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巴斯·马丁:《启蒙时期信札》
写到故事的最后一章,还有个问题没有解决。堂埃莫赫内斯·莫利纳回国后递交给学院的报告中,两位院士的一次决定性遭遇尽管细节上引人入胜,但内容上残缺不全,语焉不详,地点描述不清,让人困惑。报告中分明写的是“临近西班牙边境的一个地方”,可是地名却远离边境。因此,我只好去研究当年的法国地图,还有道路与驿站指南,希望能为接下来的情节找到确切的场景。
故事说到这里,两位院士乘坐萨马拉驾驶的四座马车,行李和二十八卷《百科全书》打包捆在车顶,从法国首都巴黎赶往巴约纳和法西边境,路已行了大半。如果没有报告中提到的意外,旅行中并没有发生特别的事。马车走官道,从巴黎到奥尔良,再沿卢瓦尔河往南,除了长途跋涉中常见的颠簸、灰尘和不总是一流的驿站或客栈条件之外,一路平安。堂埃莫赫内斯又有点发烧,他在巴黎就因为感冒发过高烧。于是,大家决定在布洛瓦滞留两日,等他康复。大雨滂沱,道路泥泞,河水上涨,木桥断了,马车只好在图尔附近择旁道前行,又耽误两日。不管怎样,这些问题都很常见,当年只要出门,总会遇上。两位院士也和同时代的人一样,逆来顺受。就这样,驿站换马、读书、打盹、交谈,堂埃莫赫内斯和堂佩德罗同行此程,友情甚笃,无话不谈。他们在正常时间里走过普瓦捷、昂古莱姆、波尔多,第十四天,走进了加龙河畔人烟稀少的密林。
我被困在之前所提的问题上。图书管理员的报告中有些细节不太确切,开始误导了我,以为接下来的故事发生在高低起伏的比利牛斯山。可是,当我仔细研究完报告、道路指南和当年的地图,筛了一遍行走路线之后,我意识到好心的堂埃莫赫内斯一定是受了惊吓,记忆有误,弄混了地名,以为那里更靠边境。好在他对一个关键性场景的描述给我提供了具体线索,用现代版地图定个位,结果让我十分满意。特别是描述中提到“经过一座城堡,走过一座桥,右手河边矗立着一座中世纪教堂,钟楼很高,周围全是松树林、栎树林、菜园和果园”,几乎和我在谷歌上搜索到的卫星地图完全一致。堂埃莫赫内斯提到的树林还在,只是当年“三百人”的小镇经过两个半世纪的城市化扩张,被逼退不少。他说河流附近有个地方叫“恶狼峡谷”,我没找到,定是毁于树林砍伐和现代化建设。不过那座城堡,确切地说,是当年某个贵族的豪宅,还在原地。河流弯曲处有座桥,右手边高耸着哥特式教堂的钟楼。当年,这里应该是制高点,教堂周围便是古镇。此处名叫塔尔塔,也许正是图书管理员在报告中提到的地方。
发生在小镇及周边的事情十分重要,对故事的结局起到了决定性作用。本着善始善终的原则,我带着地图、笔记、堂埃莫赫内斯那份报告的复印件前往塔尔塔。我在圣塞瓦斯蒂安租了辆车,驾车过西法边境,开到阿杜尔河沿岸,走二级公路,来到阿杜尔河与米杜兹河的交汇处,找到塔尔塔。当然,这里和十八世纪相比,变化很大,但主要地标还在。我运气不错。乌雷尼亚侯爵的《欧洲游记》提及从巴黎到昂代沿途供马车和公共马车停靠的各个信件传送站或驿站,对塔尔塔驿站的描述十分详细。据此,我有很大把握,可以推断出书中那个“条件不错,干净卫生,可容纳四十人甚至更多,包括牲口和行李”的驿站就是两位院士从蒙德马桑冒雨赶了五里路,下午入住的那家。堂佩德罗和堂埃莫赫内斯一路颠簸,又饿又累地从满是泥浆的马车上下来,准备歇息,浑然不知当晚及次日,他们会饱受惊吓。
与此同时,帕斯夸尔·拉波索决定找机会下手。孤独的骑士倚着马鞍,竖着披风领子,护着耳朵,压低帽檐,盖住眉毛,远远地望着那辆停在塔尔塔客栈门前的四座马车。日头已经很低,擦着地平线,躲在云儿后面,而云儿也和远方的树林缠得难舍难分。灰蒙蒙的田野上满是泥浆,夜幕开始一点点落下来,压在河对面的小镇上,只有高高竖起的钟楼还能看得比较清晰。那儿地势平坦,挨着米杜兹河。夜晚脏兮兮的,透着烟灰色的光,被细细密密的雨点穿过,什么都是湿的。拉波索的披风是湿的,坐骑的毛也是湿的。水洼里泻着银色的光,泥泞中有若干道平行的车辙,泥点溅到马儿的蹄子和骑士的靴子上,马儿也乏了。
拉波索停了一会儿,夹紧马刺,走向客栈,只听见马蹄踩着泥浆,稀里哗啦地响。他走过客栈,没有停留,仔细瞧了瞧门前的马车。车夫披着打过蜡的斗篷,正在将马车驶进车棚。两位院士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客栈中。客栈是一栋孤零零的、四四方方的大房子,炊烟袅袅。拉波索一路赶来,湿漉漉的,疲惫不堪。他羡慕客栈里有火,两位院士恐怕正在火边取暖,等待着合适的晚餐。拉波索松着缰绳,一边走,一边聚精会神地研究客栈的马厩和夜间停放马车的车棚,之后稍稍夹紧马刺,走向雨幕中远处的石桥。他不是头一回走这条路——这条路是他成心选的——很容易就能辨认出矗立在路边、孤零零的小城堡。城堡在石墙后,有些远,石墙上还探出一些树冠。
马蹄踏在石桥上,声音变得响亮。桥拱下河水浑浊,水位涨了,裹挟着树枝。拉波索过了河,纵马沿着右边那条道,往镇上走。小镇有五十多座房子,昏暗中,只亮着一盏灯。毕竟,夜幕还未完全落下。镇里的教堂是座古老的尖顶塔楼,拉波索在教堂的指引下,来到中央广场,这里是镇政府所在地。到处都黑乎乎的,他下了马,将马拴在墙上的铁环上,环顾四周,想在黑暗中、被房子包围的广场上,辨认出方向。最后,他用双手拍打着披风上的雨水,往其中一栋走。门楣上挂着一盏小灯,照着门上斑驳的招牌,招牌上写着“加斯科涅之友”。他走到那儿,推门,进了酒馆。
“哎呦天啊!拉波索!你是人是鬼?……好久不见!”
酒馆老板正坐在壁炉旁吸烟斗,见拉波索进门,把烟斗从嘴边拿开,站起来,先是吓了一跳,后来又笑,最后伸出手来,右手少了根食指。这家伙名叫杜兰,瘦骨嶙峋,头发多,全白,眼神如老狗般倦怠。可靠与否,得看对什么人,办什么事。他是西班牙巴伦西亚人,娶了个法国女人,早就在这儿安了家,是拉波索的老哥儿们。拉波索脱下湿漉漉的披风,坐到炉火前,把沾满泥的靴子伸过去,暖一暖冻僵了的脚。酒馆里挺舒服的,墙上挂着各种猎物,一张清清爽爽的长条桌,旁边放着长条凳。这时候,除了老板,只有一位顾客坐在长条桌的另一端,旁边放着一罐葡萄酒,头埋在胳膊里,自顾自地打盹。
“从哪儿来?”
