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达恩顿[133]:《法国大革命前被禁的畅销书》
“大使先生会很快接见,请稍候。”
大使秘书穿着鼠灰色的衣服,刚做过自我介绍,只说姓埃雷迪亚。他冷漠地指了指房间里的几张椅子,没等堂埃莫赫内斯和堂佩德罗坐下,人就从走廊离去。房间里铺着地毯,摆着镜子,贴着蓝白色石膏线条,两位院士见了,大失所望,原以为西班牙驻外使馆会更气派些。蒙马特酒店很小,算不上宫殿,它最尊贵的客人阿兰达伯爵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想靠近法国国王路易十六。图书管理员穿着深色毛呢长外套,海军上将穿着海蓝色燕尾服,钢纽扣擦得锃亮。两位院士走进使馆,惊讶地发现这里根本不够用。管家、文书、侍从、访客,一大堆人挤在走廊和办公室。可是从街上看不出。使馆的正门很美,瑞士籍门卫身着红色上衣和白色及膝短裤,帅气极了。酒店位于巴黎优雅的市中心小场街,卢浮宫[134]和杜乐丽花园近在咫尺。
“外头是门面,里头才是现实。”海军上将刚进门,就开起了玩笑,“地道的西班牙风格,太吓人了。”
图书管理员不安地在椅子上动来动去,毕竟不是每天都在巴黎,等待阿兰达伯爵的接见。海军上将倒是神态如常,若有所思地观察四周,好几次撞上房间里第三个人好奇的目光,那人正在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们。他中等年纪,胡子拉碴,假发乱蓬蓬的,又脏又油;上衣原本是黑色,如今色彩难辨。邋遢鬼没戴帽子,双膝间支着一根恶心的手杖,手杖柄是只动物角。腿又细又长,穿着补了又补的灰色长筒羊毛袜,鞋子太破,连修鞋匠都会嫌弃。
“我想,咱们是同胞。”他静静地观察了一会儿,说。
素来和善的堂埃莫赫内斯点点头,陌生人露出满意的表情。图书管理员发现,他长相普通,脸庞瘦削,眼睛是唯一的亮点:像打磨过的黑曜岩,黝黑明亮,神采奕奕。堂埃莫赫内斯心想:这是信仰的眼神,笃定的眼神,勇往直前的眼神,有些布道者就是带着这种眼神走上布道坛的。
“来巴黎很久了?”
“刚来两天。”堂埃莫赫内斯礼貌地回答。
“住得怎么样?”
“还行,住在法兰西宫廷酒店。”
“哦,我知道那家酒店,就在附近。住着还凑合,吃的就不尽人意了……玩过巴黎了?”
他又聊了几句巴黎的住宿、可供选择的正当娱乐方式、这栋楼地方太小等等。怪人说:此处作为西班牙使馆很不合适,尽管时移世易,西班牙依然是无可争议的世界强国。再说了,租金要十万里亚尔,可不是个小数目。
“真的要这么多,千真万确。”他出人意料,恶狠狠地说,“你们能想象这么一大笔钱,对人类有多大用处吗?能让多少人吃饱饭吗?……能保护多少孤女吗?”
堂埃莫赫内斯不明白这人是口不择言,还是成心找茬,也许是故意安排在那儿,试探他们的。他决定沉默,专心看脚底下地毯上的图案。海军上将始终没开口,看了看怪人,后来盯着镜子,看映在里面的一块装饰性天花板。那家伙见无人理睬,低声嘟囔几句,听不太清,不在乎地耸耸肩,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皱巴巴的宣传册,兀自看了起来。
“哎,一帮混蛋!”他不时地咕叽两句,无疑,和看的东西有关,“哎,一帮无赖……”
场面很尴尬,先前那个秘书过来救场,叫他们,说大使先生现在有空,可以接见。两位院士松了口气,站起来跟他走。那家伙头都没抬,还在看宣传册。他们走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办公室兼会客厅。窗户正对着小小的英式花园,逆光下,一个男人手背后,站在点燃的壁炉旁。他戴着扑了粉的假发,太阳穴边各有三条鬈发,天蓝色金边天鹅绒上衣完美地——这么说是称赞裁缝的——贴合他的驼背。大使先生气质欠佳,神情忧郁,牙齿不好,一只眼有点斜。秘书跟他说话时,他要微微欠身,凑过去听。两位院士估计,他还有点耳背。
“阁下,这两位是堂埃莫赫内斯·莫利纳和退役海军准将堂佩德罗·萨拉特……来自西班牙皇家学院。”
两位院士鞠躬,握手。大使先生递过来的那只手绵软无力,戴着一只硕大无比的黄玉戒指。阿兰达伯爵没有请他们落座,只是心不在焉地说了声“欢迎”,便聊起了雨。他突然说:两位运气真好,天没下雨。他看着洒在花园里的阳光,似乎太阳很不像话,居然敢忤他的意。
“你们知道吗?这儿一年有大半年在下大雨……街上简直没法儿走。”说到这儿,他转向秘书,凑过去一只耳朵,问,“嗯,是不是,埃雷迪亚?”
“当然是,阁下。”
“下大雨的时候,车夫半小时收费相当于十二里亚尔,瞧瞧这价钱……所以,一定要留个心眼。嗯,别人当你是傻瓜,国家的脸上也不好看。”
两位院士从不知所措到失望透顶。佩德罗·巴勃罗·阿瓦尔卡·德博莱亚,即阿兰达伯爵,天主教国王在法国的代表,外表与传奇人物相差甚远。他是西班牙大公,曾任驻里斯本和华沙大使,失宠前——如果每年拿一万两千枚金币叫失宠的话——在西班牙一手遮天,是卡洛斯三世的重臣,启蒙派政治家,百科全书派的朋友。他在埃斯基拉切暴动后主持卡斯蒂利亚枢密院,将耶稣会教徒逐出西班牙,现任驻巴黎大使,同时成功指挥梅诺尔卡和直布罗陀战役,抗击英国,确保美洲殖民地,实可谓大权在握。这么大的影响力、这么多资源和钱财,居然掌握在这个驼背、斜眼、没几颗牙齿的六旬老人手里。他客气地跟两位院士说话,眼睛却不耐烦地盯着壁炉台子上滴滴答答在走的钟,似乎烦得很,只能忍。壁炉的热量足以暖一暖大使先生的冷血,却让两位院士热得透不过气来。秘书先生也热得够呛,他谨慎地掏出手帕,熟练地做打喷嚏状,趁机拭去额头上的汗。
“听说你们来,是为了《百科全书》。”阿兰达伯爵终于说到正题。
他指了指绿色摩洛哥山羊皮桌布上打开的推荐信,不等两位回答,便将下巴埋在绣着金羊毛骑士章的花边里,对来访者机械地发表了简短的演说,关于那套博大精深的书,丰富的概念,对现代哲学、艺术、科学的决定性贡献,等等等等。
“那些编纂者,我认识其中一位。嗯,当然了,人在巴黎,谁会不认识他们?……嗯,我跟伏尔泰有过一段时间的通信。”
他说,不管怎样,皇家学院想为图书馆置办一套《百科全书》,想法很好。阻力嘛,按照惯例,还是来自于某些人。嗯,光,启蒙之光,这才是西班牙需要的,保障一定的社会秩序,照耀众生。让那些老顽固们去死吧,还有那些笨蛋。嗯,此行目的崇高,理当全力支持。堂伊格纳西奥·埃雷迪亚会为你们引路,提供一切所需。嗯,先生们,很高兴见到你们,祝你们在巴黎生活愉快!
阿兰达伯爵话音刚落,两位院士还没来得及回两句客气话,就被直接推到了门外。一眨眼的工夫,人都站在走廊上了,衣服底下一身汗,茫然地看着秘书先生。
“他今天心情不好。”秘书漫不经心地解释,“太多的邮件需要处理,下午还要去拜访财政大臣。你们想象不出他过的是什么日子,或者,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
堂埃莫赫内斯和平常一样,善解人意地点点头。海军上将黑着脸,看看秘书,看看身后刚刚紧闭的那扇门。
“伯爵或大使,”他开始发作,“这不是……”
秘书不高兴地举起手,请他稍安勿躁。他拿着一大沓卷宗,专注地在查什么。院士们不知道这些文件是否与他们有关,估计没有任何关系。过了一会儿,秘书抬头看了看,似乎忘记了他们的存在。
“哦,《百科全书》,”他总算想起来了,“请跟我来。”
他领着他们走进一间办公室。文书正在桌边工作,有几个深色的木制档案柜,一张硕大无比的桌子上堆满了文件。还有些厚厚的文件,一沓沓用绳子捆着,靠着墙,放在地上。
“咱们长话短说。”他请他们坐下,自己也坐下。
他确实长话短说:尽管有奥西纳加侯爵的推荐信,西班牙驻法国大使馆不能直接参与此事。《百科全书》被宗教裁判所列为禁书,而使馆又代表一位名副其实的天主教国王。没错,西班牙皇家学院有特别许可,可以购买禁书;但仅限于馆藏和阅读,不包括运输。说到这里,秘书露出机械、冰冷的笑容,强调运输的风险需要自行承担。总而言之,虽然西班牙使馆看好此事,但不能直接参与购买和运输,必须置身事外。
“这是什么意思?”堂埃莫赫内斯一头雾水。
“我们只能给予精神上的支持,无法从官方层面提供任何帮助,你们需要自行联系出版商或书商。”
图书管理员听完,急了:
“那运输呢?……我们打算通过外交途径,将书打包运回马德里,拿使馆通行证走。”
“走外交邮件?”秘书飞快地看了一眼坐在办公桌旁继续干活的文书,大惊失色地挑起了眉,“这不可能,这么做不合适。”
堂埃莫赫内斯从着急转为泄气;海军上将在一旁,只听不说,和平常一样,表情严肃,不动声色。
“至少你们可以指条路,告诉我们去哪儿……”
“这个要求有点过分。我要提醒你们两件事。第一,《百科全书》在法国也是禁书,至少从官方角度讲,它是禁书。”
“可是依然在印,依然在卖,至少到不久以前还是如此。”
秘书勉强笑了笑:
“这得看情况,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这套书自第一卷问世起,就不停地遭禁、解禁。教皇下了焚书令,全部烧毁,一本不留,否则革除教籍。法国议会认为,该书居心叵测,毁教灭国,因此收回了印刷许可……如果编者的思想没有得到重量级人物的支持,前几卷出版后,剩下的早就印不出来了。事实上,不仅印出来了,还为了掩人耳目,伪造了版本说明,看起来像在外国印的。”
“在瑞士印的,据我们所知。”堂埃莫赫内斯说。
“没错,瑞士的纳沙泰尔。所有这些,让《百科全书》的处境相当于……”
“出版净界。”
“没错,既存在,又不存在。既在印,又不在印。”
“可是,还有卖吗?”
