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段充满艰辛的历程。也是一段充满辛酸的历程。这里有我的迷失和歉疚,有我的自省和觉悟,有我的追求和快慰。从妻子冬芹的突然患病开始,我就走上了猝不及防的苦难之路。她的痛苦在身上,我的痛苦在心里。为解除她的痛苦,我们四处求医问药,可是,这求医之路充满了坎坷,布满了荆棘,设满了陷阱,一不留神就会痛上加痛。我在痛苦中迷茫,在痛苦中追索,在痛苦中反思,在痛苦中觉醒,以至用自我的清醒延续了妻子的生命。像严冬过后的麦苗返青一般,冬芹走下了病床,走出了病房,过上了常人的日子。就是在此时我想起了白居易的诗句,提笔开始书写枯荣岁月。如今十多个年头过去了,往昔平庸的文字增添了魅力。那是由于它们鲜活地收藏了渐行渐远的往事。
上面一张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照片,我和冬芹,还有三个年幼的儿女。下面一张拍于2001年,时逢冬芹50岁生日,也是我们5个人。儿女们长大了,我们却见老了。老是自然规律,没有必要叹息,令人叹息的是身患重病的冬芹就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了。
2009年10月19日
九月的斜阳铺衬出秋天的疏朗和暖意,大地沉迷在夕照的辉泽里。我的车子已驶入晋南大地了。
这次去韩城开会,我不仅饱览了司马迁故园的风情,而且转道又去了一趟延安。1966年初冬,文化大革命串联我曾去过延安,虽然那里是革命圣地,但面貌的贫穷让我很是困惑。时间过去了十多年,我很想知道现在的状况,于是,便翻山越岭赶了过去。我的行程如愿了,延安虽然还不算富裕,却也驱动了前进的步履。我为那块土地滋生的新绿而高兴,更为高兴的是初识了史圣故里的丰厚文化。如此归里,心头怎不激荡着满意的暖流?
回到机关时,人们还没有下班。行政办侯兆麟主任正在大楼前面同别人攀谈,见我们远道归来,即快步来到了车门前。他问了我出行的情况,我简言以告,一切顺利。他即说:那么你别下车了。我对你说,老病号又犯病了,住在朝阳医院。
我心头一震,临近故里的喜悦感立即消散殆尽。老病号,其实不老,是我的妻子。这年还不到四十岁,然而,已患糖尿病四年了。四年中,进医院不止一次,因而,老病号的声誉也就不胫而走。我没再多问,调转车头,直奔医院。
从机关到朝阳医院,并不算远,然而我的思想却飞越过好长一段距离。
首次得知妻子患病,也是我从外地归来。那一年,我在北京研习文学,住进中国作家协会主办的鲁迅文学院。学院的前身是中央文学讲习所。建国初期,山西的老一辈作家马烽、西戎曾在这里研习,能进这样一所学府深造,当然是平生的幸运。况且,就我入学而言,也是充满了戏剧性的。读过我《豆蔻岁月》的人都知道,童年和少年的兴趣、爱好犹如一块待耕的土地,而老师的传授教诲,恰似园丁撒播的种子。如果这种子正适合了土地的墒情,那么,一株新芽即会破土而出。我爱好写作的幼苗出土后,几经风雨,历经数载,倔倔地存活了下来。随着工作条件的好转,这株幼苗求生的欲望日渐强盛。工作之余,我点灯夜读,挥笔写作,赴京进修之前已经发表了近30万字的诗歌、散文、小说。可是,在那文学过热的年头,我这点成果算得了什么,况且,还没一篇具有轰动效应的文章。同当时的文学热对应,时下走红的是经理,前几天听到一则笑话,说是有辆汽车在闹市横冲直闯,压死了9个人,弄清身份,嗨呀,罹难的全是经理。再看开车的肇事者,怪了,也是个什么经理。当然,这是一种嘲笑和讽刺。这种讽刺如果有些过火的话,那么,用在文学过热的年头不会有错。那时候,青年人几乎都在做文学梦,或说作家梦。而要将这种梦境变为现实,其中有着漫长的距离和深深的沟壑。我就是隔着这样的沟壑来张望作家的。
我的张望没有徒劳,无意间窥得了鲁迅文学院开办函授班的信息,而且,要从中选优,来院进修。我赶紧报了名,并按照要求认真完成每一篇作业,送呈老师指教。火毒的7月,还赴京参加了学院的夏令营活动。活动内容很多,而给我留下印象的不外是名作家的讲课。仲秋时节,我得知鲁院要在西安举办一次面授的信息。那时候,乡下的家中还有数亩土地,正是播种时节,我连续奋战,收秋种麦,种子落土,立即挣出田园,拖着疲乏的身子挤上了南行的火车。那趟车人可真多,座位和过道上都是高密度。跨上车门,我无法迈腿,久久地站着。几天高强度的劳动使我疲惫不堪,身子紧紧依着车厢。倘若离开了支撑物,随时都可能跌倒下去。一路劳顿,捱到西安,迎接我的却是极度的扫兴:面授昨天已经结束了!这次面授是针对西北片的,山西不在西北的范畴,当然,我也不在通知之列,我只获得了原来的消息,而没有得知变化了情况。好大一会儿,我呆在陕西省作协大院默默无语。
许多扫兴的事情,往往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很快我便得知,我的迟到,或许正是上苍赐于我的良机。面授结束后,学员们顿作四散,各奔前程了。鲁迅文学院前来主办这次活动的何镇邦、刘小珊老师还在招待所里休整等车,准备前往下一个面授点——成都。在着名评论家王愚老师的引荐下,我前去拜访了二位老师。小叙少顷,我即拿出了新近草成的几篇文稿,记得有《泰山云海》、《大中楼极目》,还有《泉城观泉》。刘老师快人快语:
“呀,你都这水平了,还上什么函授呀!没有必要。”
我受宠若惊,连忙说了想去鲁院进修的意思。刘老师笑而不语,直瞅何老师,何老师说:那我们推荐吧!
接下来,我们又聊到文学的诸多话题,这种收获远比听课要直接、要实用得多。当天夜里,我又搭上一趟北上的列车回到临汾。可以说,这次误期的面授,是我进入鲁院的一块奠基石。
之后,我继续认真阅读和写作,为何老师、刘老师推荐我入院创造了条件。一年以后,我真的走进了鲁迅文学院,函授学员选拔来的只有l2人,加上各省、市、自治区选送的青年作家,共42名。入院后我才发现,自己的写作水平与学友相比差距甚远。其时毕淑敏已连续发表了《昆仑殇》、《送你一条红地毯》等引人关注的作品,雷建政正好在《人民文学》杂志刊出一篇写草原的小说。相形之下,我需要从头开始。几近两个月的时间里,我除了听课,就是阅读,很少动笔。偶尔为之,也是写几封信。听课和阅读之余,我回首反思了我的写作,终于发现我过多注重形式的表现,而忽略了文学的内涵,因而,作品总欠缺撩人心绪的活力。两个月后,我蕴积了足够的创作情绪,不写不行了,方才动笔,连续成形的就是后来命名为《童话岁月》的那些系列散文。其中的《合欢树下》,不久就在《散文世界》刊出,而《弯弯的桃树》和《上天的路》同时在《山西文学》刊出。意想不到的是,后两篇被《散文选刊》选中,编发进《乔忠延作品特辑》。继而,《弯弯的桃树》又被选入人民文学出版社编选的《1988-1990散文选》中。这些文章的连续选发,无疑将我送上了文学创作的新的里程,至今不少同仁都将《童话岁月》视为我的成名作。因而,谈及我的写作,若没有鲁院那段日子,我绝不会有今天的。所以,对于鲁院和推荐我入院的诸位老师我充满了感激。
遗憾的是,也就是在学习结束时,我闻知妻子患了糖尿病的消息。此时,妻子患病已经有段时间了,只是怕我分心,没有告我实情。我的心禁不住有些颤抖。我明白我来北京研习,家务的担子全搁在她一人身上,又要理家,又要上班,这对于一个刚从乡下进城上班的人来说,很难适应。但我绝没有料到,这种适应的过程会把她推到患者的困境。因之,当我满载着丰饶的成果归来时,心情却异常地沉重。我得到了不少,却失去的更多。难道在得到和失去之间有一种必然的联系?我的学识进步为什么要以损毁妻子的健康为代价?两军对垒,兵戎相争,总有一方获胜,一方失利,当然,也不乏双方握手言和的先例。我和妻子之间不存在什么利益纷争,为什么要以一方的失利为终结?难道我们就不能平平安安,永世美满?前数日读作家周大新的一篇名为《失去》的文章,其中说:“该把‘失去’看作‘获得’的前奏。失去和获得总是紧紧相连,一个人在这一方面失去,在另一方面就可能有所获得。”我赞成这种精辟地阐述,也明白失去和获得的关系,然而,道理归道理,事实是事实,让我去接受妻子的患病无论如何是苦不堪言的。
这天,我驱车赶到医院时,又一次面临着严酷的现实。
中言心语:
童年和少年的兴趣、爱好犹如一块待耕的土地,而老师的传授教诲,恰似园丁撒播的种子。如果这种子正适合了土地的墒情,那么,一株新芽即会破土而出。
迷途中的奔波
很显然,等待我的是一场苦难。或大或小,这场苦难已经降临。即使再不情愿,病魔这不速之客也不会善罢甘休。
妻子住这所医院该是第三次了。或许正是由于有了前两次,也才会有这第三次。但是,我绝不会想到,这一次差点把妻子的命断送在这里。
第一次是一年前。那是我同妻子去北京看病回来不久。赴京诊断的结果,确认了她患的是依赖型糖尿病。这种病离不开胰岛素,必须长期注射。应该说,这次确诊是妻子以后延续生命的关键。不过,要延续她的生命还必须爬过几个坡坎。
妻子初患病时,我对糖尿病一无所知。那年,我结束了鲁院的学习,赶回故里,妻还住在医院里。好久不见,第一次会面竟是在医院,尽管我开口仍然以逗乐为题,说她具备了周总理当年的风度,竟然在医院接见我,可是这也难以掩盖心中的凄楚。若不是同病房里还有一位病号,我很难抑制住泪水的涌流。妻子那时不瘦,发胖,发白,同我听说的病症根本就对不上号。其病状应为“三多一少”,即:吃得多、喝得多、尿得多,体重减少。可看上去妻子一点儿也不瘦呀!没有想到这是因为她注射胰岛素已有多时了。背地里也有不少人和我谈胰岛素,好像此剂犹如鸦片,用上了就难以戒除了。所以,好心的人都告我,不要用胰岛素。当我告知他们,妻已用上时,他们不无惋惜。妻住院后,岳母在我家做饭,并照料我的孩子,妻的妹妹趁下班之余来回往返医院护理和送饭。糖尿病人的饮食很费心思,注射胰岛素的病人尤其如此。每次,用针必须在饭前15分钟至半小时之间,这就给护理出了好多难题,起码做饭要按时,不能迟缓。我回来后,她们理所当然应该松口气了,我便担当了护理及家务的重担。自然,我还应料理机关的工作。
顺便应当提及的是,我的机关工作不能放松,而且还必须全心做好。这是因为,我还在北京的时候,领导已考虑了我的职务晋升。新的职位,本来有好几位近水楼台者都垂涎欲滴,然而领导却将此位留给了千里之外的我。这着实让我受宠若惊。说内心话,我在北京进修时就有个打算,即学习归来去文联什么部门的,任个闲职,以便静心专一从事写作。但是,万没料到领导仍将我安排在了政府部门的重要岗位。那些年有句笑谈,说“党委挥手,政府动手,人大举手,政协拍手。”这话虽是调侃,但也可以看出政府部门和其它部门不同,必须动手实干,否则,许多事情就无法办成。我在政府担任副秘书长,分管文秘工作,各种公文的起草和审定,以及领导的讲话都要在这个环节上萌发诞生,这架机器的运转情况,直接关系到政府工作的好坏,我岂可懈慢。况且,退一步说,领导如此信任和器重自己,知恩不报非君子,倘若离了这点我连做人的起码良知也没了。因此,我必须撑起工作和家务两个摊子,而家务这个摊子中,照顾病人是本最难念的经。
对于工作,老实说,有多年的工作基础和经验,我并不感到吃力。况且,有一帮文秘人员,只要发挥好他们的作用,也就可以事半功倍。关键在于点拨和指导他们。家务这一摊是我的难题。我必须承认,这方面我的能力很低,应像小学生入门那样从头学起。自17岁初中毕业回到家里,上有母亲,下有三个妹妹,家里洗洗涮涮的事情根本轮不上我。包括我本人的衣服,也是这里刚脱下,那里就有人洗了。做饭,我也挤不进厨房,进去干不了还碍手碍脚的。结婚之后,有妻子操持,洗衣和做饭更与我无缘了。我就这样进入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人生境界。一旦介入家务,这才发现昔日生活的幸福,而过去绝没有这种感觉,正可谓身在福中不知福也。过去,我素有睡午觉的习惯,这里撂下饭碗,那里倒头就睡,在妻洗锅涮碗的催眠曲中入梦了。而今,匆匆弄点吃的,打发孩子吃了上学,又匆匆洗碗,这一切法定程序还没履行完毕,时针已明确指出上班时间,只好匆匆奔赴机关。形容其时我的生活节奏,恰如琼瑶的一篇小说:《匆匆又匆匆》。
这样匆忙也罢,只要能治好妻的病,付出多少我也甘心。然而,不知为何,善有善报这种世理,不给人按日按月付酬,总要等到一定时期,积累多了,似乎才算总账,来一次本息全付。一日又一日,妻的化验结果,总是那么个样子,没有好转的迹象。后来,由于医生从病房到门诊的轮换,才更换了一位医生。这位医生主张把胰岛素逐渐降下去。降了数十天,也还可以,眼看到了中秋节,妻也住了好几个月了,医院考评好像还有一条病人痊愈的轮换率,治愈率的高低和医生的奖金也有关系,因之,医生劝导我们出院。就这样,妻回到了家里。好在出院时,妻的胰岛素已经停用了,只是加大了药的剂量。我还暗暗有点欣喜,后来的事实告诫我,这点欣喜是非常无知,非常可怕的。
出院后,妻按时服药,注意饮食。这远比在医院方便多了。有一段时间,妻的精神还算不错的。时过不久,身体就渐渐消瘦下去。看来病症没有治愈,身体发胖只是使用胰岛素后的外在现象,而离开了此剂,很难维持正常的体质。然而,那会儿对糖尿病的认识,我还在一个浅层次上,仍然被人云亦云的潮流冲击得晕头转向,不敢再用胰岛素,惟恐使用久了,再离不开了。于是,便把治愈的希望放在中医身上。亲朋好友,也无不关心,四处打听有名的医生。只要打听到哪位医生治此病有点办法,即驱车前往。近处的就不说了,几百里之外的县城我们也去过。有一位画漫画的朋友,得知邻县有一位专治糖尿病的医生,立即告诉我,他如诗如画的介绍,至今言犹在耳:一进小县城,看见一个塔,一直往前走,走到塔底下。遵嘱我们驱车前去,很快找到了医师,一次包10副中药,而且接连就去了数次。药服完了,却没有什么明显的好转。妻的身体仍然一天天瘦弱下去。我求医的心情更为迫切,几乎每打听到一位医生,我的眼前就升起一道希望的彩虹;几乎每一次求医,我的心头都充满了十分虔诚。可惜的是,我的一片苦心,收获的尽是苦果,无效地奔波,一次又一次宣判我的天真幼稚。
去北京就诊,标志着我天真幻想的结束。那天,我们挂了内分泌科的专家号,是一位姓陆的大夫坐诊,据说是位副院长。正在诊病的过程中,接到院办的通知,要他准备一下去参加外事活动。但是,陆大夫仍然认真地给妻把病看完,问讯了病情,即开了血糖、尿糖的化验单,从化验和病情判断,妻的确就是依赖型糖尿病,非用胰岛素不可。而且,由于好一段时间停用,妻不仅体质虚弱,并有酸中毒的症状。因此,当即住院救治。诊断完毕,陆大夫才去,下楼时,脚步是急促的。那种认真负责的精神,至今我还记忆犹新。
妻第一次住朝阳医院,就是在北京归来不久。现在想来,是重新使用胰岛素后,内分泌系统发生变化,引起身体的好大不适应,连着肚子疼了三次。一次是半夜时分,我从梦中惊醒,听到妻的呻吟,我知道她这人心性强,不到万不得已,不愿打搅人。我拉灯一看,大吃一惊。她脸色苍白,头上冒汗。必须马上去医院,可这怎么去呀!着急间,情急生智,厚着脸皮把邻居李师傅叫了起来,他是司机,搭他的车进了地区医院。此时,正是午夜进分,值班医生早处理完病人进入酣梦。慌乱间忙把妇产科大夫叫了起来。两位女大夫问过症状,看了一番,即给妻推拿按摩,不多时妻要大便,便后疼痛减轻,逐渐消失。开了些药打道回府,这一次有惊无险。
头次住朝阳医院,却有惊有险。那次,妻不仅肚子疼,而且尿不出来,小腹也憋大了。正计划住院,秘书办的小张来探望,他的爱人就在朝阳医院,而且,那里有一位医术很高的内科医师,所以,没有松气就直奔此院。人熟好办事,看病也如此。祁大夫诊断后,立即给开药输液,紧急救治。还告诉妻,不要紧,住一夜就好。然而,转过身,则在外面告诉了我病情的危险,要是再尿不了,就会憋出危险。这可如何是好?所幸,由于救治及时,祁大夫“一夜就好”的话应验了。半夜里妻撒了尿,疼痛减轻了。第二天一早不疼了,我们便出了院。真是入院也快,出院也快。
有了这一次的成功,便有了第二次的再来。第二次是我和妻回乡下去看望老人。在家里,妻就说肚子疼,上车后越来越厉害,因此,我们将车直接开到了朝阳医院,又找到了祁大夫的门上。这一次,虽然同是肚子疼,然而,病症却不一样。祁大夫一看,说是出现了肠影,当然,侍立一旁的我也端详了一番,只不过是读天书一般,又好像村人所言“瞎子看告示,越看越糊涂”。祁大夫断定是肠梗阻。当然,很快住了院。当然,很快采取了救治措施。遗憾的是这救治措施迟迟难以生效,疼痛持续着,妻痛苦不堪。一夜之中,她躺在病床上辗转反侧,我坐在一把短凳上焦虑不安。实在疲累了,正要睡去,又被同室的抽泣声闹醒了。是位农村妇女在低泣,她的孩子胳膊摔断了,明日手术,吉凶难卜,忧愁得泪滴不止。这时候,我自己凄楚的心尚难以舒展,却又为那妇人的抽泣再添愁绪。我强装轻松,近得前去,宽慰她好久,鼓励她要有信心,护理好孩子。还说忧愁和哭泣不治事,要坚强些顶得住。我岂不清楚,当我劝人家坚强时,而我最需要的才是坚强。
