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魂何处去,家山碧云里
芳草才芽,梨花未雨,春魂已作天涯絮。晶帘宛转为谁垂,金衣飞上樱桃树。
故国茫茫,扁舟何许,夕阳一片江流去。碧云犹叠旧河山,月痕休到深深处。
——《踏莎行·初春》
晚清词坛名家朱祖谋曾写了一组《望江南》词“杂题我朝诸名家词集后”,评点有清一代令他深为击赏的词人词作。其中一首咏的便是徐灿:
双飞翼,悔煞到瀛洲。词是易安人道韫,可堪伤逝又工愁。肠断塞垣秋。
真为精绝之评。寥寥数语偏能面面俱到,词中有人,人中有词,身世随时代浮沉,风华与性情掩映。都说功夫在诗外,莫非词评亦在词外?除了朱祖谋的这首《望江南》,加在这位明末清初女词人身上的光环还真不少。譬如“徐湘蘋(徐灿号湘蘋)才锋遒丽,生平著小词绝佳,盖南宋以来,闺房之秀,一人而已。其词娣视淑真,姒蓄清照”(陈维崧《妇人集》)。又如“(徐湘蘋)诗余得北宋风格,绝去纤佻之习。其冠冕处,即李易安亦当避席,不独为本朝第一也”(周铭《林下词选》)。再如“闺秀工为词者,前则李易安,后则徐湘蘋”(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将她比作吟成柳絮才犹艳的谢道韫,将她比作一往情深深几许的朱淑真,已足见其实力不凡。然而这还不够,清代词评家似乎更喜欢将徐湘
与李易安相提并论。李易安为谁?那可是名冠千古的才女班头呵,不如不遇倾城色。清代词评家如此不遗余力地抬高徐湘蘋有无合理之处?还是让李徐的词作来为她们各争人气吧。宋代诗人卢梅坡说得好:
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搁笔废评章。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看词之前,我们不妨先将徐湘蘋与李易安的一些基本情况作个对比。
先说早年生活。李易安为北宋礼部员外郎李格非之女,徐湘蘋为明末光禄寺丞徐子懋之女,两人皆出生于诗礼簪缨之族,门第清华。易安名清照,湘蘋名灿,两个人的名字都能给人一种光明郁丽之感。与她们同时代的女子不同,李徐二人从小便受到了文学熏陶。史称易安“幼有才藻,能文辞”,湘蘋亦是“幼颖悟,通书史”,两人的才华皆很早显露。易安年少时居于汴洛之地,湘蘋家在姑苏支硎山下。易安填词“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湘蘋写诗“采莲月下初回棹,插菊霜前独倚楼”。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她们都曾拥有一个优裕娴雅的少女时代。
再看婚姻生活。易安在十八岁时嫁归当朝宰相赵挺之之子赵明诚,湘蘋也在相近的年龄嫁给了明朝右佥都御史陈祖苞之子陈之遴。赵明诚时为太学生,陈之遴已举孝廉,李徐二人的丈夫都为前途似锦的少年才子,两桩婚姻门当户对且遂心合意。易安与明诚有归来堂泼茶猜书的雅趣,湘
与之遴则有拙政园诗酒唱酬的风流。若论文才,赵明诚较之陈之遴似还有所不及。相传明诚得易安所寄《醉花阴》后,不休不眠三昼夜终于成词五十首,又将易安的《醉花阴》夹杂其间请友人陆德夫赏鉴。陆德夫但言:“只三句绝佳。”而这三句却是“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正易安所作。可知赵明诚这个金石专家于吟咏之道优势并不突出。而陈之遴则不同了,榜眼出身的他在诗文方面造诣极高,真真当得上“夫婿班中第一流”的考语,否则也不大可能在丧妻之后娶到湘蘋这样富有才情的名门闺秀。
最后说一说晚年生活。在度过了幸福美满、妒煞世人的青年时光后,易安与湘蘋的后半生都很不幸。易安在遭受丧夫之痛后又饱尝了靖康之难的颠沛流离,而后更经受了改嫁噩梦、囹圄风波。湘蘋则在明亡后跃升为相国夫人,又由相国夫人一落千丈,沦为流放塞外的罪臣之妇。易安没有子女,晚年生活十分凄凉。湘蘋呢,所生四子中有三子皆同其父陈之遴殁于塞外,唯一的爱女也因家运败落而给人做了妾室。“无复庾公啸咏,青灯古佛为邻。坐看月华如水,空明悟澈前身。”湘蘋最终是以焚香诵经作为了自己全部的精神寄托。
由此可见,易安与湘蘋在人生的各个阶段皆形影相照极为相似。倘使生在同代,她们或可结作知己,互为慰藉。可恨时光错谬,偏使宋元明清隔断了几百年,致使两位才女永失握手之机,可惜亦复可叹。
不多闲话了,且就湘蘋所写的一首春词说起。
“芳草才芽,梨花未雨”,开篇勾勒细腻,是春闺人语。芳草才见抽芽,梨花尚未着雨,这早春之景是如此娇嫩雅丽,于惊喜之外又带些惴惴不安的轻愁,就好像手心里捧着一件玲珑剔透的薄瓷,真教人不知如何爱惜才好。然而一句“春魂已作天涯絮”却是碎瓷之声,春天尚未走来就已掉头而去,留于眼眸的只有一个风鬟雾鬓的背影。本来春之初临,是如易安居士所言“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而春去之时,方如白石道人所言“渐飘尽、枝头香絮”。莫非作者用了电影中的蒙太奇手法,这早晚之间的剪辑过于仓皇也过于凌乱?须知作者前半句写的是实景,后半句则道的是心情,而春魂便是这种心情的拟托。虽说看不见也摸不着,但中国人是很迷信“魂”之存在的,虚飘飘冷清清,爱之不得故而化魂,怨之已极故而化魂,像漫漫飞絮绕转天涯,寻寻复觅觅,彷徨复彷徨。
