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仗剑寻书记-蒙马特酒店的贵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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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全新的启蒙世纪,黑暗终将散去。暂时困在黑暗中的曙光,终将照耀我们。

    让·勒朗·达朗贝尔:《百科全书》前言

    白色假发,深色朴素的上衣。诗坛咖啡馆由于临近司法部,常客的模样都很严肃,甚至威严。屋里人声鼎沸,有浓浓的烟味、人味、地板上用来吸水的锯木屑味和湿衣服味。门口的衣帽架上挂着大衣,合起来的伞滴着水,靠在墙上。桌上铺满了文件夹、文件和咖啡,各种法律界人士在读文件、写文件、抽烟、聊天。

    “这是一次重大打击,”堂佩德罗·萨拉特说,“灾难性打击。”

    三人坐在最里面预定的桌子旁,挨着难闻的炉子,墙上挂着一幅粗制滥造的画,绘出打猎的场景。堂埃莫赫内斯坐在海军上将对面,肘撑着桌,手捂着脸,刚把发生的事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他衣服脏了,湿淋淋的,挨着炉子,还没烘干,上衣肩膀那儿被扯了个大口子。脸上除了懊恼,还有这场意外留下的伤痕:两只眼皮肿着,一只眼睛巩膜充血,人还有点晕。布林加斯教士坐在旁边,模样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摘掉假发,长短不齐的头发里,肿出一个大包;一边颧骨呈紫红色;刚挨了揍,浑身上下一动就痛,需要小心。

    “他们把钱都抢走了,”堂埃莫赫内斯垂头丧气地低声说,“钱都没了,连我的怀表和鼻烟壶都没了。”

    “我们一定是从出范登-伊韦银行起,就被盯上了。”教士指出。

    “他们怎么会知道你们身怀巨款?”

    “我也不清楚,”图书管理员绝望地摇头,“我也想不通。”

    “重要的是你们俩人没事。”

    “都被人揍得七荤八素了。”布林加斯抱怨道。

    “即便如此,伤得并不重,不幸中之万幸。遇到这种情况,结果通常要糟糕得多……你们反抗了吗?”

    图书管理员摇摇头,忍住没有呻吟。

    “我们尽力了。当然,教士先生比我更尽力。我听见他像肚子朝天的猫一样,拼命反抗。”

    “说反抗就过了,”布林加斯怨恨地说,“根本没机会反抗……哦,要是您看见他们冲上来的样子!……要是换在过去,我早就……哎!那三个混蛋下手又快又准,心里有数得很。”

    “才三个?”堂埃莫赫内斯哀叹道,“我被揍的时候,以为对方有三十个。”

    三人都不说话,阴沉着脸,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下一步该怎么办?”堂埃莫赫内斯开口问。

    海军上将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被抢了,总得去报案。”

    “没用。这时候,金币早就飞了。”

    “不管怎样,咱们得去使馆,严正投诉。”布林加斯建议。

    “这也解决不了主要问题。”海军上将回答,“咱们答应别人的,要去买艾诺夫人的《百科全书》……艾诺少爷还在等我们送钱。”

    “跟他们说缓两天。”

    “缓两天也无济于事,咱们拿不出另外一千五百镑。”

    “连借的地方都没有。”堂埃莫赫内斯说。

    “没错。”

    图书管理员又把脸埋在手里:

    “真不敢相信,会发生这种事。咱们运气太背。”

    “是我的错,”海军上将想安慰他,“我应该跟你们一块儿去。”

    “亲爱的朋友,您去了也没用……只不过两个人挨揍换成三个人挨揍罢了,金币一样被劫。”

    “三个人总能抵挡一阵。”

    “我向您保证:抵挡不了,”布林加斯一口咬定,“那帮人就像孟加拉虎,直接往上扑。”

    教士和堂埃莫赫内斯看着海军上将,指望一向沉稳的他能够审时度势。海军上将耸了耸肩,将情况大致总结如下:

    “咱们还剩六百镑,用来支付在巴黎的最后几天开销,还有返程费用,包括车夫的住宿费、马车的停放费和驿站费。”

    “这点钱不够,”图书管理员承认,“咱们会穷死。”

    “就是。”

    “也许,可以拿一半给艾诺家当定金,让他们再等几天。”

    “几天?……不可能把钱凑齐的。”

    “给马德里写信,据实相告,”布林加斯建议,“让学院定夺。”

    海军上将点点头,仍有疑虑。

    “这件事当然要做,可是,等回信也要时间。等着等着,就怕把《百科全书》给等没了……还有,发生的事情、过去的困难、现在的困难,一封信里说不清楚。我不知道学院同事是否能够理解。”

    “上帝啊……”堂埃莫赫内斯深感绝望,“真丢人……太丢人了!”

    布林加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看了看堂佩德罗:

    “您说能不能找找熟人,比如丹塞尼斯夫妇……?”

    海军上将面无表情地往椅背上一靠,断然拒绝:

    “想都别想。”

    三人又不说话,垂头丧气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咱们陷进了死胡同,”堂佩德罗说,“得往外走。”

    谁也不吭声。布林加斯若有所思地转了转假发,摸了摸头上的包,小心翼翼地把假发戴上。

    “之前我说过,要去使馆投诉。”

    “会去的,”海军上将回答,“去是理所应当。”

    “没错。不过在使馆,也可以试试别的办法。”

    堂佩德罗好奇地看着他:

    “此话怎讲?”

    “两位是西班牙皇家学院院士……不是普通人。”

    “还不是挨揍?”堂埃莫赫内斯说,“至少我被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

    海军上将继续盯着教士:

    “您的意思是?”

    布林加斯似笑非笑,一看就没安好心:

    “大使先生,我的同乡阿兰达伯爵不能不接见你们,更何况,你们是去使馆投诉。他必须要给你们建议,必要的话,给予援助。”

    “您指的是钱?”

