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尼·狄德罗:《致索菲·沃朗的信》
找《百科全书》运气不好。尽管布林加斯教士诚心帮忙,朋友、熟人纷纷指点,甚至连丹塞尼斯先生也给熟识的供书商写了推荐信,首版《百科全书》还是迟迟没有踪影。哲学家博腾瓦尔证实:首版共四千两百二十五套,四分之三销往国外,巴黎连一套完整的也没剩下。堂佩德罗和堂埃莫赫内斯遍访书商,苦求而不得:加尔默罗会对面的拉佩诺特、天神酒店旁边的基亚乌、卢浮宫连拱柱廊下的桑松和屈涅、马蒂兰斯街上的巴拉尔寡妇……从一流书商到九流书商,包括塞纳河畔的书摊和香榭丽舍大街的流动书摊,都没有完整的二十八卷对开本,只能找到零散的几本。巴拉尔夫人是国王的印书商,有日内瓦再版的后十四卷。全本只找到两套,版本不太可靠:意大利卢卡对开本和瑞士伊韦尔东三十九卷十六开本,后一版文字改动很大,圣雅克街的书商贝林只卖三百镑一套,被布林加斯教士全盘否决。
“看价格,就不靠谱。”他轻蔑地说,“更何况,还被伏尔泰盛赞。”
布林加斯说这话的时候,堂埃莫赫内斯正在因伤风感冒、肺部感染而卧床不起。他穿着衬衫,戴着睡帽,毯子拉到下巴,胡子两天没刮,看上去脸庞消瘦,眼睛烧得通红,眼泪汪汪。对街的窗户关着,尿壶里的尿很浑,几乎快溢出来。房间里空气污浊,弥漫着伤病与疲惫的气息。教士和堂佩德罗刚从外面回来,第N次空手而归,在跟病人汇报情况。他们坐在床边,海军上将在喂图书管理员温柠檬汁,给他补水。
“没关系,亲爱的朋友。只是感冒,不是最厉害的那种……这种情况,我见得多了。”
“胸口闷得慌。”堂埃莫赫内斯虚弱地抱怨道。
“您老咳嗽,是湿咳,有痰……您在咳痰,这是好现象……不管怎样,教士先生已经帮您找了个医生朋友。”
“没错,”教士确认道,“科班出身,能信得过。他就快到了。”
“我的运气太糟糕了!”图书管理员痛苦地说,“人到巴黎,居然病了,还耽误正事。”
“也没耽误,”海军上将安慰他,“找到书的可能性很小。首版似乎已经人间蒸发……连日内瓦重印的对开本都找不全,看来只印了不到两千套,也卖完了。”
“其他版本呢?……上将,咱们要坚持到底,永不放弃……前些天说的那个托斯卡纳版呢?”
“已经完全排除。他们说,词条都重写过。”
“上帝啊……咱们要空手而归了。”
“还不好说。今天早上,我给学院写了封信,要的驿站加急。”
堂埃莫赫内斯急了,抗议道:
“驿站加急的邮费那么贵!说到开支……咱们快没钱了。”
“我明白,可是没办法。咱们需要马德里方面的指示……现在只能等,等天上掉馅饼。您先好好养病。”
“麻烦您,把尿壶给我。”
“行。”
有人敲门,布林加斯的医生朋友来了。他长相粗俗,目光逼人,长头发,油乎乎的,没扑粉,身子瘦,脑袋奇大,很不匀称,嘴巴宽,有点歪,像长了两只脚的蛙。
“小便如何?”他开口便问。
“酸,浊,少。”堂埃莫赫内斯回答。
“肺部染上了丹毒。”医生给他搭脉,用勺子柄压舌,检查喉咙。动作粗鲁,差点没让他呕出来,“要给皮肤补气,让其所有门都打开:排汗、排尿、排便、呕吐,手臂上抹起疱膏,开人工通道……还有,绝对不能见风:门窗紧闭,炉子烧烫……现在,我要给他放血。”
“这么虚弱,还要放血?”海军上将感到奇怪。
“正因为虚弱,才要放血。排出浊气,沥干肺部,就没事儿了。”
“对不起,医生……我没记住您的名字。”
“我还没说。我叫马拉。”
“您瞧,马拉先生……”
“马拉医生,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海军上将十分镇定地点点头:
“一点也不介意,如果您希望这样叫,医生……我对您从事的学科十分尊敬,但是,您想在我这位朋友的静脉上开个口子,我反对。”
医生吓了一跳,似乎刚挨了骂:
“为什么?”
“虽然我不是医生,见得也挺多,看一眼,就能分辨出这只是普通的伤风。还有,我不相信该死的刺血针和放血术,过去没什么用,现在也不会有什么用。这些方法,早就应该在临床治疗上彻底废弃了。”
医生的脸刷白,嘴唇紧闭,差点闭没了。
“先生,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嘟哝道,“凭我的经验……”
堂佩德罗依然像之前那么镇定,他抬起手:
“和您的经验相比,我的经验微不足道,或许正因为如此,才更简单实用。堂埃莫赫内斯需要的不是放血、抹膏药、排出丹毒浊气,而是开窗通风,多喝点温柠檬汁,如果可能的话,加点糖。”
“您想告诉我……”
“我想告诉您:如果这个方法在轮船上管用——轮船上那么不卫生,撇开坏血病不谈——您想想,在这么舒服的地方怎么会不管用?您说,出诊费多少钱?”
“先生,真是闻所未闻……”医生结巴了,“嗯……十法郎。”
“见鬼,有点贵。”海军上将把手伸进坎肩口袋,掏出几枚硬币,“不过,咱们犯不着为起疱膏讨价还价……再会,先生。”
医生突然抓过硬币,谁也不看,连病人也不瞧一眼,夺门而出,砰的一声关上门。海军上将走过去,将窗户大开,放进阳光和空气。布林加斯阴沉着脸,责怪地看着他。
“您这样做不对,”他抗议道,“马拉医生……”
“甭管您跟他关系有多好,走近了也能一眼瞧出他是庸医……他真的有行医执照?”
“他说有。”布林加斯泄了气,“同行们对此确有争议,他也惹出过乱子……其实,他擅长的是眼科,还专门写过点什么……治疗淋病的文章。”
“行了行了,教士先生,最后这点跟他最契合。”堂佩德罗回到图书管理员身边,又递给他一杯柠檬汁,“我有点好奇,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他就住在我家附近,我们常去同一家咖啡馆。我觉得,问题是这人的思想比较前卫……”
“我觉得不是。”
“我说的是政治思想,他大有前途,所以科学院才容不下他。”
“噢,好吧!”海军上将耸了耸肩,“马拉先生的政治前途我无意插手,但作为医生,他是个公共危险分子……我看他总想把人打发到鬼门关。”
马德里夕阳暖暖。从阿尔卡拉街到阿托查门,普拉多大街上全是马车、轿子和行人。大家站着或坐着聊天,长凳上、租用的小马扎上、饮品店旁,头顶就是正在发芽的绿树。曼努埃尔·伊格鲁埃拉和胡斯托·桑切斯·特龙在丽池公园的马厩前偶遇。桑切斯·特龙挽着夫人散步;伊格鲁埃拉携全家从圣费尔明·德洛斯纳瓦罗斯教堂祈祷完出来,妻子戴着花边帽,两个待字闺中的女儿戴着发网。全家人站在一边,给一辆四骡马车让道,车门上印着贵族纹章,车夫座上坐着穿号衣的仆役。两位院士都在人群中,伊格鲁埃拉远远地看见桑切斯·特龙,默默地跟他打了声招呼,像共济会会员接头。他们交换了目光,哲学家院士犹豫片刻,两人走近,得体地互相介绍。四个女人在前面走,欣赏马车和服饰,两位院士拖后。
“您夫人很美。”伊格鲁埃拉率先打破沉默。
“您的女儿们也很美。”
“小女儿还行,”伊格鲁埃拉很公允,“大女儿会很难嫁出去。”
他们俩看着路人,默默地往前走。桑切斯·特龙想尽量离记者院士远点,免得让人以为他们亲密。他和平常一样,没戴帽子,没扑粉,遇到熟人,生硬地点点头,下巴埋到厚厚的领结里。这只领结,他在脖子上绕了好几圈。伊格鲁埃拉遇到熟人,为了不影响假发,只能用手碰一碰三角帽的帽檐。
“周四,我们在学院很惦记您。”伊格鲁埃拉说。
“那天我有事。”
伊格鲁埃拉盯着一辆所谓的巴伐利亚马车,有很多玻璃窗那种,就像在人群中移动的一盏硕大无比的街灯。
“我知道,”他说,“您是因为《欧洲文学状况》缺席的……书名是这个,对吧?……您被它耽搁了。据我所知,这本书……”
他故意顿了顿,似乎在找溢美之词。
“大获成功,”桑切斯·特龙接过话头,“反响非常好。”
伊格鲁埃拉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我倒不怀疑……可是朋友给我消息,说算上他,只有十七人出席。”
“比这个多。”
“有可能。不管怎样,我会在下周的《文学审查官报》上登一篇书评,当然是正面的,至少在一定程度上……为了给书评腾版面,我还略微删减了那篇有关直布罗陀行动和美洲英属殖民地战争的文章。”
桑切斯·特龙还是不高兴,高傲地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
“我的书不需要您夸奖。”
伊格鲁埃拉的表情更夸张。
“那当然,”他总结道,“您的意思是:夸奖您的书反倒会有损您的形象,”他顿了顿,像在斟酌,比之前笑得更假,“会有损您不被赏识但决不妥协的形象。您从这个形象里可没少捞好处。”
“您简直胡说八道!”