春魂犹能自由来去,人呢?人还不如春魂。“晶帘宛转为谁垂,金衣飞上樱桃树。”此句字字明白,读来却相当晦涩。“晶帘”是水晶帘的缩写,李白诗《玉阶怨》可为注解:“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那么“金衣”又是何指呢?明朝张岱《夜航船》有载:“明皇游于梦宛,见黄莺羽毛鲜洁,因呼为‘金衣公子’。”“宛转的晶帘为谁垂落,金衣的黄莺飞上了樱桃枝头。”这样按部就班地直译倒也未失字句之美,但却美得呆板,美得空洞,美得没头没脑,美得莫名其妙。
词人究竟想要告诉我们什么?谁能读懂她的心思?晶帘深处当为词人所居之地,一个奢华富丽的所在。“我要一座花园式的豪宅,穿上一件Image家居服,就着一只散发着Lavender气息的精巧香炉,闲闲点开Going home的恬美旋律,安安心心做着一帘幽梦……”置身于这个忙碌纷扰、动辄碰得头破血流的社会,回归香闺、不问窗外可能是部分现代女性的理想。这样的理想退回几百年便是词人徐湘蘋的真实处境,但她丝毫没有因此感到欢愉与放松。“为谁垂”是个悲愤蕴藉的反问。当晶帘低垂,广阔的世界便缩小成了方寸之地。目光所及,只有帘外那株新栽的樱桃树及树上的黄莺。新栽的樱桃隐喻的是刚刚完成了大一统的清政府,而树上的黄莺便是她降清的丈夫。“飞上”二字极言黄莺的轻捷与适意,“金衣”一词更是画出了黄莺的矜贵与得宠。这是一只怎样的黄莺啊,能够如此无牵无挂地辞别旧树另择高枝?
与我们前面谈到的那些降清明臣不同,陈之遴的降清没有多少勉强与矛盾。非但如此,他还写过一段“行年四十,乃知三十九年都错”的《自白》,大有一种豁然开窍、弃暗投明的彻悟。难道这陈之遴不是汉人?或是他不曾接受正统的儒家教育?当然都不是。但他因何会有这样一种另类出格的心态呢?抛弃君父之国对他真就无足为道、毫不费力吗?
事情还得从崇祯十一年(1638)说起。那一年,清兵入侵河北衡水,身为顺天巡抚的陈祖苞(即陈之遴之父)因城池失陷而锒铛入狱。陈祖苞虽为朝廷大员,对此次入狱却不敢怀有一丝侥幸。明朝末年,国将不国,被辽患与“流贼”弄得焦头烂额的崇祯皇帝可不是个好侍候的主子,多疑、易怒、输不起的性格使他视大臣性命犹如草芥,“赐死”“处死”简直就如家常便饭。陈祖苞越想越怕,就在狱中饮鸩自杀。
即便如此,他也没能得到崇祯皇帝的宽宥。据《明史·陈祖苞传》记载:“帝怒祖苞漏刑,锢其子编修之遴永不叙。”很显然,崇祯对陈祖苞没有受够活罪便一死了之引以为憾且恨恨不已,便将他的恼怒发泄到了陈祖苞的儿子陈之遴身上,把时任翰林编修的陈之遴免了职,且宣布对其永不录用。这事可就做得有些绝了。陈之遴是在父亲出事的前一年才考中的榜眼,之前他曾连考三科,三科就是九年啊,屡屡落第后终于云破月来,正大光明地为自己挣了个一甲二名进士出身。十年寒窗不就盼着经世济时、学优则仕的一天吗?这场从天而降的羞辱对于三十出头的陈之遴无疑是个致命的打击。值得骄傲的家世被摧毁了,自己的美好前程被断送了,这一切都是拜谁之赐呢?陈之遴的心中不能没有怨恨。
清军入主中原却让他摆脱了“盛年处房室,中夜起长叹”的困境,被判死刑的仕途又活了过来,并且活得欣欣向荣,更比从前精神百倍。入清后陈之遴由秘书院侍读学士迁至礼部右侍郎,由礼部右侍郎而加右都御史,由右都御史升礼部尚书,由礼部尚书而加太子太保衔,官运亨通一路飙升,最终达到弘文院大学士(相国)的顶峰。诗云“将新来比故,新人不如故”,在陈之遴这里正好倒了个个儿。陈之遴“慨然”有言:“明吾仇也,大清与明亦仇也。”“又尝请发明陵以充饷。”前一句话已是强词夺理,后一句话更是恶毒到头了。挖了明朝皇帝的祖坟来给八旗子弟发工资,这个创意可真够新颖。因家仇而忘国恨,陈之遴非堂堂丈夫也。
然而对于湘蘋,不管他是明朝的罪民还是清朝的相国,他永远都是她挚爱的夫君。若非如此,她的讽刺就不会隐微幽约欲言又止,她也不会心事重重地困居于水晶帘中。除了爱夫君,湘蘋也是爱国的。爱的是她的父母之邦大明,这种感情与对陈之遴的感情殊途却当同归,就像俄国诗人莱蒙托夫所说——“我爱祖国,但用的是奇异的爱情”。现在爱人站到了祖国的对立面,这两种爱情就被生生地割裂开来。是爱国重要还是爱人重要呢?真真难为了这位识大体的古代女子。她即便觉得丈夫陈之遴可怜、可羞,又还可气可恨,也深知陈之遴眼前的荣华一如露珠泡影,得之有愧,享之无趣,却很难采取激烈而又有效的行动。“寄语湖云归岫好,莫矜霖雨出人间。”她只能以一个妻子的温婉与诗人的敏慧劝说丈夫远离宦海独善其身。冲劲十足、青云直上的陈之遴当然听之不进,湘蘋百感交集,望穿晶帘是她唯一可做之事。樱桃树上的黄莺刺痛了她的目光,这不是她所期望看到的一幕。那么,她想要看到什么呢?
