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词中的传奇人生-朱彝尊词:小簟轻衾各自寒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朱彝尊小传:朱彝尊(1629—1709),字锡鬯,号竹垞,又号金风亭长,晚号小长芦钓师,秀水(今浙江嘉兴市)人。明亡后,与抗清志士交结。顺治十六年(1659),郑成功、张煌言出师海上,曾参与联络献策。事败,避祸远走岭南、云中、通潞,依人为幕。康熙十七年(1678)以布衣举博学鸿词,授翰林院检讨,寻入直南书房,与修《明史》,出典江南省试。康熙三十一年(1692)罢归后,著述以终。博学多才,擅经义研考,工诗词古文,词宗南宋姜夔、张炎,为浙西派开山。有《曝书亭集》,词集分辑为《静志居琴趣》《江湖载酒集》《茶烟阁体物词》《蕃锦集》。又尝选取唐、五代、宋、金、元词,辑编《词综》。曹尔堪序其《江湖载酒集》:“芊绵温丽,为周郎擅场;时复杂以悲壮,殆与秦缶燕筑相摩荡。其为闺中之逸调邪?为塞上之羽音耶?盛年绮笔,造而益深,固宜其无所不有也。”

    蝉云梳未起,十二三年纪

    齐心耦意,下九同嬉戏。两翅蝉云梳未起,一十二三年纪。

    春愁不上眉山,日长慵倚雕栏。走近蔷薇架底,生擒蝴蝶花间。

    ——《清平乐》

    朱彝尊,好个气派雅正的姓名,一位与陈维崧双雄并起且平分秋色的清初词坛名家。谭献《箧中词》云:“自锡鬯(朱彝尊字锡鬯)、其年(陈维崧字其年)出,而本朝词派始成。顾朱伤于碎陈厌其率,流弊亦百年而渐变。锡鬯情深,其年笔重,固后人所难得。嘉庆以前为二家牢笼者十居七八。”

    前章说陈维崧时已作相关介绍,此公是阳羡派的领军人物,而朱彝尊则是浙西派的创始者,被称作博大之宗。阳羡派的全盛之时不到四十年,一自其年驾鹤,势头便锐减不止,就像俗话所说的“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话虽不假,终究有些油滑,笔者失礼,向阳羡派道歉则个。)倒是浙西派,足足走红了一个半世纪。谭献所称:“嘉庆以前为二家牢笼者十居七八。”阳羡派的影响,实则不如浙西派深远绵长。如此比来,似乎阳羡派不及浙西派风光,不敌浙西派能耐。可要细究其因,却非一时半会儿所能理清。简单说来,这跟天时、地利、人心皆有密切关系,是三者合力的结果。以陈维崧打头阵的阳羡派多有激怒不平之气,这在清朝初年尚有生存空间,一伺政局稳定、社会升平,则与时不宜了。而浙西派则不然。朱彝尊所标举力行的“清空醇雅”词风无论在乱世还是治世,皆能进退自如。胡乱打个比方说,如果将“阳羡派”比作暑日必备的西瓜,那么浙西派倒可以比作四季皆宜的苹果。前者的应用范围明显不如后者。浙西派远比阳羡派“长寿”,也就不难理解了。

    “朱伤于碎陈厌其率”,身为同道中人的谭献对朱、陈二位大师的短长可谓了然于心。“朱伤于碎”,是指朱彝尊过于细碎,“陈厌其率”,是言陈维崧失于轻率。“流弊亦百年而渐变”,谭献于此有叹。“流弊”一句,非谓朱、陈功大于过,而是感叹后世以朱、陈为师者学之不当,非但不能承其衣钵发扬光大,反倒执于末节自毁师门,这就有违朱、陈二人塑造浙西、阳羡词风的初衷了。然而什么才是朱、陈二人的本色精诣呢?“锡鬯情深,其年笔重”,这一概括相当准确。“其年笔重”,想来读者诸君已从前面所列举的几篇《湖海楼词》中有所领略,“锡鬯情深”,则为我们从今夜开始所要评味的重点。今夜,我想先从《静志居琴趣》谈起。

    《静志居琴趣》录词八十三首,是一本爱情的回忆录,一部三百年前的《青春祭》。竹垞(朱彝尊号竹垞)的词名,很大程度上得力于编于康熙十一年(1672)的《江湖载酒集》,然而编于康熙六年(1667)的《静志居琴趣》,更是钟情之辈的眼底红豆、爱词之人的掌中骊珠。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评价说:“《江湖载酒集》洒落有致,《茶烟阁体物集》组织甚工,《蕃锦集》运用成语,别具匠心,然皆无甚大过人处。惟《静志居琴趣》一卷,尽扫陈言,独出机杼,艳词有此,匪独晏、欧所不能,即李后主、牛松卿亦未尝梦见,真古今绝构也……”

    这段文字有两层意思。第一层,先将《静志居琴趣》与竹垞别的词集相比。《江湖载酒集》是竹垞风尘漂泊、四海为家之作,《茶烟阁体物集》为咏物集,《蕃锦集》是集句集,按照陈廷焯的说法,分开来看,它们各有特色,可与《静志居琴趣》一比照,就显得无足轻重了。第二层意思,是将《静志居琴趣》与同类作品相比。“艳词有此,匪独晏、欧所不能,即李后主、牛松卿亦未尝梦见”,真匪夷所思之评也,却喜它评得极是妥当。晏同叔、欧阳修、李后主、牛松卿,在五代、北宋词坛上,这几人是众所公认的言情高手。可陈廷焯却说,他们再有本事,也断乎写不出可与《静志居琴趣》抗衡的篇章。那是因为即使在他们最美的梦中,他们也不曾梦见过像《静志居琴趣》一般芳烈秀洁的爱情。换言之,不是他们技不如竹垞,而是他们所遇不如竹垞。艺术虽然高于生活,却必须源于生活。没有生活这汪活水的滋润,艺术的生命力与感染力则无从谈起。那么,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儿、什么样的爱情促成了《静志居琴趣》的诞生呢?

    名士冒辟疆的后裔,晚清词人冒广生在《小三吾亭词话》中揭秘说:“世传竹垞《风怀二百韵》为其妻妹作,其实《静志居琴趣》一卷,皆《风怀》注脚也。竹垞年十七,娶于冯。冯孺人名福贞,字海媛,少竹垞二岁。冯夫人之妹名寿常(风怀诗所谓‘巧笑元名寿,妍娥合号嫦’也),字静志(两同心词,所谓‘洛神赋,中央小字,只有侬知’也),少竹垞七岁。竹垞生崇祯己巳(1629),而风怀诗云‘问年愁豕误’故知。静志生崇祯乙亥,为少七岁也。曩闻外祖周季贶先生言:‘十五六年前,曾见太仓某家藏一簪,刻有“寿常”二字,因悟《洞仙歌》词云:‘金簪二寸短,留结殷勤,铸就偏名有谁认?’盖真有本事也。”

    《风怀二百韵》是竹垞所写的一首四百句的长诗,不仅诗长,且押韵极多,“风怀二百韵”不为虚言。诗的开篇即云:“乐府传西曲,佳人自北方。问年愁豕误,降日叶蛇祥。巧笑元名寿,妍娥合唤嫦。”中间两句言佳人的生辰八字,“巧笑元名寿,妍娥合唤嫦”,两个句末联在一起,正是寿嫦(嫦谐音常)二字。从冒广生的这段讲述中我们得知,竹坨十七岁时娶了冯家的女儿福贞,而寿常则是小他七岁的妻妹。冒广生还说,他的外祖父曾在江苏太仓的某户人家见到一支金簪,簪刻“寿常”二字,因而恍然大悟,原来竹垞所作《洞仙歌》是词中有人,翩然欲出。“金簪二寸短,留结殷勤,铸就偏名有谁认?”是耶非耶,冒生之言?今人求之,更有刻舟求剑之难。

    有一点事实却不容置疑。朱彝尊曾在其亲笔撰写的《亡妻冯孺人行述》中述及:“至本生考安度先生,家计愈窘。岁饥,恒乏食。行媒既通,力不能纳币。”“安度先生”即竹垞生父朱茂曙。朱茂曙家贫,遇饥年,一家人饿肚子是常有的事。朱彝尊幼时,他的父亲就为他定下了一门亲事,对方是归安县(在今浙江湖州市)孺学教谕(县学里主管文庙祭祀、教诲生员的教官)冯镇鼎的长女。亲事虽定下了,可由于朱家无力支付聘礼,就让朱彝尊到冯家入赘。

    这一情节令笔者不由得想起了《窦娥冤》,虽说这个故事毫无冤情可陈。竹垞的少年时代跟窦娥竟颇为相似呢,俩人都是斯文根苗,同样因为贫不能活,一个做了“童养媳”,一个做了“倒插门女婿”。且喜寄人檐下却不曾经受虐遇。窦娥的婆婆待其可称亲厚,竹垞在冯家也还随遇而安。

    但随遇而安并不意味着甘之如饴。作为一名出身阀阅的聪慧少年,在明亡后一年,即以不到弱冠之龄入赘岳家,国亡家破,自尊与自卑从此时时交锋。妻子海媛可能像天下所有的贤妻一样,时而举案齐眉,时而唠叨数落。伴着一个无心举业的穷书生,她实难做到毫无怨言,可这应当不碍大局。大体上,她还是个称职的妻。他对她,也确有一种相敬如宾的感情,不但相敬如宾,并且有条有理。在从前,这是一种美满无缺并足以维系一生的感情。但当爱情到来的时候,相敬如宾就成了疏离生分的代名词,有条有理也变得难以忍受。一个有性情、有才华的古代文人,他没能改变命运,他默然接受婚姻,却大胆地选择了自己的爱情。

