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德帕谢乌斯:《论人类生活的可能性》
黄昏时分,太阳还没落山。我坐在阿兰达·德杜埃洛中心广场的露天茶座,要了杯咖啡,翻开装在旅行包里的两本书和一份地图,发现到此为止,地形地貌与十八世纪的旅行指南完全吻合:米拉格罗斯和富恩特斯皮纳的驿站和客栈、杜埃洛河上的老桥、田野上的葡萄园,甚至从1号高速公路下来后,进城那条路就是古老的马道和马车道。我坐了一会儿,记了些笔记,重温了乌雷尼亚侯爵欧洲旅行笔记中一七八七年对此地所做的简要描述:
阿兰达有两个教区,两个修士修道院,两个修女修道院。房子比塞戈维亚的略好,客栈逼仄,饭馆更窄……
自两位院士前往巴黎至今,已经过去了两个多世纪,阿兰达的中心广场早已今非昔比。不过,布局还是老样子,当年的一些建筑,包括古老的柱廊大多保存至今。那天晚上,堂佩德罗·萨拉特和小基罗加从市政府出来,就是在柱廊下,遇到了帕斯夸尔·拉波索。当时,他们与他并不相识。现在,我需要营造合适的环境,还原内景,重现海军上将、堂埃莫赫内斯、基罗加母子其乐融融地共进晚餐,愉快交谈的场面。附近任何一家酒吧或餐厅都有可能是“窄”饭馆和“逼仄”客栈的原址。十八世纪,“窄”和“逼仄”意为条件差、简陋、寒酸。我看中了一栋带门廊的老房子,走过去一看,做客栈很理想。大门宽敞,过去一定通往带马车棚和牲口圈的内院。从那儿再看广场另一边,我看见了一家酒吧,权作乌雷尼亚笔下的饭馆。
至于客栈里面,乌雷尼亚侯爵的作品让我用不上任何与奢华有关的词,肯定就是那种坐下来哪儿都不舒服的地方。西班牙游记中有很多描述,十分贴切,很容易想象出一楼只有一张宽宽的、没有上漆的橡木桌子,挨着烟熏火燎的大壁炉;水烛椅子,靠背是坏的;蜡烛吊灯,黄色的蜡烛滴满了烛泪;厨房最好别看,门边挂着老板的吉他;木楼梯嘎吱嘎吱响,通往楼上房间;墙粉刷过,毯子和草垫质量很差。跳蚤和臭虫改天再讲,脚夫和骑士沿途经常光顾的客栈虫子最多。我估计,院士们运气好,某个手脚勤快的粗壮女佣那天碰巧给房间通过风,用掺了烟灰的开水——根据皇家学院的《权威词典》,叫lexía——打扫过,因此,房间还算体面。说到饭菜,羊肉三个里亚尔一磅,圆面包五个夸尔托[112]一个,葡萄酒八个夸尔托半升,厨房专为新来的客人炖了一锅羊肉,加了鹰嘴豆和咸肉。
“闻起来真香。”堂埃莫赫内斯将餐巾围在脖子上。
老板娘端来满满一锅热气腾腾的炖羊肉,每人舀了满满一盘。用餐前,基罗加夫人做了简短的祷告,感谢上帝赐予食物,听完,大家都画十字,只有海军上将出于尊重,低着头。餐厅里只有他们四个,车夫萨马拉在厨房吃。进门时,一对艾斯特雷马杜拉商人夫妇正在桌边用餐,他们刚走。这天惊险刺激,众人胃口大开,一顿饭吃得十分愉快。大家拿上午的枪战打趣,两位院士对夫人一个劲地客气,夫人很开心,由着他们照顾。儿子在葡萄酒里兑了水,递给她喝;堂埃莫赫内斯帮她切面包,留给她最好的羊肉。海军上将闷头吃饭,几乎只听不说,做沉思状,被他们问到,才言简意赅地答上两句。但是,他注意到坐在对面的夫人边吃边聊,饶有兴趣地在盯着他看。
吃完饭,他们将椅子拖到壁炉边接着聊。上午的冒险让大家都很兴奋,睡意迟迟不来。小基罗加恳请母亲允许他吸烟,他找来烟斗,装上烟丝,点燃,腿伸长,靴子靠在壁炉边上。他在吞云吐雾的间歇,用地道的军人眼光,盛赞堂佩德罗·萨拉特在与强盗交锋时所表现出的沉着冷静。
“上将先生,迅速进入战斗准备,显然对您并不陌生。”
堂佩德罗淡淡一笑,望着壁炉的炭火熊熊燃烧。
“是您英勇果断,”他也去恭维小基罗加,“谁见了,都会说您打过仗。”
“我没那个福气。不过,我是军人,武器和射击倒是熟悉:随时愿为国王陛下效忠。”
“但愿国王陛下让你用别的方式效忠。”夫人责备道,“养大孩子,结果送到战场,这也太可怕了……跟你可怜的父亲在一起,我就成天担惊受怕。我受够了!”
小基罗加吸着烟斗,泰然自若地笑道:
“母亲,您别激动……真不知道,两位先生看了,会怎么想?”
“别担心,中尉。”堂埃莫赫内斯出来打圆场,“咱们都是自己人。您有高雅的品位、美好的情操、出色的谈吐。但母亲终归是母亲。”
一时无人言语,似乎图书管理员的话发人深思。一根木柴没烧透,冒着烟,从壁炉里迸出来,熏得夫人直流眼泪。她使劲扇扇子,让自己喘过气来。海军上将俯下身,拿起拨火棍,将木柴拨回壁炉,抬头时,又和夫人的目光相遇。
“上将先生,您打过海战,对吗?”夫人问。
海军上将迟疑片刻后回答:
“是的,打过一点。”
“很久以前的事儿了?”
身边的炭火映红了众人的脸,海军上将脸颊更红,细小的红色血管越发清晰。
“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我有三十年没有踏上过甲板了。大部分时间里,我只是一名理论上的水手……过着波澜不惊的生活。”
“哪儿是波澜不惊?”堂埃莫赫内斯说,“依我看,上将为人谦逊,不贪功。他在致力于研究和编纂《航海术语词典》之前,参加过几场重要的海战。”
“比如说?”夫人停下扇子,好奇地问。
“据我所知,至少有土伦海战。”图书管理员解释道,“当然是将英国人打得落花流水……是不是,亲爱的朋友?”
海军上将没有回答,还在俯身看炭火。他笑了笑,用拨火棍拨了拨木柴。小基罗加吸完烟斗,长靴从壁炉边收回,直起身子,迫不及待地问:
“上将先生,您参加过土伦海战?四四年的土伦海战?……上帝啊!我觉得,那真是一场恶战,那是光荣的一天。”
“那时候,您还没出生。”
“那有什么关系?哪个西班牙人不会对土伦海战如数家珍?……那时候,您很年轻。”
海军上将不动声色,对年龄问题避而不答。过了一会儿,他只是耸耸肩:
“我在‘皇家费利佩’号上任海军中尉,船上装有一百一十四门大炮。”
小基罗加羡慕地吹了声短促的口哨:
“我记得,这艘船在海战中最遭殃。”
“遭殃的有好几艘,这只是其中一艘……堂胡安·何塞·纳瓦罗将舰旗升在我们船上,英国人当然会扑上来。”
“拜托您跟我们说说。”夫人恳求道。
“没什么好说的,”海军上将朴实地摇了摇头,“至少我没什么好说的。我负责第二组炮,刚开仗就下了舱,那时候大概中午一点;仗打完我才上甲板,已经是晚上了。”
“很可怕吧?”小基罗加问,“窝在舱底那么久,浓烟不说,还有爆炸声和木板碎裂声……恕我冒昧,您太阳穴上的疤是当年留下的吗?”
海军上将澄澈的双眼盯着小基罗加,显得更加透明:
“如果是,您会高兴?”
