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S·奥利弗:《法国大革命中的西班牙人》
罗伊·亨利客栈老板家的女儿亨丽埃特是那种容易得手的姑娘,帕斯夸尔·拉波索没试几回,就明白了。她会找各种各样的理由进房间:铺床、送蜡烛、添灯油,每次进来,总是半推半就地让拉波索多了解一些凹凸不平的人体部位。现在是下午两点,姑娘被他推到墙上,金鱼眼在说“好”,嘴巴在笑着说“不”。拉波索的手放肆地伸进她的粗布衬衫,贪婪地抚摸白皙光滑的皮肤,紧握热乎乱颤的乳房。他在迅速勃起,硬邦邦的,顶着亨丽埃特的大腿。姑娘开始挣扎,终于挣脱;而他如野兽般哼了一声,射在了短裤里。姑娘不要脸地大笑,整整衬衫,松鼠般窜出门外,下楼去了。
拉波索靠着墙,喘口气,把门关上。他不开心地摸了摸湿漉漉的短裤,走到窗前。窗户开着,正对着费龙内里街,街上热闹极了。古老的圣洁无辜者墓地旁边的楼房里,有个光线不好的小房间,一尊半身像下的大理石铭牌上写着:一六一〇年,亨利四世在此被狂热分子拉瓦莱克刺杀身亡。锁匠在锉长凳上的金属片,身后的门开着,里面是琳琅满目的锁和插销。拉波索看他干活儿,阳光照在脸上,玻璃窗里的影子更亮:头发乱蓬蓬的,胡子两天没刮,黑眼圈写满疲倦。晚上大部分时间他都醒着,睡不着,在皱巴巴的床单上辗转反侧,擦靴子,擦军刀,擦手枪,给怀表上发条,坐在窗前看黑夜、看星星,一直折腾到大天亮。胃疼的时候,总是睡不着觉;如今失眠成了家常便饭,该死的睡睡醒醒,就像一头扎进深海。灰灰的海水像水银,漂着许多不愉快的回忆和臆想出来的幽灵。失眠的夜晚,什么都让人不安。睡过去、忘记疼痛、和梦中的魔鬼相遇,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
他看见了米洛。米洛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从远处往这儿走来,三角帽往后倒,长大衣敞着,飘扬在两侧,好似不祥之鸟的两翼,手上还拄着那根铜柄木节手杖。拉波索走到脸盆边——上方是一张老路易十五披着貂皮披风的彩色肖像画,用面包屑粘在墙上——倒水洗脸,穿上上衣,边下楼,边扣扣子。米洛进门时,他正好到门厅。
“你好,老兄。”米洛跟他打了个招呼。
客栈老板巴布和平常一样,坐在门边,老婆和女儿在附近忙活。拉波索和巡警出门散步,米洛带来了最新消息。这几天,他派了两个爪牙,负责监视院士们的一举一动。
“他们还在继续活动。”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脏兮兮的小本子,上面有铅笔记的笔记,“那个叫布林加斯的家伙全程陪同……昨天去了一家卖禁书的书店,书商名叫维达尔。不过,似乎收获不大。”
“能就这点找他们的茬吗?”
“我觉得不能。看来,他们只是去聊聊天。书商是卖哲学书和色情书的,你的小朋友们没有买任何会给他们惹麻烦的书。”
“后来呢?干什么去了?”
巡警又查了查笔记:
“没有你感兴趣的……他们在塞纳河右岸逛了逛书店和书摊,散步到圣奥诺雷街逛商店,接着走到林荫大道,参观蜡像馆……晚饭是在波旁酒店吃的,那是个好地方。我连菜单都有:火腿、牡蛎、鹅肝,外加两瓶勃艮第葡萄酒,那个布林加斯一个人喝了一瓶半。”
他们走过墓地旁的市场——那个点儿,卖水果和蔬菜的都收摊了——走到相邻广场的估衣店。没有风,天气湿热。米洛穿着大衣,身上汗津津的,用舌头润了润唇。
“今天上午,我亲自跟的。”他接着说,“一大早,他们去了另外两家书店,在格里耶咖啡馆喝东西,去香榭丽舍大街散步。”
“教士一直在?”
“寸步不离。我都没见过像他这样的:白吃白喝,胡吃海喝,带他们去的地方档次越来越高。”
两人沿着人潮涌动的洗衣妇街,慢悠悠地往塞纳河边走。擦鞋匠装鞋刷、鞋油的箱子挡了他们的路,米洛用手杖轻轻一敲,把他赶到一边。
“在香榭丽舍大街,路易十五广场的围栏附近,有一次偶遇,也许你会感兴趣……我远远地盯着他们,这时,那儿的警卫队长走了过来。他叫费德里希,瑞士人,跟我很熟,向我抱怨那些衣着时髦的贵族无视政府法令,在大街上骑马散步。正聊着,我发现教士在跟人打招呼:两位贵妇,一个绿衣服,一个蓝衣服,打着小阳伞,戴着丝带装饰的帽子;两位男士陪同左右……其中一个系着圣路易斯教派的束腰带。我很好奇,向队长打听他们是什么人。”
拉波索回头,专心地看着他。米洛停下,脱掉帽子,用手去摸大汗淋漓的光头。
“系束腰带的叫科埃莱贡,当过兵;另一个叫德斯·布尔沃思,理发师,巴黎潮人,被上流社会的贵妇们豢养成了百万富翁。”
“怎么讲?”
“你想啊,理发师和时装设计师才是这座城市的主人,新款假发、时装、发型什么的,全是这帮人弄出来的。如今,巴黎时尚就是追随德斯·布尔沃思。这家伙给王后的闺蜜、兰巴耶公主梳过头。你说呢?”
“马德里也一样……只不过延后六个月,等你们那些该死的彩色杂志运到。”
米洛笑了,用皱巴巴的手帕擦羊皮帽子上的汗珠。
“穿绿衣服的是画家阿德拉·拉比耶-嘉德[165],穿蓝衣服的是丹塞尼斯夫人……听说过吗?”
“没有,我应该听过?”
“当然了,老兄,”米洛戴上帽子,接着往前走,“她是你同胞。”
“西班牙人?……怎么会有那个姓氏?”
“那是她丈夫的姓。她丈夫名叫皮耶尔-约瑟夫·丹塞尼斯,是阿巴斯托斯皇家委员会委员,房地产大亨,当过法国驻圣塞瓦斯蒂安商会会长,在那儿认识了她,结了婚,把她带回法国。他们家在圣奥诺雷街有一栋气派的房子,在凡尔赛附近还有一处庄园。”
“你知道她的西班牙姓氏吗?”
“埃查里。她全名叫玛加丽塔·埃查里·德丹塞尼斯,父亲是当地的金融家。”
拉波索想起来了:
“是有个埃查里,好像在圣拉斐尔银行干过,一直干到银行破产。”
“也许吧!总之,是那种特别有钱的主……习惯过奢侈的生活,优雅、富裕、时尚,在自己家里办了个颇有名气的哲学文学沙龙,每周三聚一次。”
“她多大了?”
“三十多,或更大一些。有些毒舌妇说她四十多了……皮肤苍白,眼睛大而黑,是那种知道自己漂亮的漂亮女人,风韵迷倒一大片。”
“我想不通:她和布林加斯教士有什么关系?……”
“听我说完,你就能想通了。”
“行,说来听听。”
米洛挺会讲故事的,马上开讲。费德里希,就是刚才跟拉波索提过的瑞士人,是香榭丽舍大街的警卫队长,谨小慎微,跟正经瑞士人一样,缺乏想象力。不过,正因为如此,辖区内的任何一个名字、任何一张脸、任何一桩小事都逃不过他的法眼。他说,布林加斯教士虽说不是什么好人,出版过政治宣传册,被逮捕过,尽管罪名是贩卖黄书,也算是个风趣的文化人,至少大家都这么说。因此,除了混迹于作家和哲学家经常光顾的咖啡馆,他在巴黎某些上流社会的圈子里还挺讨人喜欢的,狂热的个性成为众人的笑料。他是好几个沙龙的常客,包括丹塞尼斯先生家这个。对于丹塞尼斯夫人而言,他就是个有才华的小丑。
“老兄,听明白了吗?”
“完全明白。”
他们来到挨着老卢浮宫码头的学院码头。米洛将胳膊搭在石栏杆上,拉波索站在他身旁。景色美不胜收:新桥上车来车往,马车在塞纳河两岸穿行,巴黎圣母院所在的西岱岛将河水一分为二。河上挤满了轮船和驳船,有的在行驶,有的拥在一起,停泊在码头。
“如果你捕的那两只鸟和小丑某周三去丹塞尼斯家做客,”米洛说,“千万别觉得奇怪。今天上午,布林加斯在香榭丽舍大街向丹塞尼斯夫人介绍了两位院士。之后,他们一起散步,一起聊天,很愉快,一直走到路易十五广场等候的马车前。”
“所有人一起?”