“从该死的雨里来。”
在帕斯夸尔·拉波索独特的世界里,人人惜字如金,用不着废话。知道必须要知道的事,说些必须要说的话,足矣。特别是身为老友,突然露面,凭着过去的交情,彼此信任,在壁炉旁坐下,伸手接过一杯热乎乎的葡萄酒。就这样,杜兰一个字也不多问,拉波索一个字也不多答。衣服被烤得直冒热气,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背对着壁炉,挨着它,烘干全身。这期间,他们只聊了几句家常,无非是些老朋友、老地方和过去的回忆,足以润滑生锈的友谊小齿轮。
“尼古拉斯·奥赫被绞死了。”
“不会吧!”
“是真的,去年的事。”
“他兄弟呢?”
“在土伦监狱戴着镣铐拉铁球。”
拉波索听了,撇了撇嘴:
“运气不好。”
“没错。”
“不可能老赢。”
“没错……有时候永远赢不了。”
拉波索疑心重重地看了看长条桌那头酣睡的醉汉。杜兰注意到,打个手势,意思是无妨。
“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了?”
“有生意。”
“哪种?”
拉波索又看了看醉汉,杜兰想了想,走过去,推推他。
“走了走了,马塞尔,我要关门了,回家接着睡,走了!”
醉汉茫然地站起身,听话地被老板送出了门。现在只剩下他们俩,拉波索又坐下,杜兰又给他倒了点酒。
“想吃点什么?”
“一会儿再说。”拉波索摸了摸鬓角和没刮胡子的脸,火光下,皮肤油油的,“现在,我想让你回答几个问题。”
酒馆老板兴致又起,看看他,说:
“你好像很累。”
“是的,是很累。这种鬼天气,我刚骑马赶了五里路。”
“总不会平白无故。”杜兰笑了,期待地看着他。
“那当然。”
一口酒。再来一口。拉波索抱着杯子取暖。
“问题就在这儿。”他说。
杜兰挤了挤眼,用壁炉里的炭火将熄灭的烟斗点燃。
“如果我知道答案……”
“你知道。”
拉波索将手指伸进坎肩口袋,捏出三个金路易,让它们叮叮当当地落在手掌上,又收了回去。酒馆老板吐了口烟,点点头,似乎他能听懂音乐。
“你说。”
“你跟地方政府关系好吗?”
“很好。镇长是我朋友,常来,叫鲁耶,是我女儿的教父。镇上的人互相都认识……算上周边,只有三百八十个。”
“警察呢?”
杜兰突然不信任地看了看他,吸了长长一口烟斗,过了一会儿,才舒展开紧锁的眉头:
“一个军士加四个警卫,这里管他们叫国家宪兵……轮流守着河对面那家客栈,盯着过往行人,不怎么卖力。”
“军营在哪儿?”
“就在这儿,镇政府里头……教堂旁边。”
“警察归镇长管吗?”
杜兰喷出一口烟:
“其实归他管。士兵隶属于达克斯警卫队,但人都是镇上的,包括军士。”
拉波索嘴一歪,笑了。屠夫的笑容,很危险。
“要是他们知道客栈里有两个英国间谍,会怎样?”
“不会吧!”杜兰大叫。
大木箱上的箱子开着,东西没有全拿出来。两位院士跟平常一样,临睡前,再聊一会儿。晚餐吃得还行:炖兔肉、腊肠、奶酪,喝了点法国葡萄酒,吃完还在炉火前叙了叙话。如今,两位已经回到房间。挺宽敞的两人间,一边一张床,中间隔着芦苇秆印花屏风,刚往铁炉子里加了好几块粗壮的木柴,屋里还是不够暖和。于是,他们决定晚点上床,坐在火炉边,继续聊天。没上漆的松木桌上摆着烛台,堆着好几本书,旁边放着堂埃莫赫内斯写给学院的旅行报告。海军上将穿着衬衫加坎肩,图书管理员披着毯子,两人轻松地聊着动物学、数学,马德里即将开放全新的皇家植物园,西班牙亟须设立科学院,网罗顶尖的几何学家、天文学家、物理学家、化学家和植物学家。两位好友语气亲切,聊得正欢,突然听见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有人在重重地敲门。
“出什么事了?”堂埃莫赫内斯担心地问。
“不知道。”
海军上将起身开门。门口站着四个人,蓝色制服,红色镶边,白色皮带,看样子来者不善。有个人一手举灯,一手握着带鞘的马刀柄,制服上有军士的标志。几杆步枪上的刺刀将灯光映得更亮。
“穿衣服,跟我们走。”
“您说什么?”
“穿衣服,跟我们走。”
堂佩德罗惊讶地看了一眼堂埃莫赫内斯:
“能知道为什么……”
军士不等他说完,一把将他从门口推开。
“推我干吗?”堂佩德罗气愤地问。
无人回答。军士气势汹汹地守着他,三名警卫冲进房间,翻箱倒柜地搜,连纸都不放过。堂埃莫赫内斯吓坏了,退到床边,苦恼地看着海军上将。
“我必须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海军上将说。
“行,”军士粗暴地回答,“你们被捕了。”
“荒唐!”
军士恶狠狠地看着他。他是个老兵,模样很蠢,花白的小胡子,饱经风霜的脸。
“我都说了:穿衣服。否则,我就这么把你们带走。”
“带走?……带到哪儿?什么理由?”
“这个回头再说,咱们有的是时间。”
军士摆了个手势,警卫用刺刀指向堂佩德罗。海军上将莫名其妙,却束手无策,又羞又恼,脸涨得通红,很不情愿地穿上上衣,拿起大衣和帽子。堂埃莫赫内斯刚把衣服穿好,绝望地看着警卫把屋里的文件全都搜了出来,装进一只帆布口袋。
“你们无权这么做。”他结结巴巴地说,“都是私人文件,我们是有身份的人……上帝啊!……如此野蛮的行为,我要抗议!”
军士看都不看他一眼。
“爱怎么抗议,就怎么抗议……全部会被记录在案。”他指着门,“现在都出去!”
两位院士下楼,军士打头,三名警卫断后。客栈老板、伙计、几位衣衫不整或穿着睡衣的客人在楼下,既惊讶又怀疑地看着他们。车夫萨马拉坐在最里头的一张桌子旁,也有警卫守着,正在被穿着灰色瘦袖长上衣的人盘问,他向两位院士投来无助的目光。
“那是我们的车夫,”堂佩德罗对军士说,“据我们所知,他没做过什么坏事。”
“咱们走着瞧。”军士不客气地回答。
他们来到漆黑湿冷的街上。军士提灯在前,带所有人上了一辆马车。
“要带我们去哪儿?”海军上将问。
无人回答。马车在黑夜中前行,先过桥,又经过一排在黑暗中几乎看不清的房子,来到一个黑灯瞎火的广场,旁边是座古老的教堂,再往前走五十步,停在镇政府边上的房子前。两位院士下车,走进一个脏兮兮的房间。房间里点着油灯,光线很暗,有张歪歪倒倒的桌子,几把椅子,一座停摆的钟,一个步枪架,两只敞开的文件柜,摆满了文件夹,墙上挂着一张路易十六的彩色肖像画。旁边有扇半开着的门,门那边就是牢房的铁门。
“这里是监狱?”堂埃莫赫内斯目瞪口呆地问。
“好像是。”海军上将惴惴不安地回答。
军士取来两把椅子,放在桌前:
“坐下……嘴巴先闭紧了!”
“您简直目中无人,胡作非为。”堂佩德罗严词拒绝,直到警卫逼他坐下,“你们必须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军士故意把脸凑近,嘲讽地端详着他:
“您说必须?”
“没错,必须!我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这也太离谱了。”
“瞧您说的……怎么个离谱法?”
