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总会有很多阴差阳错,该写情书的年岁时局不允许我写情书,当然不是限制我一人,而是我们那一代人。那时候,政治挂帅的口号震天响,恋爱这样的事情成了小资产阶级的情调。谁沾惹了这情调,谁就会被视为大逆不道。轻者惹人耻笑,重者要遭批判。情书沦为那个时代的禁区。后来,禁区破除了,我的青春也早成了昨日黄花。我不知道我还会写情书,只是别人写情书是甜蜜的,我写情书是苦涩的。那是因为患病15年的妻子郭冬芹未能挣脱病魔的纠缠,终于辞别了人世。痛定思痛,有许多话总想诉说,于是就伏案走笔写下了一篇篇怀恋旧事的文字。文章见报,众人说这不是情书吗?可是,这情书是无法亲自交到冬芹的手里了,我只能将之寄往冬芹栖息的天国。惟愿她能收到,能感受到来自凡尘的一点儿真情。
这是郭冬芹拍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照片。时光带着她的生命远去了,但是她当时的形象留下来了。她生命的过早凋谢成为永久的遗憾,惟此她过往的一切才更为弥足珍贵。于是,当一张老照片从无数尘封的书籍中显露时,现实的岁月立即涂染上了曾经风华正茂的色彩。
2009年10月19日
好些天我没有握笔了,你的走溅起了我感情世界的巨大波澜,每一个细小的触动,都可能穿透我精神的堤坝,泪水滔滔汩汩泄出,以至我怀疑自己是不是个男子汉。
你的生平介绍不是我写的。别人都认为我写你的生平最相宜,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莫过于我了。可是,我不能写,铺开纸,墨迹尚未显现,泪水已滴湿了案几。
你的祭文也不是我写的,是儿子写的。长子写头遍,二子写二遍,写完了请我看,我拿起来却看不下去,泪水盈溢在眼眶,模糊了视线,纸面一片花花点点。每一个花点都是一幅容颜,是你的容颜,是你遗像上那微笑的容颜。这辛酸的情景洇染着我的思愫。我想起流沙河先生关于烧书的那首诗。他烧的是契诃夫的小说集,书中有作家的相片,相片上的作家戴着眼镜,留着胡子,因而流沙河写道:
夹皮眼镜山羊胡,
你在笑,我在哭。
你在笑,我在哭!是的,你在笑,我在哭。我觉得此刻的情景正应了流沙河先生的诗句。似乎这诗句不是描写他当时的心境,倒是在预示我现在的悲情。不然,十多年了,这诗句为什么我过目难忘?
我终于看完了儿子写的祭文。断断续续,哽哽咽咽,波波折折,我从来没有想到,在平展的纸页游移目光会是这般艰难。从头天晚上到次日凌晨,整整一个夜晚,我的情思湿了干,干了湿,让汹涌的波涛激荡地疲惫不堪。我不能说儿子写的祭文有多好,文章是稚嫩的。我不能说儿子写的祭文不好,感情是真挚的,至少,忆念是真实的。儿子写到了你的担水,虽然那是20年前的事了,他诉说起来如同昨日,让我觉得如在眼前。于是,你肩着担子,闪着水桶,一路颠簸,一路滴哒,滴哒的水滴从一里外的小泉洒落进咱的家门,颠簸进我的梦里。那一夜,我似睡非睡,似梦非梦,睁眼闭眼,都是你的影子。儿子说,你每天早晨头一件事就是担水,一趟一趟担满了水瓮,再去下地干活。你的忙碌就这样从早晨开始了,从农村开始了。我觉得儿子的话是一种象征,是一种忍辱负重的写照。你肩负着担子走过春夏,走过秋冬,担出农村,又担进城里,担走了全家辛劳的苦日子。
家境渐渐变了,好了,你可以放下担子喘喘气,歇歇脚了,你却病了,病得漫长而痛苦,痛得忧愁而无奈。想起来,就让人愁肠百结,就让人肝胆寸断。只怨那副担子,那副无情的担子,那副沉重的担子,而将那副担子负荷于你肩头的,不是别人,正是我。我后悔,我负疚,但是,任何后悔和负疚也难以挽回你的健康,你的生命。因而我不敢提笔,一提笔就会触动往事。我不敢触动往事,一触动就会泪流不止。
2002年6月15日
中言心语:
曾经很为偏激,说话办事无不偏激,还以为偏激是一种创新。随着年龄的增大才明白人间的大美在中,中是允执厥中,是中和,是中庸,更是中兴。因而愿用中言书写下心灵的悟语。
哭泣的电话
电话哭了!湿漉漉的铃声搅得人好心酸,好心酸。
我抓起话筒,父亲哭泣的声音立马激起我的痛楚。父亲在哭你,说不成话,只是哭。哭得我的泪水滴滴哒哒。我在哭,我却知道我不能哭,我应该坚强些,坚强才是对每位亲朋的安慰。我劝父亲节哀,说你的病不是一朝一夕了,迟早要走这条路,请他放宽心。
父亲的哭声却更高了,我听见他是说,将你的坟丘扎在祖茔里,就在咱爷爷奶奶的旁边。父亲不忍心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在野地里遭受凄风苦雨,丘在祖上的身边,仍然可以享受家庭的温暖。
我应着,声音的低沉,连自己也怀疑父亲是否听得见。可是,我无法发声,发声必哭,我不能让我的伤悲连带起父亲更悲的哭泣。父亲的嘱托却牵引出我长长的情丝……
你知道,咱家曾经五世同堂。五世同堂是一种荣耀和福分。可有谁清楚在这荣耀和福分背后,隐匿着世人早已忘却的辛酸。辛酸的原因起自爷爷。爷爷流落台湾成为家庭的悲哀。那年头,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真紧,对早已僵死的地富反坏尚不放过,何况在彼岸图谋窜犯的反动派呢!我虽然没有见过反动派,可一出生就是反动派的孝子贤孙。文化大革命时,我不能加入毛主席的红卫兵;回到村里劳动,也受人歧视。光景过得艰难,岁数长得不慢。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到了那个年岁,婚事成了我最大的难题。说东村不行,说西村不就,谁愿意走进这么个门第,睁着眼睛当反动派的孽子,再让自己的孩子也去洗涮那永远也洗涮不净的余辜。
你就是在这种困境中出现的,来年你给咱生了儿子,拯救了几近断续的香火。你过门时,奶奶多病,妈妈也多病。就用那个破旧的自行车,我今天驮奶奶看病,明天载妈妈抓药。每每动身,你都做好饭,让我们吃饱穿暖再走,回来时有吃有喝,还有你笑盈盈的春意。说来有趣,妈妈的病好了,好得让医生也出乎意料。先前炎夏酷暑,妈妈还要身披棉衣,体寒呀!自从妈妈抱上孙子,早上逗,晚上哄,逗来哄去,连看病抓药的工夫也没有了,其实也不用了,好了。脱了棉衣,扔了秋衣,妈妈成了健朗的妈妈!