“那当然,我亲眼所见。费德里希像哈巴狗似的跟着我,向我解释每个表情的含义。”
拉波索转过身,肘靠着栏杆,背对着河,面前是圣日耳曼奥塞尔教堂的钟楼。圣巴托洛梅之夜,教堂前发生了大屠杀,巴黎民众对新教徒大开杀戒[166]。他默默地想:西班牙民众和神职人员才不会这样。别人都闹出名堂了,他们还在剪羊毛。
“这么说,我需要去打听丹塞尼斯一家,以防万一。”
“问我就行,免得你说那天白给了我钱……我还指望后面的款子呢!”
“丹塞尼斯家很有钱?”
“富得流油。他们家一顿饭,可以买下你和我。”
“那她呢?”
米洛嘲笑地看着他,问:
“她什么?”
“你懂的。”拉波索用拇指和食指围一个圈,伸进去另一根手指,“有情人吗?”
米洛猥琐地笑了,露出牙齿和无肉的齿龈:
“这里是巴黎,艳情生活和糜烂生活的中心……王后本人带了个好头,从国王往下的所有丈夫,戴绿帽子就像戴扑粉假发那么自然……丹塞尼斯夫人当然也有故事。至少有人追她,她也乐得被人追。她丈夫是个商人,性情温和,退休了,正在安享晚年。他藏书颇丰,大部分时间都在读书。据我得到的消息,他有一套《百科全书》……这就和你的两位院士大有关系了。”
“能盯着吗?”
“当然能。只要有仆人和侍从,总能打探到消息。丹塞尼斯家下人不少。”
“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放心吧,老兄。相信你的老米洛……你会对房子里发生的事了如指掌,就像人在里头,亲眼所见。”
巡警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指了指桥口那家酒馆。
“我饿了,”他摸摸肚子,“你吃了吗?”
“还没有。”
“来点炸猪耳朵,再来点红葡萄酒,浇浇愁,怎么样?”
“行……浇浇他们带来的愁,把他们解决掉。”
“你请客!”
“你做梦!”
“掷骰子定……行不?”
他们在路上和几个美女擦肩而过,拉波索盯着她们,再次确认:他喜欢法国女人。她们不像西班牙女人那么假正经,天天捧着弥撒书和念珠,连冲男人笑一下都像是给了你天大的恩赐。
“自己的乐子,找得如何?”米洛促狭地问。
“还行。”
“你要是乐意,哪天我带你出去,找个信得过的姑娘。”巡警一阵浪笑,“记得上次你来巴黎,咱俩玩得挺开心。”
“行,我记着。”
“记着就好。奉劝你一句,别去打野鸡。我们一直在送妓女去圣马丁,大部分身子不干净……你在这儿一不小心,为了省几个小钱中招,会让你挠一辈子,挠到死。”
就在同一时间,从道德层面上讲,两位院士和布林加斯教士正处于拉波索和米洛兄弟对话的另一端。那天是西班牙弥撒日,堂埃莫赫内斯去听了巴黎圣母院的弥撒。随着一声ite,missa est[167],他走出大教堂,和站在门廊、被众多圣徒和国王雕像守护的海军上将及教士会合。弥撒开始前,海军上将带着冷冷的好奇,陪他参观了巴黎主教堂硕大无比的中殿。弥撒一开始,他就离开教堂,出去和布林加斯会合。教士等得一脸不耐烦。
“弥撒如何?”海军上将礼貌地问。
“感人至深。尽管和巴黎圣母院相比,莱昂大教堂或布尔戈斯大教堂也不逊色……教堂本身宏伟壮观,但彩绘玻璃让我失望。我以前读过,巴黎圣母院的彩绘玻璃会给大教堂带来神秘、几乎魔幻的光。”
“那是过去的事了,”布林加斯说,“早就改成白玻璃了。”
“不管怎样,这是一座无与伦比的教堂……不是吗?”
教士眉头紧锁:
“既然您问起,那我就回答:这是一座无比过分的教堂。所有教堂都是,无论奢华的还是朴素的,充斥着对人类而言负面的象征物。”
“可是,您得承认,它是建筑史上的杰作。”
布林加斯就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回头,指着身后那座像一艘搁浅在河边的巨轮似的建筑问:
“您知道为了建造这座迷信与傲慢的纪念碑,多少工人摔下脚手架吗?……几百个,也许几千个。您想象过建造这座荒唐透顶的石头房子所花的钱,能养活多少饥民吗?”
“无论怎么荒唐,它也无可替代。”堂埃莫赫内斯反驳道。
“哼,换了我,才不去找什么替代品,直接推倒了事。巴黎也好,欧洲其他地方也罢,西班牙就更不用说了,教堂多到成灾。知道这座城市每天要做多少场弥撒吗?……四千场。一场十五苏埃尔多,意味着教会每天要赚……哎……这个……”
他糊涂了,掰着指头算。海军上将过来帮他。
“一天三千镑。”他冷冷地指出,“一年四百万。”
布林加斯胜利地用一只手掌拍了拍另一只拳头:
“你们瞧,我就说,赚大发了!……还不包括弥撒的募捐款和圣徒圣女慈善箱里的钱。”
“都是自愿的。”堂埃莫赫内斯说,“您得承认:巴黎信仰自由,够让人羡慕的了。”
“我承认,我当然承认。你不愿意,神父不会来打扰你;你病了,除非叫他,他也不会来纠缠你……除非你是名人,教会主动往上凑。任何一个堂区神父都会梦想着给某个哲学家涂圣油,好在礼拜天的布道中拿出来炫耀。”
布林加斯突然站住,竖起一根手指,似乎想起什么,提请大家注意:
“想去散个步吗?……我想带你们去看另一座更加邪恶的圣殿。”
两位院士跟着他,走过西岱岛通往右岸的桥,其实只是一个通道,两边都是住宅楼,挡住了塞纳河,底层是旧书店和宗教用品商店。
“总之别忘了,”布林加斯没好气地看着一个摆满念珠、十字架和圣徒像的摊位,“不久前,那些神父甚至拒绝给伏尔泰行基督教葬礼……”
他像说自家人那样说起伏尔泰,堂埃莫赫内斯看着他,好奇地问:
“您见过伏尔泰?……您认识伏尔泰?”
教士往前走几步,低下头。显然,他心中的怒火越烧越旺。最后,他猛地抬头挺胸,张开双臂,像要拥抱全世界。
“哦,伏尔泰!”他叫道,“他是人类的大叛徒!”
“您简直让我目瞪口呆!”图书管理员大惊失色。
教士狂热的双眼恨不得在他身上瞪出两个窟窿:
“您说目瞪口呆?……本世纪最智慧的人在权贵们的饭桌上,为了一盘宾豆,贱卖了自己的长子身份,那才让我目瞪口呆!”
“您说的这都是什么呀?”
“我说的句句属实。费内[168]的独居者其实厌恶孤独,喜欢谄媚、权力和金钱,渴望被著作中扬言要与之斗争的混蛋拍拍肩膀……没有人像他溜得那么快,任凭危险的论战将其拥护者送进监狱或送上断头台……该溜的时候,他溜得比谁都快……总是摆出很有才华的样子,可惜总是虎头蛇尾。他超人的智慧简直不可饶恕!”
“见鬼!就您这么说,您还能看上谁?”
“看上谁?……您问我还能看上谁?……我能看上伟大的、尊贵的、百分之百正直的……所有人中唯一淳朴的、了不起的让-雅克。”
布林加斯往前走几步,停下,浮夸地用手擦了擦脸,继续往前。
“想起我们的相遇,依然让我热泪盈眶……”
“哦?”海军上将有了兴致,“您认识卢梭?”
“略识。”教士回答,“他走出普拉特里耶街的家门,被我认出。他的客西马尼园[169]位于这座城市最不起眼、最不舒适、最不宽敞的街道。他被伏尔泰、休谟、米拉波[170]和那帮领袖们侮辱、迫害、虐待后,蜗居于此,贫苦交加,疑虑重重……那是七八年五月四日,距他去世只有两个月……那天被我视为一生中最辉煌的日子。我脱下帽子,记得假发都掉在了地上,站在那里,大声欢呼。他从我身边走过,看了我一眼:两个眼神,两个智慧的脑袋,共享一个灵魂……就这些。”
堂埃莫赫内斯看上去很失望:
“就这些?”
“没错,就这些。”布林加斯斜着眼看他,“您觉得不够?”