“有失体面,有失分寸。”
军士收起笑容,狠狠地瞪他一眼,抄起手,坐在桌角。
“耐心点,很快会有人来跟你们解释。”他反唇相讥,“先别动,闭嘴,等着。”
“等?……等谁?”堂埃莫赫内斯问。
“等长官。”
一刻钟后,长官来了,就是那个灰色瘦袖长上衣。他们从客栈被带走的时候,他正在盘问车夫萨马拉。长官没戴帽子,胡子拉碴,嘴唇很薄,几乎看不见,更显得脾气坏、为人刻薄,鼻子又塌又小,窄额头,深色眼睛,眼神多疑。他带了名文书。文书年迈,秃顶,戴眼镜,拿着全套文具和一沓纸。灰色瘦袖长上衣谁也不看,谁也不打招呼,进门解开大衣,往桌子后面一坐,打开记得满满的笔记本,默默地看了他们好久。
“姓名?”他总算开了金口。
“先说您的,”海军上将反问回去,“带我们来这儿干吗?”
“吕西安·鲁耶,本镇镇长。问题该由我问……姓名?”
海军上将指着警卫们放在桌上的一大堆文件,就在奋笔疾书做笔录的文书那沓纸旁边。
“佩德罗·萨拉特和埃莫赫内斯·莫利纳。先生,您有我们的旅行文件。”
“国籍?”
“西班牙。”
听到“西班牙”三个字,鲁耶镇长和军士交换了会心的目光。军士见镇长进门,立刻起身,和手下站在一起,听镇长盘问。
“来塔尔塔干什么?”
“从巴黎途经巴约纳,回马德里。”
“目的?”
“巴黎购书,带回西班牙。在这堆文件里,您能找到可以证明我们是西班牙皇家学院成员的文件。”
“什么成员?”
堂佩德罗微微俯身,既严肃又严厉地问:
“镇长先生,既然您自称镇长,您必须告诉我们:为什么把我们带到这儿来?”
鲁耶不听他说话,不屑一顾地瞅了瞅桌上的几份文件,似乎并不感兴趣。
“会说英语吗?”
“我会。”堂佩德罗回答。
“说得好吗?”
“还行。”
鲁耶转头看了看文书,确保这点被记录在案,又不怀好意地看了看堂埃莫赫内斯。
“您呢?”他故意问。
图书管理员茫然地摇了摇头:
“不会,一个词也不会。”
“太奇怪了。”
堂埃莫赫内斯张着嘴,眨眨眼:
“有什么奇怪的?”
镇长没理他,转向海军上将:
“您说:两位是西班牙人……”
“不仅我说,”堂佩德罗勃然大怒,“我们就是!我是西班牙皇家海军退役准将。”
“还是准将呐!”
海军上将的血一下子涌到脸上。堂埃莫赫内斯见他捏紧拳头,指节发白。
“我们不习惯这种待遇。”堂佩德罗气得声音都变了,抗议道。
鲁耶恬不知耻地看着他:
“那就慢慢习惯呗!”
海军上将噌地一下想站起来,军士上前一步,警卫压低步枪,用刺刀顶着他胸口。堂埃莫赫内斯大惊失色地注意到:海军上将的前额渗出了点点汗珠,之前没见过他出汗。鲁耶镇长肘撑着桌,十指交叉,抬着下巴,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幕。
“客栈里被看着的那个人,”他问,“是你们的车夫?”
堂埃莫赫内斯试图缓和气氛,挺身而出,接过话茬儿。
“没错。”他确认道,“他是奥西纳加侯爵的仆人,跟我们从马德里来。他可以向您解释……”
“哦,他可什么也解释不了。”鲁耶讥笑道,“我看他吓坏了。这么怕,总有原因的。目前,他和你们口径一致。”
“那当然,只有……”
“你们带的什么书?”
“二十八卷《百科全书》,恐怕您听过;还有几本零零散散的书,在巴黎买的。”
“您说要把这些书带到西班牙?”
“没错。”
鲁耶狡猾地笑了笑。
“《百科全书》在那儿是禁书,”他用胜利的口吻说道,“恐怕不会放你们过境。”
“我们有特别许可。”海军上将似乎定下神来。
“哦,真的?”鲁耶转向他问,“谁给的?”
“皇家法令。”
“哎呦!是西班牙国王颁发的,还是英国国王颁发的呀?”
堂佩德罗明白跟他讲不出道理,摆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整一个荒谬!”他微微抬手,说道,“可笑!”
“您觉得可笑什么?”
海军上将先指着鲁耶本人,又指着军士和手下:
“这场谈话。这些警卫和他们的刺刀……军士先生和他在客栈中的恶心表现。”
鲁耶邪恶地撇了撇嘴。
“听见没,贝尔纳?”他对军士说,“先生觉得您恶心。”
军士奸笑,咂了咂舌头:
“嗯……到时候,我一定改正。”
海军上将轻蔑地看着他,又转向镇长:
“还有您,先生,您用这种方式……”
他就此打住。镇长的嘴撇得更厉害,多疑的眼神透着怨恨:
“哦,是吗?……我跟贝尔纳一样,也让您觉得恶心?……或者,就跟这场谈话一样,也让您觉得可笑?”
“我没这么说。我想说的是:您这么审……”
“先生,您知道真正可笑的是什么?……是你们觉得这个镇上的人全是傻瓜。”
海军上将和图书管理员一头雾水,又互相看了看。
“我们从来……”堂埃莫赫内斯开口。
“这是个小地方,很不起眼。”鲁耶不让他说完,“然而,我们是国王陛下的良民……诚实,机敏,”他将拇指和食指靠得很近,“这么小的一点点事情也逃不过我们的眼睛。”
“这是场误会。”堂佩德罗再次惊呆,愣了一会儿说,“你们一定是认错人了……我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可是,镇长先生,您犯了个大错。”
“咱们等着瞧。目前,好多线索还没对上。”
海军上将指了指堆在桌上的文件:
“您看看这些文件,就什么都明白了。”
鲁耶耸了耸肩:
“这些文件,我保证,该看的时候,一定看,仔细看。现在,咱们先把事儿弄明白,文件先搁着。”
“把事儿弄明白,什么事?……您能爽快点告诉我们这乱七八糟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很简单:我以国王的名义逮捕你们。”
“您说什么?”堂埃莫赫内斯抗议道,“法国是有教养的国度,国王应该爱民如子,该罚则罚;而不是野蛮的奴隶主,说关就关,无保障可言,无正义可言……”
“别费口舌了,堂埃梅斯,”海军上将说,“您这番雄辩,他们不想听。”
“把他们关起来!”鲁耶给警卫下令。
“关起来?您疯了?”海军上将站起来说,“我告诉您:我们是院士。我向您保证……”
军士很不客气地抓着他肩膀,不让他往下说。堂佩德罗尊严受损,本能地一巴掌将他拍开。军士越发粗鲁地去抓,上将坚决不让他抓;警卫们扑上去,上将奋力阻挡。堂埃莫赫内斯见朋友受难,想起身帮忙,被一枪托打回到椅子上。场面混乱不堪,众人推推搡搡:鲁耶叫唤,警卫卖力,两位院士最终在刺刀的包围下,被牢牢抓住,强行拖走,扔进另一个房间,那里是牢房。
夜太黑,看不见星星。雨停了,地面依然泥泞。客栈门前的街灯倒映在路上的水洼里。这是唯一能看见的一盏灯,帕斯夸尔·拉波索裹着披风,卷檐帽压至眉毛,若有所思地站在灯前,一动不动。每吸一口烟,火光便会照亮他的下半边脸。
身后有动静,他转过头。桥那边有一团黑影从黑暗中走来,渐渐地变成身影。过了一会儿,酒馆老板杜兰来和拉波索握手。靴子踩进泥浆,气得他骂人。
“镇上什么情况?”拉波索问道。
“按部就班,有条不紊。你的两只鸟被关进笼子了,镇长的心里美滋滋的。”
“会怎么处置?”
