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尔巴赫男爵[82]:《自然的体系》
重现马德里到巴黎这趟旅程对我而言,有些技术上的困难。路况迥异:如今是公路和高速公路,十八世纪是马或马车走的土路,路况差不说,恶劣季节完全无法通行。想当年,出门等于冒险,就连客栈和驿站——马车沿途换马的地方——也没有十九世纪那么完善。打造安全可靠的交通网,确保出行方便、舒适恰恰是卡洛斯三世等启蒙君主的操心事。
尽管道路交通图直到两个世纪前才出版成书,但在本文发生的年代,人们的好奇心不断增强,出门旅行的人日益增多,小开本的旅行指南已经普及。有的是欧洲各国首都之间的路线图,有的是去外省的路线图,都标出了驿站间的距离。单位为西班牙里,相当于五点五公里,一小时的路程。有了这些指南,出行者可以精确地计算出路程和时间,一天差不多可以走六到十里。
我的藏书中原本就有这样的旅行指南;为了写这个故事,我又去专门采购了几本。关于西班牙境内的道路和驿站,埃斯克里瓦诺一七七五年出版的那本最合适;关于法国境内的道路和驿站,我参考的是一七六三年海略特在巴黎出版的那本。我还需要当年的道路、乡村和城市地图。在一次古董书拍卖会上,我很幸运地拍到了罕见的大开本加大厚本托马斯·洛佩斯全集,这位西班牙人绘制了十八世纪末的全国地图。法国地图是一位老友帮我解决的。古董书商米谢勒·波拉克在巴黎的书店专门出售航海和旅行书籍,她帮我弄到了一本品相绝佳的《新版法国驿站地图》。
“我有好东西,你会感兴趣的。”她打电话给我。
四天后,我到巴黎。她那家位于埃绍德大街的古董书店是个塞满宝贝的洞窟,去那儿不需要理由。书架上,地上,到处都是书。电炉周围也是,我总担心炉火会烧了整家书店。
“你上岸了?”她见我去,跟我开玩笑。
“下不为例。”我回答。
这是个老掉牙的笑话。我在这家书店买了四十年的十八、十九世纪海图及航海类书籍,先从她父亲手里买——米谢勒当年是位魅力四射的小姐——她接手生意后,又从她手里买。米谢勒很专业,我最钟爱的一本航海学专著就是她帮我找到的:拉玛图埃列的《致波拿巴的海战策略基本教程》,法国海军在特拉法尔加海战时用的那本。二〇〇五年,我出版了一本相关小说[83],写作时需要参考。
“你要的地图。”她说。
地图已经铺在桌上,大概五拃乘四拃,很干净,十成新,铺在现代风格的桌布上:致最尊贵的公爵殿下,皇家地图绘制员贝尔纳·海略特。
“一七三八年印刷。”米谢勒指着标签说。
“距我要求的时间,会不会早了点?”
“我觉得不会。那时候,社会变化比现在慢……区区五十年,不会有什么大变。”
她递给我放大镜,我接过来,寻找两位院士从巴约纳到巴黎所走的大路。有条虚线,看得很清楚:波尔多、昂古莱姆、奥尔良、巴黎。每个驿站都用小圆圈标出来,非常细致。
“太棒了。”我说。
她点头称是:
“那当然,是很棒……你要吗?”
我把放大镜放在地图上,偷偷地咽了口唾沫,看着她眼睛说:
“看情况。”
她笑得我直打寒战。我说过,我们认识了四十年,她谈生意发过火,我见过。对老主顾也不留情面,包括对我。
“你要多少钱?”我问。
我带着地图回到马德里,继续四处打听。我还需要专著,那个时代的人写的,好让我了解人物活动的地方。幸好,十八世纪这类作品很多。当年,旅行在上流社会蔚然成风,许多持启蒙思想的游客出版了指南、游记或回忆录。我没费太多工夫,就找到了克鲁斯、庞斯[84]和阿尔瓦雷斯·德科尔梅纳尔[85]的游记大全,外加其他西班牙和法国游记,特别是两本回忆录:约瑟夫·汤森[86]的《卡洛斯三世时期的西班牙游记(1786-1787)》和乌雷尼亚侯爵[87]的《欧洲游记(1787-1788)》帮了我不少忙。我很快发现,书里的细节对我弥足珍贵。
路很宽敞,红色的黏土地,上面有漂亮的车辙,共七里,有一段路况很差,有很多石子……
这样一来,我就可以讲述主人公离开马德里之后的故事。估算行程,驿站换马,客栈休息。我能想象出堂佩德罗·萨拉特和堂埃莫赫内斯·莫利纳——杀手帕斯夸尔·拉波索紧随其后——前往法国首都沿途走过的路,脑子里过一遍,能更好地体验旅途凶险。然而,就连如何形容两位院士所乘的马车,我都必须仔细研究。马车要带车篷、结实、能赶远路。我在乌雷尼亚的回忆录里找到了berlina这个词,又差点弃之不用。根据一七八〇年皇家学院词典,该词只能形容两座马车,而我的故事需要一辆四座马车。后来,我在藏书里翻了又翻,在网上找了又找,终于查到berlina也可以指更大的马车,若干幅插图可以佐证。于是,我决定就用这个词。一辆英式四座马车,漆成黑色和绿色,驾四匹马,车顶有行李架,奥西纳加侯爵提供的车夫也有专门的座位。海军上将和图书管理员面对面,坐在陈旧的皮坐垫上,玻璃拉窗关着,免得扬灰进来。马车晃晃悠悠地往前走,他们聊天、看书、打盹、默默地欣赏光秃秃的山景。
“我听到的是狼嚎吗?”堂埃莫赫内斯抬头问。
“有可能。”
马车不停地晃,弹簧嘎吱嘎吱地响,声音很单调。轮子压到石头或路面不平整,车厢会轰的一声,抖一下。图书管理员在读《史政信使报》《文学审查官报》《马德里公报》等过刊,堂佩德罗·萨拉特望着窗外,聚精会神地看飞翔在花岗岩乱石堆上的雄鹰和秃鹫,以及分布在索莫谢拉峡谷中茂密的枞树。
“光线快不够了。”图书管理员遗憾地说。
海军上将将窗帘再拉开些,系上带子,好让车里更亮堂。可是,没过一会儿,即便如此也无济于事。日头很低,躲在沿途的大树后面,将远方白雪皑皑的山顶映成暗红色。堂埃莫赫内斯看得吃力,将报纸放在座位上,摘下眼镜,抬起头,和堂佩德罗目光对视,冲着他和善地笑了笑。
“海军上将先生,说来也怪,真是怪……咱们在学院共事多年,就没说过几句话……反倒在这儿遇上了,一起去办这趟奇怪的差事。”
“堂埃莫赫内斯。”海军上将点点头,“很荣幸能与您同行。”
图书管理员亲切地抬起手:
“请您跟大家一样,叫我堂埃梅斯。”
“我绝对不会……”
“拜托了,上将先生,我都习惯了。这个称呼很亲切,您叫,会更亲切。咱们要一起生活好几个礼拜,很多事情要一起做。”
海军上将想了想,似乎这很重要。
“行,那就叫您堂埃梅斯?”
