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尼·狄德罗:《宿命论者雅克》
“决斗就是丧失理智。”堂埃莫赫内斯说,“上帝啊,简直就是胡闹,有百害而无一利。启蒙世纪绝对不可以用这种方式解决问题,你们不觉得吗?……就因为时髦的公子哥或头发扑粉的杀手一时任性,你就去要了别人的命或丢了自己的命,为了什么荣誉,这是残忍的一派胡言……给犯小恶者行大恶的机会,荒谬透顶!”
图书管理员义愤填膺,堂佩德罗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更让他气愤得不能自已。三人沿着塞纳河边走,夕阳映红了晚霞,也映红了左岸的卢浮宫大门。河边的石栏杆旁,摊主和书商正在收拾,准备回家。
“我从来没想到您,亲爱的上将……”
“不是他的错,”布林加斯息事宁人,“他没得选。”
“他和我聊过好几次决斗,始终持反对态度,有理有据。他总说:这是野蛮的举动,落后的表现;可现如今,他却想都不想地答应跟别人去决斗……这是见了什么鬼?”
“当时,我无法拒绝。”海军上将沉默良久,回答道。
“没错。”布林加斯也说。
可这说服不了堂埃莫赫内斯:
“他怎么会无法拒绝?……就说这太愚蠢了,不搭理那些先生,不就完了?一笑置之,逼也没用。决斗就是这样:逼别人动手。简直蛮不讲理!”
堂佩德罗淡淡一笑,像在想别的事:
“堂埃梅斯,人生哪儿会处处讲理?”
图书管理员惊愕地看着他:
“上帝啊!我都傻了,我都认不出您了……哎,真没想到,您那么冷静……”
他顿住,张着嘴,摇着头,寻找合适的理由,最后举起双手,又无力地放下。
“荒谬,荒谬!”他反反复复地强调,“对您而言,自相矛盾,荒谬透顶!”
“可他有难言之隐,我能理解。”布林加斯说,“当时那种情况,牵涉到国家荣誉,又有夫人在场,很难拒绝……科埃莱贡那个混蛋正是利用了这一点。”说到这儿,他肃穆地转向堂佩德罗,“先生,您的理由是……”
“我的理由是我的事。”海军上将突然将他生生打断。
“好吧,”教士偃旗息鼓,“抱歉。”
他们来到行人如织、车水马龙的新桥附近。金银匠码头和轻骑兵码头间是多芬纳广场,广场上的人挤得如蚂蚁般,个个忙着买东西回家。残阳将桥墩下的塞纳河染得血红。
“挑起决斗的人就是杀人凶手,”堂埃莫赫内斯说,“比拦路抢劫的人更恶劣,必须严惩……西班牙纵然有种种不是,到底不允许决斗。处罚严厉,甚至死刑。”
“你们都看见了,法国是睁只眼闭只眼。”布林加斯说,“决斗是社会习俗,这里动辄决斗。”
“至少在这方面,西班牙人没那么野蛮。”
他们离塞纳河越来越远,天也越来越黑。左拐,此处漆黑一片,商店、柱廊和住家纷纷开始点灯。布林加斯表情讽刺。
“在这里,决斗是个悖论,”他说,“是不光彩的文明行为。决斗者不同于贱民,他们为荣誉而战……决斗的一整套仪式表明:此乃精英所为,独断专行,在上流社会根深蒂固。连法官判决,举凡世家子弟,均暗自认可,素来从轻发落。”
“您说得没错。”堂埃莫赫内斯表示同意,“可是上将……”
“哦,恐怕这次上将先生默认了这套体制。既然同意决斗,那就是帮凶。再怎么接受启蒙、服从理性,也要屈从于自身矛盾。他无法逃避海军将士和绅士身份,他也正是其中一员。”
图书管理员沮丧地看着堂佩德罗:
“上帝啊,上将!您得说点什么……好歹为自己说句话。”
海军上将默默地走路,漫不经心地摇手杖,表情含糊不清,阴沉着脸:
“您想让我说什么?”
图书管理员停下来,叉着腰:
“怎么?您就这么若无其事?”
海军上将也停下来,耸了耸肩。
“教士先生的话不无道理。”他承认。
布林加斯听了,眼睛一亮。
“哦,我的话当然有道理。”他胜利地叫道,兴奋异常,“决斗有利于维护社会秩序,巩固特权……从本质上讲,决斗者共同捍卫的是俗世中的上层阶级。决斗使他们高高在上,明白吗?……”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堂埃莫赫内斯虚心承认,三人又开始往前走。
“先生,您想想……两位绅士遵守绅士定下的规则,自由厮杀,这是美的极致。他们明为敌,实为友……模仿贵族的生活方式,是在用封建行为,鄙视不属于本阶级、无需恪守愚蠢规则的人。”
布林加斯正说到兴头上。他竖起一根想让世界毁灭的手指,指向昏暗的天空,似乎想让天空作证,或想让天空认罪。
“古老的上层阶级是无用的社会寄生虫,他们视决斗为象征。”他还是那副腔调,“模仿者和新贵将此举无限夸大,直到社会舆论认为决斗是邪恶的、害人的、荒唐的……或是直到——这一天已经不远了——”他狞笑一声,“红海的海浪封住法老追随者的去路。”
“如果我们生活在理性社会,”堂埃莫赫内斯说,“决斗理应在本世纪消亡,可它居然得到启蒙主义和宗教的双重认可……决斗者凌驾于法律之上,决斗者的荣誉高于凡人或神祇……”
袜店街拐角,市政人员放下大肚子街灯,点燃,又用滑轮将摇摇晃晃、刚刚点亮的街灯拉上去。三人从他身边经过,海军上将稍稍在前,沉默不语;布林加斯和图书管理员在后,争论不休。
“想解决问题,得好好商量。”图书管理员说,“只要不决斗,换别的方式也行。在这方面,我羡慕老百姓,简单粗暴,凡事动拳头。”
“或动刀子。”海军上将头也不回,嘲讽地加上一句。
“只有下等人才会动拳头、动刀子,”布林加斯痛心地指出,“这样不体面,不美观,懂吗?……而决斗需要交换名片,任命助手,准备比剑法,比枪法,尽显谦谦君子之风范,尽管荒谬至极。”
“我是决斗助手?”堂埃莫赫内斯如梦方醒,顿时六神无主。
“那是,”布林加斯笑话他,“别指望全身而退。”
图书管理员方寸大乱,想了想,又摇摇头。
“不行!”他又想了想,又摇了摇头,“我绝对不能在如此残忍的行为里充当这种角色。”
“上将,他不能拒绝,是吧?……”布林加斯幸灾乐祸,“尽管他不乐意,他也不能拒绝。这就叫左右不是,左右为难。”
“恐怕教士先生言之有理。”堂佩德罗说。
“我当然言之有理。”布林加斯说,“您的职责是保证决斗公平公正,双方机会均等。这就是个坑:您认同友谊,迫使您成为帮凶。作为决斗助手,您要和拉克洛确认时间、地点、武器……到了现场,还要确认谁也没有偷偷占便宜:剑一样长,阳光不刺眼,地面一样干或一样湿……瞧见没?堂佩德罗需要您……决斗助手负责检查对方的衣服,确保里面没有加防护。你们要提供全方位的协助,包括伤亡时收拾残局……”他特别强调最后的场面,十分得意,“还要在决斗前试图和解,不过,这只是例行公事。”
“有时候,助手上场决斗。”海军上将成心吓唬他。
堂埃莫赫内斯猛地一惊,画了个十字:
“上帝啊!”
天黑了,城市的那片地区安静下来,黑暗中,只能看见商铺的灯光和错落有致的街灯。布林加斯提议:该吃晚饭了,补补肠胃,也补补脑子。他说:附近正好有个不错的馆子,在两个埃居街,那里有可口的瑞士烤牛肉。
“一顿好饭,可以改变人生观。”他的话几乎很有哲学含义。
他们走到巴黎大堂附近,这个点儿,这里安静得可怕。布林加斯饥肠辘辘,海军上将无动于衷,堂埃莫赫内斯左思右想决斗的事。
“家破人亡,”图书管理员哀叹道,“孤儿寡母……都是因为该死的‘荣誉’二字,其实有谁在乎荣誉?如果理性看待,又被说成懦弱无能。”
“不是这么回事。”堂佩德罗喃喃地说,像在自言自语。
“不是?”