谁也不会想到久未音讯的爷爷会回到了故里,一个几近残破的家庭居然五世同堂了。爷爷说过,你是个有功的人,看好病,好好享福。我们都一心一意为你治病。你知道咱们去过北京,去过太原,去过大大小小的好多医院。还不都是一个愿望呀,要你康复,要你享福。然而,愿望只是愿望,你留给我们的却是失望!
你走了,走得何等匆忙!你的生命似乎就是家庭渡险的舟船,一旦完成了使命,就决然而去。你让儿子哭,儿媳哭,孙子孙女也在哭,他们哭就哭吧,小辈应该哭!可是揪扯的母亲也哭,父亲也哭,电话也哭哭泣泣的……
2002年6月19日
中言心语:
爷爷说过,你是个有功的人,看好病,好好享福。
你的生命似乎就是家庭渡险的舟船,一旦完成了使命,就决然而去。
泪雨送妻归
日月无光,连天阴雨。在阅读儿子给你的祭文时,我不知为何增添了这样的话语?写下了,我真有些怀疑,因为你的过世,苍天真会落泪吗?
万没有想到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老天,竟这么能够体谅我的心境。你出殡的那天,果然日头、月亮全隐了。月亮是头晚就隐了,夜就暗暗的,加上轻柔却不断簌簌响动的风声,真像是动情的哭泣。一夜哭泣,并没有宣泄尽内心的悲情,追悼会的时候,落下霏霏的雨滴。领导怀念你的生平,长子泣读你的祭文,陪着雨点,多少人的脸上挂着泪水,想念你呀,为何你要早早离去?
雨没有下大,还有20里路要走,要了却你的心愿,回到你辛勤劳作的故土去。车行的很是顺利,不多时就到了村口。近乡情更怯!此时,我深深陷进无限地悲痛里。这是我们熟悉的故乡,就是在这条路上我将你迎娶进村里,迎娶进家里。那是个什么年头呀?饥谨的日子沉重地围困着我们,即使大喜的婚庆,也难办得体面风光。客是该请的,这是村里明媒正娶的新闻发布会,可是,饥谨年头请客不是件易事。早起,我们虽然也摆出了面条,但那是什么面条呀?棒子面条!那面条不能在锅里久待,也不能在碗里久待,待久了就会化为一碗糊糊。寒酸的日子只能让我们以寒酸待客。我家贫寒,你家也不宽裕,我们的新房里总该有一件家具,买不起新的,就把祖上留下来的那只大柜油漆了一下。大柜是笨重的,不便抬过去把你的那些衣服装进去再抬回来,一个十几块钱的箱子咱也买不起。你装衣服的箱子是向邻人借来的。记得新婚之夜,我要办的头一件事就是趁着夜色,背着箱子还给人家。
唉,不说这辛酸的话了。那日,迎亲的爆竹一响,左邻右舍全涌出来了。来看你是个啥样子?说来好笑,我们定婚几年了,互相见面也就几次,乡邻们咋能认识你?不认识,就来看稀奇,稀稀奇奇指划你,我断续听着说你个头高,肤色白,长得好看。我的心里就甜滋滋、晕乎乎的。就这样,我晕乎乎的抬脚迈步和你从人群中走过,走过了一路的无酒自醉……
而今天,我又伴着你回来了,回到了故地。当年迎亲的路,30年后变成了送你出殡的路,我的心如刀绞。爆竹声又响动了,一村的父老乡亲都赶来了,赶来看你,你却不能高挑着个头站在人群中了。你静静地躺在灵柩里,安歇着早已疲惫的肢体,却不知道,你的静默惹闹出多大的悲恸!儿子哭,女儿哭,孙子孙女哭,哭闹得路人无不伤情落泪。最为揪心的是你那位大妈,古稀老人,也颤巍巍地来了,点一把纸钱,喊一声“苦命的孩子——”扑倒在灵前。她在哭诉,哭诉你干了一辈子,遭了一辈子,如今光景好了,日子美了,该享享福了,你却早早去了!
铁铸的肝肠也经不住这情感波澜的冲击,在场的老老少少饮泣成一片……不知什么时候,天下起了雨。我觉出下雨时头发早湿了,发尖上的雨水和泪水融成了一体。天,更暗了;雨,更密了。莫非上苍也经不住感情的冲击,放纵悲情倾盆而出?这可真是,天若有情天有雨了!你是凡人,我也是凡人,草木之辈能烦劳上天垂泪,真该欣慰了,你说是吗?