    “那当然……他那种人,每年手里有二十万镑,支付各种开销,还有各种挥霍,都不能拿到面儿上来说,绝对有能力帮你们。不过要说动他才行……他是出了名的铁公鸡。”

    海军上将没说话,想了半天,堂埃莫赫内斯期待地看看他,看看教士。

    “试一下,又不会损失什么。”他说,“他会再接见我们吗?……上次就不爱搭理。”

    布林加斯自信满满:

    “哎,见肯定见!两位院士在巴黎出这么大的事,西班牙大使居然不闻不问,传出去,会是丑闻……还有,你们要想办法让他掏钱。”

    堂埃莫赫内斯盯着海军上将,点点头。

    “干吗不去?”他斗胆建议道,“试一下,又不会损失什么。”

    布林加斯突然来劲,倚着桌子:

    “就是去一趟……听我的,我了解那些大人物:不能低三下四地按正常渠道请求接见。咱们现在就去,大张旗鼓地去,义愤填膺地去,跟埃雷迪亚秘书说,要见伯爵,马上,立刻,十万火急,事态严重,踹了门进去。”

    “老兄,踹门……”堂埃莫赫内斯表示反对。

    “也就这么一说。我告诉你们,跟外交人员打交道,这是最客气的了。”

    “既然您这么说……”

    “我说了,我会担着。你们知道,我本来就容易进大使馆。我向你们保证……”

    “行。”海军上将突然开口。

    布林加斯被他的语气吓得直眨眼:

    “先生,您想好了?”

    “全想好了。您说得没错,咱们得破釜沉舟。更何况是在巴黎,下这么大的雨。”

    小说中的配角也会给作者找点事做,比如这部小说中的西班牙驻巴黎大使阿兰达伯爵。两位院士的巴黎之行走到这个阶段,我需要了解法国大革命前,他所承担的外交使命,还需要在个人传记中找点具体事例。阿兰达伯爵的全名为佩德罗·巴勃罗·阿瓦尔卡·德博莱亚,支持改良主义和百科全书派,与伏尔泰等哲学家来往密切。因为种种原因,我对他还算了解。比如巴黎之行的若干年前,他是西班牙驱逐耶稣派教士的关键人物,我在旧作《格洛丽亚神祇之谜》中写到过这段历史。因此,藏书中有大量关于伯爵的资料,包括好几本著名的传记,如奥莱切亚·伊·费雷尔撰写的大部头《阿兰达伯爵》,对堂佩德罗·巴勃罗在巴黎的十年大使生涯有十分细致的描述。我还找到了好几幅肖像画,对此人的体型外貌有了直观的认识。这些资料都便于我深入刻画人物。他在本书第五章出场:六十二岁,模样欠佳,驼背,斜眼,耳背,没剩几颗牙齿。文献资料与个人想象相结合,演绎出堂佩德罗·萨拉特和堂埃莫赫内斯·莫利纳在蒙马特酒店与阿兰达伯爵的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会见。没过多久,西班牙驻法国大使馆就从蒙马特酒店迁出,搬到现址协和广场的克利翁酒店。堂埃莫赫内斯后来递交给学院的报告中,提到了这次会见。报告的原件珍藏在学院档案室,如今就在我手上。我会尽可能忠实地还原由图书管理员本人所描绘的场景:

    开始,他对我们虽然客气,但心不在焉,就像脑子里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他的确有更要紧的事要做。当年,阿兰达伯爵不仅负责处理马德里和凡尔赛之间的外交、与启蒙派联系密切、声援美洲殖民地反对英国、在直布罗陀和梅诺尔卡岛的归属权上争取法国支持等重要国家事务,还要密谋在西班牙政敌,如国务秘书弗罗里达夫兰卡[260]和卡斯蒂利亚枢密院财政官坎波马内斯[261]的眼皮底下捣乱。在巴黎之行的那段日子里,伯爵依然是启蒙派加改良派,虽然暂离西班牙王室,但影响与声望犹存,在欧洲有靠得住的人脉与关系网,回西班牙也有很好的位置。他所支持的进步思想很快酿成了法国大革命,十年后葬送了他的政治前程。

    不管怎样,在那个天光铅灰色、雨打玻璃窗的日子里,阿兰达伯爵依然是个有权有势的大人物。他的办公室装着巨大的壁炉,热得让人难以忍受。他坐在铺满书籍和文件的办公桌前,接见了堂佩德罗·萨拉特和堂埃莫赫内斯·莫利纳。两位院士,特别是海军上将,对埃雷迪亚秘书反复强调:事关重大,关系到国家社稷,大使不接见,他们就不走。于是,他们见到了大使,道出了实情。

    “令人惋惜。”阿兰达伯爵说,“你们的遭遇实在令人惋惜。”

    他似乎很喜欢这个形容词,又对自己说了一遍,从饰有西班牙王室纹章的镀金珐琅鼻烟盒中取了一小撮鼻烟,没有将鼻烟盒递给两位来访者。

    “令人惋惜。”他响亮地打了个喷嚏,用花边手帕擦了擦。

    窗外透进脏兮兮的光,阿兰达伯爵的双眼看上去更灰,右眼有点斜。他戴着白色假发,发卷无可挑剔,穿着绿色丝织上衣,袖口和领口绣着金线,可见隶属于圣灵法国教派。

    “你们打算怎么办?”

    海军上将犹豫地看了看同伴。阿兰达伯爵的问题更像礼貌的寒暄,不像真心的关切。大使先生不时谨慎地瞥一眼桌上待办的文件和报纸。埃雷迪亚秘书带两位院士进来时,他正在处理公务。秘书说他们有急事。

    “我们需要钱。”海军上将回答得简明扼要。

    阿兰达伯爵的左眼眨得比右眼早。钱。像他这种日理万机的人,“钱”是为数不多能让他眨眼的词。他耳背,给了他几秒喘息的时间。

    “你们说:钱?”

    “是的,殿下。”

    “唔……要多少?”

    “被抢的那些,一千五百镑。”

    阿兰达伯爵摸了摸鼻子,似乎鼻烟还在刺激鼻腔。他的鼻子又大又弯,在蜡黄的脸上特别醒目。他暂时没有回答,盯着坐在桌前的两个人:萨拉特海军上将眼神平静,莫利纳图书管理员眼神单纯、善良、充满期盼。这年头,一千五百镑就算对使馆而言,也不是个小数目。他没好气地皱起眉头:

    “你们想让我承担这笔费用?”

