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悲风吼,黄叶中原走
晴髻离离,太行山势如蝌蚪。稗花盈亩,一寸霜皮厚。
赵魏燕韩,历历堪回首。悲风吼,临洺驿口,黄叶中原走。
——《点绛唇·夜宿临洺驿》
宜兴古称阳羡,又称荆溪,位于太湖西岸,是座以出产陶器而名播大江南北的城市。康熙十七年(1678),随着《荆溪词初集》的问世,宜兴的历史上更添青枝翠叶,那便是在清初词坛执掌牛耳、独步一时的阳羡派。虽说从阳羡派的兴荣到衰颓,前后不过四十年的时间,但其多达百人的豪华阵容以及数以千计的华彩乐章,已牢牢奠定了它在清代词学上举足轻重的地位。“那开得最艳的花朵,必然是最先凋落……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忍受,看到你的美逐渐凋残。随着这般晨曦而来的夜,一定会更觉得幽暗。”很久没有重读拜伦的诗,年少的狂热与感动,似乎早已隐没在无涯的忘川。可是今夜,因为写到迦陵(陈维崧号迦陵)的词,却又将这曾经的珍爱打捞出深海。尽管《荆溪词初集》之后再无后续之作,犹若一曲格调高绝的广陵散,一代词宗陈维崧与他所创建的阳羡派却绝不应当默默无闻。陈维崧其人怎样,其词如何呢?我们不妨从他的好友、著名词人朱彝尊的一篇长调《迈陂塘·题其年填词图》说起:
擅词场、飞扬跋扈,前身可是青兕?风烟一壑家阳羡,最好竹山乡里。携砚几,坐罨画溪阴,袅袅珠藤翠。人生快意,但紫笋烹泉,银筝侑酒,此外总闲事。
空中语,想出空中姝丽,图来菱角双髻。乐章琴趣三千调,作者古今能几?团扇底,也值得尊前,记曲呼娘子。旗亭药市,听江北江南,歌尘到处,柳下井华水。
“青兕”为我国古代的一种猛兽,犀牛类,独角,色青,重达千斤。青兕化身为人,见于《宋史·辛弃疾传》。年轻的辛弃疾参加了以耿京为首的抗金义军,当时有个名叫义端的和尚也参加了这支义军。义端性喜谈兵,跟辛弃疾来往甚密。然而这义端实在是个心怀鬼胎的家伙,有天晚上,他竟偷走了军中的大印去投奔金人。耿京大为恼火。因为管印的人是掌书记辛弃疾,而他跟义端又一向亲近,怀疑这两人暗相勾结,火头上的耿京立即就要处死辛弃疾。辛弃疾很冷静地对他说了一句话:“请借我三天时间,三天之后我若没将义端给抓回来,您再杀我不迟。”耿京答应了。辛弃疾以最快的速度追上了义端,吓傻了的义端苦苦哀求说:“我识君真相,乃青兕也,力能杀人,幸勿杀我。(我是知道的呀,大哥你不是凡人,你是青兕转世。你是个本领高强的职业杀手,可你就不能饶我一命吗?)”辛弃疾没空跟他废话,手起刀落斩下了义端的脑袋,“归报耿京,京益壮之”。
“擅词场、飞扬跋扈,前身可是青兕?”显然是以南宋词坛泰斗辛弃疾比拟陈维崧。稼轩是何等人,其青兕冲腾的雄才霸气,古往今来,数来看去,也只有陈维崧与之最为接近。“风烟一壑家阳羡,最好竹山乡里。”是说南宋词人蒋竹山为陈维崧的同乡。竹山的名字虽不及辛弃疾叫得响,却自有一种清亮寒洁、高出流俗的君子风范。竹山有两首词最为后世传诵。一首是其《虞美人·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一首是其《一剪梅·舟过吴江》“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陈维崧有一点跟竹山很是相似,两人都曾长期未仕,同为隐于阳羡的人中之龙。
后面的句子不细说了。从“坐罨画溪阴”(罨画溪即荆溪,这名字要比荆溪更美,罨画溪在宜兴城南,是处有迦陵故居)至“图来菱角双髻”,是具体描写陈维崧驰骋词场、吟啸林泉的风流放达生活。从“乐章琴趣三千调”至末句“柳下井华水”,则绘出了迦陵词传播范围之广——江北江南,歌尘到处,可与宋代风靡神州的才子词人柳屯田一拼高下。
这是浙西派创始人朱彝尊眼中的陈维崧。朱彝尊与陈维崧相识于顺治十年(1653),在即将出仕清政府的文章领袖吴梅村所组织的一次江南名士聚会上。他们两个人,一个是吴梅村称叹的“江左凤凰”(陈维崧),一个是吴梅村惊叹的“谪仙人”(朱彝尊)。吴梅村可拿最佳预言奖。朱陈二人果中其言,日后成了清代词坛奇哉壮也的两座高峰,非但以“朱陈”并称,且曾共刻一书曰《朱陈村词》。故朱陈之会,颇似盛唐的诗仙与诗圣相会,巨星碰撞,绚丽非凡。那一年,陈维崧是二十八岁,朱彝尊不过二十四岁。二十多年后,在康熙十八年(1679),朱陈二人又同时参加了博学鸿词科会试,那时的陈维崧年已五十四岁,朱彝尊则年已五十岁,终于结束了他们青衫落拓、孤鸿零落的生涯。二人友情笃深,志趣契合,以此朱彝尊才以这样一份情美意浓的笔调创作了这首《迈陂塘·题其年填词图》。
然而除了头一句“擅词场、飞扬跋扈,前身可是青兕?”道中了要害,其余词句,总感到是朱彝尊的“夫子自道”,不大合于陈维崧的风格。或者,这正是朱彝尊理想之中的陈维崧吧,也是他理想中的自己。“紫笋烹泉,银筝侑酒,此外总闲事。空中语,想出空中姝丽,图来菱角双髻。”秀雅至此,人间尘埃当尽化冰雪。
可这的确只是“空中语”,是朱版的陈维崧,过滤了人生的沉重与苦难。尤其是下阕,朱彝尊把陈维崧与柳永比并来看,以在下愚见,恐非迦陵之愿。虽然迦陵亦曾说过:“丈夫处不得志,正当如柳郎中使十七八女郎按红牙拍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以陶写性情。吾将以秦七黄九作萱草忘忧耳。”可那意思不过是申明自己有志于词。他更有惊世之言:“多少词场谈文藻,向豪苏腻柳寻蓝本。吾大笑,比蛙黾。(黾为蛙类的一种,蛙黾是以蛙声咯咯形容人云亦云)”哇,休说是风情万种的柳郎中,便是豪情冲天的苏子瞻也不能令他低首臣服。陈维崧的开创精神着实了得,他也着实大有神通。迦陵之词,真令团扇佳人、记曲娘子唱来,只怕唱破了樱桃小口也不得其旨,还得关西大汉亲自出马才是。无有铁绰板,就唱不出迦陵那股移山填海的气势,就唱不出迦陵那种龙蟠凤舞的骨韵。
可惜目下却不见关西大汉的踪影,青灯照处,只有笔者这个不知天高厚的小女子在斗胆胡诌。得,硬着头皮继续说词吧。
词牌《点绛唇》,好个百媚千娇的名字。据说是取自江淹诗《咏美人春游》:
江南二月春,东风转绿苹。
不知谁家子,看花桃李津。
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
行人咸息驾,争拟洛川神。
读到“明珠点绛唇”一句,就想起梅艳芳在《胭脂扣》中抿唇染脂的动作,然而古时的人,是这个样子点绛唇的吗?那一个“点”字,该是怎样的慧黠,怎样的温柔?又是怎样的羞涩,怎样的深情?是点出一份欣喜,还是点出一笔伤心?是点出一种希望,还是点出一段失意?
陈迦陵的《点绛唇》跟这词牌的由来可是毫不搭界。这青兕转世的陈大胡子,他哪会忸忸怩怩地去点什么绛唇?他所在行的,乃在于敲钟吹角、击鼓鸣金。
词的正题合该是《夜宿临洺驿》。临洺驿,在今河北永年县。临洺以洺河而得名,西有雄伟的太行山,史称该地“北通燕涿,南达郑卫,东连齐鲁,西接秦晋”,既为古代南北交通要道,也是兵家争胜之地。此词作于康熙七年(1668)深秋,词人自北京赴河南途中。这是一个孤驿无寐的夜晚。陈维崧此番入京是为稻粱谋。虽并未抱有“举头望君门,屈指取公卿”的狂想,然而他的才华还是惊动了以龚鼎孳为代表的“辇下诸公”。尽管如此,这个与当朝格格不入的独行者并未从中有所斩获,北漂数月,一身风尘的陈维崧只得铩羽而归。
“晴髻离离,太行山势如蝌蚪。”此景当为白日所见,否则夜宿临洺,怎见得离离晴髻?将山峰比作发髻,非为陈维崧独创。豪放之宗辛弃疾在其《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一词中率先使用了这个新奇的比喻:“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离离”为多有貌,与“离离原上草”是同一个意思。只看“晴髻离离”四字,迦陵似乎有克隆之嫌。然而稼轩且莫得意,那随之而起的“太行山势如蝌蚪”端的是后来居上。“山势如蝌蚪”,真一绝妙比方。距离感,动态感,清新到不能更为清新,生动到不能更为生动。
“稗花盈亩,一寸霜皮厚。”这才是眼前之景。昼夜对照,我们可以看出作者情绪的变化。白日的雄视豪兴夜来却化为低茫悲凉。稗花是一种杂草所开的花,霜皮是言月光下的稗花皑皑如霜。“稗花盈亩”足见此地久废耕穑,“一寸霜皮厚”则道出了作者心底的迷失与荒凉。这句大有诗经《黍离》之意,“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赵魏燕韩,历历堪回首。”只用了九个字,便已千秋尽收。追想古代,此地亦有楼台连宇,此地亦有歌笑喧天,此地亦有弯弓跃马,此地亦有龙争虎斗。一切是那么鲜活如生,一切又是那么沧桑遥远。
“悲风吼,临洺驿口,黄叶中原走。”悲风的吼叫是对词人吊古的无情回响。悲风是无情的,历史也是无情的。临洺驿口,曾经书写过多少逐鹿中原的铁血传奇,明清之争自也囊括在内。二十余载过去了,故国沦亡的哀思仍难平复,中原大地依然动荡不安,天下才士更是不免飘零如我。“黄叶中原走”,词人胸中的愤懑是滔滔滚滚,不可收拾。一个王国兴起了,一个王国沉落了。是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此词为陈维崧最具影响力的代表作之一。笔者曾见过一些关于此词的赏析,因其精短,因其雄浑,因其强悍,总感到赏析起来不是不得要领,便是失却了神采。笔者也是凡夫俗子一个,以有限的寸目,怎能窥破英雄怀抱?然则,莫非这词果不可评,亦不能评?此话未免太无志气。最后,还是借用晚清词学大师陈廷焯之口来作个总评吧:“其年诸短调,波澜壮阔,气象万千,是何神勇。如《点绛唇》云:‘悲风吼,临洺驿口,黄叶中原走。’”
慷慨思燕赵,还过豫让桥
秋色冷并刀,一派酸风卷怒涛。并马三河年少客,粗豪,皂栎林中醉射雕。
残酒忆荆高,燕赵悲歌事未消。忆昨车声寒易水,今朝,慷慨还过豫让桥。
——《南乡子·邢州道上作》
与上篇《点绛唇·夜宿临洺驿》一样,此阕亦作于康熙七年(1668)秋。迦陵北上京华失意,遂作汴、洛之游。邢州在今河北省邢台市。战国时,邢台为晋国权臣赵襄子的封地。“赵氏孤儿”故事中惊心动魄的高潮——“程婴藏孤”便发生在邢台城西北的一个小村庄。
“秋色冷并刀”,“并”字念bīng,而非bìng,与“冰”字刚好谐音。并刀为山西太原出产的刀具,以锋利而扬名。太原古称并州,是有并刀之谓。北宋周邦彦在《少年游》一词中便曾写道:“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在心旌摇荡的周郎眼中,一个平淡无奇的切橙子的举措竟能够美妙如此。写并刀,写吴盐,写新橙,统统都成了对于“纤手”的陪衬。而这里的并刀,不过是一把尺来长的水果刀罢了。精巧玲珑、温情似水,倒没辜负那双柔夷纤手。
而在南宋词人姜夔的自度曲《长亭怨慢》里,却出现了如下的句子:“算空有并刀,难剪离愁千缕。”句中的并刀由水果刀换成了剪刀。跟周邦彦相比,姜夔一样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空有并刀”,这绝对不是在质疑并刀的质量。离愁是什么?是一氧化碳还是二氧化碳?它像空气一般无所不在又无法触摸。你想剪除离愁,光有并刀又有何用?这离愁,虚空中虽能一切两断,现实中却是毫发无损。妙思隽语,亏他怎么想来!