“或者,不全是。”
堂埃莫赫内斯难过地看着他。此处远离灯光,彼此几乎看不清面容,海军上将又高又瘦的身影似乎显得格外孤独。
“不管是怎么回事,要是我来管理国家,”图书管理员说,“提议决斗者,即刻流放;死于决斗者,呈尸示众;杀死对手者,收监关押。”
“堂埃梅斯,您平时的善心都去哪儿了?”海军上将讥讽地问。
“别诡辩,亲爱的朋友,情形不同。如我所言:凡决斗者,一律收监!”
“或处以绞刑。”布林加斯提议。
“先生,我反对死刑。”
“我倒觉得这是清扫社会渣滓的好办法,无论决斗的还是不决斗的。要不,咱们等着瞧。”
他们在餐馆门前停下,是个小地方,黑咕隆咚的,灯光照亮了画在门上的牛头。
“不管怎样,”海军上将客观地说,“得感谢法国人乐于决斗。因为存在决斗或有可能被卷入决斗,他们才会温良谦恭……也许,西班牙人之所以粗俗,正是因为缺少相应的惩罚。”
“您在开玩笑吗?”图书管理员问。
“绝对不是……不全是。”
“上帝啊!亲爱的朋友,”堂埃莫赫内斯把手搭在海军上将的胳膊上问,“要是您决斗身亡,我该如何是好?”
“您得凭借个人力量,继续寻找《百科全书》。”
布林加斯故意挺直身板,郑重其事地表示:
“要是那样,先生,您还有我。我会听从您的吩咐。”
“瞧见没?”堂佩德罗头一歪,讽刺地指向布林加斯,对图书管理员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您还有他。”
“这话一点儿也不好笑。我还是不懂……”
“您不懂什么?”
“我说了,您居然改变态度,准备应战。”
门口灯光下,海军上将微微苦笑。他和堂埃莫赫内斯之间赫然有了一道巨大的鸿沟:
“您就从来没想过:也许,我愿意决斗?”
巴黎决斗吓了我一跳。我首先查阅的是帕拉福斯秘书的会议纪要,里面没有记录。我问过维克多·加西亚·德拉孔查、堂格雷戈里奥·萨尔瓦多和其他院士,没有人能给我确切的答案。后来,我在何塞·曼努埃尔·桑切斯·罗恩提供的补充文件中找到了一封信,读完后确信无疑。堂埃莫赫内斯·莫利纳虽然语焉不详,但在亲笔信中——这是图书管理员从巴黎写来的倒数第二封信——提到了决斗。或许还有更详细的一封信,但我估计,就算有,也已被销毁,以绝后患。那封保留下来的信,因为堂埃莫赫内斯的字太难认,读第一遍时,我居然理解错了;又读一遍,才明白主题是决斗。这封信是在海军上将和科埃莱贡决斗后写的,措辞比较委婉。当然有必要谨慎,毕竟,决斗无论在当年的法国,还是在卡洛斯三世时期的西班牙,都是重罪:
荣誉问题导致了一场恼人的争斗,后果很严重,同伴差点把命丢了,我们的处境变得微妙……
就这些,或几乎就这些。重现场景,重现巴黎戏剧性的一天,之前如何,结局又如何,只能靠我的想象。严谨起见,我查阅了一些文章,温习了二十多年前创作小说《刺剑》[242]时学习的剑术知识。几本挺老的专著,比如特别有名的古斯曼·罗兰多大师那本——书里还有上次阅读时铅笔勾画的痕迹——让我掌握了基础知识。至于决斗礼仪,我在藏书中找到了几本十九世纪的著作,包括赫利的《意大利绅士规则》。尽管这些书均写于故事发生之后,但解决荣誉问题的方法,那一百年几乎没变。我还大致复习了卡萨诺瓦、雷蒂夫·德拉布勒托纳和肖代洛·德拉克洛的作品,请《危险关系》的作者来当决斗助手是件挺有意思的事。这些资料给我提供了必要的时代背景,从决斗规则到过程,技术层面的问题就这么解决了。地形地貌部分,我找了瑞士人费尔南德·费德里希的日记《香榭丽舍大街周围明目张胆的罪行》,他曾是此地的警卫队长。这里隐蔽,备受决斗者的青睐。
人物对话、各人观点、启蒙人士对荣誉决斗的谴责与法西两国现状之间的矛盾,这些是另外要做的功课。海军上将、图书管理员和布林加斯教士如何看待决斗,站在现代人的角度根本揣摩不了。用现代伦理学评判过去,风险是注定的。因此,在坐下来解决具体对话和场景前,我要研究一下当年决斗者和民众的真实心理。又是书帮了大忙。其中一本是基尔南[243]的《欧洲历史上的决斗》,尽管结构混乱、过于盎格鲁中心主义,书中许多有用的想法可以借堂埃莫赫内斯和布林加斯教士之口说出。皇家学院同事圣地亚哥·穆尼奥斯·马查多[244]的杂文《启蒙派院士作品中的决斗》也很有用,我在文中意外发现了堂埃莫赫内斯·莫利纳的名字。文中提到,图书管理员从巴黎回来后不久,写过一本名为《过时的荣誉观和其他道德思考》的小册子。以海军上将为代表的一些人,既被启蒙思想所吸引,又无法割舍根深蒂固的荣誉观。关于他的道德思考与矛盾,我决定参考另一位西班牙启蒙派剧作家加斯帕尔·德霍维利亚罗斯——他和卡达尔索、莫拉廷在本书中始终阴魂不散——的作品,特别是剧本《诚实的罪犯》。剧本反映的正是一位自由派人士在荣誉与愧疚间的内心挣扎。
在重现堂佩德罗和科埃莱贡的决斗场景前,我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细节需要落实:一位六十二三岁、身体健康、精力还算旺盛的绅士——不是生活在现在,而是生活在十八世纪末——能否与一位比他年轻的绅士比剑。我能理解海军上将为何不选手枪。清晨光线朦胧,花甲之年老人的眼神确实会犯致命的错误。可是,这个年纪的人用剑或花剑会怎样?于是,我去请教一位好友,作家、记者兼剑术大师哈辛托·安东[245]。我已经二十五年没有踏入击剑场,花剑早已生锈。我请他帮我重拾剑术,稍作比试。我想替代海军上将,试试他还有多少力气。
我被哈辛托连连刺中。我们在皇家学院后面的赫苏斯·埃斯佩兰萨大师击剑馆,头几个回合,我被他刺中八次。如此开场,让我明白攻肯定没戏,年龄差摆在那儿,什么年龄的人干什么事,于是,我决定守,按照古典剑法:不主动出招,等对手进招。用了这个办法,果然好些。我能平衡局势,少冒险,体力消耗少了很多。哈辛托气势汹汹,咄咄逼人,如同状态正佳的击剑手,最后连刺两剑,估计会在荣誉决斗中要了科埃莱贡的小命。于是,我摘下面罩,还挺满意的。海军上将对阵年轻人,至少有可能保住性命。
哈辛托是个了不起的家伙:忠诚、有教养、破万卷书、行万里路。他和小说中的堂埃莫赫内斯性格很像,本性善良,有点天真,有点大胆,熟知各类冒险家或游历世界的人,从阿拉伯的劳伦斯[246]到鲁珀特·亨索[247],还有其他文学影视作品中的著名剑客。他手拿击剑面罩,胳膊底下夹着花剑,满头大汗,问我满不满意。
“非常满意。”我笑着回答,“我还活着。”
“显然,作品中的人物要想决斗成功,必须防守。”他总结道,“人到了一定年纪,会无力进攻,很快力竭。”
我表示同意,亲身感受已经足以说明问题。
“你说得没错。没打几分钟,我胳膊就酸了,剑握在手里,像铅一样沉,”我隔着护甲,指指胸口,“被你刺得遍体鳞伤。”
“即便如此,你身体状况不错……那位上将的身体也好?”
