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仗剑寻书记-丹塞尼斯夫人的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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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只想恳求你们原谅我的诧异,这是我头一回听到谈论如此色情的场面。

    萨德侯爵[251]:《梳妆台上的哲学》

    艾诺夫人住在玛莱区一栋漂亮的房子里,靠皇家广场很近,离巴士底狱也不远。据布林加斯介绍,该区已经没落,只是昔日的风范犹存。行道树、还算宽敞的街道、酒店古老的外墙,烘托出路易十四“黄金时代”的气息。决斗后第二天,堂佩德罗·萨拉特和堂埃莫赫内斯决定登门拜访。他们衣着得体,和平常一样,深色、朴素,尽量让人肃然起敬。教士执意陪同,他们没有答应,放了他的假。任务棘手,无论海军上将还是图书管理员都不想因为教士言行失当而功亏一篑。

    唯一不方便的是在下雨。巴黎从昨天下午起,雨水不断,全城通行不畅。一开始,只是豆大的雨点零星落下;没过一会儿,雨声便如同密集的霰弹,路面开始积水,越积越深。马车堵住了街道和主要桥梁,屋顶落下粗粗的水流,浇在既要避雨,又要避马车,选择贴墙走的行人身上。广场变成了湖泊,雨点噼里啪啦地敲个不停;街道上处处激流。海军上将和图书管理员乘坐的出租马车遭遇了好几次堵车,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从维维恩街走到圣安东尼街。透过水汽弥漫的小窗,两位院士见识到一个迥然不同的巴黎,和之前所见相去甚远,那是一座肮脏、泥泞、灰色的城市迷宫。

    “两位喝咖啡还是喝茶?”

    艾诺夫人在一个儿子的陪同下,接待了他们。她是位老妇人,七十上下,容貌干瘪,瘦脸,尖下巴,绿眼睛,早年一定十分美丽。她居丧在身,黑色的发网笼住灰色的头发。儿子的下巴和母亲的一模一样。他深色着装,戴着假发,太阳穴边有两个卷,上衣是传统样式,衬衫领口的花褶层层叠叠。看上去,他像律师、诉讼代理什么的,办公室靠近司法部。

    “对先夫而言,”夫人说,“书就是命。他花了许多钱去买书,最后几年抱病在身,就没怎么出过书房。他总说:书是慰藉,书是最好的良药。”

    “他的藏书共计有多少本?”堂埃莫赫内斯问。

    他们坐在小客厅。这里摆放着蓝色和粉色的瓷器,贴着彩色壁纸,挂着飞鸟版画,画框装饰得很有品位。过去,这里应该很温馨;可是现在,既不通风,又不干净。木百叶半开着,脏兮兮的光线照进来,缺灯少蜡的房间更显昏暗。邋遢的老仆端着托盘,送来茶点。

    “不知道确切数字,”少爷说,“目测有四千多本……特别是植物学、游记和历史学方面的书,是他的最爱。”

    “这么多书,您难道不看?”

    少爷碍于场合,笑了笑,有些不自在。

    “我有工作,有别的要忙。”他漫不经心地摸着母亲的一只手,“我是学法律的,父亲有关法学方面的书,都被我拿走了。”

    “这么漂亮的私人藏书,没了真可惜。”

    “我也觉得可惜。”夫人说。

    “是的,母亲。可是您知道的:无论我家,还是妹妹家,都没有这么多地方放书。”他转向两位院士,“还有,母亲想离开这里,跟我们住。这么一来,藏书就成了大问题……变卖换钱,对母亲也不坏。”

    “有书商来报过价吗?”

    “正在接洽。”少爷承认,“你们也知道:书商都是奸商,故意对珍本不屑一顾,说什么‘这个不值什么钱,根本卖不动’,无非想出最少的钱,把书全拿走。西班牙也是这样?”

    “并无二致。”

    “总之,母亲的意思是整体出售。可是,丹塞尼斯先生是父亲的朋友,有他的推荐信,我们可以破例……如果条件谈妥,你们可以买走这套《百科全书》。”

    “想不想看一眼?”艾诺夫人问。

    “当然想。”

    他们把杯子放在小桌上,穿过一条走廊——书廊,两边都是书——来到隔壁房间。书房十分宽敞,四壁书墙,窗户正对着皇家广场。雨还在下。

    “刚才介绍过,有许多植物学方面的书。”少爷将窗帘再拉开些,让房间更亮堂,“还有史书,瞧,这是七卷本《路易大帝[252]军事史》,漂亮极了……植物学的书在那边,有查尔斯·帕鲁米尔[253]关于美洲植物的书,还有索叙尔[254]的《阿尔卑斯之旅》,父亲十分珍爱。”

    堂埃莫赫内斯和堂佩德罗看得十分仔细。堂佩德罗前一天肩膀受伤,敷了药。艾诺少爷将林内奥[255]厚厚的一卷书放到他手上时,他痛得咧嘴。

    “先生,您还好吗?”

    “当然很好,您不用担心……只是有点风湿。”

    “哦,”少爷将书放回书架,“下这么大的雨,空气太湿。”

    他指了指书房的另一处,堂埃莫赫内斯已经一脸陶醉地站在那儿了。窗户照进铅灰色的光,赫然可见二十八卷对开本,金色书脊,浅栗色皮面精装,红绿色书名:《百科全书》。

    “我能打开一本吗?”堂埃莫赫内斯问。

    “请便。”

    图书管理员无比虔诚,如同手捧《圣经》的神甫,戴上眼镜,从书架上抽出第一卷,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编者前言。”他激动地读出了声,“我们呈献给读者这套《百科全书》,正如书名所言,乃无数文人智慧之结晶……”

    “瞧,装帧上无可挑剔,”少爷强调,“爱护得也非常好。”

    “先夫亲自给书打蜡,”夫人说,“他总会在这些事情上花好多时间。”

    “最后几卷插图也有,”少爷补充道,“一卷不少。父亲一开始就订了这套书,刚出头几卷的时候就订了。他时常翻阅……我们都知道:这个版本如今很难找。”

    “是不容易。”堂埃莫赫内斯回答得很谨慎。

    母子俩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被堂佩德罗看在眼里。

    “咱们来谈谈价钱。”少爷说。

    “那是自然。”堂埃莫赫内斯点点头,“先生,我们专程前来,希望价钱合适。”

    “此话怎讲?”律师少爷起了疑心。

    “我们的预算虽然充足,”海军上将解释道,“但并不富足。”

    律师少爷将书放回书架,若有所思地笑了笑,说明谈话即将进入正题。

    “嗯……所有票据都在桌上。父亲预付的订费为两百八十镑,最后的总价,包括几卷插图,共计九百八十镑……首版市价飞涨,现在估计要八十个金路易。”

    堂埃莫赫内斯眨巴着眼睛,每次听到数字,他都一脸困惑:

    “那是多少镑……?”