2002年6月15日
血红的生地
我去看你,看你的新居。已是初夏,浅春竞放的花朵已经开败,杏花谢了,桃花谢了,柳絮桐花也早开过了。挨近你的坟茔,没路了,双脚踏着田垅轻轻走去,惟恐惊扰了你的歇息,我知道,你确实累了,你的周围哪一块不是你耕耘过的土地?哪一畦没有留下你的足迹汗滴?从你过门起,主要的任务就是下地,下地劳动挣工分。工分就是咱家的收入,靠这工分咱要领回一家的口粮,用那点五谷杂粮填饱咱家三代人饥瘦的肚子。从我记事起,咱家就是亏款户,工分折合的那点钱远不足以换回队里的粮食。因此,领粮的时候总是怯怯的。那一年秋日,稻子分好了,在场里倒成了堆,我刚刚装进箢子,突然听见一声高喊,队长瞪着眼奔了过来,将我装好的稻子又倒了出去,说是咱家没交够粮钱!我懊丧着头,空落落走了回来。你不愿咱再受那样的屈辱,扑下身子挣工分,要给咱争回那丢掉的脸面。可是,那工分是好挣的吗?冬日你得冒风雪,夏日你得顶炎阳。你的手早就结了茧,粗糙的好像古树的老皮。粗糙的皮肤可以经受伏日的磨蹭,但一进冬天就惨了,寒风一刮,手皮就裂开口子往外渗血,渗血的手还得紧握钢镢,撕打土地,也撕打寒风。
想到你那渗血的手,眼前就殷红殷红的,红成了一簇簇,一团团。抹一下眼睛细细看去,是红色的花朵在眼前爆开,爆开得田垅红灿灿的打眼。那花朵是生地,生地开花了。似乎要抚慰我心中的冷凄,开得红火而热烈。我伏下身来,摸摸那红艳艳的花朵,一瞬间却幻觉到血淋淋的昨天。
那天,你真不该下地去。头天就有不适,你却没在意。一早就去了地里,是春锄,锄那雨后板结了的土地。自然这要费力,挥高锄头,高过头顶,猛抡下去,才能深进硬实的土地。一下一下,待你觉得不对劲时,已该吃早饭了。你随着下工的人往村里走,鲜血顺两腿流下,你小产了。不知你是怎么想的,小产就小产了,又怕人看见,不敢快快行走,远远落在后边。鲜血染红了裤腿,你嫌进村难看,唤住一位女伴,跑回家来拿了一条裤子,你套在外边,一步一步向村里走来。村口人多,你又绕出好远,从房背后那条人稀的小路回到家里。进屋时,里外两条裤子都湿透了。鲜红的血让我毛骨悚然!你呀你,真让我不知该怎么说你。你就是这样,皮实硬朗,好像能抗过任何人世的艰难。毕竟人就是人,人的承受能力很是有限,超过负荷就有伤筋动骨的灾难。今天,我明白了这个浅显的世理,但为时已经太晚了,再明白也不能让你重现于人世。
我只能挽个花环,挽个鲜红的花环,表达我对你的怀恋,对你热烈生命的厚爱。花环挽了,不仅我挽,好多好多的人们都挽了。挽得繁盛壮观,成了你生命的最后神韵。但是,要表达我内心的意愿,还是不如这生地,你坟头的生地,开得好艳,血红血红地风采,永远永远绽放在我的心田。
2002年6月15日
中言心语:
你就是这样,皮实硬朗,好像能抗过任何人世的艰难。毕竟人就是人,人的承受能力很是有限,超过负荷就有伤筋动骨的灾难。
伤感的空间
下班了,我赶紧往家跑,家里有个你,我患病的妻。
上班的时候,我真不想走,你歪倒床上,头冒虚汗,虽然什么也没说,明显是难受。我看又是低血糖,连忙化了杯糖水,给你喝了,喝过你便款款躺下,说是好多了。你是怕我忧心,我明白,低血糖要过去不会这么快。但是,我不得不走了,今上午有会,我主持的会,我参加的会尚可请假,而我主持的会是很难逃避的。我只得出门,走人。
门出得很艰难,很缓慢。出了门却毅然而去,急火火的。赶到会场,时间正好,人尚未齐,换口气,便开始了。我开了头,有人讲话,有人发言,讲话和发言就是我的空隙,也是赐于我的留白。留白处便会想你,想你是否缓过来了,安泰了。
于是,禁不住出了会场,悄悄拨个电话问你:这会儿怎么样?
是你的声音,你说:好多了,别操心。
我轻松了,轻松地迈上主席台,宣布下一项内容。下一项活动进行了,我又有了留白。留白的空间又想你,想你电话里刚才的声音,声音似乎有些低沉,分明还未完好。因而,我怀疑你的回答,你可能尚未复原,只是怕我噎心,说是好多了。这么想时,我便担心,担心低血糖会突然剥夺你生存的权利。坐在主席台上,我心烦意乱。哪一个讲话都有些长,长得真如老太太的裹脚布子,臭得人发躁。躁也无用,只能掩在内心,大椅上稳坐如山,心中却翻江倒海,还不能有丝毫的表现。这主席台对我来说,如坐针毡,如坐针毡!
散了会,下班了,解了羁绊,放了缰绳,哪有不往家里迅跑的道理?跑进家门,看见了你,你轻身舒然,见我进来露出笑颜。我放心了,一下轻松得浑身自在,缓坐在椅子上抓杯喝水。这才想起,一上午没有喝水,尽管台上有杯,尽管服务员不时上来续水,尽管口是渴了,可我为什么就不喝呢?居然,居然,还要把这焦渴带回家里!
喝过水,润润身,通体自在,也就自在于惯常的程序。先是化验,化验尿糖,或者血糖,看看是高是低,还是正常。然后,按照化验的数字,确定胰岛素的用量,打开针盒,拔开针管,灌剂,再请你躺下,给你注射。这一切的过程,形成了规律。生活的节奏,便由这规律主宰,主宰了我整整十多年,将起先的烦扰主宰成了生活的习惯。习惯成自然,自然的我每日践行在自然的世界。
然而,今日我回到家里,却打破了这生命的自然。
你不在了,屋里没了你的身影,床上空旷出大大的遗憾。我无法见你的面,无法问你的病,无法采血化验,也无法将胰岛素轻手轻脚地送进你的体内,更无法聆听你偶然的不适引发的呻吟……我的面前是好大的一个空间,这空间比我在大西北看到的空旷还要空旷。大西北的空旷里装满了粗旷辽远,置身其中,我感悟到的是自然的博大。而站在我们这没了你的房间,空旷的是凄凉,是失落,凄凉失落出了无穷的伤感!
2003年4月13日
揪心的童言
这话,我不想告诉你,真怕你痛苦。
可是不告诉你,我便无法消解这揪心的痛苦,还是对你说说吧!
那日,步步去速速家了。步步是咱那孙子,又长高了,我应该对你说,他上学了,还当上了个什么班长。老师说,他很可爱,学习很认真,班上的事很关心。真让人心甜,甜得醉人。速速是咱那外孙,刚刚步入新千年,他早早就来临了,要不怎么叫速速呢?这你一定记得。速速上了幼儿园,虽然小些,上幼儿园总比待在家里好,可不,还记了不少儿歌呢!那一天,站在咱家的客厅里快舌快语:
小白兔,耳朵长,
蹦蹦跳跳找亲娘。
找来找去没见娘,
迎面碰上了大灰狼!
好怕人呀,一屋人都笑了。速速嘴巧。
步步去速速家里,俩人玩得十分开心。玩着玩着,也许是累了,速速一闪不见了。步步一人玩,玩着玩着,乏味了,找速速。速速躺在他奶奶的怀抱里。步步望着,眼馋地望着,真不知咱那小孙子此时心里是啥滋味!偏偏这时,速速开了口,指着步步说:你没有奶奶!
