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差一分,院长奥西纳加侯爵弗朗西斯科·德葆拉·维加·德塞利亚迈进学院大门,确切地说,他在戏剧性地完成进门仪式。他穿着量身定做的绣花上衣,戴着卡洛斯三世骑士勋章,身边是海军上将堂佩德罗·萨拉特和图书管理员堂埃莫赫内斯·莫利纳。两位院士缺席多日,突然现身,众人纷纷上前拥抱、问候、询问旅途见闻,其中也包括曼努埃尔·伊格鲁埃拉和胡斯托·桑切斯·特龙。他们俩强颜欢笑,刻意不去看对方,和众人一样神情关切。院长的脸上挂着笑容,看着两位院士接受同事们最热烈的欢迎。大家惊讶地发现图书管理员瘦了,海军上将的脸黑了,都是风餐露宿的结果。所有人都在问路上如何,巴黎如何,在巴黎认识的人以及不寻常的遭遇。图书管理员在陆续写给学院的信中均如实汇报,除了两位说好,谨慎起见,略去不表的部分。当然,所有人也都问起了《百科全书》。
“先生们,请安静。”院长说道。
大家安静下来,围成圈,期待地看着他。维加·德塞利亚向两位院士表示欢迎,回顾学院派他们俩前往巴黎,寻找法国哲学家最重要的作品。他强调:此书对于新版词典的修订,不可或缺。
“两位终于平安归来。”他又说,“这趟旅行很不容易,学院将永远感激他们,我们也将永远热爱他们,崇敬他们。此行路途遥远,条件恶劣,意外不断,实可谓困难重重。然而,正如他们对我所言,巴黎见闻、结识世界哲学界及科学界的卓越人士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各种不愉快……”
院长的话被一些院士的掌声打断,堂埃莫赫内斯涨红了脸,去看海军上将。维加·德塞利亚欣慰地笑了,看了看他们俩,接着往下说。他认为:这次圆满完成的旅行不单单是皇家学院的成就。
“更是由善良的人,由热爱启蒙思想、期望民众幸福、有尊严的西班牙人完成的一项爱国主义行为。”他断然宣布,说到这里,他环视全场,几乎很偶然地将目光短暂停留在伊格鲁埃拉和桑切斯·特龙身上,“因此,我坚信:在座诸位,无一例外,都会对此举给予高度评价……亲爱的图书管理员先生,亲爱的海军上将先生:我谨代表你们的学院,你们的家,尊贵的卡斯蒂利亚语的家,向两位表示最诚挚的谢意……欢迎回家,谢谢两位。”
掌声再次响起。全体鼓掌,笑声、祝贺声不绝于耳。院长就像本人去了趟巴黎,也和大家握手,接受祝贺。他一遍遍地说:这是开心的一天,光荣的一天。
“书在哪儿?”有人问。
院长再次戏剧性地停顿片刻。这一刻鸦雀无声,连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他用胜利的眼神和庄严的动作,邀请所有人开启大门,步入全会室:
“院士先生们:《百科全书》愿为您效劳。”
《百科全书》就在那儿,长途跋涉后,毫发无伤,一卷不少。它在学院创始人比列纳侯爵和第一位庇护者费利佩五世的画像下面,在旧天鹅绒帘幔、暗淡的家具、堆满书籍卷宗的书架中间,尽管附近就是工地,正在修建新王宫,到处都是灰尘。二十八卷,大厚本,皮面精装,书脊上印着烫金字母,小心地被摆放在羊皮桌布上——桌布已经陈旧,沾着墨水印、蜡烛油和灯油渍——简陋的房间中央。这个房间是卡斯蒂利亚语的大熔炉,确保它的纯净与辉煌。所有的照明工具:煤油灯、枝形烛台和国王卡洛斯三世馈赠的那盏灯都被点亮,首版《百科全书》看上去漂亮极了。它是一座丰碑,书中蕴含着理性与进步。其中一卷,是第一卷,已经被翻至前言那一页。会法语的院士们——几乎所有人——都能看懂:
有灵感的人启发民众,狂热的人误导民众。然而,反对狂热者的误导也决不能以束缚自由为代价,人类必须能够自由追寻真正意义上的哲学。
就这样,年迈的院士们,包括当时反对购进此书的一小撮人,一个接一个,缓缓地、默默地、仰慕地走过书前。其中有学院秘书、亚里士多德作品的翻译者堂克莱门特·帕拉福斯,贺拉斯作品的注释者、教会人士堂约瑟夫·翁蒂韦罗斯,《矿业和农业新技术报告》的撰写者堂梅尔乔·翁蒂韦罗斯,《西班牙古代作家名录》的汇编者堂费利佩·埃莫西利亚……有人激动地停下脚步,有人戴上眼镜,伸出手,好奇甚至虔诚地去摸一摸翻开的书页。年事已高、白发苍苍、皱纹满面、小病缠身的院士们凑到书前,去欣赏清晰的印刷,美丽的装帧。纸张纯白,边距宽敞,上好的亚麻布纸,不会变旧、变脆、泛黄,耐得住寂寞,经得起岁月的考验,使人类更智慧、更公正、更自由。
“我们输了。”曼努埃尔·伊格鲁埃拉说。
“是您输了。”桑切斯·特龙反驳道,“这件事自始至终是您的主意。”
两人一起走出学院,出于本能,无须表情和动作,又一起走在昏黄的街灯下。
“您真了不起,”伊格鲁埃拉乐了,取笑他,“就像那些掉下来、始终四脚着地的猫……您有几条命?”他好奇地看着他,“七条?十四条?”