    “将近一千九百镑。”堂佩德罗迅速接上,“准确地说,是一千八百六十四镑。”

    “没错。”艾诺少爷叹服于海军上将惊人的计算能力。

    “书商们说,”堂埃莫赫内斯说,“这套书的市价约为一千四百镑。”

    少爷看了看夫人,耸了耸肩。

    “嗯……不管怎样,两位也看到了,二十八卷完好无损。我们认为这个价钱合情合理。”

    “那当然。”堂埃莫赫内斯说,“不过,考虑到……”

    “我们可以出一千五百镑。”海军上将打断了他。

    图书管理员看着堂佩德罗,堂佩德罗看着少爷,少爷看着夫人。

    “这个价低了。”夫人说。

    “或许一千七百镑,”少爷接上,“我们可以接受。”

    “对不起,我没把话说清楚。”堂佩德罗不卑不亢,“我们只有这么多钱,一千五百镑,多一分都没有。金币,范登-伊韦银行的信用证。这是我们的全部资金。”

    母子俩再次交换了一个眼神:

    “恕我们失陪片刻。”

    母子俩离开书房,留下他们俩。海军上将和图书管理员好奇地四处张望,碰碰这本,翻翻那本,堂佩德罗对库克[256]的十八卷《游记》很感兴趣。最后,两人还是被《百科全书》的强大磁场所吸引。

    “您看,他们会接受吗?”堂埃莫赫内斯悄声问。

    “我不知道。”

    图书管理员掏出小鼻烟壶,挑一撮,打了个喷嚏,用手帕擦了擦。他有点慌神。

    “这可是我们找到的唯一一套全本。”他压低嗓门。

    “我知道。”海军上将还是那副口气,“可是预算有限。”

    “不能讨价还价……?”

    堂佩德罗十分严肃地看着他:

    “堂埃梅斯,这里不是得土安[257]的集市。真见鬼!咱们是西班牙皇家学院院士。更何况,车夫的食宿费、四座马车的停放费,加起来一大笔钱,咱们都得付。”

    “您说得都对。”图书管理员无比眷恋地抚摸着《百科全书》第一卷的书脊,“可要是真错过了,我会十分惋惜……”

    “咱们走一步看一步。”

    艾诺少爷一个人回来,舒心的笑容预示着他带来了好消息:

    “考虑到购书方为西班牙知名机构,母亲同意以一千五百镑的价格成交……如何交易?”

    堂埃莫赫内斯长舒一口气,被堂佩德罗狠狠地瞪了一眼。

    “我们会尽快一手交钱,一手取书。”海军上将郑重承诺。

    “你们需要一张收据。”

    “那当然。”

    律师少爷看上去很满意,可他犹豫片刻,又竖起一根手指:

    “你们会付定金吗?”

    堂埃莫赫内斯刚把嘴张开,就被堂佩德罗抢了先:

    “当然不会,先生。”

    律师少爷心里没底,这个回答不合心意,他想退缩:

    “哦,好的……可是按规矩……”

    堂佩德罗冰冷的眼神足以冻住窗外的雨:

    “我不懂什么规矩,我又不是专门买书卖书的,更不会跟您讨价还价。可是,话既然出口,决不会食言。”

    律师少爷赔了个笑脸:

    “好的,好的……行,这样挺好。方便的话,两天后,我在办公室恭候二位,咱们把手续办了。”

    “定会前往,敬请放心。”

    三位互相颔首致意,艾诺少爷和堂埃莫赫内斯面带微笑,堂佩德罗一脸严肃地往门口走。

    “能够认识两位,是在下的荣幸。”律师少爷恭敬地说。

    “我们也是。”海军上将回答,“代向令堂告辞。”

    帕斯夸尔·拉波索一路躲着屋顶流下的雨水,走到河滩广场的一角,停下。他像是要去穿越敌方生死线,停留片刻,扶稳帽子,竖起披风领子,鼓足勇气,冒着雨,踩着水洼,跑到巴黎圣母院印象夜总会门口。

    “瞧你,淋得像落汤鸡。”米洛向他问好。

    拉波索嘟囔一句,点点头,像淋湿的狗一样甩掉身上的水,将披风和帽子扔在椅子上,坐在炉边,把腿伸长。米洛递过来一杯热葡萄酒。

    “有消息?”

    “有点。”

    屋里除了酒味,还有潮味和木地板上用来吸水的锯木屑味。窗户关着,空气不流通。屋里有桶装酒、瓶装酒,墙上贴着军人画像,长条柜台上满是油污,屋顶被油烟、油灯、蜡烛熏得发黑。这个点儿,没什么顾客。一个肉嘟嘟的姑娘在招呼市政府看门的、附近码头卸货的,还有船夫;老板娘或女管事儿的在柜台后面修指甲、结账。两个穿着蓝色制服的军人喝醉了,躺在凳子上小憩。手挂在地上,一只猫在舔。

    “今天上午,”米洛汇报,“两位院士前去拜访了新近居丧的艾诺夫人,她家书房有一套《百科全书》。”

    拉波索像蛇一样,身子突然绷紧:

    “你肯定?”

    “百分之百肯定。我的人一直跟到那儿,干得不错。院士们前脚走,他们后脚就打听家里有没有用人……只有一名女仆,足够了。女仆出门买东西时,他们上前搭讪。”

    拉波索喝着酒,依然口干舌燥:

    “然后呢?”

    “夫人把书卖了。”

    “真他妈背运!”

    米洛耸耸肩,慢条斯理地喝酒。拉波索一口气把酒喝干。

    “钱付了?”他眉头紧锁。

    “还没,应该正在办……艾诺夫人家就在附近的圣安东尼街,两位院士从她家出来,回到维维恩街的酒店,之后去了那条街稍北一点的范登-伊韦银行,出示了一张价值两千镑的信用证。据我所知,信用证完全有效,银行正在处理。”

    “钱取了?”

    “我都说了,银行正在处理。这种事儿要走程序,签字、盖章什么的,需要时间。我打听到,他们明天会再去一趟。”

    拉波索又把腿伸到炉子边,空杯子递过去,米洛替他斟满,那瓶酒还在冒热气。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巡警说,“我同意。你有两个选择:今天去偷信用证,明天去偷钱。”

    拉波索抱着杯子捂手:

    “你会怎么做?”

    “老兄,信用证更好偷。我想,信用证现在又回到酒店房间了,去找找呗!”

    目光一闪,技术层面上,有点意思。

    “能办成?”

    米洛笑得邪恶:

    “在这儿,只要找对路子,一切皆有可能……不方便的是:信用证到手,谁也用不了,包括你在内。信用证取现需要一大堆的签字、认证什么的。”

    拉波索看了看杯子,喝了一口,又看了看杯子。

    “不过就一张纸,方便拿;必要的话,也方便毁。”他想了想说。

    “那当然。”米洛压低嗓门,“麻烦的是:要偷信用证,就得今天下午或今天晚上,趁他们不在房间的时候动手……有点复杂,有风险。”

    “要是偷钱呢?”

    “那就是另一码事。钱转手,还是钱。钱上又没写名字,谁拿着,就是谁的。对你我而言,那就是真金白银。”他冲拉波索挤了挤眼,“咱俩对半分,是不?”

    “那当然,扣掉先付给你的那些。”

    “很合理。”巡警同意,“当然,我更倾向于这样:等他们拿到钱,在去付钱的路上,把钱劫了。”

    “你说大白天,在巴黎街上抢钱?”

    “没错。”

    “这么容易得手?”

    米洛的声音几不可闻:

    “明天肯定还会下雨,天助我也。别忘了,这儿是我的地盘……还有,两千镑,或他们要付给艾诺夫人的数目,占不了多大地方。正常情况下,范登-伊韦银行会给金路易,十个一卷,也就八九卷的样子,揣在口袋里就能拿走。”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米洛留心拉波索的表情。他小口喝酒,仔细琢磨,直到把酒喝完。

    “好像行。”拉波索想了想,说。

    “那当然。咱们派人盯着,出银行就动手。从维维恩街出发,方便下手的地方有好几个。”

    “他们万一坐车,怎么办?”