“关在那儿,明早通知德芒加尔骑士。”
“这人是谁?”
“客栈那边有个城堡,他是住在城堡里的大人物。你从蒙德马桑过来,应该能看见。是个贵族,半个塔尔塔都是他的,包括树林和猎场,相当于整片地区的行政长官,裁决地方事务……镇长鲁耶正在写报告,让人送到他家。”
“这位骑士会什么时候去见他们,或去裁决此事?”
“这我就不知道了。除非出门打猎,他一般很晚起,估计中午之前不会过问。”
拉波索又抽了一口烟:
“那两位什么反应?”
“我看糟透了。鲁耶说,他们居然奋起反抗,只好对他们动手。”
拉波索想象着那幅场面,在黑暗中咧开嘴笑。
“下手重吗?”
“足以让他们消停……那个叫贝尔纳的军士很想揍他们一顿。他觉得这俩太傲气,特别是高个子。”
拉波索吸了最后一口烟,将烟头扔在地上,两只靴子中间。
“留守在客栈的警卫,你认识吗?”
“认识,他叫雅尔纳克……挺不错的小伙子,娶了面包店老板的女儿、我老婆的表妹。”
“他妈的……这儿的人,不是亲戚,就是哥儿们。”
“差不多。你瞧,小地方还是有它的好。”
“咱们去跟你这位亲戚聊一聊。”
“行。”两人往客栈走,“喂,我说……那两个老家伙真的是英国间谍?”
“我觉得是。”
“我可不希望这事儿把我好好的日子给搅和了,你懂的。”
“怎么可能呢?……记住:你只不过上交了路人留在酒馆里的匿名信。”
“话是这么说。可是万一问起来……”
“万一问起来,你就说那人留下信,走了。你能有什么责任?你只是在尽好市民、好公民的职责。”
“他们到底是不是间谍?”
“我说杜兰……想想我放在你口袋里的金路易,千万别把我惹毛了。”
他们看见雅尔纳克坐在壁炉前,步枪靠在墙上,正在和客栈老板聊天。他是个相貌普通的中年人,敞着上衣,咬一口奶酪,喝一口葡萄酒。杜兰向他们介绍,说拉波索是个老相识,路过此地,对两名英国间谍的事感兴趣,几个人聊了一会儿。雅尔纳克说两人的车夫就关在楼上房间,马车停在车棚,马卸下来了,在驿站马厩。
“行李呢?”拉波索问。
“一点儿也没动。”警卫说,“被抓的两个,除了搜走了文件,行李还在房间;其余行李还在马车顶上……估计明天才会处理。”
他们又聊了好半天。客栈老板一个劲地感慨这年头不安稳,客栈里鱼龙混杂,英国人背信弃义,亏得有好友雅尔纳克及同事,还有军士负责执法,维持秩序。过了一会儿,拉波索见众人思想放松,站起来付了酒钱,说要去马厩看一眼,马儿没燕麦了。他冲杜兰使了个眼色,杜兰说陪他去。拉波索扣好披风,点上灯,和杜兰一同出去。夜深了,外头漆黑,又湿又冷,他们往马厩和车棚走。车棚是木结构,铺着瓦,遇到恶劣天气可以保护马车。里面只停着院士们那辆黑色的四座马车,赶马的竿子靠在木桩上。
“你来这儿找什么?”杜兰问。
“你就看着,别说话。不过,你可什么都没看见。”
两位院士的其他行李还在马车顶上,盖着帆布。拉波索拿着梯子,爬上去,掀开一角,用灯照了照。
“别碰那些东西。”杜兰说。
“妈的,给我闭嘴。”
《百科全书》共计七个包裹,很大,用蜡布和细麻绳捆扎完好。拉波索拍了拍,满意地笑了笑。他估算着包裹的体积和重量,怎么带走?结论是再来一头牲口就好。自己有一匹马,马屁股上驮两包;另一头牲口再驮五包。总之,计划已经想好,路又熟,不用走太远。
“杜兰,我要头骡子。”
天终于亮了,灰蒙蒙的日光照进脏兮兮的天窗,海军上将一脸疲惫。他睡得很不踏实,躺在铺着玉米叶草垫的石板床上,盖着自己的大衣和一床脏兮兮的旧毯子,冷得缩成一团,快冻僵了。他摸了摸没刮胡子的脸,眨了眨眼,看了看堂埃莫赫内斯,试着接受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噩梦。图书管理员躺在另一张草垫上,盖着自己的斗篷和一床同样污迹斑斑的毯子,积了一大团眼屎,看着海军上将。两人都睡不着。
“早就醒了?”堂佩德罗问他。
“一宿没睡。”
海军上将费劲地掀开毯子,坐起来,双手撑着脑袋。
“这要闹到什么时候?”堂埃莫赫内斯问。
“我不知道。”
牢门上方是铁栅栏,可以看见昏暗的走廊和一扇关着的门。堂佩德罗起身活动活动酸痛的手脚,整了整凌乱的衣裳,看了看周围,往铁栅栏走。刚走到那儿,他就抓着铁条叫人。无人答应。他无奈地转过头,看见善良的堂埃莫赫内斯目光焦虑,似乎能否逃脱困境全指望他了,只能靠他的想法和行动。
“到底怎么回事?”图书管理员问。
“他们肯定认错人了。”
“瞧这乱的!把我们认成谁了?”
“真不知道。”
牢房又窄又长,墙壁湿乎乎的,布满了划痕和下流的文字。墙角有只白铁罐,供犯人方便。两位院士用它小便,羞得无地自容,尽量避开对方。
“简直斯文扫地。”堂埃莫赫内斯说。
海军上将开始回忆,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们陷入如此境地?他一头雾水、满怀疑惑。为什么警卫粗暴,军士恶心,鲁耶镇长不怀好意?
“提到英国的那几句话让人担心。”他说。
“为何?”
“法国和西班牙一样,正在打仗,也许当我们是外国间谍。”
堂埃莫赫内斯的嘴巴张得很大:
“您和我是外国间谍?……这也太离奇了!……间谍来这儿干吗?”
海军上将披着大衣,又在草垫上坐下,接着想。
“咱们被人盯上了。”他说,“先是在巴黎被偷,现在又碰上这档子事儿。”
“上帝啊!”图书管理员吓了一跳,“您觉得有关系?”
堂佩德罗又想了想。
“不,我觉得没关系。”他说,“可是,怎么会老出事儿,老走霉运呢?”
“没准……”
图书管理员的话头被开锁声打断。一盏灯照亮了走廊,来了好几个人。堂佩德罗认出了鲁耶镇长、贝尔纳军士和昨晚见过的一名警卫。一同前来的还有一位高高的中年男子,气质不俗,头发扎成小辫,没有扑粉,看装扮,像是要去野外或打猎。
“就是这两只鸟儿。”鲁耶言语粗俗。
陌生人靠近铁栅栏,看着两位院士,端详许久,既好奇,又多疑。
“我是德芒加尔骑士,此地的行政长官。”他态度生硬,“他们前来通报时,我正要出门打猎……你们是什么人?”
“萨拉特海军准将和堂埃莫赫内斯·莫利纳,”海军上将回答,“西班牙皇家学院院士。”
对方困惑地看着他们。堂佩德罗注意到,那双灰眸镇定、聪慧。
“马德里皇家语言学院?……编词典的那个?”
“正是。”
“来塔尔塔做什么?”
“只是途经此地,带着从巴黎购买的图书,前往巴约纳。”
德芒加尔骑士听完,想了想,看了看鲁耶镇长,又回头看了看两位院士:
“能证明身份吗?”