“这就对了。”
“好吧,那您也别对我这么客气,称旅伴为‘海军上将先生’有点过。您可以直接叫我名字。”
“我觉得别扭。那么多院士里,您的军人身份……”
“那好,”海军上将没让他把话说完,“我恳求您:就叫上将。”
“行。”
马车稍稍往一边歪,顿了顿,又奋力往前。这是一段陡坡,车夫在外面甩鞭子,催马儿快点走。堂佩德罗指了指图书管理员放在一边的《文学审查官报》,问道:
“有好看的文章吗?”
“没什么好看的,老一套……一篇鼓吹斗牛,一篇拼命抨击年轻人莫拉廷用笔名发表的小文章。”
海军上将苦笑道:
“是那篇批评西班牙作家辞藻华丽、矫揉造作,建议采用现代风格的文章吗?……学院征文比赛获奖那篇?”
“没错。”
海军上将说,巧得很,他就是评委会成员,读到那篇文章时,满心欢喜。莫拉廷想法新颖,表述清晰。年轻人很有品位,对俗文学泛滥持批评态度。上演的独幕笑剧全都俗到了家,主角不是下流坯,就是来自下层社会;剧情胡编乱造,什么暴风雨、大屠杀、莫斯科大公,甚至连修鞋匠都能在最后一刻变成国王失散多年的孩子。观众的审美情趣全都被败坏了。
“您说《文学审查官报》撰文批他?”他问。
“批得体无完肤,一钱不值……您应该知道伊格鲁埃拉的为人。”
“理由呢?”
“还是那些。”图书管理员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西班牙传统美德什么的。陈词滥调,耳朵都听出老茧了:国外的时髦玩意儿会侵蚀到诸如宗教、传统等西班牙民族的精髓。”
“真是悲哀:西班牙的头号敌人还是自己。星星之火,坚决扑灭。”
“这趟旅行恰恰不是。”
“请原谅我这么说:这趟旅行只是全民归顺的大环境下一丁点不起眼的小火星。”
图书管理员看着海军上将,真的很吃惊:
“上将,您对未来没有信心?”
“信心不足。”
“那您干吗……?那您干吗还愿意跑这一趟?”
堂佩德罗没吭声,只听见马车的嘎吱声、外面传来的马蹄声和马鞭声。终于,他古怪地笑了笑,若有所思:
“年轻时,有一次参加海战……我们被英国人包围了,取胜无望。可是,谁也没想过降旗投降。”
“这叫英雄主义。”图书管理员钦佩地说。
澄澈的蓝眼睛看着他,没有回答。
“不,”海军上将终于开口,“这叫不屈不挠。胜也好,败也罢,总得尽职尽责。”
“我想……我猜的:还有一点点骄傲。”
“没错,堂埃梅斯。要是再加上一点点的聪明,会很实用。”
“您说得没错……我记下了。”
海军上将又去看窗外,天色越来越暗,路很直,在下坡,马儿们都很精神,马车的速度也快了起来。
“暮气沉沉,逆来顺受,这都是国民性。”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不愿意自找麻烦……西班牙人希望永远长不大,什么宽容、理性、科学、自然,这些字眼会让我们午觉睡不安稳……说起来真害臊,我们就像黑人或加勒比人,全欧洲都知道的消息,我们最后一个知道。”
“没错。”
“更过分的是,国内的一点点精华,却被当成武器,窝里斗:那个作家是艾斯特雷马杜拉人,那个是安达卢西亚人,这个是巴伦西亚人[88]……我们远不够团结,远不够文明,被别的民族超越,是正常的……我觉得,老说谁从哪儿来的不可取。不妨先忘掉家乡,所有的名人,首先都是西班牙人。”
“您说得没错,”图书管理员认为,“只是有点夸张。”
“我夸张?……堂埃莫赫内斯……堂埃梅斯,我们没有……您数数……我们没有伊拉斯谟[89],更别说伏尔泰了,顶多只有费霍神父[90]。”
“已经不错了。”
“可是,费霍既不反对天主教,也不反对君主制。西班牙没有独树一帜的思想家或哲学家。宗教无处不在,思想很难开花结果,根本无自由可言……对外来思想浅尝辄止,害怕引火烧身。”
“上将,我认为您说得很有道理。可是,您刚才提到的‘自由’是柄双刃剑,北欧人民就不这么理解。这儿疯狂地教唆没有文化、崇尚暴力的人民当家做主,结果,国王们的命运落到了极端分子的手里。要是他们不改革,也就不会自掘坟墓,挖个坑给自己跳。”
“堂埃梅斯,别跟我说什么王权神圣不可侵犯……”
“绝对不会,但这是最起码的。您是国王陛下的海军将士,怎么会跟我争论这个话题?”
海军上将几乎和善地微微一笑,躬下身,友好地拍了拍图书管理员的膝盖。
“尽职尽责,肝脑涂地,在所不惜是一回事,明知国王和政府的性质,自欺欺人,是另一回事……亲爱的朋友,忠诚与建设性批评并不矛盾。我向您保证:我在国王的战舰上,也见到过龌龊事,跟在陆地上见到的没有任何区别。”
太阳已经落山,仅剩的余光灰灰的,带一点蓝,就快没了,还能依稀分辨出风景的轮廓和车内两位院士的身形。
“我只是个在军队服役多年、爱读书的军官。”海军上将继续说,“卡斯蒂利亚语的作品我读过不少,有关高雅的品位、启蒙、科学、哲学的都有,但有关自由的,从来没有……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纪,自由与进步携手同行。新生代哲学家们勇气可嘉,拥有其他世纪启蒙思想从未有过的活力,可以照亮通往未来的路……然而,西班牙很少有人敢于冲破天主教义的桎梏,也许心里想,不敢明说。”
“谨言慎行,情有可原。”图书管理员反驳道,“瞧瞧可怜的奥拉维德[91],落了个什么下场!”
“您说得没错,简直让人落泪。卡洛斯三世改良主义运动忠心耿耿的大主管,国王和政府居然懦弱到对他不闻不问……”
“上帝啊,上将。我不是说这个,咱们不提国王。”
“为什么不提?……早晚得提。是国王叫奥拉维德负责改良,却让他落到宗教裁判所手里的。君权屈从神权,定他的罪,让咱们在有文化的民族面前抬不起头来……西班牙国王具有启蒙思想,人民对他寄予厚望,不能因为良心上有所顾忌,就向宗教裁判所投降。”
黑暗中交谈,对方只是一团黑乎乎的影子。突然,马车嘎吱一声,跳了一下,车厢一震,两人险些撞上。路太黑,赶路危险。图书管理员拉开车窗,担心地瞅了瞅外面。
“您这话不公平。”过了一会儿,他说,“进步不可能一蹴而就,有若干中间阶段。出于个人信仰,许多人,包括我在内,并不希望国王倒台或宗教消亡……您知道的:我是启蒙思想的追随者,但没打算放弃信仰天主教。启蒙之光也是信仰。”
“它是理性。”海军上将断然拒绝,“神秘与神示违背科学与理性,而自由是理性的产物。”
“又转回到自由这个话题。”图书管理员又从车窗探出头,“……亲爱的朋友,您很固执。”
“塞万提斯借堂吉诃德之口说,自由是人生最宝贵的财富……‘我认为人是天生自由的,把自由的人当作奴隶未免残酷……’[92]您这么专心,在看什么呢?”