“我说什么,做什么,心里一本账,明白着呢……您应该注意到,在我最新那期报纸上,有篇抨击当代作家的重量级文章,没把您骂进去。”
“我不看您写的东西。”
“行了,老兄,我知道您看。只要印成铅字的东西,您都会如饥似渴地看,到处找您的名字,尽管表面上不屑一顾……因此,您一定注意到,在我那篇志在毁灭自由思想家和蹩脚哲学家的文章中,您就像或几乎就像特尔斐[231]的圣女,毫发无伤。您瞧,我是遵守停战协议的。”
“遵守?……我的天啊,您要遵守什么?您不尊重任何人。”
“我都跟您说了:停战协议。您瞧,我很守信誉!”
“胡说八道!”
桑切斯·特龙严肃地跟一位年轻人打招呼。那人没戴帽子,没扑粉,戴着夹鼻眼镜,穿着合身但滑稽可笑的大礼服,衬衫上的领结系得很紧,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这人是您那边的,对吧?……”伊格鲁埃拉笑着问,“埃鲁迪奥·特拉彼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正是。”
“哎呦!”伊格鲁埃拉夸张地赞叹道,“不就是《神游文学共和国,复兴西班牙诗歌,外加道德配方——本朝天才的塞万提斯学者,哲学、修辞学、神学和文学教师著》的作者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前言是这么写的:‘我没觉得希腊人荷马或英国人莎士比亚有什么了不起,他们只会编故事。’他说维吉尔死气沉沉,严重被高估,还说‘至于贺拉斯,尽管他的六韵步诗不算最好……’我是题目记错了?……还是内容记错了?……要么人物记错了?”
桑切斯·特龙恶毒地斜着瞪他一眼:
“您找我说话,就是来胡说八道的?”
“上帝保佑……我是来通报最新消息的,上周四没见到您。咱们的两位同事在巴黎遇到麻烦了。购书一事,进展缓慢,看来,《百科全书》很难找。我不知道拉波索起了多大作用,但他的确功不可没……情况就是这样。”
“然后呢?”
“时间不多了,下面这个阶段最棘手。”
“怎么个棘手法?”
“非常棘手,一定要小心谨慎。”
“说真的,我不知道您想干什么。”
“咱俩目标一致,我希望,nemine discrepante[232]。您应该记得:咱们在雇人去巴黎时,那人问过,阻挠两位院士,有何分寸?”
桑切斯·特龙既不自在又不自信地眨了眨眼:
“您说什么?怎么样两位院士?”
伊格鲁埃拉在空中比画出写字的样子:
“‘阻挠’,既是名词,也是动词……您查查,什么叫委婉语。”
“我不喜欢开玩笑。”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还是没听明白,”桑切斯·特龙打断他,问,“您想说什么?”
他们走过小喷泉,继续沿着榆树树荫,往圣赫罗尼莫街口走。现在轮到伊格鲁埃拉谦卑地向两位夫人问好,她们是司法部高官的夫人,披着黑披肩和圣女丽塔教服,正在散步。教服虽暗,但配饰明亮:金色十字架挂件、银色肩布、因玛库拉达肖像的浮雕宝石、带圣牌的绿宝石手镯。最近流行圣女丽塔,取代了圣徒弗朗西斯科·德葆拉,被本地天主教上流社会顶礼膜拜。伊格鲁埃拉亲自撰文,盛赞此事,登载在最新一期《文学审查官报》上。他说:巴黎有时尚,马德里有传统,各有取舍,在这方面,其他国家不配对我们指手画脚。
“太遗憾了,您居然没听明白,”记者院士没走几步,又说,“我的口才一向不错。总之……顺便说一句,拉波索这个粗人居然能在信中,用合适的、令人惊叹的方式,委婉地问我们:阻挠两位院士的巴黎之行,究竟有何分寸……说白了,如果他们买书成功,打道回府,对人对物,允许伤到什么程度?”
“还要伤人?”桑切斯·特龙吓了一跳。
“这是我说的,他暗示的。”
“您是怎么回复的呢?”
“哎呦,我的先生,我还没回复呢!无论什么回复,责任咱俩一人一半,均担道德责任,这点您很在意。”
“对物,那是明摆着的。可这对人……”
伊格鲁埃拉从上衣袖筒里掏出一块硕大无比的手帕,很响地擤鼻涕。
“您知道吗?”过了一会儿,他说,“这年头,养两个女儿不容易。”
“怎么会突然说起这个?”
“去看戏?还是去跳舞?”伊格鲁埃拉充耳不闻,自顾自地往下说,“……上帝啊!想想咱们的祖辈和父辈,女人成天捧的是刺绣绷子和织花边的线轴。可现如今,基督教教义、端庄、谦逊这些都不教了,这下好……成天谈这个发型,那个粉扑,这件衣服坏了,那件外套破了,无数诸如此类的傻话,制造出无法调和的家庭矛盾;要么就谈刚从巴黎捎来的薄纱、绸带、丝绸、小帽子,或是刚跟哪个表兄、邻居、时髦的公子哥接触过。他们想骗走我的两个女儿,特别是小女儿,教她们对舞、英国舞,或用比韦埃拉琴[233]伴奏,给她们唱《抛弃》中女暴君演唱的第三部分……您瞧,我夫人的想法奇怪得很:女儿好好的,乖乖听话,是我们的女儿;出问题了,就只是我的女儿。”
他顿了顿,又自顾自地点点头,最后,指着走在前面的四个女人问:
“上帝没有保佑您,让您传宗接代,是吗?”
“我不信这个。”桑切斯·特龙不苟言笑,几乎有些不可一世。
“不信上帝?”
“不信传宗接代。”
“对不起……您说不信什么?”
“我说:不信传宗接代。把孩子带到这个人奴役人、不公平的世界上无异于助长不公平。”
伊格鲁埃拉挠了挠假发下的脑袋。
“有意思,”他说,“所以您不要孩子……免得生出更多的小奴才。您的做法是生物学上的仁慈,令人击节赞叹。”
桑切斯·特龙听出他在冷嘲热讽:
“您见鬼去吧!”
“我见不见鬼,也许会,也许不会。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伊格鲁埃拉停下来,小眼睛充满歹意地看着对方,“如今,当务之急是您说,拉波索要做到什么程度?……我指对人。”
桑切斯·特龙深吸一口气,先看一边,再看另一边,最后看着记者院士。
“伤人,万万不能。”他说。
伊格鲁埃拉两手叉腰,已经不是讥笑,他想骂人了:
“如果走投无路,别无选择呢?……都做到这份上了,总不至于半路收手吧!”
桑切斯·特龙气愤地将下巴缩进夸张的领结里:
“该说的都说了!明白吗?不能伤人!……这么说已经很不像话!”
说完,他猛地向前迈三大步,走到夫人身边,拉着她胳膊,冷冷地向伊格鲁埃拉的妻女点点头,迅速离开。伊格鲁埃拉原地不动,见他跟平常一样,一本正经地扬长而去。目送着他溜走的背影,记者院士露出奸笑,挖苦地想:什么“奥维多启蒙读本”?这家伙,还有那帮虚伪的狐朋狗友,总有一天,他恶毒地想,所有敬酒不吃吃罚酒的哲学家,所有在咖啡馆里卖弄学问、虚荣心膨胀的穷酸文人,都会在扬言不信的上帝面前,在口中热爱、心里鄙视的人面前,付出应有的代价。桑切斯·特龙不愿跟别人握手,怕把干干净净的手握脏。生活中迟早会遇到的那些脏事破事,他都留给别人去做,他也会为此付出应有的代价。
此刻在巴黎,布林加斯教士刚刚回家。堂埃莫赫内斯盖着毯子,睡帽的帽缨落在鼻子上,正在休息。佩德罗·萨拉特穿着衬衫和紧身坎肩,守在一旁读书。窗户开着,传来经过维维恩街石板路的马车声。
如果说,我们对大自然的无知创造了神袛,那么,对大自然的了解就是为了毁灭神祇。
他在看《自然的体系》,最近去见书商时买的,十年前伦敦印刷,署名M·米拉包德。不过,所有人早就知道真正的作者是百科全书派霍尔巴赫男爵。
大自然是盲目的,不谈学问和目的。可是,无所不能的上帝总是抱着最崇高的目的,让可怜的凡人有机会犯错,好让他雷霆大怒,不断地迁怒于人。投入大自然的怀抱不是比一辈子战战兢兢要好?