“故国茫茫,扁舟何许,夕阳一片江流去。”这才是她想要看到却又害怕看到的,这才是她所魂思梦系却又不敢回想的。纵然千疮百痍,那也是她血脉相连的故国呀。她爱得那样深沉,爱得那样痛苦。这哪是数行华美空虚的水晶帘所能遮断隔绝的呢?可她望穿了双目,却怎么也找不到故国的方向。这就好像一个人漂流在浩瀚无际的大江之上,夕阳红若泣血,水流响如钟磬,身心的悲凉俱已达到极致。
“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是许多人穷其一生都在追诘不休的问题。湘蘋能够避开这个问题吗?她也不能。天地之间就没有一只逍遥的扁舟,可以让她与陈之遴逃世忘忧、驾言出游。“碧云犹叠旧河山,月痕休到深深处。”那个有血有肉的故国虽已在事实上消失了,但在碧云的变幻重叠之中,却如海市蜃楼般浮现了出来。请不要照见这片美丽而又凄凉的山河吧,天上的明月。你的清光徒然复苏了可爱的记忆,更照出了一段镂心刻骨的耻辱。而这样的耻辱恰是我们这些亡国之民所不堪面对的。山河在哭泣,明月在质问。我们曾为故国做过些什么,我们还能对故国表白些什么?
谭献《箧中词》评曰:“兴亡之感,相国愧之。”可谓知之甚深,所评极当。
英雄当时意,明月夜夜心
无恙桃花,依然燕子,春景都别。前度刘郎,重来江令,往事何堪说?逝水残阳,龙归剑杳,多少英雄泪血。千古恨,河山如许,豪华一瞬抛撇。
白玉楼前,黄金台畔,夜夜只留明月。休笑垂杨,而今金尽,秾李还消歇。世事流云,人生飞絮,都付断猿悲咽。西山在,愁容惨黛,如共人凄切。
——《永遇乐·舟中感旧》
明亡之后,陈之遴一度在继起的南明政权中担任过文职。然而随着清兵挥师南下,这个短命的王朝已是危如累卵,朝不保夕。眼见风头不妙,再加上跟崇祯皇帝的那重过节儿,陈之遴很快脱胎换骨、改弦易辙。顺治二年(1645),他摇身而成清朝的“翰林院侍读学士”,投诚心切况又真有才具,陈之遴在清政府迅速崛起且格外吃香。大约两年之后,陈之遴将自己远在江南的妻室徐灿接到了北京。“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恩爱夫妻团圆在即,满怀欢畅的陈之遴写下了一阕《西江月·湘蘋将至》:
梦里君来千遍,这回真个君来。羊肠虎吻几惊猜,且喜余生犹在。
旧卷灯前同展,新词花底争裁。同心长结莫轻开,从此愿为罗带。
湘蘋的心情却十分沉重。什么才算是美满幸福的生活呢?湘蘋的理解肯定不止于“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最好的结果是,夫君能在人品与德行上不负所望。然而这后面两种期望却在明清易代的大考验前不堪一击,陈之遴因身家念重、私心肆蔓而变节投降。湘蘋当何以自处呢?在王丹凤主演的电影《桃花扇》中,饱受相思之苦的李香君发现侯方域一副瓜帽马褂的清人装扮后,简直就像光天化日之下大见活鬼,一片柔情蜜意顷刻化为死灰。然而生活要复杂得多,真正的生活难有快刀斩乱麻式的明决与清澈。“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生于那个夫唱妇随的年代,在道义上,湘蘋只能与陈之遴同进退、共休戚。而在个人的感情上,已经失去了祖国与故乡,她还能失去她的丈夫吗?青年时代的他“冰肌雪骨、文采翩然”(徐灿词《满庭芳》),在此滔滔浊世,还有何人能令她如此倾心,如此爱恋?
爱恨交织,她只能北上。她曾写就一首《满江红·有感》,中有“叹人生、争似水中莲,心同结”之句,回应陈之遴的深情呼唤——“同心长结莫轻开”。才子佳人,原来并非志同道合,这首《永遇乐·舟中感旧》很可能是湘蘋北上途中所作。
“无恙桃花,依然燕子,春景都别。前度刘郎,重来江令,往事何堪说?”春天永远是多感的季节、多思的季节。南唐词人冯正中早有名句:“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湘蘋笔下写的却不是无端伤春的那一点闲情,而是家国沦丧春犹在的痛切凭吊。
“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曾经那样向往春天,然而春景入眼,却又只是毫无心肝地循环往复。桃花无恙,开向前度刘郎;燕子如故,认得重来江令。什么叫作“前度刘郎”与“重来江令”呢?“前度刘郎”出自唐代刘禹锡的诗篇《再游玄都观》: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此处词人引以自喻,湘蘋于明亡前曾与陈之遴居留京华,“前度刘郎”倒也恰合身份。“江令”则源于历史上一个知名度不是很高的人物。此人姓江名总,曾先后出仕梁、陈、隋三朝,因其仕陈时官至尚书令,乃有江令之称。湘蘋既以“前度刘郎”自喻,“重来江令”则亦推想可知了,此一别号是为陈之遴所设。江总仕宦三朝,陈之遴身事二主,二者之间不难找到共同点。桃花艳而无情,燕子乐而忘旧,江令踌躇志满,刘郎黯然相看。热热闹闹不知人事更替,浑浑噩噩不分南北西东。将如此之多的不应该一时间尽收眼底,则欲说往事,情何以堪?