童言无忌,尖刻犀利。若是我听了,真能痛哭一场!然而,步步真是步步,愣了一霎,忽然说:你没有姥姥!
这回速速发呆了。
多么令人心酸的童言呀,听了这话,我是呆了,我是愣了,这世界只因少了你就变得残缺不全了。你在世,哪怕是个残病在身的你,也不至于使咱这个家庭世界损毁破碎呀!
你看,你不在世,竟伤了两个稚童的心。你是奶奶,你是姥姥。你身上有着不同的角色。步步出生的时候,你笑了,笑咱有孙女,又添了孙子,咱门中人丁兴旺呀!速速出生的时候,你笑了,笑咱内门兴旺,外门也兴旺,又有人叫姥姥、姥爷了!你总是笑,见了孙女、孙子、外孙笑,不见也笑,听听声音也能让笑容在脸上挂上一、两个钟头。你的那份亲情呀,我无法理解,也无法做到。我真佩服你!
可是,你怎么就走了呢?人常说,人过世是去了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世界,也是个世界。我在这个世界听不到你那个世界的声音,你在那个世界是否能听到你曾经生活过的这个世界的声音?我想,要是听得见的话,你那日行走的脚步一定是迟缓的。你听——-
奶奶——孙女安安在喊!
奶奶——孙子步步在唤!
奶奶——外孙速速在哭!
你走得动吗?
2003年4月13日
碎梦何处寻
好多年了,我的梦都是这个样子。什么样子?打个比方,就像是乡村曾经流行的百家褂。百家褂,你是熟悉的,为了儿女好管,做母亲的挨了门户转去,向主妇讨得一方布块,或红或绿,或黑或白,或大或小,给什么要什么。拿回家去精心剪裁,飞针走线,将这些布头缝制成整块布料。然后,量体裁衣,做成小褂,孩童就裹了百家的爱意跑出屋去,跑成了村庄里的一道风景。据说,这褂子携带着众人的心意,大家护理,便少了三灾八难,就能够壮实的成长。记得,你也曾亲手做过。
我这梦,也是你做成的。这么说,实在不好意思,似乎是你有意而为。不是,而是你总想千方百计使之无痕,使之完美。但是,不行,自打你病了,我的梦便难沉实了,便难酣长了。村乡人常说,睡觉悄得多,我便要悄,要静,些微的响动就会醒来,醒来心悸一阵,好一会儿才能弥合了那断裂的梦痕。
咯吱——咯吱——,是床响,我醒了。眼睛里满是漆黑,夜还深,你为啥翻动,是难受?我猜测。我不敢发问,怕问话惊扰了你,你的觉更不易,更难,要在各种痛苦中觅到一条轻省的缝隙才会勉强入睡。搅碎了你的梦,真是一种无法弥补的内疚。
那一回的教训,让我铭记终生。是个暗夜,夜暗的黑沉,我睡得也稳沉。稳沉中听到了响声,却难以走出梦境,梦境里出现了河流,河流上覆盖着薄冰,似乎是春温发暖,冰面有了碎裂。我好像就在那河边看冰,看冰的碎裂,流走。当然,也清清楚楚听到了碎裂的声响,咔嚓,咔嚓……在这声响中,我迷恋地贪看,看那冰流过去了,又返了回来。忽然觉得这河流不对劲了,因而,摇头。一摇头,醒来了,听见了你的床响,也听到了你的微吟。连忙开灯,打开一屋子光亮,发现你浑身在抖,问话也口齿不清。我猛然坐起,挑了鞋就往外跑,好在那是住院,慌慌地唤来了大夫。大夫看过,立马抽血化验,血糖出来了,竟然低到了2点以下。真可怕,若是耽搁下去,会有生命危险。
你得救了!我惊怕了!我明白了我的责任,沉实的酣睡是对生命的失职。从那个夜晚起,我的梦不再冗长了,忽然便会醒来。醒得轻虚,听听无声,想想无事,又会睡去,睡得也很轻虚。我的夜便由这一块块轻虚缀合,我的梦便由这一片片轻虚裢缝。裢缝缀合成我十多年的人生。
这一夜,我又轻虚地醒了,醒得空旷而又寂寥。自然,眼中不是往常的情形,我心头一惊,暗乌的头脑,蓦然亮闪,亮闪的我心头一颤,悲从中来,滔滔涌起,荡涤了我的梦境。
——你走了,走了,走出了我的梦境。我那百家褂一般的碎梦从此消失了,消失得如同你的身影,我向何处寻觅呢?
2003年4月13日
中言心语:
什么是刻骨铭心的记忆?不是经国大业,不是兴家大计,就是那些一闪而过的小事。许多小事过去也就过去了,然而,有些小事就是难以忘记,时日越久,记忆越深。
2009年10月8日
节令的迷乱
这季节对于诗人来说,是一首诗,是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这季节对于画家来说,是一幅画,是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这季节对于我来说,曾经是一首诗,曾经是一幅画,一首春意喧闹的诗,一幅春光缤纷的画。我曾在这季节享受今天的自然风景,也享受前人的诗情画韵。而今,这个季节又来了,我却禁不住泪水的流淌……
春天来的一如往常,我记得曾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她进一步,退两步,再猛然进三步。春天的步子不是一帆风顺,而是坎坷波折的,因为,春天要冲破冬天的严寒,而严寒总是不放开揪紧春天的那双手。春天的行走也就倍为艰难。这不,昨天太晴朗了,明丽的阳光添了些火色,阔远的长天已有了夏天的滋味,我用羊毛衫、保暖裤裹紧的肢体汗津津的。从外头回到屋里,脱,连忙脱,扒拉下厚的,披挂成单衣了。夏天披挂在了身上。
披挂着夏天出门,身上舒爽得轻松。轻松得简直能飘逸起来,像嫦娥那般飞向高天。正得意,忽然就起了风,飘来云,闪起电,也就打响了雷。雨来了,大大的点子,稀里嚓拉,响成了地上的一片水洼。这时候,先是凉,风是凉的,雨是凉的,接着,便寒了,寒得单衣薄衫中的我几乎要抖起来。
这季节,对于我是迷乱了,迷乱的无法让衣服适体了。我自然想到了你,想到了你也就禁不住泪滴如雨……
往常这季节,我没有迷乱,是因为有你。你早早将我的衣服洗净了,熨展了,摆放在我的枕边。早晨醒来,我看见了衣服,知道该换了,这是换季,换季的衣服从此会常在手边。我要薄有薄,要厚有厚,要不薄不厚的也有,随手拈来,便可以替换。时令在我的日子里那么有序,似乎从未忽冷忽热,衣服的适时调节,让变化的冷热于我都是相宜的感觉。
季节变化了一年又一年,时光过去了一岁又一岁。我的太阳永远是新鲜的,我的气温永远是适宜的。这一天,我发现了气温的冷暖和身体的不适,是因为我的身边没了你。没了你,我的日子变了样子,混乱在冷暖变化的迷途了。
我于是便想往事,想枕边那一摞折叠整齐的衣物,想衣架上那一件垂挂舒展的衣服。枕边的是内衣,秋衣,秋裤,还有合时的袜子。你知道,冬袜太厚了,丝袜太薄了,便放了薄厚适度的袜子。衣架上是外衣,是西服,或是夹克。我着了内衣,套了外衣,出门去,是一种飘逸。临出门时,你会递上一件厚衣,放在车里,那是备用的,若是天气突变,那一件厚衣便抵御了寒凉。你用你的心思播布着我的适宜。
这一切的一切在往日是那么自然,是那么平淡,平淡得我别无感觉,自然得我以为日子就是这般。而这一天,我忆起那消失的平淡,追思那破碎的自然,才知道这平淡和自然原本是一种幸福。我为什么在幸福时没感到幸福,在痛苦时才怀恋幸福?