    《静志居琴趣》,读其燕燕呢喃的词句,任你心若古井,也会柔波再起。这样的词章,我们怎愿相信它只是写给一个“莫须有”的恋人?怎愿相信这只是一场纯属虚构的空梦?我们更愿相信,在三百年前的静志居,爱情的脚步正款款而来。我们更愿相信,那个名唤寿常的姑娘与她的金簪一样,有着不可磨灭的真实。

    然而,如果这个故事可以当真,当竹垞编成这卷《静志居琴趣》时,伊人已是不在人间了。再如果,一部名为《静志居遗事》的影片能够开拍,且让我们来展望那最初的一幕吧:冬窗向晚,风裳低舞、雪落无声,竹垞负手低吟一首刚写就的《好事近》:

    往事记山阴,风雪镜湖残腊。燕尾香缄小字,十三行封答。

    中央四角百回看,三岁袖中纳。一自凌波去后,怅神光难舍。

    吟罢,寂然转身,从袖中取出伊人的雁书,细加展看,清泪如雨。他决定把一切都说出来,说出他与她之间曾有过的美丽情意与心中深埋的秘密。俯首书桌,浓墨晕染,在素洁如月的宣纸上,他写下了翡翠般鲜异夺目的五个大字——“静志居琴趣”。

    今晚且说《静志居琴趣》的第一首,一曲清盈可人的《清平乐》。

    “齐心耦意,下九同嬉戏。”齐心耦意即齐心合意。看那字面,“耦”者,“耒”与“禺”的组合。“耒”为耕地的工具,“禺”在古代与“偶”相通,“耒”“禺”相并,合成一个新字,表达的是二人同耕的意义。再引申开来,这“耦”便有了配合默契之意,中国的汉字实在是奇妙贴心。“下九”呢,是为农历每月的十九日。与之相应,古人将每月的二十九日称为上九,每月的初九日称为中九,这跟现代的排序习惯很不一样,瞧着挺头晕的不是?说起来,这“下九”还是个节日,相当于古代的“三八节”,却不仅限每年的三月八日那天,而是逢月十九即可庆祝一番。它最早出现于汉乐府诗《孔雀东南飞》:“初七及下九,嬉戏莫相忘。”千余年后,元人伊世珍在《琅嬛记》一书中引摘宋无名氏《采兰杂志》的记载:“每月下九,置酒为妇女之欢,名曰阳会……故女子于是夜为藏钩诸戏,以待月明,至有忘寐而达曙者。”对于“下九”有了一个更为明确的定义。文中所载“藏钩”者,只是“下九嬉戏”的一种。在下九那天,有痛于深闺乏味的女儿们肯定还有更多的玩法。

    “两翅蝉云梳未起,一十二三年纪。”词人之意,明显不在嬉戏的内容,而在于嬉戏之人,那许多女儿中的一个。那年的她,只有十二三岁,是下九嬉戏的主角,也是他心灵的主角。一头乌浓黑亮的头发,在她的肩背上欢跳不停。有她的地方,就有光源;有她的地方,就有欢喜。一抹生动的微笑飞上了他的嘴角,活泼可爱的她,对于过早失去了童年与少年的他,对于过早感受生活重担、步入成人行列的他,真如一泓清泉般有着饮之忘忧的奇效。

    微笑之中,他似已见到她长大后的模样。“蝉云”即蝉鬓,相传为三国时魏文帝宫人莫琼树所制,缥缈有若蝉翼。温飞卿在《菩萨蛮》一词中写道:“春梦正关情,镜中蝉鬓轻。”两翅蝉云,这是多么高贵的发型,多么靓丽的装扮。但她到底只是一个小小的姑娘,用苏东坡的话来说,是“道字娇讹苦未成,未应春阁梦多情”,是“彩索身轻长趁燕,红窗睡重不闻莺”。

    一天天的,我就像在等待一朵迎风半张的娇花,有爱也有怕,可你还是在渐渐长大。“春愁不上眉山,日长慵倚雕栏。”“眉山”是你渐渐秀润起来的眉,像两脉青山欲语未语。“春愁”是我时明时暗的期愿,如片片轻云笼不上你的眉心。静志静志,你可曾听到我的呼唤?静志静志,你可曾明悉我的诉求?在下九的嬉戏结束之后,玩累了的你,不胜慵倦地独倚雕栏,显出从未有过的静,静得令人生出甜蜜的忧愁。

    “走近蔷薇架底,生擒蝴蝶花间。”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又怎能懂得词人的心思与忧愁呢?由静而动,只在俄顷之间。她放开雕栏,轻约脚步走近芬芳弥漫的蔷薇架底,闭紧双眼,合掌一扑。可怜花间的一只蝴蝶,有如词人之心,被她牢牢捉住。来不及挣扎,来不及逃逸。

    读罢这首《清平乐》,又想起了竹垞的另一阕词《鹊桥仙》:

    辛夷花落,海棠风起,朝雨一番新过。狸奴去后绣墩温,且伴我日长闲坐。

    笑言也得,欠伸也得,行处丹鞋婀娜。簸钱斗草已都输,问持底今宵偿我?

    词中的她,也是一个即将长成少女的女孩。“辛夷花落,海棠风起”,洁白的辛夷谢了,娇艳的海棠乍开,词人以花期相续巧喻其芳龄变化。“伴我日长闲坐”“行处丹鞋婀娜”,少女的气息已扑面而来。然而到了词尾,“簸钱斗草已都输,问持底今宵偿我?”,那亭亭少女俏然一闪,又是个一派天真的小女孩了。

    细思其味,“簸钱斗草”可就是静志下九所戏吗?所谓“簸钱”,是古代一种以掷钱赌输赢的游戏。参与者先持铜钱在手中颠簸,然后掷之于地,依次摊平,以铜钱正反面的多寡决定胜负。欧阳永叔词:“堂上簸钱堂下走,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观人簸钱而生恋慕,这是古典爱情中时常上演的剧目。

    而“斗草”,则是古时一种以对花草名,或以草为比赛对象的游戏。《红楼梦》第六十二回“呆香菱情解石榴裙”,便有斗草的细节描写。观音柳对罗汉松、君子竹对美人蕉,又是什么“《牡丹亭》上的牡丹花”“《琵琶记》里的枇杷果”(枇杷同琵琶谐音),不但花儿草儿斗得好看,人之才智亦因此尽得其展。还有一种斗草,没这么“高深”复杂,流行于儿童之间。其斗法是,以草之叶柄勾连,捏紧后往各自的方向互拽,断者为输。这倒有些拔河的意味呢,这种玩法,在当代也还不曾绝迹。静志之斗草,倒不知是哪一种斗法了。

    看来那一天她运气不好,簸钱输了斗草又输,难怪会乖乖地跑来陪姐夫闲坐。小妮子的此番“做作”,竟被姐夫一语破解。“咦,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安静起来?瞧你这没精打采的样子。你呀,又输了不少钱吧?我刚才可是什么都看见了。”

    “都看见了,你也不来帮我?害我一输到底,若被姐姐知道了,又有一场好骂。唉,谁叫你是我的姐夫呢?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姐夫姐夫,倒要问你今晚拿什么赔我?”

    娇憨之态,摇曳得韶光泛彩、纸面生香。

    难烧心字灭,且拜初三月

    小小春情先漏泄,爱绾同心结。唤作莫愁愁不绝,须未是,愁时节。

    才学避人帘半揭,也解秋波瞥。篆缕难烧心字灭,且拜了,初三月。

    ——《四和香》

    很早以前,读到苏格兰诗人彭斯的一首诗,译者袁可嘉。可嘉这名字很像一位颖慧可意的女性,后来才知道译者是“他”,而不是“她”。然而那首诗,却经久不息地散发出甜美清芳的气息,一个光彩四照的“她”,一个人见人爱的“她”,感谢原作者天然隽丽的诗行,也感谢译者深得其神的翻唱。诗名《红红的玫瑰》,录之如下:

    啊,我爱人像红红的玫瑰,

    在六月里初开;

    啊,我爱人像一支乐曲,

    美妙地演奏起来。

    你是那么美,漂亮的姑娘,

    我爱你那么深切;

    我会永远爱你,亲爱的,

    一直到四海枯竭。

    一直到四海枯竭,亲爱的,

    到太阳把岩石烧裂;

    我要爱你下去,亲爱的,

    只要是生命不绝。

    再见吧——我唯一的爱人,

    我和你小别片刻;

    我要回来的,亲爱的,

    即使是万里相隔!