次日早晨,妻还是疼痛,肠影更明显了。祁大夫告我,如果再要不拉不通,恐怕要做手术了!这对我来说,无异于一声炸雷。妻体质瘦弱,能否经得住手术的折磨是个天大的未知数。况且,即使手术顺利,糖尿病由于血液变化,伤口愈合也成问题。我清楚这种状况,所以,惊恐也就更大。然而,惊恐解决不了问题,事实是必须坚定信心走过去。我立即和几位老领导通了电话,想听听他们的意见,惟恐人急没智,忙中出错,误了妻的救治。我在忙碌中接待来探视的领导、友人,商谈新的措施,不觉日影过午。我走上楼去,进了病房,不意看到的竟是天开云散。陪床的妻妹告我,妻拉了,肚子不疼了。
哦哟,谢天谢地,一场灾难解除了!一缕喜悦融通全身,顿时,我全身松软,几乎能软绵绵瘫在地上,双手慌忙扶住墙,坐在床头。
算起来,妻这次住朝阳医院,当是第三次了。有了前两次的成功,这一次,我也充满了必胜的信念。因此,从机关去医院的路上,虽然我难免焦虑,但还是较为镇定的。我试图在镇定中,去获取前两次的效应,让妻很快平安出院。然而,事实宣告了我这种愿望的破产,我完全没有估计透这次妻要回家是那么那么地艰难。
痛苦的历程
踏进医院,让我吃惊的是插在妻鼻孔里的氧气管。虽然氧气不都是垂危病人的爱物,但至少也表明妻病的确实不轻,依靠自身的能力已无法维持正常的生存,所以不得不借助外来的气体。尽管,从侯主任那里得到妻住院的消息,我便猜测着妻的病情,病轻当然是不会住院的。可是,我万万没有把氧气管和妻的病联系在一起。因之,一进门我的心便不由自主地揪紧了。
妻躺在床上,见我进来和她说话,回了我话,但声音低沉,似乎也在说明插氧气管的必要。岳母和我的长子守候在床前。我简单问了些情况,知道妻犯病已经三天了,昨天才住了进来。犯病的原因可能是两点:一是去十里外的界峪村,为其叔叔送葬。叔叔在我们那一带乡下称爹。妻的爹是自小给人家过继的,家境不甚好,但和她家相处得很好。爹年过60了,我和妻每年春节都要去看望他。今年春节时,却听说他患了食道癌,当时人已有些消瘦,但精神还是不错。见亲人来了,他很是高兴,不知该如何招待我们。临走,硬是给我们的提包里装了好几碗白花花的大米。告别的时候,他眼里噙着泪花,我们也很是难过,咬紧牙不敢流露。村里人说这种病是咽饭病,只能吃一季粮,吃秋不吃夏,吃夏不吃秋。虽然,爹捱过了夏收,又捱过秋收,艰难地攀过了两季,才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可是,这样的年龄去世,也让人够难过了。妻去送葬是情有可原的。二是接水累的。凑巧这两天水不正常,每天到午夜才会有水。长子要上班,次子要上学,半夜时分都睡沉了,妻不忍惊动他们,只好自己起来接水。那天,接完水,就感到身体不适,要吐,没吐出来,便回屋躺下。第二天,便难以起床了,长子赶紧告诉岳母,请她前来照料。歇过一天,病不见轻才住进医院来。所以来这儿住院,当然还是由于有前两次看好病的经验,对此院信赖,人熟也好办事。
这两个原因,无论从哪一条说都和我不在家有关。其一,倘若我不外出,给爹送葬我自然要去,妻也许不去,即使去,我们找辆车,也不至于坐自行车去,两腿垂吊下去,来去二十里长路,一程比一程难受;其二,接水的事自然是我的专利,何劳妻治水躬亲,损伤玉体。无论怎么说,我都觉得妻犯病,我有着无法推卸的责任。好在没有人追查责任,我也不必担心检讨。我镇定了一下,去找主治医生。
负责给妻治病的是位女医生,她说话缓慢,待人实在。实话告我妻是酸中毒症状,同时,也有心脏病了。听到心脏病,我又是一惊,这种病死亡率最高,怎么能不引起重视?我说了一些感谢和依靠她的话,把治好妻的病的希望寄托在她的身上。回病房后,我才知道,原来那位内科祁大夫,也患了病,而且是直肠癌,去北京做了手术后,正在化疗。他时常过来看看,给女大夫出点主意。医院的重视使我负重的心,稍稍轻了一些。是夜,我让长子回家休息,自己则在医院陪床护理。好在由于人熟的缘故,妻被安置在一个单间,此间病房有两张床,白天有轻病人来输液,一完就走了,夜里还有可以躺一躺的条件。妻插着氧气管活动不便,吃、喝、尿都离不开别人的帮扶。我料理完琐事,看着妻轻轻睡去,才上床休息。躺在床上,却怎么也难以入睡,翻来覆去,思绪万千。
酸中毒的病症和以前在北京住院相似。那一次,是午后入院的。一进急诊室,立即就给妻扎针输液,抽血化验。那是四月下旬的天气,医院里可能出于病人体弱的考虑,还送了暖气。妻占据的那个病床边恰有一根暖气管,温度有些偏高。也可能出于发病的缘故,妻比平常烦躁。医院治疗措施一个接一个,一部液体完了,马上换另一部,不断化验,也就要不断抽血,一会儿抽静脉,一会儿抽动脉。静脉血还好抽,动脉血护士难抽,妻也特别的难受。妻烦躁不安,疼痛难忍,居然哭泣不止。那个病房是间不小的房子,我朦胧记得大约有八九个病人,每张床前都有一两个陪床的,人真不少。妻的哭声引来众多目光的注视,我环视一周,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病人需要安静休息,我当然懂得这个起码的道理,可是,我劝慰不住妻,我也不知该如何向大家解释,只觉得芒刺在背,汗颜羞愧。好在病人及陪床的家属都通情达理,没有一个抱怨的,还有几位出语温和地宽慰。这时候,我才体会到理解的伟大,而这种理解,离开了病房却不那么容易找到。我忽而又有些想入非非,难道只有同病相怜,人性才能复苏沟通?
凌晨3时,最后一次动脉血化验完毕,医生看了单据,明确说,酸中毒已经纠正了,让病人安心休息吧!拔了液体,妻好受些了,渐渐睡去。然而,我却无法入睡,也不能入睡。窄小的床上没有我的存身余地,邻床病人家属支援我的矮凳虽可以落坐,但坐下来心里也难以放松。我想起陆大夫的诊断,依赖型病人是离不开胰岛素的,必须继续使用。这种说法,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我的无知,总是对胰岛素望而生畏,把希望寄托在其它药物上,试图通过别的治疗手段使妻痊愈。反观往事,我自然察觉到了自己的幼稚。固然,设法使妻痊愈的愿望是良好的,但良好愿望要和科学实际相结合,离开了科学,去做不着边际的幻想,绝对是无益的。可是,结识科学又难以径直步入,而是曲径通幽。在曲折中付出了不少代价,才能窥得科学的尊容。谈何容易?看着酣睡的妻,我不禁有些歉疚。倘若妻从地区医院出来后,一直使用胰岛素,不会那么快消瘦下去,也不会出现酸中毒的现象。看来,无知必然导致生活悲剧。我受累也还罢了,妻是受苦受罪的。
好在那次酸中毒很快纠正了,以后针药并施,妻的生活步入了常规。那么,这次呢?酸中毒能否很快纠正?我巴望着,巴望大夫妙手回春。可不由得又想到了那新添的心脏病,心脏病可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治好的呀!我心绪纷乱,纷乱得一刻也难以平静。在那个深秋的夜晚,对着静寂的四周,我不知苍天能够解难,还是大地能够释疑,胸中之虑只能原原本本的留给自己。
病痛死死缠住了妻
次日天亮,太阳困倦地升起,将光束生涩地撒了出来。
清理完房间,匆匆吃了几口母亲送来的早饭,张大夫和祁大夫便相随前来查房。应说明的是,这是家以治疗骨伤为主的医院,是卫生学校的附属医院,住院部的病人多是外伤,内科很少收留住院人员,一般以门诊为主。这就是说,收留妻这样的病人,当然是照顾关系和情面,若不是关系所致,他们是不会轻易受这种劳顿的。大夫只坐在门诊部里守株待兔,处理一些轻病号,经济收益不少,责任却不大。所以,对大夫的到来我心存感激。二位大夫分别给妻做了检查,而且看了我早起化验的尿糖结果。尿糖化验,还在地区医院时我就学会了。医生要求我们备了酒精灯、试管、滴晶管和试剂。我在京时,妻的妹妹已经学会了化验,每顿饭前都要试出结果,报告医生,医生再根据尿糖情况决定胰岛素的用量。回来后,这一任务历史地落在了我的肩上。很快那10滴尿、1滴药的配方比例,即成为了我熟悉的一项业务。配好后,即将试管夹起,稍稍倾斜在酒精灯上烘烤,不多时,试剂和尿液便会煮沸。刚滴入时,药剂的颜色是蓝的,滴进试管,管中透出淡淡的蓝色。随着温度的升高,蓝色很快变绿,变成黄绿、黄色,继而还会变成土黄色和褐红色。蓝色属于正常,没有+号,绿色属于1个+号,黄绿2个+号,黄色3个+号,褐红色则是4个+号,说明尿糖最高了。不用说,这天早晨二位大夫看到的化验结果是褐红色的,病情不轻。这几种颜色曾一度每日数次在我的手下变幻,在我的眼前缭绕。我从来也没有想过,几种颜色会主宰我生活的情绪。我向往蓝色,恐惧褐红色。但是,蓝色并不因为我的向往而永驻,褐红色也不因为被人讨厌而不至。多数时候,你焦灼的目光极想凝定在蓝色上,而眨眼功夫,蓝色却变得褐红,变出了我的一脸沮丧。
此刻,我顾不上沮丧。因为,更让人惊悸的是妻的心脏病继续加剧。大夫查房后,护士立即送来了速效救心丸。这种药的到来,说明冠心病悄悄地光顾了,妻时刻需要药物的防范和救助。液体扎好了,滴得却极慢,这是因为心脏不好的缘故,每分钟只允许滴30点。医生嘱咐:莫要快了,快了,压迫心脏,有危险。我不断看表,看准数码,又数那液体的滴落,只怕那液体加快,造成意外。液体缓慢地滴着,妻静静地躺着。液体滴了一天,她躺了一天,看不出病情减轻,也看不出病情加重。惟有化验的结果,仍然显赫地表示出褐红,用凝固的血色给我一种威严厉色,使我忐忑难安。
天幕像往常一样悄然落下,夜色却没有给我丝毫地静怡。连日的劳累折腾的我身困体乏,躺在床上,居然睡着了。这显然是护理的失职。迷朦中似乎听到了一声呻吟,顿时,我睡意全消,猛地爬了起来,挨近妻的病床。果然是妻在轻唤。她头上冒着虚汗,直说自己心头难受。我让她喝水,她不喝;我问她是否饿了?她说不清,只说胸部难受。我只好去叫大夫。出得门来,四外如漆,站了好一霎,眼前才看见得些暗物。我去了医办,正如我前面介绍,该院是骨伤科医院,值班的都是外科大夫。我只好打听了内科大夫的住处,去敲人家的门。夜深人静,我在敲别人门的时候是一种什么心情,那响声一定表达得十分清楚:咣咣……咣咣……咣咣。我每敲两下,即停下来,惟恐惊动了四邻,惹人讨厌。然而,停手后静听屋中没有起床的动静,只好又敲。又敲两下,还是同样的心情,同样的心情演绎着同样的重复。这样敲门,敲出的是无奈,更是可怜。这似乎是我这种人的专利。我记得那次半夜妻肚子疼,由于有同院的李师傅相随前去,我照料妻下车时,李师傅已经去敲门了,先咚咚打开了大门,又咚咚打开了医生办的门。尽管门里面对的都是生涩的目光,然而,你不得不承认那种敲门声是一种人生的潇洒和自在,绝不像我这样萎缩和无能。我要惊醒人,却怕惊醒人。我只想惊醒我要惊醒的人,不想惊醒不必惊醒的人。可是,不惊醒不必惊醒的人,就惊醒不了要惊醒的人,世事真是无奈之极。看来人生有时就在扮演拙劣的角色,拙劣就拙劣,可你非要把这拙劣角色演得美好些,其结果只能是把拙劣演得更为拙劣。
门终于开了。女大夫闻知情况,立即同我赶往病房。问了病情,听了心脏,取出两片药给妻喝了。妻似乎有些轻了,但仍很难受,医生说是饿了,让吃点东西。深更半夜,我在病房里当然无法做什么吃的。不容我为难,女大夫便主动说,我给她化点拌汤喝!这是求之不得的,我不知该说什么,只说太麻烦您了。女大夫闪出门去,很快消失在暗夜里。我要送她过去,她不让,让我照顾病人。约摸过了20分钟左右,我去取饭。我不能再让她在黑暗里送来,太难为她了。去家时,拌汤已化好了,她给装在了一个白色的茶缸里,茶缸有盖,盖好了,我端起出门,心里真不知如何感谢她。我没说什么客气话,此刻,什么话也是乏味和无力的。我应该明白,这个世界上好人还是有的,她的恩惠我永远也忘记不了。至今,忆起那暗夜的一幕,仍让我心旌翻卷热浪,眼眶洋溢热泪。
我快步回到病房,照顾妻趁热喝了。还好,妻喝了不少。喝过后躺下,不一会儿进入梦乡。她的安睡消除了我的焦虑,我也倚在床上闭住眼睛。
中言心语:
我要惊醒人,却怕惊醒人。我只想惊醒我要惊醒的人,不想惊醒不必惊醒的人。可是,不惊醒不必惊醒的人,就惊醒不了要惊醒的人,世事真是无奈之极。看来人生有时就在扮演拙劣的角色,拙劣就拙劣,可你非要把这种角色演得美好些,其结果只能是把拙劣演得更为拙劣。
忧心如焚
又是一天在平稳和无奈中过去了。所谓平稳,是妻的病情依旧,不见好转,也不见加重;所谓无奈,则是就我的心理而言了。老实说,初听到妻住院的一霎间,我设想了很多情况,但仍然有侥幸心理,巴望输上一两天液,妻就会好转出院,因此,长期住院的思想准备并不充分。连续三天,妻的病情没有减轻,看来不是一天两天能够出院的。对付新添的心脏病更要有耐心,归心似箭不行,需要排除轻视病情的思想,树立持久治病的信念。既来之,则安之,不安也没有办法呀!
哪里知道,讨得个安然也很不易。很快,我和家人便进入了慌乱状态。
次日早晨,妻还挣身下床,自己动手洗了脸。然而,上床后不久,就脸色苍白,呼吸急促,病情突然加重,匆忙唤来大夫,左听右看,扎针输液,都无济于事。
——妻昏迷了!
这一天,是1991年的9月30日。日历再翻过一页,即是国庆节。因了节日,这天定为假日,连同星期日,可以连续休息3天。适逢休息,上学的女儿也来医院看望妈妈。然而,她看到的妈妈却沉迷在另一个世界,任她千呼万唤,妈妈始终无言。她哭了,泪水在脸上纵横,却不敢高声呼喊,怕病房的他人嫌弃。家里人全来了,都处于焦急和慌乱之中,哪一个脸上都是泪渍渍的。
我手足无措。时而凑近床前,看大夫如何救治;时而在地上踱来踱去,思考新的对策。我怎么也不会料到这几天的平稳,妻不是朝好的方向回归,居然是向坏的深渊下滑。我悔恨自己粗心!岳父也来了。进得门来,走到床前,看了他的女儿,什么也没说,蹲到了墙脚,那双粗糙的大手不时的揉搓眼睛,拭去流淌的老泪。我不忍看他,知道他的感情世界此刻也经历着狂风骤雨。
我向病房一扫,正好看到暖水袋,这是岳父送来的。送它的时候,我们还住在机关大院里,已经冬日了,机关还未烧暖气,正在快马加鞭地维修管道。我一家数口挤居的一间小室,寒若冷库。那日,岳父来了,来看他的女儿。妻拥着一床棉被坐在床上,叫了一声爸,即哭出声来。这哭声包含着复杂的情愫。病情带来的痛苦,使她饱含了委屈。她的脸和脚都有些浮肿,不能久站,也不能久坐。岳父应着,也哭出声来!我在一旁也不禁伤心垂泪。
平心而论,妻出院后,我们的治疗从未松懈。从《临汾日报》上看到,有一位大夫搞酒锅疗法,专治糖尿病,在城内设有医疗点,拐弯抹角,找到了,携妻去治。那大夫五十开外,饱经世故,切脉之后,用毛笔开一处方。字虽没什么大功夫,目中却流露出渲染之色。而且,滔滔不绝地叙说治好了多少病人。尤其是什么人,患病多少年,四处求医不顶事,他疗治几次,已经痊愈。言谈中流露出看好病的自信心。听君一席话,去我心头雾。好吧,就安心治疗吧!妻躺在床上,大夫给扎了针,随即在肚脐上铺了布巾,布巾上放了中药,据说是红花。而后,放上一个砂锅。砂锅被打去了底儿,又用面筋糊上。锅里放的是酒,点燃纸捻后,慢慢地温热着。这种办法很为少见,一时,我似乎遇见了神医。看着屋内袅袅缭绕起的雾气,如入仙境,像遇救星,满心的喜气盈溢胸怀,忍不住和此公侃侃而谈,谈吐中自然是颇多恭奉之词。连着诊疗了数次,不管天气如何,为了不断药力,我们顶风冒雨皆去。但是,越治,妻越消瘦,居然口渴难忍。
忽有一日,妻说脚有些憋胀,脱了鞋袜看时是浮肿了。用手指轻轻一按,一个坑,那坑过一会儿才鼓起填平。我长吁一口气,坐在家中惟一的一把藤椅上好不失望。酒锅疗法像海市蜃楼一样,那美好的佳景消失了,我不再把治好妻病的希望寄托在那云雾之中了。
正在为难,有人叩门而入。是位中年妇女,个头不大,衣着朴素,南县口音,说是祖传治糖尿病的。手中拿一纸条,是我的一位姑姑写的。姑姑碰上游医,立即想到了侄妻,忙介绍来了。这诚如雪中送炭。忧愁之中的我,立时喜出望外。妻也轻松了少许,似乎眼前是位贵人,是活菩萨下凡来救她脱难。游医看看妻,切切脉,问及了一些情况,便说,这病好治,但必须听我的话,保准你喝完药就好了。妻立时浮出笑意,问,能去了病根吗?这话的意思是,住院时看似病轻了,但那是胰岛素的作用,没能治病,一旦停了针药,旧病立即复发。因此,妻渴求的是痊愈,形象地说是斩草除根。那游医马上应和,保证除根,我这是祖传的秘方。随即嘱咐妻,不能吃老母猪肉,不能吃海带。妻答应,这好办。自住院后医生说要注意饮食,吃饭都是定量的。按照妻的体重,每日不能超过7两主食,其余多是以菜蔬填饱肚子,不吃母猪肉和海带还有什么办不到的?游医又说,我的药用黄酒浸泡,每日喝3次,1瓶喝10天,40天后就可以好。这药需要400元,治不治?当然治。俗话说,黄金有价,药料无价,只要能治好病,多少钱也行。我慷慨应允。好在家里早有备好的黄酒,那游医当即掀开酒瓶,下了药。妻也有些兴奋,挣起身子,帮着做饭,让那游医饱饱吞了两碗面条。临行,我忽然多了个心眼,说手头里仅有200元,请她担待,过两日来拿。游医接过钱去了。妻饮了药酒,没有什么感觉。当然,再好的医生,再灵验的药,也不会手到病除,立马见效。接着再喝,第三天却呕吐不止,匆忙停药。天知道这是什么祖传秘方,什么良药?反正,妻不敢再喝了。
妻和我都盼游医再来,问明情况。可是游医没来,一直到今天我落笔时,仍未见到游医的面。我还欠她200元呢,不知缘何她会有这么崇高的思想境界,居然不再来索钱催债?