秘书又飞快地看了一眼文书,文书低着头,握着羽毛笔,对着墨水和纸张,还在忙他的事。
“官方途径没有,”他回答,“要卖也是遮遮掩掩。事实上,原版全套已经不印了,全部售罄。最后两卷是八九年前出版的,哪个书商手里都不太可能有。”
“据我们得到的消息,市场上还有卖,所以才专程来一趟。”
秘书几乎像法国人那样,噘噘嘴,摆摆手,表情让人捉摸不透:
“也许能买到根据市场需求由英国、意大利、瑞士出的盗版书。不过,那些版本多半篡改过,不太靠得住。法国卖的是重印本或新版,只能说还行。有个十六开的版本……”
堂埃莫赫内斯摇摇头:
“我们要的是对开本,原版。”
“这就难找了。重印本要好找得多,当然,价格也会便宜得多。”
“没错。但购书方是西班牙皇家学院,”海军上将坐在椅子上,身体微微前倾,十分严肃,“总不能妄自菲薄……您明白吗?”
蓝色的眼眸盯着秘书,秘书眨了眨眼:
“当然明白。”
“您认为我们能找到首版二十八卷全本吗?”
“有可能……当然,如果开的价,你们肯出。”
“您的意思是……?”
“至少六十个金路易[135]。”
堂埃莫赫内斯掰着指头算了算:
“相当于……”
“至少一千四百镑,”海军上将说,“差不多六千西班牙里亚尔。”
“五千六百里亚尔。”秘书确认道。
堂埃莫赫内斯看了一眼同伴,松了一口气。《百科全书》的购书预算高达八千里亚尔,相当于差不多两千镑。原则上,除了意外情况与额外开销,足够了。
“我们能付得起。”他说。
“很好,”秘书站起来,“那就简单多了。”
他们走出房间,文书头都没抬。秘书指引他们沿着走廊往外走,能送走这两位,他明显轻松不少。
“您能至少给我们提供一个信得过的书商地址吗?”海军上将要求道。
秘书停住脚,不高兴地皱了皱眉,看看他们,没想好。
“之前我已经说过,这件事使馆不便插手。”突然,他灵机一动,“我只能以个人名义,给你们推荐一位合适的人选。”
他在前面带路,又走了几步,来到院士们觐见大使前等候的那个房间。秘书站在门口,指着那个邋遢鬼,仍旧坐在那儿看宣传册的黑衣人:
“我想,你们已经见过面了。这位是布林加斯教士。”
萨拉斯·布林加斯·庞萨诺的横空出世,也吓了我一跳。我惊讶地发现,他的名字两次出现在海军上将和图书管理员从巴黎写给学院的信上,原件保存在学院档案室。和任何一位读过十八世纪末历史、西班牙启蒙人士流亡史和法国大革命历史的人一样,我听说过这个人。当我发现他的名字和巴黎之行有关后,我又尽可能多查了些资料。我的几本藏书中提到过他:莫拉廷的书信(“这个鲁莽的布林加斯,总是那么狂热,那么优秀”)、米盖尔·奥利弗的作品《法国大革命中的西班牙人》、奥莱切亚·伊·费雷尔撰写的有关阿兰达伯爵的大部头传记、米切莱特的《法国革命史》、梅嫩德斯·伊·佩拉约的皇皇巨著《旁门左道的西班牙人史》。此外,弗朗西斯科·里科也在《启蒙世纪的冒险家们》中专门为他写了长长的一章,这些足以让我近距离地了解这个人物。我还查阅了《西班牙人名词典》,在皇家学院的图书馆里找了好几本历史书,跟里科老师聊天,搜集到一些有趣的资料。就这样,我做了充分的准备,可以将这位奇人安排在一波三折的《百科全书》的购买过程中。
布林加斯教士在萨拉戈萨学习神学和法律,获得低级教职。他饱受争议,人生经历足以写成一本书,尽管还没人写过。一七四〇年前后,他出生于韦斯卡省的谢塔莫,在巴黎遇到堂佩德罗·萨拉特和堂埃莫赫内斯·莫利纳时,大约四十岁。当时,萨拉斯·布林加斯已经惹了一屁股的麻烦事:因为诗歌《暴政》被宗教裁判所治罪,成为逃犯,联系上巴约纳的西班牙流亡者;在巴黎化名发表了针砭时弊的短文《国王、教皇和其他暴君的本性》,被当局——至少他是这么说的——关进监狱,这是他第一次在法国坐牢;几年后,从意大利回到法国,带来了萨佛·德莱斯博斯译成拉丁语、尚未出版的《怒火在阴道里烧》等诗作,出版后引起轩然大波,闹了半天,这些诗全是他自己写的,这让他再次锒铛入狱,后被阿兰达伯爵救出。伯爵和他一样,是谢塔莫人,时任西班牙驻法国大使。布林加斯在狱中给他写了一首诗,跟他攀老乡。诗写得有趣,伯爵一高兴,大发慈悲,便允许这位奇异的教士留居巴黎。法国大革命前几年,布林加斯与激进分子和流亡人士接触,将狄德罗和卢梭的作品译成卡斯蒂利亚语,靠给人牵线搭桥、拉皮条、当向导、卖纪念品和小玩意儿、卖色情用品和打胎药养活自己。如此这般,他反倒能登堂入室,他的无赖、聪明和无耻挺能让上流社会人士开心的。阿兰达伯爵卸任后,他又发表了另一篇针砭时弊的短文,题为《宗教的不容与民众的敌人》,让他第三次入狱。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四日,他有幸成为被解放的囚徒之一。此后,他的经历在史书中很容易找到:入法国籍;成为西班牙人古斯曼和马切纳的朋友,丹东[136]派和吉伦特派[137]落难后,他把这两人都告发了;被革命法庭审判并剥夺荣誉;为马拉[138]的《人民之友》撰稿;极具煽动性,最终在国民议会中占一席之地,隶属于最激进的派别;在大恐怖时期脱颖而出,成为嗜血演说家,最后与罗伯斯庇尔[139]和他的朋友们一起走上了断头台,行刑那天,排在第三个,就在圣茹斯特[140]之后。面对铡刀,他留下的遗言是:“你们都见鬼去吧!”要想大致了解他的演说与意识形态风格,只需瞅一眼诗歌《暴政》的开头:
谁让国王、教皇和统治者
成为法律的仲裁者,世界的法官?
谁给这帮臭气熏天的人
涂上肮脏污秽、亵渎神灵的圣油?
从本质和精神意义上讲,布林加斯教士是诗人、革命者、檄文撰写者。对于海军上将和图书管理员来说,这家伙是个陌生人。使馆秘书伊格纳西奥·埃雷迪亚推荐他,让他协助两位院士寻找《百科全书》。这种态度,估计和胡斯托·桑切斯·特龙的来信多少有点关系。布林加斯教士是未来的雅各宾派,不遗余力地将无数生命送上断头台,自己也最终死在断头台上。米切莱特称他为“坚定的恶棍”,拉马丁内称他为“疯狂的雅各宾派”,梅嫩德斯·伊·佩拉约读过这两位的作品,称他为“冷酷而有天分的疯子”。埃雷迪亚的这个决定将两位院士的命运交到了危险分子的手中。
“那儿就是。”布林加斯挠了挠被油腻腻的假发掩住的耳朵,“那条街上的商铺装着整个巴黎……它是世界的巴比伦[141]。”
他们过街,穿过已向公众开放的皇宫花园——正在施工中——来到圣奥诺雷街。这儿的景象的确壮观。海军上将和图书管理员习惯了马德里的安宁和近似外省的气息,环顾四周,惊讶地发现这里永远有几千人进出各大商铺,或在漂亮的街道上散步,街道两旁还有许多豪华的私人酒店。邋遢鬼向导说:这是巴黎最著名的街道,时尚购物中心,谁都能在这里找到心仪之物。人们慵懒地坐在各种各样的书店、餐厅、咖啡馆,看人或读报。不计其数的商店提供各类精美的商品,从科学仪器到高级时装,成衣、帽子、手套、香水、手杖,还有林林总总的装饰品。特别是女人们,来到这里,等于来到天堂。哪个父亲都要大放血,满足妻子或女儿的愿望。她们盯着这个公主、那个公爵夫人的时装,全都是博拉尔夫人、亚历山大小姐或其他著名设计师的作品。女人在这条街上走一遭,就能让丈夫倾家荡产。
“听说,皇宫花园那一片会出现这条街最有力的竞争对手。你们也看到了,那儿到处都是泥瓦匠和脚手架。那是国王的堂弟沙特尔公爵的产业,周围在建宽敞的室内购物长廊,企业家和商人可以去租赁店铺。这个房地产开发项目很有争议,肯定会让那个混账公爵赚一大笔……想喝点东西吗?”
