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布罗姆:《危险的人》
“玛加丽塔·丹塞尼斯是旧制度最后几年、大革命前的沙龙女王之一。”昌塔尔·克罗德伦说,“她和另一个西班牙女人,特蕾莎·卡瓦鲁斯[191],各显神通,在巴黎社会大获成功,主宰了时尚界和社交界……不过,卡瓦鲁斯的成功纯属偶然,而丹塞尼斯的成功从一开始便已注定。”
“我的理解是,凭借她的美貌。”
昌塔尔红头发,低头去看布满雀斑的手,又抬头笑。她在塞纳河左岸孔蒂码头的栏杆边有个书摊,我们俩就坐在书摊旁的折叠椅上,面前车水马龙。好在阳光灿烂,巴黎这天难得不下雨,让人感觉十分舒畅。
“有若干因素:美貌、聪明、来自西班牙北部的富贵人家……从圣塞瓦斯蒂安的上层资产阶级生活转移到巴黎的时尚与知识分子中心,对了,还有适应当年放荡的社会环境。”
我仔细聆听,膝盖上放着一本打开的笔记本,几乎没用。很久以前,我就意识到问问题,记笔记,会打断对方的思路,让对方说话不自然。昌塔尔·克罗德伦是圣伯努瓦街一所学校的历史老师,塞纳河畔的书摊传到她手里,已经是第三代。我的两位法国朋友,作家菲利普·努里和艾蒂安·德蒙泰向我推荐了她,说她是十八、十九世纪女性研究专家,博士论文做的斯塔尔夫人[192]。她每周去开两天书摊,每本书都仔细地套上玻璃纸书套,用马克笔标出价格。书摊上有不少与她专业相关的书:《德西蕾·克拉里和茱莉·克拉里[193]》《保琳·波拿巴[194]》《约瑟芬皇后[195]的一生》《马略卡的冬天》《十年流放》《玛丽·安托瓦内特[196]的囚禁与死亡》等;也有诸如弗吉尼亚·伍尔夫[197]、帕特里夏·海史密斯[198]、卡森·麦卡勒斯[199]等当代女作家的作品。记得很久以前,当时还不知道她叫昌塔尔,我在这个书摊买过七星诗社版三卷本塞维尼夫人[200]的《书简集》。
“她有情人吗?”
她扑哧一声笑了,眼边荡出无数条皱纹,诡异的是,那些皱纹反倒使她更年轻。我猜她五十五岁。我还记得很久以前,她坐在阳光下、书摊前的模样。当年的她魅力四射:红头发、年轻、有趣,身后是书,河边的石栏杆上永远靠着一辆自行车。那天之前,我和她说过的话不超过十二句。
“那个时代的巴黎,谁会没有情人?……用现在的话讲,她是个自由的女人。偏见已经被伏尔泰辛辣的文风、卢梭缜密的口才、《百科全书》令人瞠目的博学击得粉碎。可是,当这些在时尚沙龙里自由讨论的思想正在改变法国时,旧的社会秩序光芒犹存。王位渐渐无人尊重,但排场还在,入世的哲学家们也在和贵族、金融家打交道。丹塞尼斯夫人的沙龙位于社交中心圣奥诺雷街……”
“她丈夫什么样?”
“比她大。”昌塔尔回答,似乎这么说再合适不过。
“大很多吗?”
“多到不会对她造成任何妨碍。好像她丈夫很有生意头脑,不乏幽默感……同时代的人对他印象不错,说他为人本分、知书达理,早在当年,便已嗜书如命,手不释卷,聪明、好静、爱藏书……”
“有钱吗?”
“富得流油。皮耶尔-约瑟夫·丹塞尼斯是阿巴斯托斯皇家委员会委员,跟奥尔良公爵合伙做房地产生意,赚了一大笔,包括对皇宫花园的商业开发。”
我往塞纳河对岸、卢浮宫方向看去,里沃利街后面的房子都被卢浮宫挡住。
“当时,”我想确认一下,“皇宫花园正在被改造成大型商业中心,对吗?”
“没错,当时正在改造,到处都是脚手架和泥瓦匠。时尚店铺还在圣奥诺雷街及附近街道。皇宫花园有黎塞留咖啡厅,后来扩建过,别的没什么了……建议你去读梅西耶对当年城市的描写。”
我还望着塞纳河,心想:除了后建的艺术桥[201],附近的桥都和十八世纪的桥一模一样。艺术桥曾经是我的最爱,二十年前写《寻书人》时,在这里取过景。我苦涩地想:很难相信,桥上原来全是卖锁的,栏杆上挂满了莫洽[202]式浪漫主义的爱情锁。昨天下午,我还恶作剧式地在一位巴基斯坦人手里买了一把锁,连锁带钥匙直接扔进了塞纳河。
我指着书摊,接着往下聊:
“梅西耶的书你这儿有吗?”
“没有。”昌塔尔又笑了笑,“我是小本买卖,他的书格调太高。”
“昨天我买了缩减版,口袋本。”
“对你来说不够……梅西耶全集几乎是百科全书式的,对了解你所感兴趣的巴黎会有很大帮助。问题是,这书太贵。还有,要能找得到……几个月前,我在圣安德烈艺术街上的克拉夫勒伊-泰塞德尔书店见过一套全集。”
“我知道那家书店。”
“你可以去那儿试试。或者,去找米谢勒·波拉克,她也有一套……不管怎样,我记得有一套便宜的版本,旧书丛书里的,梅西耶和拉布勒托纳[203]合成一卷。不过,我不太肯定。”
我把这些全记下来了。之后,我们又聊回到丹塞尼斯夫人。
“丹塞尼斯先生在任法国驻西班牙商会会长时和她相识,”昌塔尔说,“两人结婚,一起回到巴黎。你感兴趣的那个年代,他五十多岁,实际上已经退休,而她三十多岁或四十岁。他由她去做小小的沙龙女王,像个局外人,有时作陪,出场时,笑得很迁就,心不在焉……”
“他们有孩子吗?”
“据我所知,没有。”
“他们有画像吗?”
昌塔尔想了想,随便做了个手势,表示想出来了。她只知道阿德拉·拉比耶-嘉德替他们画过一幅,建议我去网上找,那幅肖像画将丹塞尼斯夫妇诠释得非常到位:夫人一身英式户外装,骑装上衣,戴着帽子,很自信,深色头发,没有扑粉,眼睛又大又黑,拿着一本卢梭的《忏悔录》,轻轻靠在裙子上,选这本书绝非偶然,显然是在卖弄风情;先生站在她身边,绣花真丝袍,灰色假发,表情平和,一只猫正在舔他的鞋,手上空空如也,身后的书房门开着,可以想象,里面的藏书成百上千。
“他们每周三在圣奥诺雷街的沙龙款待客人。那里原本是家酒店,现在没了。丹塞尼斯先生从蒂布维尔侯爵手里买过来,整饬一新,专门给夫人用。”
“怎样才能加入沙龙?”我问。
“必须有才华,有气质,了解宫廷秘闻,既能聊哲学和物理,又能聊那个年头的鸡毛蒜皮……还要机智,这些是最基本的,符合当时的自由精神:在舞厅聊民主,在剧院聊哲学,在梳妆台前聊文学……蒲丰或狄德罗的赞誉胜过王子的宠幸。”
“她的沙龙在当年很有名?”
“名噪一时。玛加丽塔·丹塞尼斯——大家都叫她玛戈——和丈夫以及家中常客所办的沙龙当年可与蒙特松夫人的沙龙、博阿尔内伯爵夫人的沙龙、艾米丽·德圣塔阿玛兰塔的沙龙相媲美。进出沙龙的名人有:蒲丰、达朗贝尔、博腾瓦尔、米拉波、霍尔巴赫、塞居尔伯爵[204]、本杰明·富兰克林……”
“还有另一个层面的人,”我开心地指出,“布林加斯教士。”
她看着我,开始有点摸不着头脑。
“谁?……啊,没错。”她明白过来,“那个激进、嗜血的西班牙人,加入了罗伯斯庇尔的阵营,给刽子手送去了许多人头,追随罗伯斯庇尔上了断头台……”
“就是他。沙龙也会接受这种人,我很惊讶。”
“这不奇怪。我对他了解不多,但我记得他是个人才,很机灵,疯疯癫癫的,很会逗人开心。塞居尔伯爵在《回忆录》中写到过,我觉得是他。丹塞尼斯夫人对这个布林加斯十分宽容,结果养虎为患。后来,他和其他人将她告上革命法庭……不过,布林加斯不是沙龙里唯一的奇葩。除了大人物,那里还有一群小人物:兰巴耶公主的理发师德斯·布尔沃思、乐师兼词作者拉图什、放荡不羁的科埃莱贡、文人雷蒂夫·德拉布勒托纳……拉克洛[205]也会去,在当年,他只是个怀揣文学梦想的普通士兵……”
“写《危险关系》那个?”