“还行!考虑到那时候,人老得快,可以说,他保养得相当不错。”
“换了我,枪法好的话,我会选择手枪。”
“我觉得他枪法应该不错,可他担心眼睛。还有,你知道的,清晨的光线也差。”
哈辛托表示同意:
“哦,是的,这也正常……你知道吗?小说家布拉斯科·伊巴涅斯[248]就参加过手枪决斗。”
“我不知道。”
“真的,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发生的事。按照当年的规矩:各走二十五步,回头……布拉斯科是共和派,他和一位军人起了争执,说好了决斗。他两枪都没打中军人,军人一枪打中了他肚子。他运气好,子弹打在腰带上。决斗到此结束。”
我们卸去护甲,往脸上泼水。哈辛托一向细致,他很关注技术细节:
“小说里的院士用的是军刀、剑、还是花剑?”
“用的是剑,当年那种又轻又薄的剑。”
“哦,好吧……你说的是佩剑。在后来的决斗中,带护手的三角剑十分流行,几乎算是当年的花剑:八十多厘米长的剑刃,对他更合适……决斗结果如何?”
我正在用毛巾擦脸,笑了。
“还不知道。”
“好吧,我希望他赢。”
我想象着又瘦又高的海军上将手持佩剑,站在清晨时分的草坪上;堂埃莫赫内斯则在提心吊胆地看。
“我也希望如此。”
尽管是中午十二点吃午饭,还是堂佩德罗·萨拉特自掏腰包——几乎总是如此——他依然神采奕奕、风趣幽默地称它为“最后的晚餐”。堂埃莫赫内斯、布林加斯教士和海军上将坐在圣奥诺雷街中心地带的达里格莱酒店包厢。这家酒店如西班牙风格,一分为二:一边对外出售法国顶级美食,橱窗里有奶酪、灌肠、瓶装芥末、挂成圆形且几乎很有艺术感的火腿;另一边是家顶级餐厅,接待的都是付得起人均十二法郎的常客。活一天是一天,海军上将能否再多活一天,三人都不清楚。因此,这顿午餐说不出的丰盛:一瓶香贝丹葡萄酒、一瓶拉菲特葡萄酒、鸡肝酱配勒萨热块菌、日内瓦湖鳟鱼、凯尔西红腿鸡、斯特拉斯堡香肠。布林加斯教士盛赞斯特拉斯堡香肠,说它可以预防坏血病,清洁血液,舒缓心情。
“七点,等启明星消失;距香榭丽舍大街尽头的咖啡馆两百步;”堂埃莫赫内斯说,“科埃莱贡会和决斗助手乘出租马车去,我们也一样。”
“决斗时,一方需要两名助手。”海军上将指出。
“没错,您这边是教士和我,科埃莱贡那边是拉克洛和另一位朋友……我们希望谨慎从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海军上将嘲讽地笑了:
“堂埃梅斯,我觉得您办事效率真高……谁都会说,您想奉公守法地送我上西天。”
图书管理员大惊失色,叉子跌落在盘子里,上面是正要送进嘴里的香肠。
“上帝啊!……您怎么能这么说?我……”
“老兄,我开玩笑的。您别生气,快吃饭。”
“我怎么能不生气?……听到这种话,您让我还有什么心情吃饭?……上将,如果您是在开玩笑,一点也不好笑,一丁点也不好笑。”
“好吧,请原谅我。”海军上将的脸上依然挂着笑容,他啜了一小口葡萄酒,“使馆的人知道了吗?”
“哦,上帝啊!但愿他们不知道……尽管我希望他们知道,能派个人来阻止。”
海军上将的表情严肃起来,他严厉地看着图书管理员:
“您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
“放心吧!”堂埃莫赫内斯咽了口吐沫,“我保证,只有当事人知情。”
堂佩德罗转头去看布林加斯:
“您呢,教士?”
“您放心,我口风紧。”教士两边腮帮子都在嚼,“无论如何,我都不想错过这一幕。”
图书管理员责怪地看着他:
“您似乎很想看见上将和科埃莱贡自相残杀……可是那天,您分明将决斗批得体无完肤。”
“这与个人意见无关。”布林加斯神色自若,“上将先生我当然钦佩;在我眼里,科埃莱贡就是个花花公子,是个混蛋。我高兴的理由比这复杂。”
“我懂。”海军上将说。
堂埃莫赫内斯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完全懵了。
“可我一点也不懂。”他说。
“教士先生指的是事情的性质。”海军上将向他解释,“从这个角度讲,蠢人干蠢事,蠢死活该,他有什么不高兴的?他说得没错。”
布林加斯把手放在织补过的上衣心口,抗议道:
“喂,我哪儿敢……”
“算了,您别介意。”海军上将转向堂埃莫赫内斯,“还有谁会在场?”
“医生和决斗裁判会乘第三辆马车前往。拉克洛请百科全书派的博腾瓦尔先生做决斗裁判,他绝对信得过,我认为很好。”
“我也认为很好。他能答应,真的很好。”
“他说:都是学院同事,不能拒绝。”
“那是,”布林加斯不怀好意地说,“开膛破肚、血流成河的场面,他可不想错过。”
堂埃莫赫内斯沉着脸看他,又看了看吃了一半的饭菜,实在没胃口,把盘子推到一边。
“选好鞋。”他怯生生地说,“到时候,草地湿滑,小心摔倒。”
“我会注意的。”海军上将气定神闲地回答,“武器呢?”
“两把一模一样的宫廷佩剑,是科埃莱贡的,他知道咱们没有,多备了一把。我弄到一把一样的,至少很类似的剑,让您今天下午稍微练练手……不管怎样,您得听我的,找个击剑室活动活动,回忆一下刺剑、挡剑、常用策略。”
“不用。我在马德里会时不时地去军人俱乐部练剑。至于常用策略,我忘不了,尤其头等重要的一条,考虑到我的年龄:护住要害,耐住性子,等对手犯错。”
“我相信,您会杀了那小子,”布林加斯边吃边说,“包括他所代表的傲慢的坏小子。”
“既然您这么有兴致,”堂埃莫赫内斯说他,“应该找他单挑。”
布林加斯举着叉子,往椅背上一靠,轻蔑地看着图书管理员:
“先生,击剑、射击非我所长。我擅长的是——形象说来——宣布暴君及爪牙的末日,打响历史的惊雷。笔是我唯一的武器:Longa manus calami[249]什么的,你们懂的……对了,香肠的味道好极了。”
堂埃莫赫内斯不去理他,满脸担心,真诚地看着海军上将:
“您觉得我们能闯过这一关吗?”
堂佩德罗又亲切地笑了:
“亲爱的堂埃梅斯,感谢您用了‘我们’二字,可我真的不知道。这种事,比的不单是技巧,运气也很重要。”
“见鬼!真希望我也能像您那样冷静,您好像并不在乎。”
“我在乎。我可不想明天早上把小命丢了。我特别想念我的姐妹……可是,有些事防不胜防,规则使然。”
“上将,那些规则荒唐透顶。荣誉……”
“我说的不是那些规则,而是属于内心、属于自己的规则。”
大家都不说话,只听见教士一个劲地大嚼特嚼。餐厅里弥漫着香料、冷盘、腌制品的芬芳,刺激食欲。可海军上将几乎没怎么吃,堂埃莫赫内斯后来就没碰过盘子,只有布林加斯吃得心花怒放。点餐时他就说:这里和坏小子街上的寒酸馆子那叫一个天,一个地!他有钱的时候,会花六个该死的苏埃尔多和做工的男人、卖鱼的女人在那里胡乱吃上一顿。
“还有一件事,”图书管理员说得十分谨慎,似乎左思右想才开口,“需要两封信,您签一封,科埃莱贡签一封,必要时,赦免对方……信上写明:伤害均为自己造成,与他人无关。”
海军上将无所谓地点点头:
“行,今天晚上写。”
堂埃莫赫内斯把手搭在他肩上问:
“您知道万一您……有所不测,看到这封信的人会以为您自杀了吗?”
“那又怎样?”
“亲爱的朋友,基督徒不能这样结束自己的生命。”
“我从来就没想过像基督徒那样结束自己的生命。”
布林加斯停了一会儿,不吃了,看看海军上将,赞许地点点头。
“先生,您说得真好,我等的就是这句话。”
堂埃莫赫内斯不敢苟同:
“听您这么说,我很遗憾。也许到最后一刻……”
海军上将看着他,语气难得这么生硬:
“您可以遗憾,但您必须尊重。如果明天,我的胸口上被插了一柄剑,我不希望最后一口气是去撵您叫来的什么忏悔牧师……听明白了吗?”