天色渐晚,屋里的光线越来越暗。海军上将放下书,点燃了床头柜上的枝形烛台。他用的是刚在巴黎买的先进工具:一小块火石,小钢轮连着装了灯芯的小黄铜管。只要使劲转动小钢轮,就能擦出火花,点燃灯芯。酷似投弹手近年来装在皮带上的点火装置,只是缩小版。法国人叫它briquet,相当于西班牙语的“火镰”。海军上将认为:这项发明很实用,家里用、路上用、吸烟的人用,都特别好。回头看书前,他打算某周四提议:在新版词典的mechero词条下添加释义或引申义。截止到目前,该词只有“火嘴”一个释义,指套住蜡烛芯的那根管子。
上帝不公正,令人畏惧,以致虔诚温和的信徒压根就不会思考……
“我有点冷。”堂埃莫赫内斯翻来翻去,小声说。
海军上将又把书放下,艰难地站起身——他个子高,长时间不动,关节会僵——走到窗边,把窗户关上。他回到椅子旁,见图书管理员睁大着眼睛看他,虚弱地笑了笑。
“我觉得好点了。”他没等海军上将开口,先行汇报。
堂佩德罗在他身边坐下,给他搭脉。脉搏跳得还是有点快,但已基本正常,有力,有节奏。
“再来点柠檬汁?”
“谢谢。”
海军上将扶他微微欠身,喝柠檬汁。
“我觉得,是您救了我的命。”图书管理员又躺下,“赶走了那个医生……您不觉得十法郎太贵了吗?”
“我的朋友,我付钱,就是想赶他走。我敢肯定:这么做,是我们赚了。”
“要是布林加斯拿了回扣,我一点儿也不奇怪,这两人是一丘之貉。”
堂佩德罗开怀大笑:
“堂埃梅斯,这样的医生,我们太了解。这种人哪儿都有:随随便便动刀子,人死了,他一眨眼就忘了……催吐剂、起疱剂,准会开这两种药!”
“催吐剂,我被开过若干次。”堂埃莫赫内斯叹息道。
他们俩好一会儿没说话。窗外,晚霞映红了屋顶。
“您在看什么书?”
“昨天买的那本,第一卷……您知道的,霍尔巴赫那本。”
“是禁书吗?”
“非禁不可,哪怕在启蒙时期的法国。您瞧,以防万一,说是在伦敦印的。”
“好看吗?”
“绝对不同凡响。应该是必读书,尤其对于受教育的年轻人来说……不过,您要是看了,恐怕会不认同。”
“看完再告诉您。可以翻成西班牙语吗?”
“想都别想!在咱们生活的这个可悲的时代,绝对不可能。谁胆敢去翻,宗教裁判所的黑乌鸦们一定会扑上去。”说到这儿,海军上将又翻开《自然的体系》,“您听好:‘如果你们需要幻想,就让你们的同类也能幻想。别因为他们不像你们那样胡言乱语,就要了他们的命……’您觉得如何?”
“恐怕不止一个人会觉得这是在说他。”
“您想得没错。”
海军上将把书放在床头柜上,看窗外渐渐变暗。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晃过神来。
“当然,法国不是天堂,”他说得有些突兀,“巴黎也不代表整个法国。可是,相比较而言,西班牙错过了多少时光!浪费了多少精力在无谓的琐事上!多少有用的事被说成无用!……您会和我一样,认为神学、逻辑学和形而上学,就算无所不知,也一无所用……从哲学角度讨论运动、阿喀琉斯、乌龟和其他傻事,得不出任何有用的结论,好比球击墙后的折线,物体从斜坡上滚落的速度等。”
“于是,您所挚爱的牛顿出现了……”堂埃莫赫内斯亲切地笑了笑。
“当然,他也是您所挚爱的。”
“那是,”堂埃莫赫内斯承认,“毋庸置疑。”
海军上将摇了摇头:
“您是真心信仰天主教,也是启蒙派。可并非所有人都真心信仰天主教,也并非所有人都是启蒙派……您想想不久前企图给您放血的那位庸医,他代表愚昧和落后,尽管打着科学的旗号,其实是伪科学。”
“不用您说,我也想过,想得我心有余悸。”
“牛顿早在一个世纪前就发表了《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堪称人类思想与现代科学的巅峰之作。可是直到今天,他的思想依然受到质疑,不仅仅在西班牙。将来的人要是知道,会如何想?……直到今天,依然有人拒绝从宗教真理转向科学真理,从神学家和神父转向科学家和哲学家。将来的人要是知道,会如何想?”
他停了停,又拿起书,翻到折角那一页:
“听霍尔巴赫是怎么写的:‘若是有才能的人能像几百年来拒绝进步的人那样屡受褒奖,人类会前进多少步!若是实用科学、艺术、道德、政治和真理能像谎言、谵语、迷信和无用那样被重视、被扶持,那会怎样地日新月异!……’您认为如何?”
他把书放在膝盖上,期待地看着堂埃莫赫内斯。
“此乃上帝之声,”图书管理员承认,“恳请上帝原谅。”
“在西班牙,谁也不会像豪尔赫·胡安那样对此全盘接受。”
“您总算提到同样挚爱的科学家及同行豪尔赫·胡安了。”堂埃莫赫内斯善意地评论道。
“您很清楚,他是我最最挚爱的科学家:理论物理及实验物理学家、工程学家、天文学家、航海学家……他的一生是一场与牛顿完美的对话,谈话对象自始至终是牛顿,而非宗教信仰。再说了,宗教信仰什么的,也插不上手……”
“亲爱的上将,咱们别再争了。”堂埃莫赫内斯提出抗议,“求求您:您可别头脑发热,现在发烧的是我。宗教信仰完全取决于个人。”
“很抱歉,堂埃梅斯。宗教信仰不是个人的事。西班牙科学迈进的每一步,都会遇到宗教阻力。”
“这倒是,”堂埃莫赫内斯表示同意,“这点我承认。”
海军上将把书放到床头柜上。日光已经很暗,他回过头,烛光照得他半明半暗。
“如您所言,我所挚爱的豪尔赫·胡安就是最好的例子。他是我们与牛顿之间最显而易见的纽带,他能真正理解牛顿……他所做的有关悬浮物体和船只模型的实验具有革命性的意义,《航海大全》和《航海测试》是他的巅峰之作。而我有幸于六九年和他一起观测了金星掠过地球……”
“你们一起出过海吗?”
“时间很短。他专心做自己的事,不知从何时起,就很少出海了;而我则专心编写《航海术语词典》。可是,他对我的友情和我对他的敬重一直延续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又是遗珠一颗,”堂埃莫赫内斯叹息道,“最糟糕的是,衣钵无人继承。”
海军上将嘲讽地噘了噘嘴:
“谁有这个胆子?……他在世时,就一个劲地被人攻击,穿小鞋。”
“眼红、嫉妒,西班牙通病。”
“没错。”堂佩德罗说,“不但攻击他,而且攻击他所代表的一切……要知道,当政府希望在西班牙大学教授牛顿物理学时,大学反对;两年前,当卡斯蒂利亚枢密院责令嘉布遣会修士比利亚尔潘多将科学界的最新进展纳入到大学课程时,教师们反对……您注意到了没?……反对就行,就这么简单。”
“尽管如此,您这么说不公平,”堂埃莫赫内斯并不同意,“我们也不是一无所有。我们有植物园和它的化学实验室,有马德里自然史研究室,有派往智利和秘鲁总督辖区的植物考察队……还有加迪斯海军士官生学校无与伦比的天文台。至少军人尚能守住科学的堡垒,您说的那些黑乌鸦不太在军界指手画脚。工程师、炮兵、水手……可以这么说:科学被军事化实乃西班牙之大幸。”
“那当然,老兄。咬文嚼字在军队根本没用。建造战舰或抵挡炮弹的防御工事,这些工作都不能交给亚里士多德或圣托马斯,所以说,海军是尖端科技的温床……可惜除此之外,乏善可陈,连法国或英国那种科学院或科学协会都没有,因为教会不允许……甚至在军队里,说实在的,军阶和军纪也会控制思想,规矩总是要讲的。”
“不是有国家之友经济协会吗?他们也在尽力做些事。”
海军上将说:这还不够。他认为:农民养出最胖的奶牛,要奖励;改进纺织机的人,要奖励。此外,国家还需要制定政策,鼓励资产阶级洞察商机,投资实验科学。在西班牙,科学、教育、文化,都在同一处碰壁。因此,谨慎的人沉默,大胆的人遭殃。
“所以,”他总结道,“我们没有欧拉,没有伏尔泰,没有牛顿……他们要是出现,不是被关进监狱,就是被叫到宗教裁判所。西班牙人要是遵循科学方法,必定引火烧身……乌略亚和豪尔赫·胡安从美洲归来,作品出版不了。要想出版,必须舍弃一些结论,更改或掩饰另一些结论。”
“您说得确实在理。”图书管理员表示接受,“早就应该把牛顿的天体物理学规律运用到西班牙帝国的政府管理上……英国人就是这样做的,尽管他们的美洲殖民地有很多麻烦;法国人也是这样做的,尽管他们连帝国都没有。”
“就是。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教育界、出版界、作者和译者身上……不应该逼迫他人在思考完科学体系后又反过来否认。西班牙人只要出版科学著作——如果他能出版的话——必须要在每条结论后写上:‘然而,此结论有悖于《圣经》,请读者切勿妄信……’这成何体统?只能阻碍进步,让西班牙沦为欧洲的笑柄。”
“是的……所以,上将,您和我才会来到巴黎。”堂埃莫赫内斯给他鼓劲,“您不认为这已经意味着什么了吗?”