“就是他。”
“后来就职于革命政府,不是吗?……我记得在梯也尔[206]的书里读到过。”
“是的,好像担任的是行政委员会委员。他是丹东的人,丹东很维护他。结果丹东上断头台的时候,他也差点掉了脑袋……你猜是谁五次三番地告发他,害他坐牢的?”
“这容易,我想……是我那位亲爱的布林加斯教士?”
“没错,就是你那位亲爱的教士。你瞧瞧,这家伙作的孽罄竹难书。”
我又看了看塞纳河。两百三十三年前,故事中的主人公也这样看着它。逛书画摊的人不多也不少,我已经多年没有在这儿买过东西——塞维尼夫人的书是最后一件——但只要来巴黎,总会来这儿走走。有时候,我会在某个背书包的年轻人身上看到昔日的我:用不专业的手指,在某个还能给寻书、读书、做梦的人提供精神食粮的书摊上寻寻觅觅。只可惜,塞纳河畔的大部分书摊已经改造升级。那些年代久远的书、杂志、版画渐渐让位于拙劣的仿制品、明信片和旅游纪念品。
“总之,”昌塔尔总结道,“在大祸临头前的那几年,经常出入丹塞尼斯夫人沙龙的什么人都有,大部分挺有意思的。这种状况又持续了十年,直到旧世界轰然一声坍塌。”
我想起了她丈夫:
“皮耶尔-约瑟夫·丹塞尼斯后来如何?”
“在圣日耳曼的九月屠杀[207]中遇难。”
“丹塞尼斯夫人呢?”
“侥幸逃过。她被革命法庭判处死刑,罗伯斯庇尔倒台后,没有上断头台。”
“哟……运气好!”
昌塔尔做了个怀疑的表情,又看着自己布满雀斑的手。
“这个,要看怎么看。”过了一会儿,她说,“三年后,玛加丽塔·丹塞尼斯贫病交加,在莫贝尔广场一家破破烂烂的客栈,吞了五十粒鸦片,自杀身亡……辉煌社会的辉煌人物,要么移民到雾都伦敦,要么散落在莱茵河畔,要么丧命于断头台,而她,和那个社会一起香消玉殒。我想,她会十分怀念那些在圣奥诺雷街的家中度过的日子,哲学家与文人,理发师与风流小生,捧着酒杯,倚着壁炉,谈论这个世界如何旧貌换新颜……你跟我说过,你的两位院士同胞即将登门拜会。”
晚上七点半,小几上带钟摆的豪华座钟刚刚敲了两下。三个仆人负责剪烛花,像猫一样轻手轻脚。烛台上的蜡烛用来照亮挂在墙上的画和镜子,多添些金色的光源到主客厅。参加沙龙的人正在讨论时髦的科学词汇“燃素空气”。有人说,可以通过加热水银生石灰提取,这种空气不仅更有生机和活力,还能让蜡烛烧得更旺,甚至在一定时间里,让呼吸更顺畅。
“要是能装瓶,当奢侈品出售,”穆希先生说,他是知名物理学家,大学教师,科学院院士,“生意一定稳赚不赔……谁不想此生时不时能呼吸到一点质量更好的空气?”
有人礼貌地笑两声,机智地评论两句。有人提到拉瓦锡[208],提到增加活力的空气和减少活力的空气,大家接着往下聊。客厅里铺着漂亮的土耳其地毯,众人围坐在椅子或扶手椅上,位置摆放得很随意。堂埃莫赫内斯·莫利纳穿着笔挺的深色正装,他的法语不够好,要是听不懂,就善意地点头微笑。旁边坐着堂佩德罗·萨拉特,他穿着蓝色燕尾服,钢纽扣,白色棉质及膝短裤,坐得有点靠边,有点傲气,以观察人和环境为主,听人聊天为辅。其实,聊天的不止他们。丹塞尼斯家宽敞的客厅里有三群人,女人们的梳妆打扮符合晚宴规格,男人们紧身坎肩或紧身长袖加上衣,基本都是深色系,款式稳重,有个别燕尾服,但没人穿制服。
最远的那群人正在打牌。主客厅的旁边有个小客厅,隔着两幅大帘子,帘子敞开。男主人加三位宾客,共四个男人在打法老牌,站着观战的便是布林加斯教士。他下午刷过旧上衣,梳过假发,从一群人踱到另一群人,这儿说两句,那儿说两句,不是被笑话,就是被讥讽,好在大家都能容忍他的存在。海军上将几天前就记住了其中一位牌友的名字。那天在香榭丽舍大街,布林加斯教士把他和堂埃莫赫内斯介绍给丹塞尼斯夫人时,这位先生就在她身旁。他叫科埃莱贡,系着圣路易斯教派的红色束腰带。要是在西班牙,大家会说——不完全确切——他挺时髦的。他四十岁上下,长相英俊,衣着考究,没戴假发,扎着马尾,太阳穴边上的头发鬈着,精心地扑了粉。听布林加斯说,他是个外省贵族,曾在精锐部队服役,在赌博和女人身上烧钱,也许只是装阔,因此得了个色勇双全的名声。海军上将刚才看他坐庄,看出了他是哪种人。他属于眼睛眨都不眨,能押上身家性命,输了绝不抱怨,赢了就把牌不屑地往桌上一扔的那种人。听布林加斯说,他用同样的腔调,向女主人大献殷勤;而她也就大大方方地由着他去。大家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教士刚才小声评论道,还加了个讽刺挖苦的表情。
“丈夫呢?你们瞧,不动声色地切牌,简直了……必须得承认:没有人比法国人更会戴绿帽子。”
第二群人离他们稍近,围坐在俄式火炉旁的一张沙发和若干张椅子上,成员有既给兰巴耶公主梳头又给这儿的女主人梳头的理发师德斯·布尔沃思;丹塞尼斯夫妇的密友,水彩画家艾玛·谭克雷迪,清瘦,飘忽,长睫毛,神情哀怨;还有沙瓦纳夫人,满身的绫罗绸缎、花边、皱纹,透着机灵,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寡妇,有气质,爱唠叨,很风趣。她是周三的常客,年轻时一定有过许多风流韵事,对路易十五时期的闺房秘闻了如指掌。如今,这三位正在谈论最时髦的发型。德斯·布尔沃思神经兮兮,矫揉造作,上衣上的五彩条纹和花边看得人眼花缭乱,顶发高耸,扑了粉的两绺垂在两侧,脸上还点了一颗痣。他正在运用精准的专业知识,恶评沙特尔公爵夫人三天前在歌剧院展示的所谓“情感发型”,两拃高,带鬈发,总之,太不合适了。
“更何况,她还扑了彩虹粉,显得头发更加金黄,肤色更加苍白……夫人们,简直太做作了……完全就是一个彩绘纸板娃娃,坐在包厢里,一边丈夫,一边情人。”
“一次在凡尔赛,杜巴丽夫人……”沙瓦纳夫人压低声音,理发师和水彩画家凑过头来听。
有人在笑。堂佩德罗转头来看自己这群人,全都围着女主人的扶手椅。壁炉搁板上的装饰品是西班牙和葡萄牙瓷器,壁炉里的火不大不小,烘得客厅暖洋洋的。科学院院士穆希坐在附近,他很健谈,正在跟大家说:芹叶钩吻药丸可以治疗阻塞类疾病,如腺体堵塞或肿瘤。除了海军上将和堂埃莫赫内斯,还有圣吉尔贝爵士,他很会享受,人不错,略显乏味,每次都带来一箩筐的八卦,瞅准时机一点点地说,临走时还有两三条没来得及用;傲慢的西蒙·拉莫特,五十多岁,戴着轮状皱领,歌剧院芭蕾舞老师;他的情人泰雷小姐,金发,是名年轻的话剧演员,擅长饰演天真少女,明白她底细的人看了总会哈哈大笑。
“水一直被认为是单质,古人称它为要素[209]。”丹塞尼斯夫人正在回应穆希的另一番话,“即便如此,它也没逃过现代化学无情的分解。”
玛加丽塔·丹塞尼斯坐在客厅正中央——这是个定点,海军上将饶有兴致地观察到——甚至对于另外两群人来说,也是中心,似乎有个看不见的磁场,将所有人吸引到她身旁。她宛若奥林匹亚女神,和所有人说话,对所有人微笑,鼓励这个,褒奖那个,什么都看在眼里,调整周围人等的社交节奏、手势表情和谈论话题。
“要是哪天也能分解一下我们女人的头脑,世界会惊讶地发现自我,发现自己的幼稚,危险的幼稚。”
海军上将认为:丹塞尼斯夫人有文化,思维敏捷。但是,她之所以享有如此崇高的社会地位,恐怕部分因为其外貌完全符合法国人对西班牙富家小姐的全部想象:皮肤雪白,牙齿整齐,眼睛又大又黑,眼神里带着聪明劲。她今天头发鬈着,没扑粉,戴着丝绸束发帽,丝带很俏皮,正好搭配紫红色的衣服,里面是时髦的女士紧身背心,俗称“皮埃罗背心”。岁月在她身上没有留下太多痕迹,前额、脖子和脸颊的皮肤依然紧致,双手也保养得很好,软若无骨。手里的扇子开开合合,作为身体的延伸,用于表扬或责备。
“上将先生,您有何高见?……身为西班牙人,您会有自己的想法。”
“堂娜玛加丽塔,我客居巴黎,对女士们的想法还是谨慎起见,不说为好。”
“哦,您可以和他们一样,叫我玛戈。”
“非常感谢。”
丹塞尼斯夫人好奇地冲他微笑。他笔挺地坐在椅子边,双手放在膝盖上,发现夫人正在仔细研究他。
“您的眼睛不像西班牙人。”
“一定是海水把它冲淡了,”他礼貌地笑了笑,“这么多年冲下来,也该变淡。”
“亲爱的先生,您别这么说……不管您多大年纪,您保养得非常好。”
“但愿如此。”堂佩德罗叹了口气,忧伤地说,“而您却拥有西班牙女人的美貌。作为您的同胞,我感到十分骄傲。”
“哦,”丹塞尼斯夫人听到夸奖,转头问堂埃莫赫内斯,“皇家学院的人都会这么向女人献殷勤?”