    “一样办,当街拦住。”

    “你跟我,咱俩一起?”

    “你疯了?”巡警看着酣睡的军人,怕他们听见,“别忘了,跟你办事儿的是老米洛,手底下有合适的人。”

    “百分百靠得住?”

    米洛哈哈大笑:

    “老兄,这么问,就伤人了!我再说一遍,跟你办事儿的是我……咱俩在附近盯着,等着收钱,把金路易揣进腰包。”

    两人都不说话。拉波索攥着空杯子,反复把玩。他想象着第二天,雨中巴黎的某个地方,院士遭劫。他们会有什么反应?行动会有什么危险?

    “你决定。”巡警说。

    拉波索下定决心,点点头:

    “行,明天动手。”

    “这得喝一杯,或好几杯。”米洛叫侍应生,“说到底,聪明人赚笨人的钱,如囊中取物。”

    天刚刚黑,挂在滑轮上的街灯映黄了雨。堂佩德罗、堂埃莫赫内斯和布林加斯教士步履匆匆,两位院士撑着上过蜡的塔夫绸伞,教士的帽子和大衣已经湿透。好在路不远,从吃晚饭的地方到维维恩街和院士们下榻的酒店还挺近的。这时,他们正在科尔贝街的皇家图书馆附近,躲避着屋顶上浇下的雨水。街上没有人行道,只要有马车经过,就会溅起泥浆,逼他们贴着墙走,被落水管浇个正着。

    “淋得像落汤鸡,可晚饭真心不错。”布林加斯踩着水洼,开着玩笑。

    他像个孩子,踩水玩,反正已经湿透,再湿一些也无妨。每次吃饱饭,他都是微醺着出门。这晚,他们去的是黎塞留街的博维莱尔酒店,那儿装饰考究,菜品丰富,价格不菲。在布林加斯的建议下,两位院士决定美餐一顿,庆祝找到《百科全书》。三个人吃了两个钟头,教士当然是主力,堂埃莫赫内斯也不甘落后。他们配着醋和芥末,品尝了土伦的金枪鱼肉酱、佩里戈尔的鹅肝、波尔多的山鹬,佐以两瓶上好的安茹葡萄酒。

    “雨中的巴黎奉献了难得的水利盛景。”布林加斯讽刺道,“你们瞧:两万条水流从五十英尺的高空飞落,裹挟着屋顶上、房子里的各种污垢;路上的马车和马儿发起地面攻势,溅起各种泥浆;街道湿滑,激流滚滚……实可谓赏心悦目,堪称上帝的杰作。”

    “至少街道可以被洗刷干净。”堂埃莫赫内斯说。

    “不惜溺死毫无防范的行人?……哦,不,先生。住在这片希望乡、避难所,我最恨的就是雨……相比较而言,我更爱马德里的肮脏和苍蝇。那儿干燥,臭了,烂了,至少是干着臭,干着烂。”

    又一辆马车驶过,把他们逼到墙脚,去淋屋顶落下的水流。布林加斯扯着嗓门,痛骂车夫是无赖,还有别的难听话,骂声比雨声还大。后来,他们逃进一户开着的门廊,正好在街灯下,好喘口气。布林加斯抖抖大衣,堂佩德罗甩甩雨伞。每个人的身上都在滴水,脚边滴成一片水洼。

    “咱们明天几点去范登-伊韦银行?”堂埃莫赫内斯问。

    “这儿的银行九点开门。”布林加斯介绍。

    “那就不着急。”海军上将说,“咱们跟艾诺少爷约好,十二点办公室见!”

    “带这么多钱,在街上走?”图书管理员惴惴不安。

    “所以我才约的十二点,总不能揣着一千五百镑在巴黎街头散步。”

    “你们也看见了,这座城市很安全,”教士提醒道,“遍地都是警卫、巡警、密探,还有专制制度下的各种狗腿子。打个劫,都有可能打到警察头上。”

    “即便如此,”海军上将说,“最好先安安心心地吃个早饭,再去银行,十点半左右去。”他转头去看布林加斯,“您知道艾诺律师的办公室在哪儿吗?”

    “知道。新桥下来,诗坛咖啡馆对面,靠近卢浮宫。要是到得太早,可以去咖啡馆吃点东西。那儿很安全,常客都是司法部律师、讼棍和诉讼代理。”

    “很好。八点半在我们下榻的酒店会合,可以吗?”

    “再好不过。”

    堂埃莫赫内斯有点担心。

    “即便如此,”他说,“教士先生,对您来说,还是太早了点。从您家到维维恩街,有好长一段路,明天可能还会下雨。”

    布林加斯脱下帽子和假发,抖了抖,长短不齐的头发底下是张溅满雨水的脸。

    “别担心。为这件事,值!我很乐意早起。”

    “您为我们做了那么多,真不知该如何感谢。”堂佩德罗说。

    光从外面照进来,模糊了教士脸上满意的笑:

    “我很乐意帮忙。至于感谢,两位不用担心。跟你们在一起,三餐丰盛,好多年没有连续吃过这么多好东西了。”

    “即便如此,”海军上将坚持说,“我们耽误了您太多时间,给您添了太多麻烦。我们欠您的……”

    “别再提了。”

    “我们想……”

    布林加斯死死地盯着他,做了个几乎气急败坏的手势:

    “先生,你们想什么?”

    “亲爱的教士先生,您别生气。这段日子,承蒙您关照,我们想略表心意。”

    布林加斯看着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您是说钱?”

    “其实,”海军上将字斟句酌,“我说的是感谢您为我们提供的服务。”

    三人好久都不说话,场面有点尴尬。布林加斯仔仔细细地看着假发,最后郑重其事地戴上。

    “上将先生……您和堂埃莫赫内斯一定注意到我的经济状况并不尽如人意,对吧?”

    “既然您问起,至少看上去是的。”

    教士这回又看帽子,先抖了抖,再用袖子擦了擦,最后小心翼翼地戴到假发上。

    “我是在勉强度日,隔三岔五地运气不好,很糟心。我承认,运气不好的时候,我会饿肚子……能听明白吗?”

    “差不多。”海军上将摸不准布林加斯这是唱的哪一出。

    “如果饿肚子,我就要想办法。”

    “对不起,没听明白。”

    “就那个意思,我都说了。我会花时间做我想做的事。最近这些日子,我决定把时间花在你们身上。”

    “可是……”

    “没有可是、但是、却是……”布林加斯顿了顿,犀利的眼神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两位是有尊严的人,担负着神圣的使命。我永远做不了西班牙皇家学院院士,也永远做不了法兰西学院院士……但我斗胆认为,或者,我十分肯定地认为:这套《百科全书》将会照亮我被迫离开的野蛮祖国的某个角落,改变它,改善它,让它更有头脑、更有文化、更有尊严……这些是对我最大的回报。”

    “您有一颗无比高尚的心。”门廊外雨声淅沥,堂埃莫赫内斯稍稍顿了顿,由衷地赞叹道。

    布林加斯宽容地笑了,笑容里透着威严。

    “我知道,尽管得看是什么日子。”他转向海军上将,“好奇地问一句,您打算付我多少钱?”