“嗯,”小基罗加吞吞吐吐,不知该如何回答,“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如果是,我当然会觉得那是一道光荣的印记。”
大家都不说话,时间不长。
“您说是光荣的印记。”
“没错。”
“那当然。”夫人对海军上将怀疑的口吻有些诧异,“身为军人的妻子和母亲,我也这么想。”
堂埃莫赫内斯关切地看着堂佩德罗·萨拉特,海军上将柔软刚毅的唇边,抹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也许只是壁炉火映在他脸上的光。
“待在舱底的滋味很不好受。”他说,“那天不觉得冷。三艘英国战舰,同时炮轰我们那侧。”
说完,他沉默片刻,看着炉火。
“你们说得没错。”终于,他又开口,几乎叹息道,“说到光荣,无上光荣之至。”
小基罗加想象着当年的场景,无比兴奋地点头。
“我受训在陆上作战,一直崇拜海军。”他坦言道,“深海上天气冷,什么都没个准儿,只能在云朵里找星星找太阳识别方向。海军真是什么苦都能吃……海上风暴,恶劣的自然条件,腥风血雨地打仗……我只在版画上见过海战的场面,海上一定惊心动魄。”
“无论海上还是陆地,所有的战争都会惊心动魄。中尉,我向您保证:最优秀的版画家也还原不了现实之万一。”
“嗯……我明白您的意思。可是光荣……”
“我向您保证:皇家费利佩号的第二组炮和光荣两字完全沾不上边。”
堂曼努埃尔·伊格鲁埃拉先生收,马德里家中:
写这封信,是因为您吩咐我要定期汇报。我在阿兰达·德杜埃洛,今天晚上到的,尾随两位您认识的先生,我和他们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这个季节不错,没下雨,路上并不泥泞。旅途一切顺利,出了些小问题,但至今没有耽误行程,两位先生也身体无恙。值得一提的是,在里亚萨河附近,他们遇上了强盗(我完全没有插手)。您的两位朋友和同行的另一辆马车上的乘客奋起抵抗,打得他们落荒而逃(发生了枪战,高个子朋友镇定沉着,出乎我的意料)。同行的两位旅人是夫人(听说寡居)和她的军官儿子,母子俩乘坐自己的马车前往潘普洛纳。路上轮子坏了,搭乘了您朋友的马车,来到阿兰达。如今,所有人都在客栈用餐住宿。谨慎起见,我住在对面客栈(饭很难吃,住得更差)。我从客栈马厩小子那儿得知:母子俩会在阿兰达停留,等车修好再走。咱们的两位朋友明天继续赶路,打算八点启程。我估计:他们会按照既定行程(您在马德里跟我说的那个),先到巴约纳,再从那儿,前往巴黎。
我会沿途继续汇报(我们事先说好的),特别是重要的事。越过西班牙边境之前,如果您有急事相告,可以飞马传书(如果您愿意承担相关费用),在沿途的某个驿站追上我。我觉得,最稳妥的是布尔戈斯的跛子客栈(那儿的人跟我很熟)、奥亚尔顺的布里维斯卡客栈和马钦客栈(那儿的人也认识我),马钦客栈几乎就在西法边境。如果从现在起到那时候,我没有接到新的指示,那么,我就按照原先说好的去做。
顺致问候(也问候另一位您的朋友)。
祝好!
帕斯夸尔·拉波索
拉波索折好信,写上地址,将火漆凑到烛火上,小心翼翼地封住信口。他打算明天一早把信交给客栈老板,给他一个半里亚尔,让他送上去马德里的头班马车。之后,他收拾文具,将手边方形玻璃瓶里剩的两指劣质葡萄酒一饮而尽。正如在给伊格鲁埃拉的信中所描述的那样,一个多小时前,他在房间里吃了女佣端来的晚饭。女佣不干净,但身材姣好,长相不差,年纪尚可,出房间前,让他揩了点油。晚饭量少,寡味:半只干巴巴的鸡,恐怕是万巴国王[113]时代的小鸡;两只鸡蛋,恐怕也是这只鸡在遥远的年轻时代产下的蛋。盘子里还剩几片面包皮和一点奶酪,用来下酒,被他吃了个干净。拉波索一直居无定所,先是当兵,后来又干刀口上舔血的营生,胃早就被折腾坏了。只要过了饭点不吃东西,就会胃痛,痛得死去活来。现在,他的衬衫松松垮垮地耷拉在及膝短裤上,靴子脱了,长筒羊毛袜还穿着,地上冷,没垫席子。他隔着衬衫摸了摸肚子,瞅了瞅桌上带链子和盖子的银怀表。怀表是法国名牌,贵得很,老早以前的战利品,都快忘了,原主人再也不需要它了。他站起来,走到窗前,木百叶开着。隔着厚厚的玻璃窗,他见广场上漆黑一片,空无一人。广场对面几位赶路人下榻的客栈也黑乎乎的,只有门口点着小灯笼,看上去也快熄了。拉波索回想起上午远观的那场好戏,摸摸连鬓胡,若有所思地笑了。他想起那位高个子院士,海军上将,镇定自若地开枪。谁也想不到西班牙皇家学院院士会有如此举动。生命中自然会有惊喜或惊吓,谁也不敢说自己的父亲不是一位神父。
有人敲门,敲得很小心,只是轻轻碰了一下。拉波索的笑容一变,变得淫荡,就要有乐子了。他没收拾,径直走到门口去开门。是女佣。她穿着衬衫,没戴帽子,肩上披了条羊毛披肩,手上举着点燃的烛台。一小时前,她答应十二点过来。市政府的钟正在敲十二下,她来按时赴约。拉波索让开,女佣悄无声息地进去,将蜡烛吹灭。他不由分说,伸手去摸她粗布晨衣下结实、热乎的乳房,指指桌子,桌上有两枚叠放的银币。她点点头,笑了,任他摆布。
“别亲我嘴巴。”他凑过去,她说。
女佣闻起来,有股汗味。干了一天的活儿,又脏又累。拉波索一下子来了劲,把她往床上推。躺到床上,她主动撩起晨衣,露出半截大腿。他趴在她光光的大腿上揉啊揉,把腿分开,解开裤子。
“你别射在里头。”女佣说。
拉波索笑了,笑得既狡猾,又残忍。
“不用担心,”他说,“就算醉了,我也没打算进去。”
聊天聊了很久,毕竟已是话别。四个人挨着壁炉,聊到很晚。小基罗加还向客栈老板借来吉他,两位院士没想到,他弹得不错,让他们开心了一会儿。堂埃莫赫内斯和堂佩德罗疲倦地上楼,回到房间。房间里只有一扇芦苇屏风,蒙着粗制滥造的印花布,供客人更衣,基本无隐私可言。
“堂娜阿森西翁和她儿子人真好,”堂埃莫赫内斯说,“小伙子吉他弹得也好,是不是?……我会想念他们的。”
海军上将没说话。他脱下上衣,小心地挂上椅背,解开坎肩扣子,给怀表上弦。黄铜烛台上点着两根蜡烛,微弱的烛光只能照到他半张脸,在红色的脸颊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亲爱的上将,我想,”堂埃莫赫内斯说,“夫人也会想念您。”
“别说傻话。”
“我是说正经话。咱们也算活了一把年纪,眼神还是会看的。我感觉,您俘获了她的心。”
海军上将脸上的影子变成了难以捉摸的表情:
“睡吧,堂埃梅斯,已经很晚了。”
图书管理员点点头,将睡衣搭在胳膊上,走到屏风后,开始脱衣服。
“这也不奇怪。”他执意往下说,“尊敬的夫人正当年,您又保养得好,就您这……”
他说了上句,探出头,希望海军上将能接个下句,可是落了个空。每次说到年龄,海军上将总是讳莫如深。他坐在床上,穿着衬衫和及膝短裤,正在解灰白色短马尾上的塔夫绸带子。
“再说了,”堂埃莫赫内斯缩回脑袋,继续说,“您很有派头。”
隔着布屏风,他听见海军上将在笑:
“我很有派头?”
“没错。您总是那么不苟言笑,那么稳重沉着。”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图书管理员先生。”
堂埃莫赫内斯从屏风后出来,戴着睡帽,睡衣长至膝盖,衣服捧在手上:
“哦,这可是上天眷顾。瞧瞧我:又矮又胖,一天要刮两遍胡子。可怜的老婆当初愿意嫁给我,真是奇迹,愿她安息。我第一次求婚,也没成功。瞧瞧现在,我老了,有痛风和其他乱七八糟的毛病。而您……”
海军上将揶揄地看着他,情绪挺好,没搭腔,从箱子里找出睡衣,往屏风走。
“亲爱的朋友,能问个问题吗?”图书管理员说,“挨得这么近,我想壮着胆子问一问。”
海军上将走到半路,停下,好奇地看着他:
“当然可以,您问。”
“您就从来没想过结婚?”
海军上将愣了愣,似乎在思考,真的在回忆。
“也许想过,”他终于开口,“年轻时想过一次。”
图书管理员在等下文。可是,海军上将不往下说,只是耸耸肩,消失在屏风后。
“我想是大海闹的。”堂埃莫赫内斯看着自己伸进拖鞋里的脚,猜了个理由,“结婚和出海、职业什么的,有冲突……”
印花布那边,传来了海军上将的声音:
“我很快就不出海了,几乎一直住在加迪斯和马德里,不是这个原因。”
两人又不说话。后来,海军上将也换好睡衣,走了出来,堂埃莫赫内斯觉得他更高更瘦。
“我想是因为不需要。”海军上将接着之前的话题,“婚姻中利己的一面,家务什么的,都被我姐姐和妹妹包了。她们出于不同的原因,没嫁人,或不想嫁人,于是就决定全心全意地照顾我。”
“于是,您也决定全心全意地照顾她们?”