    堂埃莫赫内斯忐忑地看着同伴。海军上将一言不发,笔直地坐在椅子上,严肃地看着大使。而阿兰达伯爵也在好奇地看着他。这人长相普通,灰白的头发扎成小辫,胡子刮得精细,款式简单的蓝色上衣,彰显军人风度,和图书管理员的不修边幅对比鲜明。伯爵观察后得出结论:海军准将干净清爽,衣冠楚楚,就算着便装也能一眼看出他的军人身份。房间里这么热,似乎对他没有影响。

    “使馆经费有限。”大使先生顿了一会儿说,“巴黎的生活费比马德里贵四倍,想体面地代表圣上,开销巨大。你们知道光花在厨房、照明、供暖和马车上的钱有多少吗?……每年六万镑……还有欧洲范围内的政治博弈,开销更是惊人。”

    “殿下,我们需要这笔钱。”堂佩德罗·萨拉特直截了当地说。

    换了别人,这样的回答会显得无耻。伯爵没好气地想,海军上将就像没听到他说的话。于是,他高傲地微微抬头:

    “尊敬的先生们,这里不是银行。在钱方面,恕我爱莫能助。”

    海军上将沉默片刻,目光游离于桌上文件堆里的《欧洲王室》和《阿姆斯特丹公报》。

    “大使先生,请允许我给您讲个故事。”

    熊熊燃烧的壁炉上方,挂着一座金色巴罗克风格的钟。阿兰达伯爵看了看钟点。

    “下午,我要去凡尔赛宫觐见法国国王。”他不乐意,“路程,唔,远得可怕……恐怕没时间听您讲故事。”

    “希望您作为绅士,能给我这个时间。”

    阿兰达伯爵把手放在右耳上:

    “对不起,您说什么?”

    “殿下,您是位具有绅士风度的绅士。”

    海军上将澄澈的眼眸坦然面对大使先生不自在的眼神。阿兰达伯爵很不情愿地做出让步:

    “好吧,您讲!”

    堂佩德罗开始讲故事。他说:差不多七十年前,十一个每周四会面畅谈语言文学的好人决定效仿英国人、法国人、意大利人和葡萄牙人,编纂一本西班牙语词典,丰富母语文字。其实,早在一个世纪前,塞瓦斯蒂安·德科瓦鲁维亚斯[262]就率先编纂了罗曼语[263]单语词典,赢得了广泛的赞誉。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科瓦鲁维亚斯词典太过古老,西班牙没有像样的工具书收录近年来卡斯蒂利亚语丰富的语言成果。

    “这些我都太清楚了。”大使先生不耐烦地打断他。

    可是,海军上将丝毫不为之动容。

    “我们知道殿下对此十分清楚,”他面不改色地继续说,“我们想说的就是这个……您也一定知道:那些先驱者们,首批十一位院士,拥护比列纳侯爵为院长,得到国王费利佩五世的庇护。”

    “这些我都知道。”

    “那当然……想必您也知道:圣上委托他们‘编纂一部释义精准、紧跟时代的西班牙语词典’,刚开始六卷,后来合成一卷。目前,皇家学院正在筹备新版,预计一两年后问世。”

    阿兰达伯爵很不耐烦,没好气地又看了一眼钟:

    “先生,您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编纂词典,西班牙人虽然起步最早,但成果并非最好。多年来,我们始终为之汗颜……皇家学院正在尽力弥补这一缺憾,希望有权威注释的第一版,合成一卷、方便使用的第二版,加上在不远的将来即将问世的第三版,都能尽善尽美,成为旷世佳作……因此,我们不能无视欧洲的先锋派思想,而这些思想都被恰如其分地收入在《百科全书》中。大使先生,此乃王命,也是我们身为臣子、身为臣民所应担负的责任。”

    “这些我都非常明白,而且,唔,非常同意。”阿兰达伯爵说,“可是钱……”

    “确实是一大笔钱,我们明白。我们两个院士,此生从未见过一千五百镑,可惜时运不济,愧对学院同事、圣上及祖国……可是先生,我们不应落得如此下场。我以名誉起誓:我们不应落得如此下场。也许,这项使命超出了我们的能力。可是,我们在抱着最良好的愿望去完成……所以今天,我们以西班牙国民及绅士的身份,来向殿下求助。”

    阿兰达伯爵唯恐避之而不及:

    “我只是个大使。”

    海军上将微微一笑,很入神,似乎在高声思考:

    “对于身在异乡的国民,大使就是父亲,使馆就是避难所……买不到《百科全书》,完不成任务,空手而归,我们不能接受!”

    “见鬼!”阿兰达伯爵往后一倒,靠在椅背上,“先生,您口才真好。”

    “我和同事堂埃莫赫内斯已经绝望。”

    图书管理员听见自己的名字,一边怯生生地点头,一边用手帕擦脖子上的汗。大家都不吭声,堂佩德罗死死地盯着大使先生。

    “我也是看着火炬闪耀的人[264]。”他说。

    堂埃莫赫内斯听了,惊讶地去看海军上将。和大使先生相比,他那点反应算不了什么。大使耳背,眼睛睁得很大,包括那只右眼。他俯身向前,困惑地看着海军上将。堂佩德罗并起食指和中指,碰了碰上衣的左翻领。

    “派别?”阿兰达伯爵低声问。

    “十三星。”

    “级别?”

    “三级。”

    大使先生两只大小不一的眼睛继续盯着海军上将:

    “这么说,您知道……?”

    他话停下,眼没挪开;海军上将缓缓地点了点头,依然并起食指和中指,碰了碰上衣的右翻领。

    “令人惊叹。”阿兰达伯爵感叹道。

    “这倒不至于。”堂佩德罗随手一挥,时空都在弹指一挥间,“当院士前,我服役于海军……去过法国和英国。”

    大使先生明显感到不安,瞥了一眼堂埃莫赫内斯:

    “您的同伴也是……?”

    “不是。他是绅士,不会乱说。”

    阿兰达摸着鼻烟壶,松了口气。堂埃莫赫内斯一头雾水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大使先生打开鼻烟壶,递给海军上将,海军上将摇了摇头;图书管理员微微欠身,取了一小撮,往鼻子里送。

    “在西班牙,立足难。”阿兰达伯爵说。堂埃莫赫内斯又拿出手帕,响亮地打了个喷嚏。

    大使先生既好奇又期待地看着堂佩德罗。海军上将微微一笑,笑容忧伤。

    “我知道。”他回答,“我不怎么过问……联系很少,都是过去的事了。”

    “您的意思是:不活动了?”

    “早就不活动了,只是保留了信物、密码和情感。”

    沉默良久。大使先生和海军上将静静地交流着会心的眼神。局面至此,堂埃莫赫内斯难以置信。最后,阿兰达伯爵拿起羽毛笔,想了想,在左手背上划了划,打开印着金色纹章的真皮文件夹,抽出一张纸:

    “支票写谁的名字?”