    海军上将惊讶地眨了眨眼,放松了警惕。

    “我不知道,”他开口说,“其实……”

    “好了,先生,”布林加斯鼓励他,“都到这个份儿上了,咱们多少有点信任。”

    海军上将看着堂埃莫赫内斯,向他求助。可是,图书管理员和他一样无助。

    “拜托,”教士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别让我心里吊着难受。”

    “嗯,这个……总而言之,”海军上将胡乱做了个手势,“也许一百镑,或一百五十镑,差不多这个数。”

    铅灰色的门廊里,布林加斯愤怒地直起身子:

    “您不觉得,您是在骂我吗?”

    “教士先生,恳求您原谅。我也很痛心,这辈子我从来……”

    “上将说得没错。”堂埃莫赫内斯赶紧打圆场,“他从不会……”

    “少于两百镑,我拒不接受,这是原则问题。”

    两位院士面面相觑,又同去看布林加斯。

    “您的意思是……”海军上将揣摩道。

    布林加斯威严地举起手,宣布谈话到此为止:

    “先生,就按您说的办。既然您坚持付钱,看在是两位院士的份上,尽管于情于理不合,在下却之不恭。”

    维维恩街上路灯昏暗,法兰西宫廷酒店是黑暗中一幢气派的白色石头房子,大门宽敞,可以驶进马车。院子里铺着地砖,雨点打上去,噼里啪啦地响。两位院士和教士湿嗒嗒地进门,海军上将请他先喝点东西,补充点能量,再出门回家。

    “您浑身上下都在滴水,不能气都不喘一口就走,进来坐一会,喝点东西,没准这该死的雨会小点。”

    “先生,我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罪都能受。”布林加斯并不乐意,郑重其事地回答。

    “老兄,那当然,我信。可是,稍事休息,暖和暖和,恢复一下,没什么不好……进来,把大衣脱了,都湿透了。”

    教士好歹答应下来。三人在小餐厅坐下,这里是猎场主题餐厅。壁炉生着火,湿衣服水汽蒸腾。晚班侍应生送上布林加斯要的饮品:一杯加蛋黄的烧酒。托盘里有只封着火漆的信封,堂佩德罗收。海军上将接过来,没拆,继续礼貌地跟教士交谈。餐厅暖和,教士脱下假发,拿在手上比画。

    “哎,如果不是气候原因,我向你们保证,我会搬到伦敦去住,可惜伦敦气候更差。”布林加斯说,“我以牛顿和莎士比亚的名义发誓:我会住在泰晤士河畔,向自由的空气致敬。英国人敢于砍掉国王的脑袋[258]……”

    “您觉得那种空气健康?”堂埃莫赫内斯大惊失色。

    “那当然,先生。百分之百健康,甚至卫生保健。有此前车之鉴,后世君主得了教训。英伦小岛如今以公民自由著称,这充分表明:有国王,没国王,都会有好政府。”

    “上将,您的意思如何?”堂埃莫赫内斯问,“我记得:您不喜欢英国人,咱们这位朋友倒是对英国情有独钟。”

    堂佩德罗坐在一张旧扶手椅上,椅子被临近的壁炉火烘得皮开肉绽。他交叉着腿,低着头,若有所思地笑,无可奈何地看着尚未拆封的信。

    “英国人作为公民、商人和航海家,我当然羡慕……这个民族好战,敢闯,令人钦佩。然而,好运也好,厄运也罢,身为西班牙人,我只能厌恶他们,英西两国素为天敌。”

    “国民与国民其实迥异。”布林加斯依然站着,背对着壁炉,一手酒杯,一手假发,“英国人强壮,营养好,胆子大,肯吃苦,自然有所得。法国人忧郁,不苟言笑,无论是老黄牛般种地的乡下人,还是看不惯贵族的骄奢淫逸、总想着将来复仇的城里人……意大利人萎靡不振,醒了就去响应爱、激情或音乐的召唤。德国人工作,喝酒,打呼噜,长膘。俄罗斯人被人奴役,如牲口般耕地……”

    “咱们呢?”堂埃莫赫内斯急不可耐地问。

    “西班牙人?……别提了。穿着斗篷瞎想一气,什么都不知道,还什么都瞧不上;随便找片树荫,就能把午觉睡了;坐等天上掉馅饼,指望问题迎刃而解。”

    “挺形象的。”图书管理员笑了。

    “那当然。接触了那么多文人,了解国民性的只有我,因为只有我成天和人民在一起……我可不像博腾瓦尔或普洛可甫咖啡馆里那帮蹩脚的哲学家,只知道在富人的桌边讨点面包渣。”

    堂埃莫赫内斯注意到堂佩德罗的手里还攥着那封尚未拆封的信。

    “上将,您拆开看看,没准儿是要紧事。”

    “就是,”布林加斯说,“您拆开看看。”

    堂佩德罗点点头,说了声抱歉,扯掉火漆,拆开信一看,只有超常的自制力才能让他不为之动容。

    欣闻阁下在冲突中,只负轻伤,我心甚慰。记得邀请过您到家里来用早餐,特此提醒。明早九点,家里见。

    玛戈·丹塞尼斯

    “是坏消息?”堂埃莫赫内斯见他不说话,担心地问。

    “不是,绝对不是。”海军上将思忖片刻,说道,“可有个问题……明天我不能跟你们去范登-伊韦银行取钱了,突然冒出了一件事,我要处理。”

    图书管理员不安地看着他:

    “啊……严重吗?”

    “不严重。这样,如果你们不介意,我们在教士先生刚才提到的那家咖啡馆见。”

    “诗坛咖啡馆。”布林加斯提醒道。

    “那好。”堂佩德罗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把信收进上衣袖筒,“十一点四十五,咱们咖啡馆见,一起去艾诺律师的办公室。”

    我在巴黎找了两个星期的资料,离开时,故事情节已经想好,只差最后几章没有完成。接下来的任务最艰巨,也最无趣,要不停地写,往前写,翻回去看,没完没了地修改,没完没了地检查,还得要花一年的时间。好在主要情节,两位院士的巴黎之行和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都已成型。功课做到这个份儿上,我知道哪些资料可以查到;剩下的空白点和盲点,即使没有可靠的资料,也能天马行空,编个八九不离十。

    堂佩德罗·萨拉特对丹塞尼斯夫人的私人拜访让我有些担心。我知道场面对于海军上将来说,会很尴尬。他一辈子都是百分之百的绅士,不会在信中,更不会在之后写给学院同事的回忆录中留下只言片语。那顿著名的早餐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别无他法,只能想象。好在玛丽·萨摩出版于一八九八年的《十八世纪的巴黎沙龙》和梅西耶那本反复勾画标注的《巴黎展板》在丹塞尼斯夫人的社交习俗方面,提供了很有价值的资料,塞纳河边的书商兼历史老师昌塔尔·克罗德伦找到的一篇长文又补充了很多细节。据她说,这篇文章是在《两个世界》杂志的过刊上偶然发现的。文章发表于一九九一年,署名杰拉德·德科尔唐兹,有关法国大革命前的艳情回忆录,其中两次提到了玛戈·丹塞尼斯。

    基于这些资料,我还拿着放大镜,仔细研究了玛戈的朋友阿德拉·拉比耶-嘉德给他们夫妇俩画的像,我弄到了一幅精美的复制品,希望通过玛戈的外貌探究其性格。我想知道,个性独特、不受拘束的女人会如何面对情感、自由和时下的各种观念。画像自然是美化她的,不仅美化了她的外貌,还通过丈夫的居家装扮,她的英式户外装扮,骑装上衣加骑装帽子,烘托出她从容不迫的气质,既沉着,又自如。膝边那本卢梭的书使观众转移视线,去看她美丽、黝黑的眼眸。黑色的鬈发没有扑粉,倾泻而下;帽檐窄,缀着一根野鸡毛。就凭那双集聪慧、娴静、激情于一身的眼眸,我就能猜出她和海军上将共进早餐的情形。