“我觉得有光,恐怕是咱们过夜那家客栈。”
“但愿如此。再这么晃下去,骨头都要散架了。这才刚刚开始。”
一天后,帕斯夸尔·拉波索将马交给马厩的伙计,提着行李,掸掸衣服上的灰尘,走进阿兰萨河边的客栈。偌大的壁炉点着火,旁边放着三张桌子,长条板凳,没铺桌布,已经有人在吃晚饭。第一张桌子坐着两个车夫,两位院士的车夫也在其中,由一位姑娘负责伺候。第二张桌子坐着六个脚夫——拉波索在马厩看见了骡子,院子里堆着大包小包,由专人看管——吃吃喝喝,大声聊天,吵得慌。第三张桌子放得有点偏,坐的人更有身份:拉波索一路跟随的两位院士、一位女人和身边年轻的绅士,由老板亲自伺候。老板见拉波索进门,迎了上去。看表情,有点不太欢迎。
“没有空房间了,”他态度生硬,“小店客满。”
拉波索镇定地笑了笑,风尘仆仆的脸上露出洁白的牙齿:
“别担心,朋友。我自己想办法……现在,我想吃点东西。”
他看起来很好说话,客栈老板松了口气。
“没问题,”态度和善不少,“我们有锅炖猪头和炖猪手。”
“酒呢?”
“本地产的,能喝。”
“那就行。”
客栈老板对他上下打量,思忖着该把他分到哪桌。刚进来的这位一副赶路人打扮:马赛买的短大衣,鹿皮及膝短裤,绑腿,看起来像个猎人。不过,老板注意到他进门时,将行李放在门边,卷着的毯子里有把军刀。拉波索自己做主,坐了脚夫那桌,免得老板费心。脚夫见他过去,纷纷停下不说话,却和善地给他让出位置。
“大家晚上好。”
他拔出别在腰上的弹簧刀,弹开时,七个弹簧一起响。桌上有个大面包,他切一块,接过脚夫递来的酒罐,给自己斟酒。姑娘端来一盆看上去十分可口、热气腾腾的炖菜。
“祝您好胃口!”同桌对他说。
“谢谢。”
他拿起锡勺,细嚼慢咽,吃得很香。脚夫们继续聊天,有人抽烟,所有人都在喝酒,他们在聊牲口和过路过桥费,后来又争起斗牛士科斯蒂利亚莱斯和佩佩-希略谁更厉害。拉波索没有插嘴,默默地吃完晚饭,偷偷地观察坐在远处那桌的院士、夫人和年轻人。他在客栈门口看见的第二辆马车肯定是这两位的,车夫就在那桌,和院士的车夫坐在一起。夫人中年,风姿绰约;身边的年轻人和她有些相像。他们在和院士交谈,夫人说得多,拉波索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这些先生真的把所有房间都住满了?”姑娘过来添酒时,他问。
姑娘回答“是的”:两位年长的绅士住一间,夫人和年轻人一人一间。她还说:他们像是母子,要去纳瓦拉。两位车夫住一间;还有个大间,有六只草垫,给脚夫住。拉波索要想在这儿过夜,要么跟车夫商量,要么睡马厩。
“谢谢,姑娘,我来想办法。”
他一边用面包擦盘子上的菜汁,一边用鹰一般的目光打量猎物。名叫堂埃莫赫内斯·莫利纳的矮胖院士正在和颜悦色地与那对母子交谈。母子俩,特别是母亲,很高兴这段旅程能与他们相伴。图书管理员和蔼专注、不咄咄逼人、性情温顺,有亲和力。另一位,海军准将或海军上将,总之是萨拉特,话不多。同桌看他,他才会点点头,或简单点评两句。他瘦高个,头发灰白,扎着短马尾,耷拉在上衣领子上。他坐在板凳边,手腕扶在桌边,腰板挺直,昂首挺胸,像在接受检阅。他聆听三位的谈话,不时礼貌地说上两句,神情忧郁,有些疏离。
“朋友,递个蜡烛?”
拉波索开口,脚夫听了,递过来黄铜烛台,上面有支点了一半的蜡烛。拉波索道过谢,从短大衣口袋中掏出四支捆在一起的香烟,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凑到火苗上去点,接着往后一靠,喷出一口烟,回头看车夫那桌。他知道院士们的车夫叫萨马拉,和四座马车一起,是奥西纳加侯爵家的。侯爵派他出门,给两位同事当差。离开马德里之前,拉波索尽可能地了解了他的一些情况:四十岁,不识字,麻脸。车夫是个无名小卒,大块头,很难看,天生适合赶路,应付突发状况,走起路来很笨拙,跳到马车上,握着缰绳和马鞭,立马换了个人。他是个老把式,那把带套子的猎枪,使起来一定顺手。
“往北走,就在不到米拉格罗斯驿站和里亚萨河那片栎树林。”
“木桥那儿?”
“不是,不到那座桥……在通往渡口的那个峡谷。”
脚夫的话引起了拉波索的注意,他在说有人拦路抢劫。客栈的姑娘说,的确有,有帮人在去阿兰达·德杜埃洛的路上转悠,一个礼拜前抢了几个赶路人,据说现在还有埋伏,最好小心点。
“得结伴,”脚夫说,“多几个人一起走。”
拉波索最后看了一眼院士那桌,母子俩还在跟他们聊天。他请姑娘替他把水壶倒满水,酒囊倒满酒。姑娘倒好了,拿过来。他又叫老板,问他晚饭加马厩,还有马吃的燕麦,一共多少钱。他付了两个比塞塔[93],向脚夫们道了声晚安,拿起行李,站在外面摸黑吸烟,直到烟屁股烧了手指。他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去马厩看了看马,检查马蹄和马掌。之后,他找了一处远离牲口的僻静角落,铺了一大堆稻草,再铺上萨莫拉毯子,躺下睡觉。
天气冷。窗户上没安玻璃,窗棱里几乎能钻进一只猫头鹰。堂埃莫赫内斯·莫利纳去客栈院子,上了趟厕所回来,坐在床边,几乎不启齿地默念每日祈祷。床由几块木板搭成,铺了一层劣质羊毛垫。他穿着衬衫,戴着睡帽。屋里点了盏油灯,油一点点滴,烟往上冒,熏着屋顶。图书管理员见同伴躺在床上,盖着毯子,时不时地翻一页书。他在读欧拉[94]的三十二开三卷本《致德国公主的信札》。他们已经是第二晚共处一室,环境所迫,挨这么近,很不自在。出于教养和礼貌,旅途中诸如脱衣服、听呼噜、用脸盆洗漱、去房间一角带盖的木桶里撒尿等尴尬场面才算勉强应付过去。
“夫人和她儿子,人都挺好。”图书管理员评论道。
堂佩德罗·萨拉特裹着毯子,把书放在膝盖上,用指头当书签,免得书合上。
“小伙子有教养,”他同意,“夫人性格好。”
“夫人很有魅力。”堂埃莫赫内斯赞同道。
图书管理员心想:客栈偶遇实属幸运,晚饭吃得愉快,饭后聊得也愉快。夫人是好人家的女儿,基罗加炮兵上校的遗孀;儿子也是军官,夫人陪儿子去潘普洛纳上门求婚。
“也许,我们还会在路上遇到,”他又说,“我不介意再与他们同桌进餐。”
“我们会把他们护送到阿兰达·德杜埃洛。”
堂埃莫赫内斯心里一紧,直言不讳:
“您觉得强盗的事,会有危险?……路边每隔一段,就会有十字架,都是悼念遇害路人的,看了让人心神不宁。”
海军上将想了想,说:
“我觉得不会有事,但最好提防点。明天,两辆马车结伴,挺好。”
“不管怎样,咱们有两个车夫,两把猎枪……”
“还有小基罗加,他一定有防卫能力。我有几把手枪,咱俩用。明天上路前,我会装好子弹。”
说到枪,图书管理员更慌:
“亲爱的上将,我可使不了枪。”
海军上将笑了笑,请他放心:
“我也不是成天使枪的人,好久不用了。但我保证:如果有需要,您会和任何人一样开枪……逼急了,没几个人会不开枪。”
“我相信,形势不会糟糕到那个程度。”
“我觉得也是,您就放心睡吧!”