病未治了,反而加重,该当如何是好?我想起了卫生局。局长张仁毅是我的老上级。昔年,我在公社搞文字时,他已出任副书记、主任,曾手把手教我写作。后来,在我人生的关键时刻,也给我诸多关怀帮助。我去见他。他沉吟良久,介绍给我一位中医。并陪同我和妻亲自去尧庙乡卫生院看病,幸亏吃了赵大夫的药,妻的浮肿才日渐消解,趋于平稳。
那个暖水袋,就是岳父在我妻腿脚浮肿、寒屋若冰的境况下送来的。是日,是夜,妻装了热水,温在身上,再也离不开那暖流了。因之,当我的目光触到那暖水袋时,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充溢周身,眼潮语哽。我难以预料,这暖水袋以后还有无用处,昏迷中的妻能否清醒,能否重光人世,继续体味慈父的一片苦心?
什么时候,母亲也来了。她拽了拽我的衣角,我们步出屋外。我看见她的眼睛也是红的,她对我说:就这么呀?你快想点办法。不行,就转院。
我领会母亲的心情,也明白母亲的意思。我已打电话做过了联系,请我熟悉的领导和同事想想办法,可倒霉就倒霉在假日上。医院都放了假,留下的值班人员有数,妻这般病重,若是人员不凑手,设施不齐备,措施赶不上,转院会比在这儿有更大的危险。此时此刻,我禁不住头上冒汗。可出汗有何用?一种少有的悲愤占据了我的心里,我想起那年爷爷说过的一句话,人算不如天算。可是,我不明白苍天到底和我有什么过不去的账要算?回首身后,我自以为数十年来,无论是工作,还是待人;无论是在乡下,还是在城里;无论是做平民,还是当干部,我没有去干伤天害理的事,连对不住人的事也不去干。那么,到底为何?难道真是命运之神理当如此安排吗?
我和妻成亲时,是政治狂热的年头。当时爷爷还下落不明,有人怀疑他去了台湾,我的家庭被列入另册,受人的白眼冷待。正值青春岁月,一腔热血还未确定怎么流淌,可悲的是祖上的作为已给我设造了坎坷路途。求学深造与我无缘了,推荐选拔要的是红五类,根正苗红的子弟,我这样的人是黑不上档次,红不进行列,只能老老实实修理地球。站在田头相亲,和在市区求偶,其结果当然有天壤之别。我没有为自己的婚事焦虑,也不相信我今生今世找不到一个知己。可是,我生活在乡村的氛围里,世俗的眼光包围着我,二十岁过后,若没有成婚,似乎就是什么不合格的产品。奶奶年迈多病,虽然刚过花甲,却早已老态龙钟,咳嗽气短,步履艰难,因此,她总盼望我能早日娶妻生子。这是老人惟一的愿望,爷爷出走后,她一人撑持家业,拉扯大父亲兄妹三人,着实不易。为了这个家庭的烟火相续,她算是含辛茹苦了。她的心思岂能违拗?我的婚事在这样的境况下推到了议事日程。
其实,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自然法则。即使我不去考虑婚事,上门说媒的人也还是有的。只是给我介绍的对象让我啼笑皆非。我不敢骂上门的好心人,狗眼看人低,可是,人常说介绍人眼是戥子心是秤,总该把握总体平衡吧?我的身价不知缘何,居然会和我眼中根本瞧不起的角色相等。而且,这个相等法则还具备潜在的威胁,倘不理这种茬,立时,对方会起反感,在人后把你骂个狗屁不值。我的行情,每况愈下,青春的色泽逐渐暗淡。有时候,我忽做非非之想,想起伟大领袖的教导,说年轻人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而我却没有这种太阳的光彩,我算什么呢?可能被阴云遮蔽起来了,只能昏黑暗淡。
妻就是在我昏黑暗淡时登场的。是她家和我家的一位远房亲戚介绍来的,我们没有过多的谈吐,都拘泥在那个时代的特定方式中。从她那高大的身材,壮实的身姿,我认可了她做我的妻子。这种意念的萌生,不是跟着感觉走的,不是所谓的一见钟情,而是因家庭的实际需要决定的。我们结缘是务实的产物。当时,我的母亲体弱多病,下不了地,而且家务活也干不了多少。多数家务都是大妹去做的。自然,这样的家庭需要的是一位好主妇,即使将来鱼龙变化,我撂下修理地球的活计,也还要有人为我在家中分忧解难。那么,不选身强力壮的她,又选谁呢?奶奶却有异议,认为我俩生肖不合,我属虎,妻属龙,龙虎相斗,必有一伤。但是,奶奶被我说服了。在那突出政治的声浪里,她的理由再硬也不敢碰政治的硬性原则,她很清楚,自己的理由是带有迷信色彩的。封建迷信是破四旧的首要目标,所以在我的婚事上具有最高主宰权威的奶奶,让政治因素干扰了她的权威效应。不久,我和妻成了亲。
妻没有嫌弃我那被人怀疑的海外关系,我是感激的。她没有嫌弃,并非是不知道这种关系,而是她出身极好,没有受过害,没有这方面的常识。若干年后,我的爷爷真的从台湾归来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仿佛是打了个盹,过去众人躲避不及的海外关系,突然就吃香得令人眼红,一街两巷的人都向妻投去艳羡的目光,岂不知当年她的婚事是铤而走险。回首这段世事,我和妻戏言,她是糊涂发财!不过,这发财仅是比喻而言,爷爷只身旅居海外,又是从政界退下来的,没有经济实力,给家里的接济也是有限的,发财是谈不到的。
妻患病后,我想起奶奶曾有过的忧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让妻陷入这样的境地,何如斯年早早将她放生?
看着眼前的妻昏迷不醒,昏迷,昏迷得我的头也一塌糊涂。糊涂的我真以为龙虎之斗,必有一伤。那么,抑或真是我斗败了我的妻?难道这个尘世真有主宰命运的神灵?神灵真会根据他的蓄谋任意扰害人世的苍生?那么,到底是我糊涂,还是神糊涂?糊涂啊糊涂,皆因为妻病得一塌糊涂,才使眼前的世事糊涂一塌。
中言心语:
在这个世界上,最好骗的人莫过于病人。病人急于解除痛苦的心思往往解除了任何的防范,所以,一听能够治愈就轻信了,上当了;在这个世界上,最为恶劣的骗子莫过于诈骗病人。病人本来就十分痛苦了,他还要往流血的伤口再捅一刀,再撒把盐,真是残忍之极,恶毒之极。
2009年10月9日
无可奈何地煎熬
妻躺在床上,没有一点动静。任他人抽泣悲苦,她毫不怜悯,毫无反应。惟有她的复苏能解除大家心中的忧伤,可是她却置大家的忧伤于不顾,一味潜心于自己的寂静。或许,该是另一种情况,亲友的忧伤深深刺疼了她的心,她本想挣回人世,抚慰这一颗颗受伤的心,可是,冥冥之中有一双魔手在黑暗中死死拽紧她,使她难以挣动,显现出少有的冷漠。
妻继续冷漠在昏迷中,大夫继续忙碌地救治。
而我,只能继续着迷迷糊糊地焦虑。我面临着人生的又一次危难。这次危难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险恶,都紧迫,都让人难以把握。倘若妻真的难以苏醒,虽然明日的太阳仍旧会像以往一样照亮世界,可是我的家庭却因为妻的消失而改变颜色。一个人,在社会,在世间,或有或无,存在的必要似乎无足轻重,不是有句俗话“离了你地球还能不转了?”但是,对于一个家庭来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既定角色,固定位置,一旦或缺,自家的小世界就会天塌地陷,黯然失色。
我和妻婚后这19年,我以及我的家庭发生了很大的变迁。就我个人而言,由农民而为民办教师,公办教师,继而调进教育局,后又进入行政机关,身份和地位有了不小的变化。这种变化在我看来是微不足道的。而我的乡亲和同事却都称道不已。当然,我发生变化不是孤立的,而是随着社会和时局的发展而变化的。在这种变化中,我的诸多当民办教师的穷朋友,先后转正了,成为公办教师。由挣工分的民办教师,变为拿工资的公办教师,这对一个家庭无疑是最大的幸事。经济上的可靠来源是家庭起色的关键。遗憾的是,这种变化随之给家庭带来了另一种变化,这就是夫妻的离异。离异的本质原因,还是夫妻间地位状况不同而引起的,倘若没有前一种变化,也就没有后一种变化。自然,这种变化并不罕见,非如此,便不会有那出名剧《铡美案》了。我所熟识的朋友,接二连三与结发妻子分手,另觅新欢去了。或者,是先觅得新欢,再了结旧情。无论如何,离异者比比皆是,屡见不鲜。记得一友再婚时,村人送了一副对联,联曰:
一脚踢开眼中钉
双手抱来如意花
此联对仗的工整如何,姑且不论。意思的表达上却是极为准确的,活画出了抛妻离异者的内心世界。
在那种家庭急剧动荡的时期,妻也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忧虑,惟恐有一日这种离异也会猝然而至。妻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的,久在茅厕不闻其臭,环境是可以改变和重铸人的。况且,喜新厌旧是人的本能,是人类发展和进步的一种催化剂。人对物质,对既有世界的厌倦和不满,产生对新物体和新世界的渴求与创造,世间才会变得日新月异,不落俗套。不过,将喜新厌旧放置婚姻范畴,那则是道德问题了。可是,要将人的本能禁锢于旧围之中,又非易事。因之,妻有变迁和离异的顾虑,是可以理解的。然而,站在我的角度,则不能使妻有这种念头。我虽然无法把握变化的社会和时局,也无法把握我那些在婚姻上颇具创新意识的朋友,但是把握自己还是应该绰绰有余的吧!
我承认,那时候,人的思想刚刚冲破禁锢,一旦趋向自由,对于爱情、婚姻、家庭便有了全新的认识。严格意义上讲,我们这一代人的婚姻,尤其是农村子弟的婚姻,很少是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只是一种生理、生活和家庭延续的需要,也是父母必须为子女履行的一种职责。本来应由情感左右的事物,却被僵化的理念和程序代替了,岂能有稳固之理?那时候,我细细思考过爱情的道理。仅就字眼而言,爱情是情绪的一种,情绪是感觉的产物。感觉会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变化,情绪当然也就会不断变更,那么,做为情绪之一的爱情谈何稳固?倘若从世事的实际而论,人是不断进取的,莫道夫妻之间,即使同胞手足,同时求学就读进取,也很难走同一条道路。随着人知识的增加,眼界的辽远,胸怀的开阔,追求的目标有了改变,接触的范围有了改变,认识的人也会不断改变,其中当然也包括接触和认识异性。谁能料定,在这种变迁中没有更为谈吐融洽,见解相同,追求一致的异性?这其中的感情难道不会向爱情转化?转化的结果必然会用新的激情去冲击旧的稳固,牺牲者自然是在生活和工作上落于后面的一方。这样诉说似乎是在说明变异者的合理。其实,这种合理中必然包含着一种不合理。最大的不合理,是新的结合是为了新的生活。新生活还没有解开缆绳,驶向新的航程。谁又敢料定,在新的航程,新的环境,人不会有新的变化,新的追求,新的知遇?那么,这种所谓新的婚姻岂有不被冠以旧物而再被淘汰的道理?这样下去,家庭何谈稳固?或许,这个浅显的道理,西方不曾悟出,多少先驱竟然以身相试,居然导致了社会性生活的相对混乱,创造了艾滋病的流行蔓延。现今,西方人呼吁回归家庭,不知其中有没有我所理解的这种道理?
我偏执的认为,家庭一旦形成,夫妻双方就不仅是情感上的伴侣,而是同一架机器上不可或缺的部件。这架机器的功能,当然不仅是为自己工作,更多的则是为他人,包括你需要孝敬的父母,需要抚养的子女,此外也还有诸多需要承当的亲邻关系。所以,倘若追求个人的私欲和私利,那是可以洒脱一些的。倘若想到所要承载的肌体,履行的责任,从这个道义上出发,我敢说,任何人都没有抛弃糟糠之妻的勇气。
这或许,是妻和我生活至今的道理。
也或许,在终成眷属的有情人眼里,这是爱情的最大盲区。
不然,无情的病魔为何要粉碎我的家庭,使一架完整的机器,残破难全?这是多么大的磨难!人们常议论人生三大不幸,老年失子,中年丧偶,少年亡父。而今,中年丧偶的横祸正在往我头上倾轧,我怎能不惊不恐?怎么会坦然若定,举重若轻?那个危急的时刻,我深深感到自己渺小和无能,对于磨难的肆扰,竟然没有一点儿扼制和抗拒的手段!所能想的办法,我已经想过了;所能采取的措施,我已经采取了。我惟一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大夫和死神的较量。这真是无可奈何!
我这才明白无可奈何是对人最大的折磨,这折磨不是劳其筋骨,不是饿其体肤,而是摧折其身心啊!我倚在床前经受着罕见地无可奈何……
中言心语:
我偏执的认为,家庭一旦形成,夫妻双方就不仅是情感上的伴侣,而是同一架机器上不可或缺的部件。这架机器的功能,当然不仅是为自己工作,更多的则是为他人,包括你需要孝敬的父母,需要抚养的子女,此外也还有诸多需要承当的亲邻关系。所以,倘若追求个人的私欲和私利,那是可以洒脱一些的。倘若想到所要承载的肌体,履行的责任,从这个道义上出发,我敢说,任何人都没有抛弃糟糠之妻的勇气。
生命的转机
临阵磨枪,临渴掘井,似乎是人们对付眼前急事的办法。而今,枪也磨了,井也掘了,可是,解除危难仍然没有什么着落。妻虽然醒过来了,但气息微弱,哽咽着哭出一声,又寂然昏睡了。无疑,她还没有摆脱死神的控制,仍然处于危机的边缘。已是午后了,慌乱的家人没有吃饭,也没有饥饿的感觉,依旧团团守定,守着一屋子凄然地愁苦。
下午4时,出现了奇迹性的变化。这变化并不是我着意安排的,纯属节外生枝。秘办小张放心不下,来医院了,他爱人也来了。一看妻的病情,都不忍离去。也就在这时候,张院长打来了电话,他刚从北京回来,挂牵着医院的病人,到家就打电话询问。恰好接电话的是小张爱人,她告诉了我妻的情况。不多时,张院长携同两位医生,风风火火赶了过来。我去医办说明简单情况,他们翻阅了一下病历,即刻来到病房。查看了妻的病情,马上议定:转院,转到卫校医院。
两位大夫马上回到卫校医院,做抢救工作。我这里连忙联系车辆,准备转院。一切都麻烦在放假上,机关里虽有侯主任值班,司机却不凑手。侯主任忙用电话联系司机。车辆未到,那边刚刚回卫校的马大夫已来电话,抢救工作准备就绪,可以过去了。张院长当即通知,让卫校的救护车过来。那日,救护车还有点小毛病,漏油,但张院长下令,漏油也要马上来。不多时,救护车来了,机关的面包车也来了。妻被抬上担架,插好氧气袋,送上救护车。在万分的忙碌中,夜色降临了,救护车开亮灯,鸣起笛,打破市区刚刚沉落进的静寂,疾速前进。面包车随后坐了家人,带了一应用具。
20分钟后,妻已安顿进急救室,插好氧气,采了血,拿去化验了。不多时,液体已扎好,滴滴答答地流注了。妻仍然气息微弱,安详地躺着,一任液体向血脉中滴注。这一切进展得紧张而有秩序,看着进进出出的医生护士,我轻松不少。我好比黑更寒夜孤行于荒原大漠的旅人,突然看见了灯光,觅到了屋舍,绷紧的神经松弛开来,疾跳的心律缓慢下来。看着这一切有节奏地进行,我觉得医院才是精神的依赖,是生命安全的港湾。任何历经风波浪击的生命,只要到了医院,似乎就进了避风港。在这里可以驱除病魔的残害,可以逃避死神的追捕。医院的位置在我心中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坚实可靠。
这时候,我方有心思咀嚼转院的戏剧性情节。平心而论,妻昏迷后,我即想转院,可是,正值假日,大夫很难凑齐,倘若准备不周,还不如就地抢救。可以说,我是山重水复疑无路了。然而,也就在这时,张院长登场了。张院长是我在北京认识的。那年,我去哈尔滨参加城市发展研究会议,归途经过北京,住在临汾驻京办事处。正巧,市长也来了,而且因感冒引起了肺炎,住院了。虽然,市长有陪同来的人,但是,特殊的角色和深厚的感情不容我早日归里,我便住下来陪同治病。医院不让陪床,我只能住在办事处,在探视时间去送点吃的。也就是这次,我认识和熟悉了张院长。他也凑巧来京,在大医院人熟得很,因之,寻医看病的事,多由他安排了。闲暇,我们一起谈天说地,思想接近,感情加深,成为忘年之交。数日后,市长出院,我们一同喜洋洋返回临汾。谁能知道,那次无意的相识,竟是为解除紧迫而困顿的境遇先做准备?后来,我才了解到,两位去朝阳医院给妻诊断的大夫,是张院长从影院里找出来的。这日,医院包场观看电影《大决战》,张院长风风火火赶去,从广播里呼唤出大夫。若非这么个尽心尽意的角色出现,哪里能把救治工作组织得这么妥善?
数年过去,这一幕仍然难以走出我的脑际。回味反刍,我以为人不能太功利性了,尤其是为人处事,临阵磨枪和临渴掘井往往是无奈之举。在你真心实意奉献给社会,奉献给他人的过程中,你爱心的种子就撒播开去了,或说,你爱心的小树就插栽上去了。有意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这话太确切了。往往刻意为之,欲速则不达,而不经意的活动却可以招引喜出望外的奇效。当我舍弃自己既定的行程,在京滞留时,不会想到要认识一位张院长,即使认识了张院长,也不会想到他就是即将出现的救星。然而,一切就在没有任何娇揉造作的原生态中发展形成了,善有善报这句话是否可以从这种无意的安排和发展中去作理解?