“您没跟他说话?”
“有必要吗?……多年来,我们一直在用文字对话。没错,就是这样。当时,我顿悟道:伟大的哲学家有超凡的直觉,能辨认出我是他的灵魂伴侣,是他忠实的朋友。于是,他咧开嘴冲我笑了笑,那是张能言善辩、高尚尊贵……”
“饥肠辘辘?”海军上将实在忍不住,斗胆接了个词。
布林加斯的目光凶神恶煞,海军上将神色如常,彬彬有礼地冲他微笑。
“您不是在嘲笑我吧?”教士气冲冲地问。
“绝对没有。”
“可是,您就像在嘲笑我。”
“没有……没有的事。”
“卢梭,那可是卢梭啊!”布林加斯心里酸溜溜的,想了想,继续说,“那些没良心的神职人员还迫害他,诋毁他……你们瞧瞧:这就叫仁爱,无可指摘的仁爱!瞧清楚了:最反动的神职人员根本容不得理性之光……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
“哦,老兄,上帝啊,”堂埃莫赫内斯抗议道,“猪狗不如,猪狗不如……”
“别老兄长老兄短的……我说了:这帮人从头到脚,猪狗不如!”
他们过桥,走过河滩广场,沿着河边往前。河边停着驳船,搭着储存干草的棚子。马儿要吃草,巴黎的几千辆马车都得靠马儿拉。
“不只是神职人员猪狗不如。”布林加斯没走几步,又说,“除了唯一淳朴的卢梭,其他人……哎,其他人一样猪狗不如!那些沙龙里所谓的哲学家,号称权威,只知道消遣和奉承头发扑粉、无所事事的贵族……”
阳光将邋遢教士的影子拉得很长:上衣又小又破,羊毛袜织补过,假发油油的、打着结,看上去愈加的邋遢可怜。有时候,他会忧心忡忡地将下巴塞进脖子上皱巴巴的、泛黄的丝巾里,每回胡子都蹭得丝巾沙沙响,得找个理发师刮一刮才好。
“人类前所未有地需要我们这些无所畏惧、不被收买的炮兵,”他最后说,“我们会把炮弹轰到上帝家里去。”
堂埃莫赫内斯清清嗓子,教士的执念让他很不舒服:
“亲爱的先生:我尊重您的想法,正如我尊重所有人的想法。我觉得通过教堂靠近上帝……总之……宗教……”
他卡在那儿,没说完。布林加斯站在他面前,目光像刀子,要杀人。
“宗教?……别逗我了,我还没吃午饭!”
“既然您这么说……”海军上将拍了拍紧身坎肩的口袋。
布林加斯带着哲学家的轻蔑和明显的内心挣扎,先把吃饭的事放在一边:
“待会儿再吃……先让我把话说完:有个原始人,在美洲丛林里到处走。他看看天空,看看大自然,感悟到自然规律才是唯一的主宰。他比关在修道院单人房间里的修士,或想入非非、抚摸幽灵的修女更接近上帝……修女幻想时,也会自慰。”
“上帝啊,这都说了些什么呀!”堂埃莫赫内斯大惊失色,“求求您,别对修女……”
布林加斯哈哈大笑,笑声诡异恐怖:
“所有的修女都应该做母亲……不管是自愿还是强制。”
“上帝啊!……”图书管理员求助海军上将,求他评个理,“他这么胡说八道,您不说两句?”
“和修女有关的事,我不插手。”海军上将在一旁观战,很开心。
堂埃莫赫内斯只好化悲愤为力量,再次面对布林加斯:
“恐怕在这方面,上将跟您一样……认为上帝和理性无法共存。”
布林加斯转头去看海军上将,善意地琢磨他:
“真的?……先生,您怎么看?”
堂佩德罗好半天才回答,回答得既淡然,又超然:
“我和堂埃莫赫内斯的争论由来已久,我认为无解……简而言之,如果上帝是谬误,那么对人一无用处;如果上帝是真理,应有明确的物理学上的证据。”
“不管怎么说,上帝这个想法是有用处的。”图书管理员坚持认为,“这点,您必须承认。”
“即便如此,我亲爱的朋友,有用的想法不代表它是真理。”
图书管理员就是不认输。
“多少个世纪以来,”他反驳道,“人类已经达成共识,承认神祇的存在。您要知道:既然我们存在,是为了找寻真理,普遍达成的共识不可能不是真理。”
海军上将怀疑地看着他笑:
“我们存在,是为了找寻真理这句话,值得商榷……换个角度讲,人类对陌生事物达成的共识什么也不能证明。”
他们离塞纳河越来越远,沿着圣安东尼街往上走。街道两旁的家具店、细木工作坊、镜子店将橱窗和柜台延伸至圣玛德莲教堂。那儿有家又暗又破的咖啡馆,布林加斯说还没吃饭,一头钻了进去,要了两杯牛奶咖啡和一个黄油腊牛肉面包。海军上将付了钱,大家出门,继续往前走。前方便是巴士底狱黑乎乎、阴森森的围墙。
“那儿我进去过,”布林加斯指着围墙,几乎要啐它一口,“在这座违背常理、专制残暴的世俗圣殿,连门闩都带着鲜明的巴士底狱风格。”
“定义得不错,”海军上将评论道,“可以作词典释义。”
布林加斯眼神迷惘,摸摸歪着的假发,侃侃而谈:凡是公职人员,从国王到大臣,都惧怕人民受教育,更惧怕优秀作家手中的那支笔。每当这些人民英雄——不用往远里找,他本人就是其中一个——控诉权贵们不知羞耻地干坏事时,坏人们的良心总要拧巴一下。于是就有了审查制度,非说有些文章是对当权者的人身攻击,必须筛掉。精华就这么没了,天才的文笔只能受制于庸才残忍的剪刀。
“两位听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完全明白。”海军上将说。
“在这方面,教会不是煽动者,也是帮凶……回到刚才的话题,法国神职人员至少乐于接受新思想,教会的权力不像西班牙那么集中,允许争论。而在西班牙,布道坛和忏悔室里也存在不公正的现象……从特兰托的蒙昧时代起,西班牙总是背向未来,认错上帝,认错敌人……”
“尤其是认错敌人。”海军上将说,“非要与那些印刷术更发达的国家为敌,说他们出版图书,抹黑咱们。”
“您说得没错。”堂埃莫赫内斯表示同意,“就连在树敌这件事情上,我们的运气都很差。”
“跟运气无关,”海军上将反驳道,“跟意志薄弱有关,跟对艺术、科学、教育等使人类更加自由的学科无兴趣有关。”
“千真万确。”布林加斯附议,“说起学校和教育,西班牙语里有句话,我听了就血往上涌,气不打一处来。总说‘这孩子谦恭’,当然是在表扬孩子……而真正的含义是:‘上帝保佑,这孩子终于患上了西班牙人的通病:顺从,虚伪,沉默。’”
“可是,我们国家也有启蒙派教士,”堂埃莫赫内斯抗议道,“也有对现代哲学很感兴趣的贵族、资产阶级,甚至大臣。随着时间的推移,国家会更自由,更文明。明君至少在尘世生活中会让自己的住处远离上帝的家。”
“您醒醒吧!”布林加斯泼他冷水,“要是哪天发生革命……”
“我没说革命,革命这个字眼……”
教士注视着巴士底狱阴森森的塔楼,似乎这样的注视或他本人在高墙后的回忆赐予了他力量,使他义愤难平。他继续争论道:
“我说的就是革命,并引以为豪。我就是要把那些扬言天赋神权、统治民众的君王降格为普通公民……好言相劝或高举屠刀。”
堂埃莫赫内斯打了个激灵,惊恐地看了看四周:
“说什么胡话……上将,您得说两句,说点靠谱的。”
“我才不呢!”海军上将微笑着回答,“好端端的聊天,聊得挺好。”
“上帝啊!”
布林加斯只顾自己说话,没搭理他们俩。三人往回走,想折回塞纳河。他们走出圣安东尼街,进入一片陋巷。一个捡破烂的妇人醉了,坐在她那辆装满破烂的大车旁跟一名车夫吵架,她的大车挡了他的路。车夫从马车座位上跳下,掌她的嘴,围观的人看了开心。
“瞧瞧他们,”教士指着他们说,“粗野至极,鼠目寸光,看不长远,也不想要什么新思想解放自己……除了吃喝拉撒吵架睡觉生孩子,别的一概不管。”
他们继续往前走。前方有两个工人吵架,吵得天翻地覆。可是,当一位富商模样的人驾着敞篷马车经过时,两人却休战,脱帽致敬。
“瞧瞧那两个,”布林加斯笑得十分刻薄,“给一点点东西,就能满足。对神父和王子奴颜婢膝,为他们祈祷,亲吻他们的手,就因为同样愚蠢的父母教他们这么做……不是暴君造就了奴隶,而是奴隶造就了暴君。”
“可是,民众有时也会爆发。”堂埃莫赫内斯说,“五六年前,这儿就爆发过。里昂和巴黎的小麦暴动,因为面包价格飞涨……”
“先生,您消息挺灵通的!”