    能够如此热烈地爱与被爱,这是一对多么幸福的爱人啊。红红的玫瑰,在六月里初开,青春的激情本身便是一支无比美妙的乐曲,令人心醉神迷,永不愿醒。

    谁不曾拥有那样一个如花微启的年龄呢?可叹可憾的是,不是任何人都能在那样一个阶段有幸获得一份与之相映生辉的真情。爱与被爱,往往参差其道,难得等量齐观。《四和香》中的静志,便恰好在这样一个年龄。有一个人,爱她之深,爱她之真,丝毫也不亚于那位为红玫瑰而动情吟唱的诗人。然而那个人,却不敢大声地唱出他的心事,静志也不敢。在她与他的时代,在她与他的国度,开不出自由奔放的红红玫瑰来。“小曲好唱口难开,樱桃好吃树难栽。”越是相爱,彼此的心思越是珠蚌深闭,涩于言宣。此中甘苦,倩谁为传?他只能以笔代心,吟就了一首又一首的词章。

    这首《四和香》,也属情感的厚积薄发之作。什么是四和香呢?它是一种以沉香、檀香、龙脑、麝香等配料合制而成的名贵香料。宋人秦湛《卜算子·春情》一词有云:“四和袅金凫,双陆思纤手。”温丽的四和香从鸭状的铜炉中袅绕而出,在蒙蒙香雾中,一双伸向棋盘的纤手成为那日记忆的核心。在竹垞的记忆中,也有一炉如梦的幽香温暖了他的身心,也有一双绵蜜的纤手摘下了他青春年华的花朵。一份涓涓流长的柔情,一种永如当初的体验。他把这一切提炼为笔底的“四和香”,而她,却是他心中至为珍爱的四和香。

    “小小春情先漏泄,爱绾同心结。”双声叠韵的“小小”,是对小姑娘的昵称。太白诗:“小小生金屋,盈盈在紫薇。”正是天真烂漫中人,一举一动无不惹人怜爱。可是词中的“小小”,却在天真烂漫中另有出格的表现,“爱绾同心结”,犹如东风中初探春信的小花,已将其心灵深处的秘密全然泄露。同心结者,是以锦带编成的连环回文样式的结子,象征着如胶似漆的感情。古来吟咏同心结的诗文极多,其中不乏摇魂动魄之作。南朝梁武帝有首《有所思》便是言此:

    谁言生离久,适意与君别。

    衣上芳犹在,握里书未灭。

    腰中双绮带,梦为同心结。

    常恐所思露,瑶华未忍折。

    在唐代,被称作古心古貌的诗人孟郊也写过一首《古结爱》:

    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

    一度欲离别,千回结衣襟。

    结妾独守志,结君早归意。

    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

    坐结行亦结,结尽百年月。

    诗中的同心结,与其说是一种结衣束裳的实物,不如说是一种柔肠百结的情意。相爱的人,总免不了奢望为欢百年,一世同心。最难忘,古乐府中那曲美丽凄恻的《苏小小歌》,至今仍能唱得我们热泪如倾: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可是静志,是从什么时候起,也偷偷绾起同心结来?她这是为谁而绾同心?“唤作莫愁愁不绝,须未是,愁时节。”这个年纪的姑娘,在家人的眼中还是一个无忧无虑的莫愁女,鲜花般的笑容常萦脸际。可自从学会了同心结的编法,她就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现代通俗小说大师张恨水先生曾在其《春明外史》中写过两首诗,给一位名唤梨云的少女。

    其一:

    相对无言意转幽,梨花装束淡如秋。

    剧怜十五盈盈女,未解相思已解愁。

    其二:

    莫道双瞳剪水清,春山蹙损可怜生。

    相逢看惯愁模样,怪底梨花是小名。

    梨花装束、剪水清眸,盈盈十五、脉脉含愁,也许初恋的少女都是这般情态吧。唤作梨云,唤作静志,唤作莫愁,只是各人心中所爱的名字不同罢了,她们实则一体,都是爱与美的化身。

    “才学避人帘半揭,也解秋波瞥。”初恋之人,有时勇气十足,有时又非常犹豫。虽已编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同心结,但在真实的生活场景中,每次见到自己欲赠同心结的那个人,她都腼腆地抬不起头来。

    “静志,为什么你总躲着我呢?一看见我来就走开了,你小时候可不是这样啊。”他强自轻松着气氛。

    “小时候吗?小时候怎样?我全忘了。”她的声音尽管已低到令人不易听清,那微风拂弦般的战栗仍然牵动了他的神经。

    避人是不得已的举措,帘半揭却是情难禁的举措。在半揭的帘后,他可以分明地感到,她的目光一定如扑火的飞蛾般环绕着他的背影,那半喜半怨的目光,既让他于心不安,也让他神思摇曳。

    “篆缕难烧心字灭,且拜了,初三月。”揭帘遥望,于失望之中又暗生希望。那印成篆文心字的四和香,如同纯真炽热的情感越烧越烈。虽也知道这份情感是多么的不应该,是怎样的违反常理,可她却没有想到责备自己。毕竟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失措却不失悔。怎生是好呢?且到户外去向月神深深下拜吧。一个“且”字,当真计出无奈。

    拜月是古时的习俗,人们拜月祈福,多在中秋那天,也可不定期地进行。这里静志拜的却不是中秋之月,而是初三之月。唐代李端有《拜月》一诗:

    开帘见新月,即便下阶拜。

    细语人不闻,北风吹解带。

    各人自拜各人的心愿,怕人听去,语音极轻。因拜得投入,拜得专诚,连寒冷的北风吹散了罗带都毫无察觉。诗中的“新月”,正是初三之月,弯如玉钩,娟若蛾眉。如此之月,最宜静志的年龄,也最宜初恋的心情。在拜月之际,她会祈求什么呢?一愿国泰民安,二愿父母健好,三愿姐姐与姐夫事事如意,还有第四愿,关于自己。那个愿望,既无法启口,更像月神一样难以接近。然而仿佛在那一拜之中,所有的矛盾都迎刃而解了,所有的心愿都将达成。

    “爱绾同心结”“难烧心字灭”,欢乐为痛苦的根源,痛苦为欢乐的牵系。此结何时解,此情何时了?谁能回答她的这些问题呢?只能交与时光,交与岁月吧。十年后的初三之夜,可会照见她的祈愿变得丰盈圆满?十年后的初三之夜,在银样的月光下,那冉冉行来的身影是忧是喜,是单是双?

    同舟听秋雨,情深不敢言

    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

    ——《桂殿秋》

    《静志居琴趣》中,有不少篇章是关于水,关于船。这些篇章大都写得冰莹玉润,清新雅丽。评说这首《桂殿秋》之前,我们先看一篇《鹊桥仙·十一月八日》:

    一箱书卷,一盘茶磨,移住早梅花下。全家刚上五湖舟,恰添了个人如画。

    月弦新直,霜花乍紧,兰桨中流徐打。寒威不到小篷窗,渐坐近、越罗裙衩。

    “一箱书卷,一盘茶磨,移住早梅花下”描写的是搬家时的情景。真是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读书种子,即使在搬家这样繁琐忙乱的场合,他关注的也只是一箱书卷、一盘茶磨(茶磨为古代研磨茶叶的工具)而已,此外便是此行的所在地——“移住早梅花下”。带上书卷,捎上茶磨,在早梅竞开之处安个新家,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为称心如意呢?

    然而这样出奇快乐的心情,其实并不是来自于书卷,也不是茶磨,甚至不是梅花。“全家刚上五湖舟,恰添了个人如画。”一家老小都上了船,就要向着白茫茫的江面进发。论理,这是够他操心够他烦劳的事,可他竟是一点都不觉得。知是为何?那个如梦如画的人儿也在全家之中,将与他同船而行,怪道他的心里是这般晕陶陶、美滋滋的。

    “月弦新直,霜花乍紧”,若换了别的时候,如此孤冷的景物是会触人伤心的。可词人却巴不得此时此际能无限延长。“兰桨中流徐打。”——美丽的桨儿哎,你不要急着向前划呀,你慢一点吧,慢一点吧。“寒威不到小篷窗,渐坐近、越罗裙衩。”天寒地冻可都难不倒我。小篷窗前,有明亮的春光在深深探照。这是因为,我渐渐坐近了那位钗环绰约的越女,渐渐坐近了那袭飘飘袅袅的罗裳。

    题目中特为标注出“十一月八日”,可知它对作者必定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据研究者推断,词中的“十一月八日”应为顺治十五年(1658),词人一家将从西河村舍迁往梅里。竹垞才从岭南远游归来,而静志,却是在“天孙已嫁经年”之后归宁,“别离更比相逢易”,此番相见之欢,实为意外之想,一阕《鹊桥仙》真写得姿态横生、跳脱出彩。

    与《鹊桥仙》有两处相似,本词也是一首写迁居的词,且连迁居地都是一样,同为嘉兴梅里。梅里即今浙江嘉兴王店镇,梅里一名源于五代时期。后晋天福年间,嘉兴镇遏使王逵曾在此寓居,王逵喜梅,志书记载,“植梅百亩,聚货交易,始称王店”。又载:“镇遏使王公逵居此,环植梅花,故称梅里。”

    至于此词,钱仲联先生《清词三百首》中有如下注释:“顺治二年乙酉(1645),竹垞年十七,赘于冯教谕镇鼎家,其小姨小于冯孺人四岁。是年,清兵至嘉兴,竹垞随妇翁徙居冯村五儿子桥,在练浦塘东,嘉兴县治东南三十里。小姨是年十一岁。顺治六年乙丑(1649),因盗贼四起,而移居梅会里(梅里又称梅会里),里有市曰王店,在练浦塘西北,其时小姨年已十五。此词所云渡江往事,当是竹垞随妇翁家自冯村经练浦塘西北行至王店的路程中。”

    由此可见,《桂殿秋》的写作背景更在《鹊桥仙》之前。清人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说过一段耐人寻思的话:“或问国初词人,当以谁氏为冠?再三审度,举金风亭长对。问佳构奚若?举《捣练子》(即《桂殿秋》)云云。”

    况氏与王鹏运、郑文焯、朱孝臧有着“晚清四大词家”之誉,他的阅词目光非独限于其时,对后世亦深有影响。曾有人问他:“我朝初年的词人谁排在榜首?”况氏“再三审度”,慎之又慎之后表态说:“是金风亭长(朱彝尊号金风亭长)。”那人又问他:“金风亭长有哪些词写得极佳?”况氏仅举一例,即为此首《桂殿秋》。

    朱彝尊在清初词坛是否排名第一,这个问题恐怕永远也得不出一个标准结论。萝卜青菜,各人自爱,纠结于此无乃过迂。而《桂殿秋》是不是朱彝尊词作中的最佳,相信读者的心中也自有一把评选标尺。虽然如此,况老先生的这番发言,还是令我们深怀兴趣。何以况老先生对它如此推重呢?《桂殿秋》一词,通共不过二十七字,约略看去,这二十七字个个清和恬淡,无奇亦无险。然而也正是这二十七字,如磁铁一般吸牢了我们的心魂。“桂殿夜凉吹玉笙”,从这首《桂殿秋》里,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心底情深一往的凝思与结想。

    “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由近而远,由远而近。竹垞之思往事,是思往事中之可乐者,还是思往事中之可哀者?然则,乐者又如何,哀者又如何?