2003年4月19日
今夜我俩守岁过年
远远近近的爆竹亮响出孩子们兴奋的心声!新年到了,羊年携带着吉祥如意欢快到千村万寨的大门外了,尽管离除夕交岁的钟声敲响还有那么几步路,孩子们已按耐不住激动的心跳了,跳出屋来点起爆竹,这儿那儿,断断续续的响声,在喧闹着新一代的生趣。更多的家人早已团聚在屋里,享受着天伦之乐,享受着三世、四世乃至五世同堂的幸福。
年,是个团圆节,是个团团圆圆的节日。我却一个人待在屋里,不,还有你。你在微笑,用你50岁永恒的微笑注视着我,温馨着我。父母来过,要我去新宅过年;儿女来过,接我去新宅同欢。我没有走,不忍离去,不愿让你的微笑消失于孤单,迷散于黑暗。今夜就让咱俩一块守岁过年!
我捧你从里屋走出,让你的笑脸正对着电视机,你就闲闲适适、轻轻松松地看看电视,看看春节联欢晚会这热热闹闹的风光吧!哦,我记起来了,不知哪位主持人说过,这已经是第22个新年晚会了,可是,我忆不起来,哪一年你这么轻松地观赏过。你总是忙,从年的这一头,忙到了年的那一头;从生命的这一头,忙到了生命的那一头。自从过门到咱家,穷光景咱就顶撑上了。那年月,过的是集体的大日子,钟声一响,荷锄上工,一年忙一年,大干到腊月二十九,吃了饺子又动手。这种穷忙,忙穷了,忙怕了,总算忙到了头。翻过了穷忙的坡坎,日子有了起色,年也过得风光体面了。
我们进城了,成了城里人。可是,这过年的风味,在咱家还是农村的风味。一入腊月门,就添上了过年的忙碌。你忙着给娃儿们买新衣,置新帽,给家里添新碗,增新碟,至少也要买个筷子、刷子、夹子,快发家嘛!腊月二十五以后,忙到了高潮,要把日子匀开了使唤。要蒸糕馍,这是过年不可少的,献祖先要敬,给长辈亲戚要敬。早早起上一大盔子面,一团一团揉好,擀成一个个圆圆的面片。放一层面片,搁几颗红枣,再放一层面,再搁几颗红枣,一层一层,一个一个,枣糕馍蒸好了一笼,又一笼。要出米糕,把雪白的糯米淘净,把紫红的大枣泡胀,搭好笼圈,铺一层米,撒一层枣,蒸一会儿,再铺米,再撒枣,一重一重铺上去,撒上去,热热腾腾了一笼圈。亲戚来了,热鏊子上一煎,吃得香香喷喷,热热火火。还要煮羊汤,自家煮,骨头洗得净,肠肚涮得净,净得放在清水里,亮得毫无杂色,点火去煮。先猛火燃沸,用铜勺撇去泡沫,再微火细煮,煮得杂碎软而不过头。捞出来扒肉,扒净了,再把骨头撂进锅里猛熬,熬出一锅又一锅白糊糊的烩汤。年节的时候,天还寒,亲戚远道来时,先端上一大碗热羊汤,喝得一年到头都是暖乎乎的。除夕这天要搭油锅,要炸丸子,要炸酥肉,要炸麻花,要炸馓子……各色各样的小吃食从油锅里黄灿灿地出来,往盘里一搁,亲戚进门,先端上桌,年的风味就扑面而来……忙呀,忙完这一切就听见远远近近的爆竹声了。
夜幕落稳了,年的脚步临近了,你该歇歇了,就坐下来享受一会儿电视吧,家人已闲静下来了,对着小品开怀畅笑了。你却还在忙,忙着把孩子的新衣取出来了,一人一套,一人一摞,新袜子要摘了商标,塞进鞋口,免得二日一早忙乱。衣服摆好了,该歇歇气了吧!没有,一转眼,你又回归了厨房,正不知你还忙些什么,厨房里响起了叮铛声,你在扎饺子馅了。从热闹的节目中瞅个空子,出去唤你:先来看吧,明儿再搞。你应着,却没有挪窝。我知道,你是要赶早,你说过,年节要早,全年都好。果然,你扎好了馅,擀好了皮,又包上了,待到晚会结束,左邻右舍的爆竹熄宁了,一盘一盘的饺子包好了,只待明晨,明年的第一个早晨,早早下锅了!
你的忙碌,换得了大家的清闲;你的辛劳,换得了大家的轻松。每每除夕,一屋子人环沙发坐定,对着电视指手划足,谈笑风生,品味着过年的乐趣,也品味着家庭的幸福。
可是,谁能想到你这位家庭幸福的编织者会突然生病!而且,这烦人的病症竟然会夺去你的生命?