海军上将笑容忧伤。烛光下,几乎透明的眼眸更加澄澈,不带一丝希望。
“是的,亲爱的朋友,”他慢悠悠地说,“所以,我们才会来到巴黎。”
我需要一个咖啡馆,不是为了喝咖啡——写这本小说的过程中,我没少喝咖啡——而是为了布景。根据我在学院查阅的信札和文件,可以推断出,堂佩德罗·萨拉特和堂埃莫赫内斯·莫利纳经常光顾巴黎的几家咖啡馆,并在其中一家,又结识了几位知名的百科全书派。一开始,我考虑过当年位于皇宫花园黎塞留街的富瓦咖啡馆。没过多久,经奥尔良公爵改造,那里成为大革命前巴黎的社交和商业中心。可是,工程结束的时间和故事编排对不上,我只好把第五章原本安排在皇宫花园的场景移至圣奥诺雷街。后来,我总算在图书管理员的一封信上得到提示:“圣安德烈街,旧剧场附近”。我顿时明白过来,那天,两位院士唯一有可能光顾的是普洛可甫咖啡馆:它历史悠久,是巴黎仍在开张的咖啡馆中最古老的一家。我带着笔记本和一七八〇年的巴黎地图,坐在它门前,琢磨着怎么去写这段故事。
我来过普洛可甫咖啡馆,知道它很有名气,接待过十八世纪最杰出的知识分子。甚至我还跟文学经纪人拉克尔·德拉孔查和法国编辑安妮·莫尔万在这儿吃过一顿饭,饭菜倒没什么特别。我知道这是一家文学咖啡馆,因为文人常去附近的法国剧院,百科全书派常在咖啡馆开聚谈会;后来在大革命艰苦时期,科德利埃俱乐部也常在这里碰头。但在此之前,我从未以作家的眼光、实际的眼光审视过这个地方。幸好门前那条街,如今的圣安德烈商业街,逃过了奥斯曼男爵大刀阔斧的城市改造,如同被手术刀直直切出的圣日耳曼大道距商业街只有区区几米。现在的商业街保留了过去的格局,全是小商店、小餐馆,还是过去的房子,过去的咖啡馆。因此,实地走一遭,想象一下,并不困难。普洛可甫咖啡馆的一个门还是对着这条商业街,另一个门漆成红蓝两色,开在这栋楼的另一面,对着现在的古剧院街。根据阿利贝尔、艾斯诺斯和拉皮利的地图,十八世纪时,这段叫圣日耳曼德佩街。此外,重新打造内部环境,还原人声和杂声,桌子如何摆放,喝的咖啡和巧克力茶等等,我都有详尽的资料。《启蒙时期的巴黎》是基于杜尔哥地图完成的十分精辟的巴黎城市研究。书里有几幅复制版插图,可以让我熟悉当年的内部陈设,地砖,细颈小玻璃瓶,镶在墙上的镜子,漂亮的水晶吊灯,还有木头、铁和大理石质地的小圆桌。
几步之外,就是圣日耳曼德佩街。自从一六八八年法国喜剧演员纷纷在此定居之后,街名便改为剧院街。普洛可甫咖啡馆很快驰名欧洲,客人中有闻名遐迩的作家。德图什[234]、达朗贝尔、霍尔巴赫、让-雅克·卢梭、狄德罗和众多文人曾经将这里打造为法兰西学院的分部。
这段引自勒帕热的《艺术与文学咖啡馆》。这本书的部分章节,我带了复印件,划了重点,将普洛可甫咖啡馆和许多书紧密地联系在一起。那些天,我在巴黎书店淘到许多有用的书:莫尔帕[235]和布拉亚尔的合集《十八世纪》,孔斯特勒的《路易十六时期的日常生活》,特别是梅西耶精妙绝伦的《巴黎展板》。多亏书商昌塔尔·克罗德伦帮忙,我在圣米歇尔街的吉贝尔·热纳书店低矮书架的偏僻角落找到了现代版二手书。
就这样,凭借笔记,在一七八〇年的巴黎地图上驰骋想象,忘记现代的霓虹灯、热闹的餐馆和商铺以及挤满圣安德烈商业街的游客,那天早上,我走进了,或者,我让海军上将和图书管理员在布林加斯教士的陪同下走进了——当年他们应该进去过——普洛可甫咖啡馆。
“简直不敢相信,我们居然来到这里,”堂埃莫赫内斯目眩神迷地看着周围,“著名的普洛可甫咖啡馆。”
咖啡馆里热闹极了。所有桌子都被坐满,大家围坐着争论或交谈,人声杂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烟味和热咖啡的芬芳。
“简直像个蜂房。”海军上将评论道。
“尽是些不干活的雄峰。”布林加斯依然满肚子怨气,接过话头,“他们来这儿,不是为了工作,而是为了消遣。”
“我还以为您认同这些地方。”
“地方和地方也有不同。我的意思是:层次不同。来这家咖啡馆的人都是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寄生虫,只会夸夸其谈,互相恭维,互帮互助,自娱自乐。极少有人例外……瞧瞧那边那个,”他指着一张桌子,“咖啡馆贵客,怪人一个。”
堂埃莫赫内斯仔细观察布林加斯指的那个人:快上岁数了,穿着皱巴巴的旧上衣,一个人对着一杯咖啡,看着空气,一动不动。
“他是谁啊?”
教士眉毛一抬,似乎这个问题问得特别不合适:
“伟大的象棋手弗朗索瓦-安德烈·菲利多尔[236]……听过这个名字吗?”