    快乐的日子总是太短,又总是到来得太迟,哀伤的岁月总是太长,却到来得太早。顺治二年他新婚,终身大事是在潦潦草草中完成的。他仿佛又看到了年少的自己,茫茫然任人披上一件朱红的新衣,又茫茫然被人引至一个完全陌生的家庭,岳父、新娘、观礼的人们,无不令他惊慌失措。

    “新官人是哪家的子弟呀?小小年纪就寄住在岳父家,他爹娘舍得吗?”

    “是碧漪坊的朱家老十,你没见过?说起来,这还是位有命无福的相府公子呢。他的祖上,曾做过万历爷的武英殿大学士。到他爷爷辈上,就是那清贫太岁朱大竞,家道已是大不如前了。现今明朝亡了,他爹不过闲人一个,穷得没了吃,不舍得他又能怎样?冯教谕招了这么个女婿,也不好说是高攀还是低就了。”

    也许说话的人并无恶意,还略带一些同情。可是对于十七岁的敏感少年,听到这样的内容,心中却不能不感到如刺如蜇之痛。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结婚之时,正是一年的春好处。可他的眉宇间,却没有一丝能与春天相通相连的喜气。像是一个重孝在身的人,他沉默寡言,除了读书写字外仿佛感觉不到这个世界的存在。唯一能够令他分神的,是一个十岁小女孩的目光与笑意。乌溜溜的眼,银铃般的笑,在他的书桌边捣腾嬉闹。

    “姊妹中就数你淘气。别吵了,静志,一边玩去吧。姐夫在做学问呢。”妻子海媛偶尔会干涉一下。

    “什么鬼学问把姐夫的脸变得这么长?眉头皱得这么紧,难看死了。”静志才不管呢,一脸热切地拉着他的手说:“我要姐夫跟我去玩,一个人玩可太没意思了。”

    握着她的手,他只能苦笑。那是多事之秋。四月,扬州城破,大明督师史可法与扬州守军以身殉国。清兵在扬州城内大开杀戒,史称“扬州十日”。五月,南京陷落。忻城伯赵之龙、大学士王铎、南明礼部尚书钱谦益等人献城投降,弘光帝被俘,解往北京处死。六月,清军继续挥师南下,贝勒博录兵临嘉兴,嘉兴知府出降。清军重颁剃发令:“文武军民,尽令剃发。倘有不从,以军法从事。”

    大难临头,何以自处?有人挺起脊梁激烈地抵抗,有人抹了粉脸可耻地迎降。可对普通老百姓,他们能做的唯有仓皇逃亡。

    “我们出去避避。海媛,叫锡鬯快些收拾呀。太重的书就不要带了,否则就来不及了。”心慌意乱,夺门而出,竹垞随岳丈一家坐船前往嘉兴县练浦塘以东的冯村,一处偏远的乡下。

    船至中流,静志忽然大哭起来:“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呀。”

    “傻孩子,我们是在回家,是回老家。”海媛抚慰着她说。

    “不,我不回老家,我要回自己的家。”静志头摇得像拨浪鼓。

    “这是在逃难,不是在串门游玩。你放明白一点。”岳父的声音威严而又生硬。

    “外面在打仗,死了好多人。我怕,我要回家!”静志哭得更厉害了。

    “静志,看那条红尾巴的鲤鱼,喜欢它吗?姐夫给你钓起来好不好?”

    竹垞的一句话,却立即使她破啼为喜:“姐夫轻声些,莫吓跑了它。”

    “我问船家要渔竿去。”海媛也来了兴致,“若得鲤鱼上钩,可是好兆头呢。但愿官人早登龙门,科场得意。”

    竹垞的脸不觉一沉。

    “别说了,姐姐。姐夫不高兴呢。”静志关切地向他望来。

    海媛已向船头走了几步,却又折回身说:“不高兴,不高兴什么?”

    “姐姐你不知道吗,清朝的官,姐夫是不会做的。”静志叹了口气,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你胡说什么?”海媛不解地望着丈夫。

    竹垞默然,静志却又开了口:“我没胡说。”

    海媛“噗嗤”一笑:“他都没说,你怎么知道?难不成,你是他心里的那只应声虫?”

    “我就是知道嘛。”静志嘟着嘴说,“明摆着的事,只有姐姐你不知道!”

    “锡鬯,这是怎么回事?我们读书人家,不就指望着金榜题名、大魁天下?明朝清朝跟我们有什么相干?你呀,别太死心眼……”

    话犹未毕,被竹垞拦腰截断:“渔竿还没拿来,鲤鱼跑得影子都没一个喽。看来想登龙门也登不成啊。静志你说是不是?”

    光阴如水,流走哀伤,终于也翻腾起了些许快乐的微波。时光将她变为了少女,将他变成了青年。其乐者,当如他在《渔家傲》中所记:

    淡墨轻衫染趁时,落花芳草步迟迟。行过石桥风渐起。香不已,众中早被游人记。

    桂火初温玉酒卮,柳阴残照柁楼移。一面船窗相并倚。看渌水,当时已露千金意。

    那是一个落花轻盈、芳草晴碧的春天,他和她一道出行。那天的她,穿了一件墨色淡淡、新丽如染的春衫,步履轻倩地走过石桥,如风摇香兰般引得游人驻足而看,让他的心中也生出一份别样的骄傲。

    一路上尽情游赏,尽情欢笑,他们就像两个逃课的小孩,忘记了世人,忘记了时间。直到长长的柳丝已快系不住最后一丝残照,两人这才慌慌张张地跳上了渡船。白胡子的艄公背了身摇荡着双桨,小小的渡船上,薄暮的船窗前,水天之际,似乎只剩了他和她。

    春天的黄昏是极冷的,还好他的葫芦里卮酒尚温。“怪我不好,这么晚才雇到船,可把你给冻坏了。来,喝一口呀,静志。喝一口就暖和了。”

    静志并未伸手去接,静静的双眸,一心一意地似乎只是注视着窗外的绿水春波。

    “看什么呢,静志?该不是生我的气了?还在怪我吗?”他试探着又问。

    “这有什么要紧呢,姐夫?”静志笑微微地侧过头来,“和你一起,我总是安心的。”

    纯情深意脱口而出,一字千金,如光如电。两人同时为之一震。寂静之中,唯听得渌水溅溅,似叹似惜。

    还有那首《朝中措》,写的也是他与静志的春游日记。词云:

    兰桡并载出横塘,山寺踏春阳。细草弓弓袜印,微风叶叶衣香。

    一湾流水,半竿斜日,同上归艎。赢得渡头人说,秋娘合配冬郎。

    兰桡并载,春阳同踏。细草中留下了她可爱的足迹,微风里晕染着她衣衫的清香。又是流水唱晚,又是斜日将下,他和她,恋恋不舍地登上归艎。

    发生什么事了?渡头上人头攒动,议论纷纷。原来有那么多双羡慕的眼神在关注着他俩。人人都说,是谁家翩翩冬郎,能配得这位如花秋娘?

    “思往事,渡江干”。如今已是顺治六年的秋天,离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已整整过去了四年半。这一次,为避盗贼,一家人再次在风浪中辗转漂浮。这一年,他二十一岁,静志十五岁。这一年的他,已是一个一岁男孩的父亲,而她,却是亭然及笄,蕴秀涵芳。他与她之间,已很少说话,连眼角也不敢轻易碰触。“美人如花在云端”,比起当年才学避人的娇羞,现在的她更是可望而不可即。莫不是天怜人愿,偏教他们同舟避难。谁承想时世艰危,反倒促成了难得的亲近之机。

    “青蛾低映越山看”!她的妍美,他的眷慕,高度浓缩于七字之中。“青蛾”是谓黛绿的蛾眉,而越山是越地的青山。青蛾越山,形神何太相近。想要避开她的眉,却避不开如眉的越山;想要多看她一眼,却只能装作眺望远方的山色。词人的心里是苦是甜,是喜是惧?“多情却似总无情”,一任云飞风扬而水波不兴,天知道这有多难。对面坐的是自己一心深爱的人啊。纵能做到维持淡漠的表象,又怎能做到无动于衷?

    夜深沉,人无眠。“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秋雨潇潇,一声声打在幽暗的船窗,一声声打在恋人的心头。他们躺得那样近,近得几乎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然而又能怎样呢?彼此关爱,彼此牵系,却必须以江头江尾的疏远来“划清界限”。雨声越来越重,寒意渐渐加深。可他们的身下,都只有一张小小的竹席,他们的身上,也仅有一条薄薄的被子。小晏《鹧鸪天》云:“谁堪共展鸳鸯锦,同过西楼此夜寒。”琼瑶女士亦有歌词:“但愿共展鸳鸯锦,挽住时光不许动。”抵寒御冷,共展鸳鸯锦是天底下所有恋人的美梦。可怜他与她,虽咫尺相望,却是雷池半步也越它不得。

    “小簟轻衾各自寒。”并不能简单地理解为两人之间无逾礼之事。叶嘉莹先生曾经说过:“朱彝尊的词写得不但很含蓄,而且有一种尊严和高贵的情操在里面。”此正针对《桂殿秋》而言。叶嘉莹先生言词,常从词的多种潜能进行剖析,笔者很是欣赏,今也效法其潜能之说谈谈对“小簟轻衾各自寒”一语的拙见吧。美丽的词句,不但写出了一段无望的深情,写出了词人对人生苦难的体察,更写出了理想与现实的距离。无论我们生活在怎样灰心失意的现实之中,但在每个人的心里,永远都无法遏制对于理想的渴望、对于真善美的向往。哪怕我们的心灵已染垢蒙尘,我们的目光已不再纯净清亮,与理想风雨同行、共眠一舸始终是我们的诚实之愿。“行行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也许走到最后,能够陪伴我们的,除了那个不够完好、形单影只的自己,其余的什么也没有。