你病了,无法再像以往那样承载岁月的重负了,是该轻松轻松,是该闲适闲适了。然而,你忙碌惯了,劳累惯了,连清闲和安逸也不会享受,忍不住要上手,要插手去干你能干的活儿。你病了,我该干些活了,或者说,我该好好陪陪你了,至少过年应该和你一起守岁,一起享受享受在日后看来这千金难买的天伦之乐。孰料,身不由己,自1998年起,我竟挑起了个更重的担子。说穿了,世事选择咱,还不是因为咱务实肯干,要咱在关键时刻去收拾那破烂不堪的烂摊子。这摊子的烂法你当然清楚,那个凌晨,你和我一起震惊,一个电话惊醒了黎明的好梦,尧庙失火了!我翻身坐起,心里久久难以平静。尧庙不是一般的庙宇,供奉着上古时贤德圣明的五帝中的一位——帝尧。临汾是尧都,尧庙是尧都的象征,这标志性文物蒙难,岂不是天降横祸?思来想去,这庙宇是得修复。可是,我再想千遍万遍也不会想到,主持修复尧庙的人竟会是我!
从我挑起这副担子,生活的节奏全乱了。想想那四年,我拼命奔波,恨不得把日月搂在怀里,供我尽情地使用。没有钱,我上下鼓噪,沿街呼吁,尧庙的悲情感动了人民,人民的义举感动了我。第一次在尧庙捐款,就收到了上百万元的现金。看见众人的激情,我禁不住热泪盈眶,我必须珍视人民的情义,把每一分钱都用在得当的位置上。我把全身心扑在工程上,扑在建设上,扑在研究上,扑在宣传上。此时此刻,我才深深懂得了百废待兴,才懂得了失火前让尧庙冷落的过错,才懂得了早应利用尧庙来发展旅游业,才知道时间的短促、日子的紧迫。我只好夜以继日,日里忙工地,夜里忙案几,当一座新的庙宇巍然耸起时,一个新的方略也形成了!祭尧大典举行时,临汾城里,万人空巷;尧庙内外,人流如潮。海内外五十多个新闻媒体的记者云集一起,用笔墨,用画面,将这重获新生的古老祖庙向世人展示。从此,在国家的旅游志上写下了艳亮的一笔——尧都根祖文化游。
我荷载着忙碌,也荷载着成功;我荷载着艰辛,也荷载着激情。我总是在成功中寻求新的成功。尧庙春节庙会就是成功中新的成功。只是这苦心经营的成功,却招致了自我更多的负累。正月初一,当花枝招展的孩童,当青春勃发的男女,当笑容可掬的壮硕,涌向尧庙,一起欢跃这节日时,我领会着人生的另一番风景。在这风景中,我痴迷过,陶醉过,却丝毫没有感到在这痴迷和陶醉中,遗憾正一步一步,不知不觉向我袭近……
有一天,你突然难进饮食了,我方慌恐,我方知道,在忙碌中,我忽视了你,没能像以往那样嘘寒问暖,没能像以往那样抚手探病。我真有说不完的歉疚。我只好送你去医院,去救治,去求新的救治,让你的生命焕发新的生机。遗憾的是,医生似乎还嫌我的遗憾太少、太浅,以透析的疗法,给了我更大的遗憾。我不傻,我知道透析是因为肾衰竭了,这疗法只是生命的延缓,而不是回春的希望!你的日子是有限的了,这严酷的事实只能让我背过身去抹泪!
我该珍重这仅有的时间,陪你走过这生命的最后一程。我还能做些什么?做些什么来缓解我心中的悲情呢!惟有如此,惟有如此!偏偏这惟有我也无法正常实现,又一个新年将至,又一个除夕来临,我真该待在家中,和你一起来守岁过节,来给生命添上新的年轮。可是,我肩上还有一副担子,一副职责的重担。尧庙仍有庙会,除夕夜庙里有着盛会,我怎么能弃大责于不顾,与你在家厮守呢?我深陷两难境地,心的折磨,让面添皱纹,鬓生白发!远远近近响起了零星的爆竹声,我在屋里焦躁地踱步,不知该如何向你告别,向你吐露这无情的声音!还是你解脱了我,轻轻一声去吧,让我释去重负,连忙出门。然而,当我走出门槛,回头望着日见憔悴的你时,我的心几乎要碎了,要碎了,碎成滴滴哒哒的泪点。……我又一次错过了同你守岁的机会。
今夜,我可以和你相守了,和你过年了。你知道,我轻松了,闲逸了,可是,这轻松和闲逸竟给了你致命的打击!本不想让你知道外界这风风雨雨,我用外表的从容掩饰着内心的煎沸。我下来啦!从忙碌的位置上下来啦!下来就下来吧,有上就有下,有起就有落,太阳还朝升暮落呢,何况咱这草木之人?只是,谁都知道,是我坚执文物的品格,冒犯了谁都不去冒犯的权势,因而,权势的力量便让我易位了。一石激起千重浪,我的电话铃一阵接一阵响起,我的客人一拨接一拨的来往。声援,声援,多少人向我倾吐不平!你当然从这氛围中感到了什么。是夜,你对我说:你要想开。我能想开,我担心的是你知道了实情会想不开的呀!你没有我开朗,一件小事就可能搅扰了你的平静。那一年,我们还在乡下,你进城给孩子买了一双鞋。回屋试过,不甚合脚,为这双鞋你翻腾了一夜。次日一早,不见了你的踪影。赶早饭的时辰,你露面了,你跑得风尘仆仆,居然,一大早去城里换了鞋,又赶回来了!一试,正合脚,你笑了,笑着吃饭。
这一回,上帝却不给你笑的机会了。夜里,我倒头就睡,我该歇歇了,歇歇困乏的肢体,也歇歇疲惫的头脑。往日,我心负着重重的牵挂。牵挂最多的是文物,文物的损毁无法再生,而文物携载着历史,携载着文化,损毁文物就是损毁文化呀!尧庙失火的教训沉痛的不能再沉痛了,保护文物是我的第一要责!我布防,我巡查,我苦心竭力,惟恐偶有小失,酿成大祸。暗夜突起的电话铃,会让我胸起波涛,怕有不测。如今,真是无职一身轻了,我了无牵挂,轻身大睡,睡得好不安闲,好不自在。睡醒一觉了,分明觉得床有响动,仔细听是你翻身,又一次翻身,翻来覆去,覆去翻来。我以为你是难受,问你,你叹出一声:不是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吗?