“差不多。”
“那是出于忠诚,彼此忠诚不渝。”
海军上将又耸耸肩:
“这个词有点夸张。”
“好吧!不管怎样,一个男人不需要结婚,为了……”
图书管理员不说了,他被海军上将盯得发怵。
“对不起,”过了一会儿,他接着说,“我扯太远了,咱俩还没熟到那个程度。”
“别担心。要走这么远的路,自然而然会熟。”
海军上将坦诚的微笑打消了他所有的顾虑,堂埃莫赫内斯壮了壮胆,又问:
“您年轻时,去过那么多港口,艳遇一定少不了。”
海军上将笑了笑,没有回答。图书管理员听了,感觉那声低笑似乎与讨论的话题无关。
“您当年一定是位英俊潇洒的年轻军官。”堂埃莫赫内斯继续,“要我说,您现在就保养得挺好,嗯,就您这年纪……我又想起了小基罗加,那么棒的年轻人在弹吉他时,夫人瞧您那眼神。自从上午枪战后,夫人的眼里只有您。我相信……”
他突然打住,被自己吓着了,眨眨眼,似乎刚发现说的话有些不同寻常,或出人意料。
“真怪,上将先生,”他想了一会儿,说,“过去我从不谈女人,跟谁也不谈。估计是因为旅行,因为冒险,我才会多嘴,请您原谅。这真不是西班牙皇家学院院士该聊的话题。”
海军上将宽慰地笑了,很明显,出于善意。
“为什么不是?”
“嗯,咱们聊的这个话题……”
海军上将举起手,再次将他的顾虑化为无形:
“您别为这个担心。走将近两百里路,按字母顺序聊语音、语义和派生词,那才叫恐怖。”
两人哈哈大笑。海军上将上床躺下,床垫很糟糕,被他压得嘎吱响。图书管理员说了声抱歉,拿起搁在角落的尿壶,绕到屏风后面。一时间,只听见水浇陶瓷的声音。
“堂埃梅斯,女人有女人的小九九,”海军上将突然说,“那是女人的天性。”
图书管理员尿壶在手,探出头来,好奇地问:
“小九九?……什么小九九?”
“您结婚多年,应该比我清楚。”
图书管理员将尿壶放在地上,经过海军上将打开的箱子,看见欧拉三卷本中的一卷,问道:
“我能看一眼吗?”
“当然可以。”
堂埃莫赫内斯拿起书,戴上眼镜,上床躺下。《致德国公主的信札》,一七六八年印于圣彼得堡。
“说实话,我没这么想过女人。”他一边漫不经心地翻书,一边说,“我妻子是个圣人。”
“我不是这意思,您妻子一定是个圣人。”
“嗯。”
“我说的是别的意思,嗯……”
他停下,想了想,像在找词,合适的词没那么容易找。
“许多女人就像得了一种病,”他总算开口,“脑子清楚,内心忧伤,有第六感……我也不知道,很难描述。”
“哦,我在可怜的妻子身上没注意到这些。她只会每个月有几天比较怪,您懂的。就这个,没别的。”
“可能您没留心。堂埃梅斯,您一个劲地看拉丁语,一个劲地读书。”
“有可能,aliquando dormitat Homerus[114]……您说所有女人都这样?”
“至少聪明女人都这样,甚至不聪明的女人也这样,只是不自知。就是一种不闹腾的病。”
图书管理员睡在床单和毯子中间,浑身不自在,滑稽地碰了碰自己:
“病?……哦!但愿不是传染病。”
“问题就在这儿。要是有人挨得太近,还会被传染。”
“亲爱的朋友,尽管您单身,我还不知道您讨厌女人。”
“我没有,我说的是另一码事……所以要慎重。很少有人先考虑周全再结婚,然后就这么过了一辈子。”
两人沉默良久。海军上将伸手,想把灯关上,发现堂埃莫赫内斯仍旧把书放在膝上,没有读,盯着他看。
“上将,就因为这个,您对她们敬而远之?”
“敬而远之?……我家里有两个女人,一点儿也不少。”
“您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海军上将没有回答,图书管理员枕着枕头,看着黑乎乎的天花板。
“我很想念我妻子。”他接着说,“她是个好人,我很想她。不过,现在想想,有时候,她会好长时间不说话,就像有我在身边,也很孤单。”
“我觉得所有女人都是……至于不说话的原因,我觉得她们似乎时时刻刻都在评判我们,所以才不说话。”
“法官式的沉默?”堂埃莫赫内斯直起身子,很感兴趣,“哦……这点,倒值得好好想想。”
“我估计:她们所做的大部分裁决,都介于同情和鄙视之间。”
“我的天!我没这么想过……从来没有。”
图书管理员心不在焉地扫过翻开的那两页:“无疑,暴君在让好人们受苦之前,上帝应该很容易就要了他的命……”他用手指着这几行字,翻译完,抬起头。
“本世纪和以往不同,”他思索着总结道,“新时代即将到来……启蒙之光会改变许多事,包括女人。”
海军上将掖好毯子,背对着他,似乎已经睡着。过了一会,声音却突然响起:
“这点毫无疑问。只是我不知道,女人的病会治好还是会恶化。”
我在布里维斯卡驶离高速公路,对比过去的旅行指南和现在的公路交通图,发现1号国道走的就是布尔戈斯至比托里亚的老路。乌云密布,压在头顶,不一会儿,暴雨倾盆,雨雾遮住了地平线,将田野浇成一片泥泞。我把车停在一家客栈门口,下来喝杯咖啡,躲躲雨,坐在门廊下,看地图,看笔记,感觉行走在文学与现实之间是种奇妙的体验。拜访书中读到的地方,还原真实或想象的故事、真实或虚构的人,使地方更加丰富多彩。如果事先读过相关文字,城市、酒店、风景都会别有深意。从这个意义上讲,捧着《堂吉诃德》走拉曼却,读完《豹》[115]再去巴勒莫,走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头回忆博尔赫斯或比奥伊·卡萨雷斯[116],漫步在希沙立克,知道那里曾经有个城市叫特洛伊,脚上的灰尘就是当年阿喀琉斯将赫克托[117]的尸体绑在战车上拖拽扬起的灰尘,感触自然不同。
这点不仅适用于写好的书,也适用于要写的书。作者需要发挥想象力,将人物安排在某些场景。我会经常遇到这种情况,因为我习惯于实地安排小说场景。当脑海中孕育一个故事,我会像猎手般带着打开的皮口袋到处走,感觉棒极了,鲜有经历可与之媲美。走进一栋楼,走过一条街,做出取舍:这地方挺合适的,我要把它写进书里,想象着书中人物就在此地活动,坐在你坐的地方,看着你看的风景。和写作本身相比,这项前期准备更加激动人心,更有收获。落实到文字上、纸上或电脑屏幕上的过程反倒很官僚,让人很不愉快,和开头懵懵懂懂的起意完全是两码事。起意才是开始,是小说真正的源头。作者靠近一个想要讲述的故事,好比靠近一个刚刚爱上的人。
这种靠近往往或时常有些迂回,甚至纯属偶遇。那天早上,我在布里维斯卡附近客栈观雨时,便是如此。帕斯夸尔·拉波索给伊格鲁埃拉和桑切斯·特龙写了封信,导致两位院士要在马德里再见一面。我一直在脑子里盘算,地点安排在哪儿?他们俩见面交谈,咖啡馆、晚间散步都用过了。下次可以安排在皇家学院所在地珍宝馆,每周四例会前或例会后;要不在普拉多大街也行。然而,当我坐在客栈门廊时,突然有了另一个主意。我在雨中走了一小段路,鞋脏了,沾了泥。我穿的是巴尔韦德·德尔卡米诺乡间徒步鞋,皮质好。多年来,我始终穿这款,购于马德里跳蚤市场的骑手马术商店。我看着鞋,心想:晚上到酒店,得好好擦一擦;之后又想:得再买双新的,还去跳蚤市场那家店。这时,我突然想到:早在十八世纪,这座二手市场便是市民经常光顾的地方,具有浓郁的马德里风情。我手头有大量描绘那个年代的风俗主义文学作品——从各类报纸到当年或稍晚时期的作者,如独幕喜剧作家拉蒙·德拉克鲁斯或十九世纪编年史家梅索内罗·罗曼诺斯[118]——可以从中查找细节。罗曼诺斯对跳蚤市场小广场——现在叫卡斯科罗广场——和里韦拉·德库尔蒂多莱斯街的描绘对我还原十八世纪八十年代的当地面貌很有帮助。他是这么写的:“中央市场上,各种用品、家具、服装、杂货,应有尽有,年久失修的,贱价变卖的,或使了点手段,从原主人手里弄来的。”于是我决定:两位密谋阻挠皇家学院购买《百科全书》的院士,伊格鲁埃拉和桑切斯·特龙,下次会面定在跳蚤市场;时间嘛,当然是个雨天。
小广场上暴雨如注。摊位上的雨棚被积水压得变形,水从接缝中、补丁旁、破洞里往下漏。雨点噼里啪啦,持续不断地打在石板路上。尽管如此,老主顾们并没有退缩。虽说人没有晴天周日时多,从上等人到女佣、仆役、小无赖,各色人等倒也一应俱全。大家打着伞,披着披肩,戴着帽子,穿着斗篷或油布披风,或在摊位前闲逛,或流连于市场周边门面房里的二手货商店,在商店前的帆布下看稀奇。
曼努埃尔·伊格鲁埃拉和胡斯托·桑切斯·特龙在一家二手书店前偶遇,门廊地上洒了吸水的锯木屑。桑切斯·特龙看上了一本皱巴巴的旧书,《新哲人思想》第一卷,正在讨价还价。卖家是个男人,蓄着络腮胡,眼神贪婪,手不干净。他要十个里亚尔,桑切斯·特龙砍到四个。
“就两个比塞塔[119],不能再多了。”桑切斯·特龙掷地有声。
“就一个杜罗[120],不能再少了。”卖家跟他耗上了。
“接着,一个杜罗。”伊格鲁埃拉很自然地将一枚银币放在卖家手里。
卖家当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不再搭理桑切斯·特龙,将书递给后来人。书的封面破了,里面也被翻得很烂。桑切斯·特龙摆明了不高兴,盯着伊格鲁埃拉,酸溜溜地说:
“我不知道您就在我身后。”
“我见您站在这儿,不想打扰。看您讨价还价,很有趣。”
桑切斯·特龙听了,恼怒地看着学院同事手中的书。
“瞧您看得真开心!……您这么做,很掉价。”
伊格鲁埃拉哈哈大笑,把书递给他:
“老兄,这是买给您的。一点小意思。”
桑切斯·特龙看着他,又惊又疑:
“这书不值一个杜罗,您亏了。”
“没事儿……您就收下吧!”