“都是从报纸上看来的,马德里出版好几种报纸呢!那儿毕竟不是非洲。”
“嗯……面包的事也没闹出什么名堂。放了把火,很快就被扑灭了。暴动者都是外地人,巴黎民众被动地持观望态度。没多久,大家就认命了;或者,原本一直就认命。”
“现在也有人闹事……不是吗?”
“都是小打小闹,东一个,西一个,很容易对付。偶尔吵个架,印点攻击王后的诗什么的。那些歪诗倒是越传越远,越传越妙。除了警察和告密的,这儿维稳,只需两千法国警卫加凡尔赛瑞士军团。民众之间还没形成气候……抱怨归抱怨,可是,当国王坐着马车经过时,就像刚才那个富商经过时那样,他们依然会鼓掌喝彩,俯首帖耳。王后怀孕了,他们也会鼓掌喝彩。似乎王后怀孕,大家都有饭吃……对了,我的几句诗正好应景:
荒唐奴隶制,
我身处其中。
美德在脚底,
恶习马上骑。”
“不会有多少人给王后鼓掌的。”堂埃莫赫内斯说。
“鼓什么呢?……表扬她奢侈浪费?情人众多?……想知道谁会是奥地利女人的新宠?我觉得,这才是王权覆灭的主要原因。是欲望,不是专制,不是财富集中在少数人手里,不是财政崩溃……耶洗别[171]、莎乐美[172]、波提乏的妻子[173]、蓬帕杜夫人[174]、杜巴丽夫人[175],全是红颜祸水,男人和国家都毁在她们手里……从这个角度讲,历史上品行不端的君王没有好下场,都是罪有应得。”
教士气愤得两眼冒火,又往前走几步。
“他们就睡在被大臣和机会主义者堆满鲜花的悬崖边。”他几乎诗意地总结道。
堂埃莫赫内斯觉得也该说句公道话了。
“我倒觉得,”他说,“这个国王和西班牙国王一样,心地善良,心平气和,习性单纯……如能无为而治,公正仁慈,民众定会十分感激……”
“喂,您醒醒吧!”布林加斯又来劲了,“法国人民和西班牙人民一样,放荡却没有自由,挥霍却没有财富,傲慢却没有勇气,屈辱地过着被奴役的穷日子……人民可以在咖啡馆和酒馆群情激昂,庆祝一千两百里之外北美十三个殖民地获得解放,却无法捍卫个人自由。一帮懒虫!得让人用针戳他们的屁股!”
“上帝啊!”
在圣约翰墓地的围墙边,他们遇到了几位卖花女。海军上将注意到,尽管布林加斯义愤填膺,滔滔不绝,他还有心思去看女人。其中一位卖花女年轻、结实,衬衫下乳房丰满,披着披肩,放肆地盯着他们看。
“女人们呢?”教士没走几步,又开始自说自话,“对不少女人而言,一觉睡醒时的看法就是枕边男人的看法……女人从十五六岁起就没了自我,只能和奴才交配,生小奴才。”
“可是,民众的幸福……”堂埃莫赫内斯刚开口。
“我不要民众幸福,”教士粗暴地打断他,“我要民众自由。有了自由,幸不幸福是他们自己的事。”
“当然,新哲学就是这个目的。”
“得用耳光把他们扇醒。民众太愚钝,理解力差。得让他们不再尊重桎梏自己的当权者……让底层民众思想上受到震动,以被奴役为耻。一群孩子眼巴巴地看着奢侈品商店里摆放的食物;丈夫累死累活地挣家用,酗酒,为了忘记自己穷得叮当响,买不起面包、柴禾和蜡烛;妈妈自己不吃,留给孩子吃;女孩子刚成人,就逼她们接客,只为给家里多挣两个钱……这才是真实的巴黎,不是旅游指南上交口称赞、圣奥诺雷街和林荫大道上的巴黎。”
他们回到塞纳河畔的码头。老城在河对岸,位于河边的围墙后。那里脏、乱、差,屋顶和烟囱上弥漫着一层油烟。
“如果法国、西班牙、我们所在的烂透了的世界爆发革命,”布林加斯咬文嚼字,似乎良药苦口,“革命不会诞生在举办沙龙、拥有启蒙思想的上流社会,也不会诞生在无知无识、甘心认命的底层社会;引发革命的人不会是没读过也永远不会去读《百科全书》的店主和手艺人……而会是印刷商和记者,会是我们这些能将哲学理论变成激昂文字的作家。革命会掀起无法遏制的暴力浪潮,革命会踢倒圣坛,推翻王位……”
教士啪啪两下,将手掌重重地拍在石栏杆上。他看看左边,看看右边,看看海军上将,看看堂埃莫赫内斯,看着河水,陷入沉思。
“暴君最好的盟友是顺民。”沉默良久后,他说,“民众可以寄希望于任何东西:物质进步或来世永生……我们这些操笔杆子的,其哲学使命在于向他们证明希望并不存在,逼他们直面自身绝望。只有到那个时候,他们才会揭竿而起,要公正,要复仇……”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冲灰绿色的河水响亮地吐了口浓痰,水中漂着树枝、垃圾和老鼠的尸体。
“本世纪竖断头台、磨铡刀的时刻就要到了。”他说,“印刷品就是最好的磨刀石。”
“布林加斯教士是法国大革命前民众积怨的典型范例,”里科老师点燃了他的第N支香烟,评论道,“知识分子的失败与失落也会孕育出魔鬼般的人物。”
对我来说,那是一次幸福的邂逅。我打电话给弗朗西斯科·里科,请教两个有关布林加斯教士的问题,他说他也在巴黎,来开有关伊拉斯谟、内夫里哈[176]或类似什么人的研讨会。我们约在利普咖啡馆[177]吃早餐,他告诉我一个荒唐的计划:想在皇家学院图书馆珍藏的手稿中采集克维多、洛佩·德维加、卡尔德隆的指纹。该想法毫无价值,这一点让他十分开心。后来,我们在波拿巴大街上散步,我全神贯注地听他说话。里科老师身材瘦削、风度翩翩、恃才傲物。跟平常一样,脑袋光光的,戴着梅菲斯特[178]式的眼镜,嘴巴又宽又软,对世界不屑一顾。蓝墨水色的领带,打着大大的结,花花公子式的手帕,不可思议的黄,从剪裁完美的意大利上衣的胸前口袋中探出头来。记得我之前提过:里科老师写过一本非常有趣的专著《启蒙世纪的冒险家们》,有关法国大革命中的西班牙知识分子。弗朗西斯科·里科平生最恨假正经,他说书有趣才最重要。
“看过我那本小书吗?”他问。
“当然看过。”
“罗伯特·达恩顿和布罗姆[179]的呢?……百科全书派的书、禁书和其他必读书目呢?”
“亲爱的帕科,这些太基础,我要的是名家指点。你是现成的,所以我就来找你了。”
“名家指点”这四个字听得他心花怒放,他得意地噘着嘴,吐了个烟圈——里科式的烟圈,很精致,几乎完美——将烟灰弹到路边罗马尼亚乞丐的塑料杯里。
“亲爱的,我们几个在书里把该说的都说完了,或差不多都说完了。达恩顿抄袭了杰比耶的想法,我没有抄袭任何人的想法,因为在这方面,我读的书比他们俩加起来还要多。对于这位思想十分激进的教士,书里或者说我们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你听明白了吗?”