但往事却不肯将人放过。“逝水残阳,龙归剑杳,多少英雄泪血。”往事就激响在逝水的波痕间,游弋于残阳的异彩里,闪耀在宝剑的锋芒中。“龙归剑杳”典出《晋书·张华传》:“晋张华善望气,见斗牛间常有紫气,固命雷焕为丰城令访之。焕到县,掘狱屋基,得龙泉、太阿两宝剑,华与焕各佩其一。后华死,失剑所在。焕死,焕子持剑行经延平津,剑忽跃出堕水,使人没水取之,但见两龙各长数丈,蟠萦有文章,光彩照水,波浪惊沸,于是失剑。”
一段奇异神妙、荡气回肠的古代传奇,说的是两把宝剑,一名龙泉,一名太阿,如何横空出世又失落于人间。这两把宝剑,曾教盛唐的李太白诗兴喷涌:“宝剑双蛟龙,雪花照芙蓉。精光射天地,雷腾不可冲。”这两把宝剑,曾令南宋的文天祥感发壮词:“堂堂剑气,斗牛空认奇杰。”也同样是这两把宝剑,让身为女性的徐湘蘋奋笔写下了“龙归剑杳,多少英雄泪血”的感慨。太白之剑,意气凌迈而无坚不摧,此剑虽暂时不遇,然天生我才何患不入明主青眼,一飞冲天当指日可待。天祥之剑,忠心赤胆且智勇双全,此剑虽为人中龙凤所佩,怎奈大势已去,空有一身本领却不得施展。湘蘋之剑,阅尽兴亡而凝血咽泪,此剑既见世间英物为报家国而身死气绝,便与逝水残阳一道不知所终。
“千古恨,河山如许,豪华一瞬抛撇。”亡国之恨真的千古不灭。江河伟丽,山川佳侠,可惜无穷豪华不能长驻,“一瞬抛撇”四字好比晴天里倒下一瓢雪水,将豪华的面具顷刻浇破。湘蘋对此是有深刻体验的。崇祯十年(1637),丈夫陈之遴金殿唱胪——“紫袍珠勒,偏称少年仙”,公公陈祖苞抚蓟奏捷,军功赫赫,此是湘蘋一生最为称心足意之时。谁知一年之后,陈祖苞因失守地而悲愤自尽,牵累陈氏一族一蹶不振,陈之遴更是首当其冲,好端端的一个新科进士被打入了不见天日的冷宫。之后又是一个大浪打来,家国之悲淹没了个人之悲。就连陈之遴这样心如铁石的贰臣,在目睹国破后的种种惨状,也不免从内心深处发出喟叹:“毋论海滨故第化为荒烟断草,诸所游历,皆沧桑不可问矣。”
然而豪华虽已迢迢去远,此心仍是长相萦系。“白玉楼前,黄金台畔,夜夜只留明月。”白玉楼见于《唐才子传·李贺》篇:“(李贺)忽疾笃,恍惚昼见人绯衣驾赤虬腾下,持一版书,若太古雷文,曰:‘上帝新作白玉楼成,立召君作记也。’”才子李贺英年早逝,原因是玉帝看中了他笔能生花。天上一座刚刚剪了彩的白玉楼正缺一篇应景辞赋,玉帝认为李贺是个合适人选,就迫不及待地打发绯衣特派员传召李贺升天任职了。“黄金台”相传为战国燕昭王所筑,以此延纳四海英才。无论天上的白玉楼还是人间的黄金台,都表达了明君求贤若渴的宏愿,体现了才士雄心在握的自信。而这一切均已化作了不可追回的昨日烟云,唯有一弯皎然如雪的明月犹自夜夜临照,似在召唤着那个理想时代的不归之魂。
“休笑垂杨,而今金尽,秾李还消歇。”白玉楼空,黄金台废,垂杨已老,秾李全消。世事就像流云不定,人生好比飞絮飘摇,四面猿啼,声声叫断肝肠,谁能摆脱这样一场末世的悲剧?
词人自己更是身不由己,停止不了从一个悲剧驶入另一个悲剧。“西山在,愁容惨黛,如共人凄切。”西山位于北京北面,而北京则是词人此行的目的地。然而词人此番的北上之旅,却绝无李太白“轻舟已过万重山”的快意,在她的想象中,那等待着她的西山必定和她一样愁容深锁、惨黛不展。别亦苦,见亦苦,饱经离乱的他们唯有凄然相对、泪眼相看。
清代陈廷焯《词则·放歌集》评曰:“全章精练,运用成典,有唱叹之神无堆垛之迹。不谓妇人有此杰笔。”就我们今天看来,陈评固是当行,然而那句“不谓妇人有此杰笔”却似乎多少落下了性别歧视的痕迹。其实那个时代的女子,以斗字不识的“睁眼瞎”居多,陈氏作此感叹,并非大惊小怪。
湘蘋有幸生于书香门第,幸与良墨佳章为伴,又幸而嫁给了才华横溢的陈之遴。养尊处优、弄笔有暇,幸运之光笼罩着她,使她没有一味低到尘埃里去,比起同代的女子,她已得到了上天太多的恩宠。
然而貌似完美的生活实为诗人之天敌。苏联作家帕斯捷尔纳克的名著《日瓦戈医生》中有段意蕴深长的对话,是在日瓦戈医生与他的恋人拉拉之间。拉拉告诉日瓦戈:“我是个心灵受了创伤的女人,一个一生带着污点的人。”她觉得自己配不上日瓦戈的爱情,但日瓦戈却说:“如果你没有什么可抱怨或没有什么可遗憾,我不会爱你爱得这样热烈。我不爱没有过失、未曾失足或跌过跤的人。她们的美德没有生气,价值不高。生命从未向她们展示美。”就湘蘋而言,如若长享承平,她便有万斛才思,也无非“花柳上,斗尖新”,小小闺阁断不能成就她的万古词名。幸运之光消失后,命运的大起大伏豁然拓宽了她的词心,国家罹难、身世陡转,使她一扫女性作者香弱病柔之气,视远感深、用笔沉雄,终至与男子平起平坐、了无愧色。
