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口老通城曾家:再生-不屈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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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广诚被打懵了

    还是二月的下旬的时候,旧历新年刚过,广诚还在细品着第一次在重庆过年的新感受时,就接到了昭萍的信。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他日夜牵挂的、远方儿女的来信,戴上老花眼镜,慢慢地读了起来。

    读到昭萍的信上说,她因为太紧急,将七千元钱用来抢救了伤员时,一下竟反应不过来,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然后他看到昭萍写道,她这样做很不孝,但请父亲以民族大义为重,原谅她“忠孝不能两全”。她感谢父亲的牺牲,相信父亲会理解自己的女儿。最后她还说,她把弟弟“带去抗日”了,以后有了新地址将会和父母亲联系。

    广诚好像不懂得信上写的与他有什么关系一样,机械地看下去,他木了,被完全打晕了。

    他又读了一遍,这下他醒过来、看懂了,却如同遭了五雷轰顶一样!天哪!老天哪!他辛苦积累的、凝结着他的商业智慧和心血的、寄托着他另创辉煌的愿望的资金竟然一下子全没了!

    本来他对流亡早有充分准备,对在经济上可能造成的损失是准备承受的。他不但不担心破产,还计划在流亡中继续自己的商业智慧、做出奇迹。可没想到昭萍竟如此胆大妄为、不讲良心!这一下直接伤动了他的筋骨和元气,所有计划都完蛋了!自己哪还有能力再次投资这么多流动资金呢?七千元、七千元哪!上海的底子都取干了的啊!在武汉每次献金还给登个记,还可以听到有人夸两句“爱国”呢,这下呢?连个名分都没有!捐给了谁的伤员?说都不敢出去说,白白地就没有了!

    今后在四川的日子将难得过了!可谁知道这日子要熬多久呢?昭萍,你就不怕你老娘抱着你的儿子上街讨饭么?

    更让他揪心的是,自己寄托着重望的小儿子昭诚,指望昭萍会读书,能把他带出来,却被她带走不知去向了!他娇生惯养的,16岁的孩子,长得那么瘦,能打什么日本?而且凭他的经验,昭萍肯定是去的“那边”的军队,听说装备比国军都还差,拿什么去打日本?鸡蛋往石头上碰,这不把他毁了吗?

    他很想找出这些与叶知秋有些什么联系,但马上自己否定了。凭他对人的观察,知秋是一个很有骨气的人,而且钱捐给了伤员,显然不能怀疑他谋财。而以他对昭萍的了解,谁也不可能摆布她,只有她才有这大胆子!可见下这“黑手”的就是自己的亲女儿!是自己最疼的女儿!昭萍哪,老子注定要死在你手上哪!你出了嫁还要把你爹害死哪!

    广诚觉得眼前在发黑,差点就跌到,脚下轻飘飘的,仿佛正自己在坠向无底深渊。

    静娴见他脸色白得可怕,吓坏了,好半天才问:“出什么事了?”

    昭瑛慌忙跑来,接过信看了。她正在讲给母亲听时,看到脸色回过来的父亲把手上的茶盅用力地摔到了地上。大声嚷道:“她这样插我的刀子,这辈子已经是第三回了,我生养了个克星!灾星!杀星!扫把星!”

    静娴终于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晓得昭萍祸闯大了。也许,这会要了她爸爸的命!说不定还要了一家人的命!她也顿时手足无措。但她很快想到,必须先让广诚冷静下来,慌忙劝道:“稳着点!莫让外人听到了!当心别人说昭萍和她弟弟去了‘那边’。”

    广诚果然清醒了一些,是的,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事,那会招来杀身之祸的!

    看来他只能吞下苦果,吃个哑巴亏,千万莫乱了方寸,眼下必须重新打算。先得给龚省身去封信,就说因另有原因,把生意暂且停一停。

    还有,眼下,千万、千万不能让昭舫也跑了!

    他觉得全身冰凉,大声叹了口气,吃力地对昭瑛喊道:“发电报,快发电报!把昭舫给我从宜昌喊回来!”

    2 昭舫继续求学

    当昭舫出现在父母面前,广诚夫妇心中总算才有了些许宽慰。两人同时以诧异而复杂的眼光审视着比昭舫“小七八岁”的章祯青,让小姑娘也感到了几分不自在。毓章没有一起过来,让她一个人面对老人们刺人的目光。她有些慌张地解释说:“我就是同路,很快就会走,我还要到合江去读书的。”她那模样让静娴都忍俊不住,笑着说:“我们也是逃难的,你就安心住吧,把这里当你的家!”

    让昭舫痛快地洗了一个澡后,昭瑛才给他听讲了大姐和小弟的事,昭舫忙把信要来看了,一时竟呆若木鸡。姐姐真是果断无畏的人,就这么义无反顾地走上了救国前线,哪像自己在宜昌时那么犹豫彷徨,果然自己是不能与大姐、也不能和楚妮相比的。

    昭瑛在一旁提醒他,看信后千万莫跟父亲提那钱的事。昭舫却在想,这不能怪大姐过分,换了自己会和姐姐一样做的。但这下对父亲打击确实不轻。想到自己从来没帮过父亲什么,而父亲的钱来得不容易,他的辛劳自己都看在眼里的,哪晚不是过了半夜才上楼睡觉?第二天又起得全家最早,真不知父亲无穷的精力从何而来,这下竟遭受这么沉重的打击,他扛得住么?不由对父亲涌生出很多同情和怜悯。

    “你先看看这封信吧!”昭瑛又将几封信递过来,从中抽出一个很大的信封,“这信放在家里等了你们一个多月了。”

    信已被拆过,昭舫抽出看了,里面是正直的王星拱校长为他、毓章、昭瑛和潘乃斌写的几封续学推荐信。

    “读书?”昭舫这才发声。他的脑子确实一下无法从轰炸、沉船得到幸存后的复仇欲望、从被楚妮、大姐的行为激起的报国热情中脱身出来、考虑刚到家就面对的这么复杂的一大堆事。“日本人这么猖狂,血债历历在目,我就算了吗?能静下心来读书?”

    “你想怎样?”昭瑛显得很焦急,“你还想组织歌咏团?”

    “不,现在歌咏团能起的作用已经不是我们当初想的那样了。”昭舫沮丧地说,“不要说给你画的框框很小。我到前线劳军过,发现有些人心里已经把你当成消遣解烦的戏子了。唱歌能改变什么,倒不如……”

    “你想干什么?去当兵?”昭瑛紧张地说,“你莫太天真了!你打得了几个鬼子?可不要把自己放错位置!当兵要牛万贵那样的,比你合适的多的是,就我们那些店员都个个比你强!可听我说,中国需要工程师造枪炮啊!说到这,反倒没有几个人比上你。”

    昭舫知道昭瑛说的有理,但心里那股气焰却没法一下平息。

    “昭舫!”昭瑛再次把他从纷乱的浮想中唤回,“你听姐姐说:报国不一定非要上前线的!我们家已经有一个男人当兵了!政府也说过一家身边要留一个儿子,为民族留种。你不是也说过,你瞧不起国军的军阀土匪气吗?”

    她从昭舫欲争辩的眼神中看出了他心里想的什么,赶忙接着说:“红岩嘴[5]你也千万不能去,想都不要想!”她看着惊愕难语的昭舫,用哀求的语气说道:“你总要给爸爸妈妈留条命吧!你想他们死么?爸爸已经萎靡不振好多天了!再说,现在的重庆已经和去年武汉大不相同了,怕你还没走到‘八办’门口就要被特务绑了。爸爸还会受牵连。还告诉你,‘那边’纪律约束严得很,你能受得了?就算你去了,人家也不一定会要!”

    后面一句话把昭舫的要害打中了,他本来就对“投共”不坚决,共产党的清苦未必是他这大少爷能承受的。何况“那边”不是自己想去就能去的,想想自己的经验,也许根本没有可能。

    “你那封我拆开看过了。”父亲突然遛进门来,不知道他听没听到他们刚才的对话,“王校长真是好人啊!到了四川、还记得你们几个当学生的。我们曾家已经有人上前杀敌尽忠,也该有人留家尽孝吧?你去学好了本事,帮政府造飞机,炸死那些畜生!”

    广诚担心和昭舫会有争论,不等他回答就独自转身又遛了出去。

    昭瑛见父亲出去了,说:“爸爸说的还是蛮在道理的,你说呢?”

    “王校长怎么知道我的地址呢?”昭舫转过话题问。他很担心因此又与周艾琳有什么关系。他毫不怀疑她的真诚。但是他不愿意、也绝不应该再与她有什么瓜葛了。

    “我们在汉口就告诉过好多人的,你忘了?你的信又不是只这一封。哦,汉口很多朋友都来了重庆,我都遇见过不少了。有些还来看过我们,其中有我们武大的同学,还有上海的文化人。”昭瑛不以为然地说,“打听到我们家的地址,有什么难的?”

    “还要自己去找教育部?”昭舫的心绪纷乱,一下不能理顺。

    “昭舫,你就照王校长的办吧!今后家里就全指望你了。大姐他们来了那么一下,爸爸差不多万念俱灰。你要再放弃这个机会,爸爸会受不了的,也辜负了王校长的希望啊!”昭瑛苦口婆心地说。

    “你呢,二姐?”昭舫问。

    “他们愿意承认我的学历,但是我自己不想去读了,我想把爸爸妈妈先安顿好,再去找个学校教书,就是要读、也等你毕业后。我不能增加爸爸的负担了。”

    “那还不如我去找工作。”

    “你又来了!你不同,我学的历史专业,自学恐怕比学校还学以致用些。我又有自学经验。你不同,你是工科,不读书哪来技术?难道去学徒?你不是想造飞机打日本,还想到美国麻省深造吗?昭舫,于国于家,你现在都应该、而且必须先把书读完!”

    在昭瑛苦口婆心的劝说下,昭舫终于被说服了。

    昭瑛陪他他拿着王校长的信去了教育部。没有费多少周折,他就被通知安排到国立“西北工学院”,并要求他在6月10日前报道,先参加一次工科基础课考试,如果合格,下学期就可插班到动力系三年级(否则补学一二年级基础课),系统学习汽轮机、涡轮机和飞机的设计知识。

    昭舫想起在武汉时,武大的同班好友郭佩珊,曾在去报考成都机械学校高级班学习飞机前来家里住过,两人曾兴奋地谈起振兴中国的天空。能读这个专业,对他也算一个很大的安慰。况且汉中比重庆更接近延安,也多少让人觉得好受。他于是抓紧时间,开始复习工科大学一二年级的课程。

    然而毓章、昭瑛却一致决定了放弃继续上学的机会。毓章相信在社会上自己能更好发挥能力,并自信靠自学能收获更多所需要的知识。后他被热心的王校长推荐到了重庆南开中学教书。这是由著名爱国教育家、“南开系列学校”的创始人张伯苓先生于1936年创办的,建于重庆著名文化区沙坪坝。

    而和他们同行的小女生章祯青,则去了合川第五中学,继续学习。

    中华民族的文化要一代代继承下去,中国等待更优秀的人才担负起它的未来。

    3 再逃难到木洞

    就在昭舫准备动身之前,1939年5月3日、4日,接连两天,日寇出动了几十架飞机,密集轰炸重庆了最繁华的中心地带“上半场”[6]。这些强盗为了达到更高的杀人效率,专门对竹、木房为主的重庆市区,投放了数百枚能烧穿20厘米厚的水泥屋顶的威力最强大的新式燃烧弹!

    火焰混杂着烟雾,呼啸着直冲云霄,遮住了太阳和天空,整个市区都沉陷进了恐怖的昏暗迷茫中。大火肆虐了三天三夜,永远吞没了那些古朴安详的街巷。山城尸横遍街。人的肠子挂在电线上,墙上粘着人的皮肉,近七千名男女老少被活活烧烤至死!南岸虽说比市区挨的燃烧弹少,但敌机扔下了很多炸弹,被炸死的人也很多。

    昭舫原来以为,再不会有比他在宜昌看到的更残忍、更恐怖的毁灭式轰炸了。但是他错了,法西斯的残暴无耻是没有底线的!日本侵略者想从精神上炸垮中国军民,以此摧垮中国人的意志,也企图能炸死中国抗战的领袖蒋介石。

    入夜了,还可看到愤怒的青年们站在废墟上演说,鼓动市民们团结,抗议侵略者们对重庆市持续的、地毯式的、不分军民的所谓“无区别轰炸”。

    昭舫看到父亲、母亲和重庆的所有人一样,越炸越不怕了。军民们发誓与小日本不共戴天;越炸越觉得应该支持政府抗战,再苦再难不要与政府为难;越炸报名参军的人越多,哭啼声和叫骂声竟越来越少了。中国人更深地记下了仇恨,而以藐视的态度对待敌人、空前地团结在政府周围了。

    在政府号召下,从5月5日开始后的三天,有多达25万人疏散离开重庆。

    在昭舫的坚决要求下,又多亏颜秉兰帮忙,广诚也将全家搬到了朝天门下游的木洞镇。

    他们搭乘专门往返于重庆——木洞之间一艘小轮船。船到木洞后,却一不靠趸船、二不靠岸,而是与一艘由岸上驶出的木船“对接”,让人、货“过船”。入乡随俗,昭舫便小心地把父母亲和二姐都搀扶过船,安全起坡。

    从两山中流过的江河,夏季涨水会涨得很高,所以河边没有建筑。在这枯水季节,码头阶梯竟悬在了半山。

    木洞是个长江边的小镇,隶属巴县。房屋都建在半山腰上,靠山顺江。像样的主要街道只有一条,就在与江平行的那排吊脚屋的背后。路很窄,路面不知什么年代就铺有大小不太一致的条石,已经踩磨得光滑了。走不了多远的一段,就有阶梯连通上到另一段路。什么车都没法通行。所以当地不要说汽车,连独轮车都见不到一部。实在不愿步行的可以选择“滑竿”。

    离重庆不到一百里,人们的衣着却和那边大不相同。原住居民们男男女女都喜欢穿蓝布大襟长衣,扎布腰带,并用长长的黑布包着头,背上背着竹编的背篓。这些看似辛劳木讷的农人,一走出城镇,便喜欢放开嗓子,唱起嘹亮、优美的山歌,将它的余音留给镇上的人们。

    和天府之国的所有依山傍水的小城一样,这里山清水秀、物产富饶。薄薄的城区后,便是一片片精耕细作的梯田。再往山里则人户不多,甚至有野兽出没。他们才到几天,就看到一个人被抬进镇上找郎中,半张脸都血糊糊地烂不成形,据说是被老虎抓的。这说明,后山高处还保持着相当原始的状态。吓得静娴反复嘱咐家人,千万不可让秋平离了大人。

    广诚全家住进了一家里外两层的大四合院,房东是当地颇为富有的一家地主,姓黄。曾家几乎占用了外层院的一半,即靠西边的六七间房。

    黄家很能干,也很勤劳,平时动手做榨菜,做得非常多,又酿酒,卖给重庆来的商人。黄家人都很和善。有两女一男。两个女孩,一个比秋平大两岁,一个和秋平同年,还有一个刚满周岁的男孩。女孩们见来了个“下江人”小朋友,都非常兴奋。

    小镇上,家家都用大竹笆子或木板铺上篾席晒着红枣什么的。街道很窄,临街的房子就每天从楼顶上、把铺板从街道上空伸出、跨越到街对门家的楼顶上。对面一家也“礼尚往来”,彼此依存,十分默契,从不用事先招呼或征求同意。黄家也不例外。若是遇到下雨,自家的铺板一抽或篾席一卷就收了。但从不主动去帮别家收,只是扯开嗓子高嚷,义务通知其他晒枣的人家。

    木洞民风淳朴,对逃难来的人视若乡亲,让广诚一家很快有了安定感。

    刚到的第一天,秋平就因枣子吃多了,不肯吃饭。好不容易让秋平恢复了正常的饭量,他却在与外公逛街时发现了新花样,就是熨斗糕。这是用米粉浆加入白糖、蜜桂花等,在一个充作模具的烙碗中翻烙成的,又酥又嫩又香。广诚架不住他吵,便给他买了,自己也尝了一个。秋平吃了一个,还吵着要。广诚自己也觉得不错。小贩便说:“加鸡蛋更好。”广诚便索性把小贩请到家门口,加鸡蛋烙了一大堆,给家里每个人都尝个新鲜。请黄家人吃时,他们都觉得好笑,这算什么稀罕物?不吃。谁知秋平一下又吃膈了食。