桑切斯·特龙夸张地露出不屑的神情,倨傲地想了想:
“别当真,我就是买着玩的。作者是个老顽固,保守得很……”
“哎呦,老兄,您就收下吧!”
桑切斯·特龙“屈尊”收下,把书放进大衣口袋。两人一起在商店雨棚下走,躲着不让雨淋着。伊格鲁埃拉穿着涂蜡的黑色斗篷,戴着圆圆的油布帽;桑切斯·特龙没戴帽子,打着伞,护住他漂亮的法式长摆收腰大衣。
“咱们的事进展如何?”
“您说巴黎那件?”伊格鲁埃拉使坏,故意问。
桑切斯·特龙不高兴地噘起了嘴:
“您跟我似乎没有别的合作。”
记者院士没有立即回答,又走几步,低声笑了笑,觉得同伴语气可笑。
“我收到了第三位路人的消息。”
“什么消息?”
“周四在学院我没机会跟您说,人多眼杂。后来,我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他们还在赶路,没出意外?”
“至少没耽误,还遇上了强盗。”
“我的天……严重不严重?”
“不严重。海军上将尽显军人风范,遇到状况,立马开枪,将强盗击退。”
“咱们的上将?……不可思议。”
“瞧见没?技不压身。”
两位院士继续在布头商贩和旧货商贩之间行走,尽量避让雨棚下躲雨的人,顺便看看脱胶的家具、来路不明的首饰、生锈的佩剑、缺了口或不完整的餐具。
“我有个朋友,在卡斯蒂利亚枢密院,”桑切斯·特龙说,“名字不便透露。”
伊格鲁埃拉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这跟您朋友有什么关系?”
桑切斯·特龙简要解释。赴巴黎购买《百科全书》在宫廷引发了各种议论,并非所有人都看好。有人说:这是坏事。皇家学院正因蒙皇室荫庇,才不该擅闯哲学大花园。两天前,托莱多大主教就此发表评论,导致圣上、大主教和在场的普拉多侯爵进行了短暂的讨论。
“堂曼努埃尔,大主教、普拉多侯爵跟您一样,”桑切斯·特龙总结道,“都是极端保守派。他们俩大着胆子,一唱一和,建议圣上取消巴黎之行……”
“圣上怎么说?”伊格鲁埃拉问。
“他什么都没说,听得倒很仔细,没过一会儿,就聊别的了。”
“圣上受了小人蒙蔽。”
“有可能,但事实如此,只能接受。”
“宗教裁判所的意见呢?”
“您在学院全会上听到宗教法庭委员会终身秘书堂约瑟夫·翁蒂韦罗斯的意见了……他说‘并无异议’,连从法国购书的许可证都是他亲自派发的。”
伊格鲁埃拉咂了咂嘴,摇了摇头:
“这都什么世道啊!连宗教裁判所都不能信任。”
“我就不说什么了,尽管您真的该骂。”
伊格鲁埃拉无耻地笑了笑,他脸皮真厚。
“这样我喜欢,堂胡斯托。”他嘲讽地说,“我该骂,但您没骂……您是个好孩子,咱们说好休战,您说到做到。”
桑切斯·特龙心不在焉地看着一间旧衣铺,里面堆满了镶着金银丝带的旧上衣、泛黄的花边、虫蛀或过时的帽子,散发出一股霉味。空气湿度高,霉味散不掉。
“您就不能做点什么?用您那个《文学审查官报》……”
伊格鲁埃拉刻薄的眼神让他没敢把话说完。
“我那份破报纸,”记者院士成心挖苦他,“不是被您的同僚们斥为太古蒙昧主义的传声筒吗?……据可靠人士称,您本人某天在圣塞瓦斯蒂安客栈咖啡馆的聚谈会上,说它是‘无耻透顶的宣传册’,是不是?”
“没错,”桑切斯·特龙傲气地承认,“我是这么说过。问题是:您就不能登些权威人士的声音在报纸上,控诉一下?”
伊格鲁埃拉向来奉行实用主义,说消气就消气,自然而然,不留痕迹。
“比如说?”
“我不知道,登两个主教、奥兰公爵或普拉多侯爵本人的意见……在宫廷里找些您的同僚,跟您想法相近的重量级人物。”
记者院士竖起一根手指,指甲脏兮兮的,表示反对。
“我可不能掺和进去。”他反驳道,“我有编辑立场,也有院士立场……我可以在学院全会上反对购进《百科全书》,但不能在公开场合抨击您和我所在的可敬的皇家学院。我可不能授人把柄。”
桑切斯·特龙带着喉音,趾高气扬地说:
“您得凭良心……”
伊格鲁埃拉讥笑着打断他:
“哲学家先生,要说良心,那我同样要求您,您去做。您在哪份报纸或公开场合直抒胸臆,您去冒这个险,说:现代启蒙之光只能靠您这样的启蒙人士进行传播,驴嘴哪知蜜甜[121]?”
“您别胡说八道。”
“好了好了,我心里有数,您心里也有数。”
一个吉卜赛人模样的丑八怪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他从湿漉漉的褐色斗篷底下掏出用粗包装纸包着的四套银制餐具,开价一百二十个里亚尔,说老婆病了,要治病,只能贱卖这些宝贝。
“是重病?”伊格鲁埃拉讥讽地问。
骗子十分机灵地画十字:
“我以我母亲的名誉发誓。”
“好了好了……赶紧走,不然,我叫警察了。”
骗子收好银餐具,恶狠狠地看着他。
“先生,我们是赶脚的。”他嘟哝道。
“都说了,赶紧走。”
两位院士继续往前,避开水洼,走过街口。桑切斯·特龙高举着伞,转头去看同伴:
“您认为有办法在巴黎搅黄那件事儿吗?”