    “所思日遥远,形影互相悲。”回头想想,可会满怀怅然?荒唐的岁月,蛮横的命运,将我们的理想失落在了何处?把我们的青春遗忘在了何方?《桂殿秋》中这对恋人的命运,在竹垞词《眼儿媚》中隐约可见不成结局的结局:

    那年私语小窗边,明月未曾圆。含羞几度,已抛人远,忽近人前。

    无情最是寒江水,催送渡头船。一声归去,临得又坐,乍起翻眠。

    一篇小词,拉拉杂杂竟说了一大箩筐。竹垞词小意深,笔者却是语多必失,中间更有大段的臆测构想,将这篇文章写得随笔不像随笔,小说不像小说。唯有一点强自宽心,想来读者诸君亦能看出,笔者与况周颐一样,对《桂殿秋》爱之颇深。何况清代另一位著名的词人兼词评家谭献亦曾说过:“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未必不然。”以此为借口,则捕风捉影之举,似乎也无所不宜。只不知诸君的感想又是如何?如有同好,必当宽宥此文的种种错谬。深夜独坐,心神萧索。却想楼台灯火之中,疏帘淡月之下,当有爱词解语之人,颔首报我一笑。

    密写洛神赋,映照两心知

    认丹鞋响,下画楼迟。犀梳掠倩人犹未,螺黛浅、俟我乎而。看不足、一日千回,眼转迷离。

    比肩纵得相随,梦雨难期。密意写折枝朵朵,柔魂递续命丝丝。洛神赋、小字中央,只有侬知。

    ——《两同心》

    《两同心》,一个过于唯美的词牌,一个植根在心腑深处的题目。对于这样的题目,不同经历、不同年龄的人肯定有着千差万别的感受。然而无论怎样千差万别,无论我们年轻还是衰老,无论我们生活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两同心”始终是我们灵魂的寻觅与皈向,是我们一生守候的长明灯。

    20世纪70年代的乐坛女神——美国歌星Karen Carpenter有首名曲A Song For You(为你而唱的歌),是我曾经听到过的关于“两同心”最美的诠释之一。试将它译作中文:

    我这一生走过许多地方

    唱过许多歌曲,时有糟糕演绎

    我在舞台上展示爱情

    吸引了千万双痴迷的眼睛

    但当我们单独在一起,我曾为你唱过这支歌

    你心目的我只是我所希望的幻象

    我对你不够温柔慷慨,你却总能体谅

    世间没人能够比你重要

    爱人请看穿我的伪装

    当我们单独在一起,我会为你唱起这支歌

    告诉我你最珍贵的秘密

    你无所保留,我却善于隐藏

    现在我已因你而改变太多

    即使我的心扉仍未完全启放

    请倾听这支歌吧,我的爱意在歌中深藏

    我爱你,任何时空也不能将你我隔离

    我爱你,你是我一生的知音

    当我的生命之火熄灭

    请记起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当我们单独在一起,我曾为你唱过这支歌

    词人与歌手有着某些相通共鸣之处,正如A Song For You的第一段:

    我这一生走过许多地方

    唱过许多歌曲,时有糟糕演绎

    我在舞台上展示爱情

    吸引了千万双痴迷的眼睛

    与歌手一样,词人也有自己的舞台,那是他们以文字所营造出的世界。在那个舞台上,他们展示离合悲欢、生死爱恨。千万双眼睛为之痴迷,有感于劳生苦闷的人们太需要抓住一抹亮色,太需要得到一味调剂。然而在舞台之下,卸去妆容的歌手与作者又是怎样一副本色面目呢?舞台之下的他们,是怎样生活,怎样呼吸?他们的爱情,会不会如同舞台上一样光辉亮丽?“但当我们单独在一起,我曾为你唱过这支歌。”有一种感情是不必面对观众的,它只要面对自己。不必精工细雕,只作本真的倾诉。既朴素明净,又温柔忠实,将那一树开得最繁的春花,将那一弯高悬天宇的秋月呈给自己看,也给自己心爱的人看。朱彝尊的这首《两同心》,便是这样一支歌。

    “认丹鞋响,下画楼迟。”味其词意,恍若在一个鸟鸣读书堂的清晨。丹鞋能响,大概不是一双走动无声的绣花鞋吧?或者为了引起词人留心,女主人公故意将楼板踏得“嗵嗵”响,即使穿着绣花鞋也能制造出铁马叮咚的效果?说笑了,这猜得不对。《静志居琴趣》的女主角不合如此张扬,也不合这般心计。她是那样羞涩静美,如若回到《诗经》的年代,定是《野有蔓草》一篇所歌咏的影像: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然而她又不是那样一个影像。女主角与词人非是“邂逅相遇”,而是相识日久,久而生情。因而词人在“丹鞋响”前加了一个“认”字,非但对那双鞋子熟记在心,就连那双鞋子所发出的响声他都熟记在心。据此推想,这双丹鞋是“屐”(木底之鞋)的可能性比较大。竹垞词《金缕曲》有云:“枕上闲商略,记全家元夜看灯,小楼帘幕。暗里横梯听点屐,知是潜回香阁。险把个、玉清追着。”词中所记元宵看灯那天,静志穿的正是一双木屐。虽是“潜回香阁”,她足下的那双鞋子却是要命的响。词人闻音出追,一刹那间,礼教的力量是那样虚弱,他只记住了爱情。“险把个、玉清追着。”惊险刺激之中格外撩人心怀。与之相比,此词收敛了许多。丹鞋声催,佳人未至。“下画楼迟”,她一步一阶都是心事,焉得不慢?焉得不迟?

    及至下得楼来,词人只觉目眩神迷。“犀梳掠倩人犹未,螺黛浅、俟我乎而。”一个俏生生的倩影映入了他的眸心,“低鬟十八云初约,春衫剪就轻容薄。弹作墨痕飞,折枝花满衣”。他有时亦自恍惚,那个“两翅蝉云梳未起”的女孩子被岁月带到了哪里呢?眼前这位清丽如兰的姑娘,她是静志不是?今天的她,却没有梳好一头如云的鬓发,是未及理妆还是无心理妆?“螺黛浅、俟我乎而。”看着那熟悉的烟眉浅黛,词人的心再不能平静:“你在等我。这是真的么,静志?”远山般朦胧可爱、意韵深长的青青螺黛呵,难怪词人会“看不足、一日千回,眼转迷离”。

    “比肩纵得相随,梦雨难期。”人生的残缺全是由无望的相思所致。在另一首词《一剪梅》中,竹垞再次披露心迹:“下九初三嬉戏天,扑蝶花间,拜月堂前。罗敷十六是同年,坐处联肩,行处随肩。”青春结伴,比肩相随,这是他梦想中的爱情。“扑蝶花间,拜月堂前”,静志的身影总是牵引着他的视线,然而想也是白想。“梦雨难期”,这是难有结果的,从一开始他就知道,知道了又能怎样?他的心里,抹不去她;她的心里,也抹不去他。莫非这就是一生的宿命?岁月的流逝,不过使得彼此的心灵影像刀刻般越雕越深。这样的爱,是光明还是幽暗?是熨帖还是折磨?“密意写折枝朵朵,柔魂递续命丝丝。”情至深处,苦自挣扎却无能为力。密意深种,就像累累繁枝承受不了花朵之重;柔魂无定,有如空气中的游丝似断似续。生命化作身外之物,变得很远很轻。

    “回来了?”终于听得她声如微雨。

    “昨晚回来的。出去两个月,倒像是隔了来生,真不习惯。”他将目光略略移开一点。

    “真不习惯,”重复着他的话,那双秋水般的眼眸早已闪开,“你也该到外边走走。酒香还怕巷子深呢,以姐夫之才,埋没在这乡野之地,有些可惜。”

    “可惜的是连累了你们过苦日子,总是如此,可怎么交待过去?”

    “那是你自己以为,谁要你交待什么?这样的日子还不够好,可叫我说不出好的来了。”

    “妹妹这样觉得?我实在是个没用的人。”

    “谁说的?谁也不及你有用!”

    “妹妹以后就知道了。柴米油盐,家计营生,没有一样是容易交待的。明年等你出了阁……那倒不用发愁了。苏州是个好地方……锦堂玉户的上等人家……决不会委屈了妹妹。”

    “谁要你说这些话?那样的生活,我不稀罕。”她声音一咽。

    “可惜姐夫不是女孩。不然的话,我替了你去。”他体己地说。

    刚刚涌上眼圈的一点泪意化作了嫣然一笑:“你去好了,我来教你男扮女装。”

    “我倒愿意呢。又怕事败名裂,人家告我讹诈。”

    “哎,越说越是离谱,不说也罢!姐夫,近来可写了些什么?”

    “前两天在路上,倒是作了个《临江仙》。”

    “好啊,你念给我听。”

    “隔墙蒙蒙细雨,绕楼短短垂杨。春寒过尽郁金堂。珍珠帘对卷,帘下试新妆。

    金钿双安翡翠,罗裙宜贴鸳鸯。风摇衣影步生香。舞随新燕后,梦着落花旁。”

    “真好。”她的眼中泛起了梦样的光彩。

    “那一天,我梦见你到苏州了,我梦见了一年之后……”

    “那个人不会是我。”她变了脸色。

    “是你。你会过得比现在快乐。”

    “我说了不会是我,我现在就很快乐。”她冷然转身,似欲登楼。

    “回来。”他无奈而又心痛地低喊,“回来,静志。”

    “你又叫我做什么?”虽已回头,其声仍冷如冰霜。

    “读书习字,不可一日荒废。”

    书,是他教的,字,也是他教的。冯镇鼎的女儿,不曾跟她身为儒学教谕的父亲学得一鳞半爪的学识,偏是从授课里中的姐夫那儿练就了“若絮吟偏敏,蛮笺擘最强”的本领。她是他唯一的女学生,他的得意女弟子。然而,他已久不教她。她已长大,他自知,再无资格。今天却是个例外。太久太久没有见到她了,今天,就破个例吧。

    “我没心情听你讲书,也没工夫跟你练字。”气恼之中,她显得有些刁蛮任性。

    “不讲书了,我写几个字吧,写给你看。”他柔声说。

    “这还差不多。”她双掌轻合,笑从双脸生。

    “写什么呢,你说?”