    木洞还有很多特色小吃,小蒸笼蒸的牛羊肉也特别香嫩。高高一笼,价廉物美。河边的河水豆花,色清味香,细嫩可口,十分开胃。

    日寇的疯狂逼得广诚再次逃难,却也让他慢慢从愤懑中解脱出来。虽说经济上受到沉重打击,但他还是有东山再起能力的。他一生没被击倒过,这次也绝不倒下。他想,黄家能够在木洞生存,自己也一定能让全家好好过下去。

    昭舫见小镇环境安全,放下了心。于是静下来,首先给国立艺专的昭琳去了封信,将父母的情况与木洞的地址告诉她,他知道其实昭琳信上写的都是一年前的事了,现在还真担心她的安危。他还听说,他们学校在沅陵才复课几个月,就又受命搬迁贵阳,这一路是中国土匪最多的山区,加之轰炸不断,很多路段都要弃车步行。据说艺专刚到贵州,就接着奉命又迁往昆明远郊呈贡县的安江村。这么艰难的迁徙,却至今没有她的消息,这是他很不放心的。

    安顿完后,昭舫赶回重庆,搭乘上了一部大“道奇”货运车,就倚靠在一个货箱上,经过多日的颠簸,历尽崎岖的蜀道,到达了陕南的城固县。这时已到五月的下旬了。

    4 古路坝

    位于城固县董家营镇的古路坝村,远不像武汉大学那么富丽堂皇和仙风缭绕,却向昭舫展透着一种别样的庄严与神圣。当他从远远看到教堂式的学校大院时,竟感觉学院上空飘荡着一个声音,警示他不要忘记自己曾对侵略者飞机发出的咒语。

    西北工学院是由流亡南迁的北洋工学院、北平大学工学院,东北大学工学院、焦作工学院合并组建的。古路坝是个山间坝子,北边面对着千里秦岭,南边是连绵几百里大巴山。川陕地区山地占多数,“坝子”是这边的方言,就是说的平坦的场地。在抗战时期,汉中的古路坝、成都的华西坝、重庆的沙坪坝是当时著名的三坝,同为抗战时大后方高校集中的教育圣地。

    工学院的原址曾是当时西北五省最大的古路坝大教堂。1893年,从明朝崇祯年间就进入汉中传教的意大利天主教主教拔土林,在古路坝平掉了一座山头,修建了这所教堂。

    建筑具有中西结合的风格。教区内主体建筑都是青砖木结构的两层楼房,雕梁画柱,各楼相互连接。垣墙四角筑有炮楼,有几分像西方中世纪的城堡。而出学校不远,就是一块块高低错杂的梯田。

    在极度困难的年代中,国民政府以难得的远见卓识、认真地重视着中国的人才培养,在大后方推行义务免费教育的战时教育方针。大学生全免学杂费,并免费供应午餐。困难学生可申请助学救济金,甚至在大学毕业后也可以不还。大后方的在校大学生人数竟比战前有了奇迹般增加!这彪炳千秋的功德,使中国的新一代旷世之才将脱颖而出。

    流亡聚来的教师们无愧自己的使命。他们拖家带口,过着难以忍受的贫困生活,却挺直着中国的知识分子的脊梁,默默地坚持着自己的岗位。这一切让昭舫感动,更决心要珍视自己的学习机会。

    他顺利地通过了插班考试,暑假后就将直接进入三年级专业课程学习。他将利用这学期剩下的不多时间选几门课程,先直接到将插入的班级旁听巩固一下,顺便适应另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去开始又一轮的大学生活。

    住进了学生宿舍后,他不由感到很失望,与武大的斋舍比简直如同天上地下。这是在校区空地上建的、竹编糊泥墙的平房,风雨不遮。不过昭舫倒是准备承受这些的,毕竟是流亡,比起在宜昌庙里严冬穿着湿衣睡在地上,肯定还是要强多了。

    然而第一天,他就认识了个在武汉没见过的新朋友——跳蚤,几分钟就告诉他什么叫坐立不安,更别指望睡好了。不等一个疱的刺痒高潮过去,就会在意想不到身体某处又来一下,简直痒得无法忍受!昭舫想只能指望“不等式规律”了。果然,好不容易到半夜“疲倦大于难受”时,他终于入睡了。但清晨就又被咬醒。他从浓浓睡意中坐起来一看,满宿舍的铺板摊着学生,竟让他想起在宜昌看到的停尸篷。

    最遗憾的是寝室内没有桌椅,要看书只能偎在床上。他怕跳蚤,于是去到图书馆。但人多座少,门一开就要拼命挤进去,先抢占个座位,再挤到台前去抢参考书。

    昭舫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困难,原先想流亡不仅活下来,还能坐下来读书,已经够奢侈的了,但现在学习环境太差。他难免怀念起武汉大学的图书馆,记得曾多次与楚妮比邻而坐,想起来,更觉得难静下心来。

    幸好,另一个插班学生叫石炎的,也是湖北人,来找他,建议出去合租一间民居。昭舫大悟,他就是想自己有个起码的学习环境啊!自己反正没有申请贷金[7],也不用怕人说闲话。于是和他一起去周围村镇的民居中打听,竟很顺利就找了间房租下了。每人每月摊上一元租金。最主要的是,房东发誓完全没有跳蚤!

    这是间二楼的背街小砖木房,离学校只有半里多地。天晴时从田间的垄地上走过去,只要不到十分钟就可以到学校。

    房间大约有十几个平方,他们在中间用绳子拉了块布帘,就隔成了两人的两个天地。一张长板桌竖放在中央,跨越布帘分界线的两边,每人用自己这边的一半。

    “再不用去图书室‘抢坑’了。”石炎从他那一半伸过头来说,“晚上也不会透过房顶看星星了。你来这些天,还没有碰到过下雨哩!整所学校几乎没有不漏的地方。上课、吃饭、有时连睡觉都要撑雨伞。”

    他看见昭舫友好的笑容,便接着说:“你晓得吧?世间把华西坝、沙坪坝和我们古路坝称为‘天上、人间、地狱’,就是说的生活条件相差实在太悬殊了。”

    “嘿嘿,那两个地方我没去过,不过我们这里离地狱真是不远。”昭舫笑着赞同说。

    “别看我们学校地方不行,名堂还最多。原先,‘北洋’来的学生和‘焦作’、‘东北’的学生光打架。李书田校长气得率领北洋的学生南下,说是要另办学校。哪晓得教育部坚决不同意,大部分学生们只好又折回来了。三月份才在七星寺专门为他们设了个分院。你在街上,干脆说湖北话,保险不会有人敢欺负你。”

    昭舫不悦地问:“这么危险?都是中国人,还这么大的仇?我们年青人,就不能彼此气量大一点么?”

    石炎摆出很有见地的样子说:“这就是我们同胞的致命弱点了,小日本不就是糟鄙我们是‘一盘散沙’么?我看他们没全说错。不过也许人就是一股气,过了就消了。上月全院到西饶家堡为汉博望候张骞扫墓,全院连老师去了1400多人,也没有发生什么事。”

    昭舫因和他认识不久,没有继续再接下句。

    校区向北,离城固县城约有40里路,若往西70里,就是陕南最大的城市汉中了。但是除了滑杆外,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往来。

    有了基本的读书环境,昭舫安下心来,他的目的是学好专业,危难中的祖国正等着他去报效。

    他很快感觉到工学院的气氛很陌生,与他记忆中的校园很不相同,学校缺乏武大的生气,缺少那时的众多的知心朋友,他想也许是新从陌路集聚而来吧。尽管在简陋的操场上,他还是难免活跃,而且不久就成了田径、排球的知名学生,但这也就是仅存在他身上的学生时代的爱好了。当时排球是九人制的,昭舫的鱼跃救球还在学校一炮打响,还很快有了一帮球迷的拥戴。

    有了起码的学习环境后,昭舫开始比其他人更努力沉浸入功课。虽说不时传来的前线失利和国共冲突的消息令人烦心。然而他似乎与在武大时有了很大改变,时刻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不想再失去机会。为了抓紧两年时间学点真本领报效国家,他有时觉得自己冷漠得都有点像“老糊”了。石炎曾问过他对唱歌演剧感不感兴趣(学校也有演剧和歌咏活动的),还仿佛知道他原来在武汉的一些事。但昭舫有意顾左右而言他,的确,他几乎没有主动参加什么活动。他不打算和石炎深谈,仅搪塞了几句了事。

    学期末,他收到了章祯青一封信,让他有点意外。信中说,你还记得那个和你一起经历了庞培毁灭和冰海沉船两次生死与共的女生吗?昭舫脑中立刻出现了那聪慧而认真的女孩的样子,想起了那些九死一生的劫难。他很珍惜这段友情,便回信给她,讲了自己的概况,要她好好读书,以求报国。他写道:“既然我们都幸运地活下来了,那么一定还会有非常广阔的将来。”

    正式插班前的暑假开始后,工学院古路坝的学生和七星寺分院、南郑县黄家坡的医学院、勉县武侯祠的农学院以及城固的文理学院联合举行为期一周的夏季运动会。一天,排球赛完毕,昭舫正在换衣,七星寺的一个学生大步走到了他的跟前,用纯正的武汉话喊了声:“曾昭舫。”

    昭舫有些诧异,那学生友好地笑道:“你不认得我?去年在武汉,我还看过你的几次演出,是你的崇拜者呢!其实我们两家很熟的。我姓童,童柏森。我的父亲是童玮,我在家是老三,你大概知道我的。”

    童玮是童瑨的异母弟弟,是童老爷大太太所生。曾家与他家的子弟也有过为数不多的交往,昭舫听了他自我介绍,脸上展出了笑容,“当然知道,我记得你是一男中毕业的,后来考到了北洋大学。”童柏森说:“是的是的,这里不就包含了北洋大学吗?我们现在是同一个工学院。我本来比你晚一届,现在恐怕比你高一届了。”昭舫说:“听说你们七星寺的还是发‘北洋’的文凭。”童柏森笑了一笑说:“无所谓,老实说,我觉得他们闹这事很无聊,中国要的是人才,又不是文凭。为这在学校闹分裂就更不该了,自己同学比日本人还可恨么?后来李校长带老北洋的学生出走,去广元,我都没有参加。好在现在这都过去了。哦,下学期,我也会回古路坝完成最后的专业课,然后去实习。”

    两人在球场边草地上坐下来,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童柏森完全不像童家有些子弟。他毫无矜持和傲慢。当知道即将举行的院校联欢昭舫不会参加演出时,柏森说:“不参加也好,你知道吗?这里离延安太近,有些事太敏感了。政府害怕大学赤化,党训、政训特别抓得紧。你没看这里到处都驻得有兵么?原先院里有个演剧团,都是西北联大[8]过来的。他们硬说成有共产党操纵,还抓了三个人。我们教育部的陈立夫部长哪,就是怕左派文人势力大了,硬是非要把把西北联大拆散不可,成了我们今天运动会上的这一大堆学校。”他踢着地上的石头,“反正就一两年,熬出去再说。”

    昭舫怕自己响应太少让柏森尴尬,很想多说点什么,便想起问专门关押想去延安的青年的集中营的事,但立即谨慎地止住。没有说出来。然后他想起因宜昌沉船随身书籍抄本都失去了,其中有楚妮临走时给他的她母亲的地址,便想可以从柏森这里打听到,但因初次见面,也不好开口问。倒是柏森似乎没有感觉什么,一个人兴奋地滔滔不绝说个不停。

    假期末,童柏森他们毕业班果然搬来了古路坝。他也就在昭舫住处不远租了房间。这以后,他们经常在一起打球、上图书馆、散步、吃饭,竟成了形影不离的好友。

    “我们童家上下都知道,你们曾家待人最诚。我还听大伯讲过你爹冒死从火里头救出我爷爷和二太的事。你呢,武大同学和上海流亡人士都称你做‘武汉的小旋风柴进’。”柏森笑着对昭舫说。

    昭舫连连摇手:“过奖了,夸张了,快别这么说,你把我吓着了。”柏森则含笑不再往下说了。

    一次,柏森突然问道:“昭舫,你和我四妹现在怎样?”

    昭舫见他主动问起他堂妹楚妮,止不住把自己因沉船失去她母亲的地址的事说了一遍,说从此没法知道她的消息。但是没有说到楚妮去延安的事。柏森说:“四妹是我们兄妹中最有才华、思想最激进的一个。我不喜欢政治,可那么多兄弟姊妹,惟有我和她最谈得来。我猜她只怕是去了‘那边’,所以才没敢和家里联系。你放心,姨妈的地址,我可以托我在重庆的姐妹问到的。”

    5 噩耗

    转眼到了年底,童柏森为昭舫问来了楚妮母亲萧雨杨的地址,离他们学校向西有二十多里路。柏森也打算去看看姨妈。两人便在寒假的一天,各自买了两盒点心,早早地一同出发前去。

    陕南的冬天比武汉更强势地表现出它的威严,此时早已下过几场雪,田埂和山坡上,到处都有没化完的、一片片的白色斑块。他们踏着山间的雪路走了两个小时,在一个山边的小镇,顺利找到了在一片竹林后面的萧雨杨的家。

    这是个有两层庭院的四合院,在那一片很是突出。昭舫记得楚妮说过,是童瑨专门为她母亲重修的。

    当见到楚妮的母亲时,昭舫觉得她好像突然苍老了很多。

    萧雨杨客气地把他们请到中堂屋,并不言语。只听任柏森滔滔不绝地说着童家的人在重庆各次“神经轰炸”中的惊险遭遇。柏森讲完童家全都安然无恙后,又说了他父亲童玮在上海的近况,又讲到自己在西北工学院如何和昭舫同学、如何相逢,如何现在才得到地址登门拜望等。她只是毫无表情地听着,没有任何反应。

    等柏森说完,她才转向昭舫问了一句:“你是去过我们家的曾昭舫吧?”

    昭舫慌忙“哎”了一声站起来,又点了点头才坐下,心里埋怨柏森一开口就说了半天,都没有想到先将自己作个介绍。

    萧雨杨慢吞吞地站起身去了后屋,动作缓慢得近乎迟钝,不多一会就又表情麻木地出来,手上拿着两封信。她把一封直接递给了昭舫,另一封放在桌上。

    昭舫很疑惑,不由又环顾堂屋,一切看上去都简单而井井有条,但是冷峻得如同楚妮母亲今天的神情一样。是楚妮写了什么吗?她不会写什么的,楚妮一向很善于把握分寸的。

    他把信抽出来打开,一排无情的黑字如同晴天惊雷直向他猛击过来,几乎把他砸昏:

    “讣闻……”

    萧雨杨已在一边痛苦地抽泣起来。童柏森顿时手足无措。昭舫只觉得仿佛一把利刃插进了自己的心脏,使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疼痛。他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文字。这怎么可能?这太不可接受了!

    讣文简单地写着,×××、×××、萧纯和××同志在10月底反击日寇对晋察冀边区北岳根据地进行大“扫荡”的战斗中英勇牺牲。

    信也许是由八路军汉中办事处派人秘密送来的,无从了解更详细的情况。多年后,萧雨杨才得以知道,楚妮到达太行山后,一直在新闻宣传部门工作,在抗日前线表现得忠诚英勇,牺牲前已经是中共党员。在日军独立混成第二旅和第110师团等两万多人发动的扫荡中,他们和一群乡亲们隐蔽时,不幸被日军发现。为了保护群众,她和几个同志把日军引开到相反的方向,最后,她被迫用自己随身携带的那颗手榴弹和敌人同归于尽。但当时,昭舫除了知道她牺牲外,其余什么都无从知道。

    桌上那封信是楚妮到八路军后给她母亲写的唯一的一封。信不长,通篇文字含蓄,表达着在前线的感受,如果不是早就有很多约定,看不出她在哪边,看不出她就是萧纯,但明显地洋溢着兴奋与朝气。信上只有一处一笔带过地说,她在离开宜昌时,把母亲的地址给了曾昭舫。虽然只此一处提到他,但不难看出,她母亲应该很熟悉这个名字,以及楚妮在说到这个名字时的含义。

    她没寄来过任何照片,无法想象她穿上军装后的形象。

    “英勇牺牲”?这说的是她吗?不!不!!不!!!

    那个美丽风采、才华横溢、炙热追求光明的楚妮,难道就这样消失了吗?楚萧、楚妮、萧纯,这每一个刻骨铭心的名字就这样成为过去了吗?那喜怒来去如风、小妹妹一般的、曾经彼此剖肝沥胆的知己,从此就再也见不到了吗?楚妮啊楚妮,我们分别得那么急促,平常得就像能很快再见面一般,现在仅过了一年,那竟然就是永别吗?

