方枘,事与愿违了。”

    “为什么?”谢元卿问。

    “道为理,政须术。道溯源,政理流;道重心,政重事;道为己,政为众。不是无关联,但须辨标与本、缓与急,不可以虚代实,执虚责实。”

    谢元卿扬眉笑道:

    “二公都是我很佩服的,竟不知对朱晦庵看法如此歧出,愿闻其详。”

    高炳如连连摇手逊谢。唐仲友笑道:

    “这些话头,难言其详。朱晦庵与陆九渊弟兄辩来辩去,与吕伯恭弟子辩来辩去,与陈同甫是好朋友也辩来辩去;几多年了,何曾辩出个我输你赢?今日只拣实的说说:我朝自太上皇即位以来,朝廷最实之事,莫过于金兵现占着我中原大片土地,我朝廷每年进贡二十五万两雪白纹银,二十五万匹五色绢帛。中原须不须恢复?如何才能恢复?陈同甫上书官家,极言须励精图治,擢用能够做事建功之人才,期于‘开物成务’,以成就汉、唐那般的国势伟业。元卿,这番主张你认为如何?”

    “这是自然不错的。”

    唐仲友摇头笑道:

    “不然!朱晦庵却说这是‘谈王说霸,专言事功’,是舍本逐末,会陷入利欲窠窟,会促使功名利禄之心大炽,背离了圣人立教的本旨。”

    “那么朱晦庵认为不必抗金恢复么?”谢元卿问。

    “不,他也主张抗金中兴。”唐仲友道,“只是他认为抗金中兴之道,不在于励精图治,而在于整饬人心、涵养本心,整饬涵养到了炉火纯青之日,便自能了得天下万物……”

    谢元卿虽于文史辞章也自幼涉猎,然一深入玄妙,便觉虚无深奥,难以捉摸,不觉愕然道:“我听去两家都有道理,合起来做不就成了?”

    “本来应当如此。”唐仲友笑道,“但他们非要争个孰优孰劣,有什么办法!”

    高炳如慢腾腾道:“此亦一是非也,彼亦一是非也。世间许多事本就难以说清。”

    唐仲友笑道:

    “三年前朱晦庵奉诏令知南康军,到任三件事:头一条要士人、父老、僧道、平民陈述利弊之源;第二条要士人、乡人、父老岁时集会、教戒子弟,使之具备孝悌忠信等道德;第三条令乡党父老选拔子弟送往学宫,与教官一道讲经书要旨……”

    高炳如也笑笑:“这些不为错吧?”

    唐仲友道:“错自然不错,但譬如治火,开水源固然要紧,火场也须急救,未必然任近火等远水。民间种种弊病,不会因讲君臣父子之道便得治理;为非作歹之徒,不会听了笃敬忠信之教就迁善改过。一旦发生灾荒,饥民流亡,他又以监禁断遣的办法,严厉催缴赋税,弄得许多人告他‘烦刑暴敛’,弄得他上书辞官。高大人,这须不是唐某编造出来的吧!”

    谢元卿见两人虽都带着笑容说话,分明已动了气。他一向担心唐仲友性情疏狂、酒后逞性,往往辞锋伤人,连忙笑着摇手打岔:

    “与正,你又喝多了,还是叫他们过来闹闹吧,今日原是为赏花而来的。”

    两人悻悻地不作声,谢元卿颇觉尴尬。

    唐仲友忽地纵声笑道:“好!请幼芳来给我们唱支曲子。”

    两人沉脸望着谢元卿穿过松林,叫过严蕊一行,望着他们慢慢走来。严蕊向二位大人行礼请吩咐。唐仲友道:

    “幼芳,如今你是客位了,不可再用‘吩咐’二字。许多日子忙于荒政,难得今日消停消停,请你再为我等唱上一曲。”

    严蕊连声答应,并请两位大人点曲。

    唐仲友道:“那日你将《诗经》中的《风雨》诗让我看了,不知这诗能不能入得弦索?”

    严蕊脸上一热,正想推说没有学过,遮掩过去,反正众人俱不知这个新典故。但一旁高炳如已开了口,脸色甚是难看,嘴角却仍含着微笑:

    “不如唱《小雅》的《常棣》:‘妻子好合,如鼓琴瑟。’那些淫泆之词,就不必在这佛寺中唱了。”

    唐仲友闪着目光问道:“怎么,高大人以《风雨》为淫泆之词?真是妙解!”

    高炳如笑答:“岂敢岂敢,这是朱晦庵的见解。”

    谢元卿诧异道:“晦庵先生真这么说?”

    “高某这番回乡,抄录有一些朱晦庵论《诗经》的文字,谢先生暇时可以读读。”

    谢元卿惶惑道:“人为万灵之长,男女倾慕是人的至性至情,孟子也说“食色,性也”。孔夫子删诗,尚且留下了这篇《风雨》,流传千载……”

    唐仲友笑笑:“元卿,你又迂阔了!说归说,做归做。他朱夫子有两个妾,带在任上走来走去,那就是他故人的两个女儿,作了尼姑,他让还了俗嫁给他。”

    “与正!”谢元卿大声喝止。

    唐仲友纵声大笑。高炳如拈着稀疏的胡须,不再说话。

    亏得了一和尚率领一帮僧众过来,请宾客进殿瞻仰十方施主礼佛的金玉器皿,以及寺中所藏书画古玩,还想求唐大人书一块匾额。唐仲友知道和尚在敲竹杠募银钱,却也欣然从命。谢元卿趁机邀约高炳如同去随喜,高炳如只好勉强跟着。谁知尚未看得几件,州衙师爷差了个健汉赶来禀报,有个村墟因两姓争水,发生群殴械斗,已致一人重伤。唐仲友匆匆告罪上马先走;其余众人也陆续上路进城,剩下了一和尚对着一大海新磨的墨汁发呆,这可费了小沙弥半个多时辰的功夫。

    十二

    这日,谢元卿与严蕊躲在小院中下棋。高几上一炉檀香,熏得小屋半睡半醒。那香味若有若无,用劲嗅嗅没有,忘了它又淡淡袭进鼻子里来。

    谢元卿接连输了两盘。第二盘大势已定,严蕊不等收官结局,就将棋局抹乱,嚷叫胜了胜了。元卿生性豁达,凡事不计较得失,唯独对这下棋认真得可笑。一次败在唐仲友手下,不服再战,屡战皆北,一连缠着唐仲友下了七盘,直至深夜,仲友疲惫不支,呵欠连天,让他赢了一盘,才得脱身。今日似乎神思不属,捏着一颗子,半晌茫然不知该往何处放。严蕊笑道:

    “今天怎么了?”

    谢元卿望着窗外道:“这蝉叫得人心慌意乱……”

    连年干旱,蝉鸣凶得出奇。一声接一声,一只赶一只,铁器般钻耳,直叫得骄阳如火、心如汤煮。严蕊也望望窗外,白晃晃的天空,像熔化的锡,刺得她眼睛发痛。

    谢元卿扔下棋子道:“咳!我该跟着与正下乡,也不知那场械斗如何了结。”

    “那日我们赶回州里,唐大人早已去了半日,追赶不及,况且你又识不得路径……”

    “这心头不安稳。”

    严蕊伸手掌覆在元卿手上,小声劝解:

    “这么大的灾荒,唐大人说小小州郡,事事掣肘,只能尽人事而已。我们平头百姓,纵然急死,又济得多大的事?”

    谢元卿点头道:“朝廷正巡视各路荒政,他现做着父母官,责任太重,有些替他焦虑。”

    严蕊道:“唐大人勤政爱民,休说本州荒政最见实效,就连别处流入的饥民,也多得沾溉。州境内外,有口皆碑,不成还怕查?”