    “艾诺先生的遗孀,艾诺夫人。”海军上将不动声色地回答,“这样更保险。”

    大使先生在墨水瓶里蘸了蘸羽毛笔,慢悠悠地写,一分钟里,只听见笔尖划纸的声音。

    “我需要一份两位签名的收据,承诺皇家学院负责还款。”大使抬起头,依次看了看他们俩,“两位能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当然可以。”堂佩德罗冷静地回答,“不用学院还,我还,我负责。写我的名字,签我的名。”

    “还有我的。”堂埃莫赫内斯不甘心被排除在外。

    阿兰达善意地看着他们,问:

    “你们在马德里有这么多钱吗?”

    海军上将点点头:

    “我有合适的办法能筹到这笔钱,还款由我全权负责……我的同伴没必要签名。”

    “亲爱的朋友,您在胡说,”图书管理员抗议道,“我绝不允许这件事由您一人承担。”

    “堂埃梅斯,咱们之后再议。这会儿,时间、场合都不对。”

    大使签字,开瓶,洒上吸墨粉,提起来晃了晃:

    “唔,好了,都解决了。”

    他从文件堆里找出铜铃铛,摇了摇,埃雷迪亚秘书应声而至。

    “堂伊格纳西奥,请将这份手令交给财政官本图拉,请他照办,给两位先生提供方便。”

    秘书接过那张纸,瞅了瞅,歪着嘴看了看大使,似乎他牙疼:

    “殿下,要一千五百镑?”

    “不是写在上面了吗?……好了,情况紧急,速速去办。”

    “遵命。”秘书不再坚持。

    阿兰达伯爵起身,整整上衣下摆;两位院士也跟着起身,整整下摆。

    “希望一切顺利。堂伊格纳西奥精明干练,接下来的事,由他负责……回到马德里,代我向奥西纳加侯爵问好,他是我的好朋友。出新版词典,记得给我寄一本。”他冲海军上将挤了挤那只斜眼,“那是我应得的。”

    “当然。”

    “哦,还有一件事……桌上有份报告。几天前,有位西班牙人途经巴黎,卷入了一场纠纷。我想是场决斗……是吧,堂伊格纳西奥?”

    “没错,殿下,”秘书扬起眉毛,“至少报告上是这么写的。”

    阿兰达伯爵转向两位院士:

    “两位是否碰巧知情?”

    “略知一二。”海军上将非常平静。

    “类似传言,有所耳闻。”堂埃莫赫内斯有些惶恐。

    “确有此事。”斜着的右眼和左眼一样,死死地盯着堂佩德罗,“这位西班牙人跟某个系着红色束腰带的人决斗,似乎将对方伤得很重……警方报告称:建议使馆展开调查,追究责任,严惩当事人。”

    “殿下想怎么做?”海军上将冷静地问。

    大使先生似乎没听见,什么也没说,盯着他看了看,举起双手,滑稽地表示无能为力:

    “说真的,我不想管,我还有别的事,对吧,秘书先生?……比如,一会儿要去凡尔赛。”

    他顿了顿,转过身,在文件堆里找了半天,找出一张纸,拿到面前,大概扫了一眼,轻轻地在空中晃了晃:

    “我只想告诉你们,唔……嗯……我对此事原本就不关心,不想调查,打算直接归档。现在,我很乐意直接撕毁这份报告……先生们,再会!”

    布林加斯教士一边很响地擤鼻涕,一边诅咒巴黎和巴黎的鬼天气。三人淋得像落汤鸡,站在卢浮宫的连拱柱廊下避雨。柱廊下都是卖书、卖版画和卖劣质画作的摊位。他们抖抖上衣和雨伞,看着大雨滂沱。空气中弥漫着泛潮的书本、发霉的装帧和泥土的味道。就着外面烟灰色的光线,堂埃莫赫内斯斜着眼,盯着海军上将。

    “我再也想不到,您会有这一出。”他说。

    堂佩德罗似乎从千里之外归来,慢悠悠地转向同伴,什么也不说,盯着他看。布林加斯好奇地看着手帕里的鼻涕,折起手帕,装进口袋,听两位院士交谈。

    “哪一出?”他问。

    图书管理员没有回答,继续看海军上将,表情有些痛苦:感觉被人出卖,或遭人冷落。

    “您没提醒过我。”他好不容易说了一句。

    “也没必要提醒。”堂佩德罗好不容易答了一句。

    两人默默对视,一时间,只听见雨声。

    “感觉我错过了什么。”布林加斯说。

    没人为他答疑解惑,堂埃莫赫内斯继续盯着海军上将。

    “咱俩相处了那么久,”他苦涩地说,“有些事……”

    语气悲伤,欲言又止。海军上将没有回答。布林加斯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越看越好奇:

    “能告诉我,你们在说什么吗?”

    “堂埃梅斯刚刚得知我是共济会的。”海军上将说,“过去是,有段时间是。”

    教士霎时愣住:

    “您是共济会会员?”

    “老黄历了,那时候年轻……在英国待过一段时间[265],跟同样是共济会会员的水手们接触过。”

    “哦!”布林加斯的指头伸进假发,使劲挠,“我崇拜您,先生。”

    “为什么?”堂佩德罗做了个无所谓的手势,“只是那些年做的一件傻事……跟其他人一样,赶时髦,不是认真的。”

    “您入会了?然后呢?”

    “没错,在伦敦入的会,又在加迪斯加入了当地组织,和海军士官生学校的成员一起。”

    布林加斯用舌头润了润唇,兴冲冲的,迫不及待地想听下文: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我都说了:不是正经的。组织渐渐解体,这事儿就过去了。”

    “可是在大使身上,就是管用。”堂埃莫赫内斯依然痛心。

    “真的?”布林加斯惊讶地大叫,“所以他……”

    堂佩德罗点了点头:

    “我觉得:他是,或曾经是共济会会员,至少是同情者。我这是最后一招,还挺好使。”

    教士的嘴巴张得很大:

    “您直接问他的?……就这么问阿兰达伯爵的?”

    “哦,才不是。”堂埃莫赫内斯难得挖苦别人,“人家用了密码,那种会员之间才能看懂的奇怪的手势。”

    海军上将不慌不忙地解释:

    “那些手势谁都知道,小孩子都会比画,所以我才会用。”

    “他冷静得要命,我都傻了。”堂埃莫赫内斯一个劲地说。

    “纯属瞎猫撞着死耗子。”

    “可是撞到一千五百镑啊!”布林加斯强调,“阿兰达伯爵是个绝对抠门的守财奴……堂埃莫赫内斯,您应该感激才是!”