    昭舫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更无法抵挡排山倒海般向自己砸来的痛苦。他几乎要大声向天空嚎叫,但一眼就看到了一旁痛不欲生、泪水泉涌却努力压住哭声的萧雨阳。教养有力地逼迫他迅速压住了自己的悲痛。他尚存的理智在提醒,应该安慰萧阿姨两句吧,楚妮嘱咐过要喊她“叔叔”。但立刻发现自己一旦开口,那巨大的悲痛会冲破这最后一道障碍、如同山洪一样不可抑制、也许会夹裹上楚妮母亲而放声倾泻而出,给她痛苦的伤口再撒上一层盐。

    他艰难地压抑着自己,不知所措,也不敢多看萧叔叔一眼。他听见柏森在有一句无一句地搜寻着所有能想出的安慰的话。倒是萧雨扬突然收住抽泣声站了起来:“你们走吧,我想一个人……”

    昭舫记得自己深深对萧叔叔鞠了个躬,和柏森一起离开。他机械地走着,双眼漠然地看着前方,空气中飘忽着只有他才能看见的东西。他不记得走了多远,回头看了看,只见那片竹林已经看不到了。他又看了看四周积雪不多的田野和山林,忽然间,哭声猛地从胸中喷发了出来。

    一切的美好的记忆,在瞬间变成了让他痛不欲生的刀伤。那初识时充满神秘的变化无常女孩,那“一二·九”示威时锋利而机敏的楚箫、那为争取渡江共同战斗的不眠之夜,还有那相伴而行的春天田野、并肩泛舟的美丽湖面……直到他们终于心心相印,结伴同游昙华林、参加江上的火炬大游行……家乡的每寸土地,见证着他们的友情的土地,再不会有楚妮陪伴他一起行走了!

    他们间从未说过一个“爱”字,却深爱着对方,也都深信对方真挚地爱着自己,爱得那么真诚和坚定,如果不是死亡,什么力量也无法将他们分开!

    还有好多话准备有机会才对她说的。在宜昌时,完全没有机会单独相处,那么多对战局、对歌咏、对救亡、对政府、对熟人、对感情、对很多很多事的看法,准备要和她说,只对她一个人说的,还猜想过她会怎么应答。但是,这永远不能了!永远不可能了!再也见不到她了!她不在了!她没有了!这个世界上,再没有童楚妮了!

    老天哪!你为什么总是让强盗得逞、对善良的人们却这样无情,连一纯洁个的20岁女孩都不放过?

    为什么那天不坚决与她一起走呀?也许那样就可以保护她,不让她受伤害,哪怕自己……但现在偏偏就是她、她才20岁呀!走上战场才不到一年啊!她本应该还有多么广阔、光明的未来呀!然而在日本杀人狂的眼中,仅是一个可以射杀、以增加他们的军功的数字吗?

    野兽!强盗!法西斯!凶手!无论什么词汇都不足以形容的下流东西!在他们的屠刀下,我们多少优秀的儿女就这样早早离去了。战争竟是如此残酷,生命又这样脆弱,一朵美丽的鲜花,就这么容易凋落在了侵略者发动的战争中!

    万恶的日本强盗,你们又欠下一笔血债了!我誓将与你们不共戴天!

    昭舫不记得是怎样走回古路坝的,仿佛是踩着一条陌生的路,好像走了很久、比去时长得多,但走完后竟完全没一点印象。

    以后一连几天,他没有出门,没有吃饭,也不清楚自己的思想或生命是否去了另一个世界——没有感知的世界。

    幸而有童柏森一旁劝慰,让他慢慢接受了这个现实。昭舫又一次看到,自己并非具有坚强的性格,正如冼星海那天所言,他缺少挫折,所以遇到打击便经受不住。他得强迫自己坚强,绝不能因此消沉下去。

    为了摆脱悲痛,他开始了拼命地埋头读书、解题、推演公式,这的确可以让痛苦稍淡一些。而他渐渐清醒并明白了,他的努力,就是积蓄力量,是对日本侵略者的蔑视。必须努力地深读《热工学》、《空气动力学》、《飞机原理》等一切可以化为复仇力量的知识。尽管痛苦无时不忘记折磨他,他也不松懈了。因为他懂得,待到有机会复仇的那一天,他需要的是力量,而不是让自己不能自拔的悲痛。

    6 报国仇昭诚初试刀

    曾广诚当然没料到儿女们会背离他,把他的血汗钱毫不心疼地捐献,而更让他做梦不可能想到的是,他断言的“不是打仗的料子”的曾家子女中,竟会走出一个个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英雄战士!而他们的勇敢和力量都是由对侵略者的仇恨化成的。

    昭诚到大部队的第二天,就被分到了“教导团”。这是新四军中和延安的“抗大”一样的机构。当时是第三期,分成了九个队。第一、九队是长征时留下的老红军;第二队是抗战后从城市来的青年;昭诚在第三队。昭萍则在八队当了政治教员。第八队都是女生,驻地与昭诚相隔十几里山路。

    “你是湖北佬?是我的老乡啊?”鲍大娃,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也是教导团的学员,大家喊他鲍连长的,笑着问:“你爸爸是什么大老板?你把他的本钱偷偷捐给革命了?你这个伢,胆子好大,了不起呀!”

    昭诚满脸通红,不好意思答话。

    “你怎么这么瘦?十几了?十六?大点声!什么?你十七了?你哪像十七的人?块头太小了吧!你莫是从小没有挨过饿,顿顿见了饭就不想吃吧?”

    周围的战士一阵哄笑。昭诚很不习惯,这说得也太过火了,我哪会这样呢?但是他既然是连长,怎么说都应该都是可以的吧?当兵嘛,也许就是这样。

    不过事后,昭诚很快喜欢上了鲍连长。他教他学会了自己编草鞋。昭诚第一次听叶挺将军讲课时,就穿着自己编的草鞋。

    新四军深知革命知识分子的重要,定期组织和选拔工农干部到教导团培训,也很注意培训新参加革命的城市青年。昭诚有高中一年级的文化,颇受上级爱惜。教导团有薛梦桥、冯定、朱金鄂等知名学者讲理论课,又对学员进行严格的军事训练和战术培训。

    鲍连长把昭诚当成小弟弟,在军训之余,又热心教他瞄准、擦枪,还帮他练刺杀的技巧。对昭诚来说,拼刺似乎比瞄准要难得多,进步很慢。鲍连长有些急了,有天他在练兵场对昭诚说:“拼刺时,第一不能怕,你要让他感到,遇到你算他倒了霉,出手要快要狠!鬼子拼刺刀时,枪里是不装子弹的,因为短兵相接,开枪很容易打到自己人,对敌人杀伤并不大。不过你块头还没长出来,来,我教你……”他把昭诚叫到跟前,凑着耳朵说到:“你要是看到可能斗不过他,就在快拢时,朝他的腿开一枪,不管打不打得中,他的步伐一定大乱!”

    “鲍大娃!你是不是又在教他怪名堂?”一旁走过来的苏教官对鲍连长喝道。他又转向昭诚:“曾昭诚,要想在战场上消灭敌人、保全自己,就要练好自己的本领,不能投机取巧。战场上经常不是一对一,你有多少花巧拿出来玩?”昭诚立正大声回答:“是!”

    战场上的考验才是真格的,五月,他第一次参加了真正的战斗,反击日寇的“扫荡”。日寇想消灭这一带的中国军队,尤其想摧毁新四军的军部要塞“父子岭”。

    昭诚和教导团的其他学员隐蔽在树丛中的战壕里。他兴奋而紧张。

    战前的时间好像很长,蚊虫趁机出来叮咬他。他忍着,免得打破这必须保持的寂静。而在家里,哪怕只有一只蚊子,妈妈也会来为他打扇和点蚊香的。

    大约九点多钟,几架日本飞机来了,他们先是没有明确目标地用机枪乱扫。忽然间,空中强盗发现了隐蔽在山脚的一所白墙青瓦的卫生所,这立即成了他们的目标。在昭诚他们正为卫生所担忧时,一连串炸弹已经投下,顷刻间,那房子就被炸毁了。战士们都大惊失色,因为他们都知道,里面的护士和伤员一定就这样牺牲了。

    他们的仇恨加速燃烧起来。不一会,友军那边阵地先打响了。敌人的炮弹开始向纵深、也向他们这边飞来。炮声震得耳朵发聋,看到树被连根拔起。昭诚想起鲍连长说的,新兵才会怕炮,老兵怕机枪点射,便拼命强迫自己像老兵一样镇静。

    渐渐炮声稀了,代之以激烈的枪声,又过了一阵,枪声也稀少了些。昭诚看见友军52师的士兵溃逃下来,他们竟慌不择路地穿过新四军的阵地,就从昭诚他们不远走过,向他们主力所在的泾县方向逃去。

    在他们后面,日寇的部队出现了,好家伙,装甲兵车在前面开道哩!但他们没有想到,一辆兵车狼狈地翻进了新四军和百姓一起挖好、并掩蔽得很巧妙的大坑中。

    敌人的步兵在逐渐靠近,昭诚他们的阵地开火了。

    他一直屏住气,决心要弹不虚发,他选择了一个容易瞄准的日军,但是第一枪就打高了。他气得骂了一声:“死鬼子,长这么矮!”忽然,他又发现了一个在一棵树后、正端枪向我军瞄准的士兵,相对静止,很适合他射击。他默念着瞄准的要诀,一枪打去。只见那个鬼子应声滚下了坡,抢摔到了一边,摊开四肢,大约是死了。昭诚兴奋得轻轻欢呼了一声。

    曾家的人开了杀戒了!

    日军发现新四军阵地是他们最大的障碍,便组织轮番进攻。战斗越打越激烈。日本人在付出重大伤亡后,寸步未进。又绕道山底,企图借着一条冲沟躲开火力,直抵要塞。但立即遭到教导团“排枪”的狙击。

    日军也杀红眼了!在山下用小钢炮猛烈地朝昭诚他们阵地轰击,步兵则利用冲沟中的乱石横木躲避着枪弹,慢慢向山上推进。在沿途都留下死尸后,鬼子终于冲到了新四军的阵地前沿。

    白刃战开始了,一团三营营长李元站起来,大声喊道:“同志们!死守住这个地方!”,就带领着战士们跳出了战壕,与日军拼刺刀,拼手榴弹。他这一声喊,后来被写进新四军军旅作曲家何士德的歌曲《父子岭上》中。

    打红了眼的昭诚也和鲍连长一起跳了出去。他心里燃烧着对日寇的仇恨。他想,今天我决不能熊,如果牺牲了,也一定要够本,要为南京、为武汉、为千千万万死难的中国同胞报仇!

    鲍连长喊着说:“小曾,跟着我,把手榴弹拿出来,和我一起,先扔后拼刺刀!”

    昭诚的手榴弹已经用了两颗,他把第三颗拿了出来,在快要和日寇接近时,跟着鲍连长扔了出去,自己连忙侧卧。爆炸声一响,他和鲍连长又猛跳起来,冲了上去。一个鬼子大概被震得天旋地转,还没有认清方向,昭诚已经使劲一枪戳进了他的左胸。

    昭诚听得到那胸膛被刺穿和肋骨被切断的声音,敌人的血喷了出来。那鬼子白眼看了一眼昭诚,倒下了,痛苦地抽搐着。昭诚自己也吓傻了,他觉得自己手有些发软,毕竟这样杀人的感觉和射杀是大不相同的。

    “你在等死啊!小曾!”鲍连长的骂喊声提醒了他,他又跟了上去。幸好日寇刚才在掉头溃逃,不然他的犹豫是太危险了。

    残酷的战斗进行了七个小时,结果日寇狼狈退兵了。我军也付出了很大伤亡。战斗最激烈的那个阵地上的第二连战士,几乎全部牺牲。其中百分之八十是共产党员,包括不少长征时留下的老红军,其他是抗战后加入的新兵。

    昭诚后来回忆:“我第一次上战场,就至少杀死了一个日本鬼子。以后每次打仗我都想,我已经够本,后来杀的鬼子,都是帮我的同胞们赚的。但是我承认,那天的战斗中,我害怕了好几次。”

    由于他的英勇表现,1939年6月,在他参军不到半年、还没满十七岁时,就被吸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历史的教训已使共产党成熟和老练,当时党员身份连在新四军内都是保密的。

    从5月18日到12月下旬,昭诚又参加了在芜湖左翼繁昌配合友军反击日寇七次扫荡的战斗。

    新四军在多山地区,袭扰、钳制、阻击和消耗敌军,让日军疲于奔命,步骑兵、迫击炮、重机枪发挥不了优势。战斗空前激烈,日寇曾几度攻占了繁昌,我军又一再反击夺回。在一次巷战中,昭诚第一次挂彩,左臂中弹。

    在七保繁昌战斗期间,他还兼任文化教员。凭着在武汉歌咏运动中的经验,他还在部队教唱战斗歌曲:

    “……我们站在父子岭上

    高喊‘同志们 守住这个地方’……”

    又如:

    “皖南门户 长江边上 平静的繁昌

    ……峨山头的搏斗 汤口坝的血战

    我们用雪亮的刺刀 暴烈的手榴弹

    ……七次伟大的胜利 我们坚决地保卫了繁昌。”

    他的忠诚勇敢得到了组织的肯定,这年的8月,他被提前转为了正式党员。

    不久,他又被调到了“学兵队”。学兵队有班长级干部和老战士七八十人,他兼任党支部书记,已有通讯员、卫生员随行了。苏教导员鼓励他说:“好好工作,只要你能当好指导员,将来就能当好团政治部主任。”

    这年春节,他步行了十几里山路,去看大姐。姐弟俩商量好后,一起给父母写了封信,隐讳地说“在韩铸仁先生的公司做事”,按重庆南岸的地址寄出。

    这封信辗转千里、转到了在木洞的广诚手中,广诚和静娴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一半。他们终于得到证实,自己的女儿和小儿子,的确是跑到“那边”去了。广诚推断,信里既然说了姐弟俩在一起,女兵不会上前线,那昭诚显然也不用扛枪的了,他们一定在那边就是抄抄写写,教教歌,做点后勤,部队里这号人多得很,说不定昭诚还可受点历练。他自信地对静娴说,凭自己与韩副官的生死患难交情,韩铸仁断不会要他曾广诚16岁的孩子去扛枪打仗。再说昭萍一去就送了七千元大礼,韩副官哪会不知道这是我广诚在爱国呢,他会晓得如何做人的。

    他说得竟然像有些得意,不仅当然地给自己冠以“爱国商人”“义举”的想象来自我满足,还给自己罗列了一堆应安心在大后方过日子的理由。然后,他和静娴两人彼此都装得很相信这些推断。

    而从昭琳的最新来信中,已得知她在长途迁徙的途中安然躲过了所有劫难,社会上流传的艺专车队在冷水铺遭土匪袭击抢劫的灾难中,她却因所乘车掉在后面幸免于难,已经安全抵达到昆明复课。那么在离汉一年多后,子女们都还是安全的。在战乱中,这就足够了,多的都不能奢求。

    但是有一条他们决不会麻痹,就是对外仍说昭萍姐弟在上海,绝不向任何人透露半点“那边”的消息,这一手必须留着!国共合作的事,他们从来都没相信能靠得住。

    7 难以抚平的创伤

    昭舫正在古路坝过着他从未经历过的苦日子。自日寇攻取了南宁后,中国海岸被日寇彻底封锁。大后方的生活越来越艰难。粮价涨了数倍,学生们的贷金每月才加了五元。而教师们工资几乎没变。不法商人还趁机在粮食中洒水、掺沙。每天,师生们吃着受潮、甚至发霉变黑的陈米,其中还杂着稗子、蚂蚁,有时干脆没有米饭、一连数天吃带霉烂味、苦如中药的苕干,叫人简直难以下咽。菜肴就更不消说,几乎天天都是白水煮老菜叶,清淡得见不到油盐。如果有一盆萝卜汤,那就称得上盛餐。不少学生因吃不了这苦而离校跑了。

    昭舫很长时间都没有收到父亲寄来的钱,很少能到校外的小餐馆去改善一下。但一向被人认为大手大脚大少爷的他,却能很淡然面对生活的艰难。

    收到二姐和毓章结婚的喜信时,因交通太不方便,昭舫没能回渝参加婚礼,这让他十分遗憾。二姐是他成长中的保护神,豫章是与他出生入死的知己。他写了信祝贺后,感到加倍的孤独。加之童柏森从三月起就去了昆明实习,到六月才回院。仅仅一个月后就毕了业,被保荐到军政部兵工署。昭舫更是觉得寂寞难耐。

    尚未淡忘的伤痛借势又向他袭来。昭舫闷坐在房里,摆脱不了苦愁的纠缠,便拿出自己的长箫,吹起了据说是蔡邕传下的古曲《空山忆故人》。

    他好久都未吹过箫了。但音乐毕竟早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忧郁而深沉的箫乐声在汉中的夜空中回响起来,哀转不散,加深着他的寂寥与苦愁。

    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在说话:“就是这里。你喊门啊!曾昭舫,有人找你。”

    昭舫离开了自己刚进入的意境,随手把箫放在床上,走去开门一看,着实地吃了一惊:门口竟站着章祯青!他脱口问道:“你?你怎么来了?”