    资料备齐。回到马德里,坐在桌边,对着键盘,我写出了这个场景。当然,我也参考了阿利贝尔、艾斯诺斯和拉皮利绘制的巴黎地图。那天上午,堂佩德罗·萨拉特为了避雨,穿过柱廊和施工中的皇宫花园的脚手架,走到圣奥诺雷街,来到丹塞尼斯夫妇尊贵雅致的宅邸,推开黑色金边栅栏,拉响门铃,九点整,将名片交到管家手中。

    “我正在犯愁:今天要抹什么颜色的唇膏?选唇膏是头等大事。女演员会抹紫红,烛光下看了更美;优雅的宫廷贵妇会抹淡红,求不过分;妓女会像屠夫的老婆那样抹成猩红……先生,红色这一色调,是巴黎这座城市的细节。”

    云鬓初挽,五官精致,略施粉黛。木百叶开着,灰蒙蒙的天色照进来,配上烛光,光线柔和。丹塞尼斯夫人心思细腻,品位不俗,很能掌控场面。她坐在床上迎接海军上将,毯子拉到膝盖,倚着大靠枕,披着轻薄的梳妆衣,欲盖弥彰地显出绸缎底下凹凸有致的身材。毯子上搁着一只早餐托盘,备了双份的银制和瓷制餐具;身边扣着一本打开的书;手边的床头柜上放着三管唇膏。夫人自然而然地从唇膏谈起。

    “请坐,上将。”玛戈·丹塞尼斯指着床边天鹅绒面的椅子说,“来杯咖啡?”

    “谢谢。”

    “加牛奶?”

    “黑咖啡。”

    “西班牙式的。”

    “没错。”

    夫人亲自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递过去,堂佩德罗俯身接过时,嗅到一股精致的香水味,现在想来,是茉莉花香。他把杯子举到唇边,环顾四周。卧室里到处都是小幅画、轮廓画、微型画和巴黎其他昂贵时髦的物件:中国制造的小魔术师雕像,科林斯泰德的水墨裸体画,分别代表奥克塔维奥、吕辛塔和斯卡拉罗切的牵线木偶,十二个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漆盒。床头壁毯是一幅乡间下午茶的画面,估计至少价值一万镑。

    “我也邀请了谭克雷迪夫人,她没来,好像是偏头痛,卧病在床。理发师德斯·布尔沃思帮我梳完头,刚走。先生,希望您不要介意。”

    “不会。”

    “科埃莱贡有时会来喝咖啡,他是个咖啡狂。当然,他今天的身体状况不允许。”

    夫人的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她看着堂佩德罗,不动声色地娓娓道来。海军上将什么也没说,沉稳地看着她,继续喝咖啡。卧室里的光线颇具艺术感,俨然是一幅画,画中的玛戈·丹塞尼斯比平时更美:淡化了岁月的痕迹,褪去了夜晚的倦色,黑眼眸更专注,脖子更修长,皮肤更白皙。当然,还有梳妆衣下隐约可见的曼妙身躯。海军上将总结道:她就像刚睡醒或刚出浴的女神狄安娜[259],风姿绰约,令人怦然心动。

    她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或许,被她全部猜中,无一幸免。

    “在巴黎,所有上流社会的女人每天早上要梳妆打扮两回。”她笑着说,“头一回很隐秘,连情人都不许看,不到指定时间,不能擅自进入。可以对女人不忠,但绝不能当不速之客……第二回完全是搔首弄姿地表演。半遮半掩的梳妆衣,若隐若现的睡袍……再加上梳妆台上的扑粉、薄纱和绢纱,床上摆着看了一半的信和翻开的书,就像您面前这幅场景……先生,希望我没有坏了规矩。”

    海军上将笑了。

    “您不用怀疑。穿这个比穿正装更显品位和美貌……夫人,您的装扮浑然天成。”

    “哪儿有什么‘天成’,”她噘了噘嘴,假装生气,“这个词相当于‘无知’。工夫、敏锐、耐心、算计,这些天性才能发掘出最美的宝藏。”

    “您过谦了。您用不着算计,这是您的本色。”

    他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略显鲁莽。玛戈·丹塞尼斯静静地看着他,奇怪地陷入沉思。

    “非常感谢。”她终于又开口,“早上,连窗户都没有完全打开,只有我的小狗伏尔泰和好朋友才能到这儿来,真正的一天从中午开始。巴黎的许多女人下午起床,天亮了才睡觉。我说的是体面女人,至少是大家公认的体面女人。”

    有时候,她会在两个字或两句话之间顿一顿,眼睛盯着海军上将,仔细研究他的每个表情或每个反应。堂佩德罗总是端起杯子喝咖啡,耐着性子随她看。

    “有这么多奶妈、管家、家庭教师、学校和修道院,”夫人接着说,“有些女人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已经身为人母,乳房完好如初……曾几何时,乳房以干瘪为美,意味着哺育儿女,彰显母性光辉。如今……哎!我没这个福气,没有孩子,也不会有孩子。我的模样会很快……”

    她话说一半,戛然而止。这样的欲说还休也是算计过的,海军上将又微微一笑。

    “夫人,您的模样永远是最美的,有孩子也好,没孩子也好。”

    “至少就目前而言,乳房不会干瘪。”

    她又不说话了,这次时间短,她用手指去绕毯子上的花边:

    “我没有身孕,要想引人注意,只好装病……在巴黎,生病是司空见惯的事。女人生病,往往是最好的借口。头晕,对,就是这个。”

    “‘弱柳扶风惹人怜,但求此病无绝期。’”海军上将说。

    “哟!”夫人惊讶地看着他,“您读过伏尔泰?”

    “这很正常。”

    她用手轻轻扶着脖子,哈哈大笑:

    “西班牙人读伏尔泰,才不正常。”

    “夫人,那您恐怕会惊讶,西班牙有不少人读伏尔泰。”

    “您说学院里?”

    “包括学院外。”

    “尽管是禁书?”

    “尽管不允许。”

    “我父亲不会去读,他的朋友一个也不会去读。在我就读过的修女学校,‘这位不敬神的哲学家’根本不受待见,甚至连名字也不许提……否则就会挨打。”

    “您挨过打?”堂佩德罗惊讶地问,几乎有些失态。

    夫人宠辱不惊地笑了笑,笑得有点怪,让他不安。

    “我小时候,从来没挨过打。”

    “哦,那就好。”海军上将有点坐不住,不知该如何替自己解围,“……我的意思是,总而言之……时代变了。”

    “西班牙应该变化很大……再来点咖啡?”