    可图书管理员还是不高兴。

    “我才不感激他。”他的下巴贴着胸口,“不能付出这样的代价。”

    “什么代价?”

    大家都不说话,气氛很尴尬,只听见柱廊下书商们的说话声,外面还在下雨。

    “上将,很多事情我都能理解。”堂埃莫赫内斯开口,“但我向您保证:共济会不在我理解范围之内。”

    “为什么?”海军上将追问道。

    “教皇下了两道圣谕,谴责共济会,共济会已经被逐出教会了。”

    “就因为这个?……您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

    “那他更应该加入共济会。”布林加斯说。

    “您别胡说八道。”堂埃莫赫内斯跟他急了,“共济会祸害教会,祸害国家。本应听命于上帝和君主,共济会一来,全乱了。”

    “这些所谓的‘听命于’原本就值得商榷。”布林加斯说。

    堂埃莫赫内斯不理他,转向海军上将:

    “我想象不出,您会参加秘密会议,在烛光下密谋造反,说些伟大的建筑师[266]之类的傻话。”

    堂佩德罗笑了,笑得不偏不倚,含含糊糊:

    “看来,费霍神父的书,您看多了。”

    图书管理员愤怒地眨了眨眼:

    “我看的是托鲁维亚神父的书:《警惕共济会会员的哨兵》。”

    “您把我想得太好了。我不否认,有那种荒谬绝伦的集会。但我接触的共济会要简单得多。有的在咖啡馆见面,有的在会所见面。我所在的那个就像英国俱乐部:有军人,有家产丰厚的商人,也有贵族……大家都受过教育,不分国籍,不分派别,只聊书本、科学和友爱,气氛挺好。什么藏着掖着的,那都是笑话。”

    堂埃莫赫内斯还是不信:

    “那些兄弟间的誓言、阴谋什么的,又怎么讲?”

    “尽是胡说八道,都是头脑简单的人或老女人散布的假消息。”海军上将用手指着自己的脸,“我像是那种用中世纪神奇的密码、阴谋推翻王位或圣坛的人吗?”

    “可是,集会中有狂热分子,”图书管理员还在坚持,“他们有极端思想或破坏欲。”

    “没脑子的人哪儿都有,堂埃梅斯……共济会的集会上有,共济会之外也有。但我向您保证:全球阴谋论就是瞎掰。”

    他们看着雨,再次陷入沉默。堂佩德罗又笑了,笑得入神:

    “不管怎样,对我而言,都是过去的事儿了。现在想来,只是一段有趣的回忆。”

    “可它派上了大用场。”布林加斯强调。

    “所有的回忆都能派上大用场……所有的经历都会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用上。狂热分子和混蛋除外。”

    帕斯夸尔·拉波索的膝上坐着半裸的金发女人。他从女人的大腿间抽出手来,喝了一大口酒,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米洛,再开一瓶。”

    米洛推开陪他的女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从桌上的篮子里又取了一瓶酒,哼着淫荡的小曲儿,使劲用开瓶器开酒。

    “老兄,酒来了。”他过来斟酒。

    斟完酒,他醉醺醺地大笑,妓女们也跟着笑。两个臭味相投的兄弟已经在城北臭名昭著的肖塞-德安坦妓院逍遥了好几个钟头,大肆庆祝抢钱成功:好酒、好菜、大床加两个美女,共计三十镑。快活一天是一天。

    “为成功干杯!”米洛举杯,“敬一千五百镑!”

    “你话太多了。”拉波索瞟着两个女人,说他。

    “别担心,她们靠得住。”

    “靠得住的婊子,我还没见过。”

    膝上的女人听他叫自己“婊子”,不高兴地扭了扭。拉波索板着脸,冷酷地凑近了瞧她。

    “没错,你想得没错。”他对妓女说,“荡妇……臭娘们……你就是婊子,婊子养的。”

    女人听了,气急败坏,收拾收拾衣服,想站起来走。拉波索扯着她头发,不让她动:

    “敢动,我就把你脑袋拧下来,臭婊子。”

    米洛又给他斟酒,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俚语,拉波索听不太明白。气氛缓和下来,陪拉波索的女人态度一转,又笑了。

    “你跟她们说什么了?”

    “我说,咱们会在她们的屄里塞满金币。”

    拉波索责怪地看着同伙:

    “我还是觉得:你话太多了。”

    “放心吧,老兄。”巡警又笑了,“这里是我的地盘,她们都是好姑娘,拎得清,能管得住嘴。”

    拉波索半信半疑地喝酒,心不在焉地揉搓着膝上姑娘的乳房。他在想那两位院士:钱那么容易就被抢了,下面该如何是好?钱抢到手,这事儿就算结了,他在脑子里重复这句话,就算结了。现在的问题是:海军上将和图书管理员是去?还是留?留下来,想别的办法,继续找书?尽管拉波索也想不出他们还有什么别的办法,一千五百镑又不会从石头缝里蹦出来。接下来要盯紧点,由米洛手下负责。

    “别愁眉苦脸的,老兄。”巡警对他说,“活儿都干完了,难道不是?”

    “事无定数。”

    “这倒是,凡事无定数。不过,单就这件事,两位院士的处境已经十分艰难。”

    “都跟你说了……事无定数。”

    “那是你的想法,总有定的。”

    “比如说?”

    “现在,我要把这个婊子再放倒,就在那张床上,前面干一回,后面干一回。就这么说,我去了。”

    “去吧!”