    祯青显然不满意他的问话。曾昭舫,你就这么麻木和迟钝么?几年来,她已经从一个小女生成长为一个玉树临风的花季少女。而那段与他一起投身爱国歌咏运动的洪波和以后出生入死、影形相伴的经历,已使她灼热地爱上了这个她当年的崇拜偶像。

    爱情本来就能使人盲目和幼稚。昭舫在武汉歌咏活动中的出类拔萃、早就迷住了她,后来,他在宜昌轰炸时的从容,在崆岭沉船时的冷静练达,在她看来,此人是如此地完美。到合川读书后,她再也无法摆脱他的形象,苦熬着,一心等着假期到来去找他。

    昭舫刚问完话,忽然间自己全想明白了。只是此刻他哪还有这份心绪?然而他又怎么能轻视和亵渎这无比纯真、无比珍贵的感情呢?

    他只好找到房东,请他帮祯青找了一间房,先安顿下来。

    他把她带到小镇的一间餐馆吃饭。祯青显然很兴奋,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这次孤独而离奇的旅行。由于缺少汽油,多处长途汽车都不能正常营运。偶尔上路的长途客车,不少竟是用木炭作燃料的!而显得稀缺精贵的汽车司机在人们印象中已恶劣得与土匪差不多。但她顾不上这多,跑到重庆找到了已经回到大后方、并接来了母亲和弟弟的马莉。在她的帮助下,居然搭乘到了一部中央银行运送钞票的大卡车。她就坐在钞票木箱上,经成都、劍阁……一路颠簸劳累,满面尘土,除了晚上各自住入公路边的小店休息外,从不下车。在艰难的蜀道上竟走了14天!到达了古路坝。

    昭舫禁不住奇怪地问:“不下车,你吃什么啊?”

    祯青满不在乎地说:“我带了一只布枕套啊!我在重庆,叫马莉帮我买了一大盘卤鸡翅膀,装在这个布枕套里头,路上饿了,就抓出一只鸡翅膀啃着充饥。”

    昭舫看着她仍然不乏稚气的双眼,那神气好是可爱。他摇着头叹气道:“就吃那么点?你真是个神仙!”

    祯青兴奋地说:“你才是神仙呢!你的箫吹得真好听。还在小巷口,我就在想,想不到这种地方还有这样的高人。嗨,原来这高人就是你!”

    昭舫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说:“我吹得不好,读中学时跟连老师学的。也不知他现在怎样了。”

    祯青说:“我可不是恭维,我不懂音乐,连我都能感动的乐曲,我想一定是真好。它让我想起了李清照的《凤凰台上忆吹箫》:‘……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

    昭舫正好被说动满腹愁肠,也不去扫她的兴,便沉默不语。

    祯青的到来暂时冲淡了昭舫的落寞。接下来几天,他带她参观了学校,游历了周围的景点张骞墓、武侯祠等。并以一个兄长的口气,详细询问了她在“合川五中”的学习生活。

    他们站在学校附近一处高坡,放眼望去,竹林散落遍野,每隔一段路就有山溪潺潺流过,山上,树木郁郁葱葱,低坡上野菊、槐花等竞相绽放,飘香阵阵,令人心旷神怡。农田则从半山一片绿色、往下渐渐过渡成金黄色的麦地,到山脚坝子,则是已被收割后的褐色土地了。古朴的村落,散落点缀在一层层梯田边的一簇簇竹林中,如同一幅巨大的水墨画,全部铺陈在他们面前。

    在寂静中展开的仲夏美景,竟如同无数尖刀一样,刺得昭舫心痛。陶醉在如画景色中的祯青发现昭舫脸色阴沉,大为不解地问:“这样的美景都不能打动你?在大家的印象中,你是个乐观、幽默的人。知道吗?崆岭那么九死一生的沉船,因为有你,我不但没有觉得一点恐怖,反倒觉得充满了刺激和浪漫。我把那些事讲给同学们听,嘿,你猜,竟让他们羡慕不已!我一个同学还说:‘要是我就好了!’可我现在怎么见到你整天都好像郁郁寡欢的?你有什么不快活的心事吗?”

    昭舫不是一个有了痛苦就需要别人分担和怜悯的人,他早已决定,要把对楚妮的那份怀念永远深埋在心底,便说:“没有,我是看见纵横田埂,想起了曹操的诗。”他仿佛自言自语地吟道:“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祯青有些失望,知道昭舫必不会是在说自己,但也没去追问究竟。

    吃晚饭时,祯青忽然说:“曾昭舫,你帮我复习,我要考你们学校。”

    简直又是突发奇想,昭舫觉得太不可思议了,立即反问道:“考我们学校?你中学还没有毕业呀!我听你讲,你在那里读了很多书,从司马迁到鲁迅,从萨福到狄更斯。古今中外,你爱好的尽是文科啊!你才读完高中一年级,进工科大学要考数理化的,你怎么考?”

    祯青满不在乎地说:“我还不是也喜欢凡尔纳。再说,你可以帮我补课啊!”她看见昭舫疑惑的表情,又说:“我太喜欢陕南的景色了,真愿意在这里读书。你帮我,考不上不怪你,好不好?”

    昭舫确实觉得她简直太孩子气了,也拗不过她,便从翌日起当真教起她数理化来,差不多两三天就要讲完一本书!昭舫不由回想起“晴川中学”的老师们的教导,听他们授课简直是一种享受呢!他从他们那里学会了怎样从生活中的小现象入手,引导听者走入深奥的理化知识殿堂。祯青听得还真有点兴趣,学得特别认真,超强的理解能力、也让昭舫对她的聪明有了更高的评价。

    一个月后,祯青便去应考,到八月中旬考试结果下来,她除了数学外,物理和化学居然都及格了。当然,她还是没有能被录取。

    “早知道这样,不该要你突击补课的。浪费时间,害得那么多天都不能玩。”祯青沮丧地说。

    昭舫笑着说:“不管怎样,知识都是有用的,你以后学这些不可以少费些力吗?”

    祯青立刻笑了,说:“我在学校,物理好多都没有搞懂,经你这回一讲,我以后再不怕数理化了。看来你是个好教师。”

    昭舫微笑着摇了摇头,他以前听过太多女孩们的各种称赞了。不过他相信祯青的夸奖是出自内心的。

    到暑假的最后十天,昭舫帮祯青乘上了学校去重庆的卡车。临走时,祯青竟流泪了。她追问着昭舫:“我一走你又会忘记了我吗?我给你写信、你还是只回寥寥几个字吗?你明年毕业以后,会把新地址告诉我吗?”昭舫耐心地、用满意的答复给了这个身边仅存的崇拜者。

    “她太小了,太幼稚,不懂得这世上不知有多少比我优秀得多的人。”他在心里想道。“天真的小姑娘,我其实太平庸不过了啊!”

    然而,当祯青离开古路坝后,昭舫不得不承认,她的来访,使自己得到了极大的宽慰和解脱,也抚平着他的伤痛。同时,她的离去,竟使自己感到了加倍的失落和空虚。而且,他的耳边总回响着那机敏而又带着几分稚气的语言,他心中也再无法驱去那个声音了。

    8 再创业广诚屡败

    曾广诚已彻底断掉了再找龚省身做生意的最后指望。

    从1940年夏天开始,法币不再稳定,四川物价开始逐月上涨。他不得不更加紧张地面对现实,作长期打算,设法让一家人生活能维持下去。

    “我说过吧?吃一元钱少一元钱!”他不只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静娴听,现在他的身边只剩下她和秋平。

    他于是虚心地向房东学做榨菜、学制酒。四川人酿酒是高温制曲、老窖发酵、混蒸续渣,让他大开眼界。出酒时,酒香飘溢半里之外,真是好酒不怕巷子深!他甚至还与当地人合做肥皂。但可能是因为是离开了家乡的土壤,他一件都没能成功,连本钱都没赚回来。幸而出于从商多年的经验,他不断地通过颜家门路将手中的法币及时兑换成了银圆,使得钞票贬值的损失降低了不少。

    面对一连串的挫折,让他不时对昭萍的作为由愤怒升级到痛恨。不过,时日一久,他却慢慢想起了母亲卢氏说过的话。她说人的一生财富是注定的,如果太多,终是要失去的。于是他开始猜想,这是天意,让我曾广诚为国家捐了一大笔钱,昭萍拿去报国了,一个铜板都没有糟蹋。这一想,居然使他的心态大为平和。这时他才又想起了那位郑国的牛贩子弦高,想到弦高是自己挺身而出舍财救国,我曾广诚怎么这么勉强呢?能比上他一个小指头么?不过,七千元钱哪,也的确太叫人心疼了。

    昭瑛结婚了,她的婚姻对他早没悬念。静娴觉得昭瑛自己的选择让自己满意就行。可广诚内心是抵触的,他并不为毓章的才华而满足,仅以认命的态度接受,并完全覆灭了自己对女儿婚事的所有痴心妄想。

    当年暑假后,“国立艺专”再次在战乱中搬迁,迁到了重庆西边的壁山新校舍。在史无前例的长途流浪中涉过千山万水的昭琳出现在了木洞。这是父女三人战乱离家后第一次重聚。静娴与昭琳抱头痛哭不止。静娴哭道:“女儿啊,你吃的苦比我们家每个人都多啊!”

    昭琳极力宽慰着母亲,此时的她已经成长为国难中涌出的一代坚定勇敢、心存大爱的青年中的一员。她尽量淡化着自己几年经历的闻者无不色变的惊险,岔开话题说自己去重庆南开中学见到了二姐和姐夫,二姐已经怀孕,闲在家里,二姐夫在学校才华横溢,无人不知。广诚看到昭琳谈起二姐时洋溢着的亲情,想到自己对昭瑛婚姻的冷淡,不由心里也泛起一丝愧疚。

    昭琳返校去后,也许是心中对昭萍昭诚的那份担忧,静娴竟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广诚也因一次次努力都劳而无功而加倍消沉。

    他反省自己的成功,原来一直是靠很多朋友帮助的呀!王兴汉、赵丙文没有入川,可曾昭泰……看来自己一个人的能力真的很有限,还是该去找找他们才对。他悔不该一到重庆就自己跑去香港,是不是已经把朋友们疏远了、怠慢了呢?

    这个大年前后豫章昭瑛都回了木洞看望他们,可新年团聚的气氛一点都不浓。广诚和静娴竟多日都同时感到心惊肉跳。彼此都发现对方常语无伦次,但谁也不愿说破,不是因未归的昭舫昭琳,他们实在放心不下的是,在“那边”的两个儿女现在到底怎样呢?

    9 昭诚浴血皖南

    1940年7月,曾昭萍和所在的新四军第二支队随陈毅、粟裕率领的部分主力渡江北上后,昭诚一个人留在了孤悬江南的新四军军部和皖南部队。

    1941年1月4日那天,新四军军部和直属队共约一万多人,奉命从云岭出发,拟向东经苏南、渡江北上。昭诚就在队中。

    老天似乎在警示着一场灾难的临近,那天天气恶劣、风雨交加。部队在崎岖山路上行军了一昼夜后,所有人都疲惫不堪,上级下令在茂林修整了一天。

    第三天,也就是6日清晨,苍黛幽静的山区枪炮声突然大作。昭诚和战友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传令兵匆匆跑来,昭诚所在的学兵队紧急受令死守烟墩铺,掩护机关和上海来参军抗日的知识青年撤退。这次昭诚拿着一支七九步枪,发给了他一百发子弹,还有三斤米。他想,这么丰富的弹药粮草,任务一定很艰巨了。

    果然战斗一打响就激烈异常,昭诚认出面对的敌人了,竟然是曾并肩战斗和联欢过的“友军”!他们那劲头比打日本足多了!拉开就是两天一夜不停的攻打,先炮击、后冲锋,打得他们不停地补修工事,连烧柴煮饭的空隙时间都没有。

    谁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反正对面不停冲来的就是敌人,要活命就必须朝他们打、打、打!

    这就是三战区司令顾祝同调集了八个师“友军”、在皖南泾县石岭地区对北移的新四军军部发起的突然进攻。后来的历史称之为“皖南事变”。

    血战到第二天下午,一块弹片飞来、击中了昭诚的头部。鲜血淌流下来,可怕地布满了左眼和半个脸,一直流到下巴和衣领上。

    一个看上去最多只有15岁小卫生员跑了过来,听口音是个上海姑娘,给他包伤。昭诚把她手推开,很内行地说:“我伤得不重,头部血管丰富,看上去流血多点,根本不疼,按一下就不会流血了。节约纱布吧!”

    小卫生员用清脆的上海口音严厉地说:“你得听我的,我比你懂得多!”她那命令口气和神态,让昭诚不得不服从她。鲍连长过来看了下昭诚的伤,骂道:“狗日的这帮顽军,跟日本人还没打就跑,打起新四军来下手这么狠!”

    昭诚正用手抓着积雪擦脸上的血污,通讯员传来了命令:“撤!‘学兵队’就地解散,人员另行安排!”

    随即,昭诚和鲍连长被分派到了机枪连。

    为趁黑绕过敌人,他们顾不得又饿又困,赶了一整晚路,方向却是向南。终于转到了敌人后方的山侧了,大家都以为走出了第一道包围圈,哪料山头早有国军埋伏着守株待兔。

    原来往南是一条死路!

    包括鲍大娃(这下是一排长)在内,战士们根本不知道敌人在怎样下套,新四军军部在发生些什么事,是谁在指挥、下一步怎么办。现在机枪连只凭着本能的生存欲望,又转向东北、拼命朝苏南方向杀去。

    好不容易杀出到火力封锁外,他们发现自己已变成一只孤军了。

    他们哪知道自己正处在一场精心策划的罪恶阴谋的漩涡,十倍的精兵正摆下天罗地网来消灭这只装备简陋的抗日武装!而新四军军部却还在为突围方向争论不休!

    鲍排长被命带昭诚等作为先头队,向一条小岔路侦查。

    昭诚从没有过侦查经验,加上三天两夜没睡觉,已经很困了,每一步都像是软绵绵的。尽管他格外小心,还是“一不小心”惊动了山鸟。只听得咕咕几声鸟叫声,一群鸟扑扑地冲向了晨空。

    鲍大娃好生气,这可能就是导致死亡的错误!

    他正向昭诚投以责备的目光,却听到一阵更惊惶的逃命惨叫声。原来那群鸟惊动了几十米外的一个“国军”阵地,埋伏那里的一二十个人以为是大队新四军从天而降,吓得拔腿就跑。鲍排长和昭诚没有开枪,就势跟着冲了过去。对方已一溜烟跑光了,居然甩下了一架重型机枪和几箱子弹留给他们。

    机枪连的关连长喜出望外,若不是这群脓包敌兵怕死,这挺机枪守在这条路上,谁也别想活着出去,想不到昭诚惊动鸟群还成了好事。关连长舍不得意外之财,他不听鲍排长“突围不要辎重”的建议,命令一个扛枪管,一个扛三脚架,一个扛结合部转盘(扛结合部的人还要提一桶水)。其余每人都分扛子弹。

    昭诚被分配扛枪管,这枪管重35公斤。他从没做过体力活,才站直腰,黄豆大的汗珠就如雨下来,多走了几步,腿就开始打颤,头上的伤口也开始胀痛起来。然而他懂得,身为战士,必须咬牙扛着,还得跋山涉水。好个口粗心细的鲍排长,看出昭诚不行,过来将就要枪管接过去。昭诚坚持不让。汉阳三爷嘴巴犟,鲍排长只好依了他。说来也怪,争着犟着,昭诚反觉得不那么重了,但不久还是被鲍排长坚持换了下来。

    这支孤独的小队伍走着走着,下午,竟又与大部队走汇合了。这下他们才搞明白是战区司令顾祝同布了阵要消灭他们,形势十分险恶。

    还没歇口气,他们又被马上命令参加抢占高处的一个敌方阵地。

    我方的一门迫击炮开始发威,几下就把敌人机枪打哑。昭诚等趁机越过开阔地冲了上去。不料,这时侧翼山坡上竟突然出现了一股敌人。关连长眼快,用力把身边的昭诚往山坡一推。也就这时,一排枪弹朝这边飞来。昭诚刚明白自己躲过了一场杀身之祸,却见关连长捂着肝部“啊”了一声,随即倒下。

    昭诚和鲍排长都连忙爬到关连长身边,鲍排长朝后大声喊:“卫生员呢?”