他们慢慢地踱到圣希尔广场。记者院士穿着斗篷,戴着帽子;另一位光着脑袋,穿着英式大衣,扣子一直扣到脖子。黑暗中,远处有一大团白白的物体,那是王宫。
“从开始就是胡闹。”桑切斯·特龙难过地表示。
“您指的是购买《百科全书》还是我俩之间的协定?”
桑切斯·特龙斜睨着眼,投来批评的目光:
“协定?……您太夸张了,从来就没有什么正式协定。”
“咱们花了好大一笔钱,您花了,我也花了……我记得您还欠我点。”
“我?……我欠您什么钱?”
“给拉波索汇的最后一笔款子。”
桑切斯·特龙急了:
“我可不想再多付一个子儿。这人胆子也忒大了点!”
走到圣地亚哥教堂旁边,街道变窄。门廊下,巡夜人提着木棍和油灯。他们经过时,他手碰帽檐,向他们致意。
“那人怎么样了?”桑切斯·特龙问。
“您问拉波索?……应该还那样,回到原来的圈子了。”
“他没脸来见您了吧?”
“谁说的?他来见过我了。他不是那种躲躲藏藏的人……他来向我汇报情况,在边境附近遭遇了法国国家宪兵什么的。他说:该做的,都做了。”
“您信吗?”
“信一半。”
“我觉得他应该退钱。”
“一个子儿都没退。”
“太混蛋了!”桑切斯·特龙气不打一处来,“您肯定有法子对付他。”
“您指什么法子?”
“我不知道,想法子报复呗……去告他。”
听到这里,伊格鲁埃拉拼命去挠假发下的耳朵。他怜悯地看着对方,似乎这人是个笨蛋。
“老兄,别逗了……有什么好告的?”记者院士默默地走几步,露出认命的表情,“再说,谁知道呢?”
“您指什么?”
“这回是没得手,可是人生兜兜转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身边有个像拉波索这样的人,总会用得着,特别是生活在今天的西班牙。”
桑切斯·特龙紧走几步,想逃得远远的:
“我对您的计划或拉波索那样的人一点兴趣也没有,我不想再跟你们有任何瓜葛。”
伊格鲁埃拉追上他,无耻地笑了笑,跟他并排走:
“我们俩多少会有接触……至少每周四在学院。”
“我恳求您:以后别再跟我谈这些。”
伊格鲁埃拉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您放心!”他笑得嗤之以鼻,“我向您保证:跟您打了回交道,让我大开眼界。”
“我发誓,我可没有。”
他们来到比利亚广场,周围全是老房子,黑乎乎的。一辆公共马车缓缓驶过,马蹄敲打在石板路上,车夫的身旁亮着一盏灯。
“堂胡斯托,您知道咱俩最大的区别在哪儿吗?”伊格鲁埃拉看着渐渐远去、驶往太阳门的那辆马车和那点光,“我知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我无所谓这么说,也无所谓这么做。可是您呢?如俗语所言: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甚至希望捅人一刀子,还要别人说你好。”
“胡说八道!”