堂埃莫赫内斯躺下,盖上毯子,拉到胸口。
“可怜的西班牙!”他痛心疾首,“出城几里,就会遇见强盗。”
“堂埃梅斯,其他国家也一样……不过,这帮强盗是本国人,所以才更让人痛心。”
海军上将似乎今晚不打算再读书,他在书页上做了记号,把书放在床头柜上,又枕着枕头躺下。堂埃莫赫内斯伸手想去关灯,手在半空中停住:
“亲爱的上将,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既然咱俩不得不挨得如此之近,我就斗胆问了?”
油灯下,海军上将的颧骨处泛着细细的红色血管,澄澈的眼睛更加澄澈,他专注地看着图书管理员,有些惊讶:
“但问无妨。”
堂埃莫赫内斯沉思片刻,终于开口:
“我注意到,您不虔诚。”
“您指的是宗教仪式?”
“嗯……怎么说呢?我没见您做过祷告,您也不像做过祷告。我这么问,是因为我有做祷告的习惯,不想让您不自在。”
“您指的是您那些迷信行为?”
“别开玩笑了!”
海军上校之前严肃的脸上突然绽放出笑容,心情愉快起来:
“没开玩笑,对不起,开了点小玩笑。”
堂埃莫赫内斯忍着气,亲切地摇了摇头:
“记得今天咱们在路上歇脚时,聊过理性和宗教……互不相容。”
“我记得很清楚。”
“那好,我也不希望您当我是假学究。我承认,我有时会内心挣扎,觉得身处基督教信仰的边缘……”
海军上将举起一只手。无疑,他想用更有力的话反驳,仔细想想,又把手放回到毯子上。
“换了别人,我会说‘虚伪’。”他的语气十分亲切,“就像某些人,一边说绝对信仰基督教,一边又偷偷摸摸地读卢梭……不过,堂埃梅斯,我了解您,您是个诚实的人。”
“我向您保证,这不是虚伪,这是痛苦的内心挣扎。”
“在别的有教养的国家……”
海军上将无可奈何,欲言又止。可是,图书管理员的爱国主义情绪已经受到伤害。
“您想说,在那些拥有文化精英、引领时代进步的国家。”他反驳道,“咱们之前讨论过,没教养的人到处都有。”
“这正是我想说的。”海军上将指了指床头柜上的书,“国家要有组织,够强大,懂得呵护艺术家、思想家和科学家,才能推动物质和精神上的进步……西班牙不具备这些条件。”
现实残酷,两位院士陷入沉思。隔着窗棂,传来一只狗孤独的吠声,之后重归寂静。
“关灯?”堂埃莫赫内斯问。
“请便。”
图书管理员欠起身,吹灭油灯,灯芯的糊味弥漫在漆黑的房间里。
“培育精神的国家叫启蒙国家,”海军上将的声音突然响起,“理性指引的人叫文明人……反之,是野蛮的国家,主导思想是粗俗的低级趣味,自吹自擂,自欺欺人。”
堂埃莫赫内斯在黑暗中点头:
“所言极是。”
“您这么说,我很高兴。宗教是人类编造出的最大谎言,信口雌黄,违背常理。”堂佩德罗的语气有些嘲讽,“比方说,您对内裤门襟之争有何看法?您真的认为教士有权对裁缝活儿指手画脚?”
“上帝啊,上将……求求您,那么荒唐的事,不必再提,别再给我添堵了。”
两位院士开怀大笑,笑得图书管理员直咳嗽。法国人流行在男士内裤上开一个小门,简称门襟,国外报纸大肆宣扬,以取代传统的左右两小门样式。对此,西班牙教会强烈反对,诉其不道德,有悖优良传统。甚至连宗教裁判所也插进一只脚,在各大教堂张贴法令,宣布凡用门襟者,无论裁缝还是客户,一律严惩。
“我们的思想和对我们的教化,门襟之争可见一斑。”海军上将评论道,“更糟糕的是奴隶制度和贩卖黑人、出售公职、审查书籍、斗牛和行刑示众……我们需要少一些萨拉曼卡大学的博士,多一些农夫、商人和水手。国家要明白,缝衣针比亚里士多德的《逻辑学》或托马斯·德阿基诺[95]全集更能创造人类幸福。”
“所言极是。”图书管理员表示赞同,“无疑,教育是关键,教育是提升新人类的杠杆。”
“所以,堂埃梅斯,您和我……在该死的马车里颠簸,在糟糕的床铺上睡觉,被臭虫咬,被跳蚤挠,就是为了能给那根杠杆贡献一颗微不足道的小螺丝钉。”
“也是为了去巴黎买两条时髦的、带漂亮门襟的内裤。”
又是一阵开怀大笑,和上回一样,图书管理员一阵咳嗽。他应该就此打住,但他还是喘着气,笑了一会儿。黑暗中,眼睛睁得很大。
“晚安,上将。”
“晚安,朋友。”
马德里,阿兰达·德杜埃洛,布尔戈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熟悉了十八世纪的地图和道路指南,计算出客栈和驿站之间的距离,更精确地设计出两位院士的行走路线。然后,我把整条路线标注在托马斯·洛佩斯绘制的地图上。最后,我再把它标注到今天的公路图上。大部分新路是和老路重合的:双向汽车道逐渐取代了古老的马道和马车道,但路基本还是那条路。我还发现,有些二级公路和老路完全重合,连地名都和十八世纪指南上标注的一模一样:佩德雷苏埃拉客栈、卡瓦尼利亚斯、丰西奥索客栈……那些不太常用的道路对我用处更大。尽管铺了柏油、有了现代化的标识,依然是除了河流、桥梁、渡口、山隘、峡谷之外,最平坦、最好走的那条路。对比地图后,我发现:两个半世纪以来,这些小路变化很小。走这些路,有可能看见或合理还原出图书管理员和海军上将沿途看见的风景。于是,我把两本当年的道路指南、一本现在的公路地图、一个照相机和一个笔记本塞进旅行包,打算沿着1号高速公路从马德里走到西法边境,做些实地考察。
还少东西,还有线索没有理清。我的藏书里,有关十八世纪的资料很多,包括当年出版的图书、现代出版的回忆录、传记和专著。其中一本十分特别,是堂格雷戈里奥·萨尔瓦多推荐的《卡洛斯三世时期的西班牙遐想》,作者是哲学家胡利安·马里亚斯。两位主人公前往巴黎,他们如何看待外面的世界,该书极具参考价值。我写了好几本笔记,定下了人物观点,还需要有人最后拍板,确认我的历史观准确无误。于是,我给卡门·伊格莱西亚斯[96]打电话,约她吃饭。
“给我讲讲卡洛斯三世和他的失败之处。”我对她说。
“按什么水平讲?”
“就当我是你最笨的学生。”
她扑哧一声,笑了。
“从悲观主义角度还是乐观主义角度?”