没等两位回答,他就在一家咖啡馆大理石小桌旁的藤椅上坐下,刚好能晒到太阳。两位院士也在桌边坐下,来了个侍应生。布林加斯点了巧克力茶,也给两位院士各点了一杯。啊,再来点饼干,可以蘸着吃。
“太忙,出门走得急,没吃早饭。”
等餐那会儿,他聊起圣奥诺雷街,聊起这里如何会成为无法回避的时尚舞台,众人来欣赏,同时被欣赏。他用手杖冲着一些人,指名道姓,如数家珍。夫人们戴着优雅的帽子;先生们的头发扑了粉,坎肩上挂着两只怀表,链子上挂着无数小饰品,脸颊上点着痣,怀里毕恭毕敬地抱着哈巴狗,跟在夫人后面。他咬牙切齿地说:全是绣花枕头一包草!
“在这里,贵妇们的消遣是卖弄风情。轻浮得很,法国范儿,被舞蹈教师、理发师、时装设计师、厨师……一大堆男人围着。醒醒吧,先生们!别以为巴黎只有几何学家能来。”
布林加斯说完,狞笑着,心满意足地历数贵妇们一天的生活:十二小时在床上,四小时梳妆,五小时访客,三小时散步或看戏。这条街及周边是时尚中心,属于时尚女祭司的领地,任何新款发型、新款果汁、新款香水,都是运用知识无数次实验的结果,也算是技术进步。与此同时,贫民窟里的人没钱治病,没钱吃饭,在菜市场里拣几片烂叶子充饥,要不卖淫,只为带一小块面包回家。巴黎有三万名妓女,他强调。不多不少,三万名。不算情妇和暗娼。
“总有一天,所有这些会被历史一把火烧掉,”他说得恶毒,说得痛快,“可是现在,既然咱们都在这儿了……先享受完再说。”
两位院士面面相觑,默默地问自己,撇开老用le代替lo[142]这一点,这位同伴是否合适。这时,巧克力茶来了。布林加斯疑惑地喝一口,蘸了块饼干,跟侍应生吵了起来,又要了一杯咖啡。
“啊,再来一块巴伐利亚面包。”他补充道。
海军上将发现坐在附近的一个人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向他们走来。远看穿得还挺像样,近看上衣和帽子又脏又破。他过来说了几句,用的是法语口语,海军上将勉强能听懂,大意是:他有急用,想卖件值钱的东西,珠宝什么的,说着拍了拍口袋。
“不要。”海军上将猜到了他的用意,一口回绝。
那人惭愧地看着他,转过身,消失在人海。
“先生,您做得对。”布林加斯说,“这个城市到处都有像他这样讨生活的人,最好小心点……不过,请允许我提个实用的建议:在巴黎,永远别说‘不要’,这基本相当于骂人,和在西班牙说人‘骗子’差不多一个意思。”
“有意思。”海军上将评论道,“那我遇到不像话的事,该如何应对?”
“说‘不好意思’是个体面的解决方式,不会被卷入香榭丽舍附近的一场决斗。要知道:巴黎经常发生决斗,哪天没死人,反倒不正常。”
“我还以为这里和我们国家一样,禁止决斗呢!”
布林加斯冲他咧了咧嘴,一脸坏笑。
“改天再跟您好好讨论‘我们的’这个词。”他边说边抠鼻子,“决斗确实是明令禁止的。可是法国人,特别是某个令人哀叹的社会阶层,尤其小心眼,动不动生气……决斗在这里,跟鸽翅假发、花边束发帽或瑞士款三角帽一样时髦。”
海军上将笑了:
“我会注意的,谢谢提醒……您决斗过吗?”
教士夸张地哈哈大笑,右手一挥,似乎整条圣奥诺雷街都可以为他作证。接着,他把手放在胸口,正好放在上衣补丁上。
“我去决斗?……魔鬼啊,放过我吧!我永远不会拿我宝贵的生命去干那种糊涂事。我的名誉要用理性、文化、文字去捍卫。要是所有人都三天两头地动刀子,这世界就乱套了。”
“您的想法值得称道。”和平主义者堂埃莫赫内斯深表赞同。
账单来了。布林加斯夸张地拍了拍口袋,做了个大大的鬼脸,说钱包忘家里了。海军上将付了账——自从三人坐下,侍应生就直接找他——他们站起来,接着往前走。教士拄着手杖,继续讲解所见所闻,时不时地停下,瞅一眼守着店铺的底层姑娘。
“瞧瞧那个维纳斯,不要脸地从门口探出身子,花枝招展的,尽想招蜂引蝶……还有那个……这些可怜的姑娘,总是勾搭上一些连高级情妇和歌剧院舞女都养不起的男人,有时候还动了真情。她们在店铺里抛头露面,注定了早晚都是炮灰,你们懂的……好女人都被坏世界给糟蹋了,看着心痛。这是个腐化堕落的世纪。当然,如果你们……”
他目光深邃,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们。他们没接茬,他也就不往下说了,自然而然地换了个话题。那时候,海军上将和图书管理员已经摸清了怪向导的脾气,并达成默契。布林加斯是他们在这个陌生城市里唯一的依靠,他对巴黎确实了如指掌。
“我在河对岸的雅各布街认识一名书商,”教士接着说,“他有《百科全书》的散卷,至少他有过。我们就从他开始……两位意下如何?”
“太好了。”堂埃莫赫内斯回答。
他们往旁边站,给马车让道。
“哦,小心这些出租马车,车夫都是些没良心的家伙,一不小心就会轧着你。要不,咱们也叫一辆,你们不想坐吗?……这个点儿,不想走路。”
出租马车拉着他们,车程不到二十分钟,经过卢浮宫,沿着塞纳河,来到皇家桥。桥上挤满了马车,积了厚厚的一层马粪。两位院士看着宽阔的塞纳河与沿岸的城市风景,赞叹不已。
“那边新桥上有亨利四世的雕像[143]。”布林加斯双手拄着手杖,托着下巴,介绍道,“河中有座小岛,将水流一分为二。越过岛上的那些屋顶,能看见巴黎圣母院的平顶塔楼。它是人类将才能与财富浪费在不急人所急的仪式与迷信上的明证。要是那些该死的钱能派上好用场……”
“教士先生,”海军上将打断他,“我觉得您有教士之名,但非虔诚之人。”
布林加斯看看他,哼!有人跟我对着干:
“既然您都问了,我承认:的确不是。都是老黄历了,说来话长……不管怎样,但愿我的话没有冒犯您。”
海军上将平静地笑了:
“完全没有。我不会因为这种事不高兴。不过,我估计我的同伴会有些不开心……堂埃莫赫内斯很有耐心,也很有善心,可是有些论调或许会伤害到他的信仰和感情。”
“哦,天啊!”布林加斯夸张地摆出追悔莫及的表情,连声道歉,“我保证,我不是有意的……”
“甭理他。”图书管理员更想息事宁人,“您的话没让我觉得不舒服。谁都有言论自由,更何况,身在这座哲学家的城市。”
“听您这么说,我很高兴。只是肺腑之言,一吐为快,无意冒犯。”
布林加斯面带微笑,语气温和,眼神却凶神恶煞。他瞪了海军上将好几秒,似乎想找些损人的话回敬过去。海军上将也留意到了,有那么一刻,时间很短,他见那双冷酷的黑眼睛里,闪过一丝危险的光芒。那是无赖的眼神,蕴藏着威胁,渴望报复。他无暇细想,马车就停在了一个人来人往的街口。这儿的环境与对岸完全不同,仆役、小资产阶级、手艺人、搬运工、下等人,所有人都忙忙碌碌,闲不下来。
“雅各布街到了。”教士几乎胜利地宣布。
他们下了出租马车。布林加斯再次无奈地拍了拍口袋,海军上将付给车夫二十个苏埃尔多[144]。车夫傲慢地抗议,教士用下里巴人的行话冲他短促地嚷了几句,车夫嘟嘟囔囔地扬起鞭子,赶着马车走了。
“那儿就是。”布林加斯指了指,“勒叙厄尔,印刷商兼书商,国王的供书商……如果路易十六陛下那种只长肉不长脑子的人还会读书的话。”
之后,他扶正假发,啐了口唾沫,似乎国王路易十六就躺在他脚下。三人一起过街。
书商勒叙厄尔瘦削,笨拙,银发。巴黎流行修面,他却逆潮流而行,蓄着德国式的络腮胡,一直连到小胡子。此外,他穿着刚熨过的灰大褂,戴着家居羊毛帽,人和书店一样清爽。书店有扇大窗户,薄纱窗帘拉开,让街上的阳光照进来,照亮书脊的金边与装饰。书整齐地排列在书架上,静候买家。书店里有打过蜡的皮革味和崭新的纸张味,透着整洁。柜台上摆着一摞《学者杂志》[145]和几本简装书,是刚从地上打开的包裹里取出来的。两位院士好奇地凑过去看,是麦斯麦[146]先生的《有关动物磁力说》。
“我没有首版《百科全书》,”勒叙厄尔遗憾地表示,“连重印本我都不全,只有日内瓦-纳沙泰尔版的前十一卷,十六开,按内容排序,共计三十九卷……不是你们要的版本。”
说着,他转身朝向书架,从一排灰色硬壳书中抽出一本,书脊上写着书名。
“这个版本容易找。”他打开书,给他们看,“给我两个礼拜,保证能找全……当然,它比首版要便宜得多。首版太罕见,就算能找到,价格也要近两千镑。”
“使馆的人说,约一千四百镑。”堂埃莫赫内斯反驳道。
“哎,他们不了解情况。首版只印了四千套多一点,标价两百八十镑;后来因为书大受欢迎,价格一路上涨。四年前,我以一千三百镑的价格卖过一个全套,换成你们国家的货币,相当于……”
“五千两百里亚尔。”海军上将遇到数字,总是算得特别快。他看了一眼书商递过来的书,挺漂亮的版本,但开本小,比对开本小。
Mis en ordre et publié par M. Diderot.