“是吗?……咱们等着瞧。”
在瓜达拉哈拉门,他们经过一堵墙。就着远处的一盏街灯,能看见墙上贴着若干张戏剧海报。其中一张写的是:梨木管剧院将重新上演拉蒙·德拉克鲁斯的《马诺洛》,还有另一部剧。记者院士看了,邪恶地笑:
“对了,说起胡说八道……下周,我会在《文学审查官报》上刊登一篇评论,有关四天前您在王子剧院首演的那部具有独创性的现代家庭剧……我知道,您很谦虚,没去看,免得观众鼓掌,让您脸红。您对荣誉什么的不屑一顾。不过,我去看了,首演岂能错过。”
两人都不吭声,只听见脚步声。伊格鲁埃拉时不时讥讽地瞅瞅同伴;同伴在黑暗中走神,不说话,一个劲地走路。
“您就不问问我有何感想?……会从哪儿开炮?”
“您的想法,我不在意。”桑切斯·特龙态度生硬。
“那倒是。”伊格鲁埃拉拍了拍脑门,“我都忘了:您不看报纸,不读评论,不看《百科全书》。您根本不需要读书。”
桑切斯·特龙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说话。伊格鲁埃拉看在眼里,决定继续使坏。
“那我先跟您透两句。”他很享受这一刻,“剧名叫《诚实的奸夫,或哲学的自然证明》。您觉得一目了然,我却觉得佶屈聱牙……第一幕,雷蒙多对好友说,他爱上了儿子的奶妈,儿子刚八个月,观众目瞪口呆。第二幕,他向妻子坦白这段无法启齿的恋情。当他说到‘浪费啊!亲爱的,你把那么多的爱浪费在我身上!’时,观众开始发笑。到墓地那一场,观众更是集体跺脚喝倒彩……堂胡斯托,您知道我评论文章的题目是什么吗?……‘当我们是傻瓜的戏剧复兴者’。”
桑切斯·特龙终于停下脚步,站在街灯下,气得声音都变了,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您……简直闻所未闻!……您……”
伊格鲁埃拉笑得无情,举起两只手,比画出八根手指:
“堂胡斯托,下周五……《文学审查官报》八天后出版,您有八个晚上可以辗转反侧,彻夜不眠,诅咒怨恨……等我这份狗屁不通的报纸——您说过不止一次——开始在咖啡馆和聚谈会上被人传阅,您可以想象这个圈子里的人,那些平日抬举您、只懂皮毛的哲学家们会怎样地冷嘲热讽……对了,为了把文章做足,我还在同一期报纸上盛赞了加斯帕尔·德霍维利亚罗斯的《诚实的罪犯》。您素来对他不齿,也许是因为他有真才实学,所以您就抄袭了他半个剧本……他和您对比鲜明。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下不为例——我会对他顶礼膜拜。”
桑切斯·特龙脸都气歪了,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看表情,他想杀人。
“这件事不会就这么完了!”他咬牙切齿地说,“您冥顽不化的蒙昧主义,您……卑鄙无耻的忏悔室和圣器室……您保守反动,居心叵测……哦,对了……我保证:我会给您好看!”
“那当然。”伊格鲁埃拉厚脸皮,坦然接受,“堂胡斯托,您跟我前世注定,至少在两百年里,一定会知道彼此的消息……不只是通过文字。”
就这样,一个怒不可遏,一个恬不知耻,两人各奔东西。街灯下,亦敌亦友的两个影子开始挨得很近,后来越拉越长。
堂佩德罗·萨拉特夹着帽子和手杖,推开家门,解开大衣扣子。他和堂埃莫赫内斯昨晚抵达马德里,舟车劳顿,在学院激动了一整天,十分疲惫。门厅手杖桶上方有面镜子,他一边把钥匙挂在墙上,一边照镜子。圣心雕塑下方的靠墙小桌上,点着两盏油灯。镜子一照,光线亮了一倍。海军上将端详镜子里的人,感觉快认不出自己:更瘦了,脸更黑了,油灯微弱的光线加深了岁月的痕迹和左边太阳穴上细长的疤痕,澄澈疲惫的眼睛显得更蓝。
安帕罗和佩利格罗斯姐妹听到动静,出来迎接。她们穿着家居服,趿着拖鞋,戴着浆过的麻布束发帽,和海军上将一样,瘦高个,淡眼眸。镜子里映出三张相似的脸庞,一看就是一家人,很温馨的家居画面。
“小佩德罗,学院那边好吗?”