“当然可以。”海军上将镇定自若,“我们有旅行文件,盖着法国当局的印章,和其他文件一起被没收了……昨晚就在外面桌上。”
德芒加尔骑士做了个手势,让人拿过来,军士出门去拿。骑士再次若有所思地看着鲁耶:
“谁举报的?”
“一名路人,在杜兰酒馆。”
“此人现在何处?”
“我不知道。”镇长犹豫片刻,“也许接着赶路去了……但他留了张字条。”
他从口袋里掏出字条,递给骑士。骑士看了看,皱了皱眉,隔着铁栅栏递给堂佩德罗。字条是用法语写的:
身为良好市民,特此举报:客栈中有两名英国间谍,从巴黎来,往边境去。法兰西万岁!国王万岁!
“堂埃梅斯,我们想得没错。”海军上将气愤地将字条还给骑士,“有人举报我们,说我们是间谍。”
“什么?……太无耻了!署名是谁?”
“我不知道。没署名,是封匿名信。”
“上帝啊……就因为一封匿名信,这么对待我们?”
军士拿回了几份重要文件,海军上将认出里面有护照和旅行许可。镇长高举着灯,德芒加尔骑士仔细研究每一份文件。他看了看囚犯,又看了看文件,最后折好文件,命人打开牢门。所有人回到堂佩德罗和堂埃莫赫内斯昨晚接受审讯的房间。骑士请他们仍旧坐在那两张椅子上,自己也在桌边坐下,鲁耶、军士和警卫站在一旁。
“吃过东西吗?”
语气柔和多了,更有礼貌。
“从昨晚到现在,什么也没吃。”堂埃莫赫内斯回答。
“马上给你们准备吃的。”德芒加尔骑士吩咐警卫去拿两碗汤和面包,还有水和毛巾过来,然后转向镇长,问,“信是谁送来的?”
“跟您汇报过,是杜兰……他说:有位路人经过,认出了他们,觉得有必要留张字条。”
骑士又皱了皱眉:
“为什么留给杜兰,不送到这儿?”
“我不知道,先生。”
“请杜兰来一趟。”
“先生,杜兰靠得住。我是他女儿的教父,所以……”
“我说了,请他来一趟。”
警卫端来了早餐、水和毛巾,德芒加尔骑士客气地递给两位院士。他们简单洗漱,将面包掰碎,泡在汤里,顾不上客套,就着办公桌,一边跟骑士说话,一边把早餐吃了。骑士为外省贵族,有学识,有教养。他得知两位院士获得国王和宗教裁判所的许可,将首版《百科全书》带回马德里,十分惊讶。堂佩德罗和堂埃莫赫内斯被问起在巴黎的情况,说了一些经历,聊到一位共同的熟人——百科全书编纂者博腾瓦尔。德芒加尔骑士也认识他,任里尔市长的叔叔还和他有通信往来。说到这里,酒馆老板杜兰战战兢兢地来了。骑士冷冷地问了他一些问题,让他越发紧张,答得惶恐,以至于前后矛盾,只说没看清匿名信作者的脸。骑士明显很不高兴,打发他走,痛心地看了看两位院士,对鲁耶说:
“总而言之,镇长先生:您接到了陌生人留给酒馆老板的匿名信,不先确认身份,就贸贸然地将两位绅士关进牢房……我说得没错吧?”
鲁耶的脸早就白了。
“骑士先生,当时事态严重,”他吞吞吐吐地说,“我想事不宜迟,赶紧行动。”
“我都看到了。”德芒加尔一边在桌上敲手指,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贝尔纳军士,“两位遭虐待了吗?”
“有一点,”堂埃莫赫内斯回答,“既被骂了,又被打了。”
“镇长吩咐的,”贝尔纳为自己开脱,“我只是服从命令。”
“我依然认为……”鲁耶插嘴道。
德芒加尔不耐烦地打断他:
“很明显,镇长先生:这些都是合法文件,盖过章,签过证……而这两位先生,尽管在这儿待了一晚上,模样很糟糕,但依然能看出,他们是有身份的人。我觉得,昨晚您做得有点过。”
“可是杜兰……”
“您是他女儿的教父,”德芒加尔的灰眼眸狠狠地瞪着他,“没错,您说过。”
他又去看两位院士,他们正要吃完早餐。堂埃莫赫内斯在静静地嚼着最后一块面包皮,海军上将刚喝完汤,把碗放在桌上。
“两位对此有何解释?”
“先生,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堂佩德罗用皱巴巴的手帕擦了擦嘴,一脸担忧,“这不是我们遭遇的第一桩怪事,但我想不出,到底是谁想……”
他猛地打住,恍然大悟,似乎想起了什么:从巴黎回来的路上,在两三个驿站或客栈都遇到过一位孤独的骑士。他依稀记得那人蓄着连鬓胡,斧头状嘴巴,戴着卷檐帽,西班牙人打扮,很少说话。他不是很肯定,似乎在去巴黎的路上也见过这人。
“我们的行李在哪儿?”他浑身一震,问道,“捆在马车顶上、打包的书在哪儿?”
“我想,就在客栈车棚。”骑士望着贝尔纳军士,军士回答。
“有人看着吗?”
“我们在那儿留了个警卫,不是吗?”鲁耶说。
“没错,是雅尔纳克。”军士确认道。
海军上将噌地站起来,几乎将椅子掀翻。众人吓了一跳,包括堂埃莫赫内斯。他脸色煞白,脸部抽搐,对德芒加尔说:
“先生,我恳求您:立即赶往客栈,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雅尔纳克好半天才苏醒过来。一行人匆匆忙忙地从镇子里过桥,赶到客栈时,发现他正倒在车棚地上。等他苏醒,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当时出来巡查,发现有人在马车边上忙活儿,就是先前在客栈遇到、和酒馆老板杜兰在一起的那个人。警卫见到他,问他在干吗。那人笑着走来,跟他解释,说得好好的,突然在他脑袋底下敲了一下,将他打倒在地。后面的事,他都不记得了,但他记得那人的模样:穿着赶路的衣服,蓄着浓密的连鬓胡,脸很凶、很冷。他不知道那人在车棚里干吗,有何居心。杜兰应该知道,他们一起来过客栈。除非……
“《百科全书》!”堂埃莫赫内斯哀号一声。
所有人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车顶上的帆布被人掀了,扔在车轮旁,几包书全没了。
“目的就是这个?”德芒加尔骑士难以置信地问,“偷书?”
“看来是。”海军上将的脸色都变了。
“这书有什么特别?”
“我不知道……我发誓:真不知道。”
大家面面相觑,两位院士痛心疾首。
“你们要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堂佩德罗看了看外面:乌云压顶,灰蒙蒙、湿漉漉的,天气很糟糕,“可是总得去找。”
鲁耶镇长悔不当初,他无法想象所有这些,举报什么的,竟然是一场阴谋等等。他敢肯定:酒馆老板杜兰和那人不只是说说话那么简单。什么女儿的教父,才不是!这家伙太卑鄙!
“我真白痴。”他说。
德芒加尔尖刻地说:那当然。问题是:伤害已经造成,怎么去抓这个奇怪的贼?
“知道他往哪个方向去了吗?”
客栈老板听见众人嚷嚷,带了个伙计过来。伙计说:他不知道雅尔纳克遇袭,不过刚才看见有人骑马,拉着另一匹牲口,沿着河边,往恶狼峡谷去了。他刚发现:马厩里少了一匹骡子。
“峡谷离这儿半里。”贝尔纳军士想了想,“要是他走的就是那个方向,也许我们还能赶上。”
雅尔纳克脑袋受伤,自尊心也受了伤,自告奋勇地前去追捕袭击者。德芒加尔和镇长决定:他去的话,至少军士也去。于是,雅尔纳克去找步枪,骑士命令客栈老板清点一下马厩里可以用的马。老板说:能用的有四匹。两匹给警卫,剩下两匹,谁愿意跟着去,谁就骑去。
“我去,”海军上将说,“这点毋庸置疑。”
“袭击雅尔纳克的人看起来是个危险分子。”镇长反对。
“我不管。他偷的是我们的书,我想知道他要干吗!”