“靠帕斯夸尔·拉波索?……我有把握。城市、环境他都熟,又有办法……我说的是歪门邪道。”
他俩在柱廊下停住脚步,往下就是里韦拉·德库尔蒂多莱斯街。挨着卖空相框、褪色画或破画的店铺,还有一爿二手书店。伊格鲁埃拉抖去帽子和斗篷上的雨水,桑切斯·特龙收起正在滴水的伞。
“周四在学院,”桑切斯·特龙提到,“说起巴黎之行,院长透露了一条之前我不知道的消息:海军上将和图书管理员带了一封他的亲笔推荐信,给西班牙驻法国大使阿兰达伯爵。”
伊格鲁埃拉听了,很不高兴。
“真糟糕!”他说,“阿兰达是伏尔泰派,不信教,支持新兴哲学思潮。”
“您的意思是:他和我一样。”
记者院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堂胡斯托,别驴头不对马嘴地把事儿扯一块去……现在说的是另一码事。”
“我没扯,”桑切斯·特龙听到比喻,受了刺激,还嘴硬,“只是强调。您要知道,我和阿兰达伯爵在不少事情上都英雄所见略同……”
伊格鲁埃拉不耐烦地举起手,引回正题:
“好了好了,无所谓了……现在的问题是:大使一定会出手相助,他们办事会更容易。咱们的拉波索够不了那么高……他只是个混混,攀不了那么高的枝。”
两位院士摸摸书,瞅瞅书脊上褪色的书名和破烂不堪的装帧。大多是宗教方面的书,贱本或残本里,有格瓦拉[122]的《马尔科·奥雷利奥》,破损严重,受过潮,还被老鼠啃过。
“咱们不是一点办法没有。”桑切斯·特龙说,“我和阿兰达的私人秘书伊格纳西奥·埃雷迪亚比较熟,他给我寄过书,我们也有通信往来。”
伊格鲁埃拉再次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他能帮我们在巴黎设置障碍,让两位院士完不成任务吗?”
桑切斯·特龙不翻了,那本书少了近三分之一,被他嫌弃地放回书摊。
“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帮这么大的忙。我不能连累自己,更不能连累他。谁也不知道来往信件会落到谁的手里。”
“要不来点含沙射影……”
桑切斯·特龙仔细想了想。伊格鲁埃拉见他犹豫,乘胜追击:
“您在信里随便加几句……看似无意的评论,让他反感……等两位院士赶到,就算再有推荐信,他也不会让他们顺风顺水。”
桑切斯·特龙终于信服地点点头:
“行,我觉得这办法可行。”
“太棒了!这么一弄,大使秘书跟咱们亲爱的帕斯夸尔·拉波索联手,您跟我联手……换句话说,咱们黑白两道,双管齐下。”
沉默,聊天,打个盹。光线不够,看不了书。四座马车在雨中行驶,车夫穿着油布披风,车轮在泥地上留下了深深的辙印。马车驶在林间,绿意更浓;雨雾蒙蒙,更显荫翳。田野开阔,到处都是泥,大水洼和小溪里映出浅灰色的天空,阴沉沉的。隔一会儿下场暴雨,雨点像子弹,噼噼啪啪地打在车篷上。
海军上将望着窗外,时不时地用手抹去车窗上的雾气。他腿上盖着旅行毛毯,欧拉的书合着,放在上面,枯坐着想了好半天的心事。对面的堂埃莫赫内斯腿上盖着斗篷,双手交叉,安详地放在膝上,正在打盹。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惊醒,抬起头,看看同伴。
“情况怎么样?”他有点蒙,眨了眨眼。
“在下雨,路上全是泥,有点耽误。可怜的马儿,走得很费劲。”
“天黑之前,能到比托里亚吗?”
“应该能,大概还有两里路。这种天气,可不能在脚夫住的那种破客栈里过夜。”
“布里维斯卡的客栈太破了,不是吗?”
“破烂不堪。”
堂埃莫赫内斯扫了一眼窗外。近处有几座绿树葱茏的小山丘,雨雾中,远处依稀有座小村庄,墙都粉成白色。
“您不觉得风景太凄凉?……不过,有这么多树,天气好的话,会很美。”
“那当然。这是片福地,土地肥沃。”
“真奇怪,”图书管理员思忖片刻,说道,“不仅是风景、雨水什么的,会让人感觉凄凉,好天气也会。咱们经过的那些村庄,您注意到了没?……咱们习惯了马德里的喧嚣,忘记了并非西班牙各处都是这样……许多外国人想得不对,西班牙是个忧伤的民族。您不觉得吗?”
“有可能。”海军上将表示同意。
“比如说两天前,在布里维斯卡。那儿很繁荣,牲口、菜园、树林、漂亮的房子随处可见,就是客栈不尽人意……您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那儿很美,有两个修道院、一个大圣堂、一个教区。可是,就像您说的,没有欢乐。”
“那天是星期天,”堂埃莫赫内斯回忆道,“大家工作了一个礼拜,也该好好乐一乐。天又没下雨,可是街上空荡荡、静悄悄的。咱们见到的几个人,虽然走出家门,也好像很不乐意,似乎无聊透顶,才出的门……到了街上,也好似泥塑木雕。男人披着斗篷,女人围着披肩,在广场上或教堂门廊下,要么懒洋洋地坐着,要么漫无目的地闲逛,一点儿也不开心,兴味索然。”
“您看见的:到了祷告时间,所有人各回各家。”
“没错。我们在布里维斯卡见到的情景也会发生在外省任何地方,所以我觉得:西班牙是个忧伤的民族。我在想:为什么?我们有灿烂的阳光、优质的葡萄酒、漂亮的女人、很好的同胞……”
海军上将挖苦地看着他:
“好?为什么好?”
“我不知道。”图书管理员也很纳闷,“不好?好?……我认为……”
“人无好坏,事才有好坏。”
“这么说,是什么让布里维斯卡人如此忧伤?”
“堂埃梅斯,是糟糕的法律、”海军上将挤出一点笑容,几乎是苦笑,“执政者的不信任、法官的乱猜疑。他们觉得:是人,就得管。必须严刑峻法,令人战战兢兢。开心哪儿行?那是骚乱,要严查、抓人、罚款。这个国家,官员受贿,法官贪婪,其余人遭殃……听明白吗?”
“太明白了。”
“那我就不用跟您解释民众有多恐惧、多忧伤了。到头来,当局唯一能容忍的是周日弥撒、教堂朝拜,还有结婚、洗礼那一点点乐子。”
图书管理员听了不开心,扭头去看雨水滑落在车窗外:
“行了,老兄……您兜了一大圈,还是要找教会的麻烦。”
海军上将并不在意,和善地笑了笑。过了一会儿,他说:“教会不只是教会,它已经沦为邪恶政权统治人民的工具。不是君主制是好是坏的问题,英国人就是例子,各种不相干的东西,也能彼此相处无虞。问题在于西班牙如何理解‘民安’二字。”
“警察局颁布的各项规定,”他继续往下说,“阻碍幸福,阻碍繁荣。许多地方禁止音乐、聚会、舞蹈;还有些地方要求市民祷告时间必须回家,天黑不准上街,不准聚众议论……农民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累死累活种庄稼,到头来,还不准周六晚上在村里广场上自由自在地吼一嗓子,不准和老婆或街坊邻居跳个舞,不准在心上人的门口栅栏前唱首情歌。”
“您懂的,做人要正派,守规矩……”
“什么正派,纯属瞎扯!您知道,问题不在这儿。伏尔泰说过:你们要让人读书,你们要让人跳舞。问题的关键是:少点弥撒,多点音乐。”
图书管理员有点受惊,举起了两只手:
“亲爱的上将,您太夸张了。”
“您说我夸张?……比如,之前提到的朝拜,后来什么结果?……祷告时间到,所有人必须停下,提前回家。教会不许男人和女人跳舞,连男人和男人跳舞也不许。”
“可是,民众很有耐心,”堂埃莫赫内斯说,“一切逆来顺受。”
“这是最糟糕的。逆来顺受,终究心不甘情不愿。不情愿,警察就强制执行,忘了人活得憋屈,就会引发动乱。不自由,哪儿来的繁荣?……估计这句话您会同意。”
“那当然。希腊人早就说过:自由快乐的民族当然会是勤劳的民族。”
“没错。优秀的执政者不会强加幸福感,只会保障幸福感。”
“您说得完全在理,我百分之百接受。诚实的民族无须政府逗他玩,只需政府让他玩。”
“那当然。有了教育和娱乐,民众自然会勤劳、有责任感。社交晚会、咖啡馆、沙龙、打球、看戏……这些都有帮助。”