    谢元卿点点头。严蕊岔开话题,说谢元卿早就答应教她骑术,何不如今日就去。谢元卿有点迟疑,见严蕊小孩似的眼神,立刻应允。严蕊婚后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过去的落寞冷艳,变成了依人娇憨,一刻也不放他离开。中夜常从梦中惊醒,紧紧抓住元卿手指,唯恐他会从梦里飘散。谢元卿年近不惑,从未消受过这样的旖旎生活,情知严蕊饱受风欺雪压,视自己为屏障庇护,才如此身心相授;虽嫌太儿女情长些,但这是苦极之后的一点甘甜,老天也理应垂怜。便也加意将护,决心与她厮守着过几年耕读自娱的清淡日子。

    两人换上骑装,谢元卿仍是他那身黄衫白笠,严蕊披了个半旧斗篷,蹬着双乌黑的蛮靴。牵了黑骡,从阒静无人的府园侧门溜出去。走了半个时辰,选定一段幽静峡谷中的官道。谢元卿将严蕊扶上比她高出一尺的黑骡,教她抓牢缰绳,双腿夹紧。严蕊提心吊胆道:

    “它要把我摔下去……”

    “不会!”谢元卿轻轻拍了一下骡臀,那黑骡便抬蹄走将起来。严蕊惊得尖声叫唤,可是已进退维谷。好在黑骡走得平稳轻快,她渐渐胆大起来,有了快意。听着蹄声嘚嘚,后面似乎没有谢元卿的脚步,想扭头察看,又怕摔下骡去,口中唤道:

    “你跟着呀!你跟着呀——”

    身后仍无声息,只有蹄铁嘚嘚。严蕊轻轻勒了一下缰绳,想教黑骡停住,不料黑骡反而加快了步子,竟轻轻小跑起来。身已至此,严蕊只好横下心,稳住身躯任着它跑,蹄下扬起黄尘。

    寂静的山谷,忽然响起一阵悠扬笛声,一听正是谢元卿在吹他的铁笛,就知是他故意作弄。但危坐骡背上,快不得慢不得,上不得下不得,哭不得笑不得,只有耐着性子任它自行。走到一棵大树下,忽然头上一条黑影罩将下来,还未来得及惊喊,已发觉是谢元卿从横斜的树干上大鸟也似飞坠下来,稳稳坐在严蕊身后,轻轻扶住严蕊的腰。严蕊宽慰一笑,仰靠在谢元卿怀中。随即省悟,挣扎着往下跳。不容谢元卿搀助,已从骡背上滑跌下来,一只左脚兀自套在铜镫里。那黑骡煞是通灵,立即停蹄站定。谢元卿飞身跳下,扶起严蕊,连声问可曾伤了哪儿。严蕊又惊又笑,把谢元卿推开道:

    “官道之上,人家看见成什么样子!不打紧,没有伤着哪里。”

    严蕊在路边石头上坐着歇息,再不肯骑骡了。谢元卿便牵了缰绳,相将着回城。

    一路闲话。谢元卿叹息道,出门这几个月,原为振作振作,不想越看越灰心。从圣上到百姓都以为是什么太平盛世了。明明小金国的铁蹄还在大宋地盘上乱踩,只看见离西湖边上的朝廷还远。况且金国主如今已是宋天子老叔,朝廷年年上供给老叔二十五万两银子、二十五万匹绢,国书里称呼得那样亲热,怎么闹也是老少爷们的家务事。有人流着泪吟唱北方遗民的眼泪,有的还敲碎了酒壶酒盅,有的则用宝剑砍缺了桌子角或被桌子角砍缺了宝剑。但都是些诗人,不中用的。岳少保尚且处死风波亭了哩。

    远远望见城门时,前面尘土飞扬,一人一骑疾驰而来。快到跟前逐渐放慢,那骑者翻身下鞍,向谢元卿唱了个肥喏。元卿认得是曹都监麾下一个姓柏的军官,还礼寒暄:

    “柏将军公干回营么?”

    柏姓军官答应着,凑近谢元卿道:

    “末将奉差遣到州衙,恰逢高大人匆匆出来,一边小跑一边整理官服,差点被末将撞个满怀。后来才知是浙东提举朱大人突然驾到,因唐大人劝农未归,所以高大人匆忙出城去迎接……”

    谢元卿诧异道:“朱大人怎么突然到了,事先不曾听说消息呢?!”

    “说是转道而来,专到台州的。”

    “哦——”谢元卿摸着连鬓胡沉思。

    柏军官看着站在一旁的严蕊,拱拱手:

    “末将奉都监大人命,将幼芳小娘子的脱籍文书送交唐大人。这文书都监大人久已办妥了的,唐大人说过由他亲自去取,却一直不见唐大人过营……”

    谢元卿道:“唐大人近来为荒政寝食不安,我们也不忍催促。就请将军交给谢某吧。”

    柏军官欠身道:“适才高大人闻知末将是为此事来见唐大人,命末将将文书交给他,由高大人转送了。”

    谢元卿说:“哦,一样!一样!劳累柏将军了!”

    严蕊连忙裣衽致谢。

    柏军官拱手逊谢,上马自去。二人目送柏军官在马背上微微晃动的背影渐变渐小,渐渐消失在尘雾之中。

    十三

    朱熹朝服如仪坐在官轿里,前呼后拥走向台州城时,高炳如已在驿亭迎候,朝服如仪,行礼如仪,报门如仪:

    “台州州倅高炳如,恭迎提举大人!”

    朱熹掀帘欠身:“高大人!知州怎么不见?”

    高炳如躬身道:“唐仲友唐大人下乡劝农未归。”

    朱熹点点头。心想,这唐仲友果然是恃才傲上,举动放诞;朱某就是冲着他来的,正要教他猝不及防、无所遁形。

    下了轿,步入驿馆,与高炳如对坐,慢慢问起台州荒政种种事项。高炳如是个名士派头,从来不屑理会冗繁杂务,忽然被长官询问,不觉窘态毕露。朱熹见他言语支吾、颠三倒四,无一事说得周全,挥手止住他的唠叨,皱眉道:

    “凭高大人这番答话,台州荒政不问可知,不须多说了。”

    高炳如拭汗道:“卑职惶恐之至!实在是未得干预荒政,因此不知详情……”

    “未得干预荒政?为甚不得干预?”朱熹追问。

    “是……是唐大人吩咐下官守衙……”

    朱熹重重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高炳如所说也事出有因。旱灾旷日持久,唐仲友毛焦火辣,深觉职责重大,时常约了高炳如下乡巡视,排忧解纷。高炳如开头也还饶有兴致地相跟着去村圩转转,做了几十首“汗滴禾下土”“农心如汤沸”“思之泪满襟”之类的田园杂咏,渐渐诗兴淡了,便常常托病托事,不肯再去。唐仲友也嫌他累赘,每到村圩便叫苦说累,索茶要酒,倒须几个人来伺候,不如自己清爽,就让他守衙,不再下乡。

    朱熹心想这唐仲友果然傲慢专横。千万人性命攸关之事,你一人就能包揽?别人唯恐独木难支,你倒不让他人染指。其中必有文章!绍兴贾佑之、密克勒等人所干勾当,难免不在台州重演。唐仲友才干远过贾密等人,营私舞弊起来,手段自然也更高明,这是不言而喻的。

    朱熹心存戒备,旁敲侧击,层层询问开去。高炳如也心存戒备,字斟句酌,将自己保护得滴水不漏。对谈了一饭时间,依然一个喜怒莫测,一个谦恭有加。然而朱熹越听越觉高炳如似乎对唐仲友心中不忿,且握有唐某不可见人的隐秘;高炳如也越听越觉朱大人似乎对唐仲友心存芥蒂,且握有唐某不为人知的劣迹。于是谈话局面渐趋明朗。高炳如突然涌动起一股义愤感觉,似乎确是受了唐仲友许多蔑视、侮慢和虐待,而今日才得遭遇这样明镜也似人物,可以倾胸臆诉委屈,指靠他主持公道。心中生出感激,口才自然流畅,不觉将唐仲友侮慢道学、嘲笑朱熹等等都兜底讲了出来。

    朱熹脸无喜怒哀乐,挥手打断:

    “朱某此来纯为荒政,不向别事。至于那些闲话,朱某自来不放在心上。”

    高炳如赶快躬身应诺,顺便擦去额上的冷汗和热汗。

    朱熹沉吟有顷,开口道:

    “台州荒政不力,纲纪废弛,弊端蝟集。朱某要在州衙驻上一些日子,仔细勘察,上奏朝廷。”

    高炳如连声答应着,额上重新沁出汗珠,随即渗出鼻头。

    朱熹又沉吟有顷,拈须道:“知州大印,暂交高大人代行掌管。”

    高炳如吃了一惊,两腿竟觉发软。朱熹抬了一下眼皮。高炳如只得起身行礼:

    “只是卑职才疏学浅……”

    “高大人知情甚多,还要多多赐教!”