Et quant à la partie mathématique,par M. D′Alembert.
Troisième édition
À Genève,chez Jean-Léonard Pellet.
À Neuchâtel,chez la Société Typographique.[147]
“如果现在能找到,估计价格会再涨三分之一。”书商预测。
海军上将继续翻那本书,堂埃莫赫内斯和布林加斯教士不以为然。
“估计这会超出我们的预算。”
书商用手指轻轻敲打柜台:
“祝你们好运,你们需要好运。要知道,首版《百科全书》真正到订户手上的,应该更少,总有错印或损耗,还有相当一部分卖到法国境外……因此,首版非常罕见,物以稀为贵。”
海军上将举起手上的书,问:
“这个版本如何?”
勒叙厄尔看了看书,想了想,过了一会儿,耸了耸肩:
“我不想骗你们:号称再版,完全忠实于原版,其实和原版相比,有很大的改动……这版肯定不是你们要找的。”
“感谢您据实相告,先生。”
“不客气,我是做正经生意的。”
书商从海军上将手里接过书,放回到书架上。
“不管怎样,要是你们改主意了,”他尽量把书放好,和其他书一样齐,“这版我可以特价卖给你们,两百三十镑……我保证,这已经很便宜了,全法国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五十套。”
“我们都糊涂了,”堂埃莫赫内斯问,“《百科全书》到底有多少个版本?”
“除了你们在找的首版,再除去近年来出现的盗版,比如意大利的卢卡版,市面上出售的版本比想象中的要多得多:有一七七一至一七七六年在瑞士日内瓦重印的版本,对开本,两千多套;两年前在意大利里窝那重印的版本,也是对开本;还有我给你们看的这版十六开本……”
“据我所知,还有更小的版本。”布林加斯教士说。
“是的,还有三十二开本。瑞士洛桑和伯纳正在出包括三十六卷文字、三卷插图的新版,经济实惠……也可以考虑。要是不着急,我可以帮你们订一套,价格两百五十镑……”
“为什么您说要是不着急?”
“因为这版刚出了头几卷,剩下的会陆续印,估计要至少两年才能出齐。印书可慢了。多卷本会出预售宣传册,寻找订户。预付款不到账,印刷厂不开工。”
“不管怎样,这个版本的内容有保证吗?”
“我不知道。日内瓦-纳沙泰尔版的问题我已经讲了,都怪审查制度,这个插一脚,那个插一脚……”
“连法国教士大会都横插了一脚。”布林加斯恨恨地说。
确实如此,书商也说。那次告发,害得出版商潘寇克[148]重印的六千册书被全部没收。舒瓦瑟尔公爵[149]斗争了六年,才把书要回来。而且,首版的灵魂人物狄德罗对书很不满意,扬言有些要修改,有些甚至要推翻重写。为首版编纂词条的达朗贝尔和孔多塞[150]参与了之后的再版和印刷,做过增补或润色。这么一来,肯定动过原文。有些内容倒是有所完善,或许,这只是勒叙厄尔的看法。不过,他也不能肯定是否全书都有所完善。
“事实上,”书商清楚地说出了结论,“不忘初心的只有首版,必须严格在一七五一年至一七七二年间出版,前十卷在巴黎印刷,余下的佯称在纳沙泰尔印刷的才是首版……因此,首版很稀有,很珍贵。”
“您觉得,您的同行手里会有吗?”堂埃莫赫内斯问。
“我不知道。我可以帮您问问,找到的话,我会收取一定的佣金。”
“佣金多少?”布林加斯两眼放光,兴致来了。
“一般百分之五。”
教士眉头紧锁,开始算账。海军上将感觉,他只差掏出纸和笔来算了。一百镑在巴黎不是个小数目,更何况对于教士这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
“找旧书店呢?”图书管理员问。
“希望只会更渺茫。也许能找到几卷,或再多点,它不是那种廉价的二手书。倒是有这种可能:找到某个有这套书的人,他想出让。不过要是遇到这种情况,价格就难说了。如果你们能留下地址……”
“不用。”布林加斯又插嘴,他接得太快,令人生疑,“这件事我来负责,您跟我联系就行。”
“悉听尊便。”勒叙厄尔注意到海军上将正在盯着柜台上的书,“先生,看来您对麦斯麦很感兴趣。”
海军上将点点头,拿起一本,愉快地翻了翻:纸张很好,印刷也很棒。他早就听说过这位奥地利籍老师和他做过的有趣的催眠实验。实验基于最先进的物理学、电学和宇宙学理论,捍卫这些理论的正是诸如富兰克林[151]、孟格菲兄弟[152]等科学家。
“西班牙有些报纸提到过他。”他说。
“是的。”堂埃莫赫内斯确认道,“只是把他和詹森主义[153]、共济会联系在一起,所以,他的书都是禁书。”
书商听到“西班牙”三个字,笑了,很自大,有点瞧不起。
“这儿可以随便买,不过速度要快。印刷商迪多特[154]只要送来,立马一抢而空……我可以卖给您一本,价格三镑;如果您要皮面精装,书脊烫金,那就五镑……您要吗?”
海军上将举棋不定,书商嘴边高高在上的微笑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一码归一码,他想。也许,身为西班牙人,往往是件不幸的事。可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马德里有宗教裁判所,巴黎也有巴士底狱。那什么勒叙厄尔和他的书爱谁买谁买,全都见鬼去吧!
“不用了,非常感谢。”海军上将冷冷地回答,“下次吧!”
他猛地戴上帽子,没说告辞,径自离开了书店。
堂曼努埃尔·伊格鲁埃拉先生收,马德里家中:
根据您的指示,我需要定期汇报。本次汇报具体如下:两位院士下榻在维维恩街的一家酒店(近西班牙使馆)。他们拜访了阿兰达伯爵,伯爵不太重视,把他们扔给了一位住在巴黎的西班牙人。此人名叫萨拉斯·布林加斯,文人,无名气,无正当职业,靠撰写檄文和帮别人做些不入流的活儿勉强度日。据我调查,此人极具煽动性,思想狂热,被宗教裁判所和西班牙法庭追捕(警方会有案底),在巴约纳和巴黎的西班牙流亡圈里小有名气,在法国至少坐过两次牢。因为和阿兰达伯爵同乡(出生于同一个村子),可以经常去西班牙大使馆。据说,他是那儿的线人,会帮使馆干点零活儿。他也能出入巴黎的某些社交沙龙,奇人一个,也算聚谈会上的一景。哲学家们光顾的、进行政治煽动的咖啡馆,他也常去。
两位院士开始活动,去找他们要买的书,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找到。我调查过,他们要的那个版本很难找。除此之外,他们的生活很平常:不去拜访书商,就在市中心散步,或去咖啡馆,读法国、西班牙、英国的报纸。那个布林加斯和他们寸步不离(午饭、晚饭、去咖啡馆,全都吃他们的)。我会按照之前的约定,及时追踪,陆续汇报。
我正在琢磨怎样才能更好地完成任务。开销方面,恐怕会超出预算。巴黎什么都贵得要死,活动经费也要不少(这儿不给一个金路易,没人愿意开口)。所有账目,等我回去跟您结算。如果逗留时间过长,请您给我寄汇票。
祝好!