“行!”骑士同意,“您当然有这个权利……马骑得好吗?”
“好。”
“太好了。还能去一个人,谁去?”
堂埃莫赫内斯怯生生地举手,大家都看着他。
“绝对不行!”海军上将温和地将他否决。
“凭什么我不能去?”图书管理员抗议道,“我跟您一样,要对那些书负责。我们责任共担。”
“有风险。”
“哎!正因为有风险……在巴黎也有风险,我还栽过大跟头。让您独自面对,我怎么有脸回学院?”
“您会骑马吗?”德芒加尔问。
图书管理员大无畏地点点头:
“我会尽量不掉下来。”
海军上将还是不同意,两位好友继续争执。客栈老板和伙计拉来了四匹套好的马,雅尔纳克取来了步枪,贝尔纳军士蹙着眉头,正在检查腰间手枪的火帽。
“赶紧决定,”军士骑上一匹马,对他们说,“否则那个混蛋就逃了。”
看表情,他是那种不甘受人戏弄也不甘手下被欺负的人,已将此事当作个人恩怨。雅尔纳克斜背着步枪,翻身上马。海军上将面对执意要去的堂埃莫赫内斯,仍在犹豫。
“您的朋友说得在理。”德芒加尔说了句公道话,“他想去的话,有这个权利。”
“我有权去。”图书管理员坚决不松口。
堂佩德罗端详着面前这张毅然决然的脸。堂埃莫赫内斯和他一样,昨晚没睡好,胡子拉碴,带着重重的黑眼圈和黑眼袋。可他咬紧牙关,执意应战。他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岁,然而,海军上将从未见过他如此自信坚决。
“堂埃梅斯,您想好了?”
“我全想好了。您以为呢?……我尽量不给大家添麻烦。”
堂佩德罗无话可说,无可奈何地做了个同意的手势,脚踩马镫,稳稳当当地骑上马。德芒加尔和镇长也将堂埃莫赫内斯扶上马,图书管理员坐稳后,披斗篷的动作几乎称得上潇洒。
“你们没有武器。”骑士发现。
“我有手杖剑,”海军上将说,“相信我的朋友不需要武器。”
“我也这么认为。”堂埃莫赫内斯叹了口气,表示同意。
德芒加尔从衣服底下掏出一支短柄袖珍手枪,递给堂佩德罗:
“先生,恳请您收下,里头有子弹……世事难料,以防万一。”
“谢谢。”海军上将手碰帽檐,礼貌地笑了笑,“争取过一会儿就还给您,希望我用不着。”
“我们在客栈等消息……千万小心。”德芒加尔又对军士说,“贝尔纳,我命你负责这次行动……两位先生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放心吧,骑士,”贝尔纳回答,“包在我身上。”
灰蒙蒙的天空下,空气依然湿润。四名骑士一夹马刺,离开官道,沿着河边,循着林间泥泞小路上清晰的马蹄印,奔往恶狼峡谷。
水量充沛、水流浑浊的米杜兹河在帕斯夸尔·拉波索的右边流淌。铅灰色的激流不安分地发出声响,时不时地冲上河岸,漫至林间。峡谷通往河边,隔一段一片泥沙,动物行走十分困难。之后,小路在绿色清新的柳叶黑杨间弯曲蔓延,高高的树枝上绕着最后几缕薄雾。有时,一只喜鹊绝望地贴着草丛盘旋,扇得蕨类植物摇摇晃晃。
这一处林子茂密,河水从山丘旁流过,河岸高出不少。拉波索仔细观察地形,离开小路,将牲口往山丘上赶,上去之后下马,将马拴在树上,还有骡子,先卸下马屁股上的两包书,又卸下骡背上的五包书,放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包裹当然沉得很,他没想到书会这么沉。他打开折刀,割断其中一包的细麻绳,掀开蜡布和纸板,感叹道:书真漂亮,大小合适,皮面精装,书脊上印着漂亮的烫金字母“百科全书”。翻开包裹里的第一卷,随便读上一句:
为了摆脱愚昧,人类需要一场革命,给世界一个崭新的面貌。古希腊虽然灭亡,留下的知识却从废墟中流往欧洲各地;印刷术的发明,美第奇家族[270]和弗朗西斯科一世[271]的庇护,使人文精神和启蒙之光在各地重放光芒……
树枝上滴下几滴露水,落在打开的书页上。拉波索把书放下,站起来,走到马儿的褡裢旁,去掏烟具。过了一会儿,他静静地站在河流上方的山崖边,看着水流,吸着烟想:这地方挺合适的。昨晚,他原想在车棚里放把火,烧光了事。可是,这相当于开大炮轰蚊子,过分了,没必要,只会招惹更大的麻烦,引来更多的注意。扔河里谨慎些,也干净些。问题是一本本往下扔,还是整包往下扔。从上面扔下去,书更容易沉。拆开包裹,里头的书也会湿得更快。崖边的水看上去挺深的。不管怎样,书是毁定了。
拉波索打定主意,叼着烟,开始割开其他包裹的蜡布。他先将第一包顺着草地,拖到崖边。“人类需要一场革命,给世界一个崭新的面貌。”他看了最上面一本书最后一眼,想起这句话。可惜了,没时间再多读两句。拉波索从来不读书,连咖啡馆里的报纸都不看,更别提那些讨论危险话题的书了,他就是要在这个乱世浑水摸鱼地过日子。可是,那几行字让他陷入沉思。也许说得没错,他笑得像头狼,尽管不关我的事儿。也许,正如书中大胆所言:人类时不时需要胡来一回,疯狂一把,让人推一下,才会走得更好。这种想法让他第一次把书的内容和书的原主人联系在一起。就在刚才,读那几行字之前,“百科全书”这个词对他而言,毫无意义;海军上将和图书管理员对他而言,只是两个普通人。谁让他收了别人的钱呢!两个老家伙只好被他折腾。可是现在,书都快扔水里了,读了那几行字,他突然觉得:他们不是普通人,他们有思想,有目的,或许还有信仰。他们认为需要一场革命,给世界一个崭新的面貌,所以才被人觉得碍事。看看他们,谁也不会当他们是老朽。
他刚准备把第一包书扔进水里,突然传来一声马嘶。他停住不动,抬起头,怀疑地看了看山丘下的林间小路。他就这么俯在书上,竖着耳朵,屏息聆听了好久。除了潺潺的水流声和鸟儿突然的振翅声,什么也听不见。尽管如此,出于本能和职业素养,他终究放心不下,继续听,终于听到远方传来了说话声和马儿蹚水的声音。他小声骂了两句,猛地直起身子,抽了最后一口烟,将烟头扔进河里;脱下帽子和披风,走到马旁边,从马鞍后捆着的箱子里掏出双筒手枪,又从卷着的毯子里抽出骑兵军刀,把刀鞘扔在地上,悄悄走远,躲到几棵树和高高的蕨类植物后面,守着三十步开外、山坡底下的那条小路。躲好后,他看了看周围,感觉此地甚好,于是把军刀往地上一插,跪在树后,确认火帽没沾水,把枪夹在两腿中间,尽量闷住声音,两个撞针齐往后拉。做这些时,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每次行动前,腹股沟总会痒痒,需要深呼吸,让自己镇定下来,防止心动过速。好久没行动,有时候还挺惦记的。他眯缝着眼睛,盯着小路,嘲讽地想:除了革命和崭新的面貌,人类时不时地也需要挨挨枪子,尝尝蛋疼的滋味。
“马蹄印从这儿离开了小路。”贝尔纳军士说。
他压低声音,怀疑地指了指长满树木、植物覆盖的斜坡,勒住缰绳,让马儿转了个身,别有深意地看了看雅尔纳克。后面的堂佩德罗和堂埃莫赫内斯也勒住马,期待地并排站着,紧张地等候指示。