    “不敢!不敢!”高炳如连连打躬。

    糊里糊涂告辞出来,手心已是一片汗水汪着。飘飘渺渺往外走,忽然追悔刚才说出口的许多话,但已记不真切那些话了,真切知道的是一脚踩进了一个不应该踩进去的岔路。

    朱熹立即派人跟随高炳如进州衙,监督他动手封存一切钱粮簿记、荒政名册和刑讼案卷等,听候核查。

    十四

    奉旨巡察浙东荒政的朱熹突然改道台州,并且一到就下狠手的消息,很快引起台州百姓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有人说是本州一个囤积居奇的米商,因被唐大人勒令将几百石谷子平价售给了饥民,心怀不满,暗通关节告了谎状。有人说朱大人是受了一位交好的朝中大老授意,目的在于掊击一位与唐大人交好的朝中大老。有人怀疑是州倅高炳如为“扶正”而给知州下了“烂药”。有人认为是荒旱太甚,人人心火太旺,动辄暴发,那位朱大人一路巡视而来,但见哀鸿遍野、饿殍满地,憋了一肚子火,看州府县父母官人人祸国殃民,照例一路板子打过去。有人说真正原因是唐大人恃才傲物、狂放不羁,得罪了道学夫子。更有对上述见解一概嗤之以鼻者,说是普天之下,无商不奷,无官不贪,唐仲友未必真是众人以为的好官。

    朱熹此番离京巡按,确实窝了一腔子闷烟暗火,感觉有点像陷在四面楚歌之中的项羽。那些权臣的猜忌日益严重,已从论学进而论人,似乎真要置诸死地而后快。那年与陆九龄、陆九渊弟兄在铅山鹅湖寺聚首论学,虽然见解各别,朱熹主张泛观博览而后归之约,二陆主张先发明人之本心而后使之博览;朱熹以为他们之教人为太简,他们以为朱熹之教人为支离,各执己见,不欢而散,但说到底只是读书为学上的分歧,彼此并未反目,识者也多持搁置俟时的调解态度,朝廷执政更无人过问。不想时过境迁,道学日隆,在学问上两家弟子固然有不听教导者,门户之争互不相下,据陈同甫的说法,已到了“宗朱者诋陆为狂禅,宗陆者以朱为俗学,自为壁垒,几如冰炭”地步。学人之争也还罢了;朝中执政的那班妄人,似乎已慑于理学之威力,竟要借朝廷之手施加扼灭。有人上疏要求“区分学术正邪”;有人上疏攻击“近世士大夫所谓道学者,欺世盗名,不宜信用”,主张“道学之徒,假名以济其伪,摈斥勿用”。妄人林栗甚至诬指朱某“本无学术,徒窃张载、程颐之绪余,为浮诞宗主,谓之道学,妄自推尊。所至辄携门生十数人,习为春秋、战国之态,妄希孔、孟历聘之风”。想朱某治学苦心孤诣,孜孜不倦,穷天人之理,立精微之义,正是为了教民立朝,开万世之太平。可恨曲高和寡,高处极寒:百姓嫌深奥,视而不见;朝廷嫌不实际,充耳不闻。现在索性做人身攻击,岂不是要闭塞贤路,从根本上斩断礼乐治国之道么!

    高炳如转述的那些话,有的陈同甫本人就告诉过朱熹,当时虽也不快,对这种狂士大话,也没怎么当回事;今日听了,像一点火花溅进滚油,把暗火点成了明火,烧得朱熹彻夜不能成眠。听高炳如说起,时相王淮与唐仲友有同乡兼姻亲之关系,此人正是那帮驱朱妄人的靠山,难怪唐仲友敢如此放肆!

    越想越忧心忡忡,越想越无睡意,虚闭着眼睛等候天亮。

    十五

    朱大人莅临台州,在馆驿就缴了知州大印的消息,由那位与唐谢二人交好的清客赶来对谢元卿说了。谢元卿惊诧莫名,与严蕊商量了两句,牵黑骡出侧门,下乡通知唐仲友。经过州衙后花园时,远远望见许多人出出进进,有的抱着大摞簿册,有的抬着箱子,还有的什么也不拿,只是没来由地走进走出。

    严蕊目送谢元卿去了,赶紧闩了院门,躲进小屋,心中一阵阵发冷。好容易挨到傍晚,茶饭也没进,只盼着早些天黑躲上床,早些天亮元卿回来。不料院门乒乒乓乓乱响,她半天不敢动弹。门外又喊将起来,听出是双莲的声音,才飞跑出去,把院门闪开一条缝,放了进来,同来的还有翠惜,连忙又把门闩死。

    翠惜粗声大气笑道:“怎么贼头贼脑地,是背着谢妹夫偷汉么?”

    严蕊吓得捂住她嘴,小声道:“吵死么!提举大人来了!”

    翠惜道:“晓得提举大人来了。我们这不是来给他唱曲劝酒么。都监才一进去,就挨凶巴巴喝得灰头土脸。我们这才来看看你。”

    严蕊急得跺脚:“小声些!小声些!”

    一边把朱大人褫了知州大印,现正在查封账簿卷宗,谢元卿己飞驰通知唐大人等情,一一说了。双莲吓得抱住严蕊道:

    “幼芳姐姐!你不是说唐大人是好官么?”

    严蕊点头。

    “那怎么还……”

    严蕊搂住双莲,强笑道:“不打紧的!不打紧的!”

    翠惜也变了脸色,合十着喃喃祷告菩萨保佑唐大人,接着又骂老天爷无眼,骂了又忙告罪,求老天爷保佑唐大人。严蕊拉了双莲,三人一起跪在那尊了一和尚送的观音像前,虔诚祝祷,心中渐渐安定下来。

    这件大事,风一样刮遍了台州城。谁也不知这风从哪儿来的,往哪儿去了,总之是转眼间家喻户晓。那些吃过唐仲友苦头的米商钱贾,约亲串友喝酒庆贺,乘着酒兴草拟控告揭举唐仲友劣迹的状子。那些得过唐仲友周济的饥民穷户,只敢在神龛前偷偷添一炷香,心里求佛菩萨可怜唐大人,磕三个头就站起身,生怕被人看透了心事。

    晚宴前,高炳如传下命令,伎乐一概免去,就连菜肴也极简单,朱大人只需要巨烛以供夜读,写他的《孝经刊误》。

    谢元卿次日仍未回来。严蕊紧锁在小院之中,替唐仲友担心,替谢元卿担心。一直低头合十跪在观音像前,不出声地一遍又一遍替他们求福,身子一点不敢动弹。接连两天,不仅唐大人和元卿不见踪影,连双莲和翠惜也不见踪影。小屋像冰封雪凝,声息全无。静得想打个冷噤又打不出,外边有点响动又吓得一颤。听曹都监说过一种刑罚,把犯人穿上单衣单裤,浇水,冷得颤抖;再用大火烤,叫他热得颤抖。衣裳湿了干、干了湿,越来越硬、越来越紧……严蕊觉得自己就是在受这种刑罚。不知道怕的是什么,就是止不住怕。

    第三天黄昏,唐仲友终于露面了。又瘦又黑,乍一看认不出,只有一双眼睛还那样咄咄逼人。

    “幼芳,才几日不见,怎么这般憔悴?病了么?”

    严蕊强笑道:“不曾病。是这几日有些害怕。”

    “害怕甚么?”唐仲友扬眉望着严蕊,忽然笑道,“呵——‘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么?”