    “这个还要问呀?写你最喜欢的。”

    “这可是件难事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呢。这样吧,”他想了想,“劳驾把我的习字帖取来。”话一出口便发觉不当,忙不迭地更正:“我自己来吧。”

    静志却已取帖在手,帖中夹着几页薄笺,扑簌簌飘落在地。她弯腰去拾,他更抢在前面,仍然有一页,抢救不及地落入了她的手中,定睛一看,是王献之的小楷《洛神赋》。

    “拿来。”她的声音静得不带些微感情。

    迟疑了一下,如同捧出一颗心似的,他打开了握于手心的纸团。

    将揉皱的纸团一一展平,那字体,是烙在脑海的;那文章,是藏在心窝的。每一页,都是他所临摹的《洛神赋》;每一页,都是精益求精的重复:“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嗟佳人之信修,羌习礼而明诗。抗琼珶以和予兮,指潜渊而为期。执眷眷之款实兮,惧斯灵之我欺。感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狐疑。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

    《洛神赋》,那是东汉文学家曹植的抒情名篇,抒发了作者对洛水之神的倾慕以及爱而不得、人神隔绝的惆怅。但世上却有另一种说法,说是曹植此文,实为其嫂甄氏所写。不便明言甄氏,遂托言以洛神。晋代大书法家王献之深爱此赋,其以小楷所书的《洛神赋》为传世之作。但这篇楷书并未被完整地流传下来,而是从“嬉”字始,“飞”字结束,只剩下了十三行残帖。无论从左看到右还是从右看到左,“静志”二字都在十三行残帖的中央。

    为什么,他重复临写这中间的一段?为什么,他神情紧张怕人看见?“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是因为《洛神赋》中嵌入了她的名字!这才令他反复抄写,犹未知足。她的泪滴,已无声坠落,将纸上的“静志”染得一片模糊。

    她望着他,那样渴望而又凄楚的眼神,令他的目光也渐渐湿润。如果曹植的《洛神赋》真是写给甄氏的,叔嫂之恋,已触犯人伦大忌。而他与她,姐夫与小姨之恋,又何以封堵天下悠悠之口?两人只能含泪相望,却连互为拭泪也断无可能。

    竹垞的《两同心》是写给妻妹的,读之唯觉美好而不觉残忍,其重要的一点,应是这份感情的深自内敛与幽沉持久。在封建时代,恋爱自由与婚姻自由是绝对不能想象的事。说句公道话,从竹垞的角度出发,一个情感丰富而又过早泥足俗世的文人,在孤寂而又充满了苦难的生活中渐渐爱上了美丽深情、与之心心相印的妻妹,这比爱上一个由不容选择的婚姻指定给他的妻子更为正常,也更易理解。

    话虽如此,承受父母之命的另外一方,竹垞的夫人海媛,她必定不如自己的妹妹一样了解并能欣赏自己的丈夫,但她对于夫君的感情,却未必会输于静志。古代的女子,双足与心灵都走不出方寸深闺。画地为牢、罗幕生寒。“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除了将感情寄放在夫君身上,她们能到何处去寻找慰藉?婚姻是背叛不起、背叛不得的,竹垞对此十分清楚。不能害了姐姐,静志的心中也极其有数。

    叶嘉莹先生论词时曾提出了一个新颖的术语“弱德之美”。叶先生说:“弱德之美不是弱者之类,弱者并不值得赞美。‘弱德’,是贤人君子处在强大压力下仍然能有所持守有所完成的一种品德,这种品德自有它独特的美。”在竹垞与静志之间,这种“弱德之美”就维持了相当长的时间。“洛神赋、小字中央,只有侬知。”有此一句,已胜却人间无数。感情之河,莫知其广;感情之水,难测其深。然而在那最深的河心——小字中央,却只有恒久的等待与坚韧的抑制。

    “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深情的花未必都能修成正果,开放于心要比开放于枝更能保鲜、更为奇异、更加芬芳。无论世事如何沉浮,不管白云怎样变化,多年以后再想起彼此,在同样的时间、不同的地点,你是否仍然愿意为我披上一件梦的衣裳?

    锦瑟成追忆,玉箫在人间

    朝云不改旧时颜,飞下屏山。严城乍报三通鼓,何繇得遮梦重还?露叶犹闻响屧,风帘莫碍垂鬟。

    簪花小字箧中看,别思回环。穿针纵有他生约,怅迢迢路断银湾。锦瑟空成追忆,玉箫定在人间。

    ——《风入松》

    康熙六年(1667)四月,即将步入不惑之年的朱彝尊遭遇了一次心灵的重击。那是一个黑色的四月,那又是一个白色的四月。黑如无底之夜,白若冰川之雪。《静志居琴趣》的女主人公在那一年的四月病卒苏州。“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当其时,朱彝尊远在山西大同。古代的通信条件没法跟今天比,但推想可知,当朱彝尊得到这一凶信,四月已是个远去的季节了。没能看她最后一眼,没能送她最后一程。那个最懂得他、最值得爱慕之人就这样含情无语地退出了他的生活。时光的马蹄哒哒而去,蹄下的东风仍温,蹄下的落花犹香,然而春天却不会回来,最初的爱情也已遥隔在了千山之外。

    建安七子之一的徐干有一首《于清河见挽船士新婚与妻别诗》:

    与君结新婚,宿昔当别离。

    凉风动秋草,蟋蟀鸣相随。

    冽冽寒蝉吟,蝉吟抱枯枝。

    枯枝时飞扬,身体忽迁移。

    不悲身迁移,但惜岁月驰。

    岁月无穷极,会合安可知?

    愿为双黄鹄,比翼戏清池。

    诗中所吟是夫妻之情。夫妻情重而久不得见,由是感叹岁月飞驰而人生有限,别离无尽而会合难期。“愿为双黄鹄,比翼戏清池。”结句庸常了一些,然而这看似庸常的幸福,实为难得之至。夫妻能相守的却相互异心,恋人愿相守的却无缘相守。

    再深的感情,也摆脱不了名不正言不顺的苦恼;再深的感情,也必须面对天长日久的分离。顺治十一年(1654),十九岁的静志嫁予苏州富室。两年后,二十八岁的朱彝尊受聘于广东高要县知县杨雍建,前往岭南课授其子。

    又两年,朱彝尊由岭南还家,即《鹊桥仙》一篇所写的:“全家刚上五湖舟,恰添了个人如画。”一家人移居梅里时,捎带上了归宁的静志。“咫尺仙源路非远,讶杜兰香去,已隔多时,又谁料佳约三年还践?”更能有几多青春相惜相看?不可错过,不可错过了。

    多年的爱情美梦忽然成了绝对的真实。一阕《增字渔家傲》记录了朱彝尊大喜过望的心情:

    百蝶仙裙风易袅。藕覆低垂,浅露惊鸿爪。元夕初过寒尚峭。呼别棹,雪花点点轻帆杪。

    别院羊灯收未了。高揭珠帘,特地留人照。众里偏他回避早。猜不到,罗帏昨夜曾双笑。

    词人的心里洋溢着欢乐与满足,但词人之幸或许不为读者之幸。那天鹅羽毛一样纯美无瑕的爱情最终还是落入了幽期密会的俗套。“百蝶仙裙风易袅”,女主角还是穿着当初的那条翠如荷叶的罗裙吗?比起“小立敛风才,移时吹又开”的矜重,已别具一番飞扬艳丽。“猜不到,罗帏昨夜曾双笑。”宿愿告成矣,欣欣然有喜色矣,然而比起“青蛾低映越山看”的婉曲,前者固不如也。

    法国启蒙思想家卢梭有句名言:“真正的爱情的结合,是一切结合中最为纯洁的。”从这个角度看来,如此一段爱情而结下如此一段因缘,除了各自的配偶有权表示愤怒,他人倒也不必苛责。这么一来就有了一个疑问,他的夫人,她的郎君,又对此知之多少呢?

    清人徐珂所编《清稗类钞·情感类》中有一节“朱竹垞眷冯寿常”记载道:“竹垞少尝读书冯宅,年十七,赘焉,与幼姨情益笃。而家人防闲密,意苦不得达,适人后始通殷勤。海陵夫人知之,弗禁也。”其后又载:“竹垞平日尝矫夫人命召其姨,一日相约,俟夫人卧后作深谈。夫人微闻之,即先卧。”

    照此说法,竹垞夫人对此不仅听之任之,更有“玉成”之“贤德”。古代的女子真是这样乐于牺牲吗?一个是自己的丈夫,一个是自己的妹妹,难道就应当宽容大度、全无芥蒂?野史所记,其可信度能有几分?

    但从另一侧面,我们却能隐隐猜到,静志的婚姻生活并不美满。有人推想静志所嫁之人“诚属富家,但不过乡里多田足谷之子,以铜山金穴自豪而已……乃珠玉其外,败絮其中者,诚不惬聪慧女郎之素心”。因此她才会在归宁省亲之时放纵了已约束多年的爱情。对于幸福,对于未来,她已没有什么好期待的了,那就好好把握还能见到他的时刻吧。寥如晨星的相聚,为什么还要留下遗憾呢?