“上坡。”军士下马,不停地往山丘上看。
雅尔纳克握着步枪,翻身下马。军士冲两位院士做了个手势,也请他们下马,两人遵命。军士发令,冲警卫指指河边。警卫点点头,往河边走了几步,举着步枪,躲在树后。堂埃莫赫内斯发现,蓝色制服的红色衣领和镶边在绿色氤氲的小树林里,分外扎眼。
“你们俩待在这儿别动。”贝尔纳从腰间拔出手枪,小声吩咐,“我们俩去看看他在不在上面。”
“我能帮忙。”海军上将握着手杖剑,解开大衣扣子,坚决地拍了拍口袋里德芒加尔骑士给他的手枪。
“你们俩别碍事,就算帮我们大忙了。”军士没好气地反驳道。
他悄悄举手,训练有素地指挥雅尔纳克沿着斜坡,缓缓往上;雅尔纳克端着枪,依令而行,躲在另一棵树后,腰以下埋进蕨丛。贝尔纳眼睛一扫,确认两位院士还在马儿旁,扣紧扳机,往坡上走。堂埃莫赫内斯吓得张着嘴,屏住呼吸,一只手紧紧地攥着海军上将的胳膊,看着军士小心翼翼地爬坡。斜坡上长满了树,他边爬边找,步步谨慎,时不时看一眼右手边、几步之外、也在爬坡的雅尔纳克。枪响时,图书管理员几乎都没听见,或许是过了一会儿,他才留意到枪声在潮湿的小树林里发出的回响。军士突然站住,身子一挺,似乎看到了出乎意料的事,仰身倒进蕨丛,喉咙里汩汩冒血。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图书管理员都没来得及看清。雅尔纳克站好,把枪举在眼前,开火。这回枪声很近,很响,似乎将潮湿的空气撕开了一道口子。海军上将甩开堂埃莫赫内斯攥紧的手,扑向倒下的军士,试着用手帕堵住伤口,止住血。图书管理员吓得魂飞魄散,一动不动,眼睁睁地看着努力之后,红色的液体还是止不住地往外流。军士的眼珠都快瞪出来了,他剧烈地抽搐,哑着嗓子,气若游丝地发出最后的喘息。
“再来一块手帕。”海军上将蹲在贝尔纳身边,满手是血,染得鲜红,拼命压住伤口,叫道,“……看在上帝的分上,把您的手帕给我!”
堂埃莫赫内斯手忙脚乱地正要递给他手帕,只见一个人影在树林间迅速移动,往坡下走。那人蹿出草丛,飞快地靠近正在给步枪上子弹的雅尔纳克,跑到距他三四步的地方,不等他上完子弹,砰的一枪。雅尔纳克往后倒,撞在树干上,沿着灌木丛滚下山,一眨眼没了。
图书管理员寒毛直竖,惊恐万状地看着海军上将听见枪响,放下贝尔纳,迅速抓起军士丢在地上的手枪,站起来就打,子弹追着袭击者逃窜的身影飞去。那人听见枪声——堂埃莫赫内斯觉得震耳欲聋,双手抱住脑袋——躲到树后。当硝烟还在空气中弥漫时,他已经十分灵巧地发足狂奔,逃回了山上。
“他跑啦!”图书管理员从惊讶中晃过神来,大叫道,“圣女保佑!……他跑啦!”
无论是里亚萨河边遭遇强盗,还是与科埃莱贡决斗,堂埃莫赫内斯都不曾见到堂佩德罗·萨拉特如此坚决。他一枪未中,原地不动,眼神冷峻、专注、犀利,似乎林子里的湿气都化成了他眸子里的水,盯着凶犯往山上逃。图书管理员目瞪口呆地看见了另一个海军上将,他瞬间不认识了,一眨眼年轻许多,抄起地上的手杖剑,拔剑出鞘,敏捷地直起身,从大衣口袋里掏出袖珍手枪,紧扣扳机,一手提剑,一手持枪,决意往山上追,似乎周围的世界不复存在。不识干戈的图书管理员吓坏了,他想冲堂佩德罗嚷嚷,让他站住,别再追了,那人既然能连杀两名警卫,也能杀了他们。可是,当他张嘴想说这些话时,只能结巴地吐出几个不连贯的单词。他只好苦恼地闭上嘴,明白此时此刻,说什么也没用,堂佩德罗已经爬上山,消失在林子里。堂埃莫赫内斯突然意识到自己让海军上将单枪匹马地去追凶手,顿感惭愧,环顾四周,发现草丛中有贝尔纳军士扔下、海军上将刚刚用过的手枪。聊胜于无,只有那支没用的手枪能给他安慰或安全感。于是,他弯下腰,捡起手枪,颤抖着双手,跟在同伴身后,爬上了山。
拉波索爬到山顶,从地上拔出军刀,果断地握在手上。他生性好斗,斗起来如鱼得水。他知道,没时间再给刚用过的双筒手枪上子弹,抱怨也没用,还是省省吧。下面还有两个——他见他们骑马过来时数过,一共四个——听脚步声,近了,已经追上来了。刚才他注意到开枪的好像是高个子院士,是海军上将。子弹贴着耳朵,呼啸而过。想想只要对付他们俩,他顿时放心不少。他们根本不是他对手,尽管高个子枪法不错,在去巴黎的路上,里亚萨河枪战中,他远远地见识过。可是在这种地方,在这种环境下,海军上将无法对他造成实质性的威胁。于是,他一边猫着腰,拿着军刀,半隐藏在蕨丛中、树干后,一边庆幸在第一回合的较量中,早早地解决了两个穿蓝色制服的警卫,那俩倒是要好好对付。他先锁定了两个当兵的,目标很明显,在棕色和绿色的林子里,制服上的红色镶边太过醒目。尽管从另一方面讲,谁也不愿意干掉两个国家宪兵,他也不想,可是没的选:要么他们死,要么自己亡。要是这两个死者的同伴知道,恐怕会组织一场像样的搜捕。所以,当务之急是赶紧甩掉这两位老人,把书扔进河里,脚底抹油,溜过边境。这单活儿算是干完了。
脚步声近了,地上的树枝和灌木被踩得咯吱响。有人爬了上来,距离很近。拉波索念头一闪:挨这么近,万一追来的人有上了膛的手枪,尤其是海军上将万一手里有枪,那就麻烦了。只要有枪,结果就会难以预料。最好藏起来守着,等来人走进军刀范围内。军刀是他骑兵时代的老家伙,铜护手,刀身微微弯曲,宽刃,锋利。要是一刀戳进要害,就能在曙光中结束战斗。
声响更近,脚步更急,连喘息声都能听见,毕竟爬山费劲。第一个追上来的就在眼前,拉波索认出是位老人,本能地思想上稍稍放松,一定是高个子院士。尽管如此,他还是猫低了腰,让蕨类植物湿漉漉的叶子蹭着脸,两次深呼吸后,屏住呼吸,专心辨音,找准自己被发现时,对手的准确位置。如果对手有枪,即使他年纪再大,远距离射击也会让自己的胸口吃上枪子儿。又有枪,又会使,只能突袭和近距离格斗。现在的时机刚刚好。
他猛地直起身子,高举军刀,见人出招。来人就在两步之外,灌木丛中的深色身影,湿湿的,气喘吁吁。只可惜低矮的树枝挡住了军刀的去路,偏了方向,没砍到正面,只攻到侧面,打在对手肩上。他低声咒骂一句,看见对手脸上的惊讶——他当即确认,就是高个子院士——和面对军刀的惊恐,澄澈倔强的眼神瞬间做出反应,手中的枪几乎同时响了。火光一闪,拉波索的右肋被什么撞了一下,突然有烧灼感,痛得他呻吟,猛地后退,倚在树干上。
“混蛋!”他嘟哝一句,又胡乱砍了一刀。
不知是这一刀,还是想躲过这一刀,让对手倒在灌木丛中。拉波索右手握着军刀,后退两步,左手摸了摸右肋的伤口,见海军上将浑身又是水,又是泥,痛苦地慢慢起身。带刺的树枝刮伤了他的脸,灰白色的头发乱蓬蓬的,脖子上的小辫快要散了。该死!拉波索愕然地看着这么大年纪的人居然不可思议、冷静从容地站起来了,还握着一柄出鞘的手杖剑。该死却打不死的海军上将用冷若冰霜的眼神看着他,狗娘养的!