“非常明白。”
餐厅老板蓬塔耶拿着一个用火漆封上的信封,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他说:有位穿制服的仆役刚刚给先生们送来一封信,收信人只是其中一位:海军上将堂佩德罗·萨拉特。信使从维维恩街的法兰西宫廷酒店来,酒店的人告诉他收信人正在这里吃饭。
“请把信给我。”海军上将说。
布林加斯和图书管理员好奇地看着他。他扯破火漆,开始读信,面无表情,什么也看不出。之后,他又把信折好,放进上衣袖笼,从紧身坎肩的口袋里掏出怀表,打开盖子,看了看时间。
“今天下午,恕不奉陪。吃完午饭,我要去办点事。”
“严重吗?”堂埃莫赫内斯有些不安。
“我不知道。”
“私事?”
海军上将正视着他的眼睛,面不改色地回答:
“我想是的。”
堂佩德罗·萨拉特走在圣奥诺雷街上,心想:这里虽不是凡尔赛,但很像。这里有各式各样的马车、穿着考究的行人、进出商店的女士。谁都会说,巴黎这条热闹的主干道和邻近街道就是纯粹的商业街,迷宫般的时装店、香水店、咖啡馆、奢侈品店抓住了一半巴黎人的心。据布林加斯教士说,圣日耳曼、安坦路、蒙马特、玛莱区工作日里人会全部走空,大部分住户或步行,或乘坐出租马车、四座马车、敞篷马车来这儿散步、吃饭、喝咖啡、购物、看风景。
海军上将一路留意着门牌号和商店橱窗,来到他要找的这家店。商店位于彩纸店和手套店中间,招牌上写着“波莱罗小姐家的时尚帽子”,他笑了。门上有个玻璃橱,放着各种丝带、球饰、羽毛、发网和帽子。堂佩德罗把门推开,门上的铃铛响了。他脱下帽子,走了进去。两位美丽的姑娘听到铃铛响,抬起头来。她们在柜台边做针线,去打扮那些追逐时髦的女性。海军上将心想:时尚女性们不久将身着时装、戴着波莱罗小姐家漂亮的帽子,前往欧洲各国首都,从马德里到君士坦丁堡或圣彼得堡。
“下午好。”
迎来一位中年妇人,她面容和善,穿着庄重的深色缎子衣裳,挽着西班牙髻。
“我是萨拉特先生……有人在等我。”
玛戈·丹塞尼斯坐在小小的庭院里,这是间玻璃暖房。小桌旁植物环绕,桌上摆着一套细瓷茶具。
“先生,感谢您的到来。”
堂佩德罗在椅子上坐下,回头再看门口,接待他的中年妇人已经没了踪影。
“一位好友,”丹塞尼斯夫人解释道,“和我们一样,是西班牙人,帮我做了多年的帽子,绝对信得过。”
海军上将仔细端详丹塞尼斯夫人:她上衣修身,灰色真丝裙,绣着碎花,带裙撑;麦斯林纱巾,好比三角披肩,掩住部分袒露在外的胸口;笼着发网,配一顶可爱的宽檐小草帽,一定是波莱罗小姐家出品;黑黝黝的大眼睛愁肠满结。
“我需要在明天事发前见您一面。”
海军上将微微一笑:
“愿意为您效劳。”
“科埃莱贡不是那种成心找茬、喜欢决斗的人……他人不坏。”
“我没想过他是坏人。”
她手上的螺钿扇子开开合合,扇面上绘着花鸟。
“他只是嫉妒。”
堂佩德罗收起笑容,断然地说:
“他没理由嫉妒。”
“是的,他没有。”
两人都不说话,丹塞尼斯夫人很快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
“明天的事就是胡闹,我要阻止。”
两人又不说话。海军上将无言以对,只好去看夫人那双手:纤纤玉指,悉心呵护,纤细的蓝色血管,可见夫人出身高贵。
“科埃莱贡太骄傲了,”她突然开口,“他说被您冒犯,您说他是个骗子。”
“那当然,”海军上将镇定自若,“他撒了谎。”
“他气坏了。”
“气坏了的理由很多……那天的事,他犯不着。”
夫人恳求地看着他,任性地问:
“没有别的解决办法?”
“您不懂,丹塞尼斯夫人。”
“请叫我玛戈。”
“您不懂,玛戈。”
她端起茶壶,沏了两杯热乎乎的茶。俯身倒茶时,香气袭来,柔和的花瓣香,玫瑰花瓣。
“您就不能给他个台阶下,取消决斗?……道个歉什么的?”
海军上将又笑了,笑容忧伤:
“恐怕这不可能。”
“男人的骄傲简直不可理喻……”
“很抱歉不能满足您的要求,丹塞尼斯夫人。”
“拜托您,叫我玛戈。”
“玛戈。”
她啜了一小口茶,把杯子放在茶盘上,若有所思地将扇子开开合合,想试试扇骨牢不牢。
“原因在我。”她低声说。
“我不这么认为。”
“我们俩都是这么认为的。您确实没招惹他,您很无辜。但原因在我,是我招惹了他吃醋。”
“您又没让他吃醋。”
她用合起的扇子碰了碰嘴角:
“这我可不敢保证。”
她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
“先生,我请您来,是因为我觉得责任在我。”
他伸手去拿茶杯,听了这话,又把手缩回,茶杯碰都没碰。
“您别这么想,”他顿了一会儿说,“这么想太傻。”
“才不是。我想告诉您:我欣赏您的沉稳,您优雅的成熟稳重。”
“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玛戈·丹塞尼斯又去打量扇子:
“这么说,我什么也做不了,阻止不了这次胡闹?”
“是的。”
“他……我不想冒犯您,上将先生……您的对手……”
“很年轻?”
堂佩德罗终于拿起茶杯,端到嘴边,见夫人几乎痛苦地摇了摇头。
“事情该怎样,就怎样。”他放下茶杯。
“我怕您误会我。您不是……嗯,‘老’这个词不适合您。”
她说话的口气诱人,笑容可以融化圣奥诺雷街上的所有巧克力。堂佩德罗有点坐不住,感觉不太对劲,这不是他习惯听到的话,很久没听到了。
“这么说,您真的参加过土伦海战?”她突然问。女人善变。也还好。
“是的。”
“很可怕?”
“很艰难。”
“场面一定壮观。”
“我没看见什么场面。”海军上将眯着眼,似乎远光刺眼,“当时我在船舱,负责第二组炮,忙着指挥,又有烟,没看见什么特别的,无非是叫声、噪声、热浪……就这些。”
她用扇子指着他的脸:
“那道疤是那天留下的吗?”
海军上将想都没想,不自主地摸了摸那道疤:
“是的。”
“是霰弹?”
“是木屑。”
“上帝啊!”她看起来吓坏了,“会把您眼睛戳瞎的。”
“您言重了。”
“才没有。眼睛瞎了,那就太遗憾了!先生,您的眼睛很有趣。一直是这个样子?……始终这么冰冷、澄澈?”
“不记得了。”
这次停顿的时间长,两人默默地喝茶。
“刚才我都忘了。”终于,她慢悠悠地开口,似乎好容易放下之前的话题,“我先生去凡尔赛庄园处理紧急事务,让我给您捎个口信。”
海军上将惊讶地看着她:
“他知道明天的事?”
“哦,他当然不知道,我们想办法瞒着他。他要是知道,会很伤心。”
“我明白……什么口信?”
“他的一位朋友去世了,叫艾诺,是名诉讼代理。艾诺和他一样,嗜书如命,也有一套《百科全书》。他认识艾诺夫人,夫人一直讨厌丈夫整天买书。我先生说:藏书家前脚去世,藏书后脚就会被扫地出门……所以,他写了封推荐信,方便你们去联系艾诺夫人。”
“太感谢了,请向丹塞尼斯先生表示我的敬意。”
“我觉得这几天,您也没心思关注《百科全书》之类的事。不过,书好歹有眉目了。如果明天一切顺利……”
“谁顺利?”堂佩德罗打趣地问,“科埃莱贡先生还是我?”