    康熙三年(1664),朱彝尊前往大同投奔同乡前辈曹溶。这一次,是毫无预兆的诀别。九年青梅之恋,七载互通款曲,终于让他们越走越远。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客居无趣,风尘赠妓之作成了他的新宠与寄托。新宠?寄托?不过是得过且过地打发日子罢了。凌云之志不能在这个世上施展,心灵所渴望的爱情不能在人间自由地开放。他需要解脱自己、麻醉自己。然而那些浮光掠影的暂时移情,换来的也仅是“一场愁梦酒醒时”的空虚。在静夜的烛光下,他又一次想起了她,又一次叫出了那个什袭珍藏的名字。

    “朝云不改旧时颜,飞下屏山。”永远年轻的她,有着像朝云一样嫣丽的旧时容颜。娟雅的眉目,淡秀的衣衫,仿佛是从绘有洛神图的屏风上盈盈飞下,忽地飘近身前。

    “是你吗,静志?”一灯如豆,因她的到来而明灭如同幻境。“真是你吗,静志?”他将她拉至灯下,持烛照看。

    “不认识我了?”是她的声音,却说不清是近是远。

    握紧她的手,就像握住一缕飘忽的青烟,患得患失的感伤溢满了他的心田。

    “你过得还好吗,静志?”半晌,才想起一句话。

    “你呢?你过得好,我便过得好。”她淡淡一笑,“姐姐呢,她怎么样了?”

    “几年没回去,你姐姐怎样,我也顾不上。她还是老样子吧,托人带信,前日还收到一封,责我不能养家……”

    “你又何妨看开些?姐姐过得并不好,你知道。”

    “我们谁都过得不好,静志。当初定亲时,我父亲和你父亲,他们都错了。”

    “错与对,是时,也是命。此生此世,木已成舟,什么都不能改变了。姐夫,我有几句话劝你。请善待姐姐,怜取眼前,收束客游,早作归计。”

    “木已成舟,此生此世?”颓然松开她的手,他的眼中一片凄寂,“可我还是不想,是不敢回去面对一再失望的她,不想在寂寞中老死故土。总会有办法的,天无绝人之路。静志,你不要离开我。”

    “天无绝人之路,这话是对的。可你应当回家,没有什么办法比这更好。姐姐并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她会体谅你的不易。姐夫,认命吧,认命会好受一些。”

    “认命?”他几乎笑出声来,“阿母嫁女重钱刀,我倒忘了,你有那样一个极好的归宿呢。你那阿母,也不是不知你我的心事。当着你姐姐,也有过娥皇、女英的说法。可是嫌我穷,不肯再叫第二个女儿吃亏。听不得旁人的闲言碎语,‘女大不中留’是你阿母的原话。就那样天远地远地把你嫁到了苏州。‘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你在苏州想是事事称心吧?我这贫贱之地,本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她默然转身,似将离去。

    “回来,静志!”他心里一痛,如多年以前那般唤她,“回苏州也得明天。这墨黑的夜,你看不见路。”

    “回苏州?你真以为我要回苏州?”她凄然一笑。

    “可是你的家……你要到哪里去……”他觉出了异样。

    “我是无家可归的,世上已没有静志这个名字。”她向烛光中的屏风走去,“我走了,姐夫。”

    “静志!”他急得大喊。梦断之时,但见残灯烛微,屏风影动,哪里还有静志的一声一息。

    “严城乍报三通鼓,何繇(‘繇’同‘由’)得遮(‘遮’同‘者’,意即‘这’)梦重还?”鼓响三通,夜已三更。醒后的自己,又将孤独地栖身于这个灰暗冷漠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人心好似一座座戒备森严的城池。人间不值得留恋,人生不值得期待。“她来了,又走了,就像过去的那许多好梦一样。难道我们只能在梦中相见?下一次见面又会在何日何月何年?”

    “露叶犹闻响屧,风帘莫碍垂鬟。”听呵,她其实并未走远。那带露的枝叶间,有她木底鞋行走的独特乐音。再听,那声音越来越近,莫不是她心有不舍,再次向我悄悄走来?摇动的风帘啊,请你安静一些吧。不要惊扰了隔帘窥探的她,不要惊醒了这过于完美的梦。倘若梦醒后她又将弃我而去,我宁可装作熟睡的样子,只趁她偶尔叹息之际,透过低垂的眼帘来痴看她秀丽的双鬟、月样的眉弯。

    然而露叶与风帘全不顾我的祈盼。这样的美梦,不会将我顾眷。她不会来了。她不会来了。“簪花小字箧中看,别思回环。”夜真长啊,数尽寒更仍无法入睡,只得披衣又起,就着灯儿重读她那一封封字如其人的书信,一遍遍地回味许久以前的时光。

    “穿针纵有他生约,怅迢迢路断银湾。”又想起了那一年的七夕月下,她一脸虔诚地与众多女伴在背了光的角落穿针乞巧。明眸快手,是她第一个将彩线引过了针眼。“不用说,今晚的巧都被静志乞得了。静志,许个愿吧。织女娘娘会许你愿成。”许个什么愿呢?今生果真无缘,定要来世偿愿。然则今生未了,来世茫茫,去路迢迢,归程遥遥。可恨浅浅一湾银河,竟将幽明两界生生隔断。

    “锦瑟空成追忆,玉箫定在人间。”锦纹之瑟,久已不奏佳音。无处不伤心,轻尘在玉琴。可我始终不能相信,我跟她真的永远分隔了。静志,可还记得我们一同读过的唐传奇《玉箫记》吗?书生韦皋年少时客游江夏,在姜使君家与青衣小鬟玉箫渐生情愫。后韦皋与玉箫分别,别前有约,言定“少则五载,多则七年”来娶,且留玉指环一枚以为信物。玉箫苦待七年不至,绝食而死。姜氏怜其痴情,以韦皋所留玉环戴在玉箫的中指上而葬,韦皋得知后伤感不已。十三年后,韦皋得一歌姬,亦以玉箫为名,且彼年貌酷似姜氏之玉箫。最奇特的是,歌姬的中指有肉环隐出。韦皋因此深信不疑,这歌姬就是玉箫的转世之身。

    “玉箫定在人间。”这是极为美满的结局了。静志,你也曾说过,你就是我的玉箫。言犹在,人已远。神奇的造化啊,纵使静志转世,我又该到何处寻找?谁能告诉我,她在谁家的庭前斗草?她在哪户的院落拜月?她的身上,可也会如同玉箫那般镌刻着前生的烙印,好让我在千万人之中毫无差错地辨认出她?最难忘,她的山眉烟黛;最难忘,她的盈盈泪眼;最难忘,她的凌波微步;最难忘,她的兰芷幽芳……

    然而,她终于没有再来。他将词集编为《静志居琴趣》,诗集题作《静志居诗话》,就连梅里的住宅,也正其名曰“静志居”。她去世后,他又度过了四十二个春秋。他的勤奋与才华终令他成为士林仰首的一代儒学宗师。这时有人向他进言了,提到他的长诗《风怀二百韵》,说是会影响他的“醇儒”声名,使其死后不得配享孔庙,而配享孔庙这样的殊荣对他又是绝对具有诱惑力的。

    “忍痛割爱吧,只消删去《风怀二百韵》,你的名誉与她的名誉,便可一举两全。”这是潜在的话音。朱彝尊一度也非常犹豫,“欲删未忍,至绕几回旋,终夜不寐”。终夜不寐后豁然通透:“不,我不需要说谎。对爱虚伪,就是对自己虚伪;将爱否定,就是将自己否定。”因此他直言不讳:“吾宁不食两庑豚,不删《风怀二百韵》。”这话说得比较高深古雅。什么叫作“两庑豚”呢?“两庑”为祠庙的东西两廊,“豚”为祭祀用的猪肉,宁可在死后放弃受享祠庙中的猪肉也要保留《风怀二百韵》,原来爱情竟可以如此定位。这绝不是一段伤风败俗的感情,不是一段可传可不传的风流韵事。这是两颗心的真诚碰撞,它高于配享孔庙的价值!

    莎翁在《十四行诗》中充满热情地写道:“尽管时光和外貌要使爱凋零,真正的爱永远有初恋的热情。”“爱并不因瞬息的改变而改变,它巍然矗立直到末日的尽头。”这样的爱,现代人已少见多怪,甚至嗤之以鼻。但在古色古香的诗文中,却有如许之芳情蜜意。当今之社会,滚滚红尘间,还有人躲在清凉的明月下揣思古歌中的芳情蜜意吗?若有心相寻,请到静志居的辽杳旧梦中吧,请到朱竹垞的长歌短吟里。

    怕到相思路,春草尽红心

    吴江叶元礼,少日过流虹桥,有女子在楼上,见而慕之,竟至病死。气方绝,适元礼复过其门,女之母以女临终之言告叶,叶入哭,女目始瞑。友人为作传,余记以词。

    桥影流虹,湖光映雪,翠帘不卷春深。一寸横波,断肠人在楼阴。游丝不系羊车住,倩何人、传语青禽?最难禁,倚遍雕栏,梦遍罗衾。

    重来已是朝云散,怅明珠佩冷,紫玉烟沉。前度桃花,依然开满江浔。钟情怕到相思路,盼长堤、草尽红心。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谁寻?