再看一例吧,明末陈子龙的《渡易水》一诗:“并刀昨夜匣中鸣,燕赵悲歌最不平。”此处的并刀既不是水果刀,亦不是剪刀,而是快意恩仇的大刀。并刀鸣于匣中,足见其请战之切、刀性之烈。那么本篇中的“并刀”又是何指呢?也许强要分其为水果刀、剪刀抑或大刀则不免画蛇添足了。“秋色冷并刀”,作者单言寒光凛凛的并刀有似秋之着色。然而拙见以为,迦陵词中的并刀应与陈子龙诗里的并刀同义。锋芒隐伏,富有喻示。
秋色冷于并刀,那么秋风又当如何?“一派酸风卷怒涛!”酸风出自唐朝李贺的《金铜仙人辞汉歌》“东关酸风射眸子”。秋风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摹物精准,一个“酸”字不容他替。
“并马三河年少客,粗豪,皂栎林中醉射雕。”“三河年少客”是指河东、河内、河南三地的少年侠客。他们骑术精绝、雄姿英发,令人想起曹子建的《白马篇》:“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然而子建到底是个清华贵逸的王爷,那三河年少客可并不宜于“白马金羁”的藻饰。“粗豪”,陈维崧以欣赏不已的目光直面其本色。“皂栎林中醉射雕”,这是对于“粗豪”的进一步说明。皂栎林中,乘醉射雕,真个粗出了况味,豪出了劲道。
陈维崧出生于吴门鼎族,如若不遇社稷倾圮、家庭变故,很可能将老死江南锦绣之乡,他眼中的风景,大概就跳不出《桃花扇》中所谓“寻思描黛,指点吹箫”的柔腻范畴。然而他竟毫无偏差地遇上了这大乱之世,描黛吹箫从此戛然中止。难剪离愁的并刀剪起华丽缘来倒是得心应手,毫不含糊。
顺治三年(1646),随着新朝的一旨令下,前明的士子均被革除功名。当然陈维崧不过是一诸生(一个无足道的秀才),可那却是他对于前朝的珍贵记忆与感念啊。中秀才那年他才十六,明亡更值双十年华。可以说,如果明朝不亡,凭他的家世与才气,他的前途真是不可限量。其祖父陈于廷为东林之秀,曾与阉党魏忠贤针锋相抗。父亲陈贞慧也是以节义见称的一代名士,明末因与吴应箕、顾杲等人起草《留都防乱檄》,声讨魏党余孽阮大铖而身陷大狱。明亡,贞慧隐居家乡的一座小楼上,不仕而终。清军攻伐江南,阳羡一带反抗甚剧、血洒荆溪。陈维崧既受其祖父与父亲影响,又有感于同乡英烈的壮举,当然不屑于在清朝统治者手中讨生活。
可是没办法,有时候,生存真是人类的天敌。在祖父与父亲相继过世后,家道一落千丈,陈维崧得挑起养家糊口的重担。作为一个文人,取得功名是他谋生的必要手段。可是清初的科举考试对于汉族文士却极其严酷,顺治十四年(1657)的科场案以及顺治十八年(1661)的奏销案便是清政府压制汉族知识分子的辣手之作。陈维崧原本对于出仕新朝就十分勉强,再加上久困场屋,愈考愈穷,愈穷愈考。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了结呢?为了寻找一条“捷径”,他只得硬着头皮上京城走动了。“弹剑奏歌作苦声,曳裙王门不称情。”这条“捷径”实为畏途。他那个憋屈劲儿呀,窝了一肚子火空手而归,归途中虽以旅游遣闷,却哪还有什么游山玩水的兴致?
可这并马而来的“三河年少客”却分明提起了他的兴致。这般的人物,这样的景象,是在小杜青衫的江南绝难一见的。而这般的人物,这样的景象,与陈维崧此时的心境真可谓不谋而合。
“残酒忆荆高,燕赵悲歌事未消。”看来豪饮非但是少年们的特权,人到中年的陈维崧仍留有宿醉。荆高之名真如雷霆贯耳,而燕赵悲歌更是气贯长虹。荆高是荆轲与高渐离的合称,两人皆为战国时期燕国的刺客,义气相得,交称莫逆。
荆轲的故事人尽皆知,匕首入秦,功亏一篑。这里就多说几句高渐离吧。高渐离是荆轲到燕国后认识的一个铁哥们儿,他有个特长,那就是“善击筑”(筑者,古代的一种演奏乐器。形似琴,有十三弦。演奏者左手按弦一端,右手执竹尺击弦),荆轲闻其筑必歌而和之。荆轲刺秦失败后,高渐离成了秦国的通缉要犯,他只得隐姓埋名,扮成酒保去给人打杂。酒店里常有击筑表演,高渐离基于对击筑的天生热爱,不时会发表一些独具慧眼的点评。这打杂的音乐素养这么出类拔萃,很快就成了当地的一大奇闻。他的身份由此暴露并为始皇所知。始皇与荆卿趣尚一同,也爱击筑,并且对高渐离这个行内巨星十分感冒,然而他又担心高渐离会对其不利,就采用了“胡萝卜与大棒”相结合的政策,先是惺惺作态地对高渐离宣布免于刑事处罚,继而又“矐其目”,将其眼睛活活熏瞎。这样一来,始皇以为自己是安全到家了,遂命高渐离击筑。高渐离在筑中藏了一枚铅弹,在接近始皇时举筑怒撞。唉,到底是个两眼漆黑的盲人啊,这秦始皇也真是命大,高渐离举筑不中,步荆卿之后勇迈赴死。
“忆昨车声寒易水”,易水送别,是古往今来最令人心碎的高歌,是中华五千年的历史中最壮烈伟丽的告别。让我们重温一下《史记·刺客列传》里的经典情节吧:
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必死之心,浩然之气,打动了一代又一代的诗人词客。东晋的陶渊明写下了他的《咏荆轲》:
招集百夫良,岁暮得荆卿。
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
素骥鸣广陌,慷慨送我行。
雄发指危冠,猛气充长缨。
饮饯易水上,四座列群英。
渐离击悲筑,宋意唱高声。
萧萧哀风逝,淡淡寒波生。
商音更流涕,羽奏壮士惊。
心知去不归,且有后世名。
登车何时顾,飞盖入秦庭。
凌厉越万里,逶迤过千城。
图穷事自至,豪主正怔营。
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
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
唐朝的骆宾王写出了他的《于易水送人一绝》:
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
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
南宋的辛弃疾则赋有一阕《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
时至清代,陈维崧又唱出了“忆昨车声寒易水”。他选取的是一个车声辚辚、生龙活虎的场景。谁说这已成昨日呢?听,那寒水之上有车轮经过,响若雷霆,惊天动地。
“今朝,慷慨还过豫让桥。”为了与“三河年少客”对应,作者已经说到荆高两位侠客,此时,第三名侠客也揭开了他的面纱。他便是春秋末期的晋人豫让。豫让为晋国大夫智伯的家臣,智伯对其极为器重,以国士视之。赵襄子联合韩魏将智伯诛灭后,豫让说了这么一段话:“嗟乎!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今智伯知我,我必为报仇而死,以报智伯,则吾魂魄不愧矣。”
然后他便开始了他的复仇行动。先是扮成太监到赵襄子的宫中去涂刷厕所,赵襄子察觉后怜其忠义,将其放过。他又用漆涂抹全身,皮肤一块块地烂掉,像是得了癞病。并且吞炭为哑,以至于他的太太都不能认出是他。经过这么一番折腾死人的大整容后,豫让隐伏在了邢台北面一座名唤“赤桥”的桥底,想趁赵襄子出行时行刺。然而襄子虽来,其马受惊在前,豫让又一次失手。赵襄子让豫让自行了断。《史记·刺客列传》以质朴利落、直见性命的笔墨记录了豫让从容就死的风采:“豫让曰:‘臣闻明主不掩人之美,而忠臣有死名之义。前君已宽赦臣,天下莫不称君之贤。今日之事,臣固伏诛,然愿请君之衣而击之,焉以致报仇之意,则虽死不恨。’于是襄子大义之,乃使使持衣与豫让。豫让拔剑三跃而击之,曰:‘吾可以下报智伯矣!’遂伏剑自杀。”
据《战国策》记载,赵襄子的衣裳经豫让剑刺后,血流不止,非常恐怖。襄子也因此吓得掉车速遁,并且很快一命呜呼了。这个传说,反映了人们对豫让的同情与钦服。当陈维崧踏上豫让桥时,他的心里肯定也是感慨百端。那“皂栎林中醉射雕”的三河少年中可会成就当代的荆高与豫让?有人刺秦,有人刺赵,又何患无人刺清?