帕斯夸尔·拉波索
帕斯夸尔·拉波索洒了点吸墨粉,晃了晃信纸,确信墨水都干了,装进信封,封火漆,正面写上地址。然后,他站起来,伸伸胳膊,走到窗前,踩得破烂地板咯吱咯吱响。他穿着及膝短裤、衬衫和紧身坎肩,不多的行李散落在客栈的二楼房间。这里是罗伊·亨利客栈,是家位于费龙内里街的普通客栈,对面有家迷宫般的市场,挨着古老的圣洁无辜者墓地围墙。乱七八糟的街道、摊位、棚屋里,赶车的男人和卖菜的女人成天扯着嗓门吵架。拉波索不是第一次住这儿,来巴黎干活儿——最干净的活儿也足以送他上断头台——他总住这儿。此处商贩、游客来往频繁,容易掩人耳目。每周房费三个金路易,还包一顿丰盛的早餐。这次,唯一不方便的是老板换了。原来的老板是个不爱说话、性格乖戾的布列塔尼人,带着积蓄回莫尔比昂小村养老去了。新来的老板是对中年夫妇,有个女儿,还有个女仆帮忙打理。
拉波索扫了一眼窗外,走到门口,开门叫人。来的是老板女儿,二十上下,身材火辣,金鱼眼,戴着束发帽。拉波索把信给她,付了五镑,请她送到驿站。姑娘看了看挂在墙上的军刀,往门口走。拉波索想试探一下,拍了拍她圆滚滚的屁股,一摸就知道肉紧,毕竟年轻。这个叫亨丽埃特的姑娘没有惊慌,冲他笑了笑。有戏,至少不是完全没戏。拉波索心想:巴黎就这点好,规矩松,姑娘被摸,既不会叫恶心,也不会装恶心。他想了想,看了看松木五斗橱抽屉里的怀表。怀表旁边,有一包钱和一支短柄双筒带扳机的手枪。他把怀表放进紧身坎肩,穿上棕呢上衣,戴上帽子,检查火帽和弹药,把枪揣进上衣右口袋,拿上那包钱,锁门下楼,冲坐在门口抽烟斗的老板点点头,上街。
墓地几个月前才关,尸骨还留在那儿。围墙一股烂蔬菜、烂水果味儿,小溪里流淌着一股令人生疑的污水。拉波索沿着圣德尼街,步行到塞纳河。他走过小沙特莱街阴森森的中世纪围墙,左拐,沿着码头,来到河滩广场。离市政府不远、与河边一栋窄楼构成斜角的是古老的巴黎圣母院印象夜总会,这个时间一点也不热闹,门口坐了几个闲人,在广场上晒太阳。拉波索坐在长凳上,背靠着墙,要了一罐清水,欣赏着附近的圣路易岛、红桥和巴黎圣母院石板瓦屋顶上的白色塔楼,庆幸这次来,天气不错。之前来巴黎若干次,大多遇上了持续阴雨。这座城市恨不得一年到头泡在雨里,尽管路都铺过,街上还是泥泞,难以通行。知情人都说,巴黎可以成为照耀欧洲的启蒙之都,但绝对不是一座干净的城市。
“瞧我看见什么人了?帕斯夸尔……哪阵妖风把你吹到这儿来了?”
拉波索斜着眼,看见刚用蹩脚西语跟他打招呼的人正在向他走来。他耸耸肩,用脚递了张凳子,让他在一旁坐下。
“很高兴见到你,米洛。”他用法语回答,“看来,你收到了我的通知。”
“所以我来了,来跟朋友打声招呼。上次来是什么时候?……一年前?”
“快两年了。”
米洛很壮实,秃顶,没戴假发,戴的是三角帽,深色的长大衣垂到脏兮兮的靴子上。他拍了拍膝盖,笑道:
“去他妈的,去他奶奶的……日子过得真快!”
拉波索看人是行家,他注意到米洛腿间夹着一根铜柄木节手杖,巴黎各区巡警的标配,特别适合一杖下去,脑袋开花。米洛用得得心应手,两人之前一起做“买卖”的时候,拉波索亲眼见他用过。
“日子过得好吗?”拉波索问。
巡警把手伸进大衣下摆,在裤裆里挠了挠。
“没什么好抱怨的。”
“还在负责这个区?”
“人还住在附近的玛莱区,工作在杜乐丽花园,专抓妓女和男同性恋……挺有意思的。总有人乐意使点小钱,让我放他走,不进号子。姑娘们表现很好,你懂的……知恩图报。”
“哪天陪你去巡逻,见识见识。”
“太棒了。我带你去玩,去郎泰酒馆喝酒,那儿的酒真不错。”
“行,这次挑贵的喝。”
米洛听到这话,疑惑地看了看他。拉波索知道他在想什么。
“有买卖?”巡警问。
“也许。”
“带我吗?”
“也许。”
米洛啃了啃大拇指,想了想:
“多大的买卖?”
“没准,看情况……不着急。”
酒馆老板出来,米洛要了红葡萄酒。拉波索惬意地半眯着眼,像睡在尾巴上的猫,享受着和煦的阳光,看着洒满阳光的广场,来来往往的行人,无数辆各式各样的马车穿过附近那座桥,码头上停着运煤、柴禾和饲料的驳船。他很高兴回到巴黎,他喜欢这座纷繁复杂的大都市,只要不是阴雨天。
“还在这个广场处决犯人吗?”
“那当然。”米洛干笑一声,一点儿也不好笑,“巴黎的刽子手来河滩广场,比醉汉来这家夜总会都勤……最近一次就在两个礼拜前:女仆用毒老鼠的砒霜毒死了主人一家。好像是主人把她肚子搞大了,让她去打胎,还想撵她走。是个金发姑娘,略有姿色。你真该看看当时的场面:这里卖鱼的、卖菜的,见她被送上断头台,全都心疼得不成样子……冲刽子手扔石头,亮了军刀才把他们驱散。”
“世道不好?”
巡警皱了皱眉:
“要我说,正常。不过,人更无耻,更傲慢,承受力更差。贵族的马车被人用石头砸了……下层社区发生过两次暴动,老问题,面包涨价,缺少饮用水。店铺的玻璃被人砸了,好几个店主被人用棍子揍……有个做面包的,在面包里掺了石灰粉,被人扔进了塞纳河,淹死了。”
“咖啡馆呢?”
“还是老样子。密谋、谈论、演说、抖报纸、看宣传册、威胁……骂国王的不多,他还挺受国民爱戴。骂王后的多:那条奥地利母狗什么的。说她两个礼拜换个情人……不过也就说说罢了。大臣时不时发些国王签署的监禁令,抓几个白痴进巴士底狱,太平几天,再来下一波。”
老板端酒过来,巡警打住不说。一罐酒,两个酒杯。拉波索斟酒:自己两指,巡警满杯。
“喂,说来听听。”米洛催他快说。
拉波索想了想。要慢,慢慢说。
“我在盯两个西班牙人,他们刚到巴黎。”他决定开口。
“流亡分子?”
“不是,都有合法证件。”
“危险分子?”
拉波索摇摇头,有点犹豫。他想起瘦高个院士在阿兰达·德杜埃洛附近对企图抢劫马车的强盗开枪射击。
“是两个值得尊敬的人,”他说,“你可不能对他们乱来。”
“劫财?”
拉波索举起手,让他别打这个主意。
“跟钱无关,不是这个。”
“明白……嗯,人都有了,咱们要做什么?”
“两件事。”拉波索点了点头,“第一,掌握他们的行踪。”
“什么圈子?”
“书商,印刷商什么的……”
米洛冷酷的灰眼睛里闪过一丝好奇:
“筹划秘密行动?”
“我不知道。我想,一切皆有可能。”
“好吧,这容易……第二呢?”
“有必要的话,动手。”
“动什么手?……来硬的?伤人?”米洛泰然自若地撇了撇嘴,“灭口?”
拉波索随意地挥了挥手,暂时没有回答。他把左手抄进左口袋,枪在右口袋。
“妈的……都跟你说了,是两个值得尊敬的人。这事儿挺棘手的,明白吗?……不管怎样,走一步看一步。”
他说着,掏出那包钱,悄悄地递给巡警:
“先预付十个双层金路易,当跑腿费。”
“呦!”米洛满意地掂了掂钱袋,“这份心意不错……兄弟,欢迎来到巴黎!”
他举起杯子,祝帕斯夸尔·拉波索身体健康。
失望,失望,失望。堂埃莫赫内斯垂头丧气地连说了三遍“失望”。他们跑了一早上,一无所获,正在比西酒店的朗代勒餐厅吃炖鸡,喝安茹葡萄酒,享用六法郎一人的午餐,布林加斯领他们去的。这天阳光灿烂,大窗户开着,只见马车和行人来来往往,来孔蒂码头的小敦刻尔克和多芬纳广场买珠宝、饰品和时装。图书管理员好奇地看着这些女人,想起亡妻,她和这些天天逛街、追逐时尚、无拘无束的巴黎女人有天壤之别。海军上将坐在他旁边,镇定自若地用餐,用勺子不出声。他也在欣赏波兰式或切尔卡西亚式褶裙,各种高挑的发型,各种带子,扑粉头发——假发、真发都有——上的帽子。布林加斯则在忙不迭地吃,忙不迭地喝酒。他既忙着吃盘子里的东西,又忙着看街上的人。
“哎,先生们,我发誓……”他用舌头舔一圈嘴唇,滑滑的,将炖鸡汁舔得干干净净,“哪儿的女人都比不上巴黎女人。”
堂埃莫赫内斯和堂佩德罗都没接茬,他们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邋遢教士试了两回,都以失败而告终,决定换个话题。开口前,他先端着酒杯,瞅了瞅同伴:他想要拍马屁,结果拍到马腿上了。目前是这样。
“失望归失望,”他换了个语气,“好歹别泄气。这种事,得慢慢来,不可能一蹴而就。”
“您知道,我们的预算有限。”堂埃莫赫内斯说。
“神学说:要有信仰。所有的事都会迎刃而解,再来瓶葡萄酒?桌上有酒,心中有望。”他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喜欢这句话吗?”