她故意玩世不恭地扇着扇子:
“当然是两个人都顺利,我不希望任何人受伤。他们说见血即止,但愿无伤大碍地蹭一下就好。”
“希望如此。如果不是这样,请您记住:很高兴认识您,非常荣幸。”
夫人脸一沉,合上扇子,放在膝上:
“很抱歉,有我在场,居然发生了这样的事……”
“任何与您有关的事都值得经历。”
她带着暧昧的天真,端详着他:
“先生,您结婚了吗?”
“没有,我没结过婚。”
“没人照顾您?”
“我有两个姐妹,她们也单身。”
夫人的眼睛调皮地闪着光,几乎充满柔情:
“这倒着实有趣。”
两人对视。玛戈·丹塞尼斯双唇微启,似乎呼吸有些急促。麦思林纱巾下的脖子光洁细长,像美丽的天鹅脖子。过了一会儿,她摸了摸茶壶,气恼地把手缩回,似乎茶温了,她不喜欢。
“我想,您和您的朋友买到《百科全书》,就会离开巴黎。”
“是的,如果我的身体状况允许。”
“别傻了,”黝黑的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别瞎说。我保证……”
“见不到您,我会觉得遗憾。”
“您说真的?……见不到我,您会觉得遗憾?”
她懵了。堂佩德罗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
“天啊!”她喃喃自语。
最后,她又去找扇子,打开,使劲扇:
“上将先生,不如这样。等这件恼人的事情结束——但愿能皆大欢喜——请您来我家用早餐。”
“我不明白。”这回他懵了,“我担心……”
“您不用担心。请您来家里用早餐再正常不过。要知道,我常请朋友来,读点哲学书,说笑一会儿。希望您能参加。”
“非常荣幸,”他还是疑惑,“可是,那么私密……”
“哦,先生,您别让我失望。我知道西班牙没这个习惯,原以为您不会在乎……就快上决斗场的人,怎么会突然假正经?”
海军上将开怀大笑,笑得很开心:
“您说得没错。怎样才能补救我的形象?”
“接受我的邀请。”
“那好,我接受。”
“就这么定了……要是一切顺利,会一切顺利的,就这几天,我等您,来家里用早餐。”
帕斯夸尔·拉波索在罗伊·亨利客栈房间,点着一盏大油灯。信写完了,签名,洒上吸墨粉,吸干墨水,再看一遍,特别关注其中一段:
我(通过本地探子)得到消息:一名院士与一名法国绅士之间发生了荣誉纠纷,几小时后将会以常规方式解决。如果结局悲惨,等于帮了我们大忙……
拉波索担心没讲明白——这些信不知会落入何人之手,不能指名道姓,细细道来——又将羽毛笔蘸上墨水,在“解决”两字下面画了条线。他折好信纸,写上地址,再洒一遍吸墨粉,就着油灯将背面封口处的火漆烧融。然后,他把信放在桌上,就着灯火,点了一支烟,起身开窗。炉子烧得太烫,房间里热得慌。拉波索穿着衬衫,双手抱在胸前,一边抽烟,一边看圣洁无辜者墓地围墙外的房子和棚屋,它们是街上黑乎乎的影子,十分醒目。云很低,天还没黑透,星星开始出来了。
有人敲门。拉波索看了看时间,有些惊讶,亨丽埃特应该晚些时候再来。睡衣下急不可耐的身子,热乎乎的大腿,温暖的乳房,这个不要脸的姑娘激发了他的想象力,残忍的嘴边咧出了笑容。他去开门,门外不是亨丽埃特,是她父亲,笑容瞬间消失。客栈老板穿着上衣,打着领结——对于一个成天穿着衬衫、披着夹克、坐在门口抽烟的人来说,太不寻常——特别正式,衬托出表情的凝重。他看见拉波索,迟疑片刻,问他能不能聊一聊。拉波索让到一边,请他进门。他叼着烟,见巴布先生到处看,留意到一些细节:桌上封着火漆的信、开着的窗户、挂在墙上的军刀、用面包屑粘在墙上的路易十五的彩色肖像画。最后,他盯着床,眼神忧伤,几乎痛心。
“先生,有件事很严重,”他说,“非常严重。”
拉波索递给他一张椅子,让他舒舒服服地坐下,自己坐在皱巴巴的床单上。
“我来,是以父亲的名义,不是以客栈老板的名义。”
语气和表情十分合拍,凝重,一副资产阶级做派,相当的郑重其事。
“关于亨丽埃特。”
拉波索微微眯缝着眼,吸了一口烟。
“请讲。”他说。
客栈老板有些迟疑。要不是已经在罗伊·亨利客栈住了两个礼拜,拉波索会以为老板难以启齿。
“我们就这一个女儿。”他斗胆开口。
拉波索心想:他用了“我们”,含义实在太丰富,一切尽在不言中。他又吸了口烟,接着想:人们一般不在意复数,结果就发生了后来发生的事。
“挺好的呀。”
“她妈妈跟我说了。她妈妈怀疑,跟我说了……然后,总之……我们问了亨丽埃特,她都承认了。”
拉波索坐在床边,继续不动声色地吸烟:
“她都承认了些什么?”
“就是那个……哎,您懂的,先生。”
“您错了,我一点儿也不懂。”
两人都不说话。巴布又看了看房间,这回将视线停留在已故国王的身上,似乎在国王的肖像画中找到尊严,得以继续往下说。
“贞操问题……”他欲言又止。
“我品德怎么了?”
“先生,我不是说您的品德,我是说我女儿的,亨丽埃特的贞操[250]……”
客栈老板尴尬地打住,露出恳求的眼神,恳求拉波索帮帮他,理解他,陪他跨过前面这道坎,度过这个难挨的时刻。可是,拉波索依然微微眯缝着眼,吞云吐雾,静静地看着他。
“您夺去了我们女儿的贞操。”巴布总算把话说出了口。
他又用了“我们”。拉波索早想放声大笑,好不容易忍住。他可以想象巴布夫人正裹着披肩,躲在走廊上,竖着耳朵,等着听谈判结果。
“你们想让我怎么样?”拉波索冷冷地问。
客栈老板看着自己的手,像在犹豫。大油灯的光照着他半边脸,显得脸颊瘦削,很受打击。
“给予补偿。”
拉波索终于无耻地笑出了声,他从嘴边取下烟,痛快淋漓地大笑:
“补偿什么?”
“亨丽埃特的贞操……”
“贞操已经说了,还有呢?”
“她妈妈说,这次例假没来。”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才来巴黎十五天。”
客栈老板再次移开目光,想了想:
“这些女人的事……我不懂。”
“您说是女人的事。”
“没错。”
“我明白了。补偿什么?……别指望我会跟她结婚。”
“哦,不是这个……她妈妈跟我说了,实际上……”
“您女儿呢?”拉波索打断他,“她什么意见?”
“她还是个孩子,没什么意见。而您是个游客,只是暂住。”
“这么说,你们想要经济补偿?”
客栈老板原本凝重的表情缓了缓:
“是的,咱们可以商量……我跟她妈妈说,您像个绅士,会讲道理的。”
拉波索看着基本抽完的香烟,不慌不忙地站起来,走到窗边,将烟头扔了下去。空中划过一道明亮的弧线,消失在黑暗中。他背对着客栈老板,站了一会儿,看看街上,看看黑乎乎的古老的墓地。天漆黑一片,乌云像是碰到了飞檐,被撕成一绺一绺的,星星很亮。他不慌不忙地转过身,不紧不慢地对巴布说:
“您女儿是个不要脸的大婊子。”
客栈老板看着他,张口结舌,似乎吞了火,或吞了冰。
“对不起,您说什么?”他结巴了。
拉波索向前三步,站在他面前,贴着他,逼他抬头看着自己。他眼前的情形一定很糟糕,吓得他直眨眼,心神不宁。
“据我所知,您女儿身上,只有耳膜那层膜没破。”拉波索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口气,“早在她妈妈和您让她上我的床,想捞一笔之前,她就是个破鞋。”
“不是……”
拉波索没有动感情,没有多使劲,不紧不慢地扇了巴布一个耳光,把他从椅子上扇到地上。他俯下身,单膝顶着他胸口,扯他的领结,差点把他勒死。
“巴黎妓女有好几千,不算情妇、歌剧院姑娘和你女儿这种客栈野鸡……你居然想用她来讹我?”