十年后,词人被举荐进京应博学鸿词科。途经江苏淮阴时写下了一首《鹧鸪天》:
袁浦西风响乱滩,楚州纤月卧微澜。今宵新惹双星怨,此地原嗟一饭难。
车历碌,轴斑斓,故园回首好溪山。赤车应诏浑闲事,赢得征尘涴旅颜。
赤车为古代显贵者所乘的红色的车。当年司马相如离开成都前往长安,曾在成都的升仙桥上题写誓言:“不乘赤车驷马,不过汝下。”而后相如果然凭借奇文异彩而大得汉武帝尊宠,李白有诗感叹:“汉家天子驰驷马,赤车蜀道迎相如。天门九重谒圣人,龙颜一解四海春。”仙乎仙乎的青莲居士,有时竟亦不能免俗,对汉家天子芳心暗许且又浮想联翩,实在天真得可怜,天真得可爱。陈维崧却不作此想。“赤车应诏浑闲事,赢得征尘涴旅颜。”所谓“赤车应诏”,原也不过尔尔。以他的才力,此份殊荣本不逾分。然而关键却在于,他对进京应召博学鸿词科根本就不以为荣,反以为痛。“故园回首好溪山”,他所珍惜的,是他明朝遗民的身份。抛却了这个身份为新朝所用,此为他的白玉之玷,因有“赢得征尘涴旅颜”之叹。
在那一时刻,陈维崧除了想起司马相如昔年的“升仙桥”,不知可否想到他曾经过的“豫让桥”?在那一时刻,他的胸中还有当日的慷慨壮气否?燕赵悲歌,岁月多磨。英雄何在,思之泪落。
月黑沙黄时,爱君击狐兔
寒山几堵,风低削碎中原路。秋空一碧无今古。醉袒貂裘,略记寻呼处。
男儿身手和谁赌?老来猛气还轩举。人间多少闲狐兔?月黑沙黄,此际偏思汝。
——《醉落魄·咏鹰》
《醉落魄》,初名《一斛珠》,源自一个古代的故事,关于唐玄宗的过气宠妃江采苹。江采苹雅称梅妃,在杨贵妃之前是唐玄宗身边的第一红人。然而杨妃一出,梅妃失色,从此居于冷宫,青春寂寞。某一次,唐玄宗心血来潮地想起旧好,便瞒着杨妃派人给梅妃送去了一斛珍珠,偷偷摸摸弄得做贼似的。梅妃辞珠不受,却给明皇回了这么一条短消息:
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
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由《一斛珠》改称《醉落魄》,这味道当然就大不一样了。一个以泪洗面的深宫怨女变成了醉眼迷离的落魄儒士,大概是从北宋词人苏东坡起始。坡公素以旷达闻世,放着《一斛珠》无心料理,偏对《醉落魄》这名字念念不忘。他一共写有四首《醉落魄》,其中《述怀》一词云:
醉醒醒醉,凭君会取这滋味。浓斟琥珀香浮蚁,一到愁肠,别有阳春意。
须将幕席为天地,歌前起舞花前睡。从他落魄陶陶里,犹胜醒醒,惹得闲憔悴。
“醉醒醒醉”“落魄陶陶”,这或许就是东坡命意之所在。就笔者的个人感觉,很不喜欢这样的词,觉得这是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落魄,是烂醉如泥,空洞无物。
其实坡公又何至于此呢?他再不得志,身上到底披了一袭盛世华衣,可为之遮风挡雨,由他文酒风流。而陈维崧,这个明末的乌衣公子,清初的失志词客,数奇命蹇,情怀愤激,“醉落魄”三字用在他的身上那是绝对错不了。但他的这首《咏鹰》词,盛气凌人,何尝见得萧索落魄之态?用陈廷焯的话说,这是一首“声色俱厉”之作。
“寒山几堵,风低削碎中原路。”通常情况下,“山”的量词是为“座”,而“堵”呢,是墙的量词。那么,难道是词人故要寻异出奇,抑或押韵之需,故意将“座”写作了“堵”?细加揣思,却不是这么回事。“座”字显得正大庄严,而“堵”字则透出冷硬抑塞。“寒山几堵”,寒山给予词人的观感不是正大庄严而是冷硬抑塞,一如那个铜墙铁壁的现实世界。“风低削碎中原路”,这“削碎”一词真是老辣狠准、杀气腾腾。风是居心不良的,因此风才低头劲扫,如锋刀般将一地的草木削得碎屑纷飞。以“中原路”概指大地,历史的苍厚感顿时扑面而来。
“秋空一碧无今古。醉袒貂裘,略记寻呼处。”词人深谙张弛之道。在铺陈了一种紧张窒闷的气氛后,词弦忽地一松。这时的词人已登上了崎岖的寒山,独爱碧空清湛,新如开天辟地,将今愁古恨荡然尽洗。如此碧空,真是天然一幅阔大宣纸,无穷思、不尽感,都只待我淋漓写来。词人的心境由此豁然明达。他醉袒貂裘,向空中吹哨呼鹰,意欲尽享狩猎之乐。“醉袒貂裘”绘出英迈之姿,可是比起东坡的“酒酣胸胆尚开张”一句,则似乎犹在皮相。然而下面的两句却是皮肤下流淌的热血了——“男儿身手和谁赌?老来猛气还轩举。”
“男儿身手和谁赌?”一种与生俱来、逐年加深的孤独再次侵入了词人的身心。《清史稿·陈维崧传》称其“天才绝艳……比长,侍父侧,每名流宴集,援笔作序记,千言立就,瑰玮无比,皆折行辈与交”。可知他是个天分绝高之人,在少年时代便已技惊四座,令名流“折行辈与交”(放下身架与之结忘年交)。
然而正如其弟陈宗石在为《湖海楼词》所作的序言中所说:“伯兄之词富矣,伯兄之遇穷矣。”熬到年过半百了,陈维崧才应博学鸿词试,授翰林院检讨(一个从七品的史官,捣腾故纸堆而已),比起“游说万乘苦不早”的李太白,其晚遇更在十年以上。更何况,“千金散尽还复来”的太白可以在一种较为超达的心境下等待明主俊赏,陈迦陵作为一个富贵云散的前明遗少,“百结千丝穿已破,磨尽炎风腊雪”(陈维崧词《贺新郎》),其心灵与钱袋都已破产,他是没有心情去邀得清帝一顾的。家在哪里?国在哪里?天之生我,其意若何?这些问题一定时常盘绕在陈维崧的心中。
“男儿身手和谁赌?”“赌”字性情极真。太白诗:“赌胜马蹄下,由来轻七尺。”晏殊词:“家住西秦,赌博艺随身。”极度的自负还兼极端的飞扬。但一声“和谁赌”的喝问却让飞扬的自负从九天之上坠入冰窟之下。我何尝不想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呢?我也确有这个胸胆。恨只恨,空有一番好身手却无从施展。这种不自由、不得志,在法国诗人波德莱尔的《信天翁》里曾有深刻的反映:“诗人啊,和这云中王子一般,惯于迎着风暴翱翔,笑傲弓箭;但流放在地面上一片嘲骂之间,垂天之翼却拖累得它步履维艰。”
从某种意义上说来,现实生活很像一个脾气古怪、唯我独尊的女巫。对于精通世故、顺遂其意者倒是相当宽厚,可对于特立独行、才高志远的人们,却往往面目狰狞甚至无法忍受。无声无息间,时光流逝了,志难酬,鬓先秋。忆往思来,我会幡然悔悟吗?我会放弃自我吗?我会随波逐流吗?我会心如枯石吗?都不,决不。我还没有被现实击垮,我的脊骨仍挺立如松,我的目光仍灼然如炬。“老来猛气还轩举”,这是在矛盾与迷茫之后对于自我最好的肯定与赞美。少年人如乳虎啸谷,猛气冲天常自有之,不足为奇。难得的是当一个人由中年步入老年时,从那么多的耻辱与坎坷中一路行来,还能留得这么一股百无禁忌、轩昂清新的猛气。
词名“咏鹰”,妙在从头到尾都不见鹰的一根羽毛。前面虽有“略记寻呼处”,鹰之形迹险些就要闪脱出来。可是“略记”只说了词人大致记得呼鹰的地点,至于鹰在何处,并不肯道出。而结尾的“人间多少闲狐兔?月黑沙黄,此际偏思汝”一句,更是天马行空凭尔想去。“人间狐兔”借指腌臜小人,“闲”字形容得极透,在鹰之眼中,狐兔之属实不足道。“月黑沙黄”,正是狐兔出没之时,是鹰大展身手之际。作者恨不能身化雄鹰,与遍地狐兔一争短长。说“一争短长”还是太抬举狐朋兔辈了一些,虚弱的狐兔怎能挡住雄鹰凌厉的攻势呢?倘若人间之事亦可如此解决,那真是大快人心了。可惜迦陵虽有雄鹰之气,到底不能借得雄鹰之翼。既然在现实世界里不得高飞,何不以手中笔墨开创一番事业?“向词坛直夺将军鼓”,此为清人曹寅(曹雪芹的祖父)挽悼迦陵之词。诚哉此言,不愧迦陵之同代知音。
耿耿秋情动,浮云一笑中
耿耿秋情欲动,早喷入、霜桥笛孔。快倚西风作三弄。短狐悲,瘦猿愁,啼破冢。
碧落银盘冻,照不了、秦关楚陇。无数蛩吟古砖缝。料今宵,靠屏风,无好梦。
——《夜游宫·秋怀》其一
秋气横排万马,尽屯在、长城墙下。每到三更素商泻。湿龙楼,晕鸳机,迷爵瓦。
谁复怜卿者?酒醒后、槌床悲诧。使气筵前舞甘蔗。我思兮,古之人,桓子野。
——《夜游宫·秋怀》其二
箭与饥鸱竞快,侧秋脑、角鹰愁态。骏马妖姬秣燕代。笑吴儿,困雕虫,矜细欬。
龌龊谁能耐?总一笑、浮云睚眦。独去为佣学无赖。圯桥边,有猿公,期我在。
——《夜游宫·秋怀》其三
一派明云荐爽,秋不住、碧空中响。如此江山徒莽苍。伯符耶?寄奴耶?嗟已往。
十载羞厮养,孤负煞、长头大颡。思与骑奴游上党。趁秋晴,蹠莲花,西岳掌。
——《夜游宫·秋怀》其四
清人田同之的《西圃词说》中有这么一段话:“词之为体如美人,而诗则壮士也。如春华,而诗则秋实也。如夭桃繁杏,而诗则劲松贞柏也……然词中亦有壮士,苏、辛也。亦有秋实,黄(黄庭坚)、陆(陆游)也。亦有劲松贞柏,岳鹏举、文文山也。选词者兼收并采,斯为大观。若专尚柔媚,岂劲松贞柏,反不如夭桃繁杏乎?”
将苏、辛同列词中壮士,当然恰当至极。但以笔者之见,似乎还可以分得更细些,譬如,将坡公称为词中达士,将稼轩称为词中烈士,不知读者诸君以为然否?
这段话同时也向我们透露了一种气息,豪放一派在清人的心中是大幅“升值”了,且一度胜过了“专尚柔媚”的婉约词风的魅惑。有一个现象正好与之对应,那就是在清初词坛,稼轩风的回归与蔚然兴起。而陈维崧,便是其中成就最大的一个身体力行者。
陈廷焯的《白雨斋词话》,多处提及迦陵,足见作者钟爱之至。亦多次将迦陵与苏、辛对比(比得最多的当然还是辛弃疾),足见作者感慨之深。且摘录几段吧:
迦陵词气魄绝大,骨力绝遒,填词之富,古今无两。只是一发无余,不及稼轩之浑厚沉郁。迦陵词沉雄俊爽,论其气魄,古今无敌手。若能加以浑厚沉郁,便可突破苏、辛,独步千古。惜哉。
迦陵词不患不能沉,患在不能郁。不郁则不深,不深则不厚。发扬蹈厉,而无余蕴,究属粗才。
苏辛词,后人不能摹仿。南渡词人,沿稼轩之后,惯作壮语,然皆非稼轩真面目。迦陵力量,不减稼轩,而卒不能步武者,本原未厚也。
大体说来,还是“积极向上”之评,然而“究属粗才”一语,却看得笔者大不甘心。好在再看下文,又不觉解颐:“陈迦陵兕吼熊啼,悍然不顾,虽非正声,不得谓非豪杰士。”
此话令人叫绝。陈廷焯承认陈迦陵是豪杰之士,尽管有款有型,他的形象并不符合“高大全”标准。然而这“高大全”的标准又岂能将迦陵拘束?陈迦陵,异人也,词中之西楚霸王也。他的词横冲直撞,不拘一格,有着极强烈的反传统倾向。在人们印象中,词是一种含蓄幽曲的文体,即使豪放,也要有儒雅本色,也得受常理制约。可这陈迦陵却一把撕破了这层若隐若现、和谐唯美的面纱。他兕吼熊啼,狼奔虎踔,蹈扬湖海,雷厉风行。在恂恂君子们看来,这根本就是一个纵情放意、无法无天的莽汉嘛。这样的词风哪里是在步武雄深雅健的辛稼轩?