    关连长腰上血如泉涌,他睁圆双眼、使劲瞪着鲍连长,吃力地说了声:“你……指挥。”就断了气。

    鲍大娃愤怒得要发狂了。他从树丛中操起一挺敌人丢下的德制伯朗宁轻机枪,狂吼着,朝那边山坡扫去。昭诚也举起枪连连往那边射击。那群敌人被他俩的气势吓坏了,倒下了几个,余下的掉头四处逃窜。

    战士们挖了个坑,埋葬了关连长和另外两个牺牲的战友。昭诚与关连长认识仅一天、连名字都还不知道,为了让他避开枪弹,他竟牺牲了自己年轻的生命。想到这,昭诚忍不住抽泣起来。

    鲍连长拍了拍他的肩:“帮他完成革命吧!战士是不能随便流泪的。”不想他一说,昭诚和机枪连的老战士竟一起哭出了声来。鲍连长强忍住悲痛说:“让老关在这里休息吧!我们去帮他杀鬼子、杀反动派!”

    昭诚无法忍住哭,他知道,战场上不知多少战士都是尸暴荒野,任野兽啃噬,还有不知多少受伤得不到救治、却无可奈何地听任死亡慢慢到来的人,连名字都没有留下。

    随后开始了僵持局面,双方互相打着冷枪。派出侦察的人回来说,前方发现大股敌军,从这个方向不可能突围!

    很快他们明白自己大部队竟已放弃了这条路径,但无法联系上了。老鲍回头看了一眼他们刚才冲过的那片开阔地,也已被敌军用机枪封死,后退也不行了。他们成了陷入死角的孤军!

    他叫大家不要慌,因为他们还占着一个十分有利的地形,这是制高处的隐蔽死角。他很冷静地叫大家就地轮流休息,等天黑了再设法转移。

    昭诚体力早就透支,他迫切需要休息,什么危险、死亡现在对他已都变得无足轻重,一听从鲍连长口中说出这话,居然就什么也不知道地睡着了。但好像仅过了一眨眼的工夫,就感到鲍连长在用脚踢他。睁开眼一看,天竟然已经全黑,原来一觉就睡了几个小时。这时他感到了彻骨的冷,两个牙齿打战打的像机枪。昭诚奇怪,刚才睡着时怎么不知道冷呢?

    鲍连长聚齐大家低声说:“大家振作起来,我们不能等死,得趁黑悄悄撤出去。跟着我,小心别弄出声来。”

    这七、八十号人信服地跟着他,在漆黑中向左边的山沟摸去,朝山顶方向匍匐着前进。一路上可以清楚看到四边山上都有敌人的篝火和火把。看来顾祝同已将他们铁桶般围困。

    现在所有的人都明白形势的严峻了:敌人正成功地将他们分割消灭!

    但是共产党率领的军心向来都是非凡地坚定,从创立以来便是无法击垮的!叶挺带出来的部队更是铁军!

    他们互相帮助着,在雪地里爬行、隐蔽前进。就这样,又走了一夜加一整天,其实总共才在地图上走了四十里,还没能到达山顶!

    大家已经又累又饿,昭诚也学大家,边走边解开生米袋,抓些积雪,硬嚼咽下去充饥。不料过了一会,饿没减轻,肚子却开始发起胀来。

    偏偏天又下起了雨,而且越下越大。昭诚头上的纱布都湿透了,从头上流下来不知是雨水还是伤疤被泡开后淌出的新血。地上变得泥泞不堪、一步一滑。此时,昭诚只觉得困极了、累极了、饿极了、冷极了。死亡对他来说,已经不比现状可怕。他切身感到这时的第一需要的是睡,尽管一旦睡熟,或者就冻死、饿死了,但也许就解脱了这越来越沉重的折磨。

    美丽的黄山啊,为什么此时成了抗日战士的生死绝地啊?

    他在走着、走着,仿佛也在睡着、睡着,神志近乎麻木地溶入又一个夜色的混沌之中。昭诚一次次在意志的坚守下猛迫自己清醒,告诫自己决不能让掉队,一定要活出去!日本人还没打完哩,不是还要参加解放全人类的战斗吗?坚决不能死在某些中国人的阴谋里。他走着、走着,仿佛看见了妈妈,看见了大姐,看见了所有的亲人,甚至还看见了田爷爷和“通成”的店员们……

    忽然他听到传来一阵抑制着的欢呼声,瞬间又清醒过来,警惕地飞快把枪端在了手中。原来是前面遇到了新四军的岗哨。他们又与军部会合了。

    这里地名叫做石井坑,四面环山,东西约三公里,南北约四五公里。山沟里零散着几处小村子,总共不足百来户人家。大家听说叶挺将军就在这里亲自指挥,顿感信心。昭诚兴奋了不到五分钟,就放心地睡着了。就在他睡着的半天多时间里,军部能干的司务长居然从老百姓那里买来一口猪,又煮了几袋米。昭诚被叫醒来,饱餐了一顿。好痛快啊!他觉得自己又能够坚持几天了!

    但事实与他们以为的相反,形势正越来越糟,四面布阵长达数十里的重兵,正在收缩包围圈。长达十里的战线一直在拼搏,烈火腾天。

    鲍连长向大家传达了“掉过头来向北方突围”的计划。

    军部参谋长冯达非,一个满口广东腔的、赴苏联留学归来的干部,走过来大声问:“你说的那个高中新(生)在哪里?”鲍连长便叫道:“曾昭诚!”昭诚应声而出。冯达非叫他把步枪交给鲍连长,递给他一把盒子枪,然后让他扛起一架六零小钢炮。一起叫了六个人,其余的扛炮弹。

    他们跟着冯达非、小跑了约一公里路,上了一个小山峰。冯达非看了看山下如同蚁群般、向上涌来的敌军,对昭诚说:“你学我酱(这样),新区大拇几(伸出大拇指),看,借系(这是)个相系三国形(相似三角形)……”他教他单腿跪地,估计和计算出距离,教他瞄准、装弹、发射。

    昭诚估算出大股敌军离他们最多三百米,就按着他的方法发射。只听一声巨响,把他自己耳朵都差点震聋了,炮弹在敌军阵中开了花。

    昭诚的炮越打越好,他们的火力有力地压制住了敌人的冲锋。由炮弹开路,老一团团长傅秋涛首先带着上千战士,成功突出了重围[9]。

    昭诚跟随军部打到第五天下午时,更多的敌人又重重围了上来。他看见自己人在山沟里反复冲杀,被打得转来转去。但是,他又看到了镇定自若的叶挺军长,正与作曲家任光——他和哥哥都很喜欢他的《渔光曲》,他也学大家一样叫他“王老五”——在说着话。军中没有人惊慌,仿佛面对的只是一次很普通的遭遇战。其实他知道,倒下的同志已越来越多,战场上,没了及时的救治,一旦受了重伤,就只有等着自己的血慢慢流光而死去。而他们能够杀出去的可能性已经越来越小了。

    到第六天,敌人竟然用飞机来助战了,重机枪从高空向新四军阵地扫射,威胁大大增加了。昭诚很诧异,他听说自武汉失守后,中国已经没有力量与日寇争夺制空权,只有任日本飞机横行。那么蒋委员长从哪里找来了飞机呢?他为什么这样不顾血本、把这么稀有的飞机用来对付这股不足万人、几乎有一半非战斗人员的新四军军部呢?

    在国民党40师的强攻下,新四军东流山及其以北高地终于失守。接着,白山等阵地和军部南北各高地也相继失守。

    昭诚已经打完了炮弹,又奉命回到了机枪连。当夜幕将再次降临时,鲍连长指着昭诚白天打炮的那个小山峰对大家高喊:“把重机枪架到那个山包上,我们连负责掩护军部突围!”

    敌军正加紧包围上来,机枪刚架好,包围圈已缩小到了不足三百米。清晰地听得到敌军的叫嚣声:“活捉叶挺,赏金十万!”

    关连长牺牲前命令他们辛苦背出来的重机枪响了,这下发挥了大作用!狂泻的子弹,压控着一大片,敌军又被打到了千米以外。

    这当儿,昭诚听到传来让他格外痛心的消息:作曲家任光被对方的流弹打中,牺牲了。

    我们的作曲家怎么被打中了?他能给千万人的生活带来那么优美的旋律!他比我们更该活下去啊!昭诚愤怒了,与战士们打红眼了,一直拼杀到后半夜,敌人的攻势才渐渐减弱。

    鲍连长把剩下的不足五十名战斗人员和那个小卫生员叫到一起,说:“同志们,接到通知,军部已经安全转移,我们的掩护任务已经完成。但是我们再不能去跟在军部后面追了,那样会很快被消灭的。要想活、想不当俘虏,我们只能避开重兵,拼命冲过左边的那个山坳再往北,自己找条路。如果打散了,就自己去江北找部队。记住,要么是苏南,要么是去无为县,都有我们的新四军。谁能活出去,就是胜利!”

    他们忍痛破坏了那挺来之不易的重机枪,把它扔进了山谷,然后偷偷向左山摸去。

    上到那山坳顶,才发现那是个两人高的坎子,像个鱼背,险峻得让人不得不小心慢行。哪晓得就在这迟缓的一瞬,一梭机枪打了过来,马上有人倒下。

    敌人又发现他们了!

    鲍连长喊了声:“卧倒,快滑下去!”战士们纷纷趴在地上往坎子下硬着头皮滑下去。昭诚才蹲下,就听见小卫生员“啊”了一声,昭诚一看,她已倒在地上。

    昭诚爬到她跟前,问:“你哪里伤了?你的绷带呢?”只见那姑娘摇了摇头,大团的血正从她的胸前和嘴里涌出。昭诚慌忙把她的医务包打开,里面除了一把剪刀、几个空药瓶和一个掌心大的小日记本,其余什么都没有!姑娘使出最后的劲说:“补……补我一枪,别告……告诉我……我妈……妈妈。”

    昭诚慌了,说:“你坚持住啊,我背你走!”他飞快解下姑娘的绑腿,用力帮她在胸前包扎。看见血还在往外渗,他又把自己头上的脏绷带也扯了下来,包在外面。这才把她背上,一起溜下山拗,居然还站稳了。这时,鲍连长也最后一个滑了下来。

    昭诚背着小卫生员,又翻过一个山拗后,天已大亮。他小心地放下那小卫生员,这才发现她已经死了。

    昭诚忍不住痛哭起来,这是他几天以来的第二次痛哭。他边哭边用冯达非给他的手枪柄和剪刀在山边刨着坑,两个战士也拿着刺刀哭着来帮他。他们都知道,敌军中有些人渣是怎样对付我军被俘的女战士和牺牲女同志的遗体的,他们绝不让自己神圣的战友受到流氓们的蹂躏和亵渎。

    昭诚埋葬了小卫生员,设法在周围作了几处记号,决心终有一天要过来找她。他打开她的那个小日记本,里面娟秀的字体记录着一些急救知识,后面有一个上海闸北区的地址,大概是她的家。他这才知道姑娘复姓欧阳,这个年龄的上海女孩应该还在读初中,无忧无虑,可能还常吊在妈妈的脖子上撒娇呢!昭诚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一个花季少女就这样死在了中国人自己的枪下,他真想对眼前包围他们的“友军”们说:“你们是一群日寇的帮凶!”

    上官云湘将军似乎很想彻底消灭这支与他们同属第32集团军的、不足五十人的疲惫之师,一个活的都不留!昭诚他们于是就在自己的同胞的铁桶般的包围圈中,面对四面射来的弹雨,冲啊、杀啊!逃啊、躲啊!行上一段,又开始冲啊、杀啊!逃啊、躲啊!他们打死出现在跟前的任何一个敌人,此刻求生的欲望已使他们思想麻木,“友军”的概念在他们脑中已没了容身之地,一双双眼睛发红地向外透着拼死的杀气。

    又是血战的一天过去了。这天夜晚,他们总算向北突行了四五十里,昭诚发现,给他信心的鲍连长已不知去向,他的身后仅只跟着三个持步枪的战士。

    难忍的饥渴给了昭诚冒险的胆量,他竟冲到一处毫无遮掩的坡脚,拾起了一个上面滚下来的军用水壶。他太幸运了,没有人向他射击。他转身又躲回山沟的茅草中,与战友们分享那半壶宝贵的水。

    大股敌军还在山上搜捕幸存的新四军战士,肆意地射杀着。多少次、连敌人说话声他们都能清楚听到,但他们居然一次次侥幸躲过了,等待到了天黑。

    趁夜色,他们且躲且跑,连夜又走过了茂林——皖南打响第一枪的地方。村中已再无人烟。他们趁天没亮又赶了30里,看到了一个小村庄。

    这里有百姓了,村名是“大坑王”。他们走进一个小院,闯见了一个老乡,那老乡把厨房指了指就躲不见了。他们顾不了许多,便进去大口喝饱了生水,紧张地把水壶灌满,正吃着很少的一点剩饭时,忽然又响起了机枪声。

    昭诚以为又碰上敌人了!但很快想明白了,响枪那边应该是新四军军部机关,由叶挺将军带领着,大约有四百多非战斗人员,离他们仅有几里山路。但之间隔着一道险要的沟口,两山守卫着“国军”52师——这个父子岭战役被他们从日本人的追击中掩护救下的部队——死死封锁住了这唯一的道路。

    他们赶快走出了小村子,也许马上又有敌人发现他们了,两挺机枪朝他们点射了几梭子。但不知是不是见他们人太少,竟没有来追杀。

    昭诚只好放弃了去找军部会合的打算,又隐蔽地折向正北。正是这一决定太明智了,竟让他们侥幸逃脱了杀身之祸。

    他们小心地前进,差点一头闯进国军52师驻地。幸而昭诚眼快,又迅速掉头折向东北方。盲目地走了一阵后,眼前出现了一条傍山的大路。他们便靠着山、小心地、沿路一气走了30里。

    这已进入了泾县境界,似乎很久都没有听到枪声了,昭诚他们相信,自己终于逃出了包围。其实,是顾祝同趁叶挺将军前往交涉抗议时,将其“活捉”。军部的所有人员也落入了魔掌。这场“围歼新四军”的战争已经结束了。

    七天七夜的时间里,皖南新四军军部9000多人,在国民党军7个整师、8万余人的围歼下,六千余名优秀儿女牺牲在东流山下,一千多人被俘,仅有两千人冲出了重围。

    这是一次令亲者所痛、仇者闻快的同室操戈事变。这里特别引用大汉奸汪精卫的一句评价:“数年来蒋介石未做一件好事,唯此次尚属一个好人。”

    昭诚他们成了真正的溃败散兵,沿路小心地找着孤独偏僻的人家。幸好百姓们心中都有杆秤,很明显地同情他们,让他们有一顿无一顿地吃了些东西。有人告诉他们应该再继续向北、到清弋江。那是长江的一条支流,经芜湖流入长江。

    他们把自己装成国民党军,反正军装帽徽本来就一样,不避路人,大摇大摆地又走了30多里。下午四点过钟,到了泾县城西关半里外。

    冤家路窄,迎面竟来了一群出关散步的国军军官。昭诚看出对方一定是从破旧的军装上猜出他们是什么部队了。便心一横,用杀红了的眼神射出随时准备拼命的凶光死盯着他们,那群军人竟吓得脖子都直了,放开脚步赶快走了。

    绕过城门口,涉过一条小溪后,他们遇到一个自称是“自己人”的男人,给了他们一些大饼充饥。根据他的指路,当晚,他们到达了青弋江边,又被一家四口人冒险用小船送过了百来米宽的清弋江。

    在这些化装成百姓的地下党帮助下,昭诚已来到他曾多次与鬼子交锋过的地界,这一带地形他熟透了。便一个人走在前,让同伴们在后面十几米跟着。

    然后他们连夜翻过小岭,再次撞上了几个游逛的敌军,双方立即对峙。昭诚大声狂言:“这条路,我们新四军经常走,你还想在这里活不?我这几天在那边山里头杀红了眼。这一片也都是打熟了的!”把那几个吓得没命地跑了。

    其实他们自己早已疲惫不堪。但不敢休息,连夜翻过了大岭,又走了三十几里路后,到了宣纸坊。

    已经又是一个拂晓了,这是一处和平的小村,一家家纸坊在用竹子纤维打成纸浆,往小墙上敷,干后剥下,是著名的中国书法绘画用宣纸的产地。昭诚略知当地的情况,直接找到当地甲长家,给了他一块大洋,请他去买来些大米饭。

    一人一大碗,咸菜萝卜干,大家总算舒舒服服吃了顿饱饭。

    他们不敢休息,又穿过南陵县。再次经过了几天前战斗打响时、他曾奉命死守的烟墩铺,竟又会集到九个战士。大家便开了个会,推举昭诚担任总带队。

    再走,过有碉铺,下长江。又经过两天的艰苦跋涉,继续收留了些被打散的、死里逃生的新四军战士。一路上,也曾数次避开敌军。此外,还要小心冒着被贪财的“乡亲们”告密领赏的危险。昭诚带着这支临时聚集却无比坚强的队伍,不停留地走啊、走啊,一心要到江北去,回到自己的部队。

    腊月二十五的半夜,天上降下了鹅毛大雪,路坎河沟都被白雪覆盖。他们沿着江边大堤走着,路已完全看不清楚,十分危险。而他们的衣服都很单薄,在冷风中冻得打哆嗦。昭诚这才切身体会到,当人冷到极致时,最冷的地方不是手、脚、不是背脊,竟然是睾丸!冷得剧痛!他们咬牙忍受着,坚持走到了芜湖西南江边的“旧镇”。

    这一带是敌我犬牙交错的混杂地区。西边不远的荻港就有日本卫兵。但昭诚知道,新四军五团在此有地下党组织。

    当他们终于找到了当地“基本群众”的家后,昭诚已经严重透支,竟突然夜盲了!