“还有斗牛。”图书管理员挚爱斗牛。
海军上将撇了撇嘴,并不同意。
“这点我不敢苟同。”他冷冷地批评道,“如此野蛮的活动,应该禁止。”
“禁止禁止,屡禁不止。我爱斗牛,勇敢的斗牛士,勇猛的斗牛……”
“堂埃梅斯,您是有自控力的。”海军上将生生将他打断,“可是,一帮文盲看人屠牛,还拼命鼓掌,简直让我们在文明国家面前抬不起头来。照我说,戏剧才是西班牙理想的大众娱乐方式。”
“恐怕您说得有理,没错……当然,我跟您意见一致。”
四座马车猛地一晃,溅得外面全是泥,突然停下。路上一定有个坑,藏在水洼烂泥里。堂埃莫赫内斯想拉开车窗,看个究竟。可是外面雨太大,噼里啪啦地直往车窗上打,他只好作罢。有一阵,只听见雨点敲打车顶,车夫甩鞭子,恶声恶气地赶马。最后,车厢左晃一下,右晃一下,往前一蹿,继续上路。
“戏剧是一流的教育方式。”海军上将接着说,“不过,西班牙戏剧亟须革新,去掉那些寡廉鲜耻、女仆私奔、决斗、犯罪、不可一世的小丑、拉皮条的仆人什么的……如果您觉得合适,还要去掉那些低俗恶心的幕间小品和独幕笑剧,都是些下等人、流氓、无赖的故事。戏剧应该反映当今的社会全貌。”
堂埃莫赫内斯拼命点头,表示同意:
“您说得很对。特别是那种俗不可耐的习气,通过舞台,传递给民众……哪国人民都爱俗文化。西班牙坏就坏在俗文化登堂入室,打入贵族和上流社会,不像英国或法国那么安分守己。您说呢?……俗人到处都是,这很正常;可是西班牙已经俗到家了。”
“堂埃梅斯,对此,我深表赞同……不学无术,狂妄自大,只有死路一条。别国还以为此乃国民性,害得我们名誉扫地。”
又是一个坑。两位院士差点撞上,马车再次停下。堂埃莫赫内斯决定打开车窗看一眼,关上时,满脸都是雨水。鞭子声再次响起,四座马车再次猛地往前一蹿,继续上路。图书管理员无奈地揉了揉酸痛无比的腰。
“当然,”他重拾话题,“宗教和政治——好的政治——应该携手,就大众品位低俗,进行一场深入的改革,改掉那些旧习俗。”
堂佩德罗听完,笑了。
“要是您说宗教和政治不再携手,应该撒手,”他反对道,“我会更同意……出台宗教特色的法律进行改革,绝非正道。”
“又来了,我求求您。”
“不是什么又来了,又去了,堂埃梅斯。我认为:改掉旧习俗,只能靠理性与品位。”
图书管理员向来天真,再次抗议道:
“亲爱的上将,一个虔诚的民族……”
“我们不要打造虔诚的民族,”海军上将打断他,“而要打造诚实、勤劳、高雅、繁荣的民族……所以我才认为:戏剧是重要的大众娱乐方式,它可以培养爱国主义情怀——这点大家都懂——彰显学习的重要性,呼吁诚实工作,弘扬文化与美德,维护自由与率真……总而言之,戏剧可以弥补优秀民众所需的常识,让他们感受到知识的光芒。”
“哦,亲爱的上将,您这是缘木求鱼。”
“我知道。可是晃一晃树,没准真能掉下几条鱼……您和我现在做的,去巴黎找禁书这件事,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在晃树。”
马儿将蹄子踏入泥浆,缓缓地向前走。雨依然很大,半英里之外四座马车留下的两道平行辙印里,水突突地往外冒。帕斯夸尔·拉波索伏在马脖子上,眯缝着眼,尽量不让针一样的雨点打在脸上,淋湿变形的帽檐好歹也挡住了一些雨水。暴雨中,孤独的骑士披着斗篷,又湿又冷,不舒服极了。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换盆火,靠上去,让衣服上的水变成蒸汽;或者,好歹换一处躲雨的地方,喘口气,可路上没地方躲雨。拉波索当过骑兵,受过训练,这种状况他能应付。然而,岁月不饶人,恶劣的环境让他越来越难以忍受。他没好气地想:总有一天,身体垮了,干不了这行,到时候,但愿能找份工作养活自己,能有个住处、讨个老婆、有口热乎的东西吃。雨中想着这三个愿望,足以让他立刻陷入平静的绝望,感到无尽的忧伤。
马儿过石桥时,一瘸一拐。石桥下,水流浊而湍急。拉波索低声咒骂了一句,松开缰绳,跳下马来,检查马蹄。马蹄热乎乎的,没过马蹄的水却冰冰凉。拉波索发现掉了一块马掌,咒骂变成了恶毒的诅咒。他尽量裹好披风,双眼动辄就会被雨水迷住。他打开褡裢,取出备用马掌、折刀、钉子和锤子;之后,两腿夹住马蹄,不时地用手背拭去脸上的水,刮一刮蹄甲,尽可能地对好马掌和钉子。雨水哗啦啦地浇在身上,从涂蜡披风的接缝处往里渗,凉丝丝的,从脖子流到肩膀,再从肩膀滑下背,冻得他瑟瑟发抖。活儿好半天才干完,下身湿到大腿,马赛短大衣的袖子直滴水,皮靴也在冒水。他不慌不忙地收好工具,从褡裢里掏出酒囊,头往后仰,任凭雨水打在脸上,喝了长长的一大口。他翻身上马,马感觉到背上有人,缰绳一松,又开始往前走,马蹄在石桥上敲出清脆的声响。
四座马车的两条平行辙印在泥泞的道路上弯曲向前,直到看不见。辙印中两道平行的沟渠映出昏暗的天空与朦胧的地平线。拉波索想象着两位院士衣服干干的、暖暖的,坐在车里,冷漠地看一眼怀表,算一算距比托里亚还剩多少里,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口气迟早要出。对他而言,马儿每走一步,在雨中每走一段,至少有钱可赚。他又累又冷。远方的小树林里,一道闪电划破天空,轰隆隆的雷声随后而至,好比在黑压压的乌云里开了一炮。闪电照亮了孤独骑士的嘴,他的嘴歪着,表情狰狞,想着早晚要去复仇。
周四晚八点半,皇家学院在马德里珍宝馆开完例会。全会桌上铺着羊皮桌布,摆着蜡烛和油灯,光线很差,油油的,装满书籍和泛黄卷宗的书架看不太清楚。深色的木质卡片箱上有标识,按字母排序,方便查找。院士们起身,院长维加·德塞利亚按例念完祈祷,之后响起椅子声、清肺的咳嗽声、清嗓子声和交谈声。帕拉福斯秘书还在和院士埃切加拉特——《熙德之歌》杰出的注释者——以及多明格斯·德莱昂——《关于刑法改革的讲话》等著名文章的作者——低声讨论axedrezado,全会刚刚通过将它作为形容词,收入下一版皇家学院词典。所有人离开座位,有些人磨蹭一会儿,在火盆旁暖暖手,火盆也没让房间暖和多少。
“咱们那件事,”曼努埃尔·伊格鲁埃拉对胡斯托·桑切斯·特龙低声说,“出现了一个有趣的可能性。”
他把桑切斯·特龙拉到火盆旁,其他院士刚刚离开,有一股烧焦的木炭味。头顶上方,黑乎乎的墙上,依稀看出挂的是已故国王费利佩五世和学院创始人比列纳侯爵的画像。他们俩在黑暗中,俯视着全会大厅。
“明天,托莱多大主教和教廷大使要在圣上用餐时接受觐见。”
桑切斯·特龙摆出他特有的鄙夷方式,眉毛一挑,问:
“这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大有关系。普拉多侯爵也会在场,他站咱们这边。”
“您想说的是:他站您那边。”
伊格鲁埃拉不耐烦地咂了咂嘴:
“堂胡斯托,您就别成心气我了,咱俩都是老江湖……巴黎这件事,没有您和我还真不行,咱俩可都在一条船上。”
两人交换了会心的眼神,记者院士又压低嗓门:
“他们仨想劝圣上,取消巴黎之行。”
桑切斯·特龙低着头,但颇感兴趣:
“晚了点,不是吗?”
“一点儿也不晚。”伊格鲁埃拉笑得无赖,“飞马传书,一周就能到西班牙驻法国大使馆。”
“您忘了?大使是阿兰达伯爵,知名的启蒙派人士。”
“圣上有令,他不会胆敢违抗。”
桑切斯·特龙谨慎地看看周围。院士们正聚在门厅衣帽架旁,取帽子、斗篷和大衣。
“不管怎样,”他指出,“我跟您说过,大主教和侯爵几天前试过一次,没成功。圣上听了,全当耳边风。”
“据我们所知,他既没说‘是’,也没说‘不’。再说了,当时教廷大使不在。您要知道:奥塔比亚尼大人很有个性,说话一套一套的,极有说服力……对了,圣上也是虔诚之人。我有可靠消息:圣上的忏悔神父也打算做他的思想工作。”
“基莱斯神父?”