    唐大人还有兴致说笑,引李易安的曲子词来打趣,敢情没事了?严蕊心头一松,忙道:

    “翠惜,双莲,我们都求佛菩萨保佑大人平平安安……”

    唐仲友道:“哦——你们是在为我害怕!多谢!我唐某是块真金,凭他朱熹怎么炼。他这叫自寻没趣。幼芳,你们相信我唐某么?”

    严蕊欠身道:“这不消大人说,我们都明白。”

    唐仲友点点头:“我来是告个罪:事情有点急,我请元卿替我去一趟临安,来不及先与你商量。”

    严蕊怔了怔,连忙点头称是。

    唐仲友道:

    “不论荒政、郡事,我心中有数,任他去查。只是这老儿性情乖张,行事偏颇。我在乡下,元卿赶来,说起他下车伊始,不问青红皂白,半路先缴了大印去,进衙又封了文卷账簿,分明是来意不善。我虽不惧,却不能不防。古人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连岳少保也挡不住个‘寃’字去。我当下写了封书子,托元卿上路前赴京师。他办事牢靠,那匹黑骡又是神骏之物,他去我才放心。我回衙就被绊住,无事生非,急切脱不得身,又不便差别人来说,害你受惊了。无妄之灾,你莫怪罪!”

    严蕊欠身道:“这样骇人阵仗,我们都替大人担心,谢郎能为大人分些忧,严蕊也有荣耀,怎敢说怪罪二字!”

    唐仲友重重点头:“好,不枉我交了你两位知己!有的人平素间道义自许,恭谨有加,转眼就落井下石,青面獠牙起来了!”

    严蕊知唐仲友在说谁,不敢搭腔,又不能装作没听见,只好温婉措辞:

    “想是上峰差遣,有许多为难之处……”

    唐仲友不说话,腮帮凸起。严蕊忽然记起一件大事:

    “那日与谢郎在郊外遇见营里柏将军,说是奉都监大人差道,将严蕊文书送呈大人,不料大人劝农去了,高大人叫呈给他转交……”

    “坏了!”唐仲友猛地一跺脚,想想又道,“不妨,我向他讨。”

    “现正在多事,不好又生枝节……”

    唐仲友思忖一会,点头道:“也是道理。总之你但放心,一切有我唐某做主!元卿十数日便归,不必挂牵。”

    严蕊答应着送唐仲友出门:“大人多多保重!”

    “我理会得!”唐仲友摆摆手去了。

    十六

    提举朱大人到台州,倏忽过了月余。开场时那种热闹氛围渐渐消散,代之以加倍的平静与懈怠。于是受过唐仲友恩惠的百姓暗暗欣喜,礼谢神佛垂怜;那些递了唐仲友状纸的愤愤不平,埋怨朱高二位大人无能;有人甚至中夜疑惧,唯恐受了愚弄,吃不着羊肉反惹羶。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平静水面下涌动着凶险暗流。朱大人、高大人实际上夜以继日地动脑筋,睡不着囫囵觉。荒政早已忘到了爪哇国,跟远在北国的徽钦二帝差不多了,听凭饥民们自去挖野草、剥树皮、吃土、逃荒、倒毙沟壑。两位大人在堆积如山的账簿、名册、案卷、印书木板之中抓腮挠头,绞尽脑汁,顾不上其他。唐仲友穷于应付,自顾不暇,也管不了许多;冷眼私议:两军对垒,尸横遍野,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是战之下品;苏秦蔺相如者流,口若悬河,纵横捭阖,成则为卿为相,败则血溅三尺,是为战之中品;官场宦海之战,运筹于密室,谈笑于当面,一旦发作,掉脑袋还要认罪谢恩,是为战中上品。然而想为上战,必得超群绝轶之手段。朱元晦讲理学没人比得,弄权术就欠些儿火候。世事复杂至极,岂能凭一股刚愎意气蛮干!一存成见就变了蒙眼推磨的驴子,只在那圈子转。从下车就夺印,拘捕州衙干吏,一步错步步错,将一摞摞文书账目篦了几通,也没篦出几只上得台盘的虱子。民间状纸倒是握着几张,偏生这些蠢材罗列的罪责,十有八九是从朱熹劾奏别州县官员的文书里抄来的。唯有那场争水械斗,算得荒政不力的罪证,只可惜规模小了些,那条人命还是在追击中堕岩致死的。

    但朱熹已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只有一不做二不休。局势逼他顾不上经常挂在嘴上的“立敬致知”,保持灵智清醒,不受外物迷惑了。眼下只剩一件事:扳倒唐仲友,唯此为大。如果虎头蛇尾,甚至铩羽而去,不仅贻笑天下、威望扫地,而且不啻给朝中庸人提供口实、落井下石,那还如何立朝议政!

    他立下“以非常手段治非常之事”的宗旨,接连呈状弹劾唐仲友,凡能拼凑的罪名,兼收并蓄,供圣上挑选。别人因“不留意荒政”被劾,唐仲友则以“催督租税,委是刻急”被劾;别人犯法是“富豪而不恤饥民,拒不照州府条律售米”,唐仲友则是“刺求富民之阴事,虽士大夫、善人之家亦被凌蔑”。械斗当然是一大罪责:“挑唆愚民争水械斗,致死多人。”唐仲友治学,涉猎甚广,不专主一说,不苟同于人,刊刻了荀况、扬雄、王通、韩愈等古人文集;朱熹抄来印本翻来覆去看,又调来木版翻来覆去看,写进罪状为:“刊刻此等书籍,不知将作何用?”

    那边高炳如暗暗叫苦,觉得上了提举大人的当,并越来越判定朱大人是蓄意如此。但也明白已没了抽身退却的余地。这份悔恨交集,还得时时按捺,不敢在提举大人面前流露出来。

    这边朱熹却又觉得是上了高炳如的当,显见高炳如是蓄意而为。从那日他远至馆驿前拦路迎驾,就已是预谋。不承想,明察秋毫的眼睛,竟也会被小人以一叶而障之。这局面连手下亲信也都觉察,嘀嘀咕咕。但事已至此,只有继续持镇定自若态度,吩咐他们戒急戒躁,此案一定抓到底,唐仲友一定参得倒。即对高炳如,当着面也温言有加。夜间别事不做,只在弹劾唐仲友的罪名措辞上过细推敲。

    可恼的是,劾状虽一张比一张措辞激烈,却尽如石沉大海。写到第五张劾状,朱熹拗性发作,索性连举荐唐仲友的吏部尚书郑丙和也一齐参劾,告他擢任非人、纵容墨吏。

    此状草成,门下亲信及高炳如都以为不可上奏,但夫子既已发了拗劲,自然力排众议,概不采纳。高炳如越想越心虚,大着胆提醒朱大人,举荐朱大人任提举两浙东路常平茶盐公事的,也是这位郑大人。朱熹瞪眼道:

    “朱某看人只分正邪,不记个人恩怨。便是对官家,朱某也未说过奉承话。”

    在一片疑惧眼光中,朱熹从容封了第五张劾状,派专人快骑上奏朝廷。

    高炳如顿时觉得掉进了冰窖:本已是有进无退的过河卒子,这下更成了被不由分说射出去的箭。不论是谁上了谁的当,两人已是命结连理,同生同死。朱熹可以动不动辞官,他有那么多门下弟子奉养。自己既无此福分,也无此打算。

    苦苦思索,思索到腰酸背痛,一切想得出的罪名都已用过。斜躺在杨妃榻上,由腰酸背痛想到姬妾,由姬妾想到严蕊。这些日子跟着朱大人瞎忙,竟把她淡忘了。随即想起那张脱籍文书,那日匆匆接过掖在夹袋里,回来全然忘了。爬起来翻箱倒柜,乱找一气,最后居然还在那里。取出来抚抚平了,盯着那个美丽姓名发痴。陡然间电光石火般眼前一亮。

    这就是救命王菩萨,还何处觅去?告唐仲友一个“与官伎私情为滥”,就够他革职杖徙了。

    高炳如抬腿就要去见朱熹,但想起朱熹的脾气,又觉应当三思,以免出口难收。于是负着手在书斋里踱圈子,方砖差点被他踩碎。终于,他下了决心:除这招别无他策。仆人送了蜡烛进来,高炳如才发觉天已入夜。他想等二更时分,亲访严蕊,晓以利害,她如识大局,相助渡过难关,什么好处都答应她;如果执迷不悟,到时候吃大苦就不能怪高某言之不预。忽然心里一动:我对她有意已久,她心里一清二楚;如今时过境迁,会不会……