“是的,夫人,”图书管理员的脸腾地红了,他绝望地在找合适的法语措辞,“尽管我们不像上将那样信手拈来。”
丹塞尼斯夫人合上扇子,指着牌桌问:
“那位不可思议的教士告诉我:两位来巴黎,是想购买《百科全书》?”
“的确如此。”
“也许,我先生可以指点一二,等他再输点钱。他嗜书如命,视书房为城堡。”她转向物理老师,轻声打断了他与拉莫特之间的谈话,“难道不是,亲爱的穆希?”
“当然。”穆希的脑子转得非常快,“我也乐意为两位效劳。”
又来了两位客人,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一位是长者,戴着白色假发,穿着绣花上衣,很有风度,有点老派;另一位五十多岁,衣服是上好的呢料,款式虽然简单,也是出自于富贵人家,头发扑了灰色的粉。两人手挽手进门,很从容,像是这里的常客。堂埃莫赫内斯和海军上将起身,丹塞尼斯夫人尽地主之谊,向他们介绍:
“这两位先生刚到巴黎,他们是西班牙皇家学院院士堂埃莫赫内斯·莫利纳和海军上将堂佩德罗·萨拉特……两院院士蒲丰伯爵,著名的自然学家,法兰西科学的荣耀……博腾瓦尔先生,皇家学校文学教师,哲学家,院士,成功人士,我们家的好朋友……你们正在寻觅的《百科全书》,他写过六个词条。”
海军上将微微颔首,打了个招呼,表示尊重,未做评论;堂埃莫赫内斯听到两人的名字,简直不敢相信,激动得差点说不出话来。
“上帝啊!先生们,”他冲着长者结结巴巴地问,“……我面前的这位莫非就是乔伊斯·雷克勒·德蒲丰?……《自然史》的著名作者?”
老人被恭维惯了,笑得很有优越感:
“是的,当然,我就是。”
“上帝啊,太荣幸了!”堂埃莫赫内斯转头去看另一位,“您就是伏尔泰的朋友居伊·博腾瓦尔?……著名哲学家、文学家,写过《论不容忍》,英勇对抗索邦大学极端反动势力,名震欧洲的居伊·博腾瓦尔?”
博腾瓦尔微笑着点点头。同为院士,他旋即表示愿为西班牙院士效劳——在法国,这么说不代表任何承诺——热情地与图书管理员握手。
“上帝啊……”图书管理员幸福地自言自语,“上帝啊……哪怕只为了这次会面,来巴黎也算值了。”
蒲丰和博腾瓦尔在壁炉边坐下,话题立即转向马德里和巴黎皇家学院的工作,蒲丰盛赞西班牙皇家学院和学院编纂的各类优质词典。他还提到:语言、科学与宗教时有纷争。尽管他年事已高,行事谨慎,对百科全书派和激进派哲学家们敬而远之,两年前,还是被巴黎大学的神学博士给告了。
“此事表明,”他彬彬有礼地对堂佩德罗和堂埃莫赫内斯说,“不止在西班牙有黑乌鸦围着新旧思想转。”
“但我愿意用我们的黑乌鸦换你们的黑乌鸦。”海军上将说。
接得真妙,众人喝彩。得知他曾在海军服役,博腾瓦尔请教了几个有关哈瓦那船只建造与航海应用科学方面的问题。后来,两人聊起了洛克和牛顿,海军上将表达了对两位科学家的崇敬之情,博腾瓦尔听了,十分意外。就连堂埃莫赫内斯也很意外,他一直在兴致勃勃地听堂佩德罗心平气和、温文尔雅地讲话。丹塞尼斯夫人继续追问,海军上将礼貌但坚定地表示:在科学领域,他是个亲英派。他还措辞谨慎地祝贺蒲丰,在究竟是德国人莱布尼茨[210]还是牛顿发明了微积分的论战中力挺牛顿。最后,他带着爱国主义情感,力荐西班牙科学家、航海学家豪尔赫·胡安。两位院士欣喜地发现,博腾瓦尔和蒲丰熟悉他的著作,并对他赞赏有加。
“可惜这位杰出人士无论在西班牙,还是在欧洲,都明珠暗投。”蒲丰说,“您认识他吗?”
“曾有幸相识。”
“曾?……他怎么了?”
“去世了,走得籍籍无名。”
“遗憾至极……像他那样的人,如能聆听赐教,实乃三生有幸;若是有眼不识泰山,只会自取其辱。对了,他那本《对天文学和物理学的想法》……”
“诸位,咱们去看一看晚餐准备得怎么样了!”丹塞尼斯夫人留意到仆人在无声地提醒,先请他们暂停。
又来了一位客人,是家中密友、女画家阿德拉·拉比耶-嘉德。她人美,身材好,脸圆圆的,表情和善。她一来,大家都站起来往餐厅走,半路上跟男主人及牌友们会合。皮耶尔-约瑟夫·丹塞尼斯年届花甲,宽额头,银发,没扑粉,穿核桃色燕尾服,黑色及膝短裤,不带搭扣的鞋,很随意,毕竟在自己家,周围全是信得过的朋友。居家打扮的他性格平和,面带微笑,有些心不在焉,在夫人宾客的簇拥下往前走。
布林加斯教士和牌桌上的几位一同走来,在客厅看见博腾瓦尔,上前致意。海军上将就在一旁,他发现博腾瓦尔看见布林加斯,厌恶地将头扭到一边。
“我只想向您表示敬意。”布林加斯难堪地说。
“笔头表示就好,别在那些匿名宣传册上攻击我,玷污我的名声!”
“先生,我向您保证……”
“您就别瞎扯了。同在巴黎这个屋檐下,谁还不知道谁啊?”
海军上将无意中看见了这一幕,博腾瓦尔转身,扬长而去。他冲丹塞尼斯夫人点点头,步入餐厅时,小声说:“看来,您还在邀请那个混蛋。”
“他挺逗的。”夫人从容自若地回答。
“好吧!亲爱的夫人,在您家,您说了算……谁都要时不时找点乐子。没有小丑,哪儿来的宫廷?”