接下来,我要感谢的是主治医生马大夫。马大夫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年轻有为,果断利落,转院后的一系列救治措施都证明了我这印象的正确。然而,其时他给我刚刚平定的心池投进了一块石头。我被唤进了他的办公室,他笑着和我说话,送给我的却是一纸病危通知书。他对我说,你不必担忧,我们尽量设法抢救,努力治愈,但是,还是履行个手续为好。履行个手续,也就是指的这份病危通知书。我拿到的是一张薄纸,却觉得沉甸甸的,足有千钧之重。其实,这张薄纸的内容,已在明明白白的世事上写了一整天,可是,由世事变为文字时我仍然不乏压力,这到底为何?我明白,病危不等于死亡,即是不下这一纸通知,猝然丧生也无可奈何。可是,有这么一纸通知,一旦病故却可以减少医生的责任,这是一种程序,一种手续,也是减少责任的一种手段。这一纸文字的出现,对于救治病人,并没有什么作用和副作用。尤其是对我妻这么一位危重病人,若没有复杂的内在原因,何能烦劳诸多医护人员牺牲假日,如此辛忙?由于职业的缘故,抑或是人格的缘故,医护人员没有因为牺牲假日而怨愤,而敷衍,而是尽心地救治。一边尽心救治,一边说明病情,无疑是必要的。由口头说明到文字依据是说明的进化,也是人际关系的退化。至少说明,人们的关系已难在相互的信赖中稳固了,必须用一种可做凭证的文字作为保障。这是使复杂情况变得简单化的办法,也是人们在复杂中变得精明的体现。可是,我仍然认为,这种精明光临到我的头上,是对我的不信任。诚恐日后有故,我去找医生的麻烦?凭我的人格是不会的。但是,我不会,不等于他人不会。在和我没有共过事的医生面前,怎么去判断我就不是他人中的一员?因之,我得到这么一纸通知时不断安慰自己要心地坦然。
走出医办,我的情绪渐渐平稳。回到病房,无意间往液体瓶上一瞥,顿时,又惶恐难安了。那液体滴滴答答,流速要快得多。我记得在那面医院,因了妻的心脏病,是不允许快的,每分钟只是30滴。而这时,少说也在60滴以上。如此滴法,妻的心脏能否承受得了?我去找马大夫,马大夫进来看过,笑着说,不快,并告诉我从病情上看,妻确实心脏不好。但心脏不好,是由酸中毒引起的,病毒在体内泛滥,压迫心脏,致使心律不齐。所以,当务之急是加大液体,让病毒很快排出身体。对这种说法,我还有什么不信吗?如果对医生没有信任,我还来干什么?信任是治病的前提条件。于是,将这前后不同的治疗方法两相比较,我觉得看病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判断。判断病情,固然离不开化验和数据,但这些数据反映在医生头脑中,无非是一种感觉、认知。医生正是凭借这种认知和感觉去确定治疗方案的。有歌唱道,跟着感觉走,往日,我还对此大惑不解,却怎么这么严密的医务部门,竟然也是跟着感觉走的?以往我把感觉视为虚无缥缈的情绪,看来是不正确的,至少是不完善的。感觉应是一个人学识、眼界、气质、胸怀的全面体现,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感觉。只是,医生的感觉中明显包括了医生的治疗技术和病理判断。
妻躺着,不动,液体按每分钟60滴的速度不断进入她的体内。这进入是福是祸,很难说清。因为,判断的正确与否,惟有事实可以检验。检验的标准,当然是妻的病情。病情减轻,则是正确;加重,则是错误。可是,对于生命垂危的妻,加重或说错误,无疑死亡就是二者的代名词。冥冥之中,我忽然觉得医生这职业,也像写文章一样,时刻都在涂涂抹抹,修修改改,自然,也不乏写错和写坏的时候。写错和写坏了文章,我可以随意撕去一页薄纸重写;医生呢?却不同了,撕去的会是一个生命,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我忽然觉得,在世间一切职业中,还有比医生更需要知识和才能,更需要严密和精细的吗?责任重大,非同一般啊,医生!
突出死亡的重围
马大夫的判断是对的,感觉当然也是对的。
只一夜,妻的病就有了明显地好转。第二天早晨已神志清楚,能轻声低语了。这变化,无疑对医生也是一个鼓舞,治疗更为主动积极。再经过一天的输液,妻有了食欲,自己要求吃东西了。三天后,就可以下床走动了。可以说,妻已摆脱了死神的纠缠,走出病危的险区了。而这种摆脱,并不遥远,也不漫长,仅仅三天。看来治病,重要的是认准、对症。要判断一位大夫医术的高低,对病的识别应是一个关键。
再过一天,妻搬出了急诊室,进入了普通病房。每日继续输液,巩固疗效。
这时候,妻的感觉已经敏锐,对痛苦的忍耐很是脆弱。输液扎针,成了每日必过的难关。以往叙述其它事物,我不止一次使用过一针见血这个词语,然而对之的理解却处于平面直白状态。现今多次陪床,我才明白了一针见血包含着多么复杂的内容。不仅妻,同病房三位病人,都盼望针扎得顺当些。护士和病人的心情按说是一致的,可是,动起手来,效果往往难以预料。时常连扎三针还难以见血,惹得病人由痛疼而烦躁,久久难安。
有人去护办找护士长,换人来扎,尤其是知道扎针的多是卫校的实习生后,更是拒之不扎。护士长被叫来了,却一脸的不高兴,悻悻地说:谁也不让扎,那新手怎么能成为老手?怎么能扎好?这话确有道理,也符合实际。我曾经读过一篇短文,说是部队的理发室新添了一位理发员,谁也怕理坏了,不让新手理,一位首长知道了,带头请新手在自己头上学习。这自然是表现老首长的高尚。理发,即是理坏,留下的是丑陋,难看,人却是没有痛苦的,而扎针却是要以付出痛苦为代价的呀!我不知道,倘若首长住院是不是会主动选择新手扎针?当然,这样的小事是不能和英雄为解放民族堵枪眼,举炸药包相比的。假若要是真放在一起,英雄绝不会计较个人的疼痛。那么,这就更便于新人脱颖而出了。所以,新人的成熟是以病人的痛苦为代价的,成熟的新人又可以排除病人的痛苦。看来,制服痛苦还是离不开痛苦。
世间就是这样矛盾。
一位伟人在论述革命战争时曾说,革命战争只能在战争中学会战争。扎针的小事也只有在扎针中学会扎针,尽管学员们学到了不少的理论,还有老护士临场的指导,而不亲自动手,永远也就学不会。专心的去学也还有个过程,居然,有人将此事视同儿戏。
那一日,不是扎针,而是打针,肌肉注射。这不是什么难事,两位实习护士来时,只拿着灌好的针剂和一只没有蘸酒精的棉签。按照常规,她们应该端一个小盘,盘中酒精之类的用品一应俱全,可能年轻人为了简便而没有带。没有带,也该把棉签蘸过酒精吧?没有!妻是位老病号,对这样的事算是有经验了,即问她们为什么不把棉签蘸湿?按说,这样一问,即使有误,姑娘们也应该幡然醒悟,端来酒精还不算迟。不知为什么那姑娘却执迷不悟,居然把针管里的药剂往棉签上挤些,还没湿,就又作罢,准备注射。妻当然不让她们打。这件事护士长知道了,两位实习生下午便停职检查了。我听到此事后,好一阵难以平静。
奇怪的是,先担心的不是未经消毒的注射,会引起感染的后果,而担心两个姑娘会受到严厉地批评和惩罚,毕竟年轻,涉世未深,能经受住吗?退一步才想到,这些姑娘们也太失职,用人的生命开这样的玩笑,这该是医术问题,还是道德问题?从整个过程看,用医术自然无法解释,那么,做个检查是否会汲取教训?但愿是会的,若不,迟早有一天会误伤良民。因此,对从医人员,必须做认真地选择,选择的标准,不应当忽略道德人格。可是,时下已不是职业选择人了,而是人选择职业了,因而,医生中鱼目混珠就不稀罕了。
妻的身体很快恢复,可以正常吃饭。因而,停了液体,仅靠化验情况来注射胰岛素了。如此下去,不日就可以出院了。10多天的医院生活,我已很感疲劳,偶尔回家休息一下心也难安。出院成了我的向往。如果仅以胰岛素控制病情,在家里,我是会处理的。其时,我家有两人能打针,我和我的二小子。那次,从协和医院归来,确认必须注射胰岛素后,我即找到卫生局,张局长请城区卫生院安排一名护士过来打针,每日三次,早中晚各一次。护士按时前来,注射后妻才用饭。晴日还好,护士们来去方便,遇有阴雨,实在难为了她们。因此,下决心学。我学,二小子放学后赶上也学,没几次,我们都学会注射了。这才免除了护士一日三趟的劳顿。平日,多由我打针,二小子也偶尔为之,我去韩城开会,这副重担他就一肩挑了。有了这种保障,对于妻的出院我更怀渴望。
令人纳闷的是,妻的胰岛素用量居高不下。未住院前,每日只用48个单位,而现在要用120个单位。为查明病因,根据马大夫安排,妻拍了一张胸片。片子出来,马大夫看了,让再拍一张,因为发现了肺结核的征兆。上次拍是正面,这次要求拍左侧。重拍的结果,更为明显的看出了肺结核的感染。糖尿病并发症极多,肺结核也是容易引发的病症之一,前后仅仅十多天光景,妻竟然有了此病。也许,在住院之前,肺部已经有了感染,酸中毒则大大将肺病推进了一步。无论如何,这是个让人生厌的消息。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刚刚挣出死亡线,又进了这么一个烂泥窝,实在头疼。疼也无奈,还是要正视现实,对症治疗。治疗结核的药,那时以利舒平、雷米封为佳,用上了;针还是链霉素见效,也用上了。用针时做过试验,妻没有反应。可是一周以后,妻却说手指发麻,嘴唇发凉,告诉大夫,判断是链霉素反应,于是停针,以药物治疗。
停针后,妻的病情没有什么恶化,每日清晨还可以随我下楼,在院里活动活动,做一段养生益智的气功。这种气功好学好练,对人有益无损。为了妻的康复,我曾带她去学了一部功。她学,我也学,即使不能整套做下来,学些小段,练练,对身体还是有些好处。再观察数日,妻仍然平稳,和大夫商量,妻出院了。
我们回到了离别一个月的家里。出院回家的滋味,是一种特别的味道,不似远游,胜似远游,其中还融汇着绝处逢生的喜悦。虽然,秋已深,冬已近,我还是体味到了从来没有觉察到的家庭温馨。
中言心语:
从扎针来看,新人的成熟是以病人的痛苦为代价的,成熟的新人又可以排除病人的痛苦。看来,制服痛苦还是离不开痛苦。
世间就是这样矛盾。
对从医人员,必须做认真的选择,选择的标准,不应当忽略道德人格。可是,时下已不是职业选择人了,而是人选择职业了,因而,医生中鱼目混珠就不稀罕了。
回过头去看妻的住院,不光是为之治病,似乎是世事在教授我人生的道理。顺遂的时候,莫大意,要冷静,说不定稍有疏忽就会跌下沟坎;无奈的时候,别灰心,要挺住,跨过沟坎就是坦途。
2009年10月9日
腿疼猝然而降
妻的出院使我沉重的肩头顿觉轻松。我的工作重点,立即发生了转变。原来是以医院为主,兼及政务工作,每天用很短时间,把需要我办理的文件、物事一过手,立即返回医院。这里用回字并不是错误,那一段时间,似乎医院就是我的家了。
现在我则以政务工作为主,兼及护理病人,每天上班准时,下班按时,很想用辛勤劳作来弥补前一段的亏欠。
同时,轻松的头脑立时活跃起来了,继续在文学艺术的天地里漫游了。夜阑人静,思接千载,想入非非。先想到司马迁的胡子,此次在韩城参观太史祠的一缕思绪,在我脑子里迟迟难以消散。太史祠中有司马迁的塑像,他端坐殿中,相貌堂堂,下巴垂挂着浓密的胡须。
这胡须确实是绝妙的讽刺。史书记载,司马迁38岁受宫刑。所谓宫刑,就是使一个男人不再是男人的刑罚。从面前这尊塑像的容颜判断,太史公年岁至少在50开外。解说员讲,有点历史和生活常识的人都知道,38岁前留胡须也难成大须,只有其后才能勃然生长,茂密结集。然而,在可以长成大须的年代,太史公受到了奇耻大辱,已经算不上一个完整的男人了,哪里还会生出这多胡须?偏偏,祠中的太史公就是这多胡须,这般大须。统治者可以按照他的意志将太史公造成残缺的男人,而后人却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还太史公一个清白,一个凛然的形象。在人民的心目中,太史公不仅是个男人,而且是一个正气凛然的男子汉!因此,我想就胡子为题写篇短文。
我还想写一篇关于吃的趣文。这也是韩城一行的思想收获。每次用餐都是环桌相围,满十人才能下筷。这是一般的礼仪常识。然而,偶遇一位娇巧的小姐,脸白唇红,还有一副金丝边眼镜,看上去有一种高雅不凡的气质。可惜这种气质,一筷子就搅得一塌糊涂。桌前刚刚坐了三四个人,众人还在等待后来者,她则先下手为强,挟起桌上五颜六色的凉菜,左右品尝。说也奇怪,我不止一次碰上这位先下手小姐。由之,我忽然联想起那么一位壮汉。斯年学大寨活动正盛,我参加县上的一次汇报会,在饭桌上碰到了这位壮汉。别人还在攀谈,他早已挥动筷子,在摆出的盘子中肆意妄为了。我有些蔑视此公。很小的时候,奶奶就对我说过,上人争名争利,下人争吃争喝。此公的举止自然使我将他判定在下人之列。我从骨子里看不起他,料定他不会成什么大器。然而,我大大失误了,在下午的会议中,此公却坐在主席台上,居然还是一位执掌公社大权的书记哩!这就是一位父母官的形象?我惘然了!更让我惘然的是,数年之后,此公已成为某县的县长了!而在我认识的众多的公社书记里,惟有此公高人一筹,此乃何故?这就颇为发人深省,深省的结论还是从饭桌上得出的,既然此公敢先于他人动手,这就表明了其有敢想敢干的精神。或许他的骨子里流淌的正是一种不落俗套,不拘礼法的创造精神?那么,世事的推进和更新,难道就是靠这一类人作为的?将这种思绪和那位小姐一重合,我实在大惑难解,不知该从礼仪的角度去否定之,还是用创造的眼光去赞赏之?我实在犹豫,并想将这种犹豫落在纸上,供人赏析,讨得分教。
一有闲隙,我的思绪就在这纷乱的世界里奔涌,几乎快要到了落笔成文的地步。然而,接下去发生的事情,立即堵塞了我意识的渠道,流动的思绪顿时僵固,好一段时间,我无缘问津笔墨,更无法去开发僵固在头脑中的文字资源。妻的病又重了。
而且,不是旧病的重演。重演的旧病,我还有些招数,至少可以根据以往发作和治疗的情况,判断下一步该怎么办?妻患了腿痛症。起初,只是说腿木腿麻,继而说像针扎一样,后来,就疼痛难忍了。难受起来,倒在床上痛苦不堪。我处于慌乱之中了,她难受时,我在一旁急得头上冒汗,冒汗也束手无措。
先请来了一位熟悉的大夫。凭着我的信任感,第一位自当请他。他来了,看了病情,问清症状,说是由糖尿病引起了神经炎。他知道这病是极痛苦的,开了针和药,一种是营养神经的,一种是镇痛的,连忙买来使用和服用。一连数日,仍没好转的意思。再去找他,说明病情,以求好办法。他说,这是慢性病,不要着急,慢慢会好的。我忽然觉得这背后有什么隐语,这宽慰我的话,更令我焦虑不安。难道妻没有在平安中摆渡到太平世界,要在苦难的风波中去闯进那个端点?如此看来,让妻受尽折磨去世,倒不如先前那么走了。那次抢救,延续了妻的生命,却招来了更大的磨难。世间的祸福利害就交织得这么紧密,真让人剪不断,理还乱,一筹莫展。
可是我怎么甘心就这么轻易放弃?有了病,乱求医。母亲说,咱村的张医生看得不错,把人家请来。张医生原来在县医院上班,退休后在村里办了个卫生所,挂牌行医。他的医术在四乡八村是独一无二的。母亲的说法提醒了我,第二天清晨,我驱车回村,直闯张医生家中。他刚刚起床,未进早餐。我说明意图,他慷慨应允。他每日很忙,早饭后,病人会络绎不绝,一直要看到日落天暗,时常午饭也难按时入口。为了不让病人围住他,我们当即出发,进城到家后再吃饭。饭后,张医生看了病情,问明了用药状况。他认为,腿痛确属神经疼,可能和使用链霉素有些关系。于是,又增加了一样针剂,混合使用。送走张医生,我让长子立即买了针剂,当天就用上。我恨不得立即见效,解除妻的痛苦。用上后,效果仍不明显,妻的腿痛依然如昨。白天,下午比上午重;晚上,常常难以入睡安眠,好不容易睡着了,突然就痛醒了。抽油泣泣,好久再难睡着,我也只好相陪着守熬这漫长的苦夜。
在那些日子里,我的白天和黑夜搅和得混沌一团。白天,按时用过针和药,就是一日三餐了。除此以外,就是在妻难得安静的闲隙里,抓紧时间迷糊一阵,因为,黑夜是难以完整安眠的。常常妻一疼痛,我便起来,即使治不了疼,也安慰和相伴,解除她的孤独和难熬之感。长夜漫漫,愁绪无边,我不知道如此艰辛的岁月,要熬到何时?这会儿,倘能无牵无挂地睡个通宵,那也是人生的一种幸福啊!可见,他人习以为常的东西,换个时空就有无限的价值。可惜世人对于唾手可得的东西,竟然毫不珍视,肆意挥霍,那就是幸福啊!
对于暗夜,世人有过颇多的形容。初时,万家灯火;继而,万籁俱寂。万家灯火中,人们延续着白昼的劳作;万籁俱寂中,人们完成着自身的调整和休息,也不乏万千生命在这静寂中迸然萌生。当然,近些年世事的纷纭,使得夜晚也平添了颇多姿色。麻将的兴起,就是这暗夜最为流行的一种时尚。有人戏称垒长城。昔日,秦始皇筑长城时,众多的百姓去行苦役。而这桌上的长城绝不是苦役所为了。万千百姓的生命换得了万里长城,换得了中华民族的骄傲,而这桌上的劳作呢?也能换得民族的骄傲?天大的笑话!我为无辜流失的暗夜百倍惋惜。
大多数时候,我的思想沉浸在妻的病痛之中,白昼,我盼望黑夜,盼望黑夜妻能减轻痛苦,好生休息;黑夜,则又盼望白昼,盼望白昼洞明一切,涤净痛楚,还我一个好端端的妻子。可是,盼来盼去,白昼和黑夜都没有给我希望,都没有让我轻松。无数次,我在暗夜里用微弱的灯光侍陪着妻那微弱的生命……
中言心语:
倘能无牵无挂地睡个通宵,那也是人生的一种幸福啊!可见,他人习以为常的东西,换个时空就有无限的价值。可惜世人对于唾手可得的东西,竟然毫不珍视,肆意挥霍,那就是幸福啊!