“站在那儿别动!”拉波索命令他。
说着,他摸完右肋的伤口。只是擦了一下,没伤着肋骨,出血不多,他放心了。再往下两寸,就会伤到胯。他气得发抖,想打人,更想杀人。
“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把您钉在那棵树上。”
那时候,他真心希望对方再往前走一步,让他说到做到,乱砍一气,减缓伤口的不适,结束这荒唐的局面。该死的老头儿!他想:什么都被愚蠢地搅和在一起,简直一团糟。这两位和他自己,谁都不该出现在那儿。
“您走吧!”他倦了。
可是,海军上将依然盯着他,一动不动,身板挺直,面无表情,似乎没听见他说的话,灵魂出窍,去了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地点,另一个世界。拉波索举起军刀给他看,意思是:瞧见没?我这个是砍人的,你的手杖剑不堪一击,你差点在我胯上打出一个洞。这人傻了,成心找死!
蕨丛中又有动静,有人上山。拉波索侧身一看,果不其然,是另一位院士,矮胖的那个。看见他们俩,他猛地停住。爬山爬得他费劲极了,衣服湿透,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惊恐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拉波索不安地发现他手里有枪,打算在他瞄准射击前,扑上去将他撂倒。突然,他注意到那把枪的撞针在下面,可能已经开过枪了,顿时安心。也许就是没打着他的那一枪。
“扔了它!”他命令道,“扔地上,现在就扔!否则,我杀了你们俩。”
图书管理员犹豫地看了看枪,似乎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他乖乖地把枪扔在地上。拉波索挥刀示意,让他远离那把枪,靠近他同伴。堂埃莫赫内斯照做不误。
“事已至此,”拉波索想了想,说,“你们俩在这儿也没什么可做的……赶紧转身,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咱们仨相安无事。”
“您不杀我们了?”图书管理员迷惑地问。
“不杀了,没必要。”
“可是那两名警卫……”
“他们命不好,就是干这个的。我有马,这地方我熟。我得赶紧。”
图书管理员指了指放在马和骡子旁边地上的那些书,离崖边只有几步,下面就是河:
“那些书您打算怎么办?”
“泡水里。”
“什么?”
“扔水里,要是没人拦我的话。”
图书管理员惊恐地睁大了眼:
“扔水里?为什么?”
“这是我的事……比如说,我他妈的愿意。”
“在巴黎抢我们钱的,是您吗?”
拉波索邪恶地笑了,含糊地说:
“也许!”
沉默,长长的沉默。图书管理员难以置信地看着同伴,海军上将握着手杖剑,一言不发。他又回头,看着拉波索:
“我不明白。”
“您不用明白。”
“可是,您杀了两名警卫……就是为了偷书?”
“差不多。”
“偷来,再把它们毁了?”
快没时间了,拉波索心想。他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还得把书扔了。没准什么时候,就会冒出一支小分队来寻找同伴。得赶紧,软的不行来硬的,好像得来硬的。
“我说了:再不走,就杀了你们。”
“我们为什么要走?”海军上将一直没吭声,突然问。
拉波索盯着他。他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右手握着手杖剑,剑尖蹭着地上的草,眼中只有拉波索,别的都不存在。刚才说起那些书,他看都没看一眼。
“因为……”拉波索开口回答。
“不走,您就杀了我们?”
对方不动声色,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似乎这只是一种可能性罢了。拉波索好奇地看着他,残忍地撇了撇嘴。
“您不行。”他说。
“什么不行?”
“阻止我。”
拉波索见他微微低头,看了看手杖剑,似乎在思考刚才听到的话,盘算着血肉之躯和钢刀利刃,孰软孰硬。后来,海军上将又抬起头,看着对手的眼睛,无奈地叹了口气,声音很轻,几不可闻,让拉波索十分诧异。他突然明白:面前这个男人,只要有口气,站得住,能握住那柄可笑的手杖剑,就绝不会走。
“这些书有这么珍贵吗?值得你们去死?”他问。
海军上将想了想,或似乎想了想。
“不为书,为书里的内容。”他回答。
“哦?……说什么的?”
“理性。为了有一天,世上不会有像您这样的人。”
拉波索听了,饶有兴趣地撇了撇嘴:
“说来听听,说快点。”
对方思索片刻,只是片刻:
“恐怕您听不懂。”
之后,他举起手杖剑,上前一步,冰冷的双眼始终盯着拉波索的双眼。图书管理员深受震动;拉波索不知所措,举棋不定,是打?还是退?他稍稍后退,气势汹汹地举起军刀,在空中画了个半圈,似乎划出了楚河汉界:言已至此,多说无益,只好兵戈相见;恐吓过后,只有沉默与死亡。
“别再往前,”他提醒道,“就站在那儿,否则……”
这时,另一位院士,图书管理员,脸白得像鬼,胡子拉碴的下巴直哆嗦,痛苦地看了看同伴,咽了口唾沫,绞了绞双手,就这样上前一步,站在他身旁,迎着继续画半圈的军刀,献上血肉之躯。
“你们俩疯了!”拉波索准备出手,他在想先找谁下手。
这时,他目瞪口呆地看见了最意想不到的事:海军上将笑了。他笑得突然,笑得古怪,嘴角和眼角荡出笑纹,澄澈的蓝眼眸突然温暖,突然解冻,突然生机勃勃。特别让人想不通的是,笑容让他面对的这个男人刹那间焕发青春,脸上的岁数、灌木的划痕、时间的轨迹与生命的沧桑,全没了。在这恶狼峡谷,置于潺潺水声、林间风声之上的,是无数遥远的回声:那些被遗忘的战场的喧嚣,那些表现恐惧与勇气、体现人心伟大与可怕的呐喊。在几百年悠远的回声中,在脑海里纷乱的画面中,老牌骑兵认出了灰胡子副中队长,当年也是这般疲惫、悲伤地笑着——当年宛如隔世——纵马冲向拉瓜尔迪亚隘口,消失在敌军的炮火硝烟中,后面只跟着年轻的号手,整个中队勒马不动。昔日重现,如此奇妙,让他内心震动。他愕然地看着面前两位老人,又看了看四周:残雾还挂在林梢,第一缕阳光照进树林,山崖下浑浊的河水卷走淤泥和树枝,划开的包裹里是书。他刚刚听见:也许有一天,那些书会让他这样的人在世上消失。
“你们俩疯了!”他钦佩地又说一遍。
之后,他放下军刀,放声大笑,笑得响亮、坚决,几乎称得上幸福,惊飞了在蕨丛中啄食的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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