巴布在拉波索的膝盖下使劲挣扎,领结被他扯着,人都快窒息了。他没想到拉波索会动粗,吓得半死,惊恐地看着他。
“我在西班牙也跟容易上当的游客玩过这个小把戏,”拉波索笑得像头恶狼,“那儿叫‘少女损失费’。来巴黎,还被人玩儿这手……搞笑!”
拉波索放开他,站起来,开心地笑。他想:要是跟马德里那帮哥们儿说,他们都不会相信!想玩儿我,帕斯夸尔·拉波索,以为我是个没长心眼的雏儿。想玩儿我?有你好看!
巴布揉着脖子,睁大眼睛,站起来,满脸惊恐和屈辱。
“警察……”他气急败坏地低声说。
拉波索几乎诧异地看着他,突然来了兴致,喝他住口:
“白痴!警察就是我哥儿们。听过有个叫米洛的警察吗?……去找他,找他评理!”
说完,他往客栈老板走去,吓得他直往后退。
“看见那把军刀了吗?”他指着挂在墙上的那把军刀,“你给我记住,巴布……再烦我,我就拿它割了你的头,塞到你老婆和你女儿的屄里。”
法兰西宫廷酒店寂静无声,已经很晚了。堂埃莫赫内斯戴着睡帽,穿着睡衣,趿着拖鞋,举着蜡烛,从厕所回来。经过海军上将的房间时,他犹豫片刻,下定决心,轻轻地敲门;听到“请进”,直接推门,门没锁。烛台上点着两根蜡烛,堂佩德罗坐在扶手椅上,穿着衬衫和鹿皮短裤,正在给怀表上弦。腿搭在脚凳上,书翻开,反扣在手边桌上。
“您现在应该睡了。”图书管理员说。
“确实应该。”海军上将回答。
堂埃莫赫内斯将烛台放在桌上,桌上有个捆着绳子、封着火漆的小包裹。
“我能陪您一会儿吗?”
“非常感谢。”
图书管理员疑心重重地瞅了一眼包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被褥还没铺开,被单上放着他早上借来,供海军上将练习的那柄剑。
“练剑了吗?”
“没有。”
“亲爱的朋友,您应该练一练。我借来佩剑,就是让您练手的。”
“我没心思去练什么剑式。”
两人都不说话。堂埃莫赫内斯关切地看了看同伴:
“您还好吗?”
“感觉有点怪。”
海军上将说完,想了想,把怀表放在书旁,微微低头,含糊地笑了笑。
“也有点累。”他又说。
“所以我说您应该睡了。”
“不是这种累。”
堂埃莫赫内斯忍不住又去看封了火漆的包裹,好奇地问:
“冒昧地问一句:这里头是什么?”
海军上将看了看包裹,似乎忘了它的存在。
“两封信,还有遗嘱。”他简单回答,“一封给我姐妹,一封给皇家学院院长,表达了一些歉意。”
“挺好,但我觉得没必要……”
“我跟您来巴黎,是有使命的。我怕我会完成不了,至少应该解释清楚。”
“您不用解释。”堂埃莫赫内斯深受震动,抗议道。
“您错了。我明天要去做的是件蠢事,是我大半辈子都不屑于去做的蠢事。”
“那您就别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拒绝拉倒。”
海军上将看着他,什么也没说。他去看窗户,似乎答案在窗户那边:
“大自然所有的问题都是平衡问题,规律都是互补的。”
“上帝啊!……您这颗心始终和脑袋同步,就像指针和钟摆,您不累吗?”
“我没得选。”
图书管理员摸摸下巴,胡子又长出来了:
“我听不懂。”
“亲爱的朋友,听不懂,没关系。”
“不,当然有关系。如果您有意识,有理智,拒绝胡闹,您会好好的……我知道您沉得住气,不想向别人证明什么。如果有人看错了您,遭殃的是他们。”
“这么说吧,我就难得奢侈一回。”
“您说什么?……为了所谓的荣誉去决斗,您说这是奢侈?”
“我决斗,不是为了个人荣誉,堂埃梅斯。个人荣誉对我来说,从来都不是问题,至少不是通常理解的那回事。”
图书管理员去看封漆包裹旁、反扣在桌上的那本书,书脊上写着:《普世道德》。这是海军上将前几天在圣雅克街上的书店买的,同时购买的还有霍尔巴赫男爵的《自然的体系》。
“那封写给姐妹的信……”堂埃莫赫内斯说,“您把她们孤零零地扔下,不会良心不安吗?您想过要是您……她们会有多难过吗?”
“她们略有积蓄,可以度日,在加拉加斯公司还有一点股份。”
“可是,她们会想念您,情感上会受不了。”
“哦,那倒是。她们会非常想念我。我们从小就是孤儿,我不出海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想回来照顾她们,而她们俩选择单身,也是为了照顾我。这些年来,我们一直生活在一起。要是我……她们一定会非常想念我。当然,我唯一的愧疚是扔下了她们,内心无法安宁。”
“至于学院……”
“学院那边我倒放心。您一定会帮我处理得很好,尽量粉饰太平:‘上将决斗,是为了捍卫祖国和皇家海军的荣誉’……理由无懈可击,所有人都会称道。他们会暂停全会,以示悼念;然后,由帕拉福斯秘书记录在案,处理完毕……对了,我不希望有人为我做弥撒。要是有的话,我会从另一个世界回来,夜里去扯您的脚。”
“您真是没救了。”
“我老了,不想再去做什么蠢事。”
堂埃莫赫内斯心烦意乱,伸手去摸佩剑柄:镀金把手,不宽,手感好;剑身插在黑色皮鞘中。
“法国真是个荒谬绝伦、自相矛盾的国家。”他评论道,“身为启蒙与理性的中心,居然决斗成风。老觉得被人侮辱,被人得罪,真是可悲……”
海军上将不失幽默地看着他。
“咱们公平点,堂埃梅斯,我确实辱骂了科埃莱贡。”
“那是他自找的,您忍了很久。我说的是这儿动辄拔剑或拔枪的习气……比赛输了要决斗;盯着你看久了要决斗;夫人或情人卖弄风情、红杏出墙要决斗,没准还把小命丢了;给别人戴绿帽子,别人叫你流氓也要决斗,没准要了别人的小命……幸好不少决斗是见血即止。”
堂佩德罗做了个无所谓的手势。
“最后一句就是解释。”他想了想,说,“意大利人或西班牙人不会这么惺惺作态。决斗中,该杀就杀,下手痛快。也许正因为这样,西班牙很少决斗……可是在法国,社会浮躁,大部分决斗就像我遭遇的这个,见血即止。一旦受伤,双方收手,确保今后还能再战二十回。这种事,他们不当真。”
“没错,可是死亡必须得当真。”堂埃莫赫内斯火了,“一旦受伤,有可能是一剑刺中心脏,或伤口感染两周,一命呜呼。”
“那是运气不好。”
“既然如此,何必决斗?……何必惺惺作态?”
这回,沉默的时间很长。海军上将把腿从脚凳上放下,人在椅子上坐直,一动不动,坐了好一会儿,像在全神贯注地听远方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或信号。
“四四年二月,我们在出海撕破土伦封锁之前,”终于,他慢悠悠地说,“英法两国的海军上将有过一次会晤。法国舰队原本应在西班牙舰队出港后,负责护卫……英法达成协议:如果英国人只打我们,不打法国人,法国舰队就直接驶过,不参战……锡西埃角那儿真的发生了这一幕:三十二艘英国战舰对阵十二艘西班牙战舰,十六艘法国战舰临阵脱逃,扬长而去。”
他停下,看着烛光。
“即便如此,我们也鏖战了七个半钟头,没有束手就擒。”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
“无疑,那是一次伟大的胜利。”堂埃莫赫内斯笑道。
海军上将几乎诧异地看着他,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哪儿是胜利?”他断然回答,“只不过侥幸逃生,捡回了一条命。”
海军上将站起来,慢慢地恢复他高高的个子,似乎关节在痛。烛光放大了他的身影,投在墙上。堂埃莫赫内斯拿起反扣在桌上的书,翻过来,仔细辨读:
认真思考并忠实完成使命的人此生会享有真正的幸福,辞世时,既不会恐惧,也不会愧疚。有美德相伴的人生必定幸福而欢喜,带我们平静地走到终点,不后悔走了这条本性指引的路。
“那天,我们出海时就知道会发生什么。”堂埃莫赫内斯放下书,海军上将说,“知道法国人会扔下我们不管……即便如此,我们还是选择出发。”
“自然是因为荣誉和旗帜。”
“不,是因为军令在身。您懂吗?所有人都想快快活活地留在港口,谁也不想把命丢了,或是缺胳膊少腿。”
堂佩德罗看了看佩剑,从床上拿起来,放进衣柜。
“只是为了遵守规则,”他关上衣柜,说,“人生让你面对规则,接受、服从即可……没有惊天动地,也没有呼天抢地。”
“您从来没有……”图书管理员开口。
海军上将似乎没听见:
“我现在知道:当年,将士们拼死作战,不是为了荣誉,不是为了国家,不是为了名声……只是因为轮到我们,轮到我们遵守规则。”
“可是,上帝的旨意……”
“堂埃梅斯,拜托,”海军上将咧着嘴,觉得好笑,“别把上帝掺和进来。您就让他好好地待在西奈,传授他的十诫吧!”