迦陵论词有极精到的剖析:“辛柳门庭别,温韦格调殊。”辛弃疾与柳永在不同门庭下各有怀抱,温庭筠与韦庄在同类格调里竞巧争奇。将迦陵与稼轩并提(两人的力量与气魄着实相持不下),这固然是迦陵的光荣,却不是他的高攀。稼轩是独一无二的,但迦陵,难道就不是独一无二?说陈迦陵步武稼轩,这非但误解了迦陵,亦且看轻了迦陵。稼轩是骄傲的,迦陵也有迦陵的骄傲。那么,会有人喜欢迦陵的词风吗,那种雨雪中的烧炙,尖刀上的舞蹈?绕了个大弯子,还回到词的本身。
这组《夜游宫·秋怀》共由四首词组成。笔者试着将这四首词冠以不同的小题,只不过大致分分而已,其实它们在“秋怀”下已有了归宿,可为了更加醒目起见,笔者也就不避蛇足之讥了。
第一首《秋情》:
“耿耿秋情欲动。”耿耿者,是“耿耿于怀”中的耿耿。肠结肝摧,提不得,放不下。然而如此耿耿不乐却是为何呢?秋情也。宋玉在《九辩》中说:“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秦观《满庭芳》有言:“碧水惊秋,黄云凝暮,败叶零落空阶。”大凡文人学士,最怕与秋照面。与秋照面,则免不了情伤意乱、魂飞魄离。
陈迦陵,也是悲秋文士中的一员。然而与宋秦同座,便有白面书生与绿林英豪之别了。“早喷入、霜桥笛孔。”一个“早”字说得秋情之深,积怨之重。迦陵的秋情,不在摇落变衰的草木间,不在碧水黄云的暮意中,也不在空阶败叶的哀鸣里。“喷入霜桥笛孔”,此为陈迦陵贮藏秋情之处。约略瞧去,霜桥与笛孔似乎有些不谐。桥洞大,笛孔小,可却莫要轻视了这小小的笛孔,音出笛孔,感染力奇强——“隐隐舵楼歌吹响,月下六军搔首。”(迦陵词《贺新郎·赠苏昆生》),他的这支铁笛呵,不学喁喁唼唼的小儿女腔调,而是与霜桥一般厚实凝重。
“快倚西风作三弄。短狐悲,瘦猿愁,啼破冢。”“三弄”是古曲《梅花三弄》的简称。按理,演奏这样一支芳菲彻骨的曲子用不着那样大的力道。然而词人不是说了吗?要“快倚西风”,要令“短狐悲”,要使“瘦猿愁”,更要叫破荒冢。西风是强劲的,幽缓的《梅花三弄》也将随之加急节拍。狐猿是悲愁的,清淡的《梅花三弄》也将随之震荡起伏。
可以想见,经词人这样一吹,《梅花三弄》必是越吹越痛,越吹越凉。“碧落银盘冻,照不了、秦关楚陇。”连碧空中的月亮也似乎受不了这样凄厉的音乐,愁惨的清光冻结成了一个大而无神的银盘。天上人间,只剩下了白茫茫的一片。曾经不可一世、虎虎生风的“秦关楚陇”成了瞻望弗及的历史。而历史,没有什么能比历史离我们更远,没人可以将之唤回,没人可以使之复活。
“无数蛩吟古砖缝。”蛩,蟋蟀的别称。“就是那一只蟋蟀,在《豳风·七月》里唱过,在《唐风·蟋蟀》里唱过,在《古诗十九首》里唱过……”当然,它也在陈维崧的词中唱过。“就是那一只蟋蟀,在深山的驿道边唱过,在长城的烽台上唱过,在旅馆的天井中唱过……”在古砖缝里,它又唱了些什么?虽然历史不能复活,可那些吟于古砖缝隙的蟋蟀,它们多像是来自遥远时空的灵魂,与我这个生不逢时、挣扎于今昔夹缝的落魄之人相唱相应。这样一个秋夜何时是了啊?今晚是铁定睡不着了。“料今宵,靠屏风,无好梦。”末句过于直白。换作他人,“无好梦”其实可以表达得更为曲折,更为深微。譬如南唐中主的:“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再如南唐后主的:“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然而这种直白也正是陈迦陵的特色,爱之者谓其长,薄之者谓其短。虽说众口难调,知音识曲者岂肯默然无赏?
第二首《秋气》:
“秋气横排万马,尽屯在、长城墙下。”迦陵作词,有一项独家绝技。不用蓄势待发,仗着一副天生我才的响喉咙,先声夺人、雷轰炮打。秋气如万马横排,这气势,确非陈迦陵莫属。“尽屯在、长城墙下。”这倒像煞了行军布阵,以万马来屯长城,真何其雄壮!
“每到三更素商泻。”秋气先发而秋声紧随。“泻”者,是一泻千里不罢不休。尤其夜半三更,是人最脆弱,也最畏怯的时候。这时寒烈的素商便吹响进攻的号角了。“湿龙楼,晕鸳机,迷爵瓦。”龙楼为帝王的居所,“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但它居然在秋气的袭击下湿出了一身冷汗。“鸳机”即锦机,“几家缘锦字,含泪坐鸳机”。一个垂首独坐、无心织锦的思妇,本已凄凉难耐,再加上这秋气扑来,怎不魂惊魄乱?“爵瓦”是名公巨卿的镇宅之物,只因秋气攻掠,这些玉片金瓦如落叶般簌簌颠摇了起来。“湿”“晕”“迷”,三个动词用得极妥,将那种大失所措、全无主张的情态写得一针见血。甚矣哉,秋气也!无论帝王卿相还是思妇游子,尊贵也罢,平凡也罢,强大也罢,孤单也罢,都不能摆脱对秋的恐惧。如此看来,所谓秋者,岂不是一个专事破坏的恶魔?
这就怪了,秋气这般暴戾,词人还爱它作甚?秋气的凌虐、命运的摧磨,他还没有受够吗?这不,“酒醒后、槌床悲诧。”我们的古人腼腆而又有些呆气,人与人的交往向以平淡如水、敬而远之见长。可是有些时候,古人也挺有人情味的,对特别喜欢的人,他们跟我们现代人一样来电,他们会称对方为“卿”,从而有了“卿卿我我”一词,用了几千年仍温芳如新。呼秋为卿,词人对秋自有一份特别的感情,就像杜甫对李白说过的一样:“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哪怕全世界都已对你深恶痛绝,我对你的喜爱却决不改变。这就怪了,秋气这般暴戾,词人还爱它作甚?他既不是钢筋铁骨,他也不是时光战士,秋气的凌虐、命运的摧磨,他还没有受够吗?这不,“酒醒后、槌床悲诧”。大醉醒来后,又牵动了身世之感不是?《西厢记》里的张君瑞头一遭见到他那“整整齐齐、袅袅婷婷”的小姐莺莺后,“少可有一万声长吁短叹,五千遍捣枕捶床”。捶床真是最莫奈何的心声。是呀,如此之秋,害我不浅。但我何以又悲又爱呢?词人自己也诧异起来。
“使气筵前舞甘蔗。”酒醒之后,想必是对着一桌残筵了。然而筵虽残,气更盛。词人索性拿了根甘蔗舞弄起来。不是舞刀弄剑却舞甘蔗,他难道疯魔了不成?可是明眼人一看即知,他没有疯魔,“使气”并不同于使酒任气。你如果能被这奇异的蔗舞所打动,那么恭喜你,因为你已被诗神的魔棍击了个正着,你才能欣赏出那样一份率性,那样一份张扬,那样一份豪纵。但词人是真的醒了。在舞蔗之时,他的大脑也没闲着。“我思兮,古之人,桓子野。”还记得余怀《桂枝香·和王介甫》一词吗?中有一句:“莫愁艇子桓伊笛,正叶落乌啼时候。”桓子野即桓伊,伊为其名,子野为其小字。桓伊是个军事天才,他在淝水之战中所展露的指挥才能至今仍令人大为称道。同时他还是一个音乐奇才,《梅花三弄》便是他的得意之作。桓子野事事高人一等,怪不得词人思深慕极。“大丈夫当若是!”他既要向他致敬,也要向他看齐。
如此一来,我们不难解释词人“槌床悲诧”的原因了。词人爱秋,爱的是棋逢对手。词人悲秋,悲的是志不得展。听,秋也在呼唤劲敌的出现呢。壮悍如秋者,怎会在龙楼、鸳机以及爵瓦这些不堪一击之物上体验到征服的快乐呢?然而自己终不能如同桓子野一样在沧海横流的乱世中脱颖而出,与命运相抗,同秋气争高。堪惆怅——“秋方欲雨,诗争人瘦;天其未老,声与名藏。”
第三首《秋猎》:
此首是组词中最为明快的一抹亮色。“箭与饥鸱竞快”,起句的节奏感很强。“鸱”,俗称鹞鹰。别瞧它长得不咋样,歪瓜裂枣的尽够唬人一跳,然而在鸟类中,它却生猛非常,有似兽中狮虎。鹞鹰是不吃素的,这不,词人出猎,它也跟着忙活起来。它忙活,并不是忙于做词人的小跟班,而是忙于跟词人抢夺猎物。词人扬手发箭,箭速正应了话本小说中老套得不能再老套的那句话——“说时迟,那时快”,饥肠辘辘的鹞鹰那个急呀,是铆足了劲儿跟利箭展开百米赛跑。结果呢?鹞鹰还是落后一步。“侧秋脑,角鹰愁态”,鹞鹰气急败坏、灰不溜秋地眼瞧着利箭叼走了自己所垂涎的猎物,其失意之状真令人忍俊不禁。郑板桥一向难得糊涂,陈维崧此时却是难得诙谐了。
“骏马妖姬秣燕代。”骏马妖姬,也不知是词人的狩猎之伴呢,还是仅为词人的目之所睹,两两各不相干?不过就凭此词的创作年代,跟前面的《点绛唇·夜宿临洺驿》以及《南乡子·邢州道上》差不多为同时之作,词人是落魄到底了,骏马也许还能侥幸借得一匹,妖姬则是请她不起了。因此,“骏马妖姬秣燕代”,毋宁说是词人出猎时道路以目的一景。
位居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曾经说过:“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此话不假。“并马三河年少客,粗豪,皂栎林中醉射雕。”词人眼见为实,也有这个发言权,然而那“感慨悲歌之士”是男儿的特指,燕姬赵女又是何样的面目呢?《古诗十九首》唱道:“燕赵有佳人,美者颜如玉。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如此看来,这燕赵之地风水大好,不仅有感慨悲歌的壮士,也有赏心悦目的红颜。可是就词人之所见,却不是罗裳清曲的佳人,而是纵马飞驰的妖姬。
稍稍作些说明吧。“燕代”是战国时的燕﹑代二国,而“燕赵”则指燕、赵二国。“燕代”与“燕赵”的范围虽不尽相同,但大体上,皆在今河北、山西一带。笔者由“燕代”而联想到“燕赵”,没有将词人的意思曲解得太远吧?这“妖姬”一词是着实好。“妖”不在容,却在其气。与纤指抚弦的闺中佳人相比,妖姬有一种敢作敢为的气概,有一种争强好胜的活力。还有什么能比年轻、奔放、有个性更令人羡慕呢?“妖”者,艳也,耀人眼目也。用我们当今的话说来,生命就应当炫出异彩,与众不同。
“笑吴儿,困雕虫,矜细欬。”跟热衷于户外健身的燕代妖姬相比,闭门不出的傅粉吴儿就显得太苍白逊色了。“困雕虫,矜细欬。”雕虫薄技,成日价只在修辞缀句上下功夫,连呼吸起来都是小心翼翼的,唯恐世人不懂得自己的情趣是如何高雅精细。“欬”(kài),本意为胃里的气体从口而出并发出声音,这种声音,会令人想起《红楼梦》中的林妹妹:“泪光点点,娇喘微微。”不可否认,林妹妹这份楚楚韵致至今仍大有魔力,却也要看地点,更要因人而异。如若这份韵致落不到“但凡是林妹妹的,便皆成为好”的宝哥哥之目,而被快嘴凤辣子撞了个正着,怕是免不了要吃她一通讥笑:“难道必定装蚊子哼哼就是美人了?”
迦陵与凤辣子一样,对穷工极巧、矫揉造作的作风是看不上眼的。他另有一词《贺新郎·奉赠蘧庵先生》,尤能说明其创作态度:“掷碎琵琶今破面,好香词污汝诸伶手。笑余子,徒雕镂。秦宫汉殿描难就。”迦陵为词,艺高胆大,他要打破徒事藻绘的陈规,要以如椽之笔建造起血肉丰满的秦宫汉殿来!
“龌龊谁能耐?”——“小家子气是最要不得的。”词人由为文之道过渡到为人之道。“龌龊”一般用来形容卑鄙小人,此处却不是这个意思。王国维论辛弃疾词曾说:“幼安之佳处,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气象论,亦有‘横素波、干青云’之概,宁后世龌龊小生所可拟耶?”静安先生句中的“龌龊”与迦陵词中的“龌龊”见解一致,应解作小肚鸡肠。“总一笑、浮云睚眦。”睚眦原意为发怒时瞪眼睛,古书中通常借指极小的仇恨。词人视“睚眦”如浮云过影,可谓着眼巨而气量大。
“独去为佣学无赖。圯桥边,有猿公,期我在。”末两句以跳跃见长,连用了好几个典故。
“独去为佣学无赖”的“为佣”出自《史记·陈涉世家》:“陈涉少时,尝与人佣耕,辍耕之垄上,怅恨久之,曰:‘苟富贵,无相忘。’佣者笑而应曰:‘若为佣耕,何富贵也?’陈涉太息曰:‘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英雄不论出身低,你瞧,当年那个给人做牛做马的陈涉不在日后贵比王侯了吗?