“当然听过,”海军上将说,“我还以为他年纪更大些。”
“他在咖啡馆里总是一个人枯坐……基本不需要上楼,去找棋盘或对手,他在脑子里下棋,自己跟自己下。”布林加斯羡慕地咂了咂舌头,“你们瞧,就在那儿……孤身对抗全世界。”
“我想去跟他打个招呼,”堂埃莫赫内斯说,“我也会下一点国际象棋。”
“千万别,他连话都不会跟您说,他从来不跟任何人说话。”
“太遗憾了。”
他们在咖啡馆里转悠,找位子。有人上楼,有人下楼,二楼是国际象棋室、西洋跳棋室、多米诺骨牌室;侍应生们端着水、冷饮、热气腾腾的咖啡壶或巧克力茶壶四处穿梭。
“这里有四种人。”布林加斯解释道,“喝咖啡聊天的,上楼打牌的,看报的,待上一天、喝聊以果腹的咖啡或半瓶苹果酒、等人帮他买单的。”
“您常来?”堂埃莫赫内斯问。
“来这儿?……我从不来这儿,今天是为了陪你们才来。我喜欢去城墙根街脏乱点的酒吧抽抽烟、喝喝烧酒,或者去林荫大道找个寒酸点的地方,虽然咖啡不好,煮得有点焦,可是能自由呼吸到纯粹的思想和真理……最多会去圣尼凯斯街的歌剧咖啡馆,花六个苏埃尔多,坐在炉火边,抱着一杯牛奶咖啡,暖暖地从早上十点坐到晚上十一点,鄙视那些不会受冻、靠榨取民脂民膏取暖的人……那儿有个阅览室,可以看到国外报刊和哲学书。”
“真的哲学书还是比喻?”图书管理员多了个心眼。
“两种都有。”
一块搁板和一张大桌子上,铺着各类宣传册和报刊。读者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聚精会神地看《缪斯历书》《欧洲邮报》《巴黎日报》等报刊。西班牙报纸少,只有官方公报和有限的几种可以在咖啡馆免费翻阅,两位院士早已习惯,如今好奇地看着这么一大堆。
“最受欢迎的是《巴黎日报》,”布林加斯说,“因为每天出,还登讣告。”
“我没见到《法兰西公报》。”堂埃莫赫内斯说。
“那是官方报纸,在这里名声不好。大家公认,读官方报纸的人不讲理……《法兰西信使报》印得很差,连字都看不清楚,读者要么是冲着娱乐版谜语或字谜游戏去的,要么就是玛莱区至今惦记着路易十四时代的老顽固在看。”
“这儿有人读《伦敦晚报》吗?”海军上将好奇地问。
“有。尽管在打仗,英国的报纸基本都能准时送到。先生们,这里是巴黎。这儿有不好的地方,也有好的地方。”
布林加斯站住脚,沉着脸,看了看四周。
“哎!普洛可甫咖啡馆过去款待的都是有尊严、思想自由、英勇无畏的人士,是别的公众场合不受欢迎的人。”他说得咬牙切齿,“卢梭、马里沃[237]、狄德罗之类的人在此相聚,畅谈文学和哲学……可是现如今,来这里的尽是些傻瓜、好色之徒、密探和自以为是的家伙,就像旁边那个小厅,那边正对着的,坐在窗边的那些家伙……我说,就像那个博腾瓦尔,他刚看到我们,对我自然没有好脸色,对你们两位,站起来打招呼了……我赶紧去报刊桌,看能不能从谁的手里抢份《巴黎日报》,研究一下昨天有谁抢过他风头……对不起,失陪。”
教士很识趣。博腾瓦尔见布林加斯离开,心花怒放。他就坐在靠窗那桌,正在起身,张开双臂走来,向两位院士致以最热烈的欢迎。上周三在丹塞尼斯夫人家,他建议两位院士去咖啡馆走走,他们果真来了,他很高兴。
“我来拿椅子,请允许我向大家介绍……这两位是西班牙皇家学院院士,对他们的到来,我们深表荣幸……退役海军准将堂佩德罗·萨拉特……学院的图书管理员、文学家、翻译家堂埃梅内希尔多·莫利纳。”
“埃莫赫内斯。”图书管理员纠正道。
“没错,堂埃莫赫内斯……两位请坐,喝咖啡,好吗?……这几位是孔多塞先生、达朗贝尔先生和富兰克林先生。”
图书管理员一边坐下,一边结巴,仰慕的话怎么说怎么不顺。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对面坐的就是和狄德罗同为《百科全书》推动者的让·达朗贝尔,他还撰写了著名的前言,看上去六十刚过,戴着扑了粉的假发,穿着一尘不染。达朗贝尔是法兰西学院终身秘书,著名的数学家,被誉为启蒙时期最卓越的思想家之一,正处于人生巅峰。同时,他对西班牙皇家学院开展的工作十分了解,给他们寄过好几本法兰西学院的书,包括第四版《法语词典》。因此,这位资深百科全书派更是笑脸迎接兴致勃勃的堂埃莫赫内斯。
“达朗贝尔先生,请相信我,”图书管理员说,“不怕得罪几天前刚刚认识的博腾瓦尔先生及在座各位,这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之一。”
达朗贝尔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番恭维话,凭他的年纪和地位,类似的话已经听得太多。海军上将则用朴实的话语客客气气地称赞了他的《流体力学研究》和《动力学》。两本书他都读过,对于水手来说很有趣,他很喜欢,读完颇有收获。
“尊敬的同事,”达朗贝尔说,“能在巴黎见到两位杰出的西班牙院士,是我们的荣幸。”
海军上将和蔼、自然地微微点头,向博腾瓦尔介绍的另一位先生致意:他是位长者,又高又壮,头顶上光秃秃的,头发却披到肩膀,脸红红的,生了牛皮癣。
“我真的有幸,见到了富兰克林老师?”海军上将的英语相当不错。
“确实如此。”富兰克林欣喜地回答。
“先生,我很荣幸,也很高兴。”海军上将转回到法语,“您的作品我拜读过,对关于玻璃和双焦眼镜的文章很感兴趣,关于避雷针可以用于船只那篇也不错……请允许我向您和您的同胞在北美争取独立表示敬意……您知道的,我的祖国对此无条件支持。”
“我知道,万分感谢。”富兰克林同样彬彬有礼地回答,“自从我来到巴黎,常与贵国大使阿兰达伯爵接触,总是非常愉快。”
博腾瓦尔向在座诸位介绍了堂埃莫赫内斯和堂佩德罗前往巴黎的原因,谈话变得热烈起来。两位院士坦陈了目前遇到的困难,达朗贝尔确认:《百科全书》的某些重版在可信度上存有争议。他说:只有一七七六年和一七七七年日内瓦重印的对开本完全忠实于首版。正因为如此,如今连重印本都很难找。他所知道的最后一套全本几个月前被在座的富兰克林先生寄往费城。对两位西班牙院士来说,这是个坏消息。
“你们进来的时候,我们正在聊美国革命。”他说。
“自由的旗帜已经举起,”富兰克林似乎在总结之前的谈话,“如今,我们要让它屹立不倒。”
“这也是富兰克林先生来巴黎的目的之一。”达朗贝尔向两位院士解释道,“筹措资金,寻求支持。”
“希望您在这项崇高的事业上如愿以偿。”堂埃莫赫内斯一脸严肃地表示。
“谢谢,非常感谢。”
“博腾瓦尔先生认为,”达朗贝尔说,“盎格鲁美洲人靠造反建立的共和国,永远不可能得到巩固;富兰克林博士当然表示反对;孔多塞先生更倾向于博士的意见……”他转向堂佩德罗,“两位作为西班牙人,对英国及英国在这场战争中的态度有何看法?”
海军上将没有马上回答。
“我的意见十分主观。”他想了一会儿,说,“我仰慕大不列颠的军事胆量和公民道德。但作为或曾经作为西班牙海军的一分子,英国人永远是我的敌人。我的意见还是不说为好。”
“英国人无所忌惮,做起事来简单粗暴,”富兰克林说话不绕圈子,“用大炮和拳头维持帝国。至于其他,先生,著名的英国式礼貌只限于极少数社会精英……我向您保证:任何一位西班牙农夫都比英国军人更有尊严。”
“你们怎么看十三块殖民地的战争?”博腾瓦尔询问两位院士。
这回,海军上将不假思索。
“照我看,”他回答道,“北美终究会建立共和国。正如其他新兴国家一样,环境乃至风景都能表现出这种态势。”
“将战争和风景联系在一起,很有趣,也再恰当不过。”富兰克林十分惊讶,“您去过北美?”
“去过一些地方。年轻时,我登陆过北美海岸,太平洋沿岸我也去过……那种广袤的孤独感所烙下的个人主义性格有悖于欧洲古老的君主制。”
“言之有理。”富兰克林转向堂埃莫赫内斯,“先生,您呢?您怎么看?”
“我都没怎么出过马德里,”图书管理员回答,“我不这么认为。如果一个民族坐拥物质或精神财富,个性成熟,不再年少轻狂,包括年轻的民族,比如英国殖民地所在的民族,它会更乐于让君主坐上王位……因此,我觉得那儿的人也会如此:在美洲拥护一位合适的君主,代表新兴国家,同时像父亲一样,佑护子民。”
“上帝啊,救救我们!”富兰克林开心地笑了,“看来,您不太信任我的同胞。”
“我当然信任,但我更信任睿智公正的君主。”
“这么说,您站在富兰克林先生和孔多塞先生的对立面。”达朗贝尔说。
“我从没这么想过……我只是抱着良好的愿望,用理性讨论有争议的观点。”
“先生,我们向来如此。”富兰克林善意地做出让步。
“准将先生,您呢?”达朗贝尔问,“您信任君主,还是信任人民?”
“我既不信任君主,也不信任人民。”
“尽管您是西班牙人?”
堂佩德罗谨慎地顿了顿,想了想,又忧伤地笑了笑。
“正因为我是西班牙人。”他温和地说。
“我部分同意准将先生的意见,”达朗贝尔说,“我也不信任冲动、单干、有自身缺陷的人。”
“那就启蒙君主制。”博腾瓦尔开玩笑地建议道。
“如果可能,以天主教为国教。”堂埃莫赫内斯却当了真,怯生生地提出。
大家面面相觑,图书管理员天真地眨着眼睛,不明就里。
“所有思想都值得尊敬。”短暂沉默后,达朗贝尔表示。
在博腾瓦尔的要求下,侍应生再次给所有人续杯,大家又闲聊了一会儿。可是,堂埃莫赫内斯还在流连于刚才的话题,认为有必要澄清立场。
“尽管白玉有瑕,”他又说,“并非尽善尽美,但彼国的情况还挺不错。”
“您指什么?”孔多塞问。
“君主制。依我看,启蒙君主制是个大家庭,父母慈爱,子女称心,通过和平手段实现……因此,我爱法国。政府有文化,如慈父般呵护子民,给必要的自由度,有很大的容忍度,不惧怕任何革命。”
“您这么认为?”