    但他是万幸的,在这里有自己的组织和群众。他们煮了猪肝汤为他治病,让他很快就恢复了视力。

    “老乡们太好了!”昭诚想,“如果我瞎了,还怎么打日本呢?”

    日寇巡江很严,急于过不了江。大年初一那天,他们曾乘木船尝试过一次,结果被日本军舰发现并枪击,只得又折回江南。他们便听从群众的意见,干脆在他们保护下舒舒服服地休息了几天。大家的体力得到了很大的恢复。然而他们还是心急如焚,希望快些归队。

    熬到大年初四(1月30日),昭诚才终于带着那十几个战士,乘夜藏进一艘有棚的木船,悄声渡过了长江,到达了江北。登岸后,他们顺利地找到了新四军的部队收容处。这里,他见到了同样历尽艰辛来此的鲍连长和二十几个熟识的战友。

    这回是鲍连长先哭了,这个能给战友力量的硬汉忽然冲到门外,朝江南跪下,大哭不止,那冤屈的声音,足以感天动地。

    劫后余生的战士们在昭诚带领下唱响了新四军的军歌:

    “光荣北伐武昌城下,血染着我们的姓名……

    千百次抗争,风雪饥寒;千万里转战,穷山野营……

    东进,东进!我们是铁的新四军!”

    那些想在历史的长河中搭载自己私货的人的阴谋破产了。新四军军部已经重建,陈毅代理军长。新四军的光荣军旗不倒!人民的铁军不可战胜!

    当晚,昭诚躺在暖和的床上,回想着1月6日以来的一幕幕惊心动魄的战斗。他居然奇迹般地、带伤逃过了这场同室操戈的大劫。现在,十八岁的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战士了。

    10 重庆的湖北帮

    毓章夫妻又返回重庆后,广诚整日里还是坐立不安。他否认了这是因为自己多种创业尝试都失败的缘故,也从未猜想过天地间是否有感应(这正是昭诚在皖南九死一生的那个月),只觉得在木洞小庙中的求神进香远远不够表达其虔诚了,终于向静娴建议去峨眉山烧高香,以求菩萨保佑他子女平安,也祈求帮他“转运”、摆脱一年多来的低迷。

    他们真个带上秋平出门旅行了,到达了峨嵋。

    在坐滑竿上山的那天,竟遇见了来佛地寻求解脱的童瑨。

    数月前,童瑨从侄子童柏森的一封急信中,知道了楚妮的噩耗。这让他顿时如遭晴天霹雳。想到一向就对萧雨杨有愧疚,理应和她分担这份沉重的悲痛。于是他运用他的神通,搭乘上了一架军用飞机,急匆匆地赶到了汉中。

    一路上,童瑨想明白了,楚妮的死固然是日本鬼子欠下的血债,但自己也是有责任的。董必武先生曾说过,想叫楚妮到重庆《新华日报》社的。如果不是因自己过于担心她的安危,安排人处处跟着她,使她感受到禁锢而忿然出走,女儿断不会这么年青就失去生命。

    他后悔得痛不欲生,见了妻子的面后,竟不能说出半句劝慰的话,一个人关在房里失声痛哭。

    他回忆自己在武汉何等神通广大,现在在四川大不如前。而前方战绩不佳,雪恨难望时日,不禁有万念俱灰之感。他懂得再也无法奢求与萧雨杨破镜重圆。在彼此冷对了十来天后、又独自怅然返回了重庆。剐心的痛苦却只能埋在心底,不敢对任何人诉说。最后还是没能瞒过老太太,只好又花更多的心思极力化解老太太的悲痛。对外却谎称女儿在宜昌的空袭中遇难。

    颜秉兰见童瑨情绪非常低沉,劝他上峨眉山休养一下,还为他介绍了位峨嵋的高僧,以及一个由几位武林高手在峨嵋办的武馆。童老太太也怕儿子闷出病来,便和四姨太把童瑨劝出来,上峨眉山散心。

    童瑨在这里遇见广诚,情绪一下放松了不少,此时有这位能剖开心扉的知己陪他,真是上天的刻意安排。他让女眷们和静娴在一起活动,自己则和广诚二人每天形影不离。

    两人在外人面前只是谈佛论道,切磋武术。背地里却是童瑨先问起昭萍和昭诚。广诚搪塞说还在上海后,童瑨失女之痛再也控制不住,声泪俱下地敞开了压抑多日的悲伤。以前他从未让人知道楚妮去了哪里,所以他的痛苦也无人能分担,而现在面对广诚,一下喷涌而出,撼天动地。广诚这才知道楚妮的死讯。他看到战争居然能给这位强人带来如此创伤,想到儿子昭舫和楚妮多年的情谊,也想起自己的满腹牵挂,也不由同声痛哭,十分贴心地为童瑨分担着忧愤。他的兄长般的真情让童瑨大为感动。

    他们难得地共处了一个多月,共同饱览秀甲天下的美景与佛教圣地。回重庆以后,童瑨盛情地挽留他一家在南岸多住些时日。

    此时的南岸已和广诚初到重庆那年大不相同了。不仅下江落难来的富商云集纷至于此,一些洋行、外国使领馆也在这一带落户。从弹子石、周家湾、枣子湾、老码头、瓦厂湾到马鞍山新建成了一批西式的、中西合璧的和中式院落建筑,与原有的弹子石、玄坛庙一带的老街市以及旧有慈云寺、慈母山教堂老建筑等混合搭配。下浩摊子口也成了十分重要的码头,那一带已形成繁华的街区。

    童瑨热情地带他登门认识了现任军法总监的原“湖北王”何成浚(原来在武汉也认识,但那时广诚地位太低微渺小),进入了何成浚家的客房。这里经常有武汉流亡官员与一些或因地盘已失、或因风头已过、在政府中均属过气的人物来访和闲谈,甚至有如曾风云一时的陆军中将杨虎这样的,多半是些职务半实半虚,财源大都枯竭的昔日军政界巨头,会会官场老朋友。

    那些过气官员也常整日在帮会中厮混。广诚在光绪年间就由谭襄农带入洪门,辈分甚高。大水那年童瑨还曾带他北平街智民里的“道德善堂”,堂主竟是国民党汉口市党部的范鸿举,让他歃血、砍红香后成为了洪帮“心腹大爷”。但是这个身份他一向束之高阁,连当年那些流氓闹店时都没想起来用一用。现在他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山寨大爷的“公片宝札”的。不过不需他亮“片子”,那些风光不再的官人和袍哥大爷们就对他不仅热情,而且互报家门、奢谈交情,称兄道弟,然后畅所欲言,听他们信口对政府的军事、经济、作风等无一不大加抨击,仿佛只有他等才能扭转战局救国于危难。广诚当然清楚自己是什么地位,一天都没有忘记提醒自己是“两个共产党”的父亲。每处都以领受教诲的姿态出现,客观上满足了他们的抒发欲望。他与这些名流周旋,实在是怀着再建新的社会基础和靠山,以便有朝一日重振家业的企图。

    有天在童瑨家客厅,广诚看到一位身着军警服的官员登门,口称“拜访前辈恩公”,声音甚熟。待近前认出竟是武汉警局的龙汉彪。

    龙汉彪在童瑨面前竟然恭敬如同晚辈,让广诚颇感诧异。原来,这位局长是在武汉沦陷最后一刻受命随运送物资的驳船撤退的,来川后被编入了“收容队”。听说是整编后派上前线,龙汉彪慌了手脚。急忙中找到了在汉口好不容易巴结上的童瑨。童瑨尽管流亡,但余威尚存,靠了他的面子,由何成浚介绍龙汉彪到了刘峙将军手下的“防空指挥部”。

    龙汉彪被派去担架营当营副,这让他甚是失落,比他在汉的级别降了不说,每月还仅几元钱的勤务津贴。但毕竟可不上前线,所以他认了。

    但他上任后不久,即发现得到的居然是个大肥缺。担架营原先受辖于卫戍部队的劳动总队,实际上是以改造流氓扒手为名、挑选其中身体强壮的犯人组织的,其中不少成员还用铁链子拴着“上岗”。这些栓着的部下虽说看上去混杂了点,却可派上大用场,除了毫无顾忌地合法分吃掉他们的军饷外,还能经常暗地里放其中一些“懂事的”出去,穿上便衣行窃,所得赃物的大头当然必须“上交”。但一有警报,这些“部下”必须赶到指定地点集合准备抬担架,误事者后果自负。龙汉彪参与这些可谓轻车熟路,不久就如鱼得水了。

    作为报答,龙汉彪找机会将一些防空物资采购和收费防空洞的开挖建设工程交给“嘉瑞公司”承包。

    原来当时重庆的防空洞分了好几个等级,高级的如高官、社会名流专用的,设施一流,如同地下起居室般,坚固、安全。中等级的是单位、机关自备的,条件也说得过去。此外有私人家庭自备的,一般容积较小。而容纳城市底层市民和流动人员的“公共防空洞”则是简陋到了极限的,里面没有电灯、仅有油灯照明。而除此外,还备有一些“面向大众”的、条件好些的收费防空洞,卖年票,价格10银元到20银元不等。承包最后一种防空洞的油水,是远大于一般“公共防空洞”的。

    龙汉彪是什么东西,广诚在大革命时就切实领教过了,他真不明白童瑨为何要推荐这样的人渣给防空部队,这不给我们武汉人丢脸吗?他一下就记起了,前不久报纸上揭露过,担架营有人趁救人时搜捡死伤者的钱财,因而耽误了伤者救命时间、以至扩大了死亡人数。“大后方”的百姓们指靠这些人在生死关头救命,不是天才晓得吗?

    11 广诚不屈努力

    广诚流亡重庆快有三年了,在重新找到江湖路子后,他十分急于借此寻找商机。他看到不少下江来的商人与他一样努力,却很少看见谁成功了,这让他的危机感越来越强烈。他时刻告诫自己,手中的几个钱不管能否熬到胜利,肯定是越来越少的。更糟的是,原来与银元等值的法币,现在已降到一银元兑换几十元了!他不能让自己破产,让静娴再回到过去那种穷日子;他绝不承认他以“通成”为标志的事业就此已经消亡。所以他觉得不能再呆在木洞苟且下去了。现在这事能借助谁帮一把呢?颜秉兰!他真后悔在武汉时对颜秉兰客套多于合作,幸好自己对“嘉瑞公司”的成立有过那么重要的贡献,还有那么点小股份,这才让自己入川后处处得到颜家的照应,应该说,颜秉兰早就不欠自己的情了。

    静娴带秋平去沙坪坝昭瑛处看望刚满百日的外孙冰冰,昭瑛刚强,不愿意从此为孩子拖绊在家,竟带着襁褓就去市中就职教书了。冰冰是广诚的第二个孙辈,但因他对毓章狭隘地坚持偏见,所以远不像当年秋平降生时那么兴奋,独自留在了南岸,观察商机。

    亏了他入洪门早,辈分较高,于是在袍哥中朋友中也每每享受着元老级、前辈级的尊敬与礼让。他现在有点悟到了这一无形资产(尽管他不懂这名词),决定进一步与袍哥们建立友谊,利用好这些关系。做生意嘛,靠的就是关系!这个道理他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这两年,“嘉瑞公司”的业务一直是颜秉兰和曾昭泰在打理。公司总部日常办公已搬到了南岸,不过市中区磁器街还留着门面接待用户、应付场面,正儿八经的大事也还常在那边处理。

    由于参加了大抢运,颜秉兰得到了政府颁发的勋章。武汉众名流逃到重庆后,颜秉兰身为地主,又有机会大力展现义气,这让他在重庆各界名声大涨。“嘉瑞公司”的几艘驳船与数十艘大木船已被政府征用。驳船长期往返万县重庆。木船则大部由万县出三峡,近的到三斗坪,远的直赴洞庭和湘江长沙,少数几条木船跑上游和嘉陵江,运送大后方奇缺的物资。但公司仍不缺船,不属于公司但属于颜家门下袍哥的大小私船也夹带在为政府运输的船队中同行。

    广诚在公司见到了管账的曾昭泰。昭泰一如既往地卑谦热情,在“向叔叔汇报”了公司的运输业务成就后,向他透露了公司股东与一些官员夹私贩运的秘密。

    昭泰看着目瞪口呆的广诚,直言劝他投点钱参加,“您要是不放心,先少投点都行,这样的事情除了叔叔我还会透给谁?”

    广诚心痒了。曾昭泰直言这是公司股东独有的赚钱机会。“这船都为政府办事,政府给租金。船上运些什么不归我们管,我们夹带点私货,他们也会睁只眼闭只眼,这也是江湖上的规矩嘛!”见广诚点了下头,曾昭泰又强调说,“比叔叔当年还省事。其实这都是为股东自己着想。你想啊,帮政府运货拿的雇佣金和运费都那么低,政府抠得很的!只靠他那点哪里能维持公司?叔叔啊,你晓不晓得?每船都有当官的在夹运私货,多的时候恨不得占了一半吨位哩!我们不混几条私船在船队里头哪里载得下?我只有一个脑壳,不敢点那些大官的名字。哎,我就问叔叔,我们自己不夹点是不是太傻了?其实运作起来比叔叔当年还省事得多,湖北那边我们的有的是熟人;四川这边有你颜家侄儿,选货、进货、出货都不消自己操心。押运有当兵的,不用担心土匪打劫,政府里负责沿途通行证和监管进出货物的就是我们汉口的范鸿举啊!叔叔啊,大后方需要物资哪!政府哪里能管到那些细尾末节的事?我们运点东西也是在帮助政府和大后方人民渡过难关哪,是不是?这是我们在尽一份爱国心哪!”

    广诚受不了诱惑,在曾昭泰的劝导下,一横心拿出了三千元交给昭泰,算是入伙资金。他明知在昭泰他们眼里这点钱有些寒碜,但他更须理智,他才不在乎别人瞧不瞧得起呢!凭着他多年生意练就的老练,他不会不自量力去在一个盘子上压下全部赌注。量体裁衣,见好就收,不指望发财,而千万不能在这里头伤筋动骨。他觉得这比起自己跑千山过万水经越南渡香港不知要省事多少,很理想,况且昭泰说只要每次驳船回渝就会进行一次“留本分红”。

    他继续地说服自己克服最后的道德障碍:昭泰既然说政府禁止的物资是不运的,夹私贩运是在帮大后方解决物资困难,是“爱国之举”,木船运输遇上了黄金岁月,这样的好事谁不心动?既然让我曾广诚给撞到了,何必抠着几个死钱等着贬值,还不晓得我要在四川熬多少年呢?