“无赖”见于《史记·高祖本纪》:“高祖奉玉卮,起为太上皇寿,曰:‘始大人常以臣无赖……’”无赖又怎么着?汉高祖刘邦也曾被人以“无赖”视之,连他的亲爹都对之表示认可。
“为佣学无赖”,并非词人真想破罐子破摔,或是有种猎奇的心态,像清代的某某荒唐王爷扮成叫花子到大街上“与民同乐”。与陈涉、高祖相反,陈维崧出身贵逸,“余本王谢儿”,这是他的自叙,然而陈涉与高祖是“人往高处走”,陈维崧却是“水向低处流”。入清后他家道败落、寄食四方,每况愈下,心情愤郁。这种心态,使他对下层人民多有理解。佣保无赖中岂无龙鳞凤羽?置之死地而后生,他的胸中既有怒火烧灼,也有希望燃放。
“圯桥边,有猿公,期我在。”一代名相张良昔为韩国贵族,韩亡后不惜倾家荡产以结交刺客,在博浪沙椎袭秦始皇,事败后潜游下邳(今江苏省睢宁县西北)避祸,于圯桥遇黄石公授以旷世奇书《太公兵法》。这是历史书中的圯桥,然而到了陈维崧的笔下,圯桥边等待有缘人的却不再是黄石公,而是猿公。猿公为谁?敢情是黄石公的兄弟?
说笑归说笑,猿公者,出自《吴越春秋·勾践阴谋外传》。一位剑术精湛的越女在北上赴越王之聘的途中,碰见了一个自称袁公的老大爷。这老大爷颇像是《射雕英雄传》里的周伯通,顽童性重,好奇心浓,当即提出要跟越女比试剑术。于是两人就以竹枝过起招来,光影交错中,《射雕英雄传》换演《卧虎藏龙》了。最后一幕深得电影技法,袁公飞身上树变为了一只白猿。
两段故事的切接甚是有趣,词人用典极为活泛。“有猿公,期我在。”看来比之黄石公授书张良,词人更加渴思猿公赐其剑术。侠气盖过了书卷气。全篇洋溢着一股昂扬的激情、进取的精神,在陈维崧的词作中颇为特别。
第四首《秋游》:
“一派明云荐爽,秋不住、碧空中响。”人未至而先闻笑,起句洒落,勾得游兴不肯安分了。明云送爽,晴空尽扫阴翳。秋声不住,响彻万里霄汉。以我们今人看来,这样的句子是好得很,好得紧了,然而如果回到几百年前,难保不会遭到一顿“不够沉郁”的棒击。唉,沉郁,沉郁,沉郁就是词之最高境界吗?沉郁就是词之万能钥匙吗?我拒绝,我反对。如果这样的表态会被古人目作愚妄浅露,我仍要坚持己见,一意孤行。不喜欢装深沉,不喜欢假含蓄。这或许就是我推崇迦陵之词的一个重要理由吧。直抒胸臆,我行我素,何愚之存,何浅之有?
“如此江山徒莽苍。伯符耶?寄奴耶?嗟已往。”看这段文字,想起了顾随先生评稼轩词《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的一段精彩讲解:“千古骚人志士,定是登高远望不得。登了望了,总不免泄漏消息,光芒四射。不见阮嗣宗(阮籍,字嗣宗)口不臧否人物,一登广武原,便说:‘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陈伯玉(陈子昂,字伯玉)不乐居职,壮年乞归,亦像煞恬退,一登幽州台,便写出‘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况此眼界极高、心肠极热之山东老兵乎哉?”
只将“山东老兵”(顾随先生对辛弃疾的戏称)换为“江南陈髯”(陈维崧的别号),便能道尽迦陵之意。莽苍,极言江山之雄、江山之阔。如此江山是为谁准备?“伯符耶?寄奴耶?”孙策表字伯符,割据江东,为孙权孙仲谋之兄。稼轩词《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其实孙仲谋的基业得益其兄甚多,《三国志》称策“英气杰济,猛锐冠世,览奇取异,志陵中夏”。寄奴则是南朝宋高祖刘裕的小名。寄奴之称能够叫得比宋高祖还要地动山响,依笔者之见,稼轩当记头功。《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是何样写来:“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陈维崧对“寄奴”也是兴味浓厚,其《醉太平·江口醉后作》中有云:“西风流落丹徒,想刘家寄奴。”《念奴娇·游京口竹林寺》又说:“狮子寄奴生长处,一片雄山莽水。”刘裕出身贫寒,曾以贩履、种田、捕鱼等不大光鲜的职业为生,但他智勇过人、自强不息,乱世中生长,乱世中腾飞,成为南朝刘宋帝国的开创者。可叹江山有待而英雄竟死,“嗟已往”,这等江山只能付与庸碌之辈吗?
“十载羞厮养”,因说到伯符、寄奴,很自然地,作者也想到了自己头上。厮养即厮役,供人役使之意。“厮”字,就好像烙在犯人脸上的金印,古来都不得组成好词。试举几例,小厮、这厮、厮养卒。明清交替,时代剧变,众多朱门子弟入清后沦落为奴。与陈维崧同时的赵吉士有一首词《临江仙·感事》,专咏此种现象:“干戈窟里唱思乡。至今厮养卒,半是旧家郎。”
在事实上,陈维崧虽不曾有过“厮养”的经历,然而就他的心灵体验,这些年来马不停蹄地奔波乞食,真是受尽了世人的冷眼。“十载羞厮养!”对于一个自尊心极强、才华禀赋极高的文人,这简直就是毁灭性的打击。屈原《离骚》云:“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陈维崧此处却不提自己的内美,而说是“孤负煞,长头大颡”,纯从外观上为自己叫屈。“长头”指身量魁伟,犹言“大高个”。颡,为额头,“大颡”形容的是额头宽阔。唐代李颀有诗赠别友人:“陈侯立身何坦荡,虬须虎眉仍大颡。腹中贮书一万卷,不肯低头在草莽。”长头大颡,真壮士之容。虽生就这么一副好容貌,却给“孤负煞”,给蹉跎坏了,给委屈死了,给窝火极了。
这一窝火,使得此趟秋游更是势在必行。“思与骑奴游上党。”上党在今山西省东南部,《国策·地名考》注其地名由来:“地极高,与天为党,故曰上党。”游了上党也还不能尽兴,词人还有进一步的远游计划。“趁秋晴,蹠莲花,西岳掌。”趁着秋光晴好,词人从山西一鞭而至陕西,要足践华山西面的莲花峰,还要到华山的东峰去探视巨灵神留下的掌印。据传,山西首阳山与陕西华山原本两山相连,黄河水流到此,被山阻挡。是巨灵神右足力蹬首阳山,左手推动华山,将两山强行推开一条峡谷,黄河水才得以东奔而去。巨灵神的左手印从此留在了华山,成为人们世代瞻仰的“仙掌”。尾句最佳,大跨度,大气势,大意象,皆着落于那六字拨千斤的“蹠莲花,西岳掌”。
花了一周的时间来写这篇长评,至此,可以松口气了。再对照一下词学大师陈廷焯的评味:“其年《夜游宫》(秋怀)四章,字字精悍……正如干将出匣,寒光逼人。”当下爽然若失,自感犹如盲人摸象,始终未能揣出词中真意。请读者诸君原谅我的啰嗦与走调吧。最后,且以迦陵词中的一句道白来结束本文:“吾事毕,拔身去。”
年光易蹉跎,春好却无多
水榭枕官河,朱栏倚粉娥。记早春、栏畔曾过。关着绿纱窗一扇,吹钿笛,是伊么?
无语注横波,裙花信手搓。怅年光、一往蹉跎。卖了杏花挑了菜,春纵好,已无多。
——《唐多令·春暮半塘小泊》
这首《唐多令·春暮半塘小泊》,体现了《湖海楼词》的另一侧面。真正的大家,风格往往是多样化的。他们经历过百味人生,富于感发,才有余力,无论从哪个方向运笔都有着动人心魄的力量。陈维崧也是如此。谁说迦陵只会蛮力冲杀、虎啸猿啼?“须髯浑似戟,时作簪花剧。”迦陵六岁时,便拜了云间派著名词人陈子龙为师。而陈子龙的风格,前人曾作评赏:“陈大樽(子龙号大樽,当真是个热血青年呵,喝酒海量)文高两汉,诗轶三唐,苍劲之气,与节义相符。乃湘真一集(《湘真集》为陈子龙词集),风流婉丽如此。传称河南亮节,作字不胜绮罗,广平铁心,梅赋偏工清艳。吾于大樽益信。”
在迦陵早年,云间派典丽明倩的词风对他影响极深。明亡前的陈迦陵还是个意气横溢、留心声华裙屐的名门公子,倚声顿节,不乏姝媚之作。虽则这些词作后来几乎被他本人“铁面无私”地给删除掉了,却仍有少量流传坊间。这时的陈迦陵,“每逢人诵其逸句,则哕呕不欲听”。(真是我写的词吗?我难受得满心作呕、掩耳不及,简直狼狈得不行。)他是将以前的自己全部否定了。但他否定的,只是当年轻薄为词的无知与肤浅,却不是在否定婉约派词风。《唐多令·春暮半塘小泊》并非迦陵的少作,那是一种经历了风声雨味的婉约,“梦阑时,酒醒后,思量着”,这也许才是婉约之神呢。
“水榭枕官河,朱栏倚粉娥。”首句是无端的艳,就像镜头的推近,由如梦如烟的胧明演变为如刻如镂的清丽。水榭者,临水之楼阁;官河者,人工开凿之运河;朱栏者,朱红之曲栏;粉娥者,粉面之娇娥。水榭以官河为枕,这一个“枕”字,是万千柔情的源头。粉娥斜倚朱栏,一“朱”一“粉”,自是生香本色。南朝乐府《西洲曲》有两句美丽至极的描绘:“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谁知千百年后,那位“垂手明如玉”的人儿又来到了词人的笔下,又来到了弯弯的朱栏。人生代代只相似,美丽的人,美丽的时光,似乎只是重复轮回。“每一个蝴蝶都是从前的一朵花的灵魂,回来寻找它自己。”一个聪明的女子如此解释。
词人亦自恍惚:“记早春、栏畔曾过。关着绿纱窗一扇,吹钿笛,是伊么?”
记得早春时节,我曾从这里经过。那时的水榭,绿纱窗关得严严实实。就是这么一扇小窗,将燕子与花香关在了窗外,将欢悦与悲愁深锁不放。但它的秘密还是藏得不是太好,窗纱上缥缥缈缈地映出了一个吹笛的人影。那日吹笛的,真是你吗?
柳永在《凤栖梧》中唱道:“帘下清歌帘外宴。虽爱新声,不见如花面。”迦陵第一次从伊人窗边走过时,想来也不无憾叹吧?可他的内蕴却比柳词深厚了许多。柳词更多的是对于花容月貌的猜想,此词则注重心灵的契合。伊人的钿笛(钿者,以珠玉宝石等物镶饰)在初听之际便深深打动了词人,虽说在那一时刻,他对她并无具体之印象,只有一片朦胧的欢喜或是怅惘。就像《边城》中的翠翠:“梦中灵魂为一种美妙歌声浮起来,仿佛轻轻的各处飘着,上了白塔,下了菜园,到了船上,又复飞窜过悬崖半腰——去做什么呢?摘虎耳草!”翠翠之梦亦真亦幻。当她酣眠之时,她所悄自恋慕的岳云二老当真在月下为她歌唱呢。心灵的耦合真是最美妙最不可思议的奇迹。
然而“关着绿纱窗一扇”,又不禁要令人想起王国维先生的词句:“闭置小窗真自误。”那关着的绿纱窗,象征着人与人的隔阂,人与世界的隔阂。为什么不打开自己的心灵之窗呢?有时候,我们与春光真的只有一窗之隔。我们常常抱怨不被人了解,但如果,我们事先便将心灵层层设防了,又怎么能够了解别人、了解世界呢?