    十七

    严蕊在黑地里坐着,膝上横着一只秦筝,两手在十三条弦上虚拟着弹拨滑擞的动作,心里默默吟唱。从小音乐伴着她长大,小时候是父亲叮叮咚咚还带呼吸的七弦琴;入了教坊学了各色乐器,终日柔弦繁管。以此成了积习,喜怒哀乐,首先想到音乐。这些天镇日枯坐,时时想小声唱几句或弄弄乐器,临了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自唐大人遭事以来,不知怎么变得耗子似的,一点响动都会吓得一颤。只在心中吟唱,渐渐变成这种无声的音乐。起初是聊胜于无,时候长了竟觉别是一般滋味:耳内分明高奏入云,旁人丝毫不觉,奇妙之至。那日翠惜带着双莲摸到小院来看严蕊,见她没精打采,劝道:“我们这些人,在籍叫营伎,脱了籍叫民妇,百事无份,大人先生们的事,轮不上我们操心。唐大人清者自清,肯信他们查得出什么罪名来!闹过散去,照样过日子。”严蕊也认这个道理,但那份无名的恐惧依旧甩不开,像只蜘蛛抓着心子。唯愿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为唐大人祛厄消灾!唯愿谢郎帮唐大人寻得贵人,逢凶化吉!

    碧梧初坠,桂香才吐,池上水光微谢。

    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

    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

    人间刚道隔年期,指天上、方才隔夜。

    心中悠扬着这支《鹊桥仙》,自慰自解:神仙美眷也不能终日厮守,何况我等!本朝大才人秦少游也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忽然小门那边窸窣一响,打断心中乐奏。侧耳一听,院门竟轧轧轻响着开了。严蕊全身汗毛炸起来,端起秦筝,踮脚走到房门边,贴墙屏息而立,只待贼人破门而入,就将筝全力砸将下去……

    不速之客并未破门,只是轻轻敲了几下,低声喊着:“幼芳!幼芳!”

    严蕊惊惧地辨识这压低了的嗓音。

    “幼芳!是我,元卿来了……”

    秦筝滑到地上,严蕊拉开门闩,放进谢元卿,扑过去抱住他,眼泪滚滚而下。谢元卿抚着严蕊柔发,只是喃喃叫着:“幼芳!幼芳!”

    严蕊平静下来,小声道:“等我点烛。”

    “就这么黑地里坐坐,不要惊动了他们……”

    两人摸到床边坐下。严蕊问:

    “你怎么进的院门?”

    谢元卿笑道:“这么道门,还拦得住我么?”

    “你几时转来的?”

    “今日午后。”

    严蕊放下心来,不再作声。谢元卿抚着严蕊说:

    “我其实回过台州两次。因与正的事情紧急,来去匆匆,怕你担惊,又恐引人注目,所以与正嘱咐我不要回家。”

    严蕊笑道:“难怪有两次双莲摸了来,说是唐大人遣她来告我,元卿在外诸事平安,不要牵挂。原来你就在台州……”

    “不怪我吧?”

    严蕊坐直身躯道:

    “元卿,老天怜我命蹇,使我遭遇唐大人这样的恩公;识了唐大人,才有了你。休说一年半载的分离,就是结草衔环,也是心甘情愿。你放心听唐大人差遣,把事情办好,洗雪了唐大人冤屈,你我也得早日团圆。”

    “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三更过后我又要赶往临安。月余不见你,实实想念,悄悄来看看你。”

    严蕊颤声道:“怎么又要上路了,不是今日才回么?”

    “朱熹这回是铁了心了!今日又派飞差送了劾状上京,这是第五状了。他一状比一状写得厉害,与正怕有闪失,要我赶在前面给王相爷报个信,提防一二……”

    “朱大人告了唐大人五状?”严蕊大骇,“唐大人是好官,百姓都称颂的!”

    谢元卿苦笑:“官场的事,如何说得清。我也百般不解:朱晦庵洵洵大儒,又与与正无怨无恨,为什么要这样苦害他。听王相爷的书案先生说,尽是些无根诬构之辞……”

    严蕊着急道:“那你还不快走!”

    “他们都识得我,夜间出城稳妥些。我的骡快,消消停停也要早着一二日到京。且让我们厮守半刻。”

    严蕊舒口气,想想又叹气:

    “脱籍文书偏偏阴差阳错落到高大人手……”

    谢元卿咬牙道:

    “为虎作伥小人!不理他,到时候一并清账。”

    两人便不说话,相偎着坐地。

    谢元卿艺高人胆大,却料不到高炳如凑巧比他晚得片刻,从他弄开的院门中潜了进来,立刻听见了他那浑厚洪亮的声音。偷听半晌,听见谢元卿两次提到王相爷的名字,便抽身潜出,立即去与朱熹报信,果决行事。

    十八

    晦庵先生朱熹朱元晦的大名,严蕊从大人们的清谈辩论中早已如雷贯耳,直是神仙皇帝一般,虚无缥缈,云天迢遥;万想不到忽然近在咫尺,且是亲口传唤于她。她惶恐得一路打战,腿脚发软。一边心里揣度:想必总是与唐大人有关,那就趁这个机会,向朱大人说说唐大人的为人处世。他们都是学优从仕、读书明理的人物,天然会惺惺相惜的。

    一路低头看着传唤人的鞋跟走,发现经过花厅、曲廊、艇阁、二堂等眼熟地方,竟一直被带进了从未进过的大堂。她朝上跪下,垂眼向地,大气也不敢出。

    一个威严的徽州口音从上面飘下来:

    “你便是严蕊么?”

    “是——”

    “好!州官唐仲友如何与你私情为滥,从实讲来。”

    严蕊半晌才明白这句话,俯身到地,竭力放大嗓音:“回大人,绝无此事!”

    上面寂然无声。严蕊害怕起来,又说了一遍绝无此事。上面还是寂然无声。严蕊心胆俱寒,颤着声音又说了一遍,那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几若蚊鸣。

    上面寂然有顷,忽然响起高炳如的声音:

    “严蕊!唐仲友与你私情为滥之事,提举大人已然尽知其详,你还不从实招认么?”

    严蕊一愣,明白了:他们路绝计穷,要用这个罪名向唐大人开刀。心一横,抬头道:

    “高大人明鉴,实实无此事!”

    高炳如拍一下惊堂木,喝道:

    “你二人一个狂徒、一个烟花,欢悦之情在台州路人皆知!高某正是亲见之人!”

    严蕊茫然:“大人亲见了什么?”

    “你亲手翻出《诗经》里那首《风雨》诗,”高炳如又拍了一下惊堂木,“亲自递与唐仲友传情,是不是高某亲见?”

    原来高炳如把严蕊借诗同意唐大人为谢元卿作伐的事,栽赃到唐大人身上。还来不及申辩,又听见那个威严的声音悠悠传来:

    “高大人与这种人费甚么唇舌!朝廷典刑所设何用?”

    “是!”高炳如身不由己地喝了一声:

    “伺候了——”

    堂下刀斧手们,习惯地应了一声堂威。这些人素常都认识严蕊,知她是唐大人格外礼遇的;折腾了这月余,也都明白堂上这两位抓不着唐大人把柄,只得找个还不了手的撒气。互使个眼色,板子打得震天价响,皮肉却无多大疼痛。这原是吃这碗饭的拿手好戏,一年四季,全指靠这门手艺进些外水。犯法之人,莫说殷实户主,即便贫寒人家,到了这地步也要典当借债,宁愿吃银子的苦头,不吃板子的苦头。

    忽然提举大人重重一拍惊堂木:

    “徇私舞弊者,同罪!”