    “谢谢。”

    总算换了个话题,海军上将如释重负地递上杯子,玛戈·丹塞尼斯又从咖啡壶里给他倒了一杯温热的咖啡。

    “不管怎样,”她又说回去了,“原则如此:女性柔为美。我们女人再清楚不过,愿意表现出需要男人呵护的模样。”

    “以满足男人的自尊心。”海军上将把话接上。

    她看着他,兴致又起:

    “可是这么一来,我们也会无聊透顶。头晕的女人只能从浴室到梳妆台,从梳妆台到土耳其式长沙发。在巴黎,百无聊赖地坐上马车,慢腾腾地排队往前挪,去圣奥诺雷街的某家商店,这叫散步。有些女人认为所谓的女人味,就是愚蠢的慵懒。”

    她举手拉绳,叫女佣,绳子就在床头。海军上将注意到,西班牙人惯用铃铛,巴黎的房子里却到处都是这种叫sonnettes的绳子,特别时髦。

    “巴黎女人都很苗条。”夫人说,“令人绝望的是,女人过了三十就发胖,全靠紧身胸衣和裙撑掩盖。有些女人为了保住蜂腰,就去喝醋,结果把脸色喝成那样。”

    一位年轻漂亮、穿着考究的女佣走进卧室,替夫人整整靠垫,撤走用完的早餐。

    “您的女佣真可爱!”女佣出门,海军上将评论道。

    “女佣没有仆役那些坏毛病。夫人如何,她们就会出落得如何,环境使然……等她们嫁到小资家庭,会因为气质出众,鹤立鸡群。没见过太多世面的人甚至会当她们是上流社会的小姐或贵妇。”

    “我发现在巴黎,这些称呼有些滥用。”

    “凡是不能以你相称的姑娘,都叫‘小姐’;凡是结过婚的女人,从公爵夫人到洗衣妇或卖花女,都叫‘夫人’。很快就可以称姑娘为‘夫人’了,哪儿有那么多老‘小姐’?……您怎么看巴黎女人?”

    “不好说……当然很有趣。放得开,有点无耻,比西班牙女人开放得多。”

    “这儿的女人要出入公共场合,跟男人周旋。她们有女人的傲慢、放肆,甚至眼神……资产阶级家庭的女人相夫教子忙家务,节俭谨慎爱操劳……上流社会的女人每天写十封或十二封信,托关系,找大臣,安置情人、丈夫和孩子……”

    “卢梭撰文,将巴黎女人批得体无完肤。”

    玛戈·丹塞尼斯眨了眨眼,再次惊讶:

    “您也读过亲爱的让-雅克?”

    “读过一点。”

    “先生,您真是让人惊喜不断……不管怎样,卢梭所言,不无道理。巴黎女人铺张浪费,放荡轻浮,白天索取,晚上付出。原本应该夫唱妇随,结果四分之三的丈夫没个性、没实力、没尊严,导致许多事情女人说了算……这里无所谓出身贫贱,裁缝也好,卖花也好,只要是美人坯子,就能把公爵、法兰西陆军元帅、王公大臣甚至国王骗上床,然后再通过他们办事。”

    “这在西班牙是不可能的。”海军上将指出。

    “您这么说,似乎十分庆幸。”

    “确实如此。尽管西班牙有诸多不是,但国王、大公尊严还在,也是民众所向……西班牙情妇不会干政。那样做有失身份,让人无法容忍。”

    她不说话,还在盯着他看:

    “您也许在想:我是个卖弄风情的女人。”

    “绝对没有。”

    “我也不是。”她温柔地笑了笑,“我只知道,男人对女人的兴趣使男人更聪明,更风趣,甚至更大胆,所以,我让他们来爱。就我这年纪,先生,您能猜到我的年纪吗?”

    海军上将吓了一跳,赶紧坐直:

    “我岂敢……尽管您的年纪,谁都敢猜,不会失礼。”

    她开心地微启双唇:

    “您是位真正的绅士。”

    “您过奖了,夫人。”

    堂佩德罗去看挂在墙纸上的小幅画,用的是中国墨汁,勾出画中人的身形轮廓,其中一幅显然是女主人。模样很容易辨认:纤细,优雅,梳着出门的发型,打着小阳伞。丹塞尼斯夫人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再次开心地笑:

    “您就当我四十岁,或将近四十,这个岁数大差不差。”

    堂佩德罗温柔地摇了摇头:

    “美丽的女人永远不会四十岁,要么三十岁,要么六十岁。”

    “哦,先生,您真有才。这儿称之为esprit,西班牙语里没有完全对应的词。”

    “我只有最基本的常识。”

    这次沉默更久,合乎两人心意。她看看指甲完美、精心呵护的一双玉手,轻轻碰了碰扣在毯子上的那本书,微微地叹了口气,抬起头来,去看海军上将。海军上将还在看那幅画。

    “您喜欢?”

    “非常喜欢。”

    “是我朋友阿德拉·拉比耶-嘉德画的。”

    “相当精美,刻画得十分到位。”

    她忧伤地笑了。

    “对于所有激发异性欲望和同性嫉妒的女人而言,”她顿了顿说,“有一刻很残忍:当镜子告诉她,美丽不在。”

    堂佩德罗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有可能……事到临头,无异于当头一棒。”

    夫人的脸色阴沉下来,日光与烛光遽然失色:

    “打击之大,超出您的想象,甚于一夜失权或失去恩宠。女人走到那一步,面前只有两条路:皈依宗教或有尊严地老去。曾经情人一大把,若能将最智慧的那个变为忠实可靠的朋友,何其幸也!”

    “言之有理。”

    “没错。最初的激情所引发的幻想一旦消失,理性便日趋成熟……四十岁的女人可以成为完美的朋友,听命于男性挚友,为他效劳。”

    “这很自然。”海军上将说,“有些女人善于动脑子,令人钦佩。精神自由的聪慧女子,无视社会偏见,既欣赏男人体魄上的性感,又欣赏他们灵魂上的强大。”

    “说得对极了。也许正是如此,才女才会眷念老友,胜于新欢……她们有时会欺骗丈夫或情人,但从不会欺骗朋友。”

    夫人不说话,又去看书。堂佩德罗看不见书脊上的书名。

    “对了,我给您写了封短笺,担心会犯拼写错误……西班牙语长时间不用,都生疏了。跟院士写信,犯错岂能原谅。”

    “夫人也许拼写有误,但文风绝无瑕疵。”

    玛戈·丹塞尼斯笑靥如花。堂佩德罗觉得,她的笑容不仅能融化圣奥诺雷街上的所有巧克力,还能融化北极的所有寒冰。

    “先生,我喜欢您。您总是笑而不语,不显山不露水,不求esprit,属于那种让别人说话、善于倾听或至少做倾听状的人。”

    堂佩德罗无言以对,只好看着她。玛戈·丹塞尼斯动了动,靠得更舒服些,梳妆衣和缎子睡袍下的身段更加曼妙。

    “敏锐的女人三句话一听,”她继续说,“就能听出谁在卖弄,也能从沉默中,看出谁更有才。”

    夫人拿起书,递给他看,就像有秘密要和他分享。

    “每天早上起床前,我都会看半小时书,”她说,“现在看的是这本。您看过吗?”