他们在一张漂亮的餐桌前就座,桌上摆着十八套赛佛尔瓷餐具[211]。进餐厅时,布林加斯告诉两位院士:这栋房子值八十万镑,男仆女仆共七名,还有厨师、车夫、侍从和瑞士门童。
“昨天,我在小敦刻尔克见到了吕内夫人。”圣吉尔贝爵士说,“你们都知道怎么说她吧?……她太胖了,情人吻一晚上,也不会把她身子吻遍……”
晚餐用得十分愉快,众人谈笑风生,妙语连珠,话题间切换自然,从沙瓦纳夫人和圣吉尔贝爵士的趣闻轶事转向政治、道德和历史。图书管理员和海军上将欣喜地感受到其乐融融的气氛:和风细雨、宽容大度、诙谐幽默、引人入胜。大家各抒己见——让堂佩德罗意外的是,但他没有表现出来,蒲丰老人的思想没有想象中那么前卫——新旧思想却并无对抗,坦陈想法而已,大家都客客气气。只有布林加斯是个异数,很明显,他憋坏了,从桌子一端拼命去瞪博腾瓦尔。他挨着理发师德斯·布尔沃思,一会儿挖苦地叹口气,一会儿煞风景地插两句。当博腾瓦尔绘声绘色地说他四进巴士底狱,将国王签署的监禁令戏称为“国王和我的通信”时,布林加斯坐在角落,捧着波尔多葡萄酒,叉着一块正在滴汁儿的鸡肉说:
“巴士底狱和巴士底狱也不尽相同……有人进去,压根不在乎,朝中有人,知道自己会很快被放出来;有人进去,压根没指望,只能把牢底坐穿。”
“遗憾的是,我怎么老见您在外头?”博腾瓦尔含着笑,轻蔑地问。
布林加斯把鸡肉塞进嘴里,喝了口葡萄酒,用叉子指着博腾瓦尔:
“总有一天,我们会洗净天下的污浊。”
“天打雷劈?”圣吉尔贝爵士跟平常一样,笑眯眯地问。
“您说谁打谁劈?……先生,您再说一遍!这是时代的巨响,王位和神坛就要倾塌,响声震耳欲聋。”
“亲爱的教士先生,咱们先放过王位,”丹塞尼斯夫人坐在博腾瓦尔和蒲丰中间,请他消消气,“如果可能的话,咱们也先放过上帝。”说完,她瞪了圣吉尔贝爵士一眼。
布林加斯又叉了盘子里的另一块鸡肉:
“遵命,夫人。在这虚伪的巴比伦,唯一让我臣服的便是您的美貌与智慧。”
“那就好。”
海军上将坐在丹塞尼斯夫人的对面,两人的眼神时不时地碰上,海军上将会自然礼貌地直视,而玛戈·丹塞尼斯则会浅浅一笑,露出脸颊上可爱的小酒窝。刚才往餐厅走,堂佩德罗见她稳稳地踩着三英寸高的缎子鞋,袅袅婷婷,凸显曼妙玲珑的身材。她穿着一件法式百褶裙,领口开得很低,平纹细布勉强遮住雪白柔软的上乳房。海军上将一怔,不由得看了一秒,抬头时,正撞上夫人的眼神,她在开心或吃惊地盯着他看。堂佩德罗谨慎地移开目光,喝了一小口酒,把杯子放到绣花桌布上,再次环顾四周时,发现那个叫科埃莱贡的男人冷冷地、充满敌意地看着自己。听布林加斯说,此人向玛戈·丹塞尼斯大献殷勤,运气不错,夫人搭理了他。海军上将决定不去管他,听身边的沙瓦纳夫人说话。她在说已故国王路易十五宫廷里发生的事。布里萨克陆军元帅和她在樊尚皇家猎场打猎时,追野猪迷了路,元帅对她有非分之想。
“……于是,我把手放在我魅力四射的身体和他抑制不住的欲望之间,对他说:‘先生,您想想,万一被您夫人或野猪撞见,该如何是好?’……元帅先生兴奋地回答:‘亲爱的夫人,说心里话,我更乐意被野猪撞见。’”
大家都笑了,话题转到法国人和西班牙人的生活习性、风流人和风流事上。
“身处这座美妙的城市,我经常看看周围,”丹塞尼斯夫人承认,“已经认不出当年那个在富恩特拉维亚古板的寄宿学校长大的女孩子了。”
“您家的圣乔治英雄救美,把您从恶龙爪子底下救了出来。[212]”歌剧院老师拉莫特说。
大家都看着男主人,他坐在堂埃莫赫内斯的左手边,镇定自若地在切盘子里的鸡肉。
“我做过更大胆的事。”他笑言道,“两年前,我请蒲丰伯爵送了我一本签名版的《自然时代》,一分钱没花,绝对是壮举……”
大家又笑了,包括年迈的蒲丰在内,他是出了名的小气鬼。后来,风流这个话题又被重新摆在桌面上,是丹塞尼斯、科埃莱贡的牌友提出来的。他扎着马尾,扑过粉,穿着双排扣核桃色燕尾服,虽然是平民打扮,但据介绍,他是炮兵上尉拉克洛先生,挺和善的年轻人,一脸聪明相。
“我正在写相关题材的小说,”他语气轻佻,“写到一半,有关勾引、贞洁什么的,主人公是个浪荡子,肆无忌惮地到处勾搭女人……”
“会出版吗?”女主人问。
“但愿能。”
“有坏人吗?”
“有,有坏女人。”
“太棒了!就是应该有坏女人。出格场面呢?”
“有几个,不过肯定比不上您读的那些专治头痛的小说。”
众人开怀大笑。刚才有人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丹塞尼斯夫人每周三办完沙龙,都会头晕,晕得厉害,读哲学书才能缓解。
“拉克洛,别使坏。”
拉克洛挥挥手,表示不用在意:
“其实,简而言之,我的小说讲的是有关纯真的教导类故事。”
“有题目了吗?”
“还没想好。”
“我倒挺想读一读的……把科埃莱贡先生写进去了吗?”
众人哄堂大笑,科埃莱贡讥讽地微微颔首。
“他要是有机会,”玛戈·丹塞尼斯故作正经地说,“一定会去教导纯真少女。”
大文豪们济济一堂,还有女士在场,谈话居然如此自由放肆,实属不同寻常。在场的女士们也能畅所欲言,只有水彩画家谭克雷迪恹恹地不说话。堂埃莫赫内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频频去看海军上将。他也在好奇地观察丹塞尼斯先生,先生处之泰然,安安静静地吃东西,似乎这些都与他无关,轻松扮演宽容丈夫的角色。他与宾客周旋,却不过分参与,反正书房门永远开着,就在旁边,里面舒舒服服的,必要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去。
其他人又说回到风流,在说原因和结果。这时,有点被晾在一边的哲学家博腾瓦尔开始收复失地。
“破坏道德美的东西,可以增添诗意美。”他严肃地说。
“要苦涩,也要甘甜。”蒲丰不甘落后,补充道。
博腾瓦尔皱了皱眉,思忖一招制胜的法子,来了个经典概括:
“要严肃,也要欢愉。”
“两位言之有理。”丹塞尼斯夫人说。她和其他人一样,对布林加斯嘲讽的掌声置若罔闻。教士有点醉了,坐在桌子一端冲着博腾瓦尔和蒲丰鼓掌。“美德只会衍生出冰冷、平静的画作……激情和癖好才能激发画家、诗人、音乐家的创作灵感。”
“完全同意。”拉莫特老师一边说,一边悄悄握住泰雷小姐的手。
“风流的人之所以在社会上大受欢迎,”物理学家穆希也想争夺众人的眼球,“是因为他们自在、乐天、大方,玩什么都在行。”
“多半长得帅。”泰雷小姐补充道。
“特别善解人意。”阿德拉·拉比耶-嘉德说。
拉克洛兴致勃勃地开起了玩笑:
“今天的巴黎,贵妇都应该至少有个风流朋友,再来个几何学家朋友,就像过去的侍从。”
俏皮话博得了满堂彩。穆希和德斯·布尔沃思成心捉弄科埃莱贡,问他意见如何。科埃莱贡刚喝了点葡萄酒,用餐巾擦了擦嘴,瞟了一眼丹塞尼斯夫人,冷冷地笑了笑。
“关于几何学,我不发表意见……至于另外那个,我估计,我们中的某些人爱恶习甚于爱美德。毕竟,恶习有趣,美德无趣。”
“科埃莱贡,愿闻其详。”有人说道。
科埃莱贡环顾四周,笑容冰冷。海军上将心想:他的确帅气。长相既精致,又不失男子气;举止潇洒,略显张狂;气定神闲,自命不凡,拒人于千里之外。据说他是国王卫队的排头兵,沉着冷静的气质也许源自于此。此人爱虚荣,气量小,格调高。
“这个话题,最好留到下次晚餐再谈。”科埃莱贡说,“今晚,看来恶习是少数派。”
“先生,我支持您。”拉克洛笑着说。
餐后甜品来了。堂埃莫赫内斯认为:这顿晚餐堪称完美。葡萄酒他没怎么碰,两小口就上了头,微醺,十分惬意。海军上将坐在沙瓦纳夫人旁边,淡定如常,和颜悦色地交谈。图书管理员对朋友兼同伴的从容引以为豪,不管怎样,海军上将身为皇家海军军官,受过严格的训练,走南闯北;不像他,一辈子都在灯下啃普鲁塔克。“希腊人认为,智慧者交谈,无知者评判……”等等等等。
“西班牙有风流的人吗?”阿德拉·拉比耶-嘉德询问两位院士。
“哪儿都有。”只听布林加斯回答,可是谁也不睬他,所有人都在看堂埃莫赫内斯和海军上将。堂埃莫赫内斯有些拘束,靠在椅子上,将刀叉放进盘子,看着同伴,请他全权代表,予以回答。
“有,但风格不同。”海军上将不慌不忙地说,“这儿所谓的风流在西班牙会被人不齿,或压根不存在。”
“宗教所迫。”玛戈·丹塞尼斯指出。
堂佩德罗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表示同意:
“没错。我们在那儿见到的是另一种登徒子:锦衣华服,厚颜无耻,扎根民风民俗。小客栈,小酒馆,弹吉他,打拍子,吉卜赛派头,经常勾引下层社会的女人。结了婚的女人才不会……”
他戛然而止,玛戈·丹塞尼斯脸上的酒窝笑得更深:
“海军上将的意思是:和法国女人不同,西班牙女人不会当着丈夫的面和别的男人调情。”
“拜托,”堂佩德罗说,“我没想过……”
她支着肘,身体微微前倾,盯着他:
“您说说,在法国,风流的男人对于女人的吸引力究竟在哪儿?”
“因为不许。”海军上将毫不犹豫地回答。
丹塞尼斯夫人惊讶地眨了眨眼:
“对不起,您说什么?”