“特别明白,里科老师。”
“你必须明白,因为咱们说的是知识界的贱民。你瞧,”他用香烟指着街道,似乎所有人就在附近,“一边是文化精英,伏尔泰、狄德罗、达朗贝尔等功成名就、名利双收的大人物……沙龙欢迎、读者尊敬、把握流行意识形态的人生赢家……另一边是壮志未酬的庸人或倒霉蛋,梦想荣耀,却半路掉队。你想想……自诩有才的臭小子兴冲冲地来到巴黎,以为能与卢梭交往,却蜗居在阁楼,写点廉价的抨击类或色情类文章,聊以果腹,日渐老去……连召妓的钱都没有。长此以往,汇成积怨。”
我们停下,看波拿巴大街上的书店兼手稿店的橱窗。我的小说《黎塞留的阴影》就诞生于此,其中一章还以去世店主的名字命名。里科老师怀疑橱窗里展示的一封维克多·雨果的亲笔信不是真迹,用意大利语引用《世纪传说》[180]中的一句诗:“用法语说,漏了不少。”我估计他在胡诌,原书中并没有这句诗。说完,他把烟头扔在书店进门的小地毯上,用索然无味的科学式好奇心看它一点点熄灭。“这块地毯不防火。”他观察完,得出结论,接着,又点了一支烟,和我继续往前走。
“无论十八世纪还是现在,”过了一会儿,他继续说,“谁都不承认失败是因为没才华,谁都说失败是因为不公、阴谋和轻蔑无处不在……布林加斯是个失意的伪哲学家,他思想激进,通过檄文和传单泄恨,恨无人慧眼识珠。他扬言恨贵族,恨国王……最恨的是独享荣耀的文坛霸主。于是,布林加斯之流变成了冷酷无情的革命者……不过,这并非那个时代的专利,历史剧变的关头都会上演……还记得西班牙内战和弗朗哥统治时期知识分子和艺术家互相告发吗?”
“当然记得……告发、入狱、枪决,两边阵营都有:加西亚·洛尔卡、穆尼奥斯·塞卡[181]……内战结束前十一天,哈维尔的父亲、哲学家胡利安·马里亚斯也被告发,差点被枪决。”
我就不说我现在的处境了,里科老师斜着眼、挑剔地看了看橱窗里的影子,总结道。听着:老做人尖儿,总是高处不胜寒!估计你没概念。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其实,布林加斯之流和心中的社会积怨加快了法国大革命的步伐。启蒙之光原本局限于贵族沙龙和聚谈会,以及新哲学理论家经常光顾的高级咖啡馆。那些魔鬼般的人物活得可怜,活得痛苦,活得绝望。于是,当大革命在社会最底层爆发时,他们将星星之火化为燎原之势。事实上,疯教士等积怨在心的激进派,因为失意和仇恨,鼓动了更多的人上街,比百科全书派加起来鼓动的人还要多。
“大革命爆发时,打头阵的往往是输得起的穷光蛋。他们冲在风口浪尖,摩拳擦掌,算账寻仇……科略特和法布雷等失意的演员和剧作家拼命把老同行送上绞刑架……雅各宾时期,布林加斯让所有成功的哲学家人头落地,直到与罗伯斯庇尔及同伴身陷狱中……博腾瓦尔就是个例子。他是教士公开巴结、内心痛恨的百科全书派。大恐怖时期,教士告发他,把他送上了断头台……我要是在那儿,一线文人中必定少不了我。说了你也不信,那时候就有蹩脚的塞万提斯研究专家了……这么说吧,当年所有研究塞万提斯的人都很蹩脚。只可惜,”他不禁扼腕叹息,“我没有生活在那个时代。”
我们在雅各布街的十字路口左转,又站在另一家书店门前:这是家科学书店,橱窗里陈列着牛顿的《流数法》,蒲丰译,豪华版。我进店去问价钱,想买下带回马德里,送给何塞·曼努埃尔·桑切斯·罗恩,牛顿是他偶像。可是,这本书贵得离谱。我走出书店,去跟里科老师会合。他在外面吐烟圈,似乎想起了什么。
“有几本挺有趣的回忆录。”他说,“雷诺写的,几乎和我的书一样有趣。”
我看了看橱窗,意识到他在说另一件事:
“雷诺?就是大革命前的警察局长雷诺?”
他又吐了个烟圈,扔掉烟头,摘下眼镜,用那块引人注目的黄色丝绸手帕擦拭:
“就是他。”
“那些书我有。我在旧书丛书[182]里找到了,还没开始看。”
“那就赶紧看。有一章耐人寻味,雷诺提到一份名单。名单上的人都是后来的激进派议员,投票判处了国王死刑,在大恐怖时期身居要位……几年前,在警察局的报告上,他们全都被认为是没出息、上不了台面的小混混……名单很有趣,有法布尔·德埃格朗蒂纳[183]、你的朋友布林加斯,还有《人民之友》那个马拉……对马拉的评论简直绝了,大意是:不要脸,乱说话,不是医生偏去行医,医死多人,故被指控。”
他对着光,看了看眼镜,戴上,将丝绸手帕放回到上衣的胸前口袋中,软软地垂下两只角。上衣袖口绣着一朵漂亮的花。
“希望你别跟那个混蛋哈维尔·马里亚斯学,”他冷冷地说,“把我写进下一本小说。”
“不会的,”我回答,“你放心。”
外面在刮风,海军上将傍晚就预见到了。当时,笼罩在城市上方的云朵和油烟开始抽丝,呈马尾状。他们住的客栈凹处、飞檐和落水管被风刮得哗哗响,周边房屋没扣好的木百叶敲个不停。变天了,堂埃莫赫内斯体感不适,发烧,脉搏加快,尽管他说是跟布林加斯教士论宗教气的。如今,他点着油灯,穿着睡衣,戴着睡帽,坐在床上,跟海军上将聊天。海军上将穿着衬衫和紧身坎肩,添了一铲煤,让炉火烧得更旺。
“那个布林加斯,他的眼睛。”图书管理员说。
“他眼睛怎么了?”
“滴溜溜地转个不停,您发现没有?……从东看到西,恶狠狠的,像要把所有东西都记下,列入黑名单。您知道的,眼睛有七块肌肉……”
“我记得有八块。”
“好吧,八块。问题是咱们这位教士,或者不管他现在是什么人,他那八块肌肉运行速度惊人。”
堂佩德罗笑了。他关上炉门,转过身,在床边椅子上坐下:
“您得闭目养神。我估计,最近咱们走动太多,您吹了风,着了凉。”
堂埃莫赫内斯点点头,沉思片刻,挑剔地皱起眉:
“对了,亲爱的上将:在谈到宗教话题时,您没有给我任何支持……那家伙太残忍!太好斗!太记仇!……我知道您同意他的某些想法,尽管感谢上帝,不是那些最狂热的想法。”
堂佩德罗咧开嘴,笑了。他握住图书管理员的手腕,给他搭脉:
“话糙理不糙。布林加斯的想法,说得放肆,道理都对。”
“上帝啊!”
海军上将松开手腕,靠在椅子上:
“对不起,堂埃梅斯……布林加斯有关宗教的想法是对的。大千世界,以神之名做坏事的人比比皆是。”
“那是因为代表我们的神太笨拙,太野蛮,不开化,所以才需要智慧的传教士——按原义和引申义理解都行——建立真实的、必不可少的信仰,与真实的、必不可少的理性不相违背。”
海军上将诙谐地看着同伴,从口袋里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又凑到耳边,确认它在不在走:
“堂埃梅斯,这时候还说什么传教士?……什么传教士?我还没吃饭。”
“亲爱的朋友,您又来了。”
图书管理员拿起床头柜上的那本贺拉斯,想翻一翻,又没看,把书放到床上。
“特别是在这个追求进步的世纪,”他突然说,“对所有位于非洲腹地和太平洋里刚刚发现的民族而言……先上帝,再文明,最后上帝加文明。水到渠成,有百利而无一害。”
海军上将礼貌但坚定地摇了摇头。
“对于那些刚刚发现的民族,”他一边给怀表上弦,一边心平气和地说,“不应该派传教士去,应该派几何学家去。先让他们掌握基本原理……先学各种原理,再学各种观念。自由人应该膜拜物理和试验,膜拜试错法。”
一扇木百叶没关好,窗外的风将它敲得咚咚响。海军上将歪着脑袋出神,沉浸在画面或回忆中。后来,他几乎使劲摇了摇头,回到现实。
“如果混合铁屑、硫磺和水,会产生火。”他顿了顿说,“如果物体在坠落过程中碰到其他物体,会根据密度大小,让其产生移动……如果一艘船从A点行驶到B点,因素C会让它偏离航线,C代表风力和水流……这些才是真正的教理问答,唯一实用的知识。”
“可是,上帝的想法……”
风继续呼啸,继续敲打着木百叶。堂佩德罗猛地站起来,朝窗口迈了三大步。
“上帝的想法只是用来掩饰人类尚未发现的、真正的自然教理……最糟糕的是以神之名犯错误。”
他一边说,一边打开窗户,砰的一声,关好木百叶。图书管理员从床上奇怪地看着他:
“我的天,上将,您这番话,谁听了,都会说您在生气。我不明白……”
“没错,请原谅,我不是冲您生气。”
他慢慢地走到椅子边,没坐下,站着手扶椅背,表情阴郁:
“人类不了解大自然,所以不幸福。人类无法用科学的方式向它询问,感受不到大自然无所谓好坏,只是在遵循颠扑不灭的规律……换言之,大自然只能那么运作。因此,人在愚昧时,会屈从于同类,如国王、巫师和神父,将他们误认为凡间之神。而这些人,则利用人的愚昧,奴役人,腐蚀人,让人恶习缠身,生活悲惨。”
“我同意,”堂埃莫赫内斯回答得很有分寸,“但只是部分同意,有所保留。今天,布林加斯的一句话,我很赞同:不是暴君造就了奴隶,而是奴隶造就了暴君。”
“亲爱的朋友,还有一点,需要特别注意……人类的无知在蒙昧时期可以原谅,在启蒙时期不能原谅。”
说完,海军上将不说话,好久没动。油灯在他瘦削的脸上投下重重的影子,皱纹更深,人更衰老,双眼更加澄澈。
“我已经过了邪恶让我气愤的年龄,”他说,“如今,愚蠢才会让我气愤。”
“我不知道这话该如何理解。”
“不是冲您说的。”
关上的木百叶外面,刮起了一阵狂风,持续时间很长。图书管理员突然明白海军上将是怎么了:他想起了大海,大自然遵从自身规律,说发火就发火,全然不顾遭殃的是好人还是恶棍。
“堂埃梅斯,您真的认为,作恶的人低声对别人忏悔几句,就能心安或不用死后付出代价?”