“最好从批判的角度,实事求是。”
“你知道的,卡洛斯三世有许多成就。”
“是的,但是今天,我想知道他的负面成就。”
她一脸机灵地看着我:
“又要写小说?”
“也许。”
她又笑了一会儿。我和卡门做了十二年的朋友。她个头小,气质好,绝顶聪明,还是女伯爵,年轻时做过阿斯图里亚斯王子[97]的家庭教师,写过六本重要的政治学著作,荣任首位西班牙皇家历史学院女院长。皇家历史学院令人尊敬的大楼就位于韦尔塔斯街和莱昂街拐角。我早上跟她通完电话,去大楼前等她。那天阳光明媚,有点热。我想先跟她走走,再去圣塔安娜广场上的比尼亚·佩餐厅吃饭。
“卡洛斯三世当年是个好国王。”
我们俩往普拉多大街方向走,图书管理员堂埃莫赫内斯·莫利纳曾经住在附近。那片特殊的街区叫文人区:右手边是塞万提斯长眠的修道院,不远处是贡戈拉[98]和克维多故居,再过去一点,是塞万提斯故居。当然,这些故居都没有被保存下来。只有同样在附近的洛佩·德维加故居,推倒前,被西班牙皇家学院成功救出。
“这么说,”我饶有兴趣地问,“启蒙君主制的说法能站得住脚?”
我以为卡门会应声说是,可是她没有。
“只能在某种程度上站得住脚。”她思忖片刻,回答道,“按现在的标准,他算不上有进步思想的国王。但他来自那不勒斯,有教养,有合适的身边人,大臣们能干,思想前卫……所以,他的行为才会经常与当年先进的哲学思想不谋而合。他所颁布的法律进步性卓越,甚至强于法国当年颁布的法律。”
我能感受到她身为历史学家,对卡洛斯三世的态度有所保留。
“当然,他有局限,”我总结道,“桑丘,咱们跑到教堂前面来了[99],等等。”
她挽着我胳膊,笑了。
“不止有教会这个拦路虎。卡洛斯三世属于那种想法很妙、顾虑很多的国王……反对势力乘虚而入,他们阻挡不了历史进步的车轮,但是可以在前进的道路上多掺点沙子,多制造点障碍。”
“说到底,那段时期给人希望,不是吗?……”
“那当然。”
“可我的印象是:人们还是不知道希望源于信仰还是理性。”
卡门表示同意。她继续说,在十八世纪的西班牙,不仅教会势力大,传统和暮气势力也很大,社会本身出了问题:贵族不用交税,工作被人瞧不起,祖上没人干过手艺活儿反倒是种荣耀。生活在这种社会,人们自然会懒散懈怠,固步自封。
我停下来看她。她的背后是家商店,专门出售古代版画,橱窗里展示着铜版和大幅地图,其中一张是西班牙地图。我不由得走了神,扫了一眼地图上两位院士前往边境的道路。
“你是说:因为怯懦和懒惰,这里从来没有真正质疑过社会秩序?……我原以为,西班牙也有杰出的启蒙人士。”
她松开我胳膊,耸耸肩,把包抱在胸前:
“和欧洲其他国家相比,西班牙没有启蒙主义之光,因为从来没有一批哲学家和政治理论家团结在一起,自由地抒发过新思想。在这里,不说‘启蒙’,只说‘启示’,程度上差远了。因此,西班牙在欧洲启蒙时期没有发声,只是传声筒。平心而论,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将费霍、卡达尔索、霍维利亚罗斯[100]和狄德罗、卢梭、康德[101]、休谟[102]、洛克[103]相提并论……事实上,西班牙启蒙运动进行得并不彻底。”
“你这么说,很有意思。我花了好几个星期的时间,读各种各样有关那个时代的文献,哪里也找不到作褒义词的‘自由’。”
“哪里也找不到对皇权的质疑。而早在差不多半个世纪前,法国的霍尔巴赫男爵已经写道:‘国家如果没有失去理智,怎么会将权利交到令他们持续痛苦的人手里?’”
“我懂了,”我总结道,“有动机良好的国王,启蒙思想的大臣,但红线无处不在。”
“这个总结十分中肯。敢于跨越天主教教义和传统君主制这两条红线的西班牙人屈指可数,想跨的人不少,但如我所说,敢跨的人不多。”
我们继续往下走,来到圣塔安娜广场。露天茶座上坐满了人;一群孩子在小小的、围起来的儿童乐园里玩耍;手风琴手坐在卡尔德隆·德拉巴尔卡[104]的雕像下,拉着《老卫队的探戈》[105];广场的另一头,加西亚·洛尔卡[106]的铜像漫不经心地看着几只小鸟,似乎在不紧不慢地等待即将到来的行刑队。
“和法国相比,”卡门总结道,“启蒙时期的西班牙谨小慎微,血气不足。”
我环顾四周,看了看正在荡秋千的孩子和正在泡酒吧的人。
“我感觉,少了个断头台……我的意思是:断头台也是象征。”
“别瞎说。”
“没瞎说。”
她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我,仔细想了想。
“从象征意义上讲,没错。”她总算表示同意,“西班牙没有爆发过能够带动其他革命的思想革命……你想想,根深蒂固的民族弊病让十八世纪黯然失色,今天,我们要感谢当年奋起斗争的人们。当年失败的后果不是报纸标题或网上评论,而是流放他乡、名誉扫地、身陷囹圄或一命呜呼。”
两位院士正在聊这个话题:西班牙之可能与不可能。马车颠簸着,一路向北。路况不好,弹簧吱吱呀呀,叫个不停。前一辆马车扬起的灰尘,全都落在后一辆马车上。他们说好,这段路与客栈相识的母子同行。堂埃莫赫内斯·莫利纳和堂佩德罗·萨拉特打打盹、读读书、看看风景、继续长谈。
“堂埃梅斯,您身上痒?”
“是的,亲爱的上将。不知动物学何种门类的小虫子咬了我一晚上。”
“哎,运气真不好。虫子今天倒没咬我。”
“看来它们更喜欢我。”
多年来,两位院士只会在学院礼貌地打招呼,探讨语言问题,如今同进同出,互相了解,相敬如宾——如果该词用得恰当的话——结为知己。就这样,他们不知不觉地同休戚,共进退,越来越亲近。这也正常,需要齐心协力、以防不测时,人与人自然会走到一起。
“您在想什么,上将?”
堂佩德罗好半天才把视线从外面收回来。欧拉那本书,打开放在膝上,好半天都没看。
“我在想昨晚谈论的话题。您能想象西班牙大学不搞经院派教育——现在多半都是,不是的很少——改为传授科学吗?……您能想象西班牙不再是一帮神学家、律师、文书、拉丁文学者的天下,代之以几何学家、天文学家、化学家、建筑师等科学家吗?”