黑暗中的苦苦摸索
痛苦折磨着妻,妻的身体越瘦弱了。有时饭也不想吃,端起碗好半天咽不下去。单是身体的瘦弱也还罢了,神智也受了影响,挣开眼睛是清醒的,闭上眼睛是错乱的。突出的表现是说梦话。刚开始是突发性的一句,随之成了段落式的,而后成了连续性的,似乎是梦见什么就直言不讳的宣读什么。只要是睡着了就不停声的低语,扰得你耳边难以清静。
对于梦话,我早就领教过。当年在鲁迅文学院学习时,每三人一个房间,据说这还是对我们的照顾,考虑到我们要写作,才这般安排。白天好说,多数时间上课,在教室活动,宿舍无关紧要,要紧的是晚上,都要在宿舍汇集。百姓百姓,百人百性。虽然只有三人也秉性不同。有一公颇爱晚上写作,一写就是大半夜,而我由于曾经眼底出血,对于熬夜总有几分恐惧感。惟恐过度劳累,又招致病患。因此,一过12时我就休息。可是,我休息他人兴致正浓,绝无睡意。我倒下后,闭住了眼睛,还觉得明晃晃的,怎么也睡不着,只好夜夜闭目养神,直至同室的此公入睡。如此数夜之后,居然适应了,亮着灯,也能入睡了。
一直难以适应的是此公的梦话。往往睡得正香,忽然就被他吵醒了。如今,时过境迁,好多精彩的梦话,我都忘记了,惟有一段仍记忆犹新。那一夜我刚睡着,忽听此公大声喊叫:准备——脚尖朝后,两腿并拢——齐步走——
我被这清晰而又荒谬的梦语逗乐了,忍不住笑出声来。同室的另一位学友也听见了,我们一起发笑,笑得此公也醒了。然后,我们夜半话梦。此公叙说刚才的梦境,是他在训练一伙不足一尺高的小人。这伙小人在桌子上行走,两桌之间的缝隙却跨不过去,于是他才大声命令:“准备——脚尖朝后,两腿并拢——齐步走——”我们说着笑着,在说笑声中又睡去了。那时的梦话是我们生活的一种乐趣。
对于妻的梦话,我却啼笑皆非,心头陡添了更大的压力。我隐约觉得这无止无休的梦话,是一种灾祸来临的先兆。耳听那无边的梦话,我毫无睡意,想了好多好多。我想让妻去住院,可是这般病情去哪家医院为好?本市上好的医院都去过了,还去哪里?到外地去,大医院都不要自家人陪床,而妻要是疼醒来,谁去解除她的痛苦?况且,她自己也表示,决不单独住院。那年在协和医院看病时,我便想安顿她住院治疗一段,待身体好转再回来。可是,她执意不肯,惟恐留在医院自己一人清冷,太受熬煎。此刻,我辗转反侧,没了主见。
三十岁以后,我自认为成熟了好多,对人生许多疑难都有了独到的见解。时常还为他人想些办法,出些主意。而今已经四十开外了,四十而不惑,我却对人生的难题大惑不解了。去住地区医院吗?似乎不是在那里过早的使用和决然地停用胰岛素,妻的病情也不至发展成这样子。去朝阳医院吗?很明白这次要不是适时离开那里,妻恐怕在这个世上已没了合法席位。那么,再回到刚出来的医院吧?我应感激他们在死亡线上把妻抢救了出来,可是,我总认为妻的腿病和使用链霉素有关系,因而,我的心中笼罩着一重阴云。这时候,我才恐慌了,才明白人活在这个世间,人和人的关系都是建立在相互信赖的基础上的,如果对一切失去了信赖,人在这个世界就无法存在下去。因此,我一再劝慰自己,千万不能怀疑一切,仍然要把医生视为驱除病痛的知己,不妨再回医院去。可是,感情怎么也应合不了这种理智。
妻继续在痛苦中挣扎,我也继续在迷惘中徘徊。短暂的十多天中,我如入迷途,难觅出路。这情景颇像童年的一件险事。那一天,我跟随奶奶去汾河东岸的伊村,那里是奶奶的娘家。奶奶走这条路千百次了,熟悉极了。可就在这种熟悉中奶奶却走错了路。那是个傍晚,一过汾河天色暗了。还不到拐弯的地方,奶奶却领我拐了弯。拐弯后走了不远,她发现,拐早了,应该再走一程才拐。如果拐错了,再返回来也可以,即使走冤枉路也没多远。可是,我估计按照奶奶的判断,应该拐弯的那条路和这条是平行的,向北不远就是。于是,奶奶为了少走弯路,拉着我迈上了田垅,从田地里向北觅去。
此时,正是初冬季节,收秋后的河滩上一片空旷,走不多远,天完全黑了,我们根本看不清前方。或许奶奶的判断并没有什么错误,只要我们一直朝北走,就可以到达那条正路。可是,天色漆黑,方向难辨,许是我们以为是面北而行,实际方向偏了,反正干走不到,那条正路无论怎么走也不在我们面前出现。奶奶说,我们着了迷糊子了。迷糊子据说是一种鬼,专门糊弄行人。往往弄得你晕头转向,在一个地方瞎转上一夜,也难以走出去。早听大人们说,某公前往城里办事,回家晚了,赶到河滩天黑了。看着眼前有条隐约的小道就走,走啊走啊,走得腰酸腿疼了也走不出去,不见汾河,更不见浮桥,实在走不动了,只好坐下来等待天亮。天亮时,一看吓得更慌,脚下哪有什么路呀?居然在乱坟窝子里转悠了大半夜,所谓隐约的小路,全是他转悠时踏出的脚印。奶奶是否想到这个故事,不得而知,我只能从她那摇晃的脚步明白她和我一样慌乱害怕。看着找不到正路,奶奶领我回返,再找身后的弯路。因为顺那条路可以去往神刘村,而到了神刘,尽管绕远了,也还有到达伊村的可能。
我们往回走,走啊走,走了好久,弯路也找不到了,按照我们往北走的时间推想,早应到了,偏偏,就是走不到。无奈,奶奶又拉着我再找正路。走啊走啊,正路、弯路都找不到。事后好些年了,我仍然在想那一晚的瞎闯,或许,路就在我们面前不远了,本来,只要有耐心再走几步,就可以摆正方向;或许路就在我们身边,我斜走几步就可以迈上路去,可我们就一直找不到;或许,路并不遥远,我们的方向错了,越走只能越远。黑暗是多么可怕的呀!人一旦陷入黑暗就有无法摆脱的苦难。
那一晚,奶奶和我几乎丧失了走出黑暗的信心。我从来没有走过那么多的路,几乎走不动了,在凄冷的黑夜里走得直冒虚汗。就在奶奶和我几乎无法再走下去的时候,突然,奶奶吵了一声:“这不是路呀!”我们跨上路,立时来了精神,也不管此路通向哪里,反正沿着路走才有希望找到村庄,找到人家,才有走出黑暗的可能。接下来的事情很为有趣,我们找到的是通往神刘村的路。赶到神刘村时,夜已很深了,村里很静,静寂的村落居然飘荡着悦耳的弦乐声。奶奶和我顿时轻松了许多。
终于判明是村里唱戏,奶奶立时大喜,说,不走了,咱去看戏,戏场里准有伊村的人,看完咱再相随着回去。我清楚记得那次看的是《天仙配》,我们赶到戏场不多时,戏就散了。同行的路上,伊村的人不明事因,还夸奶奶有本事,跑这么远来看戏呢!
想想这远去的一幕,我心里悲凉难掩。我突然觉得人生就是在永无止境的暗夜摸索,很难确定你准确的行程和最后的归宿。平常岁月这感觉不甚明显,而一旦陷入苦难,这种感觉就真切的凸现出来。自然的暗夜有尽头,而生命的暗夜难有尽头。在这样的暗夜中痛苦挣扎,我开始领悟了为什么世人会有轻生的?是啊,看不到走出暗夜的希望,就会在迷惘中倒下。我突然能理解以往曾经嘲笑过的那些轻生之辈了。看来,人对人的理解不是那么容易的,似乎只有进入相同的境遇,才能够沟通和理解。可是,要同情和怜悯弱者,难道自己非先成为弱者?要拯救苦难,难道自己非先陷入苦难?岂不荒唐可笑!因而,我真切感受到了设身处地这个词语简直精明之极。倘若能把自己假设到他人所处的困境中去,那就容易理解并产生共鸣了。
那么,妻的病到底能否治好?我能不能走出这无边的黑暗?自己着实没有把握。然而,我还不是生活的弱者,苦难的往事铸造了我的坚强。正如妻那次昏迷时一样,我虽然处于慌乱之中,短时内也曾一筹莫展,但是,内心深处仍然潜在着一种自信,一种走出这种厄运的信念。此时,我仍然如此,设法寻访医生,觅求走出苦难的希望。
住院进了牛奶场
恰如暗夜中突然闪现的亮光一样,当下面的医生出现时,我的眼前出现的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侯主任告诉我,他打听到了一位医生,是专门治疗疑难病的,据说治疗糖尿病还很拿手。问明了地方,在鼓楼北头就有个门诊部,而我上下班经常在那条路来往,却怎么就没有发现这个秘密呢?得知这个信息,再经过时,我便留心了,果然路西有个诊所,门前高耸一块木牌,上书“专治糖尿病”几个大字。这时候,我禁不住抱怨自己,怎么对身边的医院视而不见,却要去远处求医寻药呢!
趁个星期天,侯主任开了机关里刚接回的一辆新轿车,把专治糖尿病的医生接来了。侯主任办事很是精细,为了可靠,他约了一位同事前来。这位同事患糖尿病数年了,在治疗、保健上经验较多,身体状况很好,正常工作完全承担得下来。他们的到来,使我的家里温暖了许多,亮堂了许多。同来的有两位大夫,一位是朱院长,他们这个医院叫做疑难病医院;另一位是崔大夫,崔大夫是西北某大医院的专家,曾经留学美国,新近刚被聘到此处治病。院长和专家的光顾,诚如天使降临一样,我沉重的心头轻松了许多。院长是位瘦高个儿,说话利落,透出了少有的精明。专家比之矮些,敦实些,说话也木讷些,这种迟缓,似乎显示着一种专家的老成持重。二位轮番给妻诊断,听了心脏,切了脉搏,即退出屋来。
朱院长告我,妻的病是第三期了,要住院治疗,不敢懈慢。我陈述了前段住院的情况,他说,最好把以前的病历送来,我们一块研究个治疗方案。临走还说,要住院,赶快,正好还有一个床位。
送走医生后,侯主任、那位同事和我一块商量住院的事宜。我黑暗的心室被这突然闪现的光泽所吸引了,但还是按下喜悦征求同事的意见。他说,人家说的有道理,病得确实不轻,我看她的手指甲出口,没有白节。别小看这个白节,那是一种生命的象征。我很是叹服同事的见地,于是,住院的事就定下了。
接下来遇到的难点是取病历。正规医院,病人出院后病历就归档保管,要拿出来不是容易的。况且,在某种程度上讲,病历也是一种保密东西,倘若治疗有某些失误,病历外流,泄漏内机,势必给医院和医生造成不应有的麻烦。因此,我让儿子去取,他便碰了个钉子。无奈,我只好写信给院长,请他给办。病历才被借出来,匆匆复印后又交了回去。复印好的病历送达后,我即告诉那位院长,明天去住院,惟恐那仅有的一张床被别人占去。是日夜里,我和妻都充满了希望,希望在又一个太阳升起的白昼,那病疼和黑夜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一夜妻的腿仍然疼痛不止,我们便在痛苦中焦急地等待黎明,等待黎明和希望一同光临。
疑难病医院的住院部在牛奶场。牛奶场实际上也是奶牛场。这是个老场,上中学时我来回步行,不止一次从其门前经过,却从没有迈进牛奶场的大门。文化大革命中我才第一次步入其中,那时候,到处都在大搞无限崇拜的活动,各单位都要立照壁,画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巨幅画像。我从村上进城卖草的人口里得知该场立了一个照壁,即前去联系。其时我刚刚学会油画,很希望在新的天地展示自己的才智,尤其想用自己的笔展现毛主席的光辉形象。可是,牛奶场虽然立了照壁,对此事却不积极,推说没钱不愿马上作画。我碰了钉子,对之耿耿于怀,甚而抱怨这个场所只能容纳牛和牛的喂养者。之后,数十年,我再没有光顾过此地。而这次,我却要住在这里了,要在这所曾经拗违我感情领地的场所居住,真是冤家路窄,我不知道是凶还是吉?
医院租赁的是一排破北房,北房在深陷的坑洼里。北房的南面是场部办公楼,虽然只有二层,却遮去不少光阴。尽管院子不是太窄,房屋仍潮湿阴暗。我们被安置在最西头的一间房子里,这是个外间,可以通往里边的两个套间。一进门,屋里就有一股阴森的冷气。屋子里有两张床,床上干净整洁,妻倚在床边,久久不敢脱去外面的棉衣。可能是刚生着炉火的缘故,也可能是有两个套间的缘故,着实有些冷。两位护士模样的姑娘,匆忙又找来两个门帘,挂在了两小间的门上,屋里渐渐暖和了。
不多时,朱院长和崔专家来了。一如那日一样,二位又给妻做了一次诊断,而且,决定采取血疗。血疗是我没有见过的治疗办法,即把病人的血抽出来,经过仪器处理,又输送回去。据说,这个过程可以杀掉血液中的病菌,可以给血液充氧,提高血液的质量。糖尿病人血糖高影响到身体的各个部位,因之,对这种治疗办法,我甚感兴趣。在殷红血液逐渐滴出来,又逐渐滴回去的过程中,我难以掩饰心中的兴奋,不止一次对年近花甲的护士长说:这办法没见过,真好!
待一切安顿好,朱院长和崔专家才走。走时朱院长宽慰妻说,别着急,我们一定想办法给你把病治好!
妻也兴奋了:谢谢你们,我不着急,只要能把病根给我去掉!
我也沉浸在这种气氛中,似乎完全进入了摆脱困苦的路径,莫名的信赖情绪油然而生。
得知妻又住了院,同事亲朋好多好多都赶来探望,我处于接待应酬之中。这种应酬虽然花时不少,我却从应酬中得到一种熊熊炉火也无法赐予的精神温暖。特别是机关的领导,不仅来了,还带了500元,尽管这500元成为我日后在机关欠下的一笔债务,但是,这钱还是给了我少有的感动。比我去四处筹借要方便得多。傍晚,农委主任带着牛奶场的领导也来看望,告诉我,需要什么东西尽管说,他们会提供方便。
第一天,过得很是幸运。夜晚上床后,我忽然有一种少有的感慨,一霎间似乎身下的木床成了船。这些天来,我这小舟就颠簸在风口浪尖,时时有触礁沉没的危险。惟有今天,我的船才像驶进了一个港湾,出现了少有的安全感。当然,这种安全感主要来自妻的反应,很奇怪,连日疼痛难忍的妻,这日,竟没有出现痛楚,微微的一点不适很快也就过去了。
这是近来我最轻松,最舒心,最自在的一天。我的情绪处于一种少有的复杂之中,内心洋溢着兴奋、感激之情,也有一丝淡淡地歉疚。兴奋,自然是因为妻的病痛有所减轻;感激,当然是感谢侯主任访到了新的医生和医院。而歉疚则是对自己的责备,责备自己孤陋寡闻,竟然没有提早了解到这个医院,让妻受了那么多的折磨。
不知缘何我会想了好远,想到了新婚之夜。那个夜晚,在他人本该是闹洞房的时候,一帮哥儿兄弟会搅得天翻地覆。我那时已进了学校,当了民办教师,许是因为这个角色要点脸面的缘故,哥儿们只走了个过场,留给了我和妻说话的机会。自定婚到结婚,其间有着二年的时间。二年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我们应该有接触的机会。可是,由于时代的局限,似乎男女间接触有非革命化之嫌,因而,我们的接触每年只有两次约定俗成的时间。一次是过年,一次是八月十五,这两次是准定要来往的节日。先是我去她家,第二日,也就是她来的日子。这一来一往该是接近和说话的机会,偏偏机会越少,越有羞涩感。我去她家,多是同她父母亲叙谈,有时甚而连她的面也见不了。她来我家,我出去接待应酬,但主要精力放在帮母亲侍茶弄饭,说话时间是很有限的。多少年后,我回味总结人类的婚姻关系,以为由爱情而缔结的美满婚姻,二者之间应该具备个起码的条件,这就是;志趣。志趣,看起来是一个词,其实是两个字。所谓志者,即指夫妻之间要有相同的志向,要能同甘共苦,共同奋斗;所谓趣者,即指人们常说的情感。这情感常被我们乡村的人俗化为“缘耍”,说夫妻关系好是有“缘耍”;说夫妻关系不好则是没“缘耍”。缘耍是什么,我以为就是情感,就是夫妻间共同存在的一种趣味。这趣味的来源,当然更多的是指相互间言语谈吐,和谐风趣才是至上的境界。我们在定婚至结婚的两年间,说话,也可以说是沟通思想的机会极少,怎么来断定有无志趣,有无婚姻基础呢?说明这样的婚姻,还是李准笔下的李双双语言生动,我们是先结婚后恋爱。
那么,新婚之夜该是恋爱的起点。我们的谈吐没有花好,也没有月圆;没有甜言,也没有蜜语。谈到的是生活的实际问题,比如自留地的耕种,弟妹们的情况。当时,她的弟妹尚小,还不能操持家务,作为姐姐的她当然操心娘家。我清楚记得,说到自留地时,她说,以后先给我家干。那时候,大伙儿还都在集体干活,自留地的收和种被安排在最后,集体不干完,自留地不准动。一旦放开闸口,谁家人手多,必然就占了先,不仅光彩体面,而且有着多收或种好的可能。俗话说,春争日,夏争时,五黄六月争来回。收迟了,成熟的小麦可能脱粒减产;种迟了,则会影响庄稼的生长期,难以增产。所以,抢收抢种历来是村人的头等大事。按说,作为新来的媳妇,应该操婆家的心了,虽然,娘家难舍,但大面上总该遮掩一下吧!可是她没有,她直率地道出了心事,道出了娘家。也许,在他人看来这是妻的弱点。这样去看不算偏激,即使按当时颇为流行的思想去衡量,也应该有个策略问题,不应该这么毫不遮掩。而我却偏偏认为这是她的直白和坦诚,也是她好处事的关键点。至少,在她这句直接了当的话语中,透出了对我的信赖。俗话说,官凭衙门虎凭山,婆娘靠的男子汉。她把我看作了她的依赖,也看作她娘家的依赖。在她眼里,即使我身躯再弱小,也有男子汉的伟岸。只要我的劳作能换得她和她家人的高兴,当然也就升华了我自身的价值。这莫非就是那时我可以展示的一点豪气?于是,从那一刻开始,我就自觉地担当起她的保护人。
哪里知道,路漫漫山重水复,真要当好保护人,谈何容易?这不,眼鼻底下就有可以摘除痛苦的医生,而我却不知不晓,岂不是莫大的失职?