    ——《高阳台》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楚襄王与巫山神女会于高唐的故事是人尽皆知了。空灵的情思、迷蒙的韵致、弦外流响的余音,这是词牌《高阳台》的由来。此词却讲述了一个真实的故事,一出具有传奇色彩的爱情悲剧。

    词牌下的小序是为源起。江苏吴江县的叶元礼,年少时从流虹桥上过,一位女郎在楼上见而恋慕,相思成疾乃至香消玉殒。气绝之时,正碰上叶元礼再过其门。女郎的母亲以爱女临终之言告知叶元礼。叶元礼入室哭吊,女郎这才合上了双眼。

    乍眼一看,明代戏剧家汤显祖的《牡丹亭》在生活中竟实有蓝本。可惜这蓝本晚了几百年,如此一来,汤先生于无意间倒做了一回预言大师。我们且来温习一遍《牡丹亭》的梗概:少女杜丽娘与书生柳梦梅在梦中相恋,醒后郁结而死。柳梦梅入住杜园,拾得丽娘生前自画春容,与丽娘的鬼魂密会。又依照丽娘之嘱开棺发冢,使丽娘起死回生。柳杜二人结为夫妇,高飞远走。后梦梅得中状元,丽娘亦与父母团聚。

    “忙处抛人闲处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玉茗堂前朝复暮,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这段唱词是青春版《牡丹亭》的开篇。“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杜丽娘的相思,终以作者的用心安排而得以成全。但现实世界不见得也这么富有怜悯,那位“心悦君兮君不知”的姑苏女郎,她的生命如昙花开过,绚烂至极,归于萧索。

    “桥影流虹,湖光映雪,翠帘不卷春深。”虹桥卧波,雪光映湖。那桥下流曳的岂止是湖,那湖光映照的又何尝是雪?虹,喻不足彼之佼佼俊雅;雪,比不过我之皑皑深心。“是谁家少俊来近远,敢迤逗这香闺去沁园……”

    “娘亲,卷上窗帘,卷上窗帘。”女郎不安地呓语。

    “孩子,你正发烧呢。医师说了要静养,等你好些时……”

    “我要再看一眼,否则就见不到了……”

    “你想看什么?是那盆杜鹃花吗?娘给你端进来。”

    “杜鹃都谢了。开的时候,红得像血。杜鹃开的时候真好看。”

    “春天已过去大半了,你都病了这么久……”做母亲的忍不住低泣起来。

    “卷上窗帘,我要看看!”

    “你到底想看什么?孩子,你这病来得好生奇怪。告诉我,这有什么缘故?是什么心事你化解不开?”

    “我要看看,再让我看看。”依然是固执的、炙热的呓语。

    “好,我都依你。可是为什么,你整天盯着窗帘看?”

    翠竹帘子卷上又给放了下去。女郎拼尽全力幽然一叹:“他还是没来……”屋里的帘,缓缓地降了下来。心中的天,也跟着沉沉地暗了下去。

    血红的杜鹃撒了一地花瓣,窗外飞过一只同名的鸟,凄切地向人啼唤:“不如归去,不如归去。”春光零乱,花魂与伊人俱逝,落日将胭脂沉埋。

    她生命中最华美的一页,如停滞的钟摆驻留在那一天。那一天,她的目光因他的出现而惊喜;那一天,她的心弦因他的到来而鸣响。然而他的眼中,可曾有她?他的心中,可曾忆她?失望的日子一个接着一个,在见不着他的日子,世界是如此苍白,如此空虚。“谁能饥不食,谁能思不歌?”她是清代的杜丽娘,满腹相思,化作了《惊梦·山坡羊》中的缠绵咏唱:

    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则索要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传。迁延,这衷怀那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一寸横波,断肠人在楼阴。”都道是缘定三生,我和他为何只得一面之见?湖波之中,空自映冷了倚楼人的身影,却照不出桥上少年的风姿。等待是多么无助,多么凄凉啊,越是等待,心中越爱。

    “游丝不系羊车住,倩何人、传语青禽?”游丝是女郎那颗多情的心,千丝万缕相萦系。“羊车”一典出自《晋书·卫玠传》:“(卫玠)总角乘羊车入市,见者皆以为玉人,观之者倾都。”卫玠为魏晋名士,不仅口才绝佳,人也长得倾城倾国。这段文字记载的是其童年风采。大意是,当卫玠还是个头发编作角状双髻的漂亮宝贝时,乘坐一辆羊车经过闹市,见到他的人都以为上天显灵,掉下一个举世无双的玉人。

    男大十八变,《卫玠传》继续追踪报道长大后的卫玠。“京师人士闻其姿容,观者如堵。玠劳疾遂甚,永嘉六年卒,时年二十七,时人谓玠被看杀。”这样一个玉人,当真帅得要命,可惜没要到别人的命,看客的热情严重影响到他的私生活,终于劳累不堪,被活活看死了。

    我们今天见到“玉人”一词,很自然地会将其译为倩女。然而在古代,自从卫玠开此风气,“玉人”用来礼赞美男子一度成了时尚所趋。比如小杜的雅谑:“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又如崔莺莺的诗柬:“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后者出自恋爱中的少女,这“玉人”之谓便来得分外珍贵了。从流虹桥上翩然而过的叶元礼,正是女郎心目中十全十美的玉人。怨只怨,游丝太柔太软,它怎能系住那稍纵即逝的机缘呢?“倩何人,传语青禽?”谁能够为我担当传信的青鸟?将我的绻绻思慕带给那个如此可爱的陌生人呢?

    “最难禁,倚遍雕栏,梦遍罗衾。”消息难通,玉人去远。《西厢记·长亭送别》一折中唱道:“猛听得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对于有情人来说,听得“去也”,遥望“长亭”便已承受不了离愁之重,何况是遥遥无期的苦相思呢?倚遍雕栏,梦遍罗衾,怎不令人身心憔悴?怎不令人病骨支离?

    终于还是等来了他。“重来已是朝云散,怅明珠佩冷,紫玉烟沉。”“朝云”“明珠”“紫玉”,分别为三段美丽的神话。“朝云”是《高唐赋》中的神女:“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明珠”出自《列仙传》:“郑交甫将往楚,道至汉皋台下,见二女佩两珠,大如荆鸡卵。交甫与之言曰:‘欲子之佩。’二女解与之。既行返顾,二女不见,佩亦失矣。”而“紫玉”则是《搜神记》中的吴国公主:“吴王夫差小女名紫玉,说(悦)童子韩重,私许为妻。王不与,玉结气死。后魂归见,王夫人闻之,出而抱玉,如烟然。”散了朝云,冷了明珠,沉了紫玉,便是神话中人亦不得如愿,况于这人间为情所困的女郎。她的春天尚未开放便已凋萎,她的故事尚未开始便已结束。难怪她恋恋难舍,难怪她死不瞑目。

    “前度桃花,依然开满江浔。”据孟棨《本事诗·情感》记载,唐朝诗人崔护清明时行至南庄,口渴求饮,遇一女子倚桃枝伫立,含情不语。崔护心有所动,却无言以表。第二年清明崔护再访南庄,门户深锁不见伊人,因题诗于门:“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数日后又至,得知那位独倚小桃的少女已绝食身亡,死因恰是出于对他的深情思念。崔护大恸,怀着最后一丝希望且哭且唤:“某在斯,某在斯。”少女闻声而活,后与崔护结成伉俪。

    此词的女主人公却不是这样,她已回答不了心上人的呼唤。流虹桥的两岸,徒然唤醒了花光如颊的春天,“人自伤心花自笑”。听,他哭得多么真切,哭得多么哀戚。

    “叶元礼看你来了,叶元礼看你来了!”

    “果然和我想象中的那样。叶元礼,原来你叫叶元礼。多好听的名字,可惜你来迟了……”

    “钟情怕到相思路,盼长堤、草尽红心。”相思路长,钟情却惹刻骨悲凉。谁能不怕相思,谁能免于钟情呢?“满地红心草,三层碧玉阶。春风无处所,凄恨不胜怀。”这是古人为薄命红颜西施所作的送葬诗。今天,我拿什么来为你送葬呢?什么样的诗句才能酬答你无价的真情?桥岸的长堤,请为我长满红心之草吧。一位女郎因我而死,今世今生,我不能陪在她的身畔,就让滟滟如血的红心草代我守护她的芳魂。魂兮归来,魂兮无恙。

    “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谁寻?”泪雨与愁吟只能为爱情殉葬,却无法使之成为幸福之源。“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那日流虹桥上,楼窗启处,绣帘开时,当你清澈的目光流星般飞落在我眉间眼际,我本来可能爱上你的,像你一样倾情付出、热烈坚定……时光不能倒转,生命的春天不会回来。错过了怎样的奇遇啊。无缘的我,只落得目穷碧落,肠断黄泉。悠悠长恨几到岸,绵绵深愁哪是边?

    奥地利作家茨威格说过一句话:“如同任何一门伟大的艺术一样,爱情也需要学习、检验和证实。我们发现,第一次试验从来或者几乎从来都是离完美很远。”

    对于我们现代人,此首《高阳台》中所描述的爱情有些难以置信。一见钟情自古皆有,这在当代也不足为奇。问题是,一见钟情以至断送了卿卿性命,这真的可能吗?一面之缘岂足为凭?初次相见之人犹若隔着一层幽雅芬芳的纱幕,在纱幕的作用下,爱恋是容易产生的,可这并非真实的爱情,而是各自爱上了各自的想象。由于这个缘故,现代人发明了一个口号“只爱陌生人”,当然这种爱,只是暂时寄托,聊解孤独。谁能在想象中耗尽有限的年华呢?一见钟情,再见无情,三见忏情,现代人有着超强的免疫力。在他们看来,时间是爱情的杀手,会将幽雅的纱幕狼狈地吹裂,会把花样的谎言粗暴地凿穿,会将庸俗的身心打回原形。他们自以为太懂得爱,便不再真爱。然而退回几百年,那时的青年男女,因为相见之难得、相见之可贵,一个眼神就是一世,一句承诺就是一生。沉睡的情感一旦苏醒,愿不得遂,死固其宜。

    茨威格又说:“一个人对爱情所能憧憬的一切,在真正的爱情中总会变成现实。”对于这句话,词人朱彝尊当有切身的体验。正因为此,他笔下的这个故事才会这样理想化,才会如此打动人心。

    喟惜着这位情深不寿的女郎,将古鉴今,忽然悲从中来。嗟乎,爱如幽兰,芳情永绝;一去难再,纯真年代。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