“还行。”
“我说的,源于我正在写的一篇文章:《论手淫作为人类功臣的卫生及哲学分析》。”
“我的天啊!”堂埃莫赫内斯很不自在地眨了眨眼。
“文章大有前途。”海军上将打趣道。
布林加斯用面包将盘子里的汁擦干净。阳光从窗口洒进来,乱糟糟、油腻腻的假发下,是一张瘦骨嶙峋、胡子拉碴的脸。
“文章认为:”他进一步说明,“民众可以免受无数暴君的统治,如果……”
海军上将明显有情绪,打断他:
“不用麻烦了,我们知道文章的意图是什么。”
教士一边吃,一边看窗外的行人。突然,他小小的嘴唇抽搐了一下,表情凶恶。
“尽管每个暴君都有心甘情愿为他效劳的仆人……”他鄙夷地说,“瞧瞧那些用香脂油膏、热钳子和虚荣心定型的金字塔式的头发……跟谁说都不信,在巴黎,理发师赚的比手艺人多。有人自吹自擂,说掌握了一百五十种女士或男士卷发的方法……还有衣服,那种带犹太式下摆的,叫男式大礼服,现在时髦得很。全身上下,从紧身坎肩到上衣到及膝短裤,都要带什么条纹,莫非皇室豢养的斑马成了时装设计师的灵感之源?……咱们真该下地狱!很少有人举债买书,但谁都想每周日有新上衣穿。即便如此,赶时髦的人还是欠裁缝钱……要是警察责令所有人把收据别在衣服上示众,准会让人大跌眼镜!”
“马德里时装界一样光怪陆离,害人匪浅。”堂埃莫赫内斯说。
“可是,这里的时装界才是万恶之源。日食月食款、热气球款、皇后发型款、芳芳款、波利尼亚克小狗款……什么傻瓜款都要追,不追不行,比死还难受!……钱就这样没了。可怜的劳动人民打两份工,赚两份微薄的薪水,还填不饱肚子。”
“话虽这么说,”海军上将说,“饿肚子的法国人总比饿肚子的西班牙人少。”
布林加斯讽刺地冲他笑笑,傲慢地说:
“要是你们愿意,我带你们亲眼去瞧一瞧什么叫真正的饿肚子。”他说,“巴黎饥饿的一面跟这个大相径庭,”他轻蔑地指了指满街的时尚人群,“那儿才是真正的法国,离这儿也就几个街区。”
他的笑容突然隐去,换成一脸阴霾,神情大变,好比突然戴上了面具。教士忧伤地看着面前的空盘子,喝了一大口葡萄酒,用手背擦擦嘴。他的指甲太长。上衣袖口边和领口边露出干净的衬衫,尽管都毛了,有的边还是破的。
“先生们,饥饿不分国界。饥饿就是饥饿……我告诉你们,这方面我是专家……既不会讨好底层民众又不会讨好当权者的人,学问再大,一样挨饿!……我在这里,和在西班牙、意大利一样饿肚子,甚至就像船帆上的蜗牛,饿得更凶……当然,这么说,只是比喻。”
“您为什么离开祖国?”海军上将问。
教士将肘撑在桌上,手摸下巴,神情忧伤。
“祖国这个词有歧义。”他说,“哪儿有饭吃,哪儿就是我的祖国。如果可能的话,还要有纸、墨、笔。”
堂佩德罗没有被他的表情或言语吓倒,又继续问:
“除了这些呢?”
“还要有可以自由呼吸的空气。总之两个字:自由。尽管我没想到,恰恰在这里,我会蒙受耻辱,见识监牢。”
“哦?……”海军上将吃了口东西,细细地嚼,用餐巾擦擦嘴,喝了口葡萄酒,“您坐过牢?在法国坐过牢?”
教士高傲地抬起头:
“说出来不丢人:我蹲过巴士底狱。祸兮福所倚,狱友们友爱团结,让我备感温暖。在牢里,我学会了耐心,学会了等待。”
“等待什么?”堂埃莫赫内斯有点摸不着头脑。
“撼动王位的时刻。”
“上帝啊!”
大家都不说话,气氛很尴尬。图书管理员和海军上将想象着布林加斯磨刀霍霍,按字母顺序列出报复名单的恐怖场面。海军上将觉得:这场面不奇怪,极有可能成真。
“您之前说法国的那些话,我不同意。”图书管理员提出反对意见,“法国和西班牙差别巨大……我们从巴约纳一路走来,看到的是一个富饶的国家,田野碧绿,水流充沛,和西班牙乱石嶙峋、枯槁荒凉的风景天差地别。西班牙崎岖的地形,注定了我们坎坷的人生。”
教士一巴掌拍在桌上。
“不能光看表面。”他轻蔑地说,“法国蒙上天眷顾,国家富裕。然而,这些经不住虚荣、贪婪、不公正的侵蚀,尽管这里确实有自由,比利牛斯山以南没有……”
海军上将将餐具放在空盘子一边,刚好五点钟位置,最后一次用餐巾擦了擦嘴。
“这里有书。”他的话简洁明了,似乎可以概括一切。
“没错。”布林加斯的眼里闪耀着复仇的光芒,“印刷品是个好东西,总有一天会打倒虚假的偶像,唤醒愚钝的民众。”
“这里有大量的书,”堂埃莫赫内斯试图缓和气氛,“着实让我羡慕、嫉妒,尽管唤醒民众……”
“在法国,”教士打断他,“国家毁了许多文学家和思想家,包括印刷商和书商的生活。然而,正因为有书的存在,国家无法将自由连根拔起。”
“这点我们同意。我想说的是:用书来唤醒民众,如此直截了当,让我有点哆嗦……”
“知道区别在哪儿吗?”布林加斯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在西班牙,书是反动的,危险的,是可有可无的奢侈品,是少数人享有的特权。”
“在这里,书是买卖。”海军上将插嘴道。
“而且是赚钱买卖,惠及所有人的买卖,给许多人提供了就业机会:从作者到印刷商,从排字工人到经销商,他们都交税。这个买卖生钱,创造财富。”
“可是那些法令……”图书管理员反驳道,“那些禁令……”
布林加斯哈哈大笑,又斟了一杯酒。
“凡事都是相对的。绝对禁止必然会影响财政收入,因此,国家虽然明令禁止,却允许买卖正常进行,不让肥水流到瑞士、英国、荷兰或普鲁士去……这才是法国真正富裕的原因:务实。当权者明白书既是威胁,又是财富,所以,他们会想法子变通。”
“可是《百科全书》……”
“怎么了?”
“我们找了,还没找到。”
教士的手势在说“行了”,指指街上:
“吃完饭,我带你们去见个朋友,他卖哲学书。”
“这个说法真奇怪。”图书管理员说,“我还不知道有专门卖哲学书的,估计是指伏尔泰、卢梭等人的作品,这类书不许公开出售。”
布林加斯嗤之以鼻,又笑开了:
“是不许,可别光看字眼。‘哲学书’是书商间的习惯叫法,指的是那些不谈哲学的书,禁书……通常指色情文学。”
堂埃莫赫内斯吓了一跳:
“什么色情文学?”
“闺房小说什么的,”教士表情暧昧,“按照狄德罗的说法,是那种只能用单手阅读的书。”
堂埃莫赫内斯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上帝啊……咱们跟这种书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海军上将请他放心,“他又没说所有都是这种类型的书。”
布林加斯长饮一口,把剩下的酒喝完。
“‘哲学书’这个说法,”他解释道,“在图书界意义宽泛,无所不包:从《基督教揭秘》到《放荡女孩》,都算哲学书。”说到后一本,他会心地挤了挤眼,“……你们看过没?”
“连封面都没见过。”海军上将回答,“如果这儿都禁,西班牙可想而知。”
“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是传不到西班牙的。”图书管理员很有骨气地指出。
布林加斯笑得颐指气使:
“哦,我没说《放荡女孩》不是乌七八糟的东西,可另外那本真的是哲学书。”
“看书名,”堂埃莫赫内斯坚决认为,“只会更乌七八糟。基督教需要身体力行,不需要揭秘,更不需要钻进花园,去干些见不得人的事。”
教士看着他,有些不知所措:
“我还以为两位……”
“您以为的没错。”海军上将打断他,看起来挺开心,“我之前跟您说过:我的朋友是个去听弥撒的启蒙派人士。这种人在西班牙很常见。”
“我说,亲爱的上将,”图书管理员抗议道,“也不能这么说。我……”
海军上将温柔地将手搭在他胳膊上,让他别再说了。
“咱们的堂埃莫赫内斯,”他继续对布林加斯说,“认为鱼和熊掌可以兼得……咱们要尊重他的意见。”
教士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在想这两人究竟属于自己认识的哪种人,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最后,他摆出豁达的表情说:
“悉听尊便。”
“哲学书。”海军上将提醒他回归正题。
“啊,没错,就是……总之,地下流通的各类书都叫哲学书,尺度如何,取决于在任大臣……有些书商把书藏在柜台底下卖,瞅着机会就卖,知道要提防警察围捕,小心别被抓去做划船苦役。我说的这位朋友很在行,也许能帮上忙。”
堂埃莫赫内斯看看他,有些担心。他掏出鼻烟盒和手帕,吸了一点,打了个喷嚏,递给布林加斯。
“这位书商是值得尊敬的人吗?”