记得叶嘉莹教授讲词时曾说过这么一段话:“女子受了男性的教育,就有男性的笔墨可以写出男性化的作品来,可以写出激昂慷慨的家国悲慨。”笔者完全赞同叶教授的高见,却还以为,写出男性化的作品不仅与受了男性的教育有关,若无一副忠贞的胸怀,若无一腔炽烈的热血,纵然身为男性也不会为此千古绝唱。然而湘蘋做到了,与她同时代的女词人顾贞立也做到了。顾贞立“语带风云,气含骚雅,殊不似巾帼中人作者,亦奇女子也”(郭麐《灵芬馆词话》)。其代表作《满江红》词有云:“江上空怜商女曲,闺中漫洒女儿泪。算缟綦,何必让男儿,天应忌。”缟綦(qí)为缟衣綦巾的略写,其本意为白绢上衣、浅绿围裙,那是古代女子常见的衣装,这里用作女子的代称。顾贞立仰首问苍天,缟綦女儿的爱国之情何尝不如须眉男儿呢?词意可与湘蘋并美。
这些清初的女词人虽不甘雌伏,却亦无计雄飞。此文将尽,就用崔珏悼挽李商隐的诗句向她们表达一下惋惜吧:“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袍未曾开。乌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
“乌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当代男女平等,各路嬉笑无心的豪放女倒是成群结队而来,可惜已再难见到如湘蘋、贞立这样情长义重的闺英闱秀了,“林下闺房,清神秀色”。从这一点说来,真不知是时代的进步还是时代的倒退。
何必桃花开,莫遣燕子来
只如昨日事,回头想,早已十经秋。向洗墨池边,装成书屋,蛮笺象管,别样风流。残红院,几番春欲去,却为个人留。宿雨低花,轻风侧蝶;水晶帘卷,恰好梳头。
西山依然在,知何意凭槛,怕举双眸。便把红萱酿酒,只动人愁。谢前度桃花,休开碧沼;旧时燕子,莫过朱楼。悔煞双飞新翼,误到瀛洲。
——《风流子·同素庵感旧》
《风流子·同素庵感旧》,很显然,这是一首唱和之词。唱和的对象是谁呢?“素庵”。素庵不是别人,而是徐灿的丈夫陈之遴的别称。此词可视作《永遇乐·舟中感旧》的续篇。词人抵达北京,与丈夫聚首。世乱时危,人各一方。牵牛织女,日夜悬望。所幸河汉有渡,终得相见,大惊大喜,且疑且信,正如北宋词人晏小山所唱:“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但惊喜之余却是挥之不去的阴影,使得银釭下的美梦亦有些憔悴失色。
“只如昨日事,回头想,早已十经秋。”很平实的开句,淡淡说来却极是震撼。十个春秋原本是段漫漫时光,然而我们心灵的容量是那样有限,它无法将悠长的过去涓滴无漏地储存,苛刻的记忆只拾取其间最最有味的部分。能在记忆中长盛不衰、鲜丽如昨的事物,一定是我们至为珍爱的事物。词人也是这样。为此她才频频回想,深情不倦。
十年前的“昨日”到底是什么样呢?词人的丈夫陈之遴在《拙政园诗余》的《序言》中曾有情文并茂的描述:
丁丑通籍后,侨居都城西隅。书室数楹,颇轩敞。前有古槐,垂荫如车盖。后庭广数十步,中作小亭。亭前合欢树一株,青翠扶苏,叶叶相对。夜则交敛,侵晨乃舒。夏月吐花如朱丝。余与湘蘋觞咏其下,再历寒暑。间登亭右小丘,望西山云物,朝夕殊态。时史席多暇,出有朋友之乐,入有闺房之娱。湘蘋所为诗及长短句,多清新可诵。
“通籍”意即姓名被录入宫廷门籍,是步入仕途的代称。陈之遴通籍是在崇祯十年(1637),在他考中榜眼之后。按照当时的官吏选拔制度,他直接进入翰林院,与全国顶尖级的才士俊彦“共沐恩波凤池上,朝朝染翰侍君王”。在北京西隅的一所宅第,陈之遴与徐灿度过了三两载欢洽怡人的时光。
这位前朝翰林笔调继而一转:“寻以世难去国,绝意仕进……”生活的骤变被他草草带过,此为他一生之痛。因亡父陈祖苞开罪于天颜,陈之遴被褫夺了功名,逐出京城。五年后明亡清兴,陈之遴再到京华重为翰林。当然,此时之京华非彼时之京华,此时之翰林亦非彼时之翰林。怀着极为复杂的心情,陈之遴曾去探看他与徐灿的旧宅,并记下了他的观感:
曩西城书室亭榭,苍然平楚,合欢树已供刍荛,独湘蘋游览诸诗在耳。自通籍去国,迨再入春明,不及一纪,而人事变易,赋咏零落若此,能不悲哉!