“因为不齿。”
“天啊!”酒窝笑得更深,“一针见血,亲爱的先生!谁都会说,您深谙此道。”
“不,我从不涉足。”
布林加斯突然插嘴,让海军上将松了口气。教士的酒劲上来了,开始口无遮拦。
“女人们喜欢这样的男人,是因为她们本性风流。”他斩钉截铁地说。
“说得真好,教士。”玛戈·丹塞尼斯不愠不恼,“In vino veritas[213]……上将,您同意吗?”
“同不同意‘酒后吐真言’?”
丹塞尼斯夫人冲他慢悠悠地笑了笑,她故意的,几乎心存感激:
“别装傻,先生,同不同意他对女人的看法?”
堂佩德罗斜着眼,感受到科埃莱贡冰冷的目光,心想:莫名其妙树了个敌,真没必要。
“我和狄德罗都不太肯定,”他终于开口,“让女人脸红真的会让女人不开心?”
玛戈·丹塞尼斯哈哈大笑,笑声清脆、自信。海军上将忧伤地想:这个女人有魔鬼般的吸引力。可他什么也没说,看了她一会儿,被迫转移视线。布林加斯在桌子一端开口:
“说得好,先生。风流的男人拥有其他男人不敢或无法拥有的社会地位……该有的,正经男人没有,或者,包括我在内,该有的,我也没有。”
他不说了,喝酒,差点噎着。假发比平时歪得更凶,目光模糊,游移,似乎看不见周围,或对周围兴味索然。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嘟哝道,“这些都会改变。”
“什么日子?”理发师德斯·布尔沃思冲其他人挤了挤眼,挖苦地问。
“拔刀子的恐怖日子,狗娘养的世界末日。”
“哦,女人,”穆希说,“就是第五个骑士。”
“哦?有另外四个骑士吗?[214]”
接下来讨论热烈,又回到男人、女人、风流、贞操等可以质疑的话题上。丹塞尼斯夫人起身前,坦率地概括了她对此事的看法。
“说到底,”她说,“见过世面的女人乐于知道有些男人比另一些男人强,他们更勇敢,更英俊,更能满足她的虚荣心,不会因为她假正经,就止步不前,而是会采取主动,甚至会找借口,对女人采取必要的暴力手段……我说明白了吗?”
“我的夫人,您说得像西塞罗一样明白。”博腾瓦尔说。
“那好,我们回客厅,去喝咖啡。”
半夜,正好听见圣洛克教堂[215]的大钟在敲十二点。两位院士就在教堂附近,找马车送布林加斯教士回家。教士歪歪倒倒,踉踉跄跄,醉得不轻,说了一大通狠话,威胁全世界,尤其威胁丹塞尼斯夫人的宾客。手杖已经掉了三回。
“哎,时候总会到的,那当然。”他口齿不清地一遍遍重复,“时候总会到的,我坚信……”他转过身,看看身后,似乎想把这个地方印在脑子里,“民众的愤怒终会……嗝儿……降临到你们头上……”
他们在旺多姆广场找到一辆出租马车,从布林加斯的嘴里好不容易问到地址。塞纳河左岸,车夫确认道。三人在陈旧的座位上坐下,教士坐中间,院士坐两边,几乎架着他,不让他倒下。堂埃莫赫内斯的手上抓着他掉下来的假发,海军上将的肩膀上靠着他那头发剪得长短不齐的脑袋。
“愤怒……”布林加斯机械地重复,“民众的愤怒……”
他们经过歌剧院门口,歌剧院刚刚关门熄灯,附近街道上还有马车和晚走的观众。再往前,尽管夜已深,街上并非空无一人。风停了,夜晚静谧,没那么冷,行人裹着大衣和斗篷。有些人路不远,雇了萨瓦人打着火把回家。有家商铺还没歇业,干树街拐角漂亮的夜总会也没关门,门前还有马车、灯光和热闹的人群。两位院士发现,巴黎这座城市,至少在主城区,夜晚和白天一样安全,治安肯定比马德里好。马德里有长鬓角的蒙面恶棍,昏暗的街道,乱七八糟的小酒馆,随时会有人拔刀子。这里隔一段就有一盏街灯,秘密警察和爪牙成天在街上转悠,好几个点还有法国警备队严密监视。两位院士看着窗外的黑暗与灯光,一路评论。布林加斯睡得没那么死,用柔和的声音低语道:
“灵魂……就是这个……自由的灵魂宁可社会乱成一团糟,先生们……可悲的是……臣民的安危……嗝儿……掌握在暴君手里。”
“说得好。”海军上将坚定地拍了他几下,笑言道。
“嗝儿。”
马车走过皇家桥。上弦月,月色黯淡。塞纳河像一条宽宽的黑带子,缀着高深的倒影,掌灯的窗户和远方的街灯洒下的点点光影蜿蜒前行。白天桥上车来车往,现在桥上冷冷清清。马车经过岗哨时,被警卫拦住。军士胡子拉碴,三角帽歪着,从窗口探进头来。背后有一盏灯,映出执勤警卫油腻的皮肤、蓝色的上衣和闪亮的刺刀。海军上将告诉自己:不是所有巴黎人都像看上去那么平静,仔细一瞧,就会发现衣服底下的躁动。
“带火器、剑或刀了吗?”
“没有。”
军士盯着堂佩德罗两腿之间的手杖:
“是柄手杖剑?”
“是的,是我个人物品。”
军士听出了口音:
“你们是外国人?”
“先生,我们是西班牙人。”
“哦……走吧!”
马车驶到塞纳河对岸,驶离码头,拐进狭窄凌乱的街巷,似乎闯入了另一个世界。房子与房子挨得很近,昏暗的月光照不到底层。街灯很少,现有的也缺油,不亮,都快熄了,橙色的灯光只能照亮周围几步。堂埃莫赫内斯看着眼前惨淡的景象,不禁想起对岸的世界,与此处有天壤之别。丹塞尼斯家的灯光明暗不一:门前适度,走廊柔和,客厅和餐厅明亮。威尼斯产炫目的玻璃吊灯将烛光放大若干倍,宾客们悠闲自得地交谈。法国上流社会比谁都懂礼数,哪怕谈的是无礼的话题。
晚餐后的聚会同样让人愉快。众人回到客厅,海阔天空地聊。蒲丰、穆希、拉克洛和德斯·布尔沃思喝完咖啡后告辞;博腾瓦尔向丹塞尼斯夫人通报法兰西学院的候选院士名单——他认识学院的终身秘书达朗贝尔,夫人让他保证一定把达朗贝尔介绍给两位西班牙院士;圣吉尔贝爵士的八卦终于告罄;布林加斯教士还在一边喝酒,一边危言耸听,逗得大家很开心;最后,拉莫特和阿德拉·拉比耶-嘉德聊起了博马舍[216],说他是个才子,但作品一般,格调不高,在《塞维利亚的理发师》中滥用意大利和西班牙过于耳熟能详的话题。
“也许诸位并不知情,”堂埃莫赫内斯听完后说,“博马舍先生的姐妹住在马德里蒙特拉街,离我家不远,他经常去看她们……所以,他对西班牙有一定的了解,尽管不太深入。”
“他的姐妹是做什么的?”丹塞尼斯夫人问。
“据我所知,她们是女装裁缝。”
“女装裁缝?……太有意思了。”
这个小插曲谁都爱听,好心的堂埃莫赫内斯高兴得羞红了脸。后来,一向飘忽的水彩画家艾玛·谭克雷迪在古钢琴上弹奏了一曲斯卡拉蒂[217],大家拼命鼓掌。最后,大家玩起了当年时髦的烛光剪影游戏,将烛光投在墙上的人影剪下来。大家都在玩,只有布林加斯说太可笑,自顾自地喝酒。丹塞尼斯夫人制作的海军上将剪影惟妙惟肖,众人交口称赞。泰雷小姐为大家朗诵多拉[218]的《罗萨伊达》片段时,堂佩德罗发现丹塞尼斯夫人正在微笑地看着他,用不着回头,也能觉察到科埃莱贡先生看他越来越不顺眼。
男主人礼貌地参加所有活动,但态度冷淡,心不在焉。这时,他请求告辞,回书房;起身时,邀请两位西班牙院士前去参观,两人欣然应允。先穿过一条走廊,两边都是名画,丹塞尼斯先生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介绍:“这是一幅格勒兹[219],这是一幅华托[220],这是一幅弗拉戈纳尔[221]……那边还有一幅拉比耶-嘉德……瞧……都是夫人的东西。”之后走进一个宽敞的房间,四面书墙,中间一张桌子,摆着大开本的画册和版画册。
“太壮观了!”堂埃莫赫内斯贪婪地看着书房,赞叹道。
丹塞尼斯先生用含硫火柴点亮了枝形烛台。这是个新玩意,很实用,将火柴伸进放磷的小瓶里,瞬间点燃。烛光下,两位院士驻足去看带金色书脊的藏书。
“这里是我的城堡。”丹塞尼斯先生指了指周围,“让我独处,休养生息,贵国那位叫克维多的诗人说的,夫人特别喜欢。这是对此地最好的定义。”
两位院士继续如痴如醉地参观。所有书分门别类:古代哲学、现代哲学、历史、植物学、科学、游记与航海日志……丹塞尼斯先生从书架上抽出几本,递给客人:
“瞧,这是你们的同胞,费霍神父的八卷本《世界戏剧批评》,好版本,不是吗?马德里皇家印刷厂出品……我还有这本,西班牙皇家学院去年出版的、伊瓦拉印制的豪华对开本《堂吉诃德》……请允许我斗胆断言:这个版本非常伟大,印刷精美,不同寻常。”
“这是我们的骄傲。”堂埃莫赫内斯欣慰地说。
“也是我的骄傲,很荣幸拥有这件瑰宝,为我的藏书增色不少。”
“您能看西语书吗?”