“跟我一样。”
两位院士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被教士看在眼里。教士看在眼里这个细节,也被海军上将看在眼里。
“我希望,找他不会给我们惹上什么麻烦。”海军上将说。
他盯着布林加斯。布林加斯也不拘什么礼节,心安理得地在图书管理员的鼻烟盒中伸进两个手指,取了好大一撮,放在手背上,鼻子凑过去吸。
“麻烦?……(吸鼻烟声)先生们,启蒙派人士的生活本来就有麻烦。”
说完,他满意地挤了挤眼,张了张嘴,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好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手帕,“要是你们愿意,我现在就带你们去见识另一个巴黎……《贵妇梳妆台》里没有写到的那个巴黎。”
一开始,我觉得想找到旧制度下的巴黎是件麻烦事。堂佩德罗·萨拉特和堂埃莫赫内斯·莫利纳去巴黎时,正值法国大革命前夕。大革命改变了巴黎的城市面貌,有些街道名也与动荡的年代紧密相连,如:科德利埃[155]街、小奥古斯丁[156]街等。然而,大革命时期的巴黎城在一八五二年后经过奥斯曼男爵[157]的重建,许多地方已经无迹可寻。就连巴黎大堂[158]所在的市场、蓬皮杜中心所在的文化建筑群也在二十世纪最后三十年经历了一次全新的改造,商店、酒吧、餐厅全部变成了时尚天堂,旅游胜地。唯一能用文学方式重现当年场景的办法是读文献,对比古今城市地图,尽可能准确地找出两位院士当年走过的地点。
除了几张地图和五六本城市史,我的藏书里有关巴黎城市建设的资料很少:伊莱雷的《认识巴黎老城区》用处有限,过去拿它走街串巷,这次只能根据古老的术语锁定几条街;最有用的算是霍夫鲍尔的巨著《走过岁月的巴黎》。网上有两份有用的资料:一七九〇年的《巴黎城市地图册》和一七六〇至一七七一年间的巴黎街道大全,附曾用名和现用名对照表,可以还原十八世纪八十年代的巴黎城,还有三十多幅法国大革命前街道、广场、花园的版画。最重要的两张地图是几天后在巴黎找到的,有书商米谢勒·波拉克的鼎力相助,找起来并不困难。一张由海略特于一七七五年绘制,很棒,很清晰,到手时品相完好。另一张是阿利贝尔、艾斯诺斯和拉皮利于一七八〇年出版的《新版巴黎城区及郊区地图》,简直棒极,对这几章的城市描写起到了关键性作用。它提供了详细的城市面貌,标签众多,城市交通图上都有坐标。至于如何在这些地图上寻找有用的信息,很早以前,我就做了有关街道、咖啡馆、酒店、商铺等众多地点的笔记,有些取自西班牙皇家学院档案室中保存的图书管理员的来信,有些则来源于十八世纪的旅游类丛书。如:蒂埃里的杰作《外国旅游爱好者指南》(1787)中的城市描写、那个时代的报纸、作家通信和笔记,包括莱安德罗·费尔南德斯·德莫拉廷的日记和贾科莫·卡萨诺瓦[159]的《回忆录》。莫拉廷的日记散见于本书的各个角落;卡萨诺瓦抵达法国首都的时间比两位院士稍早,对巴黎之行有细致入微的描述。有了这些文献,我就可以开工了。
于是,一天早晨,我去双叟咖啡馆[160]吃早餐。笔记本摊在一七八〇年《新版地图》沾着咖啡渍、写满标注的复印件上,我要替邋遢教士找个合适的去处。布林加斯要带堂佩德罗·萨拉特和堂埃莫赫内斯·莫利纳前往巴黎的底层街区。我有幸在皇家学院查到了图书管理员写给院长维加·德塞利亚的信,信中出现了奇怪的告诫性话语:
……昨天,我们去巴黎的底层街区转了转,太意外了,简直让人瞠目结舌。奢华的城市黯然失色,人民生活穷困,恶习缠身。说明即使在有教养的国度,在雄伟壮丽、有启蒙思想照耀的城市,依然有不幸的人受到伤害。他们积怨难平,是社会的危险分子。那些受上帝之托,为民众福祉努力工作的人,为了自身安全,应该关注到这一点。
遗憾的是,信中没有提到街区名,于是,我只能发挥想象力。它也许就在古老的市中心,塞纳河附近的街巷。当年,那里都是贫民窟,后来几乎被全部推倒重建过。直到十八世纪末,街道名上仍然可见一斑,如:老鼠街、牛蹄街、魔鬼街等。它也许位于城南的圣马塞尔郊区或城北的类似郊区。不管怎样,布林加斯教士带两位院士去的地方,一定没有被收入旅游指南或时尚刊物。短短几年后,此地民怨沸腾,擦出革命的火花,燃遍全国,推翻王权,震惊世界。
“巴黎的底层民众,和西班牙民众一样,”布林加斯说,“没有政治存在感。他们没有习惯,也没有手段去宣泄仇恨与不快……英国人很清楚自己的利益,但西班牙人和法国人在无能的波旁王朝的统治下,缺乏公民意识,不知何为对自己有利。”
“问题的根源在教育。”堂埃莫赫内斯听到“无能”两字,疑惧地看了看四周。
“那当然。无论在这儿,还是在西班牙,民众都不识字。”
“可是法国……”
布林加斯轻蔑地举起了手:
“我觉得,两位神化了法兰西。这儿很少有人意识到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们在三条窄巷的入口处下了出租马车,旁边的空地上长满了杂草,堆满了瓦砾。外观像中世纪的房子摇摇欲坠,高大的梁木横七竖八地支撑着墙。石板瓦屋顶上排列着脏兮兮的烟囱,炉子在喷烟垢,冒出热腾腾的灰烟。
“这个巴黎不像那个巴黎,是不是?”
布林加斯回头,嘲讽地观察两位院士的表情,明知故问。圣奥诺雷街的一家人比这里所有人加起来还要富裕,他说。一群破衣烂衫、光着脚板的孩子原本在溪边玩耍,看见他们,心怀戒备地拥上前来。两位院士也在看他们,六个孩子,有男有女。孩子们决定伸手讨钱,包括两个女孩。
“哎!乱七八糟,一穷二白。”布林加斯一巴掌推开孩子,“这儿别的鞋没有,只能听到可怜的木屐声,如果有木屐穿的话。这些赤身露体的孩子当然没有鞋穿,只能跟父母窝在脏兮兮的破房子里睡觉……他们没有言论自由,没有受过教育。民众在未来很长的时间里,依然会愚昧、无能,他们真正的利益和爱国主义情绪得不到理智之光的照耀……他们要诉说真相,但声音永远传不到国王的耳朵里。相反,他们要是高着嗓门发几句牢骚,那就是犯上作乱,目无法纪。”
“可是在法国,自由毕竟得到尊重。”图书管理员反驳道。
“做做样子罢了:报纸杂志出言不逊,印一些在西班牙想都不敢想的书。可是,这些是留给社会精英的,往往只供沙龙娱乐……民众没有发言权,说了也没人听,充其量只是观众,只是各部门政策的牺牲品……愚蠢的法国人民对政治一无所知,也就略强于西班牙人民。”
教士晃着手杖,毅然决然地往前走,两位院士紧随其后。窗外晾着的衣服好比凄惨的万国旗,女人坐在门口,很不友好的样子,阴着脸,光着胳膊,手红彤彤的,用棒子敲打衣物或给流鼻涕的脏孩子喂奶。
“瞧瞧……”布林加斯苦涩地说,“人类测量了地球到太阳的距离和所有邻近星球的质量,却找不到行之有效的方法,让普通民众过上幸福的生活。别告诉我这样的结果不让人难为情!”
一位牙齿不全的老人穿着破烂的旧军装,光着脚,坐在门口靠墙的石凳上,见他们经过,从嘴里掏出烟斗,将手指靠上前额,敬了个军礼。这儿的味道很难闻,一股腐肉味儿。没铺石板的地面上,流淌着一条棕色带血的小溪。
“非法肉铺。”布林加斯走了几步,向他们解释,“附近有家地下屠宰场。警察当然睁只眼闭只眼,跟其他买卖一样,有好处拿。”
他们来到一栋房子前。过去,这房子应该挺体面,马车能驶进大门。如今,庭院成了肉类批发市场,全是小摊,卖牛肉或猪肉,有肘子、内脏、头和蹄。最里面有家酒铺,桌子是两只大酒桶。布林加斯笃定地在摊位间穿行,两位院士跟着,摊主和买家对他们并不留意。尽管如此,一个戴着灰色束发帽的壮实女人系着满是血污的围裙,举着刀,拿着一只白生生的羊头递给海军上将,无礼地哈哈大笑。
“好像是狄德罗说的,”教士冲两位院士挤挤眼,“每个世纪都有颇具特色的世纪精神,本世纪的精神是自由。”
说完他笑了,笑得很邪恶,像是不祥之兆。他笑着走到挨着酒铺的店门,门关着。他脸一沉,向酒铺老板打听,老板的胡子遮住了下半边脸,嘴巴好像张不开,说话含糊不清,说的是巴黎行话。
“稍等一会儿。”教士给他们翻译。
他要了酒,老板装一罐过来,拿来釉陶酒杯,三人在一只大酒桶旁坐下。
“每周一,这里会出现几十个空酒桶,里面原本装着廉价葡萄酒。”布林加斯用手背擦擦嘴,说,“这里的人即使有钱,也只能喝得起廉价葡萄酒。他们玩命生孩子,玩命喝酒,一天把一个礼拜、一个月,甚至一辈子的酒都给喝了。喝醉了,警察盯着,谁让他们老是趁着酒劲,出去亮刀子……哎!前脚出酒馆或夜总会,后脚进监狱。穷人开派对,警察也会盯着。”
堂埃莫赫内斯礼貌起见,端起酒杯,抿了一下;堂佩德罗·萨拉特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太酸,几乎原封不动地又放回到大酒桶上。布林加斯眼都不眨,已经两杯酒下肚。海军上将瞥了怪教士一眼,将他定义为:可怜的知识分子,狂热的危险分子。难怪萨拉斯·布林加斯要远离西班牙,如果留在那儿,不是进监狱,就是上断头台。
“啊,暴风雨!”教士喝一口,嘟囔一句,“暴风雨就要来了!”