    海军上将从她手里接过书,三十二开本,皮面精装,带插图。他看了看封面,《哲学家泰蕾兹》,布瓦耶·德阿尔让斯著。

    “没看过。”

    “这就是所谓的‘哲学书’……或艳情读物。”

    “淫书?”堂佩德罗惊讶地问。

    “没错,”她笑了,“这么说更确切。”

    海军上将翻了几页。他惊讶地发现,配的全是赤裸裸的春宫图。他抬头看夫人,发现夫人也在调皮地看他脸上的表情。

    “有传统艳情读物,几乎无害的那种,如《帕梅拉》《克拉里斯·哈罗》或《新爱洛伊斯》……这本有点过。”

    太过了!堂佩德罗尽量不动声色地往下翻。其中一幅插图画得再明白不过:赤裸的女人躺在床上,男人正在插入。

    “有些女人坚信,她们单凭颜色和装帧,就能选定一本书,就像选扑粉丸或帽子上的丝带。”丹塞尼斯夫人很自然地说道,“她们会一本正经地告诉你:更爱拉辛,不爱高乃依;或更爱高乃依,不爱拉辛……真正出类拔萃的女人不会再做什么滑稽可笑的‘知性女人’,那是三十年前流行的东西。捍卫丈夫声誉、评判新老作家才华这些事,留给院士夫人们去做就好……这种小说不仅更有趣,还能帮你更好地找到自我,更自由。”

    堂佩德罗继续往下翻。在另一张插图上,袒胸露乳的姑娘正在抚摸男子的后背,而男子已经从背后深深地插入了另一个女人的身体,那个女人是跪着的。他翻到第三张插图:三个教士撩起女孩的衣服,各自抚摸不同的敏感部位。他看不下去了,合上书,一言不发地放回到毯子上。

    “在巴黎,”玛戈·丹塞尼斯继续说,“爱情只是有节制的淫荡,是约束感官的社会行为,无关理性与义务。爱情脆弱,不持久,不要求我们做出很大的牺牲。引诱者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有人愿意被引诱,真正的美德终究会出污泥而不染。爱情不实在,易挥发,厌倦了,就不见了……您明白我想说什么吗?”

    海军上将稍作停顿。他明显感觉兴奋,需要稍稍停顿,咽口唾沫,再回答。也许只是试着咽了口唾沫,因为他口干舌燥。

    “我想我明白。”他试着平复下来,“您想说:爱情那么肤浅,只会伤害到那些愿意被伤害的心灵。”

    看表情,她似乎在心里默默鼓掌:

    “没错。因此,只要行事谨慎,丈夫既无需受过,又无人耻笑。在巴黎上流社会,丈夫不是妻子的主人,妻子也不用对丈夫百依百顺。夫妻双方,各有各的生活,各有各的朋友,各有各的爱好,相敬如宾。监视妻子,纠缠妻子,会被视为资产阶级的野蛮行为……您明白吗?”

    “当然。”

    “总而言之,美德只会创造出冰冷、安宁的画卷,激情与恶习才能激发画家、诗人、音乐家的灵感,色胆包天的情人才会有大作问世。”

    “这些话您那天晚餐时说过。”

    “您记性真好。”

    “有时候还行。”

    两人又不说话。安静的气氛让人紧张,堂佩德罗全身绷紧,僵坐了好久,背上的肌肉开始隐隐作痛。

    “上将,您的胆子大吗?”

    海军上将悲伤地笑了笑:

    “早就没胆儿了。”

    “那您诚实吗?”

    “有时候尽量。”

    “感觉您有些忧伤,”她边想边说,说得很慢,“与您年纪不符。”

    海军上将终于缓过神来,找回了自信。夫人提到他年纪,反倒让他心里舒坦。他耸了耸肩,有点鄙视。

    “年轻时,我闯荡世界,去过一些地方,拿忧伤做行囊……很早我就认定,就算先知先觉吧,即将发现的美好,生活也终将让我失去。”

    “比如说?”

    “想不出。”他顿了一秒,回答。

    “真的?”

    “真的。”

    玛戈·丹塞尼斯倚着靠垫,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看,目光中满是疑问,笑容里却是赞赏。她的脖子和手臂肌肤温润,看着暖心。此乃倾国倾城貌。海军上将突然觉得,夫人坐在那个位置,处于那样的光线下,又变美了。

    “卢梭提议:行万里路,去感受人类的渺小。”她说。

    “我不觉得人类渺小,”海军上将冷静如常,“我只想了解人类,观察人类。”

    玛戈·丹塞尼斯又拿起书,漠然地翻了几页,包括插图。她突然抬头,似乎想趁其不备,抓到一个海军上将无暇掩饰的表情。

    “您,毫无疑问,是个帅气的男人。”她顿了一会儿说。

    “我不知该如何理解,”堂佩德罗很不自在地眨了眨眼,“就我这个年纪……”

    “帅气的男人,上天会眷顾他,赋予他两项重要的使命:在战争等诸多状况下保护人类,以及只在一种状况下繁衍人类……先生,您在巴黎吻过女人吗?”

    海军上将吓坏了,看着她,茫然不知所措:

    “我觉得这个……上帝啊,夫人……当然没有。”

    “当然?……巴黎又不是西班牙,很容易吻到女人,它是最自然的情感表达方式。”

    她把书递给海军上将,执意让他拿着:

    “先生,念一段给我听,求求您。我的朋友都会高声念给我听。”

    “我不知道行不行。”堂佩德罗惶恐地给自己找理由,“这书是法语的。”

    “您法语说得很棒,把它译成西语。我想听一听,用西语念出来,会是什么感觉。”

    她递过来的时候,书是开着的,她指指那页。海军上将开始高声念,尽量发音清晰,适当停顿:

    女人和男人一样,自有需求。她们由同样的材料构成,却无法使用同样的手段。名誉观、担心遇人不淑、怕怀上孩子,使她们无法像男人那样行事……

    “请继续,”海军上将抬头看她,玛戈·丹塞尼斯说,“往前跳几行,拜托。”

    “好吧,咱们往下看……”

    血、气、勃起神经都让那根镖变大、变硬。双方同意,选择最理想的姿势:男人的箭被推进女人的箭囊。箭与箭囊互相磨合,精子准备就绪。欢愉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将它们往前推。神所赋予的灵药准备倾泻,流淌……

    堂佩德罗仓皇停住。他能想象出——尽管他不愿——仓皇的表情就写在脸上,夫人全神贯注地看着他。

    “您觉得如何?”她问。

    他犹豫,在找合适的词。

    “我想,”他说,“很刺激。”

    “先生,您这么想?”

    “没错。”

    玛戈·丹塞尼斯笑得开心:

    “他们称它为‘哲学书’。”

    海军上将没有搭腔。夫人尚未化妆的唇间,犬齿闪烁,白瓷般清亮,与眼睛的清亮有所不同。

    “接着念,从有标记的那页开始。”

    堂佩德罗镇定地看着她,他又找回了镇定。

    “夫人,您肯定?……您真觉得合适?”

    “完全合适。”

    海军上将又开始高声念。他断句断得很好,翻译得不疾不徐,毫不费力。他念道:

    你立刻扑进我的怀抱。我毫不犹豫地抓住那根镖——那之前,我一直觉得它非常可怕——将它放进蠢蠢欲动要钻的那个洞。你钻进我的身体,你铆足了劲往里推,让我低吟。我全身心地享乐,丝毫不感到痛楚……激情似乎已经让男人不再自主,你磕磕巴巴地对我说:

    “泰蕾兹,我不会去行使你给我的所有权利。你怕怀孕,我会避免。高潮就要来了,你再用你的手去抓住你的征服者,抽出它,帮它再动一动……就现在,我的孩子……我……太……舒服了……”

    “啊!我也要死了。”我大叫道,“我已经没有感觉了……我……已经……昏厥了……”