图书管理员点头称是,但有所保留。
“一个国家有思想家、哲学家、科学家,不代表它更好管理。”他提出反对意见。
“也许。但是,如果这些智者能畅所欲言,自由行动,人民就能更好地保护自己,免得被政府和教会祸害。”
“又来了!”堂埃莫赫内斯举手打断他,“求求您,别又把教会掺和进来。”
“怎么能不提教会?数学、国民经济学、现代物理学、自然史总是遭人鄙视,鄙视它们的人会用三十二个三段论去证明炼狱是液态的,还是固态的……”
“好了好了,您别夸张。教会也是尊重科学的。我提醒您:哥伦布获得的第一个支持,就来自拉比达修道院研究天文学和其他科学的修士。”
“堂埃梅斯,一个虾公起不了浪,二十个虾公也起不了浪。”海军上将将书放到座位一边,“哥伦布之后的两个半世纪,我有幸跟杰出的航海学家豪尔赫·胡安[107]有些接触。他告诉我:他陪安东尼奥·德乌略亚从秘鲁测量完子午线回来,不得不在旅行报告上隐瞒了一些科学发现,因为教会审查官们认为那些发现有悖于天主教义,甚至逼他们将哥白尼学说定义为‘假说’……我简直觉得不可容忍。科学从什么时候起,要受在任主教的摆布了?”
图书管理员好心地笑了笑,笑得很滑稽:
“说到航海学家,就此事而言,您所展现的皇家海军精神,倒在我意料之中。”
“我所展现的只是常识,堂埃梅斯。如果我在海上,需要用八分仪确定当前位置,可偏偏太阳被云层遮住[108],念天主经能有什么用?……茫茫大海里,真正能救命的是航海表、航线、罗盘和天文学,不是什么祈祷。”
马车停了下来。图书管理员拉开车窗,探出头,去看发生了什么事。
“我承认,您的话有一定道理……不过,我恳求您,也请您尊重我的意见。”
“听您的。”海军上将回答,“如果我们能搬走迷信这座大山,这个世纪倒可以被称为启蒙世纪或哲学家的世纪……我相信:本世纪结束前,亚里士多德学说和神学将会遭到摈弃。人们会抓紧时间,做更可靠、更实用的研究。摒弃了每日弥撒、卡尔德隆戏剧、斗牛、响板、浮华和喧嚣,我们会有天文台、物理实验室、植物园和自然历史博物馆……您在看什么呢?”
“出事儿了,另一辆马车也停下了。”
车门打开,小基罗加下车,向他们走来。
“我家马车坏了个轮子,”他来报信,“车夫在修,你们的车夫在帮忙。”
“严重吗?”
“还不清楚,有可能轴坏了。”
“真糟糕。您的母亲,夫人她还好吗?”
“她很好,谢谢。”
两位院士从马车上下来。日头很辣,海军上将眯缝着眼,手搭凉棚,看了看地形。他们正在乱石堆中穿行;前方是一道峡谷,长着许多栎树,还有几棵柳树和橄榄树;后方山坡上,有座废弃的城堡,只剩下一堵墙和几乎空荡荡的塔楼。
“如果您允许,我们想借此机会,去问候一下夫人。”
小基罗加感激地笑了。他头发没扑粉,戴着镶军阶的三角帽,身着便装,只能从三角帽上看出他是军人,已经是西班牙卫队中尉。他的五官赏心悦目,有风吹日晒的痕迹,估摸二十三到二十五岁。
“当然可以。能和其他人说说话,母亲会很高兴。”
两位院士拿上帽子,三人一起往另一辆马车走。小基罗加一边走,一边担心轮子:几根螺栓脱落,造成轮毂变形,还碎了一根辐条。里亚萨河上是座木桥,年久失修,不让走马车。要是哪个零件没修好,接下来的涉水过河会有麻烦。
“麻烦不止这个。”海军上将还在研究地形。
年轻人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迅速掌握了情况。
“车坏得不是地方。”他压低嗓门,“此处是一片旷野,距阿兰达两里……您担心那片栎树林?”
“没错。”
“是因为在客栈听到的传言?”图书管理员惴惴不安起来。
“是的。”海军上将回答,“别忘了,堂埃梅斯,咱们和中尉母子同行这段路,就是为了互相保护。”
“真见鬼!加上两个车夫,咱们有五个男人……咱们人多,不是吗?”
“那得看在这儿转悠的有几个强盗,咱们只有车夫两杆猎枪和我的手枪。”
“我也有两把手枪,”小基罗加说,“还有一把军刀。”
海军上将不安地叹了口气:
“您母亲在这儿。要是真有麻烦,抵抗恐怕太危险……会让夫人受惊。”
年轻人笑了:
“您不用担心。我母亲很有个性,她是军人遗孀、上校夫人,这种场面她见过几次。”
三人边走边聊,来到另一辆马车前,车夫正在奋力修轮子。是萨马拉发现车出故障的,正如他们所担心的那样:轮毂变形,辐条破碎,更糟糕的是,后轴也坏了。如果修不好,马车和车夫只能原地不动,所有人搭乘院士们的马车前往阿兰达·德杜埃洛,在那儿找工具和备胎送过来。堂佩德罗和堂埃莫赫内斯同意让母子俩搭车。
“母亲和我不想麻烦两位,耽误两位赶路。”小基罗加连声致歉。
“上帝啊,中尉,千万别这么说。”
基罗加夫人不在车里,她在路边散步,路边长着虞美人和酢浆草。夫人仍在居丧,一袭黑衣,使场景更加肃杀。看见他们,她莞尔一笑,气氛顿时由寒转暖。
“真不巧,马车出了点小故障。”海军上将客气地说,两位院士向她脱帽致敬。
夫人劝他们别着急,她对旅途中的种种不便安之若素,丈夫在世时,她早已习惯。
“听你们的车夫说,也许我们要搭车去阿兰达……”
“夫人,能为您效劳,是我们的荣幸。”
“可能会有点挤。不过,我和儿子很高兴能和你们聊天。”
夫人看着他们俩,说话时,冲着海军上将。上校夫人戴着镶花边和丝带的毡帽,漆黑的大眼睛闪着灵气。她大约四十五岁,长相一般,身姿曼妙,生机勃勃。所有这些,堂埃莫赫内斯全都默默地看在眼里。他还注意到,海军上将的态度有些不自然。往夫人那边走时,他整过领结;彬彬有礼地走到夫人面前时,他身板笔直,一手拿着帽子,一手看似无意地搭在腰间。姐妹俩参照英国时装杂志,为他精心裁剪的燕尾服时尚修身,无可挑剔,更显得他英武俊朗。堂佩德罗·萨拉特从不提年纪,但他必定年过六旬。图书管理员曾经善意地评论过:尽管如此,他魅力犹存。
“咱们去峡谷那边逛逛。”夫人提议,“小河就在附近,我估计时间绰绰有余。”
“好主意。”堂埃莫赫内斯附和道。他发现海军上将和小基罗加忧心忡忡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
“母亲,恐怕这不是个好主意。”小基罗加说。
“为什么?……既然都在……”
夫人注意到儿子的表情,就此打住。小基罗加蹙着眉,看见附近的栎树林里,远远地走出了六个人。
“两位枪法如何?”小基罗加问。
堂埃莫赫内斯咽了口吐沫,显然不知所措:
“天啊,开枪……说到开枪……”
“夫人,”海军上将镇定自若地安排,“您最好回到马车上,我去拿我的手枪。”