    “好嘞……你看好了,学着点。”

    拉波索又灌下好多酒。金发女人用温热湿润的舌头舔他耳朵,悄声邀请他跟那两位去一起快活,被他没好气地推到一边。他还在想那两位院士: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直觉告诉他,事情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不是米洛说的那样,都结了。海军上将萨拉特,那个在香榭丽舍草坪上握剑决斗,在里亚萨河边的栎树林里冷静持枪、击退强盗的瘦高个,尽管上了年纪,怎么看都不会轻易认输。抢到钱,这事儿就算结了,恐怕是个错误。拉波索不喜欢犯错,尤其在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时,更不能犯错。

    “咱们也跟他们去!”妓女还在劝他,指着米洛和姑娘扭成一团的那张床。

    拉波索摇了摇头,好奇地去看巡警如何动作,他确实卖力。后来,他想了一会儿,似乎晃过神来,一只手解开及膝短裤的门襟,另一只手把面前的女人往下摁。

    “跪下。”他命令她。

    这时,有人敲门,敲个不停,敲到米洛在床上停止动作,拉波索推开凑到门襟前的女人——女人叽里咕噜地骂了一句——站起来,胡乱塞好衬衫,往门口走。

    “发生了什么鬼事情?”米洛在床上问。

    拉波索开门,敲门的正是巡警的一名手下,见过好几次。人又瘦又小,白鼬脸,帽子湿透,被雨浇得变形,披风滴着水,靴子上全是泥。米洛见了,赤条条地站起身来,使劲挠腹股沟。巡警的上身又短又胖,胸口全是毛,腿也短。他穿过房间,去走廊和手下说话,拉波索站在门边盯着。白鼬脸跟米洛耳语半天,米洛忧心如焚地摸脑袋,转身看拉波索,又接着去听汇报。最后,他把手下打发走,回到房间,关上门,酒劲似乎一下子没了。

    “他们去了使馆,你的两位院士。”

    拉波索平静地点点头:

    “意料之中。”

    “没错。可是之后,他们直接去了艾诺律师的办公室。”

    拉波索口干舌燥,不敢相信:

    “使馆给他们钱了?”

    米洛看了看等在床上的女人,又在两腿间挠了挠:

    “我不知道……可是,他们从办公室乘了一辆出租马车,和艾诺少爷一起,去了艾诺夫人家,同行的还有那个布林加斯。”

    拉波索的世界顷刻坍塌:

    “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半钟头前。”

    “他们现在在哪儿?”

    “还在艾诺夫人家,至少我的人决定过来汇报时还在。”

    谁都不说话。巡警看着妓女,拉波索看着他。

    “他们把事儿办成了,”拉波索喃喃自语,垂头丧气,“他们弄到了钱。”

    巡警怀疑地撇了撇嘴:

    “你的意思是:他们去使馆露了个脸,使馆就给了他们一千五百镑?”

    “他们是西班牙皇家学院院士,受人尊敬……这不奇怪。”

    “妈的,”米洛恨得牙痒痒的,“这点咱们没想到。”

    金发女人和同伴会合,盖了点毯子。两人坐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看着他们。米洛看了女人最后一眼,伤感地告别风月场,很不情愿地俯下身,从地上捡起衬衫穿上。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他问。

    拉波索做了个无能为力的手势:

    “我不知道。”

    “要是他们弄到钱,把钱付了,钱方面已经做不了什么。这时候,书已经是他们的了。在巴黎,你不能有什么动作。”

    “不能给他们找个茬?……把书抢了?”

    巡警蹙着眉,摇了摇头。

    “老兄,这我没法儿办。二十几本书,不能说没了,就没了。在这座城市里,做事也得有个度。既然买了书,就是书的合法主人。”

    “编个理由告他们,找他们点麻烦呢?”

    “你也只能争取几天。要是他们联系使馆,没准还少几天……书到他们手上,就不好办了。”

    “不能没收?”

    “不能。别忘了,卖家是律师,或卖家的儿子是律师。买卖是合法的,没有漏洞……从这儿下手,不会有什么作为。”

    米洛慢条斯理地穿上衣服,还在想。突然,他灵光一闪,似笑非笑,有了个好主意。

    “不管怎样,”他老谋深算地指出,“回程的路很长。你想想我们说过的话。”

    他压低嗓门,不让两个女人听见,身子微微凑过去,跟拉波索说悄悄话。

    “回程有好多里路,要走好多天。”他说,“从法国到西班牙路途艰险,你知道的,既有狼,又有强盗,遇到哪个都正常。”

    “就是。”拉波索点头称是,终于展开笑颜。

    “所以,除非我不了解你,否则的话,路上不出事,反倒奇怪……总会出点令人遗憾的事吧?”

    米洛边说话,边往桌边走。桌上有酒,他斟了满满两杯,冲妓女们挤挤眼,回到拉波索那儿,递给他一杯:

    “书很容易损坏,不是吗?”

    “相当容易。”拉波索附和道。

    “要防耗子,防蠹虫。”

    “没错。”

    “还要防恶劣天气,防火,防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拉波索的微笑变成哈哈大笑:

    “一点也不错。”

    米洛一边笑,一边举杯,和老伙计干杯。

    “我敢肯定,你会找机会下手;没机会,也会制造机会……据我所知,正如某位哲学家所言,你最大的优点就是狗改不了吃屎。”

    两小时前,雨停了。塞纳河畔每隔长长的一段,都会有一盏街灯,灯影倒映在黑乎乎的水面上和孔蒂码头湿漉漉的地面上。远处是新桥岗哨的灯光,灯从下往上,照亮了骑马雕像。

    “多美的城市啊!”堂埃莫赫内斯拿着帽子,整整披风说,“终于要离开了,我很不舍。”

    他们刚刚走出餐馆,两位院士和布林加斯教士共同庆祝在巴黎的最后一晚。一切准备就绪,明早出发。二十八卷大厚本《百科全书》被打成七个包裹,用麦秆、纸板和蜡布包好,捆在四座马车的车顶上带走。车夫萨马拉收拾完毕,马儿也已经在马厩中。堂埃莫赫内斯和堂佩德罗希望在塞纳河左岸找家餐馆,美美地吃一顿,好好跟布林加斯教士告别,感谢他的鼎力相助。教士推荐了以海鲜驰名的科尔蒂酒店,点了不列颠的牡蛎、诺曼底的鱼,还有几条让他感动得涕泪横流的比目鱼。饭吃了一晚上,三人一点点喝完了香贝丹葡萄酒和圣乔治葡萄酒,连堂埃莫赫内斯都比平常多喝了几分,海军上将原本泛红的脸也变得更红。

    “晚餐美味至极!”布林加斯幸福地赞叹道,美美地吸了一口指间点燃的香烟。

    “应该的,”堂埃莫赫内斯说,“您是我们忠实的同伴。”

    “我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两百镑报酬除外。”

    三人靠着码头栏杆,呼吸着湿润新鲜的空气,顶上的天空越来越明净,点缀着几颗星星。海军上将职业病发作,条件反射地抬头,看见正在西沉、即将消失的猎户座,还有那颗晶晶亮、最易分辨的天狼星。

    “这是出行的好兆头。”布林加斯也往天上看,“打算几点出发?”