但当他的妻子徐灿到来时,一切都大变样了。“向洗墨池边,装成书屋,蛮笺象管,别样风流。”在极短的时间内旧宅翻新,装修风格百分百地符合文人雅士的趣好。“今兵革渐偃,辇下日以清晏,湘蘋试舒眉濡颖,视此帙何如也。”陈之遴的“感旧”就此而止,很少人能够如他一样幸运,感旧居然可以感出一条光明的尾巴。他的夫人湘蘋呢?是否与他感同身受?喜书屋轩朗,爱纸笔精洁,临墨池飞光,抒才思清扬。“二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著意过今春。”历经劫难之后得到这样一个所在,湘的心情想来亦不减易安的欢快与激动吧。珍惜生活、享受春天,这是人类天然便有的愿望,这一愿望在乱世中更因求之不得而倍加强烈。
然而,如果这一愿望只能在自己的身上实现,天下苍生仍泥于忧患,这样的生活又何足惜取?这样的春天又何足珍爱?“残红院,几番春欲去,却为个人留。”人间的芳菲早已飘谢,唯有此地春痕犹深。“几番春欲去”倾吐的是一种自知非福的惶恐,就像《红楼梦》中的海棠花冬日怒放被认作是反常,这里既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同时又含有一种幽沉的责怨。春光待我独厚,我却无心领受。但我还是要装作笑意盈盈的样子,那是笑给你看的。我的心里也有这么一片春光,她早已随着一个时代的落幕而生气奄然,只是为了你,才夷犹不决,将去未去。
“宿雨低花,轻风侧蝶”,这当然不是残红满地时的景致,“水晶帘卷,恰好梳头”,这也不会是词人今天的写照。那只能是在昨日,是那个“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的昨日,是那个“回头想、早已十经秋”的昨日。“低花侧蝶”一语真是眼明心细、柔情似水,而“帘卷梳头”也颇值品味,以莹洁光润的水晶作为陪衬,词人的青春美丽自不待言。
还能回来吗,十年前的春天?还能回来吗,十年前的自己?“西山依然在,知何意凭槛,怕举双眸。”阳春佳节,风和景明,凭槛远眺西山,原是词人的一大乐事。可今日之下,西山依然而人事全非,使人不禁想起稼轩之词:“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此时凭栏,眺见的将不再是千红斗色万紫竞妍,而是志士血、遗民泪,是清人的箭镞与斧钺,难怪词人会“怕举双眸”。“便把红萱酿酒,只动浓愁。”即便一杯又一杯地痛饮着忘忧萱草所酿就的美酒也毫不管用,反倒引动了胸中无穷无尽的悲愁。
“谢前度桃花,休开碧沼,旧时燕子,莫过朱楼。”锦光霞烂的桃花,你何必再次开满碧绿的池沼?年年归来的燕子,你莫要又一度经过气象不凡的朱楼。绿沼一片荒凉,桃花岂能不知时世改换?朱楼已不姓朱,燕子一定认错了主人。
万语千言凝结成一唱三叹:“悔煞双飞新翼,误到瀛洲。”瀛洲是传说中的东海仙山,满洲人明末时居于东海之滨,有东海女真之谓。举翼双飞而至瀛洲,说穿了就是弃明降清。“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句诗原是李商隐在憧憬爱情时所作。徐灿呢,双飞翼倒是得天之赐,在儿女之情上她已无所缺憾。但她却有一份更大的缺憾,一道更深的伤口。这份缺憾就藏在表面完美的生活下,这道伤口就埋在她朝朝暮暮的回想中。陈之遴仕清而成新贵,她也随之夫荣妻显。她因之苦楚,为之“悔煞”,一身担当,心力交瘁。被出嫁从夫的传统妇德牢牢控制,被琴瑟相和的夫妻之情深深束缚,这就决定了她不可能保持独立的、不合作的姿态,只能跟丈夫一起比翼双飞,背离苦难深重的故国飞往隔心异志的敌夷之邦。
“每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女人。”笔者无意高举女权旗纛,然而对此太过功利而又“重点突出”的论调,却极想张牙舞爪地扮个鬼脸。不过呢,即使退后三百年,陈之遴大概也还够不上成功男人的标准。因为他没能善始善终,这恰是功利主义者的大忌。“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一个新的时代毕竟到来了,惯于谦卑地隐于男人背后的女人终于堂而皇之地站了出来。徐灿可以不必再为背负着相国夫人之名而感到苦恼,因为现代人能比她的那个时代更乐于接受她的才华,更易于明白她的心声。夫君的不重气节不应当由她买单,她的局限仍旧是一个时代的局限。倒是陈之遴,如果不在他的名头上冠以“徐灿之夫”,谁还记得这个有才无德的明末榜眼、清初相国呢?黄裳先生在评价陈徐伉俪时曾说:“余后亦尝见《浮云集》(陈之遴诗集)矣,集后亦有词两卷,非无俊句,只不耐观。以视夫人,殆难并论,非关才力,人品实限之。”真为法眼。
五湖寻扁舟,江声和泪流
玉笛擪清秋,红蕉露未收。晚香残、莫倚高楼。寒月多情怜远客,长伴我、滞幽州。
小苑入边愁,金戈满旧游。问五湖、那有扁舟?梦里江声和泪咽,频洒向、故园流。
——《唐多令·感怀》
危楼入云,西风遣愁。倚遍曲栏,凉生罗袖。
一支笛,重复吹弄着同一歌调。音如碎玉,时断时续。
“小姐,回屋去吧。这儿风大。”一名侍女渐行渐近。
倚栏人闻言侧首,眼中不觉露出一丝失望之色:“是你。”
“姑爷刚才打发了人来,说是这两日朝中事多,请小姐不必等了。”侍女一边回话,一边为倚栏人仔细系上了披风。
“知道了。”倚栏人淡然转首,继续保持静立远望的姿态。
“小姐,你在想长洲吗?在想支硎山吗?”
“也想,也不想。”
“在想拙政园,想园里的宝珠山茶花?”
“也想,也不想。”
“想蕉园诗社,想柴夫人、朱夫人、林夫人、钱夫人这些好姐妹?”
“也想,也不想。”
“小姐这是怎么了?怎么说起任何事,都是‘也想也不想’的?你真的什么都不在意了?”
“在不在意,现在都不要紧了。”
“可是,我很害怕看到你闷闷不乐。我愿意你总是那个妆成宜春髻、斜戴花胜子的明霞小姐。从前,你是那样爱美,那样爱笑。小姐你真的变了很多。”
“改变的不是我,而是生活。”
“谁能拗得过生活呢?你已是人见人羡的相国夫人了呀。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只要小姐肯放宽心来接受。”
“你觉得呢,我能放宽心吗?”
“姑爷出仕你不喜欢,他加官晋爵你更不喜欢。小姐你何必跟命运过不去,跟自己过不去呢?命中注定,姑爷是要出人头地,是会大红大紫的。”
“你怎么知道?”