    进四月了,重庆居然还没走出雾季。雾给重庆人的安全感也越来越靠不住了,原来的经验是有雾就不会有空袭,都以为这是老天爷对重庆的青睐。哪知日本人对屠杀有了新经验,雾季也会不时来炸,他们晓得根据天气情况算好时间从武汉起飞,结果大雾刚散重庆警报就响了起来。这也给了广诚自以为是的经验当头一击,不得不打消了将全家从木洞搬回重庆的念头。

    雾散前还是令人放心的。南岸的路他已走熟。窄窄的石板阶梯路,与重庆的多数道路一样,与走在木洞的感觉也差不多。就算雾再大,出门完全看不透五步,只要沿着长长的阶梯石板路走去,不误入那些看来幽静、其实千回百转的诡异巷道,到公司南岸办公处去就绝不会走错。他已完全熟悉了浓雾中慢慢出现的一个个吊脚楼,一株株现出的顽强生长在崖壁上的黄桷树,走过那些一楼是砖砌、二楼是板房的带照壁墙的房子,它们的二楼常有穿窦悬出的廊道阳台。他甚至看熟了那些洋房,那些在墙壁上茂盛攀匍的藤蔓。

    走在雾中,仿佛走在只属于他个人的世界,他那缺乏理论的脑子就开始充满思维,总会不断呈现自己几十年风雨历程的一幅幅图画。他在汉口的闯荡就是从一个大雾的清晨开始的。汉口的雾比起这边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他感觉汉口的迷雾是幽灵般从地里缓缓升起的,而重庆的大雾却像是从天上泼盖下来的。

    他惊奇各种草木在四川都能生长得格外茂盛,这地方哺育生命的能力实在太强了,难怪叫“天府之国”哩!任何放在湖北可能寸草不生的石岩,都能从缝中长出弯曲强健的树藤。他甚至觉得丢一块泥巴到石头上就能长出花草。

    他不由加倍地想念田爷爷、王兴汉、赵丙文、淘气和其他朋友们。没有了他们,自己一下就少了运气,也少了很多本事,脑子也不知道该怎么用了。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见到他们、还能不能回到汉口。每当想起扔下就走的“通成”,就像想起被自己扔掉了的孩子一样,总有说不出的难受。

    颜家就住在下浩那边。广诚常去颜家和袍哥们寒暄交往。有天在颜家,众江湖朋友聚集,他助兴亮技,做了几个菜,竟得到一片称赞。袍哥们当场就建议他不如就在重庆开馆子哩!哎,他其实也并不是没有闪过在这边开餐馆的念头,但一是他与静娴再没了当年的精力,哪能亲自采买掌勺;二是不一定能合四川人的口味,这里人喜欢麻辣,菜里放糖倒成了大忌,说什么又甜又咸要反胃;三是山城的路,蜿蜒崎岖,哪里有汉口那样的人流;而最主要的是等开春后日本人又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无区别轰炸”、“神经轰炸”,所以,真要说干就干简直是发疯。

    果然,从五月开始,日寇对重庆突破战争伦理底线的轰炸又频繁起来,他们专门寻找大学、医院、住宅区狂炸。市区上千栋房屋被炸毁,居民死伤无数,连英、法使馆都被炸毁了。但重庆人却自以为躲飞机经验已经够丰富了,早已不那么惧怕小鬼子的空袭。

    每当警报声响起后不久,警报架上的三角灯就会被换成了圆形的红色警灯,即告知敌机已(大约是从武汉)出发了。重庆的军民对空袭已经习以为常,也更蔑视这些飞贼。大多数谋生的人们竟若无其事地继续在街上坦然地行走。一直到黑压压的成群日本轰炸机出现之前,街上依然可看到车辆来去,女人们还在挎着菜篮、或背着背篓,在集市和菜场讨价还价。

    在广诚住的主要是下江流亡人的大院里,只要有一个人带头,大家都会学着重庆腔、齐声合颂那妇孺皆知的民谣打趣:

    “任你龟儿子凶,任你龟儿子炸。

    个老子、个老子

    我就是不怕;

    任你龟儿子炸,任你龟儿子恶。

    个老子、个老子

    豁上命出脱!”

    但每次空袭后的场景还是可怕的,广诚终于觉得应该回木洞了,便托人带了信到南开中学叫静娴带秋平回来。嘱咐说不用过江了,他会到公司在磁器街坡下的那个大院等他们,直接在储奇门江边上船。信中表露出想见外孙冰冰的意思。他打算不管昭泰哪里有没分红,一家都还是先回木洞,躲开空袭季节再说。

    12 血泪凝成的陪都

    静娴接到了广诚带的信,就带上秋平赶到了广诚所说的大院,她知道那个地方,他们家刚来重庆时就在那里临时落过脚,离储奇门不远,一个大院住着六七家人。早年颜秉兰的爷爷就是在储奇门一带夺下药材山货市场和码头起家的。江对岸就是南岸的海棠溪码头,那边也有嘉瑞公司的锚地。

    广诚拥着秋平,嘴里却在不断打听小外孙冰冰的消息。听静娴说到冰冰姓李,他的脸忍不住阴沉了片刻。静娴明白他的心思,接着往下说:“毓章说的,他是李家单传,下一个就姓曾。”广诚听到这一句,脸色舒展开来,摆出一副大度和理解的样子说:“那是那是,毓章到底是知书达理。那要再生第三个呢?”静娴仿佛早料到他会这样问,胸有成竹地答道:“第三个还姓李,第四个又姓曾,不问是男是女,行了吧?人家毓章够大度的了,你怎么越老越贪心?我为你生那么多,怎么没听你说过要拿哪个姓蒲的?”广诚见说,不好意思地笑了。

    静娴并不笑,念叨说:“我们昭瑛命最苦,又最是刚强。我心里就是过不得她,她是我们家最懂得甘苦的孩子,她读到大学,哪点要我们操过心?几时找家里要过钱?冰冰才几个月,她就去教书赚钱了。”

    广诚心头不快的症结又升起来了:“这是她自找的!该男人养家啊!毓章养不活她么?”

    静娴不高兴地反呛道:“你又来啦?那些年我没和你一起做哇?是靠你一个人养我啦?现在米多少钱一担?有几个教书先生的钱够养活一家人?他们学校,哪家老师不穷得像落魄的秀才?我在沙坪坝看到,连大学的教书先生都上街卖字画、变卖衣物、上当铺,教授夫人抛头露面摆小摊子、帮人洗衣服,月底揭不开锅的多的是。昭舫的好朋友洪深先生,在汉口老去我们家的,那么有才学的大教授,女儿病了,穷得一家三口吃毒药自杀……”

    “越说越远了。你出去两个月,懂得多了?洪教授的事也拿这里说,和我们扯得上边么?”广诚早就知道这些令人心酸的事,但从静娴说口中说出来不由有些让他诧异。

    “谁不希望家里过得宽敞点?毓章紧得那个样子,还在街上救过一对湖北逃荒来的母子呢!还把那孩子送去上学了。我见到过那孩子,蛮懂事的。人家知恩图报,昭瑛月子里都是人家来服侍的。毓章这孩子心这么好,这是钱买得来的么?”

    广诚听到这些,对毓章有些佩服,可叫昭瑛嫁过去过这样的苦日子,他心里总归是不悦。

    静娴吼住秋平不可去井边后,又回头叫广诚听她说“正经事”。原来,她还带来了一大堆最新消息。昭琳从“国立艺专”毕业后,已被学校留校试用,留在了璧山。这让广诚听了十分舒心,足见他的女儿是与众不同的。

    然后静娴悄悄告诉了广诚一个让他心情大为放松的消息:昭琳十天前又收到了韩铸仁先生一封信,说昭萍姐弟仍在他的公司就职,虽说今年一月、公司在皖南亏了一笔生意,但是两姐弟一切都好。

    广诚呆了半敞,他已听出了其中的奥秘,“一月”?皖南……?他惊讶得张大了口、却开不了腔。反倒是静娴怕他听不懂,又小声追述说:“你等明天昭瑛来了再细问吧,信已被她们烧了。昭瑛说,今年一月,就是过大年前几天,国共反目、动了刀枪,在安徽出了‘新四军事件’。沙坪坝、曾家岩那边都有学生游行抗议过的哩!昭瑛说好多新四军被杀死了哩!韩先生是怕我们担心,特地给昭琳写了封信,信咋个送来的都不晓得,在路上走了几个月!”

    广诚越想越是后怕,难怪那些日子心惊肉跳,也得亏赶去峨眉山抱了佛脚,菩萨果然灵验,今后一定还得多烧高香感谢菩萨保佑啊!

    次日是星期六,毓章昭瑛一家要过来,静娴特地请同住大院的四川嫂子帮她买了只鸡杀了帮她煨炖。广诚知道,这嫂子的男人是当兵出川抗日去了的,便去帮她挑水劈柴。他与静娴的素饭有专门的锅做。

    毓章一家是中午到的,鸡汤还没来得及炖。一家人便草草吃了中饭。广诚把冰冰看了又看,又爱又遗憾,恨不得私下对昭瑛说能不能再商量先让这孩子姓曾。

    一家人大半年不在一起,说起话来,一下午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不料到快到六点钟时,突然响起了警报。广诚想起两年前十八梯被炸惨状的报道,觉得一家人应该去防空洞。据说到十八梯上去还要走一百八十步台阶到较场口,那里有一个很大的公共防空洞,号称大隧道的,不用票都可以进。

    尽管他领教过公共防空洞的粗糙、拥挤和肮脏,连电灯都没有、仅有油灯照明。但终归是个安全屏障吧!

    一家人带了水壶、湿毛巾就要起身,还没走出院子门,帮忙煨鸡汤的四川嫂子带着老小四口从后面喊住了静娴:“嫂子,老母鸡难得炖,还要有大半个时辰才炖得‘汃’,我要去躲飞机了,对不住了,你各人自家去看着鸡汤啰!”然后就一家匆忙出了门去。这一带人家亲历过空袭,有血的教训,所以都十分认真听从防空队的疏导指令。

    她的话提醒了静娴,准备了一天的鸡汤哪能就这样不管了?昭瑛喂奶多需要营养啊!她斩钉截铁地说:“你们去吧,我不去了!”

    广诚心烦女人总是这样,心疼起东西来固执得不知轻重,为一吊子鸡汤宁肯冒这种危险,简直可笑可恼!但他与昭瑛无论怎样劝,静娴也听不进去。秋平又坚决要跟着奶奶。到后来反倒是广诚也只好决定不去了。毓章于是也劝昭瑛:“大防空洞人多,空气不好,这天气又闷热,不如我们也不去吧!”昭瑛还是不放心,反复强调这附近十八梯、观音岩空袭中都出过特大惨案,最好还是听防空警察的,不要存侥幸心理。两人还在争,却见父母还是带着秋平回去了。

    大院的一间库房中,有他人用圆木、抓钉搭就了一个人字形架,上面还盖了些旧棉被,旁边有防火的水缸。这就是好多码头和苦力们发明的一种土防空“洞”。除非炸弹正好炸到头上,否则还是可以躲一躲弹片的,起码比硬着头皮坐在家里强。当时那里面已经坐着两个后生,还在棉被上泼了水。广诚等三人便也躲了进去。

    昭瑛终是不放心冰冰,见劝不动父母,只好横下心拉了毓章就朝十八梯跑去。

    哪知才跑完守备街、上了几步梯子,就见不少人在反着往山下跑。昭瑛设法拦住了一个人问,那人说是高头防空洞人太满,‘防护团’的警察已经关了门、不让进了。就这说着话当儿,爆炸声已经传来,跟着一声巨响就在通较场口的梯口上爆炸了。昭瑛等被震得一仰。顾不得害怕,两人急忙护着被吓得哇哇大哭的冰冰,小心防范着飞下来的弹片碎石,退到路边岩脚下就势卧倒。

    紧跟着、炸弹在如同雨点向山城落下来,几乎分不清那一声一声。不过毓章凭经验感觉,日机似乎有目标地在将炸弹投向坡上、投向市中区。

    趁着日机轮番轰炸的间隙,他们决定往回跑,去和父母亲一起。但立刻又被迫止住了脚步,因为敌机又在沿江开始了新一轮投弹,储奇门的缆车似乎也成了目标,从南纪门、金紫门到人和门瞬间便是一片火海、带火的浓烟柱直冲向已经有些昏黑的天空。

    他们慌不择路地躲逃着,渐渐地筋疲力尽,也没有力气再跑了。昭瑛喘着气,卧靠在一片有几棵树的小坡下,被毓章搂着,自己则紧紧地搂住已经没有哭声、不知是否还活着的冰冰。他们知道,现在除了听天由命外,已别无他法了。

    爆炸声时近时远,一轮接着一轮。六月的天偏又黑得晚。但到他们焦急等来完全黑下后,轰炸却一点没有停止迹象,滥炸继续疯狂地继续,竟从傍晚一直持续到半夜,整整炸了五个多小时。

    昭瑛似乎已经被震散了架,肢体都麻木了,除了精神上还知道保护冰冰外,几乎没有了力气和知觉,在炎热的空气和呛人的烟雾中进入了半昏迷状态。她觉得一家三口正在飘泊在通向地狱的路上,而且越来越近了……

    不知是怎么熬到警报解除的。她半天都站立不起来。看看怀里的冰冰,他居然被上天眷顾、活了下来,在地狱边缘的强烈轰炸中竟睡熟了。

    毓章拉起了昭瑛说:“快起来,赶快回去,看爸爸妈妈!”

    依靠惨淡的月光可以看到,被炸得面目全非的梯路街道上,到处躺着、伏着不知是死是活的人们,半空飞来的、认不清原貌的杂物、砖瓦、冒烟的木头、破衣烂鞋散落在地上。有房子在燃烧,火光中看得到有人在救火抬人。没有完全失聪的耳朵仿佛能感觉到处都布满了哭喊声。

    昭瑛忽然看到父亲在匆忙从身边跑过,慌忙喊了一声。满脸惊惶的广诚看到了他们,表情缓了下来。昭瑛满脸满身都是泥土,难怪父亲认不出她来了。

    从父亲嘴里昭瑛知道了,没有炸弹投向他们那个大院,全家安然无恙。鸡汤也煨好了。

    太好了,又活下来了,简直是万幸!

    他们回到院里吃喝后,又休息了一会,外面仍然吵闹不安、哭叫声不断。奇怪的是,大院里竟见不到一个人回来,那几个一起躲避的人也不见了,帮他们煨鸡汤的那四川嫂子一家也都没有回来。

    广诚心里越来越不安。这时天已开始发亮,他决定自己马上送昭瑛一家去乘车回沙坪坝,然后与静娴立即离开重庆。

    他们向坡上走去,听到不少路人都在说,较场口死了好多好多人啊……

    快到十八梯防空洞附近时,人间末日的景象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在他们面前了!

    脚下踩着湿滑的混着血污的泥土,阶梯上卧着一堆堆散落的、还有被担架队拖来、像麻袋货物一样、横七竖八堆积起来的死人,有的残缺不全,有的衣衫全无。广诚、毓章和昭瑛一辈子都没见过将人的遗体这样不分男女、毫无尊严地乱堆,全都被这惨状惊傻了,忍不住向那边走去。一个警察冲过来恶声地吼他们:“走远点!”

    “这都是人哪!怎么能这样堆着?”毓章忍不住大声嚷起来,声调明显透着哭音。

    “眼镜!”那警察用食指指着毓章喝道,“你跟老子快走远点,莫管闲事惹出麻烦!要认尸到那边坝子头去!走开!”

    广诚拉开了毓章,他看得出这个警员完全是龙汉彪那样的没有多少人性的家伙。

    上边较场口坝子,有他们来不及去的、重庆市民赖以保命的、那个著名防空洞,现在变成了源源不断拖出死人的洞穴!