海军上将盯着他,依然手扶椅背,一动不动。图书管理员觉得好歹要说两句,抚慰一下他所仰慕的海军上将。堂佩德罗总是异乎寻常的平静,冷静从容地认命。
“上帝啊,”冲动之下,他坦言道,“您难道不希望至少能开始一段新生活?从零开始,不用受到良心的谴责?……这就是基督教忏悔的美妙之处。在上帝面前低个头,就能灵魂不朽。相当于在炼狱里走一遭,洗涤罪过。”
“我的朋友,我会在炼狱里待多久?”
“您无法拯救。”
海军上将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他动了动,阴影不再笼罩他的脸。
“要是有人让我在炼狱里待一天,以求灵魂永生,我会拒绝。还有,永远穿着那件滑稽可笑的白色大衬衫,站在云端弹竖琴,那该多累!……还是不要的好。”
“如果您说的是正经话,我会觉得恐怖。”
“当然是正经话。如愿活过一生的人,最好的归宿莫过于永远安息。”
“好吧,至少等您辞世时,您会当之无愧地永远安息。您的一生无可指摘:身为军人,为国王和国家出生入死;身为科学家,著作等身,特别是那本杰出的《航海术语词典》;身为院士,堪称完美,备受敬重,包括我在内……这些都值得骄傲。”
海军上将死死地盯着他,没有马上回答。后来,他的手离开椅背,带着一种孤傲的自尊,也是忧伤的自尊,昂首挺胸地站着。图书管理员的脑海中闪过一幅画面:海军上将年轻时,听到敌方开炮,也会像现在这样,昂首挺胸地站在甲板上。
“我不知道,堂埃梅斯……其实,我骄傲成为现在的样子,更骄傲没有成为别的样子。”
两位院士不可能知道:与此同时,两百六十五里之外的西班牙皇家学院也在展开类似的讨论。三天前,国王送给学院一盏阿尔冈灯[184],这是灰扑扑的全会大厅中唯一的现代化奢侈品。院士们处理完日常事务,开始讨论ente(存在)这个词条。在场的某些院士提议:下一版词典应该修改相关释义,一七三二年出版的《权威词典》上的释义差不多半个世纪没有修改,现在看来,有所欠缺。胡斯托·桑切斯·特龙是最坚定的支持者之一,会议纪要上写道,他要求理性为上,与时俱进。原释义为:“真实存在的一切。乃上帝之别称,创世纪前即独立存在,包括所创世纪之全部。”根据现代标准,只需第一句即可;或改成“所有的真实存在”,把存在和实体跟上帝和创造撇清干系。此事引起了激烈的争论,至今尚未平息。院士们唇枪舌剑,比去巴黎的两位刻薄多了。并非所有信仰或声称信仰天主教的院士都会像堂埃莫赫内斯那样和风细雨,并非所有信仰理性的院士都会像海军上将那样礼貌温和。
“国外都在发展物理学、解剖学、植物学、地理学、自然史,”桑切斯·特龙和平常一样,说话慢慢悠悠,洋洋自得,“我们在这儿讨论存在是同质的,还是类推的,是区别更重要还是联系更重要……先生们,这就是西班牙大学,这就是西班牙国民教育。”
陈旧的羊皮桌布旁,抗议声四起,有人举手,有人同意,有人不满。院长维加·德塞利亚请人发言,帕拉福斯秘书飞快地看看这边,看看那边,将所有发言记录在案。
“这是教育、外交、科学的世纪,”著有《民用建筑专题》的数学家堂尼古拉斯·卡尔瓦哈支持桑切斯·特龙,“咱们的教育和大学居然还掌握在维护亚里士多德-托马斯主义学说的人手里,这些人是反对现代科学的。此种现象,恕难容忍!”
接下来发言的是陛下的档案官、皇家历史学院院士堂安东尼奥·穆尔吉亚。他个子小,长相丑,精力旺盛,戴着卷曲的灰色假发,撰写过著名的费利佩五世传记和若干本有关哈布斯堡王朝衰落及王位继承战方面的专著。
“上世纪,革新派人士小心翼翼地提出想法,”他说,“被奉行经院哲学和亚里士多德哲学的神学家和道德家视为威胁……智者在高压下,出于谨慎,只好沉默。如今,我们仍在为此付出代价,皇家学院不能再对此姑息纵容。”
院长发现话题越扯越远,担心地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怀表,对了对时。已经八点一刻,他提醒在场院士,议题只是词典上的一个释义,并非会诊国家知识分子之弊病。
“院士先生们:咱们在修改释义,修改卡斯蒂利亚语或西班牙语词条,寻找合适的措辞……这么说吧,咱们不是坐在咖啡馆,讨论报纸上的某篇文章。”
有人点点头,有人耸耸肩;桌边窃窃私语,有人赞同,有人反对。曼努埃尔·伊格鲁埃拉一脸不高兴,决定发言。记者院士和平常一样,假发下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持不同意见的同事,尖酸刻薄地反对牛顿学说和理性主义。他强调,科学家应当专心了解和掌握上帝的智慧,而不是去发现什么自然规律。这事儿不归人类管,这么做既愚蠢,又邪恶。试图通过观察和实验让世界理性化,意味着摒弃神的解释,否定教会神圣的作用。
五位神父院士中的两位,财政部高官和努埃沃·埃克斯特雷莫公爵属于极端保守派,他们默默地听,使劲点头。宗教法庭委员会终身秘书堂约瑟夫·翁蒂韦罗斯带着敬而远之的笑容,也不说话。听完,他抬起白发苍苍的脑袋,请求发言。
“首先,我认为ente的释义无需改动,至少到下一版,可以保持不变。但是,长远来看,我们无法对波及各地的骚动置之不理……乐意也好,不乐意也罢,如今,所有的一切,从科学原理到宗教根基,从形而上学到高雅品位,从神学到经贸,都在被分析,被讨论,被颠覆……视而不见有损于理性,更有损于理性的敌人——宗教。”
伊格鲁埃拉举起胖乎乎、戴满金戒指的手,再次请求发言。他指着桌子另一端的桑切斯·特龙,这位激进派院士正在轻蔑地笑。两位院士虽然面对同一张桌布,战术上也有相似之处,但思想上宛如时空相隔,天冠地屦。
“尊敬的翁蒂韦罗斯神父大人言之有理。”伊格鲁埃拉说的是神父大人,盯的却是桑切斯·特龙,“然而,这种基督教式的理解与宽容对不信教的人来说,是种鼓舞。大哲学家们,比如学院的某些同事,希望咱们不念天主经,改念数学口诀;希望咱们离开城市,回到丛林或牧场,回归自然状态,和霍屯督人、巴塔哥尼亚人、易洛魁人[185]共同生活;希望咱们为圣欧拉和圣伏尔泰祈祷,甚至不为任何人祈祷;希望咱们不尊重国王、神职人员、法官、教授……这叫离经叛道,妄自尊大!”
伊格鲁埃拉的一席话,激起了院士们的不满。短短一周后,这段发言被全文刊载在他自己编辑的《文学审查官报》上。院长维加·德塞利亚绝望地频频去看挂钟,要求大家肃静。可是,这依然无法避免桑切斯·特龙通过暗示、间接提出再次发言的请求。根据勤勉的帕拉福斯秘书的会议纪要,他较为严厉地指出:“某些院士持荒谬的亚里士多德-托勒密[186]宇宙论,誓死捍卫经院哲学,坚决奉《圣经》为圭臬。”他总结道:西班牙不应继续抗拒科学与理性,而应学会阅读与思考。亡羊补牢,犹未为晚。
“让我们学会阅读?”伊格鲁埃拉等不到发言,就气得跳了起来,“院士先生的意思是:我们这些胡子一大把的人全是文盲?”