帕斯夸尔·拉波索倚着城堡残留的那堵墙,坐在塔楼的阴影下。塔楼的顶没了,空荡荡的,鹳鸟在上面筑了巢。他赶走苍蝇,嚼了块奶酪,吐掉奶酪皮,稳稳地举起酒囊,喝上一口。酒囊用腿夹着,就在褡裢旁。之后,他切一块烟草,用折刀碾碎,小心地卷进烟纸,两头一捏,拧紧,最后掏出火绒、火镰和火石,将烟点燃。他一边慢条斯理地吸烟,一边冷眼旁观下方两百巴拉[109]开外发生的事。他高高在上,可以隐蔽自己,舒舒服服地看到两辆马车停着的那条路、附近的栎树林和往前一点的河岸。他发现小树林边上,出现了六个人,在乱石堆间形成一个包围圈,正在慢慢靠近。隔得太远,他看不清那些人的模样。但凭借专业眼光,他注意到他们的手里有猎枪和火枪。赶路人撤回马车,夫人进了四座马车,车夫们拿起猎枪,守护另一辆马车,小伙子一手军刀一手枪。拉波索看不见两位院士,他们刚好被马车挡住,不过,手里一定有枪。
强盗们离马车更近了些,其中一位挥着手,似乎想规劝赶路人别紧张。拉波索很冷静,但十分好奇。他从皮口袋里掏出折叠望远镜,拉开,凑到右眼上,帽子往后扯扯。取景框里的场景十分真切,挥手的人像从画里走出来的:尖顶帽、短款皮夹克、及膝皮短裤,肩上挂着短筒火枪。拉波索转看其他人,同伴们也一副强盗打扮:头巾、帽子、黑脸、长鬓角、短筒猎枪,腰上别着折刀和手枪。看样子不像受饥荒的村民和牧民,是些要么讨、要么抢、谁撞上谁倒霉的强盗。栎树林里走出的这帮人都是极端危险分子,能打,不要命。
强盗们离马车和赶路人还有三十巴拉。拉波索饶有兴致地将望远镜对准车夫,他们躲在那辆出故障的马车后面;两位院士和小伙子在十五步开外的四座马车旁。小伙子守着车门,护着母亲。看他握刀握枪的架势,应该会使武器。再看两位院士,矮胖院士手足无措。他脱了外套,穿着紧身上衣和衬衫,一手扶着车轮,稳住身子,一手毅然决然地抓着一把手枪,像攥着一根胡萝卜。另一位院士稍微动了动,现在,望远镜里的他更加清晰:岿然不动,沉默寡言,表情严肃,守着四座马车的另一扇门,几乎漠然地握着枪,垂着胳膊,枪口指地。那只空闲的手正在一丝不苟地扣燕尾服扣子,衣服后摆垂在深色及膝短裤和灰色长袜上,更显得他身材高挑。
“哟,哟,哟,”拉波索低声赞叹,“看来,猎物们不想束手就擒!”
他放下望远镜,吸了口烟。这时,下面传来一声巨响。他赶紧凑回望远镜,首先看见那个挥手的强盗已经倒地。更多的枪声响起,回荡在山间,乱石堆和道路上四处腾起火药燃烧后冒出的小云朵。拉波索迅速移动望远镜,依次看过去,抓住战场上倏忽即逝的瞬间:强盗们在用猎枪和火枪射击;车夫们护住另一辆马车;年轻人开枪后,冷静地在给空弹匣装子弹。取景框里清晰地出现了高个子院士:他相当冷血,坚定不移地向前三步,像身处射击场,伸直手臂,开火;又同样镇定地后退,退到另一位院士旁,从他手里拿过没开火的手枪,再向前,再开火,无视身边乱飞的子弹。
拉波索放下望远镜,指尖的烟雾袅袅升起,他开心地欣赏最后一幅画面:倒在地上的强盗爬起来,单脚跳,随同伴一溜烟地逃回栎树林。车夫们欣喜地欢呼,年轻人和矮胖院士探身马车,问候女眷。高个子院士在几步开外,一动不动地站在路边,拿着打光子弹的手枪,目送强盗们逃窜。
马车行走在小路上,路况很差,路边都是大葡萄园。他们刚渡过里亚萨河,将陡坡与断崖抛在身后。萨马拉驾车,车里坐了四个人。海军上将和堂埃莫赫内斯礼让客人,坐在逆行方向的座位上,将主位留给基罗加母子。他们还在聊刚才那段惊险的插曲。尽管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夫人将扇子开开合合,谈笑自如;中尉原本年轻,又是军人,自然情绪不错。倒是堂埃莫赫内斯还没从惊吓中缓过神来,对众人的表现赞叹不已。
“这就是糟糕政策的结果,”图书管理员说,“有法不依的结果,横征暴敛的结果,安全无保障的结果,让我们无颜面对文明世界。西班牙没有农业法,实行大庄园制,土地攥在四个或二十个贵族手里……于是,无数绝望的人被逼上梁山,落草为寇,去走私,去干坏事,就像今天这样,置我们于危险中。”
“西班牙贵族并非浪得虚名,”小基罗加表示反对,“跟摩尔人打了八百年的仗、欧洲战争,还有美洲[110]足以为他们正名……我觉得,贵族们居功至伟。”
“居功至伟?”堂埃莫赫内斯和善地反驳道,“过去,贵族出资,率领军队,效忠国王;如今,军队里尽是仆役、理发师、裁缝匠……尊敬的中尉,您跟他们不同,您是楷模。您父亲无愧于军人的称号,刚才的行为足以证明,虎父无犬子。祖上在十一世纪立下的功业和西班牙大公本人有什么关系?……这个公爵,那个公爵,都是孙子的孙子辈了,他们何德何能?名下有那么多土地,不去种,也不想去种,只知道去买四匹骡子拉的马车,去买剧院的包厢座,频繁出入皇室行宫,睡完午觉去普拉多大街闲逛。”
“这点,您说得恐怕在理。”基罗加夫人说。
堂埃莫赫内斯无奈而忧伤地笑了:
“不幸的是,我的话确实在理,我也希望自己在胡说八道。可是夫人,这些就发生在用犁耕地的西班牙。农村没有烙铁、刀片、平土犁板,土地摩擦力大,牛耕得费劲……农村里往往要等到刮风,才能扬小麦,他们不知道黎塞留发明的扬场机早已在其他国家推广。”
“教会有些人明令禁止使用扬场机。”堂佩德罗·萨拉特指出。
大家都看着他。他之前一直没说话,置身事外,突然莫名其妙地插嘴。
“又来了,我亲爱的朋友,”图书管理员求他,“当着夫人的面,我觉得……”
“没关系,”基罗加夫人转而关注海军上将,“我很希望听一听上将先生有何看法。”
“没什么好说的,”海军上将回答,“堂埃莫赫内斯提到的那个新发明遭到了教会的反对。”
“为什么?”小基罗加惊讶地问。
“因为就不用指望上帝慈悲,给我们送风了。”
年轻人开怀大笑:
“我懂了,我猜是中间人的问题。他们想继续一手遮天。”
“好了,路易斯。”夫人责备道。
“尊敬的夫人,您儿子说得没错。”海军上将说,“错在我们,您别怪罪他……这孩子机灵,一语中的。可惜,这是老问题,自古就有。”
堂佩德罗仔细端详小基罗加:他穿着上好的西班牙皮靴,衬衫领子上系着紫色丝巾,鹿皮及膝短裤,鹿皮紧身上衣,外套上钉着十二颗银纽扣。他想,这孩子不是脂粉堆里的公子哥,脸上点着痣,头发扑着粉,鬈得像鸽子翅膀,成天忙着聚会、看戏;也不是混混堆里的公子哥,戴着发网,说大话,好逞强,混迹于吉卜赛人的客栈、斗牛士们的酒馆、彻夜通宵的舞会。
“年轻人,您看书吗?”