“小姐忘了,老家在海宁的姑爷当日凭什么跟我们长洲徐家结下姻亲?那一年,他到长洲游玩,避雨走错了路,误入我家后园。这可是无巧不成书了。头天夜里,老爷才得了个奇梦,梦见一条鳞光耀目的巨龙蟠伏在后园的栏杆上。也是因为下雨,想着梦中的情景,老爷便到后园查看。谁知这一看,发现鱼池的栏杆边正有一位青年公子伏栏小睡。这位公子就是老爷梦中的巨龙啊。小姐你的这位夫婿是真龙所化,说什么他也得飞黄腾达。”
“飞黄腾达,你以为这是什么好事?多少人因飞黄腾达而不能自拔。”
“小姐过虑了……”
“你听——”
“还是那支曲子。也不知是从哪里吹来,颠倒无序,让人心烦。小姐我们还是回屋吧。”
“你再听——”
“这又是什么呢?”
“是归鸦。”
“不会吧?哎,真是归鸦,黑沉沉地飞来一大片了。乌鸦可是不祥之物,我们避一避吧。”
“该来的,能避得了吗?”
“小姐怎么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过几日便是重阳了。姑爷正在兴头上,家里天天准备着大宴重阳,达官贵人都将请到。可惜美中不足。一是这个园子虽也尽够宽绰,却不及拙政园精致;二是今年的菊花经霜太早,开得不甚合人心意。倒是园子里的美人蕉娇红喜人,姑爷那日还开了玩笑说,今年重阳不赏篱菊,要‘重赏’红蕉了。”
“红蕉?他什么时候对红蕉有了这样浓厚的兴趣?我倒忘了,他如今最感兴趣的颜色亦是红色。走吧,这儿真有些冷了。”
身已归屋,心犹在外。默想着那笛声,那红蕉,一首《唐多令·感怀》早已写成。
“玉笛擪清秋,红蕉露未收。”擪(yè),这个字我们现代人不怎么用了,其本意是用手指按压。“玉笛擪清秋”是个倒装的句型,正常顺序应为“清秋擪玉笛”。“擪”字颇美,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古人以指按笛的动作,那份寂寥与渴求,那种试探与迟疑。“擪”字还有个引申而出的含义,意为压抑。元曲《中秋怀约》中写道:“桂花风雨较凉些,愁字儿难藏擪”,在清冷的秋天吹动清冷的乐音,则心情的压抑是不言而喻了。可跟在“玉笛擪清秋”之后的竟又是“红蕉露未收”。美人蕉上晓露犹鲜,似乎不知秋之既临。但词人却是知道的,晚来风急,红香残落,登楼检视,伤如之何!
“晚香残、莫倚高楼。”尽管权重一时的陈之遴还如带露红蕉一样自矜其华,湘蘋已有高楼不可倚、盛极忽为衰的惊畏之感。对于丈夫一门心思地仕清,她本来就已很有看法;对于丈夫的当前处境,更是有着极其清醒的认识。唯其清醒,方才忧切,唯其清醒,方才痛切。别看陈之遴已坐上相国之位,可他这个一等一的高官从一开始便处在了各种矛盾与旋涡的合围之中。相国者,以一国为鼎器,以世人为羹汤,是天下之大厨。然而和鼎调羹谈何容易。清初满汉官员的敌视冲撞,汉官派系的明争暗夺,无一不让陈之遴大伤脑筋。夫妻本是同林鸟,他有意无意、或多或少也曾把朝中的这些情形透露给徐灿。但当妻子劝他退步抽身时,他却断然拒绝了。“我有对付他们的办法,我会笑到最后。”陈之遴沿着官场的钢丝绳越走越远、越走越错。所谓对付的办法,不过是采用笼络同人、排斥异己等手段来增加获胜的砝码。湘蘋虽已洞悉其危险后果,对丈夫的执迷不悟却毫无办法。
这样的清秋,这样的夜色,令她千思万想,让她倍感幽寂。“寒月多情怜远客,长伴我、滞幽州。”淡月如眉,碧月如舟,皓月如环,斜月如钩……月亮是人类心灵永恒的挚友,幻化成不同的形状与颜色来安慰失意的人们。“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李白将醇郁的牵挂托付给清澈的月轮,他要月亮代表自己去一路追随贬谪远方的友人。“多谢月相怜,今宵不忍圆。”朱淑真苦于与恋人离居,对着意不圆的缺月心存感激。而徐灿呢?身在京都思及遥远的故乡,归期渺渺、忧心忡忡,无人可以引为知交,倒是貌冷心热的寒月见证了她的万千意绪,这寒月仿佛是为她失欢,陪她孤单。
然而纵有寒月垂怜,远客的忧虑与感伤却无可消除。“小苑入边愁,金戈满旧游。”小苑本为花木葱茏、宜赏宜游之地,而边愁却因边境的嚣乱动荡而起。杜甫曾写有表现安史之乱的名句“花萼隔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钱谦益《读杜小笺》注云:“禄山反报至,帝欲迁幸,登兴庆宫花萼楼置酒,四顾凄怆。所谓‘小苑入边愁’也。小苑,指宜春苑。”徐灿在词中嵌入杜诗,幽婉自伤的情韵立刻转化成风雨之声的苍劲。边愁侵入小苑,则人间无一处清静地了。“金戈满旧游”,“旧游”也可以是故乡,也可以是故国。既系旧游,当日必有无限的旖旎温柔。谁想今时今世,“旧游”已被“金戈”的阴影完全覆盖!词人忧夫忧己亦忧天下,可她的力量却是如此之小,一个“菟丝附女萝”的一品夫人,除了在文字中曲表心迹,她又做得了什么?