“绝对不是这个意思。”桑切斯·特龙一口否认,但他不屑一顾的口气和高高在上的笑容恰恰表明,他就是这个意思。
伊格鲁埃拉像在往桌布上喷毒汁:
“全欧洲都在思考,结果是灾难性的:很不幸,除了西班牙王国,已经没有王国不支持牛顿学说,即哥白尼学说了,这是在亵渎理应顶礼膜拜的《圣经》……亵渎基本常识。前不久,我读了一些桑切斯·特龙先生的文章,从此寝食难安:吃一盆草莓,等于吞下若干有知觉的小动物;嗅一朵玫瑰,相当于生命与生命在对话;摘一朵花,足以被指控谋杀……谵语如此,想要如何?”
“我只是建议,”桑切斯·特龙和刚才一样,冷冷地回答,“接受启蒙思想的指引。”
“引入歧途……或者,引到别的道上去了。”伊格鲁埃拉的用心歹毒之至,“不负责任地强调国民愚昧,畅所欲言地宣扬别国思想,只不过懂些皮毛,却不管有理无理,照单全收……培养理性,不能依葫芦画瓢,需要内化为自身素养,特别是作为西班牙人的自身素养。”
“我不同意……”
“您同不同意,关我何事?”
挂钟总算敲了一下,八点半整,院长维加·德塞利亚松了口气,不再看钟:
“院士先生们,会议到此结束。Agimus tibi gratias[187]……”
两人在门口遇上,伊格鲁埃拉罩着西班牙斗篷,桑切斯·特龙裹着最新款呢大衣,谁也不看谁,目中无人地走出学院,在珍宝馆外面的街上一个走左边,一个走右边。后来,一个越走越慢,好让另一个跟上,并排走。
“您真是无礼!”桑切斯·特龙嘟哝道。
伊格鲁埃拉耸了耸肩,挨着他,步调一致地往前走。他夹着三角帽,假发戴在圆脑袋和短脖子——像用螺丝拧在身上似的——上,有些滑稽可笑。
“您就别抱怨了,下期《文学审查官报》上的反哲学批判文章,我放了您一马。我是能遵守停战协议的。”
“我跟您没有什么停战协议。”
“名称您随便叫:战术协定,利益同盟,想当搅屎棍……咱们好歹有件小事,需要一起完成。甭管您喜不喜欢,这是咱俩之间的纽带,也是您的兴奋点。”
桑切斯·特龙很不高兴地嗫嚅道:
“我想说清楚:我无论如何都不……”
“那是,那是,那是自然。您别担心,我负责。”
“估计您没明白我的意思。”
“您放心,您的心意,我最明白。您希望脏活儿别人干,自己两只手干干净净。”
“晚安,先生。”
桑切斯·特龙傲慢地将手抄进大衣口袋,转过身,大步流星地往王宫广场走。伊格鲁埃拉不动声色地跟着,耐心地走了好长一段,没说话,最后又走到他身边,扯扯他袖子。
“喂,看着我的脸……我保证:箭已离弦,您不会中途收手。”
“这件事已经太过分!”
伊格鲁埃拉阴险地笑了笑:
“我真佩服你们这些人民的救世主:一旦动真格的,说闪就闪;念头可以有,事儿要别人做,绝对不付道德代价。”
他们驻足于广场路灯下。另一侧很黑,星空下,王宫这座硕大无比的白色石头房子隐隐地泛着亮光。伊格鲁埃拉用戴满戒指的手指指桑切斯·特龙的胸口,又指指自己胸口。
“这件事,您和我都有份。”他指出。
“主意是您的。”
“您觉得很棒。”
“现在没觉得。”
“已经太晚了。咱们派往巴黎的人会继续行动,后果必须承担……就在今天早上,我收到了他的来信。”
桑切斯·特龙傲气十足,脸板着,听到这句话,突然来了兴致:
“信上怎么说?”
“他们找书遇到困难,我们的人打算再多制造点困难。他们落在一个不靠谱的人手里,西班牙使馆不闻不问……您瞧,都是好消息,对咱们的计划有利。”
桑切斯·特龙一惊,又生气了,傲慢地说:
“我再重申一遍,我……”
“别再重申了。拉波索提出,再加点钱,似乎开销大。他是这么说的。”
“我给了您三千里亚尔。”
“没错。当然,拉波索的话不能全信。可咱们要想省心,多少得再给点。”
“再给多少?”
“一千五百里亚尔。”
“合计这么多?”
“每人这么多。今天,我已经自掏腰包,把两份钱通过皇家汇票汇出了,他可以在巴黎赛多利斯银行兑现……所以,如果您能尽快把您的那份钱给我,我将感激不尽。”
他们又开始走,这回沿着王宫正面往前走。门岗前,灯光下,卫兵站在岗亭,漠然地看着他们。
“我知道您在想什么。”伊格鲁埃拉说,“我当然可以一个人把钱付了……但我还是想小小地伤害一下您身为启蒙派纯净清澈的心灵。”
“您不是只好鸟。”
“有些日子我的确不是只好鸟,有点……所以,我的《文学审查官报》才会热卖。”
桑切斯·特龙冷笑,怪笑,心情很糟。
“那是……尽是些低俗的夸夸其谈,斗牛、民谣、冷嘲热讽和对当代文学翘楚的诽谤攻击。而对智者的赞美、对其作品的宣传、对科学进步的思考,在您那份烂报纸里却少得可怜……更何况,审查官跟您一丘之貉,都是您的狐朋狗友。”
“我的先生,某位出版了二十年报纸的人说过:出版自由是有限度的。某些话题和思想的碰撞的确能给人启迪,但在宗教、君主制这些话题上,碰撞会引发火灾,应谨慎避免……您说:要是跟您一丘之貉的人掌了权,会允许出版自由?”
“那当然。”
“会大度地允许出版我的报纸?”
桑切斯·特龙有点犹豫:
“我觉得会。”
“您知道不会。”如今换成伊格鲁埃拉咧开嘴笑,“甭管话说得有多好听,你们的人肯定会先禁了《文学审查官报》之类的出版物。”
“不会的。”
“您言不由衷。拆墙和补墙不是一回事,想和做不是一回事……既然我有幸能做主,那就要防患于未然,绝不能任事情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真该死……您是怎么混进皇家学院的?”