“有点费劲。可是,美丽的书永远美丽,无论用的是哪种语言。这版《堂吉诃德》是最美的!我还有其他版本,瞧……这是安特卫普印刷的威尔迪森版,还有一七四一年法国的阿尔芒豪华版……上将先生,您也许对那边的书更感兴趣。”
堂佩德罗走过去看,羡慕地看着那些书名:《乔治·安森[222]游记》《拉孔达米讷[223]游记》……他还惊喜地看到乌略亚和豪尔赫·胡安的两卷本《历史性的南美游记》,是法文译本。
“做生意赚的钱让我有幸退隐书房。”丹塞尼斯说,“瞧,这辈子或有生之年,我都会有足够的书看。”
“瞧您说的,您还能活好多年。”
“这可说不准……总之,我从这里关注玛戈,参与到她的世界中;熄灯后,再安静地回到我的世界。”
堂佩德罗翻着一本书,热情地笑道:
“您是一位了不起的藏书家。”
“您过奖了。”丹塞尼斯反驳道,“我只希望这世界上的书能成为不可或缺的日用品。”
海军上将把书放回原处,继续浏览:《科学起源信札》《矿物学分类表》……看到这些,他不由得心生嫉妒。
“藏书不是用来读的,它是一种陪伴,”他又走了几步,说,“是一剂良药,是一份慰藉。”
丹塞尼斯几乎露出感激的笑容:
“先生,您这是肺腑之言。人在书房,总能找到不时之需。”
“照我说,不仅如此……如果我们想鄙视同类,看一眼这样的书房,看到有这么多彰显人类伟大的成果,内心就会释怀。”
“所言极是。”
另有一张小桌,摆放着十几本最新期刊:《学者报》《欧洲邮报》《政治与文学报》……堂佩德罗好奇地翻看,马德里没有这些。官方审查后,《马德里公报》上顶多只剩些剪刀和滤网的残留物。
“您有最新出版的图书吗?……您的书房会紧跟时代吗?”
“只是相对而言。”丹塞尼斯微笑着说,“不是所有书或所有人都能走进这间书房。”
他笑着指指走廊那头,就像指着远方奇异的世界,他希望和那个世界尽量保持距离。过去出海,海军上将也见过有人这样指着背风处的海岸。
“否则的话,”丹塞尼斯顿了顿说,“那就相当于欧洲要被美洲森林和草原上的野蛮人殖民,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完全明白。”
他们去找堂埃莫赫内斯,他在浏览哲学文学书架,离得有点远,只听见了只言片语。丹塞尼斯说:法国读书盛行,出版了大量的图书。饿肚子的教士、领半饷的士兵、无聊的单身女人,都在写书;书商会尽数全收,写得再烂也买,因为什么书都有人读;印刷品遍地都是,无论赶时髦还是真喜欢。反正有那么一大堆写史的、汇编的、写诗的、写日记的、写小说的,还有那种既想做伏尔泰又想做里科博尼夫人、基本无毛的两足动物,就是那些既想做哲学思考,又想赚钱的家伙,只可惜——也自然是——好好的哲学,全被他们糟蹋了。
丹塞尼斯的手上拿着一本漂亮的书,是色诺芬[224]写的,希腊文和拉丁文版。他站着不动,歪着头,像在回味自己说过的话。
“没错,”过了一会儿,他说,“我的话,你们能听懂……你们是文人。”
他们走到对开本、棕色皮面、金色书脊的二十八卷《百科全书》面前,两位院士不由得浑身一颤。
“这是……?”堂埃莫赫内斯问。
“正是。”丹塞尼斯含笑回答。
“我能摸一摸吗?”
“请便。”
它就在那儿,是的,两位院士与它初识:《百科全书,或科学、艺术和手工艺分类词典》,原汁原味的一套书:纸张奢华,边距宽敞,印刷精美,比相关介绍更加令人震撼。
“这是一部伟大的作品。你们看过它的前言吗?……达朗贝尔写的,是篇美文。”
堂埃莫赫内斯将厚重的第一卷捧到中间桌子上,仔细地戴上眼镜,翻到第八页前言,充满感情地高声朗读道:
我们认识大自然,不是通过模糊、独断的假设,而是通过对现象的思考和对比,尽量将一大堆现象概括为一个现象,是为总原则……
他哽咽了,无法继续,看着堂佩德罗。海军上将见他幸福得双眼潮红。
“它就在这儿,上将先生……”
“没错,”堂佩德罗笑着将手搭到图书管理员的肩上,“它就在这儿,终于见到它了。”
丹塞尼斯好奇地看着他们。
“即使在法国,”他说,“有人认为它满纸悖论,错误百出,不忍卒读;也有人,包括我在内,视它为一座无尽的宝藏。”
海军上将点点头:
“西班牙皇家学院也这么认为,所以我们才会来到巴黎。”
“哦,对了,我听布林加斯说,你们来,是想找一套《百科全书》。”
“是的,要首版,就像您这套。”
“首版估计难找,再版和重印很多……”丹塞尼斯想了想,看了看周围,耸耸肩,和颜悦色地说,“对不起,我不想割舍我这套。博腾瓦尔先生或许有办法,能帮你们找一套。我可以提供几个信得过的书商地址。可是,首版全套……”
他顿了顿,让两位院士翻阅其中几卷,对增补中的插图叹为观止。
“我想去马德里,看看你们的学院。”他忧伤地说。
“先生,随时欢迎。”堂埃莫赫内斯自告奋勇地发出邀请,“不过,也许您会失望。很简陋的机构,条件没那么好。”
丹塞尼斯相当法国范儿地噘了噘嘴:
“只恐怕有心无力,我说去马德里……我懒得动。读书,让心在路上,已经足够。”
他帮两位院士将《百科全书》放回原位。
“简陋与否,”他又说,“我都相信马德里的皇家学院是个值得信任的机构,出版了那么多方便实用的词典、正字法、语法书……我感觉,和这儿的皇家学院有云泥之别。法兰西学院自黎塞留创办至今,已经成为野心、虚荣心、人情往来的大舞台……院士们自诩为‘不朽’,已经很能说明问题。”
“博腾瓦尔先生和蒲丰先生很好相处。”堂埃莫赫内斯说。
“是的,还有达朗贝尔和其他几位,属于难得好相处的法兰西院士。再说,玛戈很会调节气氛……没有人能像她那样,让酸的和甜的、轻佻的和正经的相安无事,和平共处。”
“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海军上将说。
“是的,”丹塞尼斯想了想,“她的确是。”
他们正想离开,堂埃莫赫内斯突然看见一本博腾瓦尔的《欧洲哲学状况》,停下来翻阅。也许因为法语欠佳,他感觉开篇有些华而不实。
“法兰西院士就是一帮学术霸,将有人情的请进门来,没人情的拒之门外,”丹塞尼斯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其成果很少惠及普通民众。”
他从堂埃莫赫内斯的手中取过书,微笑着放回原处。
“然而,对于西班牙院士而言,”他又说道,“个人成果比不上集体成果……你们做的是至关重要的国民教育,并兼顾到美洲词汇。”
他走到烛台边,吹灭蜡烛,只有走廊的光线还能照进书房。
“能和丹塞尼斯夫人如此优秀的女人共同生活,”海军上将说,“挺好。”
男主人突然站住,动作有些突兀。光线微弱,让他看上去更加心不在焉。堂佩德罗看不见他的脸,但他知道对方在看自己。
“再好不过,所有事务都被挡在了这扇门外,听明白吗?”
“非常明白,先生。”
丹塞尼斯似乎又犹豫了一秒,接着说:
“她有自己的书,完全是另一种风格。”
“普瓦特万街到了。”车夫在座位上喊。
只有拐角处亮着一盏街灯,出租马车停在灯下。街道很短,破烂不堪,家家户户往外倒脏水,地上一片泥泞。海军上将嗅了嗅,空气很不好闻,有亚硝酸钠和硫磺的味道。街灯似鬼火,照不亮黑影,反倒使黑影更黑。远处隐约有座中世纪破旧的塔楼,锥形顶,黑乎乎的。
“亲爱的朋友,您家在哪儿?”