海军上将笑了。还叫他小佩德罗,说明姐妹们还在为他的平安归来激动不已。昨天,她们像孩子一样,大呼小叫地扑上来拥抱,他都懵了。他们仨平日里性格沉稳,不至于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他拿出沿途购买的礼物,她俩惊喜得合不拢嘴:两条从里昂买的一模一样的丝绸披肩,两捆花边,两串煤玉念珠,两块刻着法国国王肖像的浮雕,还有一只印着法国风光的小手提包。后来,她们看家里还有什么吃的,用鸡蛋和丸子凑合着给他做了一顿晚餐。再后来,她们拉着他坐在火盆桌旁,腿贴着桌布,脚挨着火盆,问了他各种可以想象的问题。最后,她们送他进卧室,每人在他额头上狠狠地亲了一下。他精疲力竭地倒在床上,连行李都没整理,就睡着了。
“挺好的,院长和同事们都非常满意。”
“本该如此,这趟走得不容易……你们俩费了多大劲啊!他们怎么感谢,都不为过。”
堂佩德罗漫不经心地笑,佩利格罗斯帮他脱下上衣,安帕罗指指餐厅,问:
“给你做点晚餐?……今天家里什么都有。”
他摇摇头,中午刚吃了一顿大餐,院长维加·德塞利亚执意要请他和堂埃莫赫内斯到金泉餐厅,为他俩接风,准备下午在学院全会时向院士们展示《百科全书》。现在,他只想换上家居服和土耳其式拖鞋,安安静静地坐在书房,找本从巴黎给自己买的书看,比如霍尔巴赫的《普世道德》,还剩几页就看完了。幸亏他和图书管理员有官方通行证和官方许可,十二天前,才能把自己的书打在《百科全书》的包裹里,混过伊伦海关,平安带回西班牙。
“我们帮你把箱子清了,”佩利格罗斯把上衣挂在衣架上说,“东西都在卧室床上。”
海军上将注意到姐妹们暗暗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目光,他一边解坎肩纽扣,一边往昏暗的走廊走,画框里的轮船似乎正在海上夜航。卧室里的三枝烛台只点了一根蜡烛,木头横梁搭起了高高的屋顶,胡桃木衣柜,大理石面板、后面镶镜子的五斗橱,地上铺着水烛席,放着一只旧箱子和一只凳子。
“都是你的东西,我们什么也没碰。”安帕罗说。
脏衣服拿去洗了,干净衣服放进了衣柜和五斗橱,姐妹们将箱子里的其他东西铺在床上。锦缎床罩上,有装着玳瑁梳子、剪刀和个人卫生用品的皮质洗漱包,装着针、线、纽扣的针线包,一盒剃须刀,几本法文书,两本道路指南,沿途使用、后面垫布、折成三十二开的驿站地图,一把多功能折刀,一把刷衣服的刷子……还有特意放在最上面、特别醒目的一小幅画像,是丹塞尼斯夫人的轮廓画,镶在金色的画框中。海军上将给她写了一封简短、客套的告别信,离开巴黎的前一天,他在酒店收到了这份礼物。画像用绢纸包着,系了根丝带,外加一本小书《哲学家泰蕾兹》。画像后面贴着一封手写的短笺,权当是告别信的回复:
生活中,有些人走过,留不下痕迹;有些人留下,永远不会忘记。相信我会永远留在您的记忆中。
堂佩德罗捧着那幅小小的画像,忧伤地端详许久。他把画像反过来,又读了一遍短笺。情感得失搅得他心烦意乱,没办法,只能认命,时空相隔是残忍的现实。书被他故意留在酒店,画像却被他带走。水墨悉心勾出的轮廓,展现出一位美艳动人的苗条女子,梳着高高的发髻,拿着一把收起来的小阳伞。曼妙的轮廓完全吻合海军上将记忆中的玛戈·丹塞尼斯。
“她很美。”安帕罗在门口说。
堂佩德罗转过身,看见姐妹俩窃窃私语后,专注地望着他。她们很有教养地表现出好奇和一点点的惊讶,似乎从整理箱子、发现小画像和背后的短笺到现在,始终在等。那个女人她们不认识。她们故意将画像放在床上所有物品的最上面,就是为了等这一刻,看他重见画像时,会如何反应。
“巴黎一定是座美轮美奂的城市。”佩利格罗斯叹息道。
“是个迷人的地方。”安帕罗补充道。
“没错,”他稍稍停顿,回答道,“的确是。”
姐妹俩相视一笑,就像小时候,他们仨背着大人,藏了一个秘密。她们温柔地手拉手,海军上将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画像,慢慢地走到五斗橱边,把它放上去,靠着镜子。
2015年1月,马德里—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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