    严蕊很快就晕厥过去。虽则板子只下了六七成力量,严蕊也禁受不了。喷过冷水,拍过惊堂木后,得到她一句气息奄奄的话:

    “实实无此事,求大人明鉴。”

    十九

    实无此事便是无招,无招便得收监。严蕊被丟进女监,在昏迷中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中的严蕊,无伤无痛,无苦无忧,只如刚省事的幼儿,满世界都是彩色和欢乐。

    像是全家坐在渔船上。外公、父亲、母亲,甚至还有一个中年妇人,是从未见过的外婆。严蕊与谢元卿相偎坐在船首,自己不觉得羞臊,别人也视如当然。严蕊伸臂划着水,问道:

    “阿娘,外公,船走得快些了吧?我在帮你们划哩!”

    一家人哈哈笑起来。阿娘道:

    “我们这是云里的船,用得着划么?”

    严蕊低头看,果然船在天上,帆在空中鼓成一道弯弧。雪白的云朵翻滚汹涌,便是浪涛,浪涛疏处现出深蓝透明的水。元卿沙声沙气地唱《鹊桥仙》:

    碧梧初坠,桂香才吐……

    严蕊挥手打断他:“这是我唱的。你吹你的铁笛。”

    “你吹我唱!”

    于是铁笛呜呜响起来,那笛声一清如水。

    岸上有人招手呼唤。却是唐仲友大人,穿领青衫儿,戴着东坡巾,襟袖须发和巾带,一齐在天风里乱飞乱舞。右手举着圈串铃,竟是个走方郎中。说是瘟疫流行,他要去救人济世,就便搭他们的船去。上了船,也不觉拥挤,飘飘浮去。郎中唐大人说,亏得听了你们的乐声,才找到了你们,便也跟着唱,唱的却又是“长恨此身非我有”……

    忽然云头上站着几个捕头,说严家满门是江洋大盗、钦点要犯,唐仲友是帮严家打探的奸细,现奉高大人之命前来捕捉。说着,抡起水火棍一阵乱打。扁舟轻飘飘翻了个底朝天,一家人羽毛一样四下飞散……严蕊在空中飘浮,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心中阵阵发空,却一点不知害怕。

    一只大手轻轻托住严蕊,是谢元卿。他抱住严蕊,另一手握着铁笛,冉冉飞回云端,抡起铁笛乱挥乱打;那几个捕头倒栽葱摔下天去,还一连翻着飞快的跟头。一家人不知几时又都回到了舟中。唯有郎中唐大人不见踪迹,外公说是已被高大人一爪捏死了。

    天边一堵乌沉沉的东西拦住去路。阿娘说是山,阿爷说是云,外公说都不错,又是山又是云。严蕊盯住细看,害怕起来,那不是山,不是云,是一个人盘膝坐着,两手撑在膝盖上,眯缝着两眼,云烟在他胸际缭绕,像一群龙蛇。严蕊一边看一边颤抖。小舟离那堵乌云越来越近。元卿说,不错,是个人,是朱晦庵先生。朱先生是他好友,定然不会阻拦他们。

    那堵乌云忽地睁开双眼,射出两点寒光。嘴巴也启开了,却没有牙齿,清清楚楚地吐出几个字,听不明白。一缕白气从乌云中吐出来,一路胀大,不久就像一团风、一团雾、一团丝,把小舟裹住。严蕊立刻透不过气,想呼救也呼不出。

    谢元卿挥舞铁笛扑打白气,但白气若有若无,打不断,驱不散……元卿满头大汗,铁笛越抡越快,可是白气随着他的铁笛飞舞、滚动,越来越厚,越来越浓。

    小舟乱颠乱簸,一家人早已掉了出去,只剩下严蕊死死抠住船沿。小船终于被掀翻,连人带船一齐向深渊下坠、下坠……

    “元卿!元卿!你在哪里?”

    严蕊力竭而呼,好容易才从噩梦中挣扎出来。发现自己躺在潮湿的土牢地上,双手死死抠在衣带上。汗透衣裳,冷透骨髓。

    半晌才想起已经发生的种种。大腿虽然还阵阵青疼,却没有皮开肉绽,明白这是行刑的差役大哥们手下留情。营伎们常来州衙侍宴,这类事情听过很多。技艺高超的打手,一根板子在手,比营伎们手中的笙笛筝琶还要听话,能打成有外伤无内伤、有内伤无外伤、内外俱伤、内外俱是假伤等种种,炉火纯青,出神入化。当时听了只是发笑,不料今日竟得其惠。

    慢慢支起上身,靠壁而坐,喘息了一会,回味着刚才的梦境,又凄苦又好笑。还是做梦好,生的死的都能团聚。只是那像山又像云的怪物太怕人!那打不断驱不散的白气太怕人!想到那情景,严蕊接连打了几个寒噤。她极力什么也不想,举起手臂慢慢整理衣裳和头发。公堂上那番折腾,实在弄得蓬头乱服了。

    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头上响起,吓得严蕊几乎跳了起来:

    “下了大牢还讲究,名不虚传!”

    木栅门外站着个六十来岁的禁婆在观察她。一张脸一双眼,布满饱经世故、见惯世路的冷漠神情。手里一大串铜钥匙,同样冷冰冰地响。

    严蕊知道这就是今日的主宰者,慌忙叫了声:

    “婆婆——”

    禁婆定定地盯着严蕊,像段木头。半晌又道:

    “这牢里没有汉子,你梳妆打扮给谁看呀?”

    严蕊撑不住哭起来,又不敢放声,怕禁婆认为有意撒泼,更要吃苦头。禁婆只冷冷看着。严蕊好容易缓过气,说道:

    “婆婆,我实在是天大的冤枉!我也是清白人家出身,又未曾起过坏心害人,未曾犯过朝廷律条……”

    禁婆问道:“你就是严蕊吧?”

    “是。婆婆如何认得我的?”

    禁婆哼一声道:“台州城都闹遍了,能不晓得……”

    说着转身走了。严蕊见她不再发威,放下心来,用手指梳抿蓬乱不堪的头发。生平头一次挨了大板,腹中又饥,觉着衰弱不堪,梳抿几下,便要闭目喘息一会。

    铜锁当啷一响,什么东西塞到手里,却是把木梳。抬头一看,面前站着禁婆,仍是一派木然神情。

    “多谢婆婆!”严蕊举起梳慢慢梳头。

    禁婆站着,居高临下地问:

    “你跟唐大人,当真有无私情?”

    “婆婆,天大的冤枉!这么说是罪过呀!”严蕊恨不能掏出心来,只好举着木梳,连连向上指天。

    “那么,你跟那……”禁婆看看左右,蹲到严蕊跟前道,“你跟那位朱大人,有甚么仇怨么?”

    严蕊苦笑:“我?我怎么配!”

    “那么,”禁婆一屁股坐到严蕊身边,凑着耳朵问,“朱大人与唐大人又有甚么过节呢?”

    严蕊摇头:“不晓得——”

    “与州里那位高大人呢?”

    严蕊迟疑着,似有似无地点点头。

    禁婆满意地一拍大腿:

    “这叫‘神仙打仗,凡人遭灾’。”

    严蕊皱眉思索:

    “神仙打仗,凡人遭灾?”

    “就是!他们打架,拿你出气,拿你垫背。小孩挨爹妈打了,也要踩死一只蚂蚁出气,何况这些做官发财的!我老乞婆看管犯人几十年,见得听得多了。”

    严蕊想:不错!我就是朱大人鞋底下的一只蚂蚁。

    禁婆道:“你傻!你就依他们胡乱画个押,随他们去咬,去撕,去打……”

    “婆婆,我怎么能昧着良心诬陷人呀!”