“是的,恕在下愚见。法国无暴政,无暴君,不会有可怕的骚乱去煽动受压迫的民众。”
孔多塞礼貌地持怀疑态度。尼古拉·德孔多塞是位外表谦和的绅士,英式打扮,四十出头。据博腾瓦尔之前介绍,年轻的他已经是赫赫有名的数学家、积分学权威、不折不扣的共和派,撰写了《百科全书》的部分技术词条。
“尊敬的先生:您对法国过于理想化。”孔多塞说,“我们的政府和贵国政府一样集权专制,区别在于我们面子上做得更好。”
“您和您的朋友想法一致吗?”达朗贝尔问海军上将。
堂佩德罗摇了摇头,向堂埃莫赫内斯做了个和解的手势,先行道歉。
“不一致……我认为骚乱是游戏规则的一部分,世界本性如此,万物本性如此。”
资深哲学家达朗贝尔饶有兴趣地微微欠身,追问道:
“您的意思是:骚乱不可避免?”
“那当然。”
“包括暴力和其他恐怖?”
“所有恐怖都包括在内。”
“您同意孔多塞先生的意见,认为法国有必要骚乱,或骚乱不可避免?”
“那是,如同法属北美殖民地。”
“西班牙和西属美洲殖民地也是如此?”
“也是如此,闪电迟早终会降临。”
达朗贝尔继续全神贯注地听。
“我觉得,您并不为此感到遗憾。”他说。
海军上将耸了耸肩。
“好比航海或下棋,”他端起咖啡杯,看了看,喝了一口,“游戏规则、基本原理都摆在那儿,无须遗憾,无须喝彩,只需承认并接受。”
达朗贝尔冲他欣赏地笑了笑,若有所思:
“先生,您对将来的看法十分有趣……身为西班牙军人,实属不同寻常。”
“西班牙海军。”
“当然,很抱歉……您能跟我们说说,西班牙有哪些不是,会让闪电降临吗?”
“我可以说,”海军上将将咖啡杯放在桌上,从上衣袖筒里掏出手帕,小心地擦了擦嘴,“但很抱歉,我不会说。我身在异国,虽然了解本国的缺点,也经常会和同胞展开讨论……可是身在异国,和陌生人——请原谅,我用了这个字眼——谈论这些话题,未免不妥。”他扭头去看图书管理员,“我相信:堂埃莫赫内斯和我想法一致。”
达朗贝尔笑容可掬地看着图书管理员,问:
“是吗,先生?……您也会忠于国家,保持沉默?”
“那当然。”图书管理员坦然面对众人的目光。
“这么做,两位更让人萌生敬意。”达朗贝尔打了个圆场。
他们后来聊到思想、历史与革命。博腾瓦尔举了几个经典的例子,孔多塞兴致勃勃地提到古罗马时期,斯巴达克斯率领角斗士和奴隶起义。
“我的想法和孔多塞先生不同,”达朗贝尔说,“启蒙时期、有文化的欧洲不会经历灾难性的革命。我保证,编纂《百科全书》的初衷绝不在此……启蒙思想的渗入最终所改变的是必然会改变的东西……编者尽绵薄之力,无意让世界天翻地覆,只想用常识循序渐进。乐学之人永远不会,或者说,我们永远不会成为危险的民众。”
“您这么想?”海军上将镇定地问。
“当然。”
“任何人,学习也好,不学习也罢,只要被人利用,或受人胁迫……我觉得,都会是危险分子。”
达朗贝尔笑言道:
“您这么说,似乎胸有成竹。”
“先生切勿怀疑。”
富兰克林和孔多塞支持堂佩德罗。
“我依然同意准将先生的意见。”富兰克林表示。
“当然,我也是。”孔多塞附和道。
达朗贝尔举起双手,请求双方和解。
“我们正在把两个世界混为一谈。”他语气温和,“欧洲和美洲,中年和青年,油和水……我坚信,无论我们的想法是什么,理论是什么,期许是什么,都不会导致突如其来、残暴野蛮的革命。”
“我可不敢保证。”孔多塞坚持原来的想法。
“可是我敢保证。可以用优秀与高贵的事物,比如现代哲学,小心翼翼地点燃民众的思想,所有因思想衍生的癫狂与骚乱都可以排除……在欧洲这片旧大陆,革命绝不会诉诸暴力,只会通过长时间的思考与论证。”
达朗贝尔顿了顿。所有人都在充满敬意地听,尽管海军上将发现孔多塞淡淡一笑,表示怀疑。天真的堂埃莫赫内斯听得着迷,频频点头,像个孩子,面对尊重和景仰的老师。
“如果富兰克林先生的同胞完成大业,需要滑膛枪和火药,”达朗贝尔又说,“那么,文化上更古老、更成熟的欧洲,只需要了解并遵从自然规律和理性准则……先生们,我们的革命,无须其他,书本和文字就是武器。”
海军上将移开目光,去看布林加斯。教士蹙着眉,一边看报,一边远远地观察他们。堂佩德罗差点想说:你们撇开了邋遢教士,撇开了像他那样的人。比如说,你们从未置身于霰弹与木屑齐飞的战船,意识到人心险恶。坐在百分之百安全的咖啡馆,所有人举止得体,文质彬彬地交谈,谈些美丽的、善良的想法,忘记了那些身处不幸、屡遭侮辱的人,忘记了有支不起眼的军队。那支军队的士兵们躲在咖啡馆的角落,躲在几乎没有被理性和哲学之光照亮的市郊,满腔仇恨,满怀绝望。他们忘记了激流的力量,大海的力量,大自然的力量,这些力量会很盲目,所到之处,破坏殆尽。他们忘记了生命的规律。想到这儿,堂佩德罗很想拍案而起,去指无人理会的教士,好比参加冷漠、悲情、漫长的盛大宴会,有人去指墙上的标记。他觉得有必要让大家去看那个窝在最里头、一动不动的无名小卒,教士的眼睛在看报纸,脑子却在吞噬全世界。拍案而起,一吐为快。他知道谁会点燃这个世界。然而最后,他只是耸了耸肩,低头去看咖啡杯,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下午,两位院士和布林加斯教士去安茹街拜访书商,无功而返。他们走在杜乐丽花园西边的大平台上,两边都是飞马雕塑。这里不许马车通行,散步的人熙熙攘攘。天上飘着淡淡的云,日头依然很高,气温宜人。桥对面景致绝佳,遥望过去,有国王骑马铜像所在的路易十五广场、绿树成荫的香榭丽舍大街和奔向远方的塞纳河。
“当然很美,”布林加斯首肯道,“欧洲最美的城市风景之一……这里的落日美轮美奂。”
“此处允许散步,很暖心。”海军上将有些意外,“我还以为这是国王的私人领地,只在圣路易那天开放。”
“那天是对底层民众开放,”教士讽刺地说,“对贱民开放。你们瞧:散步的都是些什么人?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人,抱着小狗的贵妇——我恨不得抓那些狗烤来吃——歌剧院里被包养的情妇,时髦公子哥和社会寄生虫……瞧瞧那些漂亮的滑稽鬼:假发高耸,点着假痣,穿着傻不拉几的紧身上衣。应该罚他们去做划船苦役!……与此同时,瑞士警卫守着入口,要是袖子上没镶花边,帽子上没缀金银丝带,看起来无权无势,好人也不让进。记得不?他们可没给我好脸色看……尽是以貌取人。”
“那些小朋友真可爱。”堂埃莫赫内斯看见两个孩子大人打扮,头发扑粉,佩宫廷剑,一本正经地走在父母身边。
“那几个?”布林加斯气不打一处来,“先生,父母愚蠢,孩子早早地堕落,看了最令人气愤……瞧瞧他们的怪模样:用香脂固定白色假发,女人气的鬈发,可笑至极的小剑,胳膊底下的三角帽,跟父亲一个样,一本正经,狂妄自大,将来也会出落成那样的人……趁他们现在还小,没有反抗能力,赶紧把他们灭了。再过几年,灭起来更难。”
“教士先生,您在说什么鬼话?”