    这时,我已经将那支镖抓在手上,轻轻握着,包裹着它。而它,刚刚离开那片享乐地,温柔乡……

    读到这里,海军上将慢慢地合上书,站起来,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表情严肃地想了想。然后,他向玛戈·丹塞尼斯走去,走得很慢,似乎在给她机会,让她说句话,或使个眼色,阻止自己。他前往那片享乐地,温柔乡,中途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灰色的雨雾笼罩了整条维维恩街,两边的房子已经模糊。帕斯夸尔·拉波索戴着帽子,披着披风,贴着左边的房子,一边躲雨,一边远远地跟着堂埃莫赫内斯·莫利纳和布林加斯教士。他们俩手挽手,打着一把硕大无比的黑伞,在雨中匆匆前行。拉波索迅速扫了一眼右边,确认米洛带着两个手下——巡警保证,这两个坑蒙拐骗的家伙信得过——正在沿着街道的另一侧往前走。巡警像一头雀鹰,全神贯注地盯着猎物,躲闪着从屋顶和落水管落下的雨水。街上行人稀少,偶尔驶过一辆马车,溅起了泥;零星的几位行人有点偷偷摸摸,快走或快跑,忙着避雨。灰蒙蒙的天光下,门廊变成一个个黑乎乎的洞;有些商店亮着橱窗,点着蜡烛。世界透着寒冷、潮湿、绝望与悲伤。

    拉波索一边盘算,一边等候时机。维维恩街止于皇宫花园附近的小场街。教士和图书管理员五分钟前刚从范登-伊韦银行的办公室出来,正在往塞纳河方向走。可以想象,此时,购买艾诺夫人那套《百科全书》的钱就在他们身上。米洛打听到——此类调查他向来靠谱——钱要交给艾诺少爷,他的律师事务所靠近司法部。如此说来,拉波索要下手,有若干合适的机会。想到这里,他提前露出了笑容,那是狞笑。事情早就商量好了,一切就绪,找个理想的地方下手就行。不过,教士和图书管理员越往河边和市中心走,动手的机会就越渺茫。虽然在下雨,但卢浮宫附近人多,车来车往;更糟糕的是,新桥还有随时候命的法国警卫。怎么也得赶在那之前下手,米洛在圣奥诺雷街上划了条界。他说,在那之前下手,才能确保全身而退。

    一条落水管泻下粗粗的一股水流,拉波索一边躲,一边恶毒地咒骂。他最诧异的是堂佩德罗·萨拉特居然不在。图书管理员和教士在范登-伊韦银行待了一个小时,拉波索、米洛和两个手下从他们出银行起,就一直跟着,海军上将愣是没露面。这倒没什么要紧,信用证换来的钱在谁身上,这是明摆着的。可是,拉波索做事极有条理,他不喜欢过日子悬着心。也许,海军上将会跟他们会合,也许他身体不适,也许他在艾诺律师那里,也许他在玛莱区艾诺夫人那里。最后这点让他有些不放心,他怀疑地对自己说:但愿那家伙现在不是正在打包那二十八卷该死的书。

    教士和图书管理员走到街角,皇宫花园和商业街正在施工,两人被泥瓦匠搭建的脚手架挡住了去路,只好左拐。拉波索踩着水洼,紧走几步,怕跟丢了,右边的米洛和两个手下也加快了脚步。拉波索赶到街角,正好看见他们俩转向好男孩儿街,没影儿了。他和巡警昨天专程来过,在附近的好几条街上踩过点,可能走的,不可能走的,全都看了个遍,以防万一。那条街他们来过,带个弯,走到半程,旁边有条窄巷,是个下手的好地方。拉波索举起手,想提醒米洛,手还没举到位,就发现米洛也有此意,正在下达指令。两个手下踩着水,钻进皇宫花园的脚手架,转眼就不见了。之后,米洛转向拉波索,向他示意:全部搞定。拉波索又开始跑,转过街角,见两个目标打着伞,挽着手,继续往前走。他们就在二十步开外,却对身后发生的事浑然不知。拉波索加快脚步,追了上去。帽檐被雨水打趴下,雨还在一个劲儿地往脸上打,顺着斗篷下摆,渗进绑腿,连大腿都湿了。他像弹簧般紧张地往前蹦,果断,凶狠,感觉耳边和心脏都在突突地跳。念头一闪:时不时找回点过去的习惯,挺好,那都是原始的本能。他回头,看米洛是否跟上。巡警十分镇定地转过街角,打算远观一场好戏。本应如此。万一事儿搞砸了,有人叫警察,也无大碍。总之,正如米洛昨晚在古老的朗波诺夜总会左拥右抱——两条腿上,各坐一个妓女——喝啤酒时所说的那样:老子就是警察。

    堂埃莫赫内斯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雨。他和布林加斯教士打着伞——其实是教士勤勤恳恳地打着伞——两条腿和半个身子全湿了,雨水从西班牙斗篷的各个地方往里渗。布林加斯的大衣一直扣到脖子,身上也没比他干到哪里去。拦不到出租马车,一下雨,空车集体消失。两人只好肩并肩,尽可能地躲着雨,快步向前。

    “到卢浮宫就好了,”布林加斯给他打气,“可以走拱门。”

    堂埃莫赫内斯不太相信地点了点头。这会儿,卢浮宫的拱门跟秘鲁的矿井一样遥不可及。他左手抓着教士打伞的那只胳膊,右手抄着上衣口袋,忐忑地摸着几卷沉甸甸的金币,这是他们兑换了信用证上几乎所有的钱,从范登-伊韦银行取来的。堂埃莫赫内斯为了平衡重量,每个口袋放三卷,折合一千五百镑,上好的法国金币,印着路易十五和路易十六的头像。不管怎样,揣着这么多金币在街上走,心里终究不踏实。身携巨款,却只有教士相陪。街上没几个人,也许正因为人少,他才会惴惴不安。他不习惯,没有安全感。他没管过这么多钱,见都没见过。他发现,那些金币好比挂在脖子上的枷锁或尚未宣布的判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不仅因为下雨以及下雨带来的种种不便,这么多钱本身就是威胁,所以堂埃莫赫内斯无论如何都要催教士赶紧走,尽快赶到和海军上将会面的咖啡馆,一起去找艾诺律师,把事情办妥。

    走得好好的,他听见身后噼里啪啦的雨声中,有踩水声。正想回头看来人是谁,右边黑暗的窄巷里,两个黑影正在迅速靠近。灰蒙蒙的天色突然变得邪恶,似乎雨水从天而降,顷刻化成了灰。堂埃莫赫内斯打了个寒战,腹股沟处丝丝发凉,前所未有的惊恐像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

    “教士,快跑!”他大叫。

    性情平和的文弱书生遽然鼓足勇气,却终究徒劳。话音未落,身后的踩水声已经又急又近。砰的一声,脑袋下方挨了重重的一拳,眼前或眼里冒出金星。他晃悠着,想攥着布林加斯的胳膊不摔倒,却发现教士身子一震,哼了一声,伞掉了,落在自己身上,像一团黑色的面纱,蒙住闪电般在脑子里飞来飞去的金星。

    “混蛋!……救命啊!……救我!……救命啊!”他听见布林加斯在喊。

    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堂埃莫赫内斯挥舞着双手,想推开伞。他张着嘴喘气,肺里的空气一下子被抽空,膝盖发软。一双强有力的手抓着他,把他提了起来。他好不容易微微睁开双眼,绽放在眼前的焰火中,有三个黑影。背光,只看出是三个人。他们把他往黑暗的窄巷里拖,暴打布林加斯教士,又打了他一下,这回打在肚子上。他像受伤的动物,缩成一团,倒在地上,侧躺着,一动不动,又痛又怕。他尿裤子了,热乎乎的液体缓缓地流过腹股沟,挺舒服的。若干只手在贪婪地摸他口袋,抢走了金币,而他几乎感觉不到,这些景象那么遥远,就像一场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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