“无语注横波,裙花信手搓。”伊人看懂了词人无声的询问吗?她亦不说,她亦不答,只将一双潋滟生辉的目光向着词人凝注。“水是眼波横”,这“横波”,与水榭之“水”、官河之“河”实在对应得极妙。然而写出“无语注横波”有何为难?毕竟有前人的经验可资借鉴。倒是写出“裙花信手搓”,细腻已极,是真见功夫了。
古代女子不像今天这样一目了然,“珍重芳姿掩重门”,她们的矜持常令一些粗心大意者束手无策。然而对于心细如发的词人,又怎能轻易瞒过?莫说她们的眉梢眼底暗蕴消息,就连她们的衣着装扮也大有深意呢。“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在小晏的回忆中,小蘋的含情脉脉,是在他俩第一次见面时便通过那件“心”字重叠的罗衣给表露了出来。在少游的眼中,有位女郎“揉蓝衫子杏黄裙,独倚玉阑无语点檀唇”。蓝衫黄裙青春正浓,可她又是那样寂寞无依,倚遍了玉阑仍不见归人。迦陵也有隽语形容心仪女子的衣裳——“簸钱庭院,筑球天气,春草绿裙腰”。而此处,只单写搓裙的动作——“裙花信手搓”,将伊人的局促不安写得芳洁如沁,直搓得读者也不禁心生涟漪。
“怅年光、一往蹉跎。”我们仿佛听得见作者的叹息。为什么我要到这时才见到你,才看到春光的明媚呢?“卖了杏花挑了菜,春纵好,已无多。”明艳绝伦的杏花,曾得丹青高手宋徽宗写词咏她:“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胭脂匀注。”而陆放翁的“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更是我们过目不忘的佳句。
读到此处,心中如有所悟。那日伊人所着,莫非杏花深色轻衣耶?挑菜即挑菜节,古代农历二月初二日,仕女出郊拾菜,士民游观其间,因得此称。贺铸词:“挑菜踏青都过却,杨柳风轻,摆动秋千索。”杏花虽美,可她的花期只有四至五日,挑菜则更不用说,一年一度,有似七夕。“卖了杏花挑了菜”暗示光阴荏苒,春事将了。不知下次再来时,我可会再见到这么美好的你,可会再见到如你一般美好的春光?
际遇无常,身似漂萍。美好的人,美好的时光,终然是重复不得、轮回不了的。坡公在《木兰花令·次欧公西湖韵》中幽咽歌曰:“佳人犹唱醉翁词,四十三年如电抹。”四十三年后,醉翁早已墓木成拱,再过四十三年,佳人也似春光老去。唯有词曲一似青山隐隐、绿水迢迢。当又一载杏花绽蕊,又一年挑菜踏青,谁还会唱起悠扬的古歌,使得年轻的心为之流泪,为之颤动?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三百年前的暮春,词人陈维崧路经半塘,路过伊人,路过春光。三百年后的暮春,我又从同样的地点走过,寻访当年的伊人与春光。“还似梦里闻,年华轻轻流。”这是笔者不登大雅之堂的旧作。兹录于此,以了结此篇读词体悟。
沦落京华久,凭高心欲折
掷帽悲歌发。正倚幌、孤秋独眺,凤城双阙。一片玉河桥下水,宛转玲珑如雪。其上有、秦时明月。我在京华沦落久,恨吴盐、只点离人发。家何在?在天末。
凭高对景心俱折。关情处、燕昭乐毅,一时人物。白雁横天如箭叫,叫尽古今豪杰。都只被、江山磨灭。明到无终山下去,拓弓弦、渴饮黄獐血。长杨赋,竟何益?
——《贺新郎·秋夜呈芝麓先生》(其一)
《贺新郎》词牌,声情激烈,骨韵奇伟,置之豪放派词人的武器库中,有若太阿之剑,“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迦陵对其更是爱之如命。《湖海楼词》所辑《贺新郎》洋洋百余首,若要从中遴选,奇珍异宝只怕挑花了眼睛。然而笔者一则心力不济,二则才力贫乏,不得不把一番雄心缩小了又缩小,且拾掇几首兴趣最浓的来加以吟赏吧。遗珠之憾,更待日闲人暇、余勇可贾时再为补报。今夜先说这首《秋夜呈芝麓先生》。
此词写作的时代,是在康熙七年(1668)的一个秋夜。陈维崧于同年离开了已寄寓近十年的如皋冒家。水绘园人情虽浓,风物虽美,终非久居之地。冒辟疆与迦陵之父陈贞慧一样,明亡后隐居不出,人说坐吃山空,偌大一份家业真也越吃越薄了。垂暮的冒氏非但没能保住水绘园,且落得卖文为生,当然这已是后话。不过据此也能看出,对于故人之子陈维崧,冒公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身为男子,说起来已是“4050”人员,别说养家,连养活自己都大成问题。“拔剑四顾心茫然”,走出水绘园的陈维崧还真是犯愁。他要寻找一个新的落脚点,一个可以依赖的未来。天下之大,难道就找不到一个角落来安放他的未来吗?怀揣郁闷与希冀,他开始了京都之旅。
在京城,他见到了芝麓先生,即时为礼部尚书的龚鼎孳,号芝麓。龚鼎孳与吴伟业、钱谦益并称“江左三大家”,主持骚坛、名高望重,对他这个词坛晚辈不只护惜有加,更对他的才华大为惊赏。芝麓有词为证,其《沁园春·读乌丝集和顾庵阮亭西樵韵》(《乌丝集》为陈维崧词集)云:
髯且无归,纵饮新丰,歌呼拍张。记东都门第,赐书仍在;西州姓字,复壁同藏。万事沧桑,五陵花月,阑入谁家侠少场?相怜处,是君袍未锦,我鬓先霜。
秋城鼓角悲凉,暂握手、他乡胜故乡。况竹林宾从,烟霞接轸;云间伯仲,宛洛蹇裳。暖玉燕姬,酒钱夜数,绾髻风能障绿杨。才人福,定清平丝管,烂醉沉香。
词中的“髯”,即陈髯的简称。《清史稿》说陈维崧“修髯美丰仪,海内称陈髯”。“拍张”的原意为伸展肢体拍打。这第一句是说,无家可归的陈维崧在狂饮之后,啸歌呼叫、手舞足蹈,醉容悲慨。“君袍未锦,我鬓先霜。”是我最喜欢的句子。君才如海,难换一袭锦袍;我肠犹热,怎奈白发催老,于人于己皆体贴入微。“暂握手、他乡胜故乡”亦佳。寻常的笔法写出决不寻常的感动。在生命的低谷,再是心气高傲的人,可有力量来抵抗那一双向你坚定伸来的、不图任何回报的暖手?
“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古人真是幸运的,比较起我们来,他们即使什么也没有,身边却永不会缺乏一个心心相印、可以生死相托的朋友。有这样的朋友真是人生莫大的快慰。而陈维崧此词,亦是剖肝吐胆,要向友人芝麓先生吐露自己的心境。
“掷帽悲歌发。正倚幌、孤秋独眺,凤城双阙。”迦陵词中,屡见帽子戏法。如“席帽聊萧”“垂鞭侧帽”“脱帽欢呼”,一帽风情,尽显世态人心。“掷帽悲歌发。”这一出场便激情纵横,棱角立现。
掷帽在我们今天看来似乎不值为叙,顶多不过是闹个意气罢了,但在古代,若于公共场合掷帽则大为失礼了。《红楼梦》中史湘云的菊花诗:“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不戴帽子坐于人迹萧疏的篱畔已是一种不合群的孤傲,更何况当众掷帽乎?陈维崧的那顶帽子,并没有当众掷出。“正倚幌、孤秋独眺”,可以证明掷帽是在私下里进行的。“儒冠多误身”,何如一掷休。他的胸中压着一盆火,于无人处越烧越烈,越烧越猛。
倚幌就是倚着窗户。“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这是杜甫在安史之乱中所写下的著名诗篇《月夜》,他梦想着能与失散的妻子一同倚窗望月,泪尽欢来。迦陵的心情和老杜一样的凄凉。独眺况当孤秋,“双照泪痕干”于他是没有份的,令他耿耿不平者,是那高耸入云的“凤城双阙”。凤城为京都的美称,传说秦穆公的女儿弄玉以洞箫吹引凤凰降临,秦国的都城便有了凤城之谓。这里作者寂寞独眺的当然不是秦都,而是清都紫禁城。二十四年前,这里曾是明朝的帝都。凤城双阙气象如前,可是对于明代遗民陈维崧,眺首帝都,他的胸中绝无陈思王曹植在《登台赋》中所抒发的那种“美政”豪情:“从明后而嬉游兮,登层台以娱情。见太府之广开兮,观圣德之所营。建高门之嵯峨兮,浮双关乎太清……休矣美矣,惠泽远扬。翼佐我皇家兮,宁彼四方。同天地之矩量兮,齐日月之辉光。永贵尊而无极兮,等年寿于东王。”
鹊巢鸠占,令我无国。陈维崧,只是乱世中一个走投无路的书生。“一片玉河桥下水,宛转玲珑如雪。其上有、秦时明月。”人世混浊而玉河独清。那照见“玲珑如雪”者,竟然是秦时明月!时空与现实的对比异常鲜明,生命的美好与残酷是一对分割不开的矛盾共同体。
“我在京华沦落久,恨吴盐、只点离人发。”虽蒙芝麓先生见赏推举,以词人喑呜叱咤、不甘屈就的个性,在充斥着一双双势利之目的京华也着实混不出个名堂。“恨吴盐,只点离人发。”吴盐即吴地所产之盐,古时以其色洁白而畅销。李白《梁园吟》即言:“吴盐如花皎白雪。”这里是言白发猛长,有如吴盐染就。世道艰险、步步难行,再加上离人心情、思归意绪,几样相为夹击,能不直追芝麓先生的“我鬓先霜”?
人在情绪最为低落之时,对家的需要与依恋是非身在其中者无法确切感知的。就陈维崧来说,多年以来,他一直是个回不了家的天涯浪子。他在晚年时写过一首《一剪梅》:
风打孤鸿浪打鸥。四十扬州,五十苏州,半生习气破除休。少日妆楼,老去僧楼。
故垒萧萧芦荻秋。说甚曹刘,只羡孙刘,专诸巷内且淹留。烽火边愁,风雪羁愁。
以豪侠压制萧瑟,身世悠悠的孤独仍于词末的“烽火边愁,风雪羁愁”中“原形毕露”。此词更将思家之切披露无遗。“家何在?在天末。”纵使天末可至,迟暮青衫,又何颜以归?
因而有了下面的“凭高对景心俱折。关情处、燕昭乐毅,一时人物”。“燕昭”即战国时的燕昭王。昭王即位之后,为实现国家强盛,不惜工本建造了敬贤礼士的黄金台。在他的真诚感召下,“乐毅自魏往、邹衍自齐往、剧辛自赵往,士争趋燕”(《史记·燕召公世家》),四方人才尽归燕王所有。乐毅归燕后,被昭王拜为上将军,出伐齐国,连克七十余城。君明将猛,燕国迎来了一个扬眉吐气的黄金之世。而今京城所在,即为古时燕国故地。词人凭高对景,遥想燕昭乐毅,借以忘却自己困苦不堪的处境,他为之心折,为之牵情。
“白雁横天如箭叫,叫尽古今豪杰。都只被、江山磨灭。”就在这出神之际,横空飞来的白雁忽地惊叫如箭,生生叫断了光荣与梦想。词人的眼睛,顷刻之前还流闪着沉思光芒,此时却暗淡下来,古今豪杰消失得无影无踪。江山形胜,到头来终将磨灭一切英雄人物的丰功伟业。能与江山万古长存的,只有那轮无情无恙的秦时明月。
人生的虚幻与空洞从未如此时此刻向词人展示得那么清澈见底。壮志就这样了无声息地失落了,精力就这样无所事事地磨损了。词人怎能甘心,怎能服气?!“明到无终山下去,拓弓弦、渴饮黄獐血。”无终山在今天津市蓟县以北,春秋时属无终国。是处峰峦雄胜,景物幽美,词人欲到无终山驰马引弓,尽情游猎,此为他发泄志不得遂的一种方式。
至少,这要强于皓首穷经、忍饥煮字的艰辛与窝囊吧。“长杨赋,竟何益?”《长杨赋》为西汉文学家扬雄的代表作,文笔奢丽铺张,极言汉天子狩猎之盛。扬雄在有生之年虽已名重一时,却从心灵深处发出了与其文名毫不相当的自嘲——“雕虫小技,壮夫不为。”为自己的文人身份而深感惭愧与不满,扬雄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半生沦落真可怜,诗赋何曾值一钱。”陈维崧自伤尤甚。
然而《长杨赋》也不是全无益处。康熙十七年(1678),半生沦落的陈维崧由刑部尚书宋德宜举荐,参与博学鸿词御试。试毕,以一等第十名获授翰林院检讨。此时芝麓先生龚鼎孳已去世五年。陈维崧忆及前事,又写下一阕《贺新郎》,痛悼故人高谊。词中有“知己相怜袍未锦。论深情,碧海量还浅”“今日锦袍虽换了,记前言,腹痛将他典。买素纸,向公剪”等语。
“今日锦袍虽换了”,这个翰林院检讨的穷京官,却当得词人大不称心。居住条件的陋劣,南北饮食的差异,官场酬酢的繁冗,以及词人崇尚自由之天性,时时在发生冲突。三年后的五月初七,陈维崧在极度抑郁中溘然病逝,他生前曾向冒辟疆寄书:“纵使辽鹤难归,蜀鹃已化,犹当盼行云以结想,托流水以通辞……”思乡之苦,凝于毫端。可爱的阳羡,美丽的如皋,梦一样的江南,天涯招魂胡不归?