“咱们在等什么?”海军上将问。
布林加斯就当没听见,又倒酒,瞪着酒看,似乎想在红色掺水的液体中读出点什么。
“法兰西各部委蛮不讲理。”他终于抬头,望着四周,“逼民众放血,缴纳苛捐杂税,之后中饱私囊,还让国家债台高筑……国家也该动一动,改一改了,自上而下地搅一搅,来一场血淋淋的革命。”
“没必要这么极端,”堂埃莫赫内斯吓了一跳,“来一场弘扬道德、弘扬爱国主义的革命就好。”
布林加斯拿着杯子,正要往嘴边靠,他腾出一根手指,长长的指甲指着图书管理员:
“先生,您太天真了。无论贵族还是教会,更不用说国王和王室,谁都没有那么高尚,愿意做一点点牺牲,把国家建设得更高尚。”
“可是,都说路易国王心善……”
“心善?……别逗了,笑得我肚子痛。就那个白白胖胖、只会给自己戴绿帽子、打猎、修修钟表什么的年轻人?……就是他签署的监禁令,说我写诽谤文章,将我投进了巴士底狱。”
布林加斯眉头紧锁,目光越过酒杯,扫了扫庭院。
“瞧这些人,”他说,“瞧瞧这些白痴。他们大部分还以为国王是个好人,是个特别有爱的父亲,只是受了奥地利公主和大臣的蒙骗。”
教士砰的一声,像刽子手干脆地手起刀落,将空杯子拍到大酒桶上:
“可是,总有一天,民众会觉醒;或者,民众会被唤醒。到时候……”
“到时候,会怎样?”堂埃莫赫内斯问。
“来一场痛快的革命大屠杀。”
“简直胡闹!”
布林加斯不动声色,用深邃的目光看着他:
“您错了,先生。所有革命和内战一样,虽然残暴,却会激发才能,涌现出不同凡响的领导者……我向您保证,虎狼之药必须下。”
堂埃莫赫内斯庆幸有人来了,谈话到此为止。来人戴着红色假发,穿着棕色呢大衣,打开店门,投来询问的目光。他认出了布林加斯。教士让海军上将付点酒钱,放在大酒桶上,自己迎上前去,跟他握手。他指着两位院士,小声交代几句。那人点点头,请他们进去。两位院士发现:此处为印刷品仓库,遍地都是一包包的宣传册和旧报纸,还有排字工人的字库,抽屉半开着,铅字乱七八糟,外加一台好像依然在用的老式印刷机。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是几乎快到屋顶的一扇天窗。光从天窗照进来,能看见堆在最里头的几箱书。
“他是我朋友,绝对靠得住。”布林加斯介绍道,“他叫维达尔,是colporteur,西班牙叫流动书商,卖书和印刷品。因此,”他特别强调,“他对各类图书都很在行。”
那个叫维达尔的书商西班牙语说得还行,好像都听懂了,露齿笑。看牙齿,以前也是过过好日子的人。他的脸干瘦干瘦的,尽是皱纹和雀斑,样子更像英国人,不像法国人。
“两位先生对哲学书感兴趣?”
“这得看。”堂埃莫赫内斯赶紧说。
“得看什么?”
图书管理员有些犹豫,还有些难为情,他想起之前跟教士聊的那些话。海军上将看在眼里,赶紧过来救场。
“得看书里的哲学到底是哪种哲学。”他说。
“肯定没有亚里士多德。”布林加斯笑了。
书商不为所动,指着那几箱书说:
“我刚收到二十本《自然女孩》,还有几本《贵妇学堂》……我还有《修道院里的维纳斯》,伦敦版的《杜巴丽伯爵夫人轶事》,这本依然大受欢迎。”
“喂,维达尔,不是。”布林加斯笑眯眯地提醒他,“他们不是冲这些书来的。”
书商惊讶地看着他:
“他们要真正的哲学书?”
“没错。”
“好吧,这儿也有……梅西耶[161]的《2440年》。对了,这本书在西班牙被烧掉了,他们硬从我手里抢走的。我还有些爱尔维修[162]、雷纳尔[163]、狄德罗的书,还有伏尔泰的《哲学词典》……这本价格高,和卢梭的《爱弥儿》不同。《爱弥儿》一版再版,随处可见,已经没人对它感兴趣了。”
“当真?”堂埃莫赫内斯十分惊讶。
“那当然。伏尔泰的书是警察的头等目标,所以才身价倍增。”
“这些先生要找《百科全书》。”
“没问题。手头没有现成的,不过很容易找,我去活动活动。”
“他们要首版。”
维达尔脸一苦:
“哎呦,这就难了。首版早就不印了,读者都要新版。国外印的那些行吗?……据说有几本修订过,剩下的和首版一模一样。我能弄到上好的重印本:比如专为莱奥波尔多大公在里窝那重印的那套,十七卷文字,十一卷插图……我还能弄到格拉梅在日内瓦重印的那套。”
“恐怕这两位先生心意已决。”布林加斯表示反对。
“必须是原版,”堂埃莫赫内斯确认道,“一七五一至一七七二年间陆续出版的二十八卷本……没办法弄到一套?”
“办法可以想,给我几天时间,不做任何保证。”
海军上将去看那几箱书。大部分都是简装书,封面不是蓝色,就是灰色。街上飘来一股臭味,这里却有一股墨香,清心醒脑,让他浑然忘我。
“我能看一眼吗?”
“当然可以。”维达尔回答,“把最上面那些拿开。您不会对《法兰西的新教徒仪式》或里科博尼夫人[164]的通俗小说感兴趣的。”
堂佩德罗把箱子上层的书拿开,直接往下看:《阿拉斯的蜡烛》《淫荡的帕尔纳斯山》《游荡的妓女》《贵妇学堂》……最后这本是精装,羊皮封面,大三十二开,挺漂亮的版本。
“这本好吗?”
“我不知道。”维达尔挠了挠鼻子,“我是卖书的,能卖掉的都是好书。”
海军上将慢悠悠地翻了翻,专拣露骨的插图看。其中一张上有个荡妇,裸着乳房,撩着裙子,露出性感的大腿,两腿张成近一百四十度,正在饶有兴致地观察年轻人勃起的阴茎。年轻人站在她面前,意图有更大的“作为”。海军上将乐了,想把插图拿给堂埃莫赫内斯,看他如何反应。可他最终软下心肠,光想,没行动。
“我想,这些书一定很贵。”他问书商。
“价格不固定。”维达尔回答,“根据市场需求或警方围捕没收的力度,上下浮动。比如这本《贵妇学堂》,就十分畅销,需求量很大,有好多个版本。这是最新的荷兰版,三十七幅插图。二十四镑。”
堂埃莫赫内斯好奇地凑上前来,想看一眼海军上将手里没合上的书。堂佩德罗使坏,飞快地给他瞄了一眼;图书管理员大惊失色,像见了鬼,直往后退。
“真有意思。”海军上将说,“提起地下图书,谁都会先想起伏尔泰、卢梭、达朗贝尔……”
维达尔耸耸肩,说:这只是表象。其实,真正的哲学书只占市场的一小部分,有需求,需求量不小。但禁书市场大部分都是这种类型。不管怎样,渠道来源相同:瑞士或荷兰印刷,没有装订就运到法国,全是散张,混在其他看似清白的书里,之后再装订、销售。
“还有些是直接从边境走私来的。”布林加斯说,“有一次,我想干这个,把书从瑞士走私到西班牙,后来放弃,实在太危险。”
“没错。”书商表示同意,“所以,走私进来的书更贵,海关人员和运输人员不见得好贿赂……万一事发,走私犯要冒着肩膀被烙印、划船做苦役的风险。”
“您怎么会在这个区?”海军上将问道。
“过去,我有个兄弟,叫迪吕克,在奥古斯丁码头有家读书坊……”
“我认识迪吕克。”布林加斯插嘴。
“还记得吗?他不是坏人。”维达尔转向两位院士,“我负责跑,他负责销。后来,有个警察没拿到他想拿到的那么多钱,没收了五千镑的插图版哲学书。插图很精美,你们懂的。迪吕克被直接投进巴士底狱……而我,就来到了这儿。”
“哦,这儿又不是坏地方。”布林加斯说。
“当然不是……我过得很隐蔽,邻居们睁只眼闭只眼,口风很紧,都是些走自己的路、让别人有路可走的老百姓。肉铺人来人往,忙忙碌碌,是个理想的避风港。谁爱来,谁来。我给区里的保安塞钱,不给别人添麻烦……”
“每四周,你会关一次店,偷偷装一车新书,去外省卖。”
“差不多。”
海军上将把《贵妇学堂》放回到箱子里。
“有意思。”他说。
“您真的不要?”书商劝他,“我想,西班牙可买不到这种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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