    “十点。”

    “没准儿,我会想你们的。”

    大家听了,望着塞纳河和远处的灯光,都不说话。教士叹了口气,将烟头扔进水里。

    “哦,对了。总有一天,这座城市会是另一个模样。”布林加斯若有所思。

    “我就喜欢它现在的样子。”堂埃莫赫内斯语气温和。

    布林加斯转过头来看他。教士大衣太紧,竖着衣领,远处的街灯照亮了他黑暗中的脸。变形的假发下,脸庞更显瘦削,眼神却充满渴望。

    “你们在这儿住了段日子,从某种意义上讲,我就是你们的维吉尔……你们真的没发现隐藏在城市背后的东西吗?……我真的如此愚钝,无法让你们看到:在这个让您如此喜爱的城市背后,有一股可怕的力量,正在一点点壮大,总有一天,会打破这虚假的宁静吗?……我的评论和理由不足以让你们相信:这座城市或它所代表的世界,已经被宣判了死刑吗?”

    无人搭腔,气氛紧张。海军上将转向布林加斯,听得专心,期待他接着往下讲;而堂埃莫赫内斯猛地听到这番话,惊呆了,一个劲地眨眼,不想聊这个话题。

    “明天跟你们上路的是济世救人的良方,”布林加斯的语气变得残忍,“也是揭穿谎言、铲除不公的毒药。世界舞台的布景将会为之变换,我很骄傲出了一份力……作为流亡在外的西班牙人,能把这套《百科全书》,特别是它的内容和精神带到蒙昧、顽固的西班牙的心脏,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事业比它更高尚。”

    堂埃莫赫内斯似乎稍稍心安:

    “教士先生,您的人格十分高贵。”

    布林加斯拍了拍石栏杆:

    “别咒我,别把‘高贵’用在我身上,这个词早被贵族污染了。”

    “那就换成:您有纯真的情感。”图书管理员纠正道。

    “也不行。”

    “啊……那就说:您对人类有爱。”

    布林加斯如神父般张开手臂,似乎想请塞纳河为他作证:

    “还以为相处了这些天,你们已经把我看透。我的动力不是对人类的爱,而是对人类的鄙视。”

    “您太夸张了。”堂埃莫赫内斯又吓了一跳,“您……”

    “一点也不夸张。哦,没有。人类冥顽不化,美好的情感无法成为其动力,只能鞭策。教育新人,建设和谐、宜居的世界,需要一个中间阶段、过渡时期,像我这种绝对思想的捍卫者,会让人类看见他们拒绝看见的东西。”

    “亲爱的教士,教育新人,”海军上将和善地指出,“那是学校的事。”

    “如果不先在这里竖起一座断头台,有学校也枉然。”

    堂埃莫赫内斯惧得浑身发抖:

    “上帝啊!”

    听到“上帝”两个字,布林加斯狂野地放声大笑:

    “上帝也许跟别的事有关,但与此事绝无干系……上帝的使者们还在拒绝注射天花疫苗,说这是违背天意。您还要提什么上帝?……他们连这种事儿都要掺和?”

    “求求您:放过上帝和他的使者。”

    “哦,我也想!改变时代命运,不取决于上帝,只取决于人,取决于两位的巴黎之行,取决于两位给西班牙带回一份大礼。哦,西班牙……人民只求有饭吃、有斗牛看。他们痛恨新鲜事物,痛恨任何不让他们闲适、懒散、好逸恶劳的事物。”

    “巴黎之行恰恰证明:您说的不是全部。”堂埃莫赫内斯抗议道。

    “先生们,咱们不幸的祖国,不是几本书就能唤醒的。这个既可怜又可悲的民族,非得闹出大动静,才会惊醒。近一百年来,欧洲不亏欠西班牙什么。无论对世界还是对自身,西班牙都一无是处。”

    “又回到您的革命调调上了。”图书管理员埋怨道,“需要爆发一场革命。”

    “那当然,不靠革命,靠什么?……西班牙需要彻头彻尾的震动、惊天动地的碰撞、脱胎换骨的革命。想治好西班牙的无张力症,文明的方子不管用,只能用火烙烂疮。”

    “您想在咱们国家竖断头台?”

    “为什么不?……医生或外科医生从业前,必须宣誓捍卫圣母马利亚无沾成胎说的国家,还能指望用别的方式改变?”

    他们沿着河栏,往桥那边走。

    “我再陪你们走一段,”布林加斯说,“最后一次散步了。”

    三人默默前行,思考着刚才的谈话。月亮爬上屋顶,照亮了码头间的河面,远处巴黎圣母院幽暗的塔楼轮廓清晰。

    “总而言之,”布林加斯突然开口,“如果不先大刀阔斧地砍一批,将不可雕的朽木清除掉,类似巴黎之行的奔波注定无用……顽固愚昧、不可救药的那些人,必须铲除。”

    “这个有点猛。”海军上将说。

    “要是我做主,会更猛。”

    “您的意思是:大屠杀?”

    “为什么不?……先杀掉一批,下手要果断。然后过渡到学校:向古斯巴达人学习,把孩子从母亲的怀里夺过来,从头教,将他们培养成道德高尚、性格坚毅的公民。那些不……”

    “您难道不认为教育也可以用春风化雨的方式进行吗?……总之,文化乃幸福之源,可以增长民族智慧。”

    “我不这么认为,至少不同意第一句话,因为贱民不会思考。”

    海军上将轻轻一笑,他笑得始终温和:

    “教士先生,您的思想有点松懈,说漏嘴了。贱民论出于伏尔泰之口,您对他并不欣赏。”

    “这个喜欢穷奢极欲、王公贵族的机会主义者此言不虚。”布林加斯迅速答道,“实际上,教育人,教育生性卑劣的人,只能靠理性和畏惧……这么说吧,畏惧不遵从理性或不遵从有理性的人所产生的后果……想想伟大的让-雅克,那么伟大的人也会对广泛传播文化的益处有所顾虑,他的顾虑是有道理的。”

    “可是,卢梭没说过类似大屠杀之类的混账话。”

    “这没问题,后人可以诠释。”

    “血的惩戒才能以儆效尤。”

    “没错。”

    他们走过亨利四世雕像下的法国警卫旁,挂在栏杆上的灯照亮了黑暗中警卫们的蓝色制服和坐在台阶上打盹的人。一名端着步枪、上了刺刀的警卫走过来,瞅了他们一眼。海军上将说了声“晚上好”,手碰帽檐,打了个招呼。他便什么也没说,走回了岗哨。

    “你们坚信,”布林加斯继续说,“把《百科全书》带回学院、编纂词典和做其他分内事,西班牙民众就会从中或从这些工作所象征的精神中受到教育,一点点获得幸福……”

    “或许上将对此有所怀疑,”堂埃莫赫内斯说,“但我深信不疑。”

    “我很怀疑……一个有制造业、艺术、哲学家和书籍的国家未必更好管理。也许国家还会在那些人手里,一如既往地被他们统治。开明专制主义,再开明,也是专制……一定要赶尽杀绝。阻碍进步者,斩!人头落地。”

    “用什么方法?”海军上将冷漠但礼貌地问。

    “先拉拢现任领导层中的开明分子,无论是真心,还是权宜,抑或是跟风;一旦与其为伍,便取而代之。”

    “怎么个取而代之?”