    禁婆点点头,摇摇头,大声叹口气:“造孽呵——”

    忽然夺过木梳给严蕊梳头。严蕊嗫嚅道:

    “多谢婆婆!当不起……”

    禁婆不理睬,重重地梳。严蕊被扯得疼痛,不敢出声。禁婆又响亮地叹口气:

    “唐大人呢,确实也是个好人……”

    严蕊全身松弛下来,心中暗叫侥幸,天可怜见,大难中遇见了好人。

    谁知这禁婆不但明理,并且果决。细细问了严蕊一番,第二日晚间就悄悄带来了翠惜和双莲。因严蕊牵涉之事,朱高二人不欲透露出去,特地把她关在一间清静单人女监,倒方便了禁婆摆布。

    双莲见严蕊这般模样,抽抽噎噎哭成个泪人儿。翠惜只是破口大骂:“既当着官爷王爷,执掌着生杀大权,如何不去扫荡金兵,迎回二帝,倒拿个孤苦伶仃的歌女耍威风!”老禁婆不加喝止,倒听得津津有味,浑浊的老眼也透出光来。严蕊从她们口中知道,这事确实闹得满城风雨。老百姓见提举大人杀气腾腾地弄了这么多日子,也不见下文,知道是胶住了,无法收场,就街头巷尾议论开来。虽是窃窃私语,也如蚕儿食桑一般,很有些力量。还说是高大人都不怎么敢上大街了,因为指他脊梁骨的人太多,他背上发痒。朱大人自然是不惧怕的,只在州府里注他的经书。翠惜断言高大人不会有好死,严蕊呵斥她放肆,翠惜道:

    “我怕甚么!总不成削了我的营伎叫去做提举。自那位朱大人来后,连唱曲子也成了甚么‘纵人欲、悖天理’的事,一概禁了,我们落得闲在。闲久了又无聊,不如进大牢来陪你。我怕甚么!”

    她们给严蕊带来些吃食,严蕊连忙交给禁婆,禁婆道:

    “你自己收着吧。”

    双莲乘机提出,能否随时给幼芳姐姐送吃食。严蕊连使眼色制止,禁婆居然也答允了。

    这点“涸辙之鱼”的温情济得甚事?权势的骄阳一照,立刻龟裂。严蕊接连被提了几次堂,每次均以那句问话开始,以那顿板子收场。伤上添伤,严蕊上堂回监,都只在地上侧伏。

    朱熹己觉厌倦,只叫高炳如自审。高炳如也嫌朱大人只知喊打,不如自己独审,除了杖服,还可攻心。他启导严蕊:

    “幼芳,你一个官伎,与长官有私情,不过是一顿板子。你不肯说这句话,多挨了多少顿打,何苦呢?”

    “启大人,严蕊身为下贱,牛马一般;所以还像个人,就靠这点天良未泯。如将这点天良也丢了,便连牛马也不如了……”

    高炳如勃然变色,咬牙令打。

    严蕊自剖心迹,高炳如却认为在影射自己。世间就是有一等怪人,听别人赞誉甚么,他不会想到自己身上;听别人针砭甚么,却认定在骂自己。高大人越想越怒,亲自下来打。打了几下,又暗悔失态,丢了身份体统。另一次,严蕊辩白已与谢元卿花烛完婚,且正是唐大人做主,足证与唐大人决无私情。高炳如又下座亲自动刑,这回不仅无悔怍之情,且觉亲手毒打严蕊能生出一种快意。打完,对着气息奄奄的严蕊喝道:

    “官伎配谈甚么花烛之礼!”

    “小女子业已脱籍……”

    “文书呢?文书呢?”高炳如尖声嚷起来。

    严蕊欠起身,尽力提高声音:“就在高大人手中……”

    高炳如抡起水火棍,劈头盖脸打下来。

    自此高炳如每讯必亲打严蕊,从中觉到无限快感。衙役们私下议论,严蕊一案再拖些日子,高大人竟会疯掉。其实高大人很清醒。一想起那天晚上心怀侥幸,想摸到严蕊住处去开导她,就一阵后怕:这样的烈性女子,要是被她将计就计,岂不是要被她用剪刀刺死在洞房中!

    十九

    这天凌晨,严蕊被叫上一辆帷帘四垂的小车,蹄声一起,摇摇晃晃上路。车帷中昏昏暗暗,不知身在何处,去往何方,只在摇曳中睡了醒,醒了睡。一日两次塞进些炊饼充饥。严蕊曾从车帷缝隙看到些车外山野,也辨识不出什么所在。颠簸了数日,耳中听得市声聒噪,帘缝看见杂沓的男女鞋履、乌黑河流,知是入了城镇。马车辚辚碾过铺石街道,弯弯曲曲转进一条小巷,进入一道高墙,随即喊下车。

    几日蜷坐车中,严蕊全身酸疼麻木,几乎站不直身,忘了如何走路。起眼看看,仍是一所监狱,与台州的大略相似。进了牢房,仍是一所单间。禁婆是一个四十来岁的肥胖女子,等解差一离去,她等不及关锁栅门,就拳打脚踢、撕发掐肉,给了严蕊一顿下马威,口中不堪入耳地骂。从这份见面礼中,严蕊听出被移送到绍兴来了。为甚到绍兴,她百思不得其解。

    第三日提审,堂上赫然是朱熹大人。他也亲临绍兴了。还是叫招“与唐仲友私情为滥”,不招还是一个打。严蕊索性不出声,全身精力应付板子。台州大堂板子认得严蕊,绍兴板子可不识严蕊。一杖之下,心想这条小命必是送在绍兴了。

    堂上受朱大人打,回监受禁婆气。除了污秽谩骂,更恶毒是不时抱些估衣旧被、鲜果饭食、金疮药膏之类,在栅门外一件件叫严蕊看,口中数落:

    “严蕊,看见了没有,这都是你那些嫖客孤老,心疼你受苦,专诚送来痛惜你的。你看清了……”

    报一件扔一件,或用脚踩,或用手撕,细脆之物一把扯碎,入口之物便啐几口唾沫于上。

    严蕊劝道:“妈妈,都是干净东西,毁了可惜,就请收下,当我一点心意吧。”

    禁婆的答复是一阵破口大骂。

    严蕊忍不住又道:“那又何必收下呢?要烧要毁,任凭妈妈就是。”

    禁婆冷笑道:

    “奶奶正是要当着你这大名鼎鼎的严蕊小娼妇毁起来才有兴致!”

    连说带笑,连扔带踩。严蕊本己虚弱不堪,一动真气,立时晕了过去。

    醒过来细想:在台州女监,时有人送进这类物事,除了自家姐妹,多为无亲无故郡民,怜她平白受屈,心中不忿,而又无能为力,借戋戋之物,寄心中义愤。不想来到绍兴竟也如此。明明夤夜离开台州,消息又是如何走漏,如何传开的呢?可见公道自在人心。严蕊感动,泪如泉涌。

    此后,严蕊就在半昏迷半清醒的虚脱中挨日子。几次想就此绝食死掉,一了百了;但心里挂着为唐大人奔走的谢元卿,老家倚门的阿娘,反倒咬牙咽下那盅霉米饭,要留得这个身子,好歹再见元卿和阿娘一面。

    这一日,栅门外忽然吵嚷叱骂之声大作,严蕊挣扎着从草堆上支起身,见一个披着大氅、风尘仆仆的男子,右手握着一柄亮晃晃的长剑,左手托着一绽亮晃晃的银子。胖禁婆嘴里唠唠叨叨,眼睛在宝剑和银子上瞟来瞟去。两个差役对禁婆连劝带骂。禁婆咕哝半晌,终于抓过那锭银子,打开栅门。严蕊好半晌才认出来人,叫了声“唐大人——”眼泪成串掉将下来。

    唐仲友越发黑瘦,几乎变了一个人。望着严蕊半天,低声道:

    “幼芳,唐某累了你,又误了你……”

    严蕊哭得说不出话,只是双手乱摇。

    唐仲友屈膝坐在杂草上道:

    “他们忽然把你转走,我不知情,多日以后才打探得送到了绍兴……”

    严蕊忍住哽咽问道:“这是——为了甚么?”

    “一来此事越闹越大,不仅台州,沿水陆各县,都已被旅人行商传遍,令他们狼狈不堪;但又已经无法收手,只好出此下策。二来台州营中你那班姐妹,求动了曹都监出来作证,说你已得脱籍文书,并与元卿行过大礼,因此他们星夜将你解至绍兴,把你的乐籍也转到了绍兴……”

    严蕊一听,此后不知如何打熬。伏在草堆上叩了个头道:

    “今日得见大人,死也瞑目。就此别过!苦命阿娘,还望大人与元卿多加关顾……”

    说着就一头向墙壁碰去。毕竟久病乏力,那又是堵破烂土墙,唐仲友伸臂将严蕊抓住,惊诧惨笑道:

    “幼芳!怪我语无伦次,几乎又害了你。我此来就为告诉你,这段无头公案已然了结,公文几日内便可下达了。”

    严蕊惊问:“是如何了结?”