“除了对文字的热爱,还有关系和野心……跟您差不多。他们怕我;而您是响当当的新派人物,能代表启蒙派给学院撑撑门面。”
“总有一天,他们怕的是像我这样的人,而不是您那种货色。”
伊格鲁埃拉调侃地吹了声口哨,声音不高。
“在此等语境下,”他想了想,说,“且继‘不是只好鸟’之后,‘货色’这个词在西班牙皇家学院院士之间使用,听起来太粗鲁……您得提醒我,下周四,咱们去学院词典里查查释义。”
“我现在就告诉您,释义为:相似的人。具体到眼下这个语境,指某个下三滥物种。‘不是只好鸟’的同义词是‘恶棍’:低俗卑鄙之人。”
“见鬼!这些都不是绅士该用的词。”
“您又不是什么绅士。”
“行……这么说,您是!您总是那么纯洁……那么高尚,那么趾高气扬地拥有启蒙思想的理性。”
两位院士离门岗越来越远,灯光在身后拉出了长长的影子。两人各怀鬼胎,互相记恨,却又同仇敌忾。没走几步,伊格鲁埃拉妥协地耸了耸肩。
“不管怎么说,这次咱们就算了,我指两个词的释义。至于将来……嗯,我尽量让怕您和您朋友的日子晚点到来。总之,到那时候,咱们之间小小的战术联盟恐怕早已经瓦解。”
“希望如此。”
“您就别做梦了。没有这个联盟,也会出现新的联盟。您瞧:您跟我水火不容,却有一定的利益交集,尽管想法南辕北辙,利益交集永远存在……这是西班牙式的需求,不在以力服人或以理服人,而在消灭对手。实际上,您需要我,正如我需要您。”
“别胡说八道。”
“您觉得这是在胡说八道?……既然您老说理性,您就用点理性。咱们就像寄生虫,互相依靠,扮演着相生相对的社会角色,满足一端和另一端人民的需求。而人民粗鲁、笨拙、天分低,救赎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甚至即使我们抡起棍子,自相残杀,到头来还是需要唤醒对方。各国人民,尤其西班牙人民,是靠梦想、欲望、仇恨和恐惧活着的,而您和我这样的人在用不同的方式管理他们。您不这么认为?……总而言之,想想那句老话:极阴转阳,极阳转阴,阴阳一体,互根互长。”
“那边在吵什么呢?”堂埃莫赫内斯问。
“一帮妓女,”布林加斯教士回答,“要被带回到萨勒贝特里埃[188]。”
他们站在圣马丁街的拐角,那儿挤了一大帮人在看热闹,有路过的,有从附近商铺出来的,还有在家里,把头伸出窗外的。越过人头和帽子,只见驶来一辆装满女人的大车。十二个女人年纪不一,披头散发,衣冠不整,挤在敞篷大车上,另有十二个穿蓝色制服、配步枪刺刀的警卫。
“多么奇怪的场面!”海军上将评论道。
“一点也不奇怪。”布林加斯说,“巴黎有三万妓女,不算情妇和暗娼,每周晚上都在抓人,勤快得简直过分……她们会被集中关押在上面的圣马丁监狱,每个月去见一次法官,跪着听审,再当街示众地被带回监狱,以儆效尤。”
三人停下,目送大车经过。两位院士发现:人群中,有人单纯看热闹,也有人笑话甚至辱骂她们。妓女们年纪各异,既有麻木不仁的老脸皮,也有外表清纯的小姑娘。有些低着头,特别是最小的几个,难为情地哭;还有些,别人看她们,她们也恬不知耻地看回去,别人骂她们,她们也伶牙俐齿地骂回去,或是挖苦那些警卫,对他们喷各种污言秽语。
“惨无人道!”堂埃莫赫内斯说,“这么做,太伤人。即便是这些倒霉的妓女,也不应该如此对待。”
布林加斯表示无能为力:
“可人家就是这样做的。你们如此羡慕的哲学家的城市同时也是一座虚伪的城市。这些不幸的妓女既没有诉讼代理,又没有律师……随便往哪儿一关,没有任何保障,也没有任何权利。”
“您说把她们带到哪儿?”
“萨勒贝特里埃。那儿的监狱专门关押妓女,再把被感染、没救的隔离出来,送往距巴黎一里的比塞特。那儿恐怖极了,同情、希望这些词压根儿就不存在……简直是人间地狱,四五千人挤在一起,被疾病和恶习折磨得奄奄一息,难得有人活着出来……就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有罪犯、乞丐、可怜虫、疯子,还有各种各样的病人。说起比塞特,谁都会心惊胆战。它是这座城市的耻辱,全人类的耻辱。”
“太恐怖了!”堂埃莫赫内斯注意到有个年轻姑娘手里抱着几个月大的孩子,孩子裹着斗篷,“有些真让人同情。”
布林加斯表示同意。他说最糟糕的是对这种事处理得十分随意。巴黎到处都是淫荡的女侯爵或放荡的公主,她们比这些可怜的女人更肮脏,更罪孽深重。那辆耻辱的大车上拉的女人运气不好,没有人保护,没有警察和当局撑腰,没有想办法保她们的人,完全被社会抛弃。
“想想在这座城市里活得人模狗样的各种妓女:”教士苦着脸说,“歌剧院里的舞女、被包养的女人、警察的女线人、有靠山的女人。拿她们和这些不幸的女人相比,您就会明白这有多不公平……甚至这些女囚之间,也无公平可言。有办法的,有朋友的,有钱的,会换辆不敞篷的大车,换个时间走,以免当众出丑。”
一群男女认出了其中一位妓女,冲她嚷嚷,开些恶心的玩笑。那个女人面不改色心不跳,对答如流,用不堪入耳的话骂回去,连警卫都端着刺刀威胁她,让她闭嘴。
“瞧那些可怜的家伙,”布林加斯指出,“尽是些下流坯。笑话她们的人也许昨天就是嫖客……巴黎妓女每年拉动消费五千万,这些钱全都进了时装师、珠宝商、租车人、餐厅和妓院老板的腰包。你们可以想象:这是多大一笔生意!逍遥的女人们——委婉叫法——累死累活地做贡献,这座城市却用这样的方式惩罚她们,羞辱她们。Ibi virtus laudatur et auget dum vitia coronantur[189]……真是令人作呕。”
大车经过教士和两位院士面前时,怀里的孩子放声大哭,撕心裂肺的哭声盖住了人群的嘈杂声。
“太可怕了!”堂埃莫赫内斯为之动容。
动容的不止他一个,附近市场上好几个卖菜的女人和他一样,动了恻隐之心。她们吼起来,为年轻的母子说话,气愤地谴责警卫。吼声似乎改变了围观群众的声调,咒骂与嘲笑戛然而止,同情与谴责应运而生。布林加斯带着欣慰的表情冲周围看了半天,不禁讥笑。
“哦,听听这些人,多么的反复无常。”他满意地说,“他们还有救,还有点感情,还要点体面……面对不公和不幸,内心还会震动,还会在没有神祇的天空下振臂一呼……他们眼下赤手空拳,总有一天,手里会握着救赎大众的水烛、净化社会的火炬。”
声浪一波比一波高。就像洒了一溜火药,全都炸开了锅,群情激愤,辱骂警卫,布林加斯也兴致勃勃地加入。
“打倒不公正!”他热情高涨,喊起了口号,“打倒糟糕的政权!打倒无耻的压迫!”
“上帝啊,教士先生,”堂埃莫赫内斯吓了一大跳,扯扯他上衣,责备道,“您别激动!”
布林加斯迷惘地看着他:
“您叫我别激动?目睹了如此不光彩、不道德的场面,您还叫我别激动?……见鬼的别激动!打倒不法行为!打倒刺刀!”
面对骚乱,刺刀蠢蠢欲动。一些卖菜的女人责成警卫善待年轻的母亲,警卫们从肩膀上卸下步枪,粗暴地予以拒绝。结果,围观者吼声更高,义愤填膺,如风吹麦田,人潮汹涌。所有人骂起了警卫,甚至拿东西砸他们。带队的长官拔出了军刀。
“赶紧走。”海军上将建议道。
“绝不!”布林加斯发疯似的咆哮,“善待母子!……善待这些可怜的女人!”
狂热的他用手杖指着大车,用法语冲人群呐喊。破衣烂衫的小伙子和几个凶神恶煞的家伙出来声援,他们推开警卫,想接近大车,释放妓女。冲突爆发,警卫们开始用枪托打人。
“混蛋!”布林加斯在推推搡搡的人群中挣扎,“没良心的狗腿子!……暴君们的奴才!非利士人[190]!”
海军上将沉着地做出反应,一只手扯着布林加斯的胳膊,把他往后拉,另一只手拽着不知所措的堂埃莫赫内斯。现场一片混乱,叫声此起彼伏,闪亮的刺刀对着人群,突然传来一声枪响,人群四下逃散。所有人发足狂奔,躲进附近街巷。布林加斯和两位院士使出吃奶的力气,从伦巴达街逃跑。图书管理员魂飞魄散,堂佩德罗加快步伐,布林加斯时不时地回头,兀自咒骂不休,海军上将被迫拉了他好几次,让他跟上。就这样,他们跑了好长一段,面色苍白,上气不接下气,直到拐过街角,躲进门廊,停下时,都已经说不出话来。
“您疯了!”堂埃莫赫内斯吓坏了,刚喘过气来,便开口骂布林加斯。
“疯得很彻底!”堂佩德罗跑得筋疲力尽,倚在墙上。
图书管理员用手帕擦去额头上的汗,如哮喘病患者,呼吸十分困难。
“您想想,要是咱们在马德里街头被人看见,会怎样?万一骚乱中,有朋友和熟人在场,怎么办?……上将,您和我好歹都是受人尊敬的西班牙皇家学院院士,却像暴民般沿街发足狂奔……天啊!咱们都一大把年纪了。瞧瞧我们……都一大把年纪了!”
海军上将没说话,发出了奇怪的声音,很轻。堂埃莫赫内斯定睛一看,惊讶地发现他居然在笑。图书管理员更加手足无措,责备地看着他:
“真不明白,您在笑什么?……天啊!真是……太可怕了!”
“现实生活正在敲门,”布林加斯阴森森地说,“欢迎来到现实生活。”
堂埃莫赫内斯转头去看教士,眼神既惊讶又责备。布林加斯假发都跑歪了,他扶扶正,大汗淋漓,却幸福无比,像刚做了件“大好事”的淘气包。
“先生们,这也是巴黎。”他冷静地讲,“在不远的将来,小火星会燃爆炸药桶。”
说完,他发出魔鬼般的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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