词境由窄而阔,又由阔而窄。“问五湖、那有扁舟?”她不止一次地茫然自问。除了《踏莎行·初春》中的“故国茫茫,扁舟何许”,更有《满江红·将至京寄素庵》中的“满目河山牵旧恨,茫茫何处藏舟壑”。
五湖在古代专指太湖。据说越大夫范蠡在辅佐勾践灭吴称霸后,脱去官袍淡出红尘,泛舟五湖做了个不啻神仙的隐士。能够像范蠡一样毫发无伤地全身而退素为士大夫阶层所称羡激赏。“谁解乘舟寻范蠡,五湖烟水独忘机。”此为唐代诗人温庭筠的警句。尤为可羡的是,传说中的范蠡还不是孑然归隐,却有容华绝代的越女西施陪伴在侧、锦上添花。如此一来,仿效范蠡西施几乎成了舞文弄墨者代代相传、念念不忘的追求。现代作家郁达夫就曾在其诗作中屡用此典:“好事只愁天妒我,为君先买五湖舟。”“何日西施随范蠡,五湖烟水洗恩仇。”然而无论温庭筠还是郁达夫,都未能如愿得偿范蠡之志。徐灿也并不比温郁二君走运。在错综复杂、危机暗伏的现实面前,满心迷茫的她找不到自身的归宿。
只能退居梦里,梦是最安全的地方,梦中无妨尽情哭笑。在徐灿的词中,和“梦”有关的意象可谓层出不穷。试举几例:“梦里江南秋尚好,般般。皎月黄花次第看。”(《南乡子·秋雨》)“暂飞乡梦,试看归鸿,也算忘忧。”(《诉衷情·暮春》)“雁声和梦落天涯。渺渺濛濛云一缕,可是还家。”(《浪淘沙·庭树》)……归梦温存,对于作者也是一种画饼充饥的慰藉。可惜从来美梦难成真,有时候连梦也是残酷的:“欲挽游丝萦好梦,一枝啼血洒春空。”(《捣练子·春怨》)“无端残梦怯相逢,梦破更添愁万绪。”(《玉楼春·寄别四娘》)“眼前梦里,不知何处乡国。”(《念奴娇·初冬》)。而这里更是“梦里江声和泪咽,频洒向、故园流”。今生已矣,家山永隔,能够回报故国的,就只有这腔从心底流出的热泪了。且让它逶迤不断地流入长河,汇入大江,坚定勇毅地奔向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
顺治十三年(1656),徐灿的预感“晚香残、莫倚高楼”竟不幸言中。陈之遴被劾“植党营私”,在面对顺治帝的质询时深拂上意,顺治帝遂令吏部严议,却又在权衡再三后放他一马:“朕非不知之遴等朋党而用之,但欲资其才,故任以职。且时时教饬之者,亦冀其改过效忠耳。(我不是不知道陈之遴等人有拉帮结派的毛病,私下里大搞小动作,实在讨厌得很。可他毕竟是个难得的人才,给予开除处分未免有些重了,留用察看吧。这个人需要进行思想改造,改造成功了,也还是个好同志嘛。)”(《清史稿·陈之遴传》)对陈之遴算是特事特办、宽大处理了,仅“以原官发盛京居住”,未几又将其召回京师、官复原职。
然而一年多以后,陈之遴卷入了更大的麻烦。这一次,最高统治者没有轻描淡写地将他放过。“坐贿结内监吴良辅,鞫实(审讯核实),论斩,命夺官,籍其家,流徙尚阳堡。”因为花钱买通顺治帝的当红太监吴良辅,他被打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这且不算,他还严重地祸及了他的家人。父母兄弟、妻子儿女共计二百多人被一同流放尚阳堡,其中包括吴梅村的女儿——陈之遴、徐灿夫妇的大儿媳。吴诗人在《赠辽左故人》中写下了“此去累臣闻鬼哭,可无杯酒酹西风”“百口总行君莫叹,免教少妇忆辽西”“尽室可怜逢将吏,生儿真悔作公卿”的哀叹。
尚阳堡位于今辽宁省铁岭市清河区,白山黑水,满目荒寒,自明代以降便是免死人犯的发配地,在清代更成为令人心惊胆战的国家监狱。许多失势的达官权臣先后来此,致有“南国佳人多塞北,中原名士半辽阳”之谓。“名污轻性命,身废怨诗书”,这时的陈之遴是真的后悔了。如果他肯早从夫人之劝——“从此果醒麟阁梦,便应同老鹿门山”,那该是怎样的神仙美眷、怡情岁月啊。后悔无及,只有怀着侥幸之心等待君王开恩赦还。日升月落,春秋流转,他等不到了。八年之后,年已六旬的陈之遴殁于尚阳堡。在他弃世前后,他与徐灿所生的三子坚永、容永、堪永亦先后卒于戍地,唯有一子奋永依赖母亲徐灿的胆识与智力得以生还。
关于徐灿的获恩得归,《清史稿·陈之遴妻徐灿传》是这样记载的:“康熙十年,圣祖东巡,徐跪道旁自陈。上问:‘宁有冤乎?(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冤枉啊?)’徐曰:‘先臣惟知思过,岂敢言冤。伏惟圣上覆载之仁,许先臣归骨。(先夫在世时只知道思错悔过,哪里敢说自己委屈冤枉?圣上的仁德遍及天地生灵,请您恩准先夫的遗骨回故乡安葬。)’”在皇帝出巡的必经之路上跪等陈情,这自然不是一时冲动,虽冒险,倒也不失知己知彼之为。继以言简意赅、不卑不亢的陈辞,徐灿卓有大家之风。少年天子康熙既有容人之量复有同情之心,他许可了徐灿之所请。
终于回到日思夜想的江南了。然丈夫已逝,爱子多殇。青春离别,白发来归。韦端己但云“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却不道“垂老莫还乡,还乡真断肠”。词是早已不写了,诗也许久不作了,徐灿晚居海宁新仓小桐溪南楼,长斋绣佛,余生寂寂。
清初词国最是清馨昳丽的一朵幽花,我们不知道她开于何时,谢于何日,但我们会永远记住她光辉灼目的名字与词作。她姓徐名灿,字明霞,号湘蘋,一生存词九十九首,春满华枝,香透古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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