“那儿。”
教士用手撑墙,很响地撒尿。
“这儿的住户正直,却潦倒……”黑暗中,尿蜿蜒流走,他也蜿蜒前行,“有才华,却愤世……他们精通思想与文字的炼金术……”
“有地方比这儿更差。”堂埃莫赫内斯好心宽慰他。
“您错了,先生……等到了那天……”
他们让车夫稍等一会儿,架着教士往前走。大门就是一扇几乎要散架的马车门,用砖头垫着,木板钉着,旁边是家装帧作坊,大晚上关着门。借着灯光,能看见招牌上写着“安东尼夫子,装帧师傅”。
“哦,不用麻烦你们……我自己能行。”
“不麻烦。”
堂佩德罗和堂埃莫赫内斯架着他,摸黑走上嘎吱嘎吱的木楼梯,踩在上面,感觉楼梯随时会塌。他们爬到楼顶,帮他打开阁楼门。海军上将在门口摸索,找到火镰和火石,点亮蜡烛,地板上五六只泛红的蟑螂惊慌失措地逃窜开去。阁楼很冷,有两个房间,很寒酸的样子:一只脸盆,一张餐桌,餐巾下有硬面包块,一张土耳其床,一只没有生火的炉子,一个衣柜,一张书桌。桌上摆着一套文具,堆着几十本书和宣传册。地上也堆着几十本书,大部分是旧书,脏兮兮的。屋里尽是人味、霉味、陈面包味,弥漫着饥饿、孤独、贫困的气息。不过,书码得倒很整齐。床边有个放置干净熨过衣服的篮子,里面有两件衬衫,一双袜子,尽管破了补过,却是一尘不染。
“放开我……我都说了,我自己能行。”
布林加斯闭着眼,倒在床上,压得床嘎吱响。堂埃莫赫内斯帮他把假发挂在床头的黄铜球上,替他脱掉鞋子,盖上毯子。海军上将扫了一眼房间,看了几本书名:《装甲录》《阿拉斯的蜡烛》《欧洲殖民两个美洲的哲学和政治史》……许多段落都被划了出来。所有书混在一起,很杂,没有明显的标准,从色情文学到哲学或神学,从雷纳尔到阿雷蒂诺[225]或孟德斯鸠,还有爱尔维修、狄德罗或卢梭,什么书都有。墙上挂着三幅彩色肖像画,分别是伏尔泰、俄罗斯的叶卡捷琳娜[226]和普鲁士的腓特烈[227],很奇怪的组合。布林加斯给三位大人物添了胡子、角和其他恶心的线条。
“他睡着了。”堂埃莫赫内斯悄声说。
海军上将发现,此话根本没必要说,教士的鼾声震得墙直晃悠。
“咱们走!”
堂佩德罗吹灯前,看见桌上有份手稿,显然是布林加斯写的。谨慎起见,他没敢碰;但出于好奇,他举着蜡烛,俯下身,读了几行。字迹清秀,高低起伏,尖尖的,像匕首。
有才华的作家可以通过剧场的观众向民众传递自由的信息。他们可以假借历史上的人和事,尽情地施展口才,说些哪怕最狂热的爱国人士也不能或不敢向王子、宠臣、权贵说的话。因此,剧场是民众幸福的源泉、大众教育的学校,在勇敢者的手中,可以变成锋利无比的武器。只要他有足够的胆量和才能……
“是他写的吗?”堂埃莫赫内斯问。
“应该是。”
两位院士打算离开。
“写得怎么样?”
“相当不错,给我的印象是:这位教士没看上去那么疯。”
海军上将吹灭蜡烛、放回原处前,又看了一眼黑乎乎的床上动也不动的身影。布林加斯依然鼾声雷动,喝着别人的酒,受着自己的穷,战士需要稍做歇息。
一小时后,在维维恩街,戴着卷檐帽的帕斯夸尔·拉波索抬起头,看见法兰西宫廷酒店两位院士的房间熄了灯。他扔掉香烟,用靴子跟踩熄,裹着披风,慢慢地踱步离开。其实,他今天没必要来盯梢,难得需要他亲自出马,米洛巡警和手下一直在向他汇报海军上将和图书管理员在城里的一举一动。可是,就像前几个晚上一样,老牌骑兵知道自己会睡不着,会因为胃里火烧火燎,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转悠或伏在窗上抽烟。他想困极了再上床,不想这么睡睡醒醒,熬到天亮,累得半死,最后脑袋昏,嘴巴苦,眼睛充血。
就连客栈老板的女儿亨丽埃特·巴布也无法让他安然入睡。拉波索估计,这个时候,小姑娘恐怕已经穿着睡袍,举着蜡烛,赤着脚,悄无声息地溜到他房间,打算钻进他被窝了。想到这儿,下身突然变硬,硬得真不是时候。那天下午,他们俩的关系有了实质性的进展。当时,她跪在地板上,拿着桶和抹布,在擦楼梯平台。两人亲热了一小会,她答应有机会就让他得手。可是,就连这个也吸引不了他。太早了。不是他觉得早,是他的胃、他不安分的脑袋、那些想起来或冒出来的幽灵觉得太早。尽管过去的苦日子已经在身体上留下痕迹,累得越来越早,人却怎么也睡不着。于是,拉波索不紧不慢地去找米洛。他知道这位老兄每天下班后,会去巴黎大堂附近的某家夜总会。
半夜一点多。昏黄的街灯下,他越往巴黎大堂走,街上越热闹。每天晚上这个时候,四五千个农民从四面八方赶着骡车,走若干里路,将蔬菜、豆类、水果、鱼、鸡蛋运往市中心,给各地的早市供货。因此,塞纳河右岸的这个地方晚上比白天热闹,街上全是牲口和马车。格勒内勒大街比别的街道更加灯火通明,好几家酒馆都还开着门。可以想象,旁边的窄巷里,有女人咂着嘴,忙着拉客。
“妈的,帕斯夸尔,真高兴在这儿见到你。”
其实,米洛没说“妈的”,他说的是法语parbleu,相当于“上帝啊”,“天啊”。可是,拉波索总觉得用莫里哀的语言诅咒或骂人太软,不带劲。不说别的,比西班牙人随口一句“该死的上帝!”或“我恨不得在耶稣头上拉屎拉尿!”差远了。这些脏话,还没骂到魔鬼头上,已经很响亮。因此,他就自个儿在脑子里把法语加工了一下。
“我渴了。”拉波索说。
“来这儿就对了,老兄。”巡警用铜柄木节手杖指了指门厅,“红葡萄酒还是白葡萄酒?”
“别娘了,”拉波索笑话他,“这个点儿,来烧酒。”
他知道烧酒伤胃,可他管不了那么多。他说的是法语粗话,用了emproseuries,跟卡斯蒂利亚语的粗话相比,一点儿也不生动。他说:Laisse tomber avec tes emproseuries。米洛笑了,带他进夜总会,里面弥漫着烟味和人身上的臭味。老板见到巡警,在角落里腾出一张桌子,两张凳子,安排他们坐下。
“Eau-de-vie?”老板问,他指的是烧酒。
“狗屁生命之水[228]?”拉波索一边解披风,脱卷檐帽,一边拿老板开涮,“老兄,我要会燃烧的水,eau-qui-brule什么的。可以的话,再来几粒胡椒。”
“你是没睡醒还是成心找茬?”米洛哈哈大笑。
“该睡觉睡觉,该找茬找茬。”
“去盯你的小鸟了?……跟你说不用,我的人负责!”
“没事儿,我想隔三岔五自己去瞅一眼。”
“要我说,这叫职业自尊。”
“这叫以防万一。还没死人呢,总是不放心!”
烧酒和杯子上来了。拉波索谨慎地闻了闻,又惬意地尝了尝。很带劲儿,加上胡椒,辣味直往鼻子里冲。喝下肚之前,他先含了含,胃暂时不疼。
“据我的消息,”米洛说,“他们还没找到《百科全书》。卢浮宫有个叫屈涅的书商答应帮他们找。我会劝他,让他别去找……”
“不管怎么说,”拉波索表示反对,“我们再使绊子,他们也没准真能找到一套。我有别的主意。”
“比方说?”
“买书需要钱,把钱偷了!反正这座城里到处都是坏人。”
米洛摸了摸光头,冲拉波索挤了挤眼:
“是有这么一说。”
“找到书,也是一大堆,还得运回去。要装好几大包,特别沉……路上会遇到各种麻烦。”
“就是,各种各样的麻烦。”
“还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意外。”
“那当然。要是你问我的意见,作为警察,我建议举报。”
“以什么名义?……禁书?”
“那不行。事到如今,《百科全书》的风声没那么紧了,就连主管警察的大臣家里都有一套。举报的话,理由得更劲爆。”
有个卖鱼的喝醉了,满身鱼腥味,经过时,撞了拉波索。拉波索猛地一推,卖鱼的气急败坏,转过身来。米洛想插手,伸手去抓铜柄木节手杖,好在这事儿几个眼神就能摆平。卖鱼的瞅瞅拉波索,再瞅瞅米洛,头一低,走了。米洛内行地瞅见朋友的上衣口袋鼓出一块。
“你还带着那把双筒小手枪?”