    唐仲友苦笑:“此事幸得王季海相爷保全,连圣上也惊动了。据说许多大臣纷纷奏表劾弹朱熹,他已上章自请免职了。”

    “大人呢?”

    “唐某奉旨改官江西,日内就要起程……”

    严蕊放声大哭,哭到心力交瘁。好半晌醒过来,见唐仲友还坐在那里。胖禁婆见严蕊苏醒,居然过来道贺。严蕊勉强道谢,开口道:

    “恭喜大人冤枉得了昭雪。”

    唐仲友拱手:“侥幸!惭愧!全仗幼芳成全!”

    说完,一对泪珠亮晶晶流下脸庞,流进乱蓬蓬的胡须。严蕊未见男子哭过,吓得赶紧低头,隔了一晌才敢开口:

    “请问大人,元卿……谢先生他……”

    唐仲友背过脸,伸袖揩了半晌眼睛,从袖口取出一个小筒,才回头说:

    “元卿叫我交给你这个……”

    严蕊打开发现是一幅淡黄绫子,用院体画了一双飞燕,下面是远山,一河如带。这幅双飞图,是新婚后遐想脱籍还乡、双宿双飞的神仙岁月时,严蕊乘兴画的,一直悬在房里素墙之上。后来灾祸迭起,全然忘了它,今日一见,如像儿女回了娘怀,严蕊捧在手里,连声向唐仲友道谢:

    “大人见着他,嘱他尽快安排来接我回台州。”

    唐仲友道:“幼芳,新任提举岳商卿大人日内就来台州。岳大人讳一个‘霖’字。是岳飞岳元帅的后人,极是正直无私。你见到他时,把这档子事从实禀告,让他知道是非原委。我已差了门外那两名士兵护送你回台州,你先在绍兴将养几天,诊治清爽了再上路。一应用度,我都交付在士兵手中。”

    严蕊流泪听着,不住点头。

    “幼芳,我与你在台州相识,常说你不是寻常女子,果然没有看错。只是命运弄人,我想助你反害了你,你受我连累却救了我。唐某惭愧之至!”

    严蕊两手乱摇。

    唐仲友站起身子道:“今日分手,请受唐某一拜!”不等严蕊回过神,已重重拜了下去。

    严蕊吓得发抖,连连伏地回拜:

    “大人折杀严蕊了!”

    唐仲友走出栅门,回头道:

    “幼芳,保重了!”

    “大人多多保重!”

    唐仲友走了多时,严蕊还疑惑是在梦中,捏着那幅双飞图不敢动弹。但胖禁婆已颠颠地过来搀扶她了。

    这桩闹得沸沸扬扬的案子,突然间烟消云散,全亏了王淮相爷的智慧。由于朝中日日互相攻讦诋毁的两派大臣都抓住这个题目做文章,台州这件小事果真上达天听。王淮乃把朱熹的劾状和唐仲友的辩辞,不加臧否呈送御览,皇帝对着那摞字纸发怵,问王淮对此案怎么看,王淮做出想笑而强忍的神情道:

    “启官家,这是两个秀才争闲气:一个是程学,一个是朱学。”

    皇帝皱眉吩咐:

    “着他们不要纠缠不休。”

    于是结案。

    二十

    又值七夕。

    伤病初愈的严蕊,跟着姐妹们去州衙侑酒。翠惜告诉她,唐大人临行前嘱咐,严蕊原先那张脱籍文书,因在唐大人任上一直被高炳如捏住;后来案子尚未了结,唐大人突然奉旨改任。但他已将一切种种,详细说给新任提举岳霖大人,岳大人十分怜悯感佩,说只待严蕊病愈,便允她脱籍。

    姐妹们簇拥着严蕊进了州衙花园。还是去年天气旧亭台。严蕊拜见了白白胖胖三绺胡须的岳大人。

    岳霖打量着一身雪白衣衫、瘦削憔悴的严蕊,慢慢问道:

    “你就是严蕊?”

    严蕊低眉垂目,行礼答应。

    “你的事,岳某都知道了。”岳霖抚着胡须,慢慢点头,“唉!无妄之灾!无妄之灾!为些闲气——”

    一边的小双莲不知轻重地咕哝:“大人们的闲气,吹到我们身上就要了性命了!”

    歌女们大惊失色。岳大人似乎没有听见似的,慢慢开口:

    “你还是只想脱籍么?”

    “求大人成全……”严蕊又行礼。

    “可是,你又归向何处呢?”

    严蕊涨红了脸,嗫嚅半晌,才说出来:

    “禀大人,唐大人在时,曾为小女子作伐,与谢……”

    岳霖拈须点头:

    “岳某知道。只是……只是那位谢先生,已然……已然不在了……”

    严蕊茫然听着,不明白甚么意思。

    “谢先生那日回到台州,听说你被解往绍兴。他不顾天已黄昏,坐骑又一路临安奔跑数日,追赶前去,在黑夜中,摔下了一座深谷之中……”

    岳霖显见不忍,说得断断续续。不等说完,严蕊眼前一黑,软软倒在地上。她口不能言,心中雪亮:难怪唐大人那日在绍兴提到元卿时哽咽难言,难怪他特地送去双飞图,难怪临行时竟下大礼……

    严蕊缓缓撑持着站起来。心如死灰,眼枯无泪,心中一片茫茫白地。连元卿的噩耗,似乎也是意料中事。

    耳边传来岳霖的声音:

    “严蕊!唐大人托岳某将这支铁笛,转交给你。”

    铁笛。确乎是元卿的铁笛。铮光黑亮的笛身,沾上了十多点锈斑。岳霖大人还在说话:

    “唐大人差人在峡谷里找到的。遗体唐大人已令人厚葬,并亲自哭奠……”

    严蕊用手指擦着笛上的锈斑。

    “那么,你还是要脱籍么?”

    岳大人的声音仿佛是从远方传来。严蕊猛然警觉,又行礼回答:

    “求大人开恩……”

    “好,老夫即刻与你写文书!”岳霖又摇头道:

    “只是我听说严幼芳为天台一绝,本想从容领教。今日别了,能为我做一首曲子词么?”

    严蕊凝望着天边,忽然道:

    “小女子诌一阕《卜算子》献丑……”

    岳霖惊笑道:

    “真是名下无虚士!”

    一边就叫唤远远候着的人们来听严蕊的新词。严蕊已无唱曲意绪,只慢慢吟诵: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夹杂在岳霖和同僚们赞叹声中的,是双莲的嚎啕大哭。她这一哭,把翠惜一班人惹得哭成一堆。

    严蕊慢慢走出园子后门,脚像在踩棉絮,心中一片空白。

    忽然空中悠悠扬扬响起唱曲声。熟悉的《鹊桥仙》曲调,熟悉的秋容姐姐的嗓子,只不过唱的不是严蕊那首,而是前朝秦少游学士的名词: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严蕊拖着步子走,脚像踩棉,心如空瓮。

    尾声

    四年后,号称精能旷放的唐仲友抑郁而死,只活了五十二岁。

    道学领袖朱熹十七年后病死。他那博大精深的理学,此时被明令禁为“伪学”,死得很寂寞。

    严蕊不知所终,留下几种不同的传闻。

    独有高炳如禄寿俱全。撰《西湖放生记》谄媚权相韩侂胄,文中又错用了典故,遭士林笑骂。入翰林院,参与起草了斥朱熹“伪学”的诏旨。六十七岁时买到一个惬心侍妾叫银花,服侍他十分周到,“又善小唱嘌唱,凡唱得五百余曲;又善双韵,弹得五六十套”;八十岁时年限届满,特书一状详叙她的好处,付她作为凭证,以防子女为难她;见者“为之骇然”。

    二〇一五年十一月二〇日重写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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