“看一点,不多。”
“您千万别放弃。您这个年纪,多看书,才有前途。”
“我不知道,看那么多书,好吗?”夫人问。
“尊敬的夫人,您不必担心。”堂埃莫赫内斯回答,“有些西班牙人以为这是恶习。目前,大量的读物甚至为女性读者和底层民众点亮了智慧之光。这些光芒,过去仅限于知识阶层。”他转头去看堂佩德罗,希望他附和,“难道不是吗,上将?”
“希望在年轻人身上,”堂佩德罗思忖片刻,回答道,“在中尉这般既聪明又勇敢的年轻人身上。读合适的书,揭去神殿的面纱。”
听到最后一句,母亲画十字,儿子微笑。堂埃莫赫内斯发现又要大事不好,赶紧从座位一角插话道:
“上将,神殿多了,各不相同……”
堂佩德罗冲他促狭地挤了挤眼:
“您明白我指的是哪座。”
“上帝啊……又来了。”
“尊敬的夫人,我说神殿,您不必惊慌。”海军上将微微前倾,向夫人解释;夫人不扇扇子了,盯着他的眼睛,“说到这份儿上,不是我本意。我想说:西班牙亟须不愿做旧世界奴隶的新人……像您儿子这样既有胆识,又念过正规军校的军人,要多读书,学几何,学历史。”
“还有水手。”小基罗加善意地指出。
“当然,包括有启蒙思想的水手,他们推动贸易,开拓疆土,探索科学,开启通往理性与未来的大门。”
“他们既爱国,又有精神追求。”堂埃莫赫内斯指出。
“没错……他们是能够点亮世纪的年轻人。无益于同胞身心发展的书,他们坚决不看。”
“两位说得我心潮澎湃。”小基罗加坦言道。
“我也是。”夫人说。
堂佩德罗善意地摆摆手,甚感欣慰。
“因此,我的想法是……”他接着往下说,“对于年轻军人,真正的爱国主义不是在沙龙里寻衅滋事,认为爱国等于国家有错也不说,国家不好我接受。那些人只见过烟火,没见过战火。他们带着军刀去咖啡馆,跳着小步舞,叫嚣着要是他们上阵,马翁[111]早攻下来了。他们还瞧不起那些埋头苦读,研究如何在海上用钟表测量经度,或撰写工程学著作的人……”
“也许,两位并不知情,”堂埃莫赫内斯介绍,“上将在完成皇家学院工作之余,还编纂了一本令人赞叹、非常实用的《航海术语词典》。”
“真了不起!”基罗加夫人仰慕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看来皇家学院是个鸿儒云集的地方,很有趣,是吗?……我想想,相当于卡斯蒂利亚语警察。”
“不是警察,更像公证员。”图书管理员纠正道,“学院尽可能地记录人们的语言用法,用词典、正字法、语法加以引导,提醒他们语病会影响语言美观……不过说到底,语言的主人是使用语言的人。今天觉得这个词不好,是外来词,或是低俗,久而久之,也许会谁都用。”
“若是如此,两位和其他院士们会如何?”
“举优秀作家的例子提醒民众并给予指正,根据卡斯蒂利亚语的纯正用法制定规则。但是,如果糟糕的用法被无可救药地用开了,那也只能接受现实……总而言之,语言是工具,是活的,在不停的变化中。”
小基罗加饶有兴趣地问:
“这么说,如果没有皇家学院,模仿洛佩·德维加、卡尔德隆的拙劣剧本搬上舞台后,我们说话时,也会模仿那些拙劣的台词?”
“您能这么说,恰恰说明您品位不俗。”堂埃莫赫内斯十分高兴,“您说得没错。那些台词,说得更确切些,是古文滥造与市井行话的混合体。”
“语言混搭,毫无章法。”海军上将强调。
“因此,”图书管理员继续说,“希望我们的工作能使卡斯蒂利亚语去芜存菁,紧跟时代。确立规范,使语言更干净、更美观、更高效。”
“法国之行与此有关?”基罗加夫人问。
“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的。我们去找些参考书……对词典有用的资料……”
堂埃莫赫内斯正想往下说,又打住话头,不知该不该点到为止,回头看看海军上将,请求援助。
“法语词源学。”海军上将帮他解围。
“没错,词源学。”
夫人扇着扇子,越听越着迷。或许,让她着迷的还有遇事冷静的堂佩德罗·萨拉特,她自始至终对他十分留意。
“太棒了!”夫人说,“两位的工作表现出对母语的挚爱……应该深得国王陛下的庇护。”
两位院士面面相觑:堂埃莫赫内斯很不自在,海军上将面带讥讽。
“精神上的支持有,”海军上将似笑非笑,“金钱上的支持,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小基罗加笑了,赞赏地点了点头:
“在我看来,两位效力于国家的方式令人尊敬。”
“您身为军人,能这么想,我很高兴。”
小伙子轻拍前额,似乎恍然大悟。
“当然了,”他说,“真该死。”
“路易斯,要有礼貌。”夫人批评儿子。
“对不起,母亲……我刚刚意识到我见过海军上将先生编纂的那本词典,我在军校学习时用过。可是,我到现在才把作者名和真人对上。”
堂佩德罗·萨拉特含糊地做了个手势,很有绅士风度,他并不在意。
“尊敬的中尉,只要是书,”他强调,“我的,别人的,都一样……跟您愉快地聊一聊,就知道您是个读书人。回到刚才那个话题,如果不能保证每天至少读一小时书,如果家里没有书,少一点没关系,如果没有值得尊敬的老师,如果没有谦卑的学习态度,不耻下问,恭听回答,谁也做不到睿智博学……尽量不要让苏格拉底当年针对欧西德穆斯说的话落到自己头上,那番话适用于许多同胞:‘我永远不担心老师有学问,我担心的是一辈子没有向任何人学习任何知识,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我同意,先父就是这样教导我的。”
“我能证明。”基罗加夫人一口确认。
“真好,这才叫启蒙主义者。有人认为:启蒙就是对西班牙无端指责,而非爱之深责之切;所谓的启蒙主义者会扬起眉毛,笑话祖先,假装忘了母语,说话掺一大堆意大利-加利西亚语词汇,诸如toeleta、petivú、pitoyable、troppo segno什么的,尽是从理发师、舞蹈教师、歌剧演员、厨师那儿学来的,现如今,这些人列席用餐,竟然成为风尚……与此同时,人们迫害科学,鄙视科学家,对待哲学家、数学家、严肃诗人就像对待集市上的小丑或猴子,哪个孩子都能用石头砸。”
“阿兰达·德杜埃洛到了。”堂埃莫赫内斯拉开车窗,伸出头去看。
大家纷纷效仿。四座马车的轮子滚在石板路上,声音清脆有力。这条街像是主街。黄昏时分,天空由红转黑,厚重的云彩似乎就压在附近屋顶。这地方不大不小,人口两三千,有两座修道院和两个教堂钟楼。马车驶进广场,在一家饭馆和一家看上去还行的客栈门前停下。众人下车活动筋骨,车夫卸行李。堂埃莫赫内斯负责陪同基罗加夫人,小伙子和海军上将前往市政府,报告栎树林有人打劫未遂。等他们从市政府出来,天已经黑透,附近只有客栈门前点着街灯。两人沿着柱廊走回客栈,遇到一位孤身行走的骑士。他慢悠悠地穿过广场,松着缰绳,隐没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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