我该怎么向你解释呢?眼下这混沌何以论证那民间的哲谚!真要是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也不会这么直截了当呀!在局部范畴短时间的荒唐是司空见惯的,播种真诚,收获荒谬不是什么稀罕事呀!我只能向你说,不是还有话,若要不报,时候不到吗?你说,对,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打门心不虚。我应,是!我想你该轻松了吧,该能睡去了吧!你却睡不着,心烦比体烦还折磨人啊!再去透析,再去透析,效果一次不如一次,你昏迷了,睡去了,带着人生的迷茫走进了另一个天地!
我真痛心,痛心我不该给你这种打击!痛心我不该把你推进生命的绝境!精神的伤痛加深了肢体的伤痛,无情的伤痛夺走了你宝贵的生命。你走了,走得让我撕肝裂胆,走得让我百般遗憾,走得让我无限无限地孤单……
好了,不必再絮烦了。过年就是过喜悦,我应该感谢上苍赐予了这么个清闲之夜,让我享有了难得的自在,我要把这份自在偿还给你。还给你一份依恋,还给你一份温馨,我就依着你的身体,让两颗饱经风霜的心共同联欢。瞧,冯巩出场了,黄宏亮相了,赵本山登台了,他们送来了人生多少多少的笑料呀,你我也笑笑吧,笑一笑,十年少,咱就笑吧,笑个开怀,笑个痛快!
你怎么不笑呢?我的妻,我那逝去的妻!
2003年2月2日
中言心语:
真要是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也不会这么直截了当呀!在局部范畴短时间的荒唐是司空见惯的,播种真诚,收获荒谬不是什么稀罕事呀!
我真痛心,痛心我不该给你这种打击!痛心我不该把你推进生命的绝境!精神的伤痛加深了肢体的伤痛,无情的伤痛夺走了你宝贵的生命。你走了,走得让我撕肝裂胆,走得让我百般遗憾,走得让我无限无限地孤单……
大海是我的一汪泪
到北戴河放下背包,我就奔海边的双栖礁来了,来寻你的踪迹,来寻那往日的情致。
双栖礁还是我俩给起的名字。那一天,西去的阳光给大海镀上了桔红的鳞光,茫无边际的华彩阔朗在我们的面前。你第一次面对了大海,面对了这么阔远而美艳的浩瀚,笑意从心底荡漾而出,与那欢悦的涛声响成一曲。我怕你太累,扶你坐在这高巍的礁石上。我们从僻远的尧乡走来,走过了五十个春秋冬夏,累也属常情常理,你是该闲静着歇息了。就在我们挨近礁石的瞬间,啪啪一阵响动,飞起了两只海鸥,银灰的翅膀忽忽闪闪,飞向高天,飞成了两个灿灿的亮点。我们坐在了礁石上,那两个光点仍然在碧空比翼盘旋。也就在这时,我们为这礁石起了个双栖礁的名字。
望着茫茫海际,你轻轻发出一声叹息,似乎是感慨那遥远的往事。这一声叹息撞开了我蕴蓄的万千记忆,过去的风风雨雨突然便降临在情感的天地。自从月下老人用一根红线将我们的命运拴在一起,你和我就一同经受着世态炎凉。先前,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你完全可以走脱,走另一条路,也就是另一种命运。我不清楚你为什么铁了心跟我,敢嫁给这个爷爷在台湾的丑小子。说丑小子是礼貌的宽容,那年头时代的强音该是狗崽子。多少人都怕狗崽子带来祸事,危及自身,早就躲得远远的,而你却在这个关头坚定地走近了我,走进了我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走进来,你的肩头就荷压了再也卸不下的重担子。
这副担子,后来走进了儿子写给你的祭文,读起来就让我双眼模糊。咱家离小泉尚有一里路程,每日清晨你都得荷着两只水桶去泉里挑水,将水担回家里,将汗水洒在路上。在村里,这活儿是男人的专利,女人挑水你是惟一,因为你的男人走出了村子,坐进城里的办公室,你不得不当了女人,又当男人。你很苦、很累,心却是甜的,因为你盼望男人走出土地,有点出息,他还算争了一口气。可是,这一口气给你带来的不光是挑水的辛劳,而是繁杂的家务负累。在儿子眼里,你肩头的担子是生命重负的永恒象征。
你对家庭的付出,我比儿子清楚。自打你过门,咱家就戴着顶亏款户的帽子。亏款户是挣的工分不够兑换应分的粮食。那一年去场上分稻谷,我和你一块儿去了,你侥幸这一回不用挑担,手脚麻利地装满了箢子。我挑起来要走,忽然响起一声断喝:放下!随着喝喊蹦过来了队长,不由分说,拽过箢子,叫嚷,粮钱不够,不能走!那声高喝惊动了众人,熙熙攘攘的大场顿时噤然静寂,一双双目光投射过来,注视着我,我如同一个拙劣的演员硬被推上了强光照射的舞台,无可奈何地撂下箢子,倒下稻谷,走出大场。睽睽众目收视了我尴尬地一举一动。我迷迷糊糊,踉踉跄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将这一系列动作逐个完成的。回到家里,我哭了,一个五尺男儿怎么能蒙受这么大的羞辱!你也哭了,哭着数道自己的不是,说不该让我去,似乎你一人去经受这羞辱才是天经地义!我更加难受,也就更难止住那肆横流溢的泪水。你抹去泪说,往后咱多挣工分。
多挣工分成了你洗涮羞辱的无穷动力。你发了疯的上工,白天干,夜晚加班也去干,都是为了挣那干一天值九分钱的可怜工分。寒风恣肆的冬天,白日里你和众人去摆弄黄土地,夜里又去织草席。稻草不泡湿无法编织,可湿淋淋的稻草拿到手上,寒冷得几近一根根冰丝。手指先是红,再是肿,后来就冻裂了。每每夜深回家,对着昏黑的油灯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那纵横的裂口贴上胶布。胶布能糊住血乎乎的缝隙,却糊不住钻心的疼痛,你在炕上翻来覆去,实在困了才能闭目睡去。一层一层的胶布,贴满了那个漫长的冬季。
好不容易熬进了春天,春天可以给人温暖,却无法解脱人的劳苦。落一阵细雨,亮几天阳光,地结板了,成了僵硬的胶块。该春锄了,春锄就是要疏松那结板的僵硬,着实费力。累过几日,你已有些不适了,这天一早却又扛着锄头下了地。一锄下去,虎口生疼,手掌发麻;再锄下去,双臂发麻,腹肚生疼。你咬牙硬挺,挺到太阳升高时,一个新的生命在你的身上殒落了。漫漫回村路,你走得何等艰难,何等痛苦!殷红的鲜血流遍了双腿,浸透了裤筒,血渍渍洇在黄土路上……
那一年,我们家真的不亏款了,可以用自己的工分换回队里的粮食了。我挺起胸膛,直起腰杆,挑回小麦,挑回玉米,挑回稻谷,也挑回了一个男人满满荡荡的尊严。我很清楚,是你用劳累的肢体撑直了我的脊梁!