他逝世时,只有同乡小友蒋景祁视疾在侧,迦陵将遗稿悉付景祁。“身世飘零,天涯沦落,知己遂成同调。”年方二十六岁的蒋景祁从这位词坛前辈的身上似乎看到了自己日后的命运。蒋景祁,生于清顺治三年(1646),卒于康熙三十四年(1695),因编著清初的词选巨献《瑶华集》而令天下知名。景祁亦是阳羡派词人的一名重要成员,宋荦《瑶华集序》称其:“笃学嗜书,不屑为章句之业,尤肆心风雅,于《花间》《草堂》盖兼综而务贯之。”在阳羡派词人中,他的词风最似迦陵,个人遭际也极似迦陵。这位陈门弟子亦曾两上京华,亦曾应试博学鸿词科。然而与迦陵不同的是,他两应博鸿均以落选告终。芝麓先生的预祝——“才人福,定清平丝管,烂醉沉香”,此时读来却别有一番苍凉况味。由此可见,康熙盛世,并非随处皆为千秋不世之遇,更多的仍是才人途穷的老话与怪圈。
征棹郎十万,何日归田亩
战舰排江口。正天边、真王拜印,蛟螭蟠钮。征发棹船郎十万,列郡风驰雨骤。叹闾左、骚然鸡狗。里正前团催后保,尽累累、锁系空仓后。捽头去,敢摇手?
稻花恰称霜天秀。有丁男、临歧诀绝,草间病妇。此去三江牵百丈,雪浪排樯夜吼。背耐得、土牛鞭否?好倚后园枫树下,向丛祠、亟倩巫浇酒。神佑我,归田亩。
——《贺新郎·纤夫词》
《湖海楼词》,不仅风格百变,在抒写范畴上更充分展示了作者锐意开创的精神。蒋景祁在《陈检讨词钞序》中说:“读先生之词,以为苏、辛可,以为周、秦可,以为温、韦可,以为左、国、史、汉、唐、宋诸家之文亦可。盖既具什佰众人之才,而又笃志好古,取裁非一体,造就非一诣……”此篇《贺新郎·纤夫词》即为“造就非一诣”的极佳说明。有研究者将此词与杜甫的《三吏》《三别》进行对照,眼力自是不错。以诗歌反映民间疾苦,这是由来已久的优良传统。而在词中开启这样的题材,肩负这样的职责,陈维崧无疑起到了领头羊的作用。其《南乡子·江南杂咏六首》、《金浮图》(为君诉)及《水调歌头》(翠釜一朝裂)等篇,均为心忧苍生、为民喉舌之作,至今犹有词学价值与令人警醒的社会意义。
《纤夫词》,观其名便是一个异常沉重的题材。明末清初,战事纷呈、国无宁日。南明政权的交迭出现,夔东十三家农民军的揭竿而起,郑成功、张煌言的几度北伐,以及三藩之乱的骤然爆发,都令清朝统治者头痛心惊。调集军队平息势若燎原的战火,已成当务之急。本篇便是从这样的情势下写起。其具体之所指,今人或以为与康熙十二年(1673)吴三桂反清有关。吴三桂始在云南反,贵州、湖广、四川等地随即波及。面对四下起火的江山,清军只得分兵出动。古代的远程交通,那是陆地骑马,水上行舟。《纤夫词》写清军在江南一带强行征召纤夫,是为水上行舟之用。
“战舰排江口。正天边、真王拜印,蛟螭蟠钮。”广阔的江面上,庞然战舰一字排开。“真王”语出《史记·淮阴侯列传》:“(韩信)使人言汉王曰:‘齐伪诈多变,反覆之国也。南边楚,不为假王以镇之,其势不定。愿为假王便。’当是时,楚方急围汉王于荥阳,韩信使者至,发书,汉王大怒,骂曰:‘吾困于此,旦暮望若来佐我,乃欲自立为王!’张良、陈平蹑汉王足,因附耳语曰:‘汉方不利,宁能禁信之王乎?不如因而立,善遇之,使自为守。不然,变生。’汉王亦悟,因复骂曰:‘大丈夫定诸侯,即为真王耳,何以假为!’”
这段史料的大意是,刘邦派大将韩信平定了齐地后,韩信便意思些些地有了称王的野心。他试着给刘邦写了封信,托言齐人狡诈,不易制服,为防生变,自己愿用“假王”这个空头名号来辖治齐地。书信寄到之时,刘邦正被楚军困于荥阳,望眼欲穿地等着韩信率兵救援。但韩信却开出了晋封齐王的“天价”交换条件,这不等于趁火打劫吗?想象得出,刘邦的眼里只怕刀子都飞得出来。但在张良、陈平这两个亲信的劝解下,为保大局,一向能屈能伸的刘老革命还是咬牙认宰了。飞刀忍而不发,反倒向韩信飞了个媚眼:“大丈夫摆平诸侯敢作敢为,当个真王也毫不稀奇。过分的谦虚等于虚假,咱们就别假惺惺的了。”
此处的“真王”却不无讽刺,暗指各路将领并非忠贞不贰地勤于王事。以投降发家的吴三桂不也有过大受宠信的光荣史吗?货真价实的平西王啊,怎么说反就反了呢?然而清政府时值用人之际,病急乱投医,对即将开拔前线的将帅,不惜封王拜印,委以重任。“蛟螭蟠钮”极是威风凛凛。“蛟螭”即蛟龙,“钮”为印鼻,中间夹入一个曲绕盘伏的“蟠”字,“真王”之印当真神气十足。出征进入倒计时,其白热化的氛围令人瞠目屏息。
庞大的战争机器亟待转动。而要转动它,要让充斥于江面的战舰横行无阻,万事俱备,只少纤夫。“征发棹船郎十万,列郡风驰雨骤。”正所谓“天子按剑怒,使者遥相望”,“征发十万纤夫”的一旨御令传达到各个郡县,可把郡县的大老爷、小头目给忙活坏了。
“叹闾左、骚然鸡狗。”“闾”者,里巷;而“闾左”,则是古代的贫民窟。《史记·陈涉世家》有记:“发闾左适戍渔阳。”以此可知,服兵役是居于闾左者挑大梁,此时征发纤夫,他们更是在劫难逃。“骚然鸡狗”一词使人揪心地紧张,鸡狗尚且不堪其扰,何况人乎?作者的一声长叹,已预埋了接踵而至的悲剧。
“里正前团催后保,尽累累、锁系空仓后。”里正即里长。古代的户籍制度,百家为一里,十家为一保。“团”是古代的军队编制,一团有二十队。按说呢,一里之长,官职并不咋样。但这个里长的官架子倒是摆得毫不含糊,官腔更是打得相当娴熟。他前问团,后催保,终于不负厚望地完成了上级交代的任务,把抓来的纤夫关在空仓之后。“累累”相叠道出“货源充足”,里正团保额手相庆,满面春风。“捽头去,敢摇手?”“捽头”意即揪着头发,纤夫被抓走之状历历如在眼前。这群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们,已将逆来顺受作为习惯——“敢摇手?”是他们愤怒的沉默。
“稻花恰称霜天秀。有丁男、临歧诀绝,草间病妇。”下阕转入叙述一个具体的个例。稻花开得繁艳,秋收即将来临。“稻花香里说丰年”,麦穗金黄、麦浪翻滚,这本是农家期之已久的一幕。然而如此喜色陶陶的一幕此时只能倍添痛苦。就在丰收的前夕,一个被抓了纤夫的壮年男子在寒陋的草屋中跟他的病妻话别。“临歧”原意为面对道路的分岔处,诗文中常用作分别之语。譬如王勃的《杜少府之任蜀州》:“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临歧诀绝”,这可不是普通平常的小别,而是心中无底的生死之别。下面为夫妻间的对话:
“此去三江牵百丈,雪浪排樯夜吼。背耐得、土牛鞭否?”此为妻子的牵挂。“你这一去,好教人放心不下。那三江口江宽水阔,拉船的缆绳怕是有百丈来长。我只要想到一个个冰冷的浪花绕着你们的战船不停地咆哮,定会夜夜都睡不着觉;我只要想到那些官爷们的皮鞭,一鞭鞭打在你的背上,就像是一鞭鞭打在我的心上……”
“土牛鞭”固是用典,却为农家所熟知。古代的风俗,于立春那日,人们鞭打泥做的春牛以示迎春并祈望丰年,俗称鞭春或打春。宋人《东京梦华录》记载:“立春前一日,开封府进春牛入禁中鞭春。开封、祥符两县,置春牛于府前。至日绝早,府僚打春,如方州仪。府前左右,百姓卖小春牛,往往花装栏坐,上列百戏人物,春幡雪柳,各相献遗。”鞭春本是一项有着浓郁喜乐色彩的风俗,然而词中以鞭打土牛代指鞭打纤夫,便使得喜俗全意。土牛非血肉之躯,耐得重鞭击打。纤夫呢?重鞭之下的纤夫该当如何?
“好倚后园枫树下,向丛祠、亟倩巫浇酒。神佑我,归田亩。”此为丈夫的嘱托。他没有正面回答妻子的问题,那些问题虽也是他深为忧惧的,可如不避开,只会加重病妻的担心。因此他将话题掉转开来。他强自振作说:“我走之后,快去请个巫师来浇酒祈福吧。你就靠在我们后园的那棵枫树下为我祈祷,听说那座荒草丛中的神庙灵验得很。但愿神天共佑,保我平安无事地回归田亩,你我夫妻还有个盼头。”
词至此处,涩然凝噎。纤夫走后,他的病妻有人照顾否?他的庄稼有人收割否?他能够平安归来否?无不令人心悬意乱。此词起首,如同一出可笑的闹剧。词之过半,却成了一出辛酸的悲剧。词人在描绘对象及境界构建上颇费匠心。从“蛟螭蟠钮”的“真王”到“骚然鸡狗”的“里正”,从“捽头去,敢摇手”的纤夫群体到“临歧诀绝”的一对纤夫夫妻,由大而小,有阔有窄,镜头运用极见机巧。尤其是纤夫夫妻的对话,淳朴得令人心酸。民间的真情有一种山不足喻其高、水不足喻其清的深切,如一树山桃风雨中不褪其红。再读这段话别之语,不禁想起了清代文学家袁牧的诗《马嵬》:
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犹自有银河。石壕村中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
末二句移用在此则是:丁男病妇草间别,泪比长生殿上多。
高义矗丰碑,愧煞卿与相
古碣穿云罅。记当日、黄门诏狱,群贤就鲊。激起金阊十万户,白棓霜戈激射。风雨骤、冷光高下。慷慨吴儿偏嗜义,便提烹、谈笑何曾怕。抉吾目,胥门挂。
铜仙有泪如铅泻。怅千秋、唐陵汉隧,荒寒难画。此处丰碑长屹立,苔绣坟前羊马。敢轻易、霆轰电打?多少道旁卿与相,对屠沽、不愧谁人者?野香发,暗狼藉。
——《贺新郎·五人之墓,再用前韵》
咏史之词,为迦陵所重视,是迦陵之长项。他有一段话颇得后世称许:“鸿文巨轴固与造化相关,下而谰语危言,亦以精深自命。要之穴幽出险以厉其思,海涵地负以博其气,穷神知化以观其变,竭才渺虑以会其通,为经为史,曰诗曰词,闭门造车,谅无异辙也。”目高志远,扫除陈见,使词之“海拔高度”显著上升,陈迦陵有移山扛鼎之功。迦陵为词,真有一种“精深自命”的态度。态度与才赋水乳相融,作品的质地自是卓荦不群。他的词中,“穴幽出险”者有之,“海涵地负”者有之,“穷神知化”者有之,“竭才渺虑”者有之。“为经为史,曰诗曰词”,真是无所不容,无奇不有。今选取《贺新郎·五人之墓》,一叶知秋,以感受迦陵在咏史词上的笔力。
五人之墓位于苏州虎丘附近的山塘街,为颜佩韦、杨念如、沈扬、马杰、周文元五位义士的合葬之墓。有关五位义士的生平,我们知道得很少,但在明代文学家张溥的《五人墓碑记》中,我们却明悉了一个道理,“匹夫有重于社稷者”,此正五人高风亮节之写照。
此事需从明天启六年(1626)说起。那年的三月,天启皇帝朱由校的全权代表——大太监魏忠贤假传圣旨,派出东厂缇骑(明朝的秘密警察)到苏州逮捕东林党人周顺昌。顺昌时任吏部员外郎,清廉刚正,深孚民望。闻顺昌将逮,苏人倾城而出,奋起力争。时任应天巡抚(江苏省一把手)的毛一鹭为魏阉死党,将民愤滔天视若儿戏。而东厂缇骑更嚣张已极,将一副手铐哐啷啷扔在地上说:“我们东厂亲自出面捉人,这是多大的面子啊。苏州的鼠民们还敢反了不成?”