“上帝啊!您让我想起那个冷静的几何学家,老听大家说《堂吉诃德》,决定拿来一读,读完第一章问:‘这书想证明什么?’”
“从某种意义上讲,他说得没错……”
图书管理员丧气地摇了摇头。
“所以,您明天要去决斗。不为别的,就因为轮到您去决斗。”
海军上将心如止水,缓缓地点了点头,嘴角的笑容还未完全褪去:
“就为这个,没错。不为别的,只为……因为轮到我,我没得选。再说,人终有一死。”
“就到这儿。”米洛用手杖敲打出租马车的车顶。
帕斯夸尔·拉波索和巡警下车,拉波索裹着披风,巡警的大衣一直扣到脖子。天气并不冷,但林子里很湿,草地上沾着露水。太阳还没出来,薄雾笼在树梢,两人下坡,将香榭丽舍大街抛在身后。
“你看着办。”米洛边走边说,“要是你想让我阻止决斗,我就去抓人,交给警卫队长费德里希,让他吃官司。这个太容易了。不过你也知道,决斗吧,在见血之前,属于杀人未遂,批评两句,罚个款就没事儿了,明后天就会放人……你顶多只能争取两天时间。”
“咱们等着瞧,没准他会被刺死,或被刺成重伤。”
米洛满意地笑了:
“就是,那敢情好。对你来说,问题就解决了,或至少解决了一半……要是他杀了对手,抓他就更理所应当,罪名也会更重。到时候想脱身,没那么容易!”
“所以我说,咱们站得远远的,拭目以待。”
“行,老兄,你的生意,你做主。”
坡底有道沟,两人一跃而过。路渐渐平整,直到林子边缘。那里有片开阔地,像块草坪。草坪那边树木葱茏,清晨空气湿润,林子有些影影绰绰。树底下,木栅栏边,停着两辆马车。
“这地方不错。”米洛说。
看得出,巡警之前来过这里,对环境非常熟悉。他径直走到灌木丛中一根倒下的粗树干前,擦去露水,垫着大衣下摆坐下。他在来时的路上,坐在马车里告诉拉波索:那片草坪常被人用来决斗,离路易十五广场不到半小时,不在香榭丽舍大街,很隐蔽。香榭丽舍大街附近也有其他地方,可是费德里希带领的瑞士警卫看得紧,给决斗者制造了不少麻烦。
“找个舒服的地方坐下。”他建议道。
拉波索在树干上坐下,发现灌木丛既挡住了他人的视线,又让决斗草坪几乎一览无余。他满意地说:这可是头等座,还免费。对他来说,好戏即将开场。
“你那种烟,有我抽的吗?”巡警问。
“当然有。”
拉波索掏出火石、火绒和两根烟。空气太湿,他试了好几回才点着。两人默默地吸烟。
“瞧,”米洛看看怀表,“正好到点儿,人该到齐了。”
拉波索从口袋里掏出折叠望远镜,开始观察。第三辆马车出现在开阔地的边缘,正在慢慢驶近。与此同时,从两辆马车里下来了好几个人。其中三位背对着第三辆马车,往草坪中间走。两位穿着黑色上衣,系着斗篷,戴着三角帽;还有一位穿着袖口领口饰有花边的衬衫,棕色及膝短裤,白色长袜。他没戴帽子,太阳穴边上的头发卷着,尽管时候还早,头发上已经扑了粉,身材不错。他走得很慢,跟同伴说话,后来停下,一动不动地看着远方驶来的马车。
“那是科埃莱贡。”米洛用烟指着那个穿衬衫的人说,简直多此一举。
拉波索在看第三辆马车,它停在另外两辆马车旁,两位身穿黑色斗篷的先生正在恭候。马车里下来三个人:邋遢的布林加斯教士,穿着劣质灰大衣,戴着皱巴巴的帽子,很容易辨认;矮胖的是堂埃莫赫内斯·莫利纳;瘦高的堂佩德罗·萨拉特下车后,环顾四周,看了看草坪上正在等候的对手,脱去上衣,叠好,放在座位上,穿着衬衫,和两位身穿黑色斗篷的先生握手。
“那是决斗裁判和外科医生。”拉波索把望远镜递给米洛,米洛说,“胳膊底下夹着两柄剑的是法兰西学院的博腾瓦尔。”
大家神情肃穆地往草坪中间走。走到一半,海军上将停下。其余人继续往前,跟迎面而来的科埃莱贡的助手会合。于是,助手、裁判、医生,六个人在草坪中间交谈。两位决斗者站在各自的位置上,相隔二十步,等他们议定最终规则。
“你的同胞看上去很镇定。”
“你知道的,他当过兵,在海军。”
“或许是因为这个。”米洛还给他望远镜,“这种场面,一般人都会紧张。”
拉波索饶有兴致地观察堂佩德罗。海军上将灰白的头发梳成小辫,用塔夫绸带子扎着;款式简单的衬衫,黑色领结,黑色紧身短裤,黑色长袜。他很冷静,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手背后,在神游,在看林子里的雾霭。科埃莱贡过一会儿走两步,很不耐烦,要么是想活动活动手脚。海军上将一直不动,站在原地,直到中间几个人讨论完毕,达成共识。助手们分别转向主人,请他们过去,到裁判和医生那儿。
“你决斗过吗?”