“这叫鬼话?……要不,就等着瞧。我们会下手的……不管怎么说,可笑的时尚只会破坏真正的天性。如果我是立法者,只要看见孩子这么打扮,就会剥夺白痴父母的监护权,把孩子送到公立学校再教育。”
“就像吕库古[238]。”海军上将笑了。
教士斜着眼睛看他:
“没错,先生,的确就像那个著名的斯巴达人……说实在的,我不知道您在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一缕阳光撕破了薄薄的云层,花园里的植物焕发出新的颜色。远处的塞纳河就像一条宽宽的灰带子,闪耀着蜡一般的光芒。
“真的很美。”海军上将换了个话题,感叹道。
“哼,总会有那么一天……”布林加斯还在自顾自地说,尽管说到一半,自己打住。
堂埃莫赫内斯手撑栏杆,似乎没在听。他低着头,有点犯愁,几乎很痛苦的样子。
“堂埃梅斯,您怎么了?”海军上将问。
“生理需要,”图书管理员羞愧地说,“正常需要,内急……恐怕是因为最近发烧,闹肚子。”
堂佩德罗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周围:
“天啊,不知道这里……”
“没问题,”布林加斯说,“那些台阶下去,平台底下,有收费厕所。”
“实用的现代化设施。”堂埃莫赫内斯又惊讶,又庆幸,“您能赶紧带我去吗?”
“咱们走。有零钱吗?……上将先生,您在这儿稍等。”
布林加斯带图书管理员走了,堂佩德罗倚着栏杆,欣赏美丽的风景。桥那边的广场上有几辆马车,但花园里,所有人都在树丛中、四方形的草坪上散步,丝绸衣裳、镶花边的小披肩、扎着的丝带、装饰着羽毛的女式帽子、修身礼服和上衣、瑞士风格的三角帽随处可见。来往人群中,海军上将的衣着更显简朴:海蓝色呢制铜扣燕尾服,鹿皮紧身短裤,英式皮靴,胳膊底下有一柄手杖剑,灰色的头发没有扑粉,拢成小辫,搭在后颈,黑色三角帽微微往右眉倾。
“太惊喜了!”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不苟言笑的西班牙骑士孤身来到杜乐丽花园。”
海军上将转过身,看见丹塞尼斯夫人在冲他笑。夫人脱下一只手套,伸出手,堂佩德罗脱下帽子,躬身接过那只手,用嘴唇轻轻碰了一下。
“我在等朋友。”
“教士和那个温柔可亲的堂埃莫赫内斯?……我早该想到的。”
玛戈·丹塞尼斯的笑容赏心悦目,为偶遇而惊喜。她穿的是散步装:榛子色褶呢裙,胭脂红腰带,无需裙撑也显苗条;披着美第奇式披肩,打着小阳伞,没戴帽子,头发梳得高高的,系着一根丝带和一根鸵鸟毛,既简单又出众。拉克洛和科埃莱贡左右相陪,同时向他问好。拉克洛态度和善,科埃莱贡口气生硬,条纹紧身坎肩上的怀表链和挂件叮叮当当地响。
“咱们别把他一个人留下,陪陪他,等他朋友回来。”
丹塞尼斯夫人微笑,露出白色整齐的牙齿,大大的黑眼睛顾盼流波,日光凸显出皮肤上细小的瑕疵与皱纹。不过,海军上将发现,这丝毫无损于她的美貌,反倒更显她风姿绰约,比皮肤光滑紧致、尚无阅历、淡而无味的妙龄女子更有韵味。
“上将先生,您觉得景色如何?”
她指着景,却看着人。
“无与伦比。”堂佩德罗不动声色地迎着她的目光。
“科埃莱贡先生也对这里情有独钟……拉克洛先生自然也是。”
“我一点儿也不奇怪。”
他们又闲聊了几分钟,从寻觅《百科全书》聊到巴黎的餐厅和咖啡馆,包括磁力的普遍性与催眠的可靠性等时髦话题。海军上将注意到科埃莱贡的眼睛自始至终在盯着他。他和拉克洛一样,一身下午打扮,窄袖礼服式外套,短款紧身坎肩,宫廷佩剑,系着圣路易斯教派的束腰带,三角帽上的彩色花结代表他曾在军队服役。堂佩德罗转头看了他两次,都碰见他冷若冰霜的眼神。
“我们想去弗扬咖啡馆的露天茶座喝点东西,”丹塞尼斯夫人说,“您想一起去吗?”
这时,堂埃莫赫内斯和布林加斯回来了。他们礼貌地互相问候,跟教士开两个玩笑,教士忍气吞声地听完,大家沿着椴树林荫道往旺多姆广场走。广场周围一圈漂亮的酒店,街道那边,广场中间,有座路易十四的雕像。
“我要个冰激凌。”丹塞尼斯夫人说。
弗扬咖啡馆就在杜乐丽花园的平台上,是家挨着栅栏的小型露天茶座,一名瑞士警卫开的,人气很旺。大家找了张空桌坐下,夫人坐在科埃莱贡和海军上将中间。他们点了冰激凌、柠檬汁和咖啡,布林加斯还要了一个加糖黄油小面包。他们聊起凡尔赛最新的八卦,一位叫查尔斯的先生准备热气球升空[239],两位院士参观了国王的自然科学实验室和科学院布里松先生的物理实验室。
“估计这段日子,你们去了巴黎所有的书店。”丹塞尼斯夫人问,“除了一心一意要找的《百科全书》,还买书了吗?”
“买了几本,我们带不了太多行李。”
“别担心,可以从这儿寄回马德里,我丈夫会很乐意帮忙。”
“也许我们会很乐意让他帮忙。”堂埃莫赫内斯向她致谢,“这儿出版的书多得让人惊叹!”
“就让他帮好了。如果你们愿意,我们也能想办法寄些禁书过去。”
“哲学书?”堂埃莫赫内斯感兴趣地问。
“两种都有,”她坏坏地做了个鬼脸,“由你们定。”
图书管理员猛地明白过来她指的是哪些书,脸腾地一下红了。
“哦,对不起,”他很惶恐,说话结巴,“我不想……我想说,我从来没有……我……”
“别担心。”拉克洛笑了,“夫人不会被吓着的。正相反,她自己就看哲学书,对吗,玛戈?……两种都看。”
堂埃莫赫内斯眨了眨眼睛,更加惶恐:
“您是说……?总之……这么说……”
“没错,”丹塞尼斯夫人确认道,“拉克洛说得一点没错。”
“浪费时间!”布林加斯态度生硬,对转换话题很不满意,“太轻浮!有那么多真正意义上的哲学书,可以擦亮双眼,涤荡灵魂。”
丹塞尼斯夫人看着海军上将,抬起纤纤玉手,指甲精心修过,戴着两枚宝石戒指。堂佩德罗注意到,她皮肤白皙,蓝色的血管隐约可见。
“您错了,教士先生。”她说,“存在即合理,关键看时机。”
科埃莱贡笑了。他的笑容傲慢、自负,也许还有点恶心,海军上将一点也不喜欢。那是一种别人没有特权,我有,或自认为我有的笑容。
“玛戈的看书时间在早上,边吃早餐边看书。”科埃莱贡看着海军上将的眼睛说。
堂埃莫赫内斯根本看不见那些眼神交流、心领神会,温和地笑问丹塞尼斯夫人:
“夫人,是真的吗?……还是这些先生在开玩笑?您真的会看那些,比如,并非哲学的哲学书?”
“就是真的。”布林加斯没好气地说。
“没错。”她确认道,“没有比它们更好看的书了,让我想起《费利西娅》《苏松回忆录》或《哲学家泰蕾兹》,最后这本我正在看。科埃莱贡这个不要脸的家伙说得没错——这家伙向来不要脸——我喜欢用完早餐,躺在床上看会儿书……有些书写得相当不错,每本书都很有意思。有些看起来放荡,但不乏哲学深度。”
拉克洛开玩笑地把手放在心口,背诵道:
“‘我们俩苏醒片刻,为了再次死去……上帝啊!……多美的夜晚!……多棒的男人!……多么澎湃的激情!’”
“够了,拉克洛。”夫人批评他。
“为什么?……《费利西娅》的这段算最温和的了,我想不会吓着两位先生。”
“您会吓着我!”
拉克洛喝了一口柠檬汁,笑道:
“亲爱的夫人,您会被吓着?……智慧女神会被我等凡夫俗子吓着?我很怀疑。”
“两位先生会当我是歌剧院的舞女,被包养的情妇。”
“哪儿的话!他们都很聪明。知道吗?……”拉克洛转向海军上将和图书管理员,“夫人有时会善心大发,邀请凡夫俗子中的幸运儿去跟她共进早餐。她穿着漂亮的真丝睡裙,王后般倚在大靠垫上,让我们读书给她听……我向你们保证,场面比周三的沙龙更温馨。”
丹塞尼斯夫人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板着脸说:
“先生,您如此出言不逊,我很惊讶,居然还有人当您是位绅士!”
“亲爱的夫人,绅士不会对美人过于客套。缺了胡椒粒,沙拉就没味道了……科埃莱贡,难道不是?”
他回头去看科埃莱贡,科埃莱贡听他说话,正在轻蔑地笑。
“沙拉有没有味道,关键得看厨子。”他傲慢地说。
“够了,先生们。”丹塞尼斯夫人喝令道,“我说够了!”