“就是那个ora et labora[123]的人。”
“天啊!”桑切斯·特龙苦着脸说,“你们一来劲,折腾一大堆!”
“就这事儿,咱俩都来劲。别装了,我的先生。”
“您见鬼去吧!”
桑切斯·特龙掸掸英式燕尾服上的灰尘。他系着浮夸的宽条领带,一把年纪了,非要赶时髦。他们走到门厅,院长、秘书和两位院士正在道别。门房在帮维加·德塞利亚套斗篷,院长穿的是绣着圣地亚哥十字的漂亮上衣。下午在全会上,他念了一封海军上将和图书管理员从比托里亚写来的信,信中报告了旅途详情。
“对了,堂胡斯托,”院长对桑切斯·特龙说,“忘了恭喜您上周发表的文章《文字的信使》……写得当然妙极,向我们揭示了委拉斯开兹在画《纺纱女》时,纺锤没有辐条的真正用意,思想深邃,叹为观止……动态性、颠覆性,记得您用了这两个词。之前评论委拉斯开兹的人,谁都没想到,不是吗?什么都逃不过您的法眼。”
桑切斯·特龙听到夸奖,洋洋得意,有些飘飘然。说得这么满,不像院长的风格。他觉得院长在拐着弯讽刺他。
“感谢院长先生,”他试探道,“其实我……”
维加·德塞利亚疏离的笑容打消了他的最后一丝顾虑:
“真不知道,文化界和哲学界要是没了您,会怎样?真的,我们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说完,院长礼貌地点了点扑了粉的脑袋,告辞。
“晚安,先生们。”
伊格鲁埃拉和桑切斯·特龙目送他离去。
“混蛋!”桑切斯·特龙嘟哝道,“他听到了点风声。”
“什么风声?”伊格鲁埃拉看完好戏,还在偷着乐。
“咱俩的谈话,还有……”
“怎么可能!他对您印象不好,没别的。”
“可他当年投了赞成票,让我进了皇家学院。”
伊格鲁埃拉开心地点点头:
“堂胡斯托,恐怕是因为您当年还没向全世界宣布委拉斯开兹的绘画天分,还没向西班牙人揭示丛林和草原的野性美……”
桑切斯·特龙斜着眼看他,希望能听出话中的挖苦成分。可是,记者院士用狡猾的笑容化解了一切。
“维加·德塞利亚会不会反攻?”桑切斯·特龙换了个话题,担心地问。
“针对教廷大使和其他人?……就凭他跟圣上走得近?”
“那是。”
伊格鲁埃拉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要是奥塔比亚尼大人说服了圣上,咱们的院长做不了什么。Manarchia locuta,causa finita[124]……那两个大无畏的同事只能掉转马头,打道回府。”
“那人有新消息吗?”桑切斯·特龙突然压低嗓门,窃窃私语,“那个第三位路人?”
“没有。这时候,他们快过边境了。有无教廷大使,前方都有一条险象环生的漫漫长路。”
两位阴谋家穿上大衣,走到街上。街上只有一盏灯,照着通往王宫的路。他们没有告别,匆匆忙忙地,简直偷偷摸摸地各走各路,分道扬镳。
国王卡洛斯三世庄严地坐在王宫大厅的一角,正在用餐。大厅有两扇高高的门,周边墙上,挂着皇家御制、印有神话场景的壁毯。国王大鼻子,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他爱打猎,打猎很晒——被太阳穴边上鬈曲的白色假发一衬,显得更黑。他穿着绿色天鹅绒上衣,领口绣着金羊毛骑士章,胸前绣着卡洛斯骑士团十字勋章。团员们恪守教皇圣谕,捍卫无沾成胎说[125]。离地面二十肘尺[126]的头顶天花板上,绘制的图案寓意着伟大的波旁王朝[127]和广袤的美洲殖民地。国王背对着墙,独自坐在桌边,若有所思地看着盘子,细嚼慢咽,时不时地用餐巾擦擦嘴,伸手去拿葡萄酒,酒装在拉格兰哈[128]出品的玻璃杯里。随伺的是王宫总管安苏莱斯伯爵,他盯着穿统一制服的侍从低头呈上每一道菜。两条猎兔犬要么趴在桌边地毯上打盹,要么抬头望着主人。主人会一边若有所思地用餐,一边时不时地扔给它们一点好吃的。
宫廷礼节一如既往的严苛。国王用餐时,允许二十人觐见,全部为男性,恭敬地与国王保持一定的距离。今天参加觐见的有:那不勒斯大使、俄罗斯大使、教廷大使、托莱多大主教、几位官员和特别嘉宾。大家齐齐地往那儿一站,只见五彩缤纷的上衣、教士袍、制服、胸前花褶、漂亮的及膝短裤和两鬓的鬈曲假发。国王有时抬头,看看其中某人,请他过来。被叫到的人毕恭毕敬地上前,鞠躬,聆听圣上教诲,做出回应,等圣上低头再看盘子,示意谈话结束时,便自行退下。与此同时,其余人等或耐心守候,低声交谈,或偷偷竖起耳朵,希望能捕捉到圣上的只言片语。
“您瞧,侯爵,注意看……圣上只接见了佩尼亚弗罗里达半分钟。”
“为女婿讨个陆军上校的职位,半分钟够了。”
“哎呦,您真是观察敏锐!”
侍从撤下了最后一道菜,给国王端来三指宽的咖啡,盛在中国皇帝馈赠的瓷杯里。卡洛斯三世酌了一口,视线越过咖啡杯,落到罗马教廷大使奥塔比亚尼红衣主教的身上。教廷大使带着外交官式的微笑,走上前来,双手交叉,贴着镶花边的猩红色教士袍,主教戒指十分醒目。他和圣上客套几句,转呈了教皇的口信,便转至其他话题。他用带托斯卡纳口音的华丽的西班牙语请求让托莱多大主教和普拉多侯爵上前叙话。国王首肯,两位大人走上前来。
“陛下,我等略感不安。”三位站好,教廷大使率先开口。
大主教和侯爵趁机插话,你一言,我一语。国王听得漫不经心,时不时看一眼猎兔犬。其中一只从地毯上站起来,舔他的手,发出很大的声响。新旧大陆的国王脾气好,任它去舔。
“西班牙皇家学院声名卓著,岂能屈尊俯就,去听什么乱世之见。”托莱多大主教表示,“巴黎之行购买《百科全书》饱受非议。”
“是的,饱受非议。”普拉多侯爵将最后几个字重复一遍,教廷大使眨眨眼,深表赞同。
“谁在议论?”国王轻轻地问。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教廷大使负责回答:
“总之,陛下……上帝啊……该书自相矛盾,谬误百出,鼓吹自然规律,罗织各种害人不浅的理论,位列教会禁书名录,已被批,且有可批之处。”
国王用几乎天真无邪的眼神看着他:
“可是,王宫书房里就有。”
众人都不吭声。普拉多侯爵并非教会人士,他看出了苗头,悄悄地打起了退堂鼓,旋即微笑,闭嘴,缄默。教会人士似乎更有胆识。
“陛下的书房是没有任何……”托莱多大主教说漏了嘴。
他愣在那儿找词,或想避开某个词。卡洛斯三世耐心地看着猎兔犬正在舔的那只手。
“问题的。”教廷大使用红衣主教的谨慎,帮他把话说完。
国王拿起咖啡,凑到猎兔犬鼻子前。它先谨慎地闻了闻,再摇着尾巴,将咖啡舔干净。
“正如阁下所知,”过了一会儿,国王将咖啡杯放回到桌上,“西班牙皇家学院也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托莱多大主教如今也看出了苗头,把嘴闭上,和保持缄默的普拉多侯爵共同退守。火线上只剩下教廷大使。
“《百科全书》满眼都是对正统教义的遁词、讥讽与污蔑,”教廷大使决定顽抗到底,“它否定一切,只放过了洛克和牛顿……我认为,教皇陛下也认为:此书在挖国教基督教的根基。”
“至少我记得,”国王并不赞同,“‘基督教’条目无懈可击。”
“啊……陛下读过?”
“读过一部分。国王也不只是忙着打猎。”
许久无人说话,教廷大使重整旗鼓。
“如此说来,”他继续侃侃而谈,“陛下一定不会被蒙蔽。为了骗过审查,编辑们狡猾地使用双关语,含蓄地宣扬异端邪说……在看似无害的词条里,比如Siako,他们嘲讽教皇陛下,说他穿日本人的衣服;再比如Ypaini,他们将圣餐描绘成荒诞无知的仪式……更不用说Autorité politique,说什么王权应该顺应民意。”
“这个词条我还没读到,”国王饶有兴趣地坦言道,“您说叫什么来着?”