“从来没有,”拉波索含糊一笑,“那是在犯浑。最好的决斗方式是冷不丁一刀捅进腹股沟,这儿,看见没?……你懂的,股骨这儿。”
“你说得没错,”米洛表示同意,“这么一捅,什么止血带都没用。”
“西班牙管这叫斗牛士刀法。”
“真的吗?……有意思。”
拉波索带着批评的目光和狼一般凶残的表情看着草坪上的那些人:
“证人、仪式什么的,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又吸了一口烟,放肆地往灌木丛中吐了一口黄色的唾沫。
“真想解决问题,”他想了想,又说,“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切记:”博腾瓦尔一边发武器,一边说,“不许用左手拨开或抓住对方的剑。”
局面紧张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堂埃莫赫内斯恨不得钻进林子,吐出早餐时喝的那杯牛奶咖啡。只有他吃了早餐,海军上将说保险起见,空着肚子去打的好。图书管理员羡慕地看着同伴,自问道:剑拔弩张之际,他怎么能如此淡定,单手稳稳地接过剑?要是换了自己,一定抖得像筛子。
“听到我的命令,两位必须立刻停止。”
博腾瓦尔将规则一条条说完。科埃莱贡始终眉头紧锁,目空一切。他试了试剑的柔韧度,在空中耍了两招,颇具表演性,像在抽打马鞭,确认剑身笔直,状态良好。海军上将站在三步之外,纹丝不动,右手持剑,胳膊自然下垂,剑尖蹭着湿漉漉的草,泰然自若,做沉思状,似乎身在心不在。科埃莱贡也停住不动,持剑那只胳膊自然下垂,第一次注视对手的脸。堂佩德罗似乎有所察觉,慢慢抬起了他蓝色澄澈的眼眸——晨雾中,似乎更加澄澈——先盯着对手的剑,再慢慢往上,又盯着对手的眼。
“预备。”博腾瓦尔后退五步,发令道。
决斗裁判的手中有一根长长的手杖,要是谁犯规或受伤,可以用手杖中止决斗。他一声令下,堂埃莫赫内斯、医生和其他助手纷纷退至场外,两位决斗者都举起了手中的剑。图书管理员见科埃莱贡恪守繁文缛节,抬剑,与脸同高,向对手致意;海军上将只是肘贴着腰,微微举剑。
“先生们,开始!”博腾瓦尔发令。
堂埃莫赫内斯的心乱跳一气,差点从胸口蹦出来。他感觉自己提着剑上场,情况也不会比现在糟到哪里去。提心吊胆的他见科埃莱贡用舌头润了润唇,双腿微曲,左手扶胯,剑式优美,堪比示范动作。而海军上将只是将空着手的那只胳膊举成直角,手微微下垂,剑柄稍高,举在眼前,剑身直指对方的脸。他冷静异常,仿佛此生除了决斗,没做过别的事。堂埃莫赫内斯怕得要命,布林加斯在一旁残忍地笑,科埃莱贡几乎一直盯着对手的剑,而海军上将眼中无剑,一直盯着对手的眼,似乎真正的危险在眼神,不在眼神控制的那柄剑。两人就那么站着不动,互相打量,两柄剑只差几英寸,图书管理员感觉时间漫长得难以忍受。科埃莱贡先动,剑稍稍往前,身体也稍稍往前,做试探状。终于听到金属相击的声音,在清晨湿润的空气中,清脆,清晰。
除了调动所有体力,海军上将的头脑一片空白,内心一片安宁。很奇怪,所有人、所有事,都那么遥远。他握着剑,留意对手的动静,对手从眼神到剑招,有一秒钟的差池。科埃莱贡的眼神不再藐视,变得专注与不安。堂佩德罗感觉到,剑尖离他的身体只有三四拃。负伤、死亡,还是活着,只在一念间。科埃莱贡的剑迅速移动,佯攻一招,海军上将不假思索,本能地防守,科埃莱贡想伺机寻个空当,海军上将感觉危险临近,剑身就要刺进或极有可能刺进他的身体。腹股沟有些发凉,此乃不祥之兆。
他后退两步,剑没放下,又呈守势。剑尖再次远远地碰了一下,很慢,很谨慎。草地太滑,念头来得快,去得也快,我滑,他也滑,头脑再次空白。他盯着对手的眼神,继续呈守势。眼神中杀机又起,科埃莱贡再攻,向前两步,算得精准,交锋后正好一剑刺下,要的不是见血即止,而是毫不犹豫,将海军上将的胸口一劈两半。堂佩德罗走投无路,只好往右闪,同时攻对方下盘,姿势别扭,不循常理,剑尖掠过科埃莱贡的右膝,逼他后跃,气得他嘴唇紧闭。
“先生们,拜托。”博腾瓦尔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堂佩德罗举起一只手,请求暂停,科埃莱贡站住不动。
“很抱歉,先生。”海军上将说,“我是无心的。”
科埃莱贡不耐烦地点点头,双方再次摆出守势。他怒气冲冲地快攻,迫使海军上将为求自保,只能后退。他一攻再攻,只听见叮叮当当,双剑急速交锋,海军上将已经看不清对手的剑在哪里,找不着北的感觉太糟糕。他不禁惶恐,只好胡乱刺出两剑,权作防守,转个圈,逃出去,差点滑倒,赶紧稳住,刚好接住对手的新一轮进攻。海军上将开始疲惫,举着剑的胳膊像铅一样沉。科埃莱贡的脸也涨得通红,脸上的露珠更像汗珠,或汗珠更像露珠,让海军上将的心稍安。这番攻势太过凌厉,对手的体力也消耗大半。海军上将记得过去几位老师说过:六十岁以上的剑客,最稳妥的打法就是死守,等对手因疲惫或兴奋,自己犯错。
然而,犯错的却是他自己。他后退一步,刚想站稳,脚在草地上一滑。就这么一晃,对手一剑刺来,差一寸,没进胸口。可他避让时,剑尖划破了肩膀处的衬衫。他感觉被剑狠狠地咬了一口,后退两步。肩膀痛,他动动胳膊,免得伤口发麻,被助手和裁判看在眼里。裁判上前一小步,叫道:
“停!……先生们,有人受伤!……住手,让我们检查一下。”
海军上将惊讶地看着他,那里居然有人!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想起现场不止他和科埃莱贡。博腾瓦尔和医生旁边,是惊恐万状的堂埃莫赫内斯,双手绞来绞去,脸白得像张纸;拉克洛和另一名助手一脸担忧;只有布林加斯在陶醉地笑。堂佩德罗用不握剑的那只手摸了摸受伤的肩膀,发现血正在浸透衬衫,不是很多,混着潮气和汗水,正在蔓延。可这终究是见了血。原则上,决斗可以叫停了。
“我能继续。”海军上将看着对手,听到自己的声音。
科埃莱贡原本在得意地笑,笑容突然凝固。
“您有权继续。”他再次摆出守势。
剑尖相击,做试探状。海军上将勉强摆出守势,一动不动,尽可能保存体力,缓过这口气。肩膀上时不时会滴点血,渗进衬衫,流到腋窝。没想到,失血反倒让他气定神闲,头脑清醒。也许,清醒只是假象,他的脑子飞速运转:虚假自信会让自己的胸口被刺出一个窟窿。于是,他决定继续提高警惕,盯着对手的眼神,伺机而动。他上前一步,双剑相击,再后退一步,心想:不管怎样,我年纪大了,自信不起来。
剑光如闪电。科埃莱贡的眼神里写着愤怒和扑上去杀人的决心。海军上将想都没想,后退,停下,挑剑,刺脸。科埃莱贡后仰,避开脸,身子倒得厉害。海军上将不后撤,剑斜斜刺下,停下并稳住,手腕一抖,真痛,剑尖估计刺中了髋骨:他发现对手自己让身体右侧偏下的位置撞上了身前的剑。他后退,猛地收肘,将剑拔回。科埃莱贡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走了半圈,用剑使劲刺空气。
“停,先生们!”博腾瓦尔喝令道,“让我们检查一下……”
科埃莱贡骂骂咧咧地挡住他:
“我很好!……咱们接着打!”
他用不握剑的那只手去摸伤口,及膝短裤的上方被鲜血染红。他说自己很好,其实不然。堂佩德罗一眼看出他脸色蜡黄,嘴唇紧闭,只剩下愤怒的一条线,目光阴险,方寸大乱。
“咱们接着打!”科埃莱贡摆出守势。
“先生们,本次决斗见血即止!”博腾瓦尔抗议道,“我要检查两位的伤口。”
“我不要!咱们接着打!”
他又举剑猛攻,执意要在堂佩德罗的胸口刺出一个窟窿。可是,海军上将早有防备,下剑封住,使劲荡开对手的剑,后退三步,与他保持距离。
“先生,我觉得够了。”他很平静。
科埃莱贡看着他,似乎听不懂他的话,摆好姿势,发起新一轮进攻。可是,人还没扑上来,脸就白了,身子一晃,剑垂下,血迹蔓延到及膝短裤的腹股沟位置。
“我不觉得……”舌头开始打结。
他松开剑,慢慢地跪在地上。大家都跑过来,堂佩德罗率先赶到,用胳膊撑着,免得他倒地。科埃莱贡迷惘地看着他,喃喃地说:
“可以了……够了。”
“先生,我向您道歉。”堂佩德罗扶着他,“那天是我太过分。”
科埃莱贡眼神浑浊,微微颔首。海军上将想从自己衬衫上扯下一只袖子,为他裹伤。医生赶到,不必了。拉克洛将斗篷铺在湿湿的草地上,大家扶着他躺下。
“他伤得不重,除非伤口感染。”医生检查完伤口,请大家放心,“剑尖被骨头挡了一下。”
堂佩德罗站起身,发现剑还在手上,递给布林加斯,教士喜形于色地接过了剑。
“攻得好,先生,”教士既心满意足,又语带讥讽,“攻得漂亮。”
图书管理员站在教士身边,近乎膜拜地看着堂佩德罗。海军上将十分镇定地用手按住肩膀上的伤,想为自己止血。
“深吗?”堂埃莫赫内斯关切地问。
“不深。”
此时,旭日探出地平线,雾霭七零八落地挂在树梢。第一缕阳光照亮了海军上将蓝色的眼眸,冲淡了蓝色,眼眸几乎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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