带着淡淡地歉疚,我送走了这一天难得地轻松时光。
艰涩的记忆
只一日,我便从医护人员中了解到这所医院的大致情况。
这医院实际是朱院长的私立医院。朱院长年近五十,颇多坎坷。青年时在县医院当通讯员,侍奉院长。院长是一位有名的医师。他聪明伶俐,巧嘴善言,把院长逢迎的总是舒舒贴贴的。他的劳作换得了意想不到的收获,不仅成为医院的正式人员,还学到了院长的一些医术,跨过几年的时光,好歹也算个大夫了。
可惜好景不长,钟爱他的院长撒手而去,离开了人世。尽管院长年事已高,去世是自然法则的规定,但也足以让他痛哭涕零的。之后,他在医院不如先前红火了,一下子暗淡了好多。暗淡的日子似乎也容纳不了他,不多日,由于什么变故,据说是一起医疗事故,他被投进了监狱,一关就是8载。这起事故的原因没人能说清楚,但是,关了他8年却是真真切切的事实。这个8字当时就搅得我心头起起伏伏。因为时下8字已成了热门话题。不知是何人,认为8的发音和发字相近,发字又能和发财组成最有吸引力的词汇,所以,8字就成了最时髦的字眼。娶亲要定有“8”的吉日,开业要择“8”的时间,坐车要挑带“8”字的牌照,安电话要安有“8”字的号码……。似乎谁拥有了“8”字,谁就可以成为百万富翁。然而,绝没有谁去争坐“8”年的监狱,而我们的朱院长,早在多少年前就占有了“8”字,可以说他是赢得“8”字的先驱之一!若是,按照日后的眼光去看,朱院长那8年当属冤狱生涯。不然为何会给平反?既然平了反,也就证明其时处理的不公。平反后,朱院长不甘寂寞,大展医术,办起了这所疑难病医院。因之,前后沉思,这疑难病医院,同冤狱生涯关系密切。倘若朱院长不曾被投进铁窗,或许现今也是正规医院的一个组成人员,也不会另拉人马创办医院了。那么,是不是这医院的建立,早有预兆?比方说,那个“8”字,8年徒刑的8字,莫非就是朱院长日后要大发一番的先兆?走出磨难,走出疾苦,朱院长要展示自己的人生价值,才缔造了医院,而医院的成长过程,既是解救病人痛苦的过程,也是他聚敛财富的过程。这不就发了财吗?好个“8”字,原来它的精明无所不在,连冤狱也没有放过!
同时,由冤狱牵出我心头的不平。我们的国家的确经历过那么一段不正常的历程,一切都很难用法律和定规去度量。本来,朱大夫应在青春年华施展才能,救死扶伤,却被铁窗死死关住,只能向隅而泣。我比朱院长要小l0岁,刻下,我的儿子已到了青春年华,该是18岁的哥哥坐在小河边的风光了。而朱院长的儿子还未满8岁。他出狱后寻不到配偶,直到平反才有了妻子,只能老来得子了。昨日查房时,挺直的西装背后有一块灰尘,看上去极为扎眼,我想点明这难看的污点,又怕还不熟悉,反让他难堪,话到唇边留三分,留着留着,也就作罢。但是,他在屋子里坐时,我那讨厌的脑瓜却老在那污点上打转转,不讨个答案,好像决不心甘。想呀想呀,想来想去,怎么也求不出个正果。直到他出了屋,到了院里,猛然蹲到地上,有个小孩爬到他背上时,这答案才找到了,那个污点就是这小崽的脚印。莫非这成果也是“8”字的厚爱和馈赠?
我这样想时,似乎是要轻松,其实难以摆脱沉重。在那样的年月,我也屡受不公。青春年代,我时时用自己的真诚对待社会和人生。我结婚时,日子已定了,但我还无心料理自己的事情。那时,我只是一名民办教师,平庸得不能再平庸了。可是,我却用百倍的精力操持着这种平庸,硬想让这平庸生出不平庸的萌芽来。别的不说,那会儿正是文革中期,造反有理的口号仍然飞扬在神州大地。既然造反有理,那么,管理和压制就有罪,至少是不应该的。因此,要维护学校的正常秩序是极难的。正是面对这个难字,我和我的同事,狠抓学军,让学生在军事训练中规范言行,遵守纪律。用军事的严酷去治理政治的混乱,这是我当时采用的手段。在训练中,风吹日晒,摸爬滚打,我也饱受了辛苦。辛苦是有成果的,我的学生都能认认真真出操上课。这是治表,更为重要的是让他们获取较多的知识。作为一名初中学生,走上讲台,无疑是一种荒谬,不懂教育学,不懂心理学,只能摸索着去干。好在其时就是荒谬的岁月,没人去要知识,要质量,只是让你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突出政治就行。而我却觉得让学生无谓的耗费光阴,实在无异于犯罪,于是,便四处听课求教,以期更好的教学质量。我的劳作又得到了社会的赞同,公社、县上不断组织人来我这儿参观学习。甚而,在我邻近婚期的时候,还要我代表全公社去参加观摩教学比赛。
比赛结束了,也到了婚期的前一日。当务之急是办理结婚登记手续。按照当时《婚姻法》的规定,男二十,女十八即可登记。我和妻均超过了这个年龄,即是按照当时晚婚的要求,也超过了好多,原以为我们会马到成功,哪料到却碰了钉子。我们一早就去,待到天黑,也没有领到结婚证。没有领到的原因不是我们有什么不合条件的地方,而是这天办事的同志硬是一个也不办理。这就是权力,权力在这时候有着无比的威力。这威力不仅大于任何人,也大于共和国的法律。这威力可以制约虚妄之辈,也可以制约真诚的良民。我的亲朋好友,包括我的上司都焦头烂额,毫无办法。尤其是我那教育界的上司,更为内疚,因为他最明白我拖延登记的道理,所以,为我上下周旋。可是,没有一点儿作用。眼看明天就是喜日,而我却办不了合法的手续,该如何是好?我悲苦极了!灰心极了!不知道社会为何这么不公,为什么硬要折磨善良的子民?
要在今日,没有手续又能怎么?你去查吧,乡村中没有登记而结婚的人有的是。可在当时,谁敢去冒天下之大不韪?整整一天,我五内中烧,又无法冒火。我不知道,该如何迎接明天的太阳。面对一轮崭新的太阳,本应是欣喜的,兴奋的,而我却是屈辱的,沮丧的。人生的苦涩,这天,这晚,我品尝得最为充分,充分地心灰意冷,什么工作,什么先进,什么良知,你可以将身心全交付于它,它又能对你怎么样呢?头上的太阳暗淡无光,世界在这天变成了一副冷酷无情的模样。
不知缘何,第二天早晨,办事人员居然同意给我办理登记手续了。仅仅过了24个小时,不合法的我们就合法了。合法与不合法就在大红的印章上,印章盖下去,就标志着合法了。可是,我们到底有什么不合法?有什么需要向合法努力和转化的?没有,一切都是随意,办事者可以随意改变你的命运,当然也可以缔造你的喜怒哀乐。我应该感谢办事者,他没有推迟我们8年,假若要是像朱院长先前那般的8年,我们会置于何等尴尬的地步?他仅仅推迟了24小时,而且用现代的眼光看,这24中,整整有3个8,岂不是隐藏着大发而特发的征兆?
是否缘于这种征兆,我才能由民办教师成为公办教师,才能由农村进入城市,才能由农民成为国家干部?妻子也才成为村人艳羡的正式职工?妻上班后,单位统一着装,戴着大沿帽回到乡下,乡下人是怎一种眼光?莫不以为这是福气。可是,福气的背后是祸事,是灾难,是病痛,这真让人啼笑皆非。古语云:塞翁失马,焉知祸福。世事就是这样,祸中有福,福中有祸,祸福似乎本是一体的,难分难解的。
那么,这场大祸是否已到了尽头?这尽头的前面该是什么风光?
福气该降临了吧,我渴望着。至少,无福,也别有祸。其实这会儿,我才理解,无祸就是无价的福!
中言心语:
福气的背后是祸事,是灾难,是病痛,这真让人啼笑皆非。古语云:塞翁失马,焉知祸福。世事就是这样,祸中有福,福中有祸,祸福似乎本是一体的,难分难解的。
不幸的大夫
妻的病情稍趋平静,我便对医院的两位医生大动恻隐之心,百般同情。
令我动情的第一位是崔大夫,也就是那位使我精神上颇具依赖的医学博士。从护士口中得知,他在西北某医学院供职,很有学术见地,据说,曾去美国留学,专攻临床医学。所以,在学院也是很有名气的。这样一位颇具名气的博士,为何会来临汾这远离大都市的地方行医?这个疑问引发的事情,让人为之垂泪。去年,医学院组织专家去华山旅游,可以与夫人同行,还可以带一个孩子。这是件大好事。消息传出,学院里人声鼎沸,都说,头儿们心中还有众人。当然,不可能放下工作倾巢而出,必须有人坚守岗位,坚守岗位的还要是多数。也就是说,无论走多少人,学院的工作要正常运转。惟一的办法就是轮流出去。第一批去了,崔大夫无缘,工作离不开;第二批去了,崔大夫仍无缘,工作还离不开;直到最后一批,崔大夫才同他的爱人和儿子上了车。车出西京城,从拥挤的街道,耸天的楼群中挣出,顿觉天开地广,目之所及是一个开阔的天地。满车的人,顿时浑身轻松自在,喜笑颜开,无拘无束。
谁料乐极生悲。眨眼间,汽车偏离了盘山道,滚下了山沟。这世界在摇滚中安定之后,汽车已面目全非,车上的人也和他们的载体一样面目全非。崔大夫靠近车窗,当汽车做第一个前滚翻时,他就被甩了出去,头碰在树干上,鲜血立即模糊了颜面。恍惚之间,他明白了什么事,匆忙掏出手绢按住了伤口,沿着山坡朝沟底去寻汽车。汽车找到了,摔碎了,自然,这其中也包含他的爱人和孩子。崔大夫倒在血泊中,晕了过去。
事故很快处理完了,然而,崔大夫却陷入极大地悲痛之中,无论如何总解脱不出来。学院批准他疗养,休息,因为临汾有他的一个女儿,他才来到这里。时日流逝,痛苦的往事渐渐淡漠起来。情绪稍好,他也不甘寂寞,被聘过来,一边疗养,一边治病。我深深为他的遭遇而动情,为他的精神所感动。
次日查房时,我注意看崔大夫,一眼看到了前额上的一块疤痕,顿时心中一震,暗暗悲悯。白天查房后,他即去门诊部。傍晚,或许更晚些,才能见到他,他和我渐渐熟了,谈天说地,一坐就是好长时间。从他口中得知,他经常出诊,看的病号都是疑难病。什么什么人,晚期肝癌,大便不通,他看了,只开了三副药,大便通了,家里人来了,感谢不尽;什么什么人,骨髓癌,疼痛难忍,在床上痛哭涕零,他一看,也是三副药,轻了,再吃三副药,可以不疼。只要能稳定病情,多吃几副药就可以痊愈。听他言谈,专家不愧为专家,真是病的克星,人的救星。这时我方明白,楼外楼,天外天,真是不假。仅就医术而谈,临汾就是临汾,尽管历史上曾是尧都,有过他处不及的辉煌,而今,充其量也只是个地区所在地,无法和省城,也无法和都城相比。你看,这位专家在众多的病患中,纵横捭阖,似赵子龙杀入长坂坡,如入无人之境,恰有万病难敌之勇,妙哉!叹毕,又为崔大夫的遭遇悲哀!可怜一位这么有才能的专家,怎么会有如此不幸。我忽然就想到这么一句民谣,杀人放火一圪窝,积福行善独自个。这句粗陋的话是说,杀人放火的人儿女成群,后辈儿孙多得挤了“一圪窝”,而有德有识的人却独自凄苦。这世道,何谈公平?
另一位让我可怜的人是田大夫。田大夫年岁不大,三十出头,说话和蔼,看病认真,住院部全赖他的照护,有事我即找他,很快便熟了。只是他双腿难以直立,走路摇摇晃晃,问及情况,是小儿麻痹症所致。他原在乡下行医,出去进修过医学,回来在村上开个诊所,给村人看病。他为人好,看病尽心,深得乡邻们的赏识爱戴。朱院长和他同村,看着他长大,也看中了这棵苗子,因而,在别树一帜时便约了田大夫前来。田大夫成了这里守摊子的主要人物。这样一位主要人物,应该受到朱院长的厚爱吧,可背后听说,朱院长又收拾田大夫了,而且责骂严厉,骂什么,不愿干,滚回去!于是,两天不见田大夫的面。据说,后来护士长找见他,劝慰回来了。我搞不清楚,朱院长如此责骂田大夫,是出于厚爱而严格要求,还是轻视他,看不起他?我只能暗暗为田大夫的命运而叹息!在这个世界上,可怜人为什么这么多?他有常人一样的智识,甚而比常人的智识要好,为什么不应有和常人一样的肌体?世道不平,命运不公!
夜里,静卧床上,独自遐思,突然生出些自私的窃笑。两天了,妻的腿疼减轻了,倘若能好,这真遇到了大救星!值得人千恩万谢!崔大夫还答应将妻的病彻底根治,要用几味他人不常用的中药一举除根,我记得其中有什么海狗参、冬虫夏草的。当然,这是站在我的角度而言。放开一点看,放开一点想,你就可以看到,妻的幸运,我的幸运恰是建立在他人的悲苦上的。试想,崔大夫若不遭此横祸会来临汾吗?当然不会!试想,田大夫若没有残疾,可能也不至于学医,可能也不会来临汾,那么,妻去哪里投医,哪里寻这么二位救星?为何一种欣喜,或者一种成功,总是以另一种痛苦,或者另一种牺牲为代价的?组合这种事物的本体,或者是整体的两面,或者有矛盾的纠葛也还罢了,为何互不相关的物什,居然会在进展中成为因果关系?这使我想到了佛教,想到众多的佛门宝殿前都有一联,上联为:因有果,果有因,是因是果,种甚因得甚果。看来这副对联,包容的范围,和能解释的事物还是有限的,人类空间仍然有许许多多难以企及,难以洞明,难以说出子丑寅卯的事物。其中本无因果关系,可纷乱的世事却会硬将他们拉扯在一起,而且成为互相依存的密切关系。
虽然,我无法拯救,也无法弥补崔大夫、田大夫的苦难,但是,我愿为他们祈祷,祈祷他们的平安和健康!当然,我更希望妻能挣脱病魔的困扰,康康朗朗地站在人前,那时,我一定会感到什么是人世的幸运!
苦难中的觉醒
再没有闲遐去悲悯崔大夫、田大夫了。
妻的病又重了。
首先反映出来的重,是呕吐。吃上东西就吐,胃囊排除一切下咽的食物。我有些慌,住院部的田大夫也有些慌,匆忙让护士去门诊那边找来了崔大夫。崔大夫慌忙火急赶过来,切切脉,看看舌头,问早起吃的什么?说是暴食所致。马上开了饱和丸让妻服用。
崔大夫的措施使我有些纳闷和不解。妻的这种症状,我曾经见过,那位祖传女医来家时,说用她的药就不能用别的药,胰岛素也要停用。我问她不停行么?她说,不行。只好停了,哪知,停了两日,妻就呕吐开了,饮食难进,痛苦不堪,匆忙再用上,病情才好转了。这次呕吐,我认为还是停用胰岛素所致。头天入院,我发现没有用胰岛素,就问田大夫为何?答是为了搞清楚病因。现在停用的恶果出来了,而他们居然不了解这是为何,把原因找到暴食上,当然让我十分难解。
第一缕不解和疑虑的产生,一系列的疑虑立即组合起来。我首先想到的是化验。在家中,我坚持每顿饭前给妻化验尿糖,根据加号多少,确定胰岛素的用量。当然,在其它医院也是这么种办法,每位糖尿病人都备有酒精灯、试管和试剂,都是自己化验好将结果报告大夫或者护士的。住疑难病院的第一天中午,我想起匆忙间忘了带化验的工具,我让妻接好尿请他们化验,他们却没有设备,不能化验。连起码的设备没有,如何了解病人的病情?记得在家时,有一次我请一位医生给妻看病,这位医生刚从首都医院进修内分泌专科回来,要我详细观察和化验妻的尿,不仅要每餐进食前的结果,而且,要24小时的尿量和尿糖分析。如果仅要尿量也还好办,每次计量后便可以倒掉,问题是还要总尿量的含糖状况,必须把尿积攒起来,再进行一次化验。每24小时才能倒掉一次。那时候,我还挤在机关里的一间房子,只有把尿盆放在床下,放上一天,屋里的空气可想而知。仅仅放一天也还好,问题是要连续不断的掌握数日,这种状况和劳作只有靠忍耐去坚持和完成。为了治服病,要不畏难,不厌烦,也要不怕脏。来这里住下,即使要我化验,我也不会推托。
稍稍清醒的我,进而想起了妻的血糖。无疑呕吐是缺少胰岛素的征兆,而缺少胰岛素血糖必然升高。血糖一高,有百害而无一利,最大的危害,或说危险,即可能像那次一样酸中毒,导致昏迷,乃至毙命。于是,我匆忙提醒他们化验一下血,掌握血糖高低,熟知病情。岂知,这个挂着主治“糖尿病”的医院,居然连血糖也无法化验。只好让护士拿着妻的血,去地区医院化验。
结果是可以想到的。血糖极高,当务之急是降低血糖,排除体内的病毒。根据我以往的经验,最好的办法是用胰岛素了,输液最为有效。胰岛素用了,是根据我的督促和我认为的用量注射的,并非输液。崔大夫不敢去门诊了,蹲在了住院部。所谓住院部,其实只有两个病号,一个是我的妻,另一位是什么地方的皮肤病人。崔大夫也认为应该排尿,利用排尿排除体内的病毒,可是,他用中药而不是用胰岛素,这着实让我起疑。
这一疑虑波及到他的留学问题了。我不明白他去国外留学什么?按照常规应该是西医,他说过是临床医学。可在排除体内病毒中,他只能用中药,不会用西药,而且还亲口说他不懂西医。这说明他是一位中医。这就给人留下思考的好大空间,难道学习中医还用去美国?若是去美国讲学,讲中医也还好让人理解,而远涉重洋去美国学习中国的医学,实在令人费解。此时,我已觉得这位留过学的专家值得怀疑了。
在解除妻的危难过程中,始终不见朱院长露面。有几次专门让护士找他,都未见到。前两天,每天都会来病房问问病情,小坐片刻,礼貌而去。妻的病重了,需要医生了。他却不见面了。他也成了我眼前的一团谜,着实令人费解。
是日下午,据说门诊上有位重病号,崔大夫不见了。妻的腿疼突然加重了。和在家时一样,疼得难忍难熬。我的情绪立即烦躁不安,在地上走来走去,直出冷汗。无奈,找来田大夫,田大夫问明情况,说是按摩一下。田大夫很认真坐下去,按摩了四五个穴位,出奇的有效,妻不疼了,睡了过去。这一招满灵,实在感谢田大夫了。
夜里,先是崔大夫来了,我说了按摩,他说,是他让小田点穴的。他去后不多时,朱院长也来了,我说了情况,他说,是他让按摩的。他走后,我在电话上问田大夫,二位给他通过电话吗?答是没有。我突然意识到,我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应该说,一进医院,我就应该怀疑这所医院的真与假了。仅从化验情况,就可以看出医院的虚实;再从治疗方案,也应该知道这所医院的能量了。遗憾的是,我太粗心了,只为妻两天没有腿疼而欣喜,而陶醉。一醉就忘乎所以,头脑不清了,为表象所迷惑。这次上当实在不应该,本来自己四处求医,已积累了不少经验教训,可是事到临头,那些经验教训不知哪里去了。看来,人们上当受骗并非全然无知,往往被一点小利障目,而难见泰山。
点破这所医院的伪诈,护士和护士长都纷纷对我说了实情。尤其是那位老护士长,连连说朱院长的不是。她退休无事,碍于曾经同事的关系不好意思推托才来这里。苦了的是这些女护士,说是学习二年,按正式职工对待,实际未满二年,就逐个打发回家,再找新的来。因为,新的来后不仅不发工资,连饭费也是自己掏。这也是一种借用人力的好办法。朱院长真是聪明绝顶!