拉波索耸了耸肩:
“偶尔带。”
“知道城里不让带吗?”
“知道,”拉波索满不在乎地回答,“我懂。”
他们静静地喝酒,看了看四周。有人抽烟,有人聊天,有人醉酒打盹。
“陪同他们的教士有可能会惹上麻烦,”过了一会儿,拉波索问,“牵连到他们……你觉得这主意怎么样?”
“可以考虑。”米洛承认。
“找个理由,耽误他们一程,将书、文件和行李全部没收。”
“比如说什么理由?”
拉波索皱了皱眉头,想了想,喝口酒,又想了想。
“间谍罪,”他最后说,“他们是某大国派来的间谍。”
米洛考虑这么做是否可行。
“嗯,”他终于笑了,“这主意相当不错。”
“嗯,不过也有问题:法国和西班牙是盟国。”
“那又怎么样?……告他们是英国间谍,不就完了。”
拉波索又想了想:
“这么做,你能帮忙吗?”
“那当然。老兄,我就是干这个的:收人钱,做伪证。”
两人碰杯。拉波索暗暗算计:时间、机会、好处、坏处。一想到两位受人尊敬的院士被举报犯间谍罪,他不禁坏笑。
“这么一来,能帮我争取多少时间?”他终于问。
米洛的表情模棱两可:
“这得看他们怎么活动,西班牙使馆是否关注。”
“嗯,他们毕竟是西班牙皇家学院院士,受人尊敬……还有给阿兰达伯爵的推荐信。”
“那就别在这儿动手……你想啊,沿途找个镇子,说他们是英国间谍,当地人一定很期待。警察局长会通知镇长,或镇长通知警察局长,再请示巴黎,进行审问……同时,行李没收,无人看管……”
“落到哪个没良心的人手里,要么偷走,要么毁掉。”拉波索接着他的想法往后说。
“没错,老兄。”
“合理吗?”
“当然合情合理。正好在跟英国打仗,这种事很容易办……再要点‘会燃烧的水’?”
他们又要了一瓶烧酒。第二瓶酒上来,两人接着喝。拉波索的胃还没有提出抗议,他从紧身坎肩里掏出怀表,看了看,发现还早,还没到他理想的睡觉时间。再说,夜总会不赖,米洛是个不错的搭档,酒也挺好,到目前为止,还没让他难受。
“你什么时候退伍的?”巡警好奇地看着他,问。
“十八年前。”
“最后一仗在哪儿打的?”
“葡萄牙,打英国人。”
米洛撇了撇嘴:
“干吗不当兵了?……当骑兵,不是挺好的吗?”
“是不坏。”
拉波索的脸沉了下来,米洛察觉到了。
“对不起,可能你不想谈这个话题。”
“我不介意。”
拉波索往后仰,背靠着墙,看看酒杯,又喝了一口。现在觉得酒在肚子里火辣辣的,有点不舒服。
“听说过拉瓜尔迪亚隘口吗?”
“这辈子都没听过。”
“最后一仗是在那儿打的,就在去里斯本的路上……英国人和葡萄牙人防守严密。队伍很疲惫,有伤亡。我们摆好阵势,一动不动,好长时间,完全暴露在敌人的炮火下……”
“死了很多人?”米洛问。
“多到你会诅咒上帝,诅咒上帝他亲娘。”
“懂了。”
拉波索慢条斯理地开始说,声音没有感情,也许很漠然。
“就这样,两小时后,”他稍稍顿了顿,接着往下说,“上面命令进攻……一颗炮弹已经把中队长炸上了天,负责指挥的是副中队长。他年纪很大,不是军校出身……你们这儿怎么讲?”
“Ancien(老人)?Veteran(老兵)?……行伍出身?”
“对,就是这个,反正没念过军校,晋升难。他胡子灰白,满脸倦容……骑着马,站在队伍前面,和我们一起吃苦受罪,听我们抗议骂娘……他懂我们在想什么。”
拉波索停了停,揉了揉肚子,发了发呆,似乎那些场面又重现在眼前。后来,他转向米洛,几乎很诧异,带着疑惑。他一定很奇怪:米洛怎么会在身边?酒馆里到处是烟,到处有人说话。
“终于,”过了一会儿,他接着说,“先遣兵过来传达命令。副中队长拔出马刀,号令道:‘准备战斗!’命我们前进。我们很不情愿地跟着,队伍走得十分散漫。炮弹还在继续往下落。他叫‘小跑前进!’,我们停住;他下令进攻,没人动弹。我们牵着缰绳,静静地站着;他举着马刀,快马扬鞭,奔向隘口……他知道我们不会跟着,但还是骑着马,一溜烟地去了,连头都没回……只有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号手吹着铜号,跟在后面。最后,我们看着两匹马扬起一片尘,荒唐的号声越来越远,直到突然消失。”
“就这些?”巡警沉默片刻,问。
拉波索慢悠悠地点点头,过了一会儿才说话。胃开始正儿八经地疼了起来。
“就这些,”他说,“我们再也没见到他们。骑兵中队被解散,军士们被枪毙,其余人等被遣送到休达,蹲了四年监狱。”
“见鬼!”米洛张大嘴,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老兄,这我可不知道。”
拉波索站起来说:
“你现在不是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帕斯夸尔·拉波索走过袜店街。挂在滑轮上的街灯刚刚熄灭,玻璃罩里的灯芯还在冒烟,只剩下周围一片晕黄。他把脸埋在披风里,帽子压在眼睛上,做贼似的,专挑房子的阴影处,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夜色重重地压在身上,生出各种怪异黑影。方才的烧酒和谈话在脑子里留下了过去的画面,都是些不愉快的回忆。让他特别不舒服的是副中队长的灰胡子和满脸倦容。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了,十八年前,他只带着一名号手,冲向拉瓜尔迪亚隘口。
确切地说,拉波索并不后悔。对他而言,后悔是件稀罕事。他和大部分人一样,就算有过再残忍、再龌龊的举动,也能找到自我开脱的理由,不会背负无法承受的罪恶感。这天晚上,回忆让他忧伤:事情都过去了,那么遥远,无法弥补。也许,有些机会已经错过,他感觉糟透了。想起副中队长拔出马刀,高喊着“冲啊”,明知谁也不会听,仍旧踢着马刺,头也不回地远去,拉波索无比惆怅。不为别的,只为当年可为,却无所为。他为自己惆怅,原来的他没了,可能的他没了。当时,他和其他人一样,骑着马,几乎松着缰绳,站在原地,对着灰尘满天的葡萄牙隘口。说到底,让他惆怅的是自己的青春、逝去的岁月、走过身边的人。也许,他原本可以从他们身上得到什么,让自己在这个点儿睡个好觉。
黑夜中出现了一个身影。他想把手伸进披风,去摸上衣口袋里的枪。对方咂了下嘴,他的手停住。妓女从阴影中走出,逆光站在身后即将熄灭的街灯前,穿着红白条纹的紧身上衣,看不清脸。但从举止上分辨,应该是个妓女。
“先生,来找点乐子吧!”是妓女,说话不害臊。
“去哪儿?”拉波索问。
“附近有个地方:我收五法郎,铺着床单的床六个苏埃尔多……行吗?”
“我赶时间。”
妓女指了指黑乎乎的小巷,看上去很疲惫:
“要不,就在那儿?”
拉波索胃疼,揉了揉肚子,想了想。从巴黎染上梅毒带回去,这可不是他的人生目标。
“你有保护吗?”
“什么?”
“安全套、避孕套……羊肠什么的。”
“用完了。”
“好吧。”
妓女凑近了点,她没戴帽子,拉波索看得更真切。她好像挺年轻的,有股汗味加酒味加廉价刺鼻的香水味,还有当晚上过她的男人味。
“先生,您要是乐意,可以从后面上。”
“没有安全套,前后一个样。”
“用嘴呢?”
拉波索想了想,有点兴趣。西班牙妓女不会玩这个,她们会去听弥撒,数念珠,忏悔牧师不让她们这么做。他有点心动,可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不要,算了吧!”
“三法郎。”
“跟你说不要。”
他走了,听见妓女在低声骂他,说Salaud de merde[229]之类的话。说哪种语言没关系,听语气就全明白了。拉波索又往前走了走,拐进一条又窄又短的小巷,掀起披风,在一堆碎砖头上撒尿。一弯新月从屋檐间漏下一点点光,显得巷子更黑,巷子里堆了许多垃圾。拉波索扣上裤子的那一刻,发现有只老鼠瞪着红通通、亮晶晶的眼睛,贼溜溜地看着自己。那只老鼠大得像只猫,蛰伏着,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希望不被人看见。拉波索瞧了瞧,慢慢地弯下腰,捡了块碎砖头。老鼠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恐怖地叫了一声,威胁他。拉波索狞笑着,扬起砖头、盯着老鼠。一只被困在小巷、钻进垃圾堆的老鼠,这个世界完美的写照。拉波索心想着,将那块砖头冲它砸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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