    “很简单:无情地歼灭之。”

    堂埃莫赫内斯惊恐地画十字:

    “上帝啊!”

    “您想在法国这样做?”海军上将问,“还是在西班牙这样做?”

    布林加斯态度坚定:

    “我想在全世界这样做,从这里到中国……要想人民富裕,血洗是唯一的路,不能回头。先血洗,再理性。”

    “好比有人不想自由,拿鞭子抽他,逼他自由?”

    “没错,可以这么说。”

    “谁来挥鞭子呢?”

    “公正睿智的立法者……不被收买者,品行无瑕者。”

    “教士先生,咱们酒喝多了,有些失言。”

    “正相反,Vinum animi speculum……[267]我的脑袋从没像今晚这么清醒过。”

    布林加斯在桥中间停下,激动地指着沿岸的点点灯光:

    “瞧那些路灯,还有那些滑轮。他们就是进步的象征,未来的象征。”

    “没错。”堂埃莫赫内斯点点头,松了一口气,话题终于变了,“装置很妙,还有,用的是动物油脂……”

    “老兄,我指的不是这个……您看到的是灯油与舒适,我看到的是悬挂人民公敌的绝佳位置。把对抗进步的人全都挂上去……您能想象这座城市的每盏路灯上都挂着一名贵族或一名主教的场景吗?……绝对盛况空前!……堪称全球榜样!”

    “教士先生,您是一名危险分子。”海军上将说。

    “我的确是名危险分子,并深以为荣。危险是我唯一的财富。”

    “正如莎士比亚在《裘力斯·恺撒》中所言……面容瘦削,思虑过多,睡眠欠佳。”

    “没错,我就是布鲁特斯和凯西阿斯[268]。我们品德高尚,我们睁大双眼……哎,那些国王和暴君,要是有一天,通通被扔在庞培[269]雕像下就好了!……我向你们保证,握着共和国匕首的我,绝不会手抖。”

    突然,他毅然决然地往前走,似乎匕首就在桥那边。两位院士紧随其后。

    “您是一位不错的朋友,”堂佩德罗走到他身边,对他说,“尽管我觉得,您属于做朋友很贴心、做敌人很无情的那种人……我想,关键是弄清何时会与您为敌。”

    布林加斯很受伤,拼命摇头:

    “我绝不会与两位……”

    他突然打住不说,继续往前;走了一会儿,放慢脚步。

    “总之,能认识你们,协助你们……”他耸了耸肩,“是我的荣幸。你们是正人君子。”

    黑暗中,海军上将笑了:

    “希望您在马德里把人挂上灯柱时,还记得这句话。”

    “现在说这个,为时过早,但也没你们想的那么遥遥无期。”

    空荡荡的广场上,回荡着三人在砾石地面上踏出的脚步声。他们走在卢浮宫悠长阴暗的大门前,窗户都黑着,只有附近亮着一盏孤零零的街灯,将黑暗中的卢浮宫照得更加鬼魅。

    “您不回西班牙了?”堂埃莫赫内斯问,“不回家了?”

    “家?”教士的口气充满不屑,“你们拥有的,或自认为拥有的东西:家、家人、朋友,我都不信……更何况,我回西班牙,不会有好下场,最起码要坐牢……我已经经历太多,知道在那里,与众不同与自由独立都会孕育仇恨。”

    布林加斯顿了好久,又看了看周围,似乎在向黑暗发问:

    “我就像《埃涅阿斯纪》中的魂灵,注定要游荡在塞纳河畔。”

    就着最近的街灯,海军上将看见堂埃莫赫内斯关切地把手搭在教士肩上。

    “或许有一天……”图书管理员说。

    “如果有一天我能回去,”布林加斯乖戾地打断他,“一定骑着《启示录》里的高头大马。”

    “去找某些人算账。”海军上将接过去。

    “没错。”

    他们又停下,月亮又高了些,在黑色石板瓦的屋顶上泻下银色的光。三人的身影模糊地印在地上,挨得很紧。

    “亲爱的教士,希望您能得偿所愿;”海军上将说,“如果失败,也能全身而退。”

    三人又不说话。这回,布林加斯愣了好久。

    “失败了全身而退,终究是一种放弃。”终于,他用挫败的口吻说,“我不知道你们会怎样。但是如果我看见幸存者,一定会想:他到底做了什么龌龊事,居然能把小命留住?如果我失败了,惟有忠于自我,不必苟活……到那时,我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不占地方,已无所作为。”

    “您别这么说。”堂埃莫赫内斯用感动的声音求他。

    布林加斯摇了摇头:

    “黎明总会到来,新的一天总会到来,总会有人心怀感激地微闭着双眼,迎接第一缕阳光,享受光明的到来……可是,我们这些为光明努力过的人已经不在。我们要么丧生于黑夜,要么面对曙光时,早已遍体鳞伤,面色惨白,精疲力竭。”

    教士说完,过了好久,才听见海军上将的声音:

    “亲爱的朋友,祝愿您能看见黎明的到来。”

    “哦,不!只要祝愿我在坚持信仰的那一刻,好好去死,不背弃信仰……无愧于黎明。”

    教士走到堂佩德罗的面前,跟他握手。海军上将脱下帽子。布林加斯的手冷得像冰,似乎夜晚的寒气已经渗入骨髓。然后,他转向堂埃莫赫内斯,也跟他握手。

    “先生们,能协助你们,是我的荣幸。”他很干脆,只说了这一句。

    说完,他转过身,在黑暗中走远,悲剧性的身影肩负着智慧与生命的重任,直到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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