你的劳累让我经常想起一个词语:疲于奔命。现在想来,何止是疲于奔命,完全是挥霍生命。青春勃发的年岁,不懂得身体的珍贵,不懂得身体是有限的财富,挥霍掉就不会再来,那该是多么大的误区,多么大的悲剧!我隐隐不安,决心要将你拔脱出这苦累的土地。
我的愿望实现了,你进了城。哪知进了城你也没能轻松,肢体的重负没有卸下,还添上了新的困顿。我们没有房子,住在我窄小的单身宿舍,两张单人床一并,算是有了安眠的窝铺。狭小的空间,连个箱子也摆不下,只能把衣服摞在床头。为找一件衣服,经常不得不搬倒衣山重新摞起。摞起的衣山难以稳当,倒塌也是常有的。那一夜睡得正香,忽然有了房倒身疼的感觉,猛一惊,醒了,明白是衣山崩塌压在了身上。爬起来,摞上去,摞好了,觉却破碎得难以弥合。
不管睡没睡醒,天快亮你就起了床,点火做饭。做饭也没有个厨房,就在房前的檐下。夏日酷热,头上的烈日晒沸了锅里的水;冬天酷寒,纷飞的雪花覆盖了饭后的锅灶。你便在这样的地方做饭。做着饭,喊孩子起床洗漱;吃过饭,收了碗筷你匆匆去上班。到点下班,匆匆往家里赶,放学回来的孩子如嗷嗷待哺的乳燕,等着填饱肚子。我真该帮把手,可也忙呀,常开会下乡,顶着晨星去,踏着月色归,本想解脱你的苦累,哪里知道这城里比乡村还累。时间的钢钳拧紧了生活的节奏,不紧不由你呀!你说过,这城里不光身累,心也累。
恰在这时,我接到去鲁迅文学院研修写作的通知书,我无法向你说出。以前再忙,毕竟晚上回来,尚可理理杂物,问问孩子的学习。倘一走,这些全要你承载,我真犹豫。你看出了我有心事,问我,我只得如实说了。你知道我有一个文学梦,一个因政务和家累牵绊无法完满的梦境,马上说,去吧,这是个难得的机遇。说这话时,你很轻松,无非是说,再重的担子你也挑得起。你让我拥有了人生的幸运,在文学殿堂里完成了自身的涅木和脱颖。若不是那次的撞击、摔跌和锤炼,我憋匝在昏暗的牛角尖里很难新生。只可惜在我的生命又抽出一枝新绿时,你的梢头却露出了萎黄的枯叶。我从北京归里时,你已染病两个月了,为了不让我分心,你一个人隐忍着,隐忍着劳累,也隐忍着疾苦……
我真后悔!后悔我将你的生命推入了绝境。那日,坐在这块礁石上我向你吐露内心的愧疚,倘若知道我的新生就是你的枯萎,我肯定不会赴京,我宁可不要作家这顶桂冠,也要挽留你珍贵的健康!说这话时,我心情沉重,沉重于你病疴日甚,无法回春。你却很轻松,轻松地说,我没本事,就盼你有出息,你的出息就是全家的福气。我还说什么呢,说什么也是浅显的。我们不再言语,静静地坐了,看着波起,看着霞飞,看着长空的海鸥翱翔天宇。
而今,我又打坐在双栖礁上了,眼前盘旋着一对对比翼飞翔的海鸥,身边却没了你,心里就泛动起一阵又一阵的凄苦。我想起你的话,咀嚼我这出息里的福气,竟咀嚼出一件件肝胆欲碎的旧事。
你逝去的那一刻电话哭泣了,哭泣着老爸的声音:我的儿媳苦累了一辈子,没享过一天的福,你要把她安葬好,让她到那头过些舒心日子……。明知人死如灯灭,可信奉了大半生无神论的老爸竟然违拗了心魂的补偿你!电话里的哭泣搅响了外头更难扼抑的哭声!
更为撕人心肺的是两个幼稚的孩子,孙子步步和外孙速速。速速依偎在奶奶怀里说,你没有奶奶了!步步哭了,哭你呀,哭他逝去的奶奶。哭着哭着,抹一把泪说,你没有姥姥了!速速哭了,哭你呀,哭他逝去的姥姥!你一个人的离去,留下了多少破碎的天地!
……
我坐在双栖礁上咀嚼往事,坐落了夕阳,坐散了飞霞,坐逝了海鸥,坐进了无边无垠的黑暗。一切的一切都不见了,只有身边凄凄哀哀的大海和我相伴,那是我滚落的一汪泪呀!
2006年3月16日
中言心语:
你的劳累让我经常想起一个词语:疲于奔命。现在想来,何止是疲于奔命,完全是挥霍生命。青春勃发的年岁,不懂得身体的珍贵,不懂得身体是有限的财富,挥霍掉就不会再来,那该是多么大的误区,多么大的悲剧!
曾经沾沾自喜,我的成功之一在于将冬芹拔脱了苦累的土地。可是,进入城市的她不仅身累,而且心累。如今看来,这所谓的成功其实潜在着最大的失败。人常说,失败是成功之母,又有谁说成功是失败之母?
2009年10月8日
1990年是我们家的一个里程碑,我们搬出了市委机关一间挤匝的小屋,住进了水车巷的新居。从此,城市里有了我们的住房。搬进新家不久,爷爷的朋友杨尔青、赵命武先生自台湾归来探亲,顺便来我家看望。于是,我们便在新居设宴招待二位老人。不用说,郭冬芹是忙里忙外的主妇。她的忙碌快乐了临门的贵宾,也快乐了家人。在快乐中全家和贵宾留下了这张照片。
2009年10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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