“遵命。”拉克洛笑了。
“作为惩罚,今天您付钱。”
“遵命,没说的。”
接下来很短的时间里,没人说话。海军上将感觉到丹塞尼斯夫人好奇的目光和她的情人科埃莱贡仇视的目光。真见鬼,他自问道:为什么是我?
“先生,您呢?”科埃莱贡突然问他,“您在遥远的年轻时代,会读哲学书吗?”
唇边依然是那副笑容,生硬、轻蔑,也许还带着点挑衅。
“恐怕不会。”堂佩德罗回答得非常简单,“如您所言,我在遥远的年轻时代,读得更多的是天文学和航海学方面的书。”
“我想,是法国人和英国人写的。”
科埃莱贡不怀好意,海军上将虽然察觉,但还是心平气和地点点头:
“当然,也有我同胞写的。您从没听说过豪尔赫·胡安、乌略亚、加斯塔涅塔[240]吗?……或许您知道,本世纪许多重要的航海学著作是西班牙人写的。”
科埃莱贡唇边的轻蔑更深:
“不,之前我并不知道。”
“那好,现在您知道了。”
一片沉默。大家都盯着他们,不说话。堂佩德罗注意到丹塞尼斯夫人正在担忧地用眼神提醒科埃莱贡,大意是:你太过分了,没这个必要。
“先生,您在海军服役的时间长吗?”
同样轻蔑的语气,同样仇视的目光,海军上将字斟句酌,注意把握分寸:
“没那么长,也就十七年而已……后来,我转到陆地,和纳瓦罗上将合作;再后来,我从事理论研究,编纂《航海术语词典》。”
“纳瓦罗?”科埃莱贡似乎很感兴趣,“土伦海战那个纳瓦罗?”
“就是他。因为那次海战,他被封为维多利亚侯爵。”
科埃莱贡又轻蔑地笑了,笑得生硬,几乎傲慢。没有几乎,就是傲慢。
“好吧,‘维多利亚[241]’这个封号值得商榷……我读过有关土伦海战的东西,我的一个舅舅还参加过那次海战。”
其他人都不吭声,听他们往下说。拉克洛忧心忡忡地看着科埃莱贡;堂埃莫赫内斯不解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海军上将发现丹塞尼斯夫人盯着自己,目光中带着恳求或提醒,似乎想劝他别说了,放下这个话题,聊点别的,拜托,我了解跟您说话的这个人。
“先生,您觉得哪里值得商榷?”
科埃莱贡耸了耸肩:
“明明是西法联合舰队对阵英国舰队,却叫嚣着是西班牙人的胜利……太夸张了。”
“打了七个多小时,阵亡一百四十一名将士,三名指挥官、六名军官、近五百名士兵受伤,英国舰队同样损失惨重,您说太夸张?”
“哟!”科埃莱贡这回是真惊讶,“先生,所有数字您都记得,都过去差不多四十年了。”
“我能记住,是因为我在场。”
科埃莱贡只是微微眨了眨眼,表示信息收到。
“之前我并不知道。”
“那好,现在您知道了。当年,我是‘皇家费利佩’号的海军中尉……知道为什么我们会以一抵四吗?因为我们的法国盟军,在海军上将库尔特·德拉布吕耶尔的带领下——您的亲戚恐怕就在其中——自顾自地走了,根本没有参战,让西班牙舰队孤立无援,只身断后。”
“可我舅舅……”
真见鬼,海军上将心想。我烦透了他傲慢的微笑,自负的眼神;烦透了这位系着红腰带的沙龙“勇士”,恬不知耻,虚伪客套,装得连三岁孩子都骗不了。既然他一直在找我的茬,总得给他点颜色看看。
“如果您舅舅是另外一种说法,那他就是个谎话精……如果您坚持他说得没错,先生,那您未免太无礼。”
死一般的寂静。堂埃莫赫内斯张口结舌地看着同伴,科埃莱贡脸色苍白,似乎脸上的血一下子被抽干。
“您这么说,让我无法忍受。”
“那是您忍耐限度的问题,您可以自我修正。”
“够了,先生们,拜托,”丹塞尼斯夫人恳求道,“已经太过分了。”
堂佩德罗缓缓起身:
“您说得没错……我也很难过。夫人,请您接受我诚挚的歉意。”
他将两根手指伸进紧身坎肩口袋,掏出一个金路易,放在桌上,微微点头,起身离去,后面跟着布林加斯和图书管理员。图书管理员的眼角瞅见科埃莱贡向拉克洛欠过身去,拉克洛摇头,并不赞同,科埃莱贡坚持;丹塞尼斯夫人转向他们,激烈地争执,最后掩面放弃。于是,拉克洛起身,追赶三人。他加快脚步,追上了。
“很抱歉,先生们。”他摘下帽子,语气沉重,“上将先生……我的使命实在难以启齿。”
堂佩德罗停住脚,也摘下帽子,镇定自若地听:
“我明白,请讲。”
“科埃莱贡先生觉得您侮辱了他,”拉克洛迟疑片刻,说道,“坚持要个令人满意的说法。”
海军上将看了看拉克洛的佩剑,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杖剑。
“现在就要?”
“上帝啊,不是现在。”拉克洛赶紧否认,“用正常的解决方式……如果您觉得合适,后天清晨,在香榭丽舍草坪。”
“行。”
“武器您选。”
“这方面我不是专家,但我认为应该他选。”
“考虑到您的年纪,他让您选……手枪?”
堂埃莫赫内斯眼睛睁得很大,听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
“你们不会是说真的吧?”
“当然是说真的。”布林加斯唯恐天下不乱,似乎正在看一场好戏。
海军上将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忧伤地冲拉克洛笑了笑,说:
“我眼睛不好,天又那么早,光线不够,手枪不行。”
“科埃莱贡先生会理解的……那就,剑?”
“可以。”
“见血即止?”
“这个科埃莱贡先生说了算。”
“好的,我会尽量让他答应。您的助手是……?”
海军上将冷静地指了指堂埃莫赫内斯:
“这位先生。”
“我?……决斗助手?……”图书管理员忙不迭地抗议,“你们都疯了吗?”
谁也不理他。布林加斯始终一副既乐呵呵又残忍的表情,海军上将不动声色,拉克洛满意地点点头。
“其余我来负责,”他总结道,“包括找一位信得过的外科大夫……”他转向堂埃莫赫内斯,图书管理员还在怔着,“咱俩明天见,得做准备……知道怎么去我说的那块草坪吗?”
“我知道。”布林加斯回答。
“很好。”拉克洛转向海军上将,跟他握手,“先生,对此,我深表遗憾……科埃莱贡这几天疯了。也许,我们还能让他收回成命。”
海军上将终于展开笑颜,只是淡淡一笑,疏离,却暖心,不像他,或许让他焕发了青春。谁看了都会说,笑容来自三十七年前,那个在“皇家费利佩”号上的海军中尉。
“无论哪种情况,乐意为您效劳。再会。”
帕斯夸尔·拉波索十分诧异:这些人跑来跑去,说来说去,态度着实古怪。一定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但不知是何事?他倚在五十步之外的栅栏上,好奇地观察。今天轮到他监视,米洛的手下都去忙别的了。他跟了两位院士和布林加斯一整天,去普洛可甫咖啡馆,去找书商,最后来到杜乐丽花园散步。他给警卫塞了点钱,不费吹灰之力就混进了花园。太阳快落山了,椴树树冠间的天空变成了琥珀色,让拉波索感到庆幸。这一天实在漫长。罗伊·亨利客栈老板的女儿亨丽埃特从昨晚起,就大大方方地钻进了他的被窝。这姑娘大胆、火辣,急吼吼地自己把衣服脱了。真是没想到,简直意外之极。昨天晚上,两人一直奋战到天明,什么失眠、胃痛,全都被他忘到了九霄云外。拉波索盼着能回到房间,重续那无声胜有声的交谈。
他远远地看着两位院士和布林加斯,心想:发生了什么我没看见的事?丹塞尼斯夫人和两位先生已经从露天茶座上起身,沿着大平台,往圣奥诺雷街走。两位先生交谈激烈,似乎吵起来了;夫人心烦意乱地走在前面。其中一位伸过胳膊,想扶她上台阶,被她没好气地甩在一边。
拉波索放他们走,总有机会查到是怎么回事儿。米洛能帮忙,他们在家里会当着仆人的面议论。他去看另外三个,他们在往另一个方向走,穿过花坛和四方形的草坪,走到通往杜乐丽码头的台阶。他发现:这三人的神情也不自然。布林加斯和图书管理员吵得不可开交,有时还会去看海军上将。他不怎么搭腔,几乎一言不发,若有所思地摇着手杖。就这样,他们走下台阶,来到码头,走在塞纳河与卢浮宫之间的路上。夕阳映红了身后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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