说到治病,都不言不语,沉默。沉默便是最好的回答,便是对朱院长之流吹嘘行骗的最好否认。我不敢再让妻呆在这里了,我们得走了,得赶快逃脱这危险境地!
无奈地惋叹
就我本来的性格而言,原是嫉恶如仇的。路见不平,就想拔刀相助。何况,朱院长之流居然蒙骗到我的头上。回想一下几天来的情况,活像一幕幕滑稽戏,我不得不承认朱院长确实是一位骗术高超的老手。先说妻的病已是三期,很是危险了,给你一个下马威,往本来就疼痛难忍的伤口再撒上一把盐,让你疼彻心肝,五内俱焚。这时候,再告诉你只有住院治疗了;怕你不上钩,还说要住就快些,只有一个病床的空位,别让他人占了。而且,还要什么以前的病历,认真研究商讨,还要确定一个科学合理的治疗方案!从住院到现在,这乱七八糟,东一榔头,西一斧子的治疗情况看,他们除了骗钱还有什么呢?
的确,应该将此公的丑恶面目揭露出来,不要让更多的善良者再上当受骗了。然而,在迈出第一步时,我犹豫了。我不是少年时代的纯人,也不是青年时代的真人了。我长大了,如日中天,成熟了,圆润了,透彻地说是顾虑多了,更多的瞻前顾后了。这座城市医务管理部门不少,有县级的,还有比之高级的,其中养育的干部不乏管理此事的,既然朱院长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肆意妄为,说明人家就有妄为的土壤和基础。弄不好,这医院说不定还有哪一位人物的股份。你告不倒人家,说不定还会引来不应有的麻烦。这麻烦也许会危及到你的升迁,也许会危及你的名誉。
升迁,我无所谓,数年来我虽然跻身政界,算得上县衙的刀笔小吏了,但那只是我生活的一个误区。我进入政界其实就带有一定的功利性。之前,我在教育界干得很是自如,对于正常的公务及材料顺手拈来,一气干完,腾出其余时间,写新闻,搞创作,已开始信步散文界了,而且还在《人民日报》发表了散文《喜酒》。这样一种优越的工作和写作氛围我是不愿舍弃的。可是,我也面临着不少实际问题。
首要的一点是我进城之后,妻子仍在村里务农,妻和我共同创作的三个孩子理所当然也是农村户口。土地承包后,我不能让妻一个人去耕种田地,时常得挤出空闲往村里跑,往地里跑。收秋打夏,农忙时节,还得请数日假,回去老老实实当农民。这使我常常分心,常常无法一心一意的工作或写作。
另一点时常让我挂心的是,三个孩子日渐长大,长子已上学了,学校条件极差。我上学的时候,尽管是在村上的破庙里,可还有桌凳。后来,村上拆了破庙建成了新校,虽然还是用的庙上的砖瓦和木料,可窗户多了,光线好了,学校阔了。20多年后,当我的孩子踏着我的足迹进入学校时,他的行装不仅有书包,还有两件用具,一个高凳子,一个低凳子,高的写字,低的坐人,居然退化到我们之前去了。至今,我的孩子写字的姿势摆不正确,这都是在凳子上劳作的后遗症。为了我,更为了我的孩子,我得走了。
我不能再在教育部门呆下去了,尽管我的上级很好,对我关怀至殷,多次说过要解决我的实际问题,皆因为其手中的权力有限,所以好事总难光顾我的门庭。我想走了,也开始着手实施走的计划,并且很快实现了这个计划。两年之后,我的妻子和儿女都迁入了城市。
带着这样的功利性来从政,一旦目的达到,也就没有什么追索的目标了。可是,我在工作的每时每刻又不愿随心所欲的打发时光,尤其不愿落下不好的名声,所以,总是竭尽能力来操持手头的活计,也许正是如此,我还成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小头目。回顾这一切,我常对人说,我在政界投入的精力不少,投入的心思不多。那么,心思在哪里?心思还是在写作上。既然对从政不寄予什么厚望,也就不怕给升迁引来任何麻烦。古语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我倒说,我不好官,奈何以官惧之?这一点我是泰然无畏的。
可是,说到声誉,我则不得不考虑。这些年来,我工作和生活不论多么波折起伏,有一点却是不可动摇的:名声好。我曾对人夸口说,凡我呆过的地方,一旦工作需要还可以再回去。可以再回去必须具备两点,一是在领导眼光中能干,愿意要你;二是在同事心目中人缘好,能处事,愿意合作。否则,若是二返长安,定不会有什么好戏!然而,名誉是资本,也是负担。此刻,我在这牛奶场中的疑难病医院里就遇到了疑难,思绪沉沉,难以自在。倘若我去揭露朱院长的行径,院长必然不会自甘束手待毙,一定会千方百计开脱自己的责任,甚而会反咬一口,说我许多不然。这诚如两方交战,即使你是胜者,不会血肉横飞,不会肝脑涂地,可黄泥涂面的可能性还是有的吧?试想,我若被黄泥涂面,那成了何种讨人发笑的模样?思来想去,我鼓起的勇气升高了,又降低了,总突不破名誉限定的圈子。此刻,活在这个尘世,我没有牛栏中那些奶牛悠然安闲。之所以如此,就在于我有脸面,脸面成了我最大的障碍。我曾见过一本什么《厚黑学》,说是要想升官,必须脸要厚,心要黑。看来此中秘诀,不仅适用于官场,也适用于其它门类,当然也包括行医。
无意间,想起了一副楹联,作者是清代浙江宁波的一位老中医。联曰:但愿人常健,何妨我独贫。此是何等思想境界?清末湖南湘乡还有位开药铺的中医,也有一联:只要世间人莫病,何愁架上药生尘。医德之高尚令人百般叹服啊!俗说话,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清代的时候,医生尚有这么高的医德,现今当然应该是越走越高了,偏偏令人遗憾的是,非但没有增高,连原来的水平也不及了。难道医德如水,也往低处流了?
焦头烂额
同时阻止我揭露朱院长丑容的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妻的病。
妻的腿疼,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一件事。疼起来和在家中一模一样,躺,躺不住;站,站不起。浑身颤抖,头冒虚汗,大有顷刻间天地颠倒的可能。那几天,亏了田大夫,每逢腿疼发作,即把他叫来按摩。10多分钟的按摩之后,妻会稍稍好转,可能是按摩活动了经络,血脉通畅了,通则不疼,疼则不通,广告如是说,莫非如此?无论其道理如何,只要能治病就行。白猫黑猫理论,最适应这个范畴。所以,田大夫成了不可离开的医生,以至于转入新医院,还不时将其接来按摩。
妻的病情渐渐传开了,城里的熟识知道,乡下的亲朋好友也知晓了。看望的人多了起来。在牛奶场住院,正逢村里来人多时。有一次,村上的邻人来了不少,都是妻在家时的好友。恰在此时,腿疼发作,一时难以忍受,疼得直咬牙冒汗。田大夫按摩过了,轻了一会儿,又重了,实在不好意思连连唤他前来,只好自己揉捏。好友们也动手揉捏,看着她们健康的身姿,妻动了情,痛哭不止。好友们也泪流满脸,屋子里盈溢着悲苦之情。我在一旁难以忍受,止不住也泪水直流。处在这样一种地步,真是五内俱焚!好友们呆在病床旁过了晌午,眼看日落天暗了,还是不走。可是,还有二十里路要走啊,我催她们动身,三番五次,她们恋恋不舍,不忍离去。
天色渐黑了,她们才走。我送她们上路,她们一再宽慰我,嘱咐我,好好侍奉。其中有一位和我家关系至殷。我称其嫂子,她的爱人是我多少年情同手足的兄长。我们一块躬耕,一块教学,一块步出农村,跨入都市,一块把名字镌刻进全国的权威报纸。我们两家如一家人一样,水乳交融。当然,她对我妻也最为关心。此后,还不止一次来探望妻,宽慰她好好养病。其时,看着她在风雨中来来往往的身影,我很是羡慕,羡慕她的健康,妻要是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多好啊!
行笔至此,我不得不提及我的岳父。因为就在妻病得令人焦头烂额时,他老人家也来凑热闹了。他的头疼病又犯了。而且,一犯就剧疼难忍,面色蜡黄,汗水直流。头疼是因为脑后颅底蛛网膜下腔出血。数年前第一次犯病,就痛苦至极。那是大年过后,十五的红火闹热了街市,而他老在医院却疼得无法忍受。亏得抢救及时,住了半个月,总算好了。出院时,医生嘱咐,安心休养,再不敢劳累了。初时,岳父安心休养了一段,可一旦身体稍好,有点精神即坐不住了,又干开了。岳父家有祖传卖羊汤的手艺,他烧的羊汤味道佳美,在镇上首屈一指,加之,他上手早,别人怕政策变还在犹豫观望,他已经撑起摊子干开了。因而,当别人蠢蠢欲动时,他腰包里已有些硬头货了,用这钱买了镇上主街的五间铺面,名正言顺地当上了掌柜。恰恰是掌柜这活计使之一年四季厮守柜台,风吹日晒,很快苍老,以致患了这个疾病。而且病未痊愈即忘了痛楚,又照旧劳作,再次引发了病痛。
那些天,每日安顿好妻,我还得去另一家专治心血管病的医院探视岳父,惟恐他的病情有危险。毕意是二次犯病了,治疗比上次困难多了,但总算还是治愈了。整个住院过程,大家都隐瞒着妻子,不让她知道,不让她再添忧虑和难过。岳父病好后,回家途中路过妻住的医院,进来作了探视。那日,他形容憔悴,精神难振,但还是瞒过了她,妻子没有看出父亲曾有过的灾难。我们自以为聪明,用聪明保证了两全。
遗憾的是此种聪明再用时,却用出了麻烦。一年之后,岳父的旧病复发,又住院了。为了不惊扰妻,我们使用了与先前相同的办法,保证妻的感情世界不受冲击。孰料,经过几番折腾,岳父的脑部已经伤痕累累,再也难以承受这次发病的打击。入院后的第三天,岳父突然病重,几分钟后便撒手离开人世。这突然的噩耗,令我们措手不及。其他人经受打击也还罢了,让病中的妻如何知道这消息?实在让人费尽心思。倘若早点告知岳父犯病,妻还有些思想准备。如今,突然转告定会引发难以预料的结果。这情状真是不说不得了,说了了不得,实实难煞人呀!好些人周密筹划了好长时间,才使妻安全度过了感情的难关。
一件再难再难的事情,事后无论怎么曲折叙述,也是轻松和平淡的。而在事中,那种难度实在是难以想象。妻腿疼的那些日子里,我在病床前左右徘徊,实在想不出什么高明之策,实在难以知晓明天日出和日落是什么情状!心乱如麻的我,哪里还有心思和朱院长见个高低长短?
中言心语:
在这个世界上,拥有健康的无视健康,缺乏健康的渴望健康。一个身体健康的人根本不知道健康的重要,只有躺在病床上才明白健康的珍贵。举目世间,不少人不是在爱护健康,发挥健康,利用健康好好做事,而是在滥用健康,挥霍健康,暴吃暴饮,熬夜打牌,似乎健康是浪费不完的资源。岂不知道这样的行径,正是疾速奔向健康的终点。若是一旦失去健康就悔之晚也!因而,斯年一位健康宣传的志愿者要我题词,我拔笔就写下:健康万岁!
2009年10月9日
再次转院
现在想来,似乎住进牛奶场那倒霉的医院是事物发展的必然。事物的发展有高潮就有低谷,有升腾就有降落,在牛奶场住院,可以说是一段弯曲坎坷的经历。或说是文章之法,先抑后扬;或说是绘画之技,烘云托月。因为,紧接着出现的是郭大夫,而郭大夫在妻的治病史上有着难以磨灭的一笔。
郭大夫是我们即将转往新医院的主治大夫。他的医术在内科独一无二,我是早有耳闻的。可是,没有打过交道,也就不乏陌生感,陌生是人生的一种距离,缩短距离需要机遇。常常有这样的情况,相距很远的人和事可以企及,而近在咫尺的却老死不相往来。所以,我以为那一次上当,就是为郭大夫的出场提供机遇。
疑难病医院是侯主任介绍的,知道了内情他也很恼火,很焦急,于是,继续寻找能够治病的医生。侯主任和郭大夫很熟,有着多年的交往,因此,就将我妻的病情告诉了郭大夫。郭大夫闻言,没有推托,当即提出见见病人。
是日夜里,侯主任驱车将郭大夫接到了牛奶场里。郭大夫看了妻的病,尤其是对腿疼同情百般,他说:“人身体正常时不知道痛苦,有点小毛病,就难以忍受,更别说剧疼了。”同情心,是医生高尚医德的出发点。而当一个医生,以挣钱盈利为目的时,他不仅没有了同情心,很可能连做人的起码良知也丧失殆尽了。谈到治疗神经疼,郭大夫说有个法子,可以使用一种药:慢心律,另名也叫美西津。我顿时如拨云见日,管它叫慢心律,还是美西津,只要能治病就行。当即请郭大夫开了处方,由长子坐车去买。接下来,我们和郭大夫商量住院的整体计划。主意当然是由郭大夫治疗开始的。其时,郭大夫在门诊部,根据院规,门诊部无法过问住院部的事情。医生之间,门户森严,跨越门户的越轨行为,常常导致矛盾和冲突。所以,必须求得一个万全之策。
商量的结果,是去住中医科。一来中医科主任和郭大夫交往不错;二来出了内科的门槛,别扭就会少些。这个方案能否实施,还需要侯主任和郭大夫周全。谢天谢地,第二日传来喜讯,已经按照方案和新医院联系好了。于是,匆忙转院,逃离这水深火热的地方。
妻住进了新医院。条件虽不甚好,对我们却是极为照顾的。中医科专门腾出了一间病房,房中有三张床铺。妻一张,我一张,还剩余一张,干脆将我小女儿也接到医院住,因为医院离学校较近。医院成了我临时的家,每日黎明时分,我即起床,将女儿送到学校。去学校时,天还未亮,回来时渐露曙色。我来去都要经过体育场,天亮时在那里锻炼的人见到我,都要回头一望,似乎我每日经过此地,也是一位爱好锻炼的散步者。然而,我已好久与此无缘了,算起来离开这境地在15年之上。当初,我曾是一位竞技场上的好胜者,尤其爱好球类,为了取胜,每日黎明即到球场上锻炼了。但是,随着年龄和工作的变化,我与体育无缘了。现在也还锻炼,只是趁闲隙做一段气功,也算是一种锻炼方式。
我路过的体育场,年深日久了。当年,我曾在这里听过报告。那是“文革”初期,学习毛主席着作正值高潮,积极分子们在上面报告学习心得,我们听得热血澎湃,恨不能将一腔热血涂洒出惊人的画卷。时隔不久,还是在这个场合,却成了批斗大会,批斗晋南地区走资派的口号声震撼云霄,似乎只要将这些头头脑脑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就可以到来。如今多少岁月过去,红彤彤的新世界早已成为过眼烟云,喜欢激动的我已变得冷漠了。我用冷漠之躯承受着家庭的压力,也承受着社会和工作赐予自身的分量。这究竟是年龄的因素,还是世事设造的结果?
在新的医院里,郭大夫根据化验结果,给妻对症补药,补了钾,补了磷,把微量元素能补的都补了。更重要的是,我有机会较多地接触了郭大夫,向他详细陈述了妻的治疗过程,郭大夫听后说,多方治疗是对的,但是,不能离开一个主体的治疗方案。这个方案如果有效,就应该固定下来,不应随便抛弃。实际也就是说,胰岛素不能轻易停用,一停用就会加重病情。当然,查找腿疼的原因,他认为还是糖尿病引起的,要治腿疼,必须从治本上入手。话虽不多,给我的启迪却不小。我由此很好回忆和总结了妻患病以来的情况,许多在我头脑中萌生的模糊意念突然间豁亮起来了。
我觉得,以前的不少遭遇幼稚可笑,简直有些任人摆布般的荒唐。尤其是屡屡上当受骗,真是让人愧疚不安。进而思之,觉得在世间一切行骗的行当中,以行医施骗要算是最轻巧的捷径。其它门类或行业的骗子,要使受骗者动心,必须产生极强的诱惑力。而患者,被病痛折磨着的患者,心理本来就很脆弱,对于痊愈的渴望可以说是时不我待。在这种情形下,稍加诱惑,就可以轻易上当,就可以把兜里的钱心悦诚服地掏出来。世界上,多数行当都有一种宽松的行当环境。医生这个行当表现最为明显。某些行业,货物不实,物品无效,可以退,可以换,可以索赔损失,很少听谁说吃了医生的药无效而索赔的。对于医生来说无效就无过,这是多么大的宽容。只要不把聋子治成哑子,发生明显的医疗事故,医生就没有什么责任。这当然为南郭先生般的医生提供了极好的条件,可以隐身这个行当,用洁白的大褂做掩饰,行使最不干净,最龌龊的勾当。假作真时真亦假,鱼目混珠,弄得人对珠玑也提心吊胆了!
暗夜里的领悟
在新医院,我经历了一件很难忘的事情。
那夜,我睡得正酣。忽然被妻叫醒。朦胧中睁开眼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妻说话含糊不清,还有些颤抖。我拉亮灯,上前观看,她眼中的瞳仁有些暗淡。摸摸手,是凉的。问之情况,说手是麻的。从病情判断,是低血糖现象。我连忙化了一杯糖水,稍微晾了晾,让她赶快喝了下去。
低血糖现象,是使用胰岛素的患者必须时刻注意的。医生曾经嘱咐妻,口袋里要经常放个糖块,一遇不适,认定是低血糖现象,含在口里即可过去。以前,妻也曾发生过低血糖现象,但都比较轻微,说话不见含糊和颤抖,眼光也不见暗淡和无神,含块糖,稍稍歇息即可过去。今天,却比过去要厉害得多。我惟恐还有其它病因介入,为了保险和安全起见,把值班大夫叫醒了。
中医科的大夫除了切脉别无良策,看了病症,难下结论。好在他无门户之见,连忙跑下楼去,把内科的值班大夫请了上来。内科大夫看后,认为要化验,可化验结果出来还需要一段时间,妻如果低血糖严重,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我告诉他,肯定是低血糖现象。然而大夫不相信我,只相信化验的数据,也就是相信科学。大夫的这种说法,当然无法挑剔,科学的东西才是最严肃,最认真,最具有雄辩力的。怎能用我的普通经验来代替科学?可是,我的经验与科学同出一辙,都是事实真相的结晶。我的经验也可以归结为科学的类属。从事实说,大夫应该相信我。
但是,我此时的角色只是陪床家属,家属的话究意有多大可信度是无法明说的。大夫不信我是有道理的。我一再说明情况,大夫才动了心,做出先输点糖的决定。同时,说了一句我终生难忘的话:
“就按低血糖治,低血糖比高血糖死得快!”