“Autorité politique,陛下……不管怎样……”
卡洛斯三世微微竖起指头,也就离桌布两英寸,但足以让教廷大使噤声。
“既然你们爱读书,我给你们推荐一本:在欧洲,它独一无二。我说的是《卡斯蒂利亚语词典》……阁下听说过吧?”
“那当然,陛下。”
“那您应该知道,此书博学多闻,院士们的工作令人击节赞叹。他们只想用词典、正字法和语法去维护卡斯蒂利亚语的纯净与荣耀……此举对国家有益,对王室有益。因此,对我而言,正如对我先辈而言,他们值得我去庇护。”
教廷大使咽了口吐沫:
“也就是说,陛下……”
卡洛斯三世转过头,抚摸他的猎兔犬:
“也就是说,尊敬的奥塔比亚尼红衣主教:西班牙皇家学院图书馆拥有《百科全书》对王室有益。”
他看了一眼王宫总管,总管帮他拉开椅子,请他起身。新旧大陆的国王宣布谈话到此结束。
托洛萨、奥亚尔顺、伊伦……出门第十二天,又是个雨天,雨下得时断时续。两位院士早早地出示护照,在海关办完必要的手续,交完钱,四座马车便越过比达索亚河边境,在玉米地、葡萄园和小树林间穿行。早晨的天灰暗潮湿,绿油油的风景里散落的村庄便是那几抹亮色。雨中的田野依然焕发着勃勃生机:奶牛在牧草丰盛处吃草;农妇们穿着木屐,在泥地里赶马和骡子;男人们穿着帆布上衣,弯着腰,在林子边和耕地里使用农具。马车沿着栎树环绕的小道驶上山丘,来到一片空旷地。放眼望去,右手是比利牛斯山,左手是海边的一马平川。突然,一束绝美耀眼的阳光照亮了道路,赶路人顿时心旷神怡。
“法国到了,我的朋友。”堂埃莫赫内斯说,“我们终于来到了法国,高乃依[129]、莫里哀、蒙田、笛卡儿等人的故乡,葡萄酒和哲学的故乡。”
“也是法国病的故乡。”海军上将成心气他,“它还有个名字,叫梅毒。”
“上帝啊,老兄……上帝啊!”
似乎这是吉兆,从那时起,天气开始转好,天空渐渐放晴。接下来都是艳阳天,一路安稳,并无大碍。所谓麻烦,也就是赶路人正常会遇到的麻烦。如波尔多附近马车坏了、蒙特利尔驿站少了匹马。堂埃莫赫内斯结石发作,疼痛难忍,海军上将找来医生,医生建议在安谷莱玛找家舒适的客栈,静养两天再走。这期间,海军上将表现得特别暖心,日夜守护在床前,对图书管理员关怀备至。
“您去睡吧!”图书管理员每次睁开眼,都看见海军上将叉着腿,反坐在椅子上,手臂搭着椅背,枕着头小憩。
“干吗?”海军上将不乐意,“我精神好着呢!”
于是,两人聊得更多,接触更亲密,感情也愈加深厚。等他们再上路,往图尔和卢瓦尔河方向走的时候,已经是……怎么说呢?世上最好的朋友,尽管两人的态度有细微的差别。堂埃莫赫内斯对这份友谊毫无保留,他原本仁厚,也敬重海军上将;堂佩德罗·萨拉特同样好意对他,但在信任度上,始终有道跨不过去的坎。他很细心,待人十分周到,但情感不愿外露,自控力强,彬彬有礼,有时不苟言笑,会挖苦人。堂埃莫赫内斯投入了百分之百的热情与信任,而海军上将却顾惜吝啬。
以上差别在普瓦捷有了充分的体现。他们在古罗马圆形剧场附近找了家相当不错的客栈,晚饭前,出门散步……
写到两位院士黄昏时在普瓦捷散步,我打了省略号,决定搁笔。我注意到,更确切地说,我有直觉,故事结构即将陷入困境。捧着游记和放大镜,我想在城市地图上找到阿托伊斯客栈所在的那条街。这家客栈有详实的参考资料,适合两位院士居住。这时,我发现了一个技术性难题。一方面,推动故事发展,人物必须在法国版图上移动,篇幅要足够长,才能让读者体会到旅行的漫长艰辛;另一方面,地理描写只能点缀一些十八世纪后三分之一陆上旅行的小花絮,页数过多,铺陈过度,普通读者未免厌烦,连作者也会厌倦。没有发生特别的事,也想象不出什么趣事,也许只能再写点图书管理员和海军上将沿路的交谈。可是,故事讲到这里,该聊的都聊了,没聊的取决于后续场景,还在考虑之中。我已经借两位人物之口,向不太熟悉情况的读者详细交代了故事背景:那些年,西班牙人民的生活不幸福,亟须实质性的改变,《百科全书》代表了启蒙与进步思想的最高成就,值得专程前往巴黎购买。总而言之,这两位具有启蒙思想的好人和皇家学院对他们鼎力相助的院士都在急国家之所急。因此,按我的理解,他们应该尽快赶到巴黎附近,或者直接抵达巴黎。那里会发生许多事,可以确保故事的精彩性。
于是,我决定跳过——也正在跳过——接下来从普瓦捷到巴黎的约八十五里路。这段路,四座马车要走整整一个星期。事实上,我替他们走了一趟:开车上高速到图尔,从那儿转152国道,沿卢瓦尔河右岸,有时要绕到左岸,一直往前,走起来十分顺畅,只用了短短几个小时。这一点,堂埃莫赫内斯和海军上将恐怕连做梦都想不到。我沿着河,逆流而上,中途在葡萄园间停车用餐,顺便查阅乌雷尼亚一七八七年的游记,对比米其林法国地图和书商波拉克提供给我的十八世纪法国地图,在两张地图上都找到了两位院士先后停留的驿站:昂布瓦斯、舒瓦西桥、布洛瓦、克莱里……无论过去还是现在,这些地方土壤肥沃,人民勤劳,经济富裕。在他们前往巴黎的那段日子里,社会开始动荡,并最终演化为法国大革命。不管怎样,当时离路易十六被送上断头台的日子还远,游客的目光只能停留在表面。比如故事中的两位院士,在他们眼里,民众不满、忍饥挨饿、社会不公都是次要的事。和任何有学问的人一样,他们羡慕地认为,这里什么都好,是了不起的思想家与现代哲学家的故乡。乌雷尼亚侯爵的《欧洲游记》中有很多细节,让我不费吹灰之力,捕捉到两位院士的内心感受:
我在街角看到一则征兵海报,有塔西佗或提图斯·李维[130]的风格。一个民族的天分,从绘画笔触之类的小事上均有所反映。
在奥尔良附近的克莱里,我完成了小小的个人仪式,过桥,到河对岸,在麦安稍作停留。《三个火枪手》的第一章就是从这儿开始的:达达里昂在诚实的磨坊主客栈门前第一次遇见了他的宿敌米莱狄和罗什福尔。仪式具有双重意义。我追随着大仲马小说的脚步,早在二十年前,就来麦安住过几天。我的小说《黎塞留的阴影》也发生在这儿,开头是:“那是一个凄凉的夜晚,卢瓦尔河的水流得很急……”在小城中心的酒吧,我喝了一杯安茹[131]葡萄酒,以缅怀我作为纯真读者乃至纯真小说家的岁月。我查阅笔记,继续往巴黎走。海军上将和图书管理员第一眼见到的巴黎应该和二十年后尼古拉斯·德拉克鲁斯[132]在《西班牙、法国、意大利游记》中记录的并无二致:
爬上一座小山坡,巴黎就在眼前,十分清晰。景色壮丽,真想快点走进这座美妙的城市,备受各国赞美的城市。
然而我决定,在描述两位院士眼中的巴黎时,用十多年前乌雷尼亚不太美好的印象去冲淡德拉克鲁斯的热情:
走近一看,巴黎位于肥沃的平原,几乎终年迷雾笼罩。要是没有冒出那么多穹顶、塔楼和烟囱,这里满眼除了墙,还是墙。烟囱里冒出的烟和石板瓦屋顶使这座城市阴郁忧伤,让人苦闷,心情沉重。
就这样,堂埃莫赫内斯仰慕地走进这座备受各国赞美的美妙城市,而海军上将则苦闷地看着它,心情沉重,有种不祥的预感。终于,两位院士经过长途跋涉,疲惫不堪地走进了世界启蒙思想之都——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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