民众因知逮捕周顺昌非是出于最高指示,而是东厂头子在暗箱操作,当缇骑宣读诏书时,“暴动”有如山洪突发。市民当场击杀缇骑一名,狗官毛一鹭亏得跑得快,躲进厕所才逃过一劫。事后这色厉内荏的家伙抖擞着淋湿的羽毛向朝廷打了报告,要求严办闹事之人。为保无辜群众不受牵连,以颜佩韦为首的五位市民挺身而出,延颈就戮。士大夫购五人之头与尸合殓。一年后,天启亡、崇祯立。魏忠贤失宠获罪,自缢身死。苏州市民将毛一鹭为魏阉建造的“普惠生祠”拆毁,于原址葬五人之骨,立碑书曰“五人之墓”。
“古碣穿云罅。”开场便是一个豁人眼目的特写。圆顶的石碑称之为“碣”,缝隙称之为“罅”(xià)。此词作于康熙十三年(1674),距五人就义已有半个世纪。就年代上,五人墓还不够古老。然而用一“古”字,却体现出了社稷陵变,彰显出了古道热肠,同时也将凝重的追思渲染得十分得当。墓碑高矗,直若穿破了云边,这个比喻表面看来是有夸张的成分,但这却是合乎情理的夸张。义士之气,铿锵千古。义士之墓,能不令人肃然起敬、仰之弥高?
“记当日、黄门诏狱,群贤就鲊。”墓碑的特写渐渐模糊了,转入对具体史实的叙述。
黄门为宦官的代称,汉代设黄门令、中黄门诸官,清一色地由宦官充任,专职侍奉皇帝一家。黄门诏狱,是指宦官擅权,以皇帝的名义制造冤狱。在中国历史上,宦官屡屡扮演作恶多端的歹人。比如《三国演义》中的十常侍之乱,直接引领东汉王朝走向黄泉暗道。而唐朝末年,一度锐意革新、志向不小的宪宗李纯由宦官扶上帝座,又被宦官谋杀,宦官的权势再创新高。至于明朝天启年间的阉党专政,更称得上是灭顶之灾。那明熹宗是个自学成才的天才木匠,不爱视朝爱锯木头。政务都乱如蜂窝了,他也没心思料理,打包奉送宦官头儿魏忠贤得了。
一国之政在魏阉的把持下,那是乌烟瘴气不成样子。“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此为魏阉“为国选才”的标准。一众廉耻丧尽的小人为速得升迁,非但花样翻新地想出“九千岁”这一肉麻称号向魏阉示爱,更又在各地争建生祠向魏阉表忠。九千岁者,有人解释为九千九百九十九岁,只比至高无上的万岁爷减寿一岁。生祠者,为大活人所建的祠堂。有资格享祠堂之荣,原是死者的专利。连死者的专利魏阉都要提前享受,可见其贪得无厌,可见其肆无忌惮,可见其荒唐无耻。
即使在这样黑暗腐朽的政治形势下,仍有人不甘与之同流合污,仍有人敢于与之血刃相见。活跃于江南东林书院的学人与朝中正直之士遥相呼应引为同道,提出了“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警世口号,他们“讽议朝政,裁量人物”,与魏阉誓不两立。疯狂迫害东林党人由此成了魏阉的日课。魏阉甚至专门制作了《东林点将录》,效仿《水浒传》中梁山好汉的排序,编成一份必欲除之而后快的黑名单。譬如“地魁星神机军师礼部员外郎顾大章”“天杀星黑旋风吏科都给事中魏大中”“天勇星大刀手左副都御史杨涟”“天雄星豹子头左佥都御史左光斗”“天威星双鞭将太仆寺少卿周朝瑞”“天立星双枪将河南道御史袁化中”,如此之长的一串称谓,大概只有变态的魏阉才能一口气念得下来。
这还只是黑名单中的六人,即史书中的“东林六君子”,于天启五年(1625)相继遇害,其中以杨涟死状至惨。史称杨涟“土囊压身,铁钉贯耳”(被沙袋压死,铁钉贯穿了双耳)。而那位为吴民拼死力护的周顺昌也死得极为壮烈。据《明史·周顺昌传》记载:“顺昌至京师,下诏狱。许显纯锻炼,坐赃三千,五日一酷掠,每掠治,必大骂忠贤。显纯椎落其齿,自起问曰:‘复能骂魏上公否?’顺昌噀血唾其面,骂益厉。遂于夜中潜毙之。”
许显纯是魏忠贤任用的酷吏,在审讯周顺昌时,他把周顺昌的牙齿用椎子一个个地敲落了。然后许显纯就问周顺昌说:“你现在还能辱骂我们无比敬爱的魏大公公吗?”
周顺昌血喷其面,骂不绝口。许显纯就在当天夜里将周顺昌给暗害了。
因主题为“五人之墓”,词人并未就此深展,只以“群贤就鲊”对其时代背景作了精要的概述。“鲊”之本意,是说盐腌的鱼。将东林党人统统变为盐腌的鱼,魏阉之丧心病狂令人发指。当年杨涟等六君子含冤殒命后,魏忠贤公然指示其爪牙将六君子的喉骨取出,烧之成灰,且召来一批太监以灰骨下酒取乐。阉党末世“蹦极”,共猖狂气焰已非言词所能诛灭。
“激起金阊十万户,白棓霜戈激射。”金阊为苏州的别名,苏州古阊闾城有十五座城门,金门与阊门为其中的两座,是此别名的由来。“十万户”盖言众志成城,声势浩大。棓为棒,戈为兵器,“白棓霜戈激射”是说武装到位、锐不可当。可一句“风雨骤、冷光高下”却叫形势急转。此句大有舞台剧的神味。风紧雨急,冷光直落,昏庸无用的朝廷,又一次对人民的义行高举屠刀,进行了疯狂镇压。
高压之下,就必然有流血,就必然有牺牲。“慷慨吴儿偏嗜义”,吴地山含珠、水蕴秀,那《孽海花》中的洪钧写给傅彩云的定情诗——“吴娘似水艳无曹”,说的便是吴地佳人风仪婉娈,性格柔嘉。并不限于诗中佳人,其实吴民给人的整体印象都是偏于温润的。“吴下民风柔弱,飞檄可定,无须用兵。”清初统治者道听途说,对吴民一度抱有“非常美好”的幻想。然而不久后,他们就吃到了“放松警惕”的苦头。吴下一带,是反抗清军最为顽强激烈之地。吴儿嗜义、气骨极刚,明清两代皆作出了卓异的示范,词中的五人事件即为一例。
“便提烹、谈笑何曾怕。”其执着不悔的慷慨之情令人拍案称奇。“烹”为烹刑,古书中亦以“汤镬”称之。镬是一种特大号的锅,“烹”也罢,“汤镬”也好,即是在加入沸水后“请君入锅”,或者连人带水在火上烧,其目的非为创造暖人身心的温泉浴,而是要将人活活煮死。在完璧归赵这个故事中,奉使入秦的蔺相如见秦王并无以城换璧的诚意,便施了个尔虞我诈的技法,托言秦王须斋戒五日后方可易璧。五日之后,却两手空空地前去赴约,施施然对秦王说出一番话来:“臣诚恐见欺于王而负赵,故令人持璧归,间至赵矣……臣知欺大王之罪当诛,臣请就汤镬。”一个对“汤镬”都无所顾忌的人,还有什么不可为,不敢为呢?难怪在他面前,虎狼之性的秦王也被弄得温驯如羊全无脾气。
“抉吾目,胥门挂。”谈笑提烹,非是将一己之躯看得轻渺如尘,而是舍生取义、视死如归。《史记·伍子胥列传》:“抉吾眼悬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我死之后,挖下我的眼睛悬挂在吴国的东门上,我要亲眼看到越人的军队从此门长驱直入,将昏君夫差统治下的吴国夷为平地。)”此为伍子胥的铮铮遗言。作为一名亲历历史者,明代文学家张溥曾在《五人墓碑记》一文中饱含激情地忆及五人受刑的情景:“五人之当刑也,意气扬扬,呼中丞(毛一鹭)之名而詈之,谈笑以死。断头置城上,颜色不少(稍)变。”
“铜仙有泪如铅泻。”铜仙之说源于西汉武帝年间。汉武帝醉心长生之道,据传,他曾使人制作金人承露盘,以承接天降仙露,服以延年。曹魏灭汉后,魏明帝曹叡诏令此盘由西都长安运至东都洛阳。唐诗人李贺作《金铜仙人辞汉歌》,中有“忆君清泪如铅泻”之句,又在诗前的序言中称:“宫官既拆盘,仙人临载乃潸然泪下。”铜仙泪重,这真惊动了天人。而在这首词里,令铜仙动容的非是江山易主,却是五人的义烈之举。“怅千秋、唐陵汉隧,荒寒难画。”“唐陵汉隧”是指古代帝王的陵墓。帝王之陵,那是何等气派。然千秋功业,都归于黄土风沙。“荒寒难画”,生前的华贵尊荣竟是如此空洞、如此虚假。
再看五人之墓。“此处丰碑长屹立,苔绣坟前羊马。敢轻易、霆轰电打?”这是热诚的礼赞,这是隆重的誉扬。丰碑屹立,恰似地久天长。苍苔有情,绣出坟前羊马。唐陵汉隧虽穷尽人工,壮丽的外观貌似坚不可摧,但当霆轰电闪时,却是瞬间崩塌,无一幸免。墓中有几个帝王是问心无愧的呢?而五人之墓,素朴质实,反令霆神敬,雷公畏,不敢近前轰打,甘愿绕道而行。
“多少道旁卿与相,对屠沽、不愧谁人者?”比了帝王后,词人又将卿相之墓与五人墓进行观照。卿相是封建社会的高级官员,衮衮诸公,墓文不可谓不精丽,墓地不可谓不堂皇。“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是草莽。”在有生之年,这些官居要津者究竟为国家做了些什么,为黎民付出了些什么呢?“堂堂列公,半边南朝,望你峥嵘。出生希贵宠,创业选声容。后庭花又添几种?”孔尚任借李香君之口对明末官场极尽讽刺之能事。正如身属教坊、心仪高洁的李香君不必在花天酒地的腐败官员面前低头,五人虽为屠沽(屠夫与卖酒者,泛指从事低微职业的人)之辈,这些“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的民间英雄若与卿相同道筑墓,也不知谁会让谁羞惭,谁会让谁寒碜!
“野香发,暗狼藉。”这是一幅极有寓意的画面。“狼藉”原为贬义词,用以“修饰”那些糟糕、凌乱的事物,此处却化贬为褒,非为声名狼藉、杯盘狼藉,而作烂漫纷繁、无拘无束解释。五人墓前,野花如锦,清香争发,这既象征着正义的宣扬,又喻示着含笑的英魂。可作者为何要在“狼藉”之前添加一个“暗”字呢?这个“暗”字,最是不知不觉,却又最是富有爆发力。杜甫有首咏春雨的诗:“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野花与春雨,皆能摧枯拉朽、后劲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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