这是一句很坦率的话。严格说,这句话大夫不应该说,这应该只是他的内心活动,或者只是他的思想斗争。把思想的真实披露出来是一种真诚,坦荡,也是一种不成熟。因为,透过这句话,我看出了医生治病的诀窍,这句话等于泄漏了秘不可宣的天机。内科大夫表面上遵从了我,其实不然,是以最保守的办法以求特殊情况下的安全。妻进新医院以来,郭大夫精心以求的是控制血糖、尿糖,使身体恢复正常,进而制服腿疼。内科大夫却以高血糖为代价,来抵御可能是低血糖的征兆。这是一种负责任的不负责任的做法。我写出这么一个矛盾的句子是因为,说负责任只是对眼前而言,如果确是低血糖,那么立刻就会摆脱危险。即使输糖输错了,血糖升高了,马上也不会有危险;马上没有危险,却有加重病情的可能呀!只是,这病情是在以后才会加重,内科大夫出场仅是来解除一时的危险,以后的病情与之自然不相干了。听了这话,起初我对内科大夫还有些意见,转念我就为他的坦诚所感动了,这千金难求的秘诀,内科大夫于这个深夜说漏了嘴。倘若在大白天,倘若没有梦境般恍惚的夜色,内科大夫绝难道出此话。此话给我最大的启迪是,有朝一日我若去当医生,凭此诀窍就可以保证行医的平安。因为,这是一条医生通往平安的保守之路。此中的保守,就是年年保卫和守护医生不出事故。至于对病人有益与否,苍天才知道!
输糖后,妻很快有了转变,说话不结巴了,眼睛恢复了光泽,呼吸也不急促了。一场大难又过去了。像方才那样的征兆,要是迟发现一会儿,要是妻不把我叫醒,要是措施不力,要是再让低血糖持续下去,一个小时,可能也不用,这个世界上就会少了我的病妻。谢天谢地,我们又攀过了一座险峰。这时候,化验结果出来了,一看真是见鬼,血糖非但不低,而且偏高。从治疗情况看,无疑是正确的,若不正确为何会恢复正常?但从科学的数据看,又是错误的,此是何故?我的眼前有着猜不透的谜团。
很快我猜到了,抽血时,液体已经扎上,并且是在扎液体的同一支胳膊上抽的,那么,血液中自然有刚刚进入血管的葡萄糖,所以,血糖也就偏高了。真是,学不完的东西,看不透的世理。医学知识,书本之外还有永远难以企及的领域。
也许就是这个夜晚的关系,也许这个夜晚上帝赐予我的就是领悟,反正,我明确认识到,我不能再这样带着妻游走治病了,我应该设法进入糖尿病的内部世界,把握和驾驭它。那一个夜晚,躺下后我一直未能安眠。几年来,接触的医生在我眼前纷纷呈现。我眼前呈现着一座医生的舞台。舞台上的角色多种多样,但不外两种,一种是真医生,一种是假医生。真医生中有医术优劣之分,假医生中又有骗术高低之别。假医生治不了病是真的,真医生也有治不了病的。假的不治病好理解,真的不治病是为何?当然,医术不高是根本原因。不过,也不完全这样。误区在于,医生治病多是按照普通规律去把握病情,对具体人来说,对具体病来说,能否对症就在两可了。常见的是泛泛疗治,并未顾及个体病症,当然也就疗效甚微了。
那么,我能否学点医术?学点糖尿病的知识?我不必要为当医生去掌握广博的医学知识,但是,应该从给妻治病的需要打开糖尿病的门窗。带着这样的欲望,我同妻回到了家里。在医院住了多时,妻的腿仍然隐隐作痛。我首先学习按摩,按照穴位一一摆弄下去,也可以摆弄出田大夫按摩的效果,解决一时之急。尽管田大夫不错,每接必到,可是,屡屡打扰他人总是于心难安啊!在长期的祸患之中,我深深明白了过去常唱的一首歌:从来也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什么神仙皇帝,要解放全人类,全靠我们自己。解救自己更是如此!
这当然不是说,要治病自己就去学医,但是,至少应懂得一些医疗常识,成为能够认识医生,鉴别医生的人。
假作真时真亦假
关于糖尿病的知识,过去我学过不少,接触过不少报刊杂志,但凡见到此类文章,必然要读,而且要设法保存下来。同事朋友也关心着我妻的病,一有什么治疗信息即告诉我,见到报纸也剪下送来。这些都令我颇为感动。
我逐渐懂得糖尿病人要有一个半医生照护。一个医生是指医院的医生,半个医生则是指本人。本人既是病人,也是医生,也要懂得一些关于此病的知识。妻文化程度不高,理解能力有限,要读懂并理解这些知识谈何容易?命运注定,代妻劳作的只能是我。
我学习了一段时间,也知道了不少东西,却仍然把妻的病拿不准、吃不透。可以说,每次住院,每次求医都是自我无能的表现。求医本来没有错,错就错在往往把混进医生队伍的假医生当做真医生拜,结果非但没能治病,还延误了时间,增加了痛苦,实在令人伤心。
我需要下大功夫了。如果长期这么下去,对糖尿病只满足于一知半解,浅尝辄止,根本护理不好我的妻。既折腾了她,也影响了自己的工作学习。因之,我准备向此病的纵深挺进。我找来了一本《糖尿病学》,此书有近百万字,厚厚的一本,且像一般杂志那么大,对糖尿病的论述精辟而又详尽。相形之下,我过去读过的内分泌学、糖尿病知识,都浅薄得很了。内分泌学,是指广义的内分泌系统而言,对糖尿病的关照份量有限;而糖尿病知识,多是一些临床征兆的对策,表象的说明多,从中只能知其一,而难知其二。当我打开了《糖尿病学》时,虽然我知道这是医学宝库的一个小小的角落,但这角落的光辉也令我百般赞叹。我捧读此书,简直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我在书中攀爬一程,伫步歇足,回首身后,反观我妻,这时候看到的妻绝不是那种病的一塌糊涂的妻。至少,我不能苟同朱院长当时给我的警告:病人已是三期了。
三期病人如何理解?当然是按早中晚而定,晚期也就是三期,三期也就是末日临近的代名词。毋庸置疑,这种说法是朱院长的高明之处。这高明点在于,说出病情严重,才可以捉住家属的心尖子。让你着急和焦虑,更急于求他救治,这还是其一;其二更是狡猾到了极点,既是三期病人,就说明病情危重,救治困难,能否治好当然也就没有什么把握。这就为日后留出了足够宽广的退路。这的确是他的精明,可惜他的精明居然化作了高明骗术,倘若把这种精明放在对医学的笃诚钻研上,说不定会有石破天惊的成就。我不能排除朱院长原先有这种抱负,可惜由于少年气盛,血气方刚,傲上而欺下,才被送进了森严的监狱,坐着这岌岌可危的生命之舟在风里浪里颠簸完了黄金岁月。挨近暮年,才有了呼吸新鲜空气的自由权。那些年浑浊的空气已染透了他的身,浸透了他的心,于是,他只能用他那污浊的心来打发时光了,他的精明成了他污浊的帮凶。或许,此人本来就没有什么志向,他的心肠一直就是这么个样子,而他的智慧则是他随身携带的裹着蜜汁的凶器。那么,当年对他的整治就是完全正确的,而后来的放纵则是姑息养奸。因为,他所干的勾当才真正是谋财害命呀!过去,谋财害命是和强盗联系在一起的。强盗施暴的动机仅是为了谋财,只有看着谋财要败露时,才不得不凶相毕露,害人性命。而朱院长的举动则是把谋财和害命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他只要谋财就必然会害命,而只有害命才能谋财。多么可怕的精明呀!
从新医院出来后,妻的腿还是有些疼。忽一日,我从省报上看到一则消息,说是河东什么地方有个糖尿病研究所,治此病有特别的招数。这地方离我家比较远,有100多公里,我怕妻坐车前去经受不住旅途颠簸,于是,便只身前往,先探虚实。在一个幽静的小巷里,我终于找到了这个研究所。酒好不怕巷子深,我进入院中就有这样的感叹。这个研究所在一所四合院里,是主治医,或说研究所主任的家。主治医原是市医院的一名大夫,退休后就居家修炼,搞开了糖尿病研究。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救死扶伤,着实令人钦敬。
我步入诊室,正巧有位农村老人前来诊病。老人发病时间不算太长,还抱着暖水瓶,可以看出口渴难忍。老人陈述病情说是现在好些了,别看我抱着暖壶,可没有喝水,是个防备,以前渴起来简直要命。主治医问,你吃的什么药?答原来吃消渴丸,不顶事,现在吃优降糖。主治医说,你这个病没有好,看起来口不渴了,实际病的破坏也分阶段,分步骤,前一段破坏你的口,后一段又破坏你其它部位了,需要赶紧治疗了!
听了这话,老人立即头上冒汗,连忙说,大夫你看有啥好法子?主治医不慌不忙地说,你别怕,咱还就是有办法。我研制的降糖丸,只要喝三个疗程就可以好!老人稍稍放松,又问:三个疗程要多少钱呀?答:不贵,一个疗程240块,三个疗程720块。老人多时未语,看得出囊中羞涩,带钱不足。沉思片刻,才说那我先拿上一个疗程的药。接下来,老人如表演梁生宝买稻种一样,一层一层掏出了钱。
我听得直想发笑。好个研究所,真把病人研究到家了。老人的病原先吃消渴丸不顶事,是病重,药量轻。优降糖则不同了,是一般降糖药药效的好多倍,显然,服用后已扼制了病痛,怎么能说是病的破坏也分阶段,现在,不破坏口了,去破坏其他部位了?这高超的理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我定定瞅着这位主治医,见他圆头圆脑,面色红润,大有弥勒佛的风貌。可惜,人的良心一旦坏了,怎么好的容貌也让人作呕。
顺便往桌上一瞅,放着一本疑难病投师问药指南,还是什么出版社正式出版的,其中治糖尿病指点的就是此公。我不知道此书是如何出版的?入选的人有什么科学依据?难道仅仅收钱就可以榜上有名吗?金钱的四处泛滥,闹腾得这个世界确实复杂化了,复杂得使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憨愚不堪。
我终于有机会发话了。我叙述了妻的情况,问他,这里能化验血糖吗?答曰:不能。
问:能化验尿糖吗?
答曰:试纸用完了。
这么说,他化验的手段还不及我家的齐备。可是,那报纸上明明白白写着,有效率98%,治愈率70%。既然无法化验,如何判断病人有效和痊愈?不必多问,也不必多想了,又一个活脱脱的朱院长,其道行有过之而无不及。
事后不久,我的一位好友又向我介绍中原某地有个专家治糖尿病,并给我拿来刊载那家医院名称的杂志。我看了文章,还生了些前去看看的念头,总想彻底把妻的病治一治。看完此文,我随意将书翻后去,又看其它篇什。蓦然,那个糖尿病研究所的大字跃入我的眼帘,我细细一看,的确是那位弥勒佛医生的姓名。顿时,我哑然失笑,将那杂志扔到一边去了。现在想来,或许中原那家医院是个真的,确能治病,可惜假作真时真亦假,真真假假我无法分清,千里迢迢,耗时费工,我不必前去问个究意了。
《糖尿病学》给了我知识,也给了我精明,我可以按照妻的病情随时调整用药、用针的剂量,也可以分析判断世间的真假医生了,当然,这判断还仅仅局限在糖尿病的领域里。
中言心语:
自己若没有一点医疗知识,就会全部依靠医生。依靠医生没有错,是对医生的信任。可是,时下的医生已经复杂化了,有真的,也有假的。假的非但治不了病,还会增加痛苦,贻误治病的最佳时机。因之,掌握一点医疗知识也是选择和识别医生的需要。
2009年10月9日
柳暗花明
腿疼依然是妻眼前的主要症结。尽管疼痛的程度,没有先前那么严重,可是,一难受起来还是寝食难安。尽管我初步掌握了按摩的手法,可以用此来缓解妻的痛苦,却仍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这小小的痛苦搅乱了妻和我的白昼,也搅乱了妻和我的黑夜。尤其是黑夜,完整的睡眠被切割得四分五裂。夜晚切割的后遗症白天体现的最为明显,头昏脑胀,影响了工作的情绪和效率。
我继续探求制服腿疼的办法。忽一日,我遇上了初中时的一位同学,拉起家常,话题很快到了妻的病。点破病情,她居然说,其母也是此病,而且也曾经腿疼,是在省人民医院住院治好的。我顿时欣喜,回家立即告诉了妻,想携她前去诊治。岂料,一听到住院,妻便嘤嘤抽泣,说什么也不肯去。我知道,反复住院,给她的心头留下了难以愈合的伤痛。更何况,还有牛奶场这样的医院,某些时候,不要说妻,就是我也有些谈“院”色变。可是,不去住院又根治不了病,如何是好?住院实在是无奈何的奈何呀!谁说是逼上梁山,逼进医院才恰如其分呀!
妻不去,我只好前去拜见同学的母亲。那是一个下午,屋里光线昏暗,但是那位慈祥老母的谈吐在我胸中洞开缕缕光亮。我问讯了她好多情况,医院的状况,用针用药的状况,以及她刻下的用药数量。那短暂的一小时,我收获颇丰。特别是她服用施尔康的情况,对我启迪更大。糖尿病人有许多营养成分吸收不了,被排泄出去,因此,造成体内微量元素不足。在新医院时,郭大夫的治疗方案中,就在补充微量元素。用液体补,当然不及药物方便,于是,我按这位老人的服用情况和说明书,让妻用上了此药。
这次访病的意义不在于本身的收获,而是,我明白了访病也是学习治疗知识的一个好办法。又一日,我听说机关有位刚在协和医院住院治疗过糖尿病的干部,也前去走访。见到他使我茅塞顿开,他面色红润,体格健壮,没有任何病人的迹象。问之保养办法,是用胰岛素,只是短效和长效混合使用。此前,我也曾从书上读到长效胰岛素,其作用在8-16个小时,长出短效的一倍。但是,其作用较慢,在注射后1小时左右方才发挥作用。所以,单纯使用解决不了饭后马上出现高血糖的问题。混合使用,既可以满足饭后临时高血糖的需要,也可以持续较长时间。从书上得到的东西,没有实践,我也不敢贸然使用。我曾去市医院和地区医院走访,他们都没有用过,只好暂时搁下。这次访病,我从这位病友的实践中得到了真知,回来后,即着手使用。
顺便需要提及的是,之前,已经买好长效胰岛素。临汾城里没医院用过,也就没有此药。我的长子专程去了一趟北京,购回了此药。现在,当然不需要专程去,若有顺路的人,捎回来即可。那时用药心切,经验不足,只好打发长子前去。
长效胰岛素使用之后,开始没有明显变化。半个月后,妻有了血糖降低的征兆,每日化验,也看得出尿糖降低。每每尿糖降低,我就减少胰岛素的数量。几乎隔半个月就需调低一次用量,这是好现象。同时,我仍让妻服用优降糖,以不断刺激胰脏,促使其工作。体内若能多分泌胰岛素,注射的剂量还可以减少。在近一年的时间里,每日的化验情况,药品用量及病情状况,我均有简要记录,以便针对病情,分析对照,确定用药数量。可以明显看出,一个月后,胰岛素的日用量已经下降了60个单位。我继续细心观察,动脑分析,增强了制服病痛的信心。
初夏的时候,偶有一日,妻没有腿痛,似乎是一种偶然,没敢相信疼病愈痊。二日仍好,三日未见复发。细细回想,近来一个时期,妻的腿病已轻了许多。这才相信,腿疼病是已经痊愈了。哦,这可怖的腿疼,终于别了,离别了!
回顾这段艰难的岁月,正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当我们举步维艰地跋涉在治病中途的时候,何去何从,问遍大地问苍穹,也问不出个来三去四,只能跟着感觉走,摸着石头过河。
而一旦摸索到了终点,扼制了病痛,此事又显得十分简单。如若站在局外去品评这简单的结果,或许会对那曲折的弯路评头品足,那摸索的过程只能是憨愚地举动。但是,置身其中,谈何容易?即使今天,妻的腿疾痊愈了,要说清楚痊愈的道理也不那么容易!
是使用施尔康的结果吗?与之有关,施尔康的服用无疑补充了妻的营养不足,可是,惟此一药就可以制服此顽症?不尽然!是使用长效胰岛素的结果吗?与之有关,长效胰岛素的使用减少了妻的痛苦,由过去每日注射4次,降低为2次,而且,由于其作用的时间延长,保证了身体的需求。可是,全部功效就因之而生吗?也不尽然。那么,是继续服用优降糖的结果吗?与之也有关,其不断促进和刺激胰脏,使之尽力工作,分泌胰岛素,因而,针用剂量才会逐渐减少。可是,靠此就能根治腿痛?还不尽然。上述诸方面的因素,似乎缺一不可。多种因素的完美结合,才保驾着妻走过沼泽,走出苦难,到达平缓安然的境地。而真正能够明白和恰当使用这些药物,又岂是一朝一夕的易事?其中付出的心血和学费一言难尽。
行笔至此,我突然想到一个细节。正在妻腿疼甚烈的时候,有一天,父亲对我说,腿疼可能和使用胰岛素有关。那时,父亲正在看一本《蒋经国的家事》。蒋经国也患糖尿病,因为使用胰岛素而导致腿疼。现在想来,这说法是有一定道理的,其中的原委虽然我无法讲清,可是,也让我联想到初去牛奶场住院的情况,开头两天没有用胰岛素,妻的腿痛不是没有发作吗?可惜日后糖尿病加重,搅得我晕头转向,忽略了这个很值得注意的细节。其实,若是当时明白了这个问题,也无法实施。因为离开了胰岛素,妻就无法生存,关键是如何恰当合适地使用胰岛素,既满足体内功能的需求,又不过量过剩,这个分寸是极难把握的。把握的要害是实践和总结,而实践和总结又是以妻的痛苦为代价的。不和痛苦厮磨就无法制服和解除痛苦,这颇似水和舟的关系。水能载舟,也能覆舟。对于医生来说,痛苦是水,惟有痛苦之流才能载浮起医生之舟;对于痛苦来说,病人是水,惟有病体才能载浮起痛苦之舟;对于病人来说,医生是水,惟有医生才能浮载和搁浅病人之舟。是的,医生可以解除痛苦,但医生却是由痛苦培养造就的。
以解除痛苦为己任的医生才是医生;
而以聚敛财富为目的医生则是伪医生!
医生是病人的天使,痛苦的天敌!
伪医生是痛苦的天使,是病人的天敌!
——这莫非就是上苍要我用人生苦旅去索取的真谛?
1994年10月16日至12月11日尘泥村
中言心语:
我用将近两个月的业余时间写下了这些由痛苦走向欣喜的文字。写完了想以《苦旅岁月》为题,的确这是人生一段难忘的苦难旅程。后因余秋雨先生有《文化苦旅》一书,方更名为《枯荣岁月》。《枯荣岁月》更能写照妻几近枯萎的生命重新复苏的实情。我写这些文字,固然是为了经过咀嚼反刍,使我对往事变得更为清醒理智,但更为重要的是要提醒世人,不要重蹈覆辙,陷入治病的误区。
2009年10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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