    里面的死人太多、太多!尸体很少是被抬出来的,多半是拖出来、见到空地就一撂搁下,再进去拖尸。有专人在确认新撂下的是否是完全死了,一旦确认,就再被拖去堆放在梯道边上等着装尸车。

    这里又聚集了太多的人。听旁边有人说,防空洞里躲进去的人太多,天气又热。飞机仿佛认出了洞口、反复地炸。大火浓烟钻进洞里后,人们闷得实在受不了,想逃出来,哪晓得洞口竟被防护团的警察锁了!人们高喊着救命,却无法出来,就这样被活活地憋死在里头……与十八阶梯接合部的闸门倒被人们冲开了一个,但很快发生了踩踏。被活活踩死的尸体又堵在隧道口,深处的人仍旧拼着力气想往外挤,结果越挤越紧,越压越重,谁跌倒了就根本再别想爬起来……有个洞口还被炸塌的房子堵住了,里面的人在喊着救命……

    广诚的脑袋开始麻木了,他亲眼看到过辛亥年街上排成一长溜的死人,大革命时倒在刑场上的一大排死人,“6·11”惨案被英国兵杀死的用板车拖走的死人,民国二十年水灾时用木船捞起的满船死人,但从未见过这样几百上千、还在源源不断从大隧道口拖出的那么多的死人!

    忽然间,他看到了一个自己认识的遇难者,正被一个倒退着走的带袖套的人托着双腋从身边拖过,她的脖子与扯开了的领口露出的前胸上,布满一道道指甲抓伤的血痕,显然是窒息而死前痛苦挣扎留下的。广诚忍不住大声喊了出来:“哎呀,那是那个四川嫂子呀!我们院子里帮我们煨汤的那个嫂子啊!”

    那位四川嫂子脸色紫黑,下身和双脚在污泥地上拖出浅浅的沟痕,但这沟痕很快被后面拖来遗体的新沟痕所覆盖。很明显,她是在洞里被活活闷死的。那她们的一家呢?

    广诚竟然当着女婿的面放声嚎叫起来:“杀千刀的小鬼子呀!”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完全失态、泪流满面,也不知道毓章和昭瑛如何把他拖开、躲避前来运尸的卡车,只看到这些曾经的生命正如同麻袋一样被扔上卡车、胡乱堆满后拖走,而警察正不分青红皂白地恶吼着把他们驱赶开。

    不少人都在忍不住放声痛哭、放声痛骂,仇恨让他们变得如同即将爆炸的火药。

    这惊天的大隧道惨案有两千人丧生!

    曾家六口人居然侥幸躲过,那么偶然,偶然得简直不可思议。广诚从心里认为,是那位认识仅两天的四川嫂子顶替了他们,让他们避开了死亡,也阻滞了昭瑛一家去那可怕隧洞的时间。

    六岁的秋平刻骨铭心地记下了这次经历,七十年后,他仍记忆犹新:奶奶为了一罐鸡汤让全家躲过了死神。而大院里少了好多鲜活的生命,就在一天前,他们还在说笑、在井边提水、在做活……

    13 昭舫綦江就业

    1941年7月,昭舫以优异成绩毕业于“西北工学院”,回到了木洞。他的学业终在不断自励、克服了悲痛、郁闷和失落的努力中,画上了成功的句号。

    然而,他并不能就实现自己去造飞机、打日寇的愿望。他还得等候教育部的就业通知。谁知直到夏天过完,“求贤如渴”的政府那边竟仍没一点音信。他渐渐忍不住焦急了,甚至猜想是自己在校拒绝加入三青团被政府“误解”了,便写了一堆充满报国之志的求职信寄出,不料又如泥牛入海。

    昭舫无可奈何地“吃闲饭”,父亲则不时暗示他可以参加到生意中去帮他,但那将是他极不愿意的。他对贩运是否真合乎天理心中打着问号,也不愿满怀壮志读完大学却去经商。

    两个多月就无所事事地盼等过去了。他雄心勃勃的热情在一点点地被磨尽,看来这世界有他没他都一样。想抗日报国却找不到门路,这不能不让他越来越丧气。他开始想着再多少多少天,若工作仍无音信就去从军。若找“八办”无门、就参加国军,尽管他知道这支军队曾在皖南向他弟弟开枪,但只要能打日本就行。

    然而他又免不了十分矛盾,父母目睹了大隧道惨案后情绪一直很低沉,显得少有的疲惫,所以绝不能再去刺激他们。如果偷偷离去,像大姐和弟弟一样,很可能会要了母亲的命。

    他努力掩饰内心的焦虑。然而敏感的父母已经有所觉察,他们表面上也仍旧平静,实际已整日里心如火燎,已经“跑”了一个儿子,昭舫是“留下的根”,决不能再让他离开了。

    就在“双方”都想“摊牌”时,章祯青找来木洞了。

    她读了两年高中,和当年的李毓章的感觉一样,认为中学已根本满足不了她的知识增长速度。而她再也无法克服对昭舫日夜思念的折磨,便不顾一切地找来了。在她心里,爱情如同神话般纯洁和浪漫。只要他也爱她,那么此身她便再无遗憾了。

    对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广诚和静娴都不约而同地感到振奋,这个“变数”简直是天意,是老天爷有眼啊!“章家大小姐”知书识礼,家境比他们“最好的时候”还富裕得多。昭舫已经二十六岁,该有个家了!有了媳妇,可以把他结结实实地拴在身边。再说童家四小姐都“走”了两年了,想昭舫也该“放得下了”。于是,两人当即决定:接受祯青!

    昭舫见她到来,也充满了惊喜。他佩服地说:“看来你很善于凭地址找到很难找的地方,是个旅行的料子。你那么崇拜司马迁和张骞,将来你一定可以实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理想的。”

    祯青比较满意他这次的表情,说:“这次可不是我自己找来的,你知道谁帮了我?”昭舫问:“谁?”祯青说:“你猜!”昭舫无奈,他哪有精力去猜这无头谜,只有顺口说道:“是我二姐?毓章?”祯青说:“我还没来得及去找他们,我碰到了孙—师—毅。”

    昭舫听到是原演剧二队的大编剧施谊,有恍若隔世之感,便点了点头。祯青说:“他还说,他想介绍我去‘中华剧艺社’当演员。你说我去不去?”

    昭舫哪曾想过这些全无相干的思路,便机械地问:“那……你去吗?你不是还要读书、去旅行吗?”

    祯青想:“呆鹅!我不是在问你吗?”就故意道:“还没想好,是不是可以演些过时的戏,再去考大学?”

    昭舫心气高,不愿去求助这些老友。他不是不知道孙师毅在大后方与陈布雷关系甚好,被陈举荐为军委会侍从室少将高级参议,这小姑娘有他介绍不简单,谁知她到底有什么神通。

    祯青不问自答:“我爸爸有个朋友张叔叔,是留学过日本的医生,原先在武汉医院当过院长,可他的静脉注射还是我爸爸这个江湖医生手把手教的呢!我老家长沙每三个月就有管家为我寄钱来寄到他那里,我就去那里拿。他在重庆那个什么医院哪……想不起了,反正离码头不远。我就在他那里碰到去看病的孙师毅的。嗨,你说巧不巧?”她说话不吐尽不痛快。

    祯青和昭舫一家人坐在一张桌上吃饭。秋平非要和这个新认识的人坐在一起。他跟着外婆什么都不缺,却本能地渴望一个母亲,一个自家的、外婆以外的女性。这个角色原本是二姨昭瑛承担的,但是自从她去了重庆,忙于自己小家的生计,回来得很少了。

    昭瑛去重庆结婚前,找到木洞镇中心小学,不知使了什么神通,也许是秋平争气吧,硬是让他们收下了刚五岁的秋平。秋平绝顶聪明,又很喜欢学校的生活。现在,六岁的他是一个喜欢皱眉思考的小学生了。

    祯青把秋平带到江边,陪他坐在被清澈的江水冲刷、洁净得不可思议的巨石上,远眺江中的沙洲。秋平用手指着远处说,那边有个军官学校,有很多军官,他们读书后,就都去杀鬼子,那么多军官,鬼子一定是打不赢的。他要在这个新朋友面前表现得自己知道得很多,能将自己满肚的见识一吐为快。

    祯青到来后几天,昭舫终于收到了在政府军政部兵工署任职的童柏森的来信,问他是否愿意到资源委员会下属的綦江赶水镇,参加航道建设工程。他有机会帮忙推荐。

    昭舫报国心切,立即回信表示愿意。他已经“毕业即失业”四个月了。他敷衍着母亲的试探,等不到柏森的回信,就带了祯青去了重庆。然后独自去找柏森。

    章祯青渴望摆脱学校单调的生活,分开后便去了“中华剧艺社”。有孙师毅的推荐,经陈伯尘导演的面试,即被录取为见习生。重庆的电影院早被炸得不成样子,现最受欢迎的就是话剧。10月中旬,不屈的文化界人士们在重庆的“雾季公演”揭开了大幕,这竟然被后来史书记载为“中国话剧的黄金时代”。中华剧艺社的演员有舒绣文、白杨、张瑞芳、秦怡、吴茵等。

    经柏森的帮助,昭舫被录用,随即去了重庆南约一百多里綦江县赶水镇,参加即将进行的工程施工设计。

    赶水是綦江县的一个小镇,靠近贵州。綦江河源发于贵州桐梓,流到赶水场后,方可开始行走吃水不超过5吨的木船。以后经三溪镇,汇合浦河、经江津汇入长江。綦江枯水季节经常断流,不能满足大后方需要的常年水运。况且货运经过羊蹄、二垌等滩险时,人、货都还需换船,劳命伤财。

    綦江境内,铁、煤藏量丰富,是大后方主要的钢铁企业“重庆大渡口钢铁厂”等的主要原料供给地,其中綦江三溪大田坝的“特种金属电化冶炼厂”和赶水镇的“第四十兵工厂”,在当时对国家举足轻重,所以整治水道和兴建船闸对抗战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凭借扎实的工科底子,昭舫很快掌握了测量和土建施工的技术。土建成了他的第二专业。他热情地投入工作,还和工人们一起干活。现在,他一心只希望綦江能尽快全航、贯通到贵州,使得大后方更有实力,这也许就是他此刻生命的意义。

    14 广诚的新创业

    不说昭舫去了赶水上班,兢兢业业。广诚日夜盼等的“嘉瑞公司”驳船夹运分红却传来了坏消息,一艘带有他们货物的驳船在鄷都水域遭到日机轰炸沉没,船货全没了。

    广诚闻讯匆忙赶到了重庆,知道了损失的具体情况。本以为可以借此赚几个钱解决生活拮据,但现却可能要赔一大笔。他不由想起了昭萍告诉他的话,“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看来的确是这样啊!

    曾昭泰表示了半天歉意,说是他把“叔叔”卷进来后,尽然遇到这样的倒霉事。反倒是广诚大度地说,这种事本来就有赔有赚的,昭泰也立即附和说,不会每笔都这样,他们的资金并不就投在这一条船一笔生意上的。

    昭泰打发走了广诚,心里好笑,既然投资不在一批货上,在损失中的分摊应该是按总数来的,“叔叔”以为还是跑单帮、一笔笔算哩!

    战争时期,“嘉瑞公司”重要支柱之一是颜家树大根深的药材生意。参与并逐渐熟悉了这一行业的曾昭泰,开始利用范鸿举在武汉亦官亦商时的大量关系,从武汉走私后方稀缺的药材,因暴利而进一步巩固了他在公司的实权。昭泰交际脉络也越来越广大,在官场、军界、商界的名声都越来越响,已成了公司的实权人物。

    随着业务扩展。从汉口购进医药也从华商的“叶开泰”、“大华”、“郑大有”、法商“良济”、德商“赞育”药房发展到有日商背景的“思明堂”。运输方面,湖北方面可利用郭梓璜“大洪山”的江湖通道,运到国军防线附近,再由帮会或中统的地下通道运至国军占领区。往下就靠嘉瑞公司的船只了。昭泰开始为大后方走私药品时,有范鸿举撑腰,因得到了政府支持,便由隐蔽走向公开。而他二人也将敌占区需要的药材私下偷运过去,胆子也越来越大,发展到常将鸦片和矿产品改头换面运给敌方。

    那郭梓璜在武汉曾一度在汉阳乡间竖起“抗日自卫队”大旗,自称司令,但不久被日军包围攻打、命悬一线,情急中投降、接受日军整编。从此改头换面,以洪帮“洪兴正义会”旗号成立‘漕运团’为日军组织运输贸易、供应军需,赚得盆溢钵满,转而死心塌地当起了汉奸。

    而大后方因军用和生活物资越来越紧张,物价连年翻番,为此,重庆政府不得不对很多与敌占领区的非法交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掺进了官员的私利后、进而变得对其积极促进。日本人也无法在漫长的军事控制线上有效地制止这种贸易。相反,许多日本人也偷偷摸摸参加了进来,主动与敌方通过“白手套”勾结。日寇得到稀缺的药材和矿石后,又特许郭梓璜控制武汉鸦片市场,任其毒害市井、大发横财。这种一度被称为“走私”的交易,便在战争的相持中半合法地繁荣起来。

    当然,日本人不会放过任何实施阴谋的机会。

    以德商“赞育”药房医生为外衣、化名钟楚民的宗方武彦,多年前与昭泰在“通成”吃饭认识后,来往渐渐亲密,现在合作更是融洽。他有时也来重庆小住,对范鸿举、曾昭泰二人出手极其大方。此人不仅药务精熟,而且神通广大,偶尔还能帮昭泰弄到稀缺的军控药品和器械。

    昭泰终于熬到家藏万贯、呼风唤雨了,在商场和江湖无人不赞其眼光锐、见识广、魄力大、运作精,但他在童瑨、颜秉兰和一切他认为需要的人面前却延续着谦逊忠诚的态度,甚至对掩饰不住内心丧气的广诚也绝不变化。只有一次,他压下讥讽的本意,装出关切的口气向广诚建议,去为颜秉兰在重庆的货栈当掌柜,以解决日常柴米之资。

    广诚愣了片刻,差点就觉得这是个谋生之计,但还是谢绝了,他还不想让人们都知道他的窘境,自降“身份”,况且当惯了老板在去寄人篱下,一时心态也调整不过来。

    一日里,他去看望童瑨,为昭舫得到柏森的帮助去了赶水向童瑨表示感谢。童瑨把脚一顿,说:“我的哥,你摆着大钱不赚啊!綦江那个地方,遇到你家昭舫,就遍地都是钱啦!”广诚把头一摇,说:“兄弟说笑了,他一个月不过百把多元,这个年头,以他那手脚,这点钱也就顾得到他一个人吃饭。”

    童瑨大笑不止,道:“哥也,你这回糊涂一回了!昭舫学的是技术。中国现在四面被小鬼子包围封锁,最缺的就是钢铁。綦江地下有铁有煤,当地人炼土铁都有上百年了,现在俏了,炼多少国家就收多少。连颜秉兰如今都想做原材料生意了。你还不赶快去綦江,开个铁厂?”

    广诚还在半信半疑:“靠我那个儿子?我只看他会花钱,没有看到他几时赚过钱的。”童瑨说:“你呀,你去办厂唦!要他教你技术唦!这样,我来三成股,你舍不舍得?赔了我分文不要!”广诚见他说成这样,心头也热了起来。当即回到木洞,说服静娴拿出留着翻本的最后银元,忙不迭地去了綦江。

    昭舫听完了父亲激动地表达出他的愿望后,毫不犹豫地表示愿意帮他。

    从1939年开始,大后方民营钢铁业正进入了发展的三年黄金时期。中小炼铁厂和具有一定规模的冶炼厂数量大量增加,为国家急需的钢铁作出了贡献。在綦江,民营小高炉迅速增加,但是多数因为不懂技术,炼铁质量参差不齐,铸铁工艺也非常原始,多数只能生产简单的农具、铁锅之类低质产品。却也极大补充着大后方的急需。昭舫知道,靠自己的理论和实习时学到的知识,帮父亲超过他们是绰绰有余的。

    他耐心地给父亲讲述炼铁知识,从高炉炼铁的化学概念,炉内砌制的要领、铁矿石的选择到焦炭、石灰石的比例、火候、工艺过程……然后从赶水边一家行将破产的老板手中低价买下了他的厂子与设备。

    广诚一开始对于昭舫这个做法不太满意,认为从失败者手中买来的东西不吉利。

    “爸爸,这您就不要讲封建迷信了!炼铁靠的是原料和技术,不是风水!成功都是从失败中进化来的。”

    “进化?”广诚听到了一个让他振奋的新名词,“好,我们炼铁厂就起名叫‘进化’”

    1941年底,广诚就在赶水镇注册了他的“进化公司綦江铁厂”,自任经理。

    果不出童瑨所料,昭舫指导冶炼游刃有余。产于赶水附近小鱼沱一带的铁矿石品位虽不算高,然而在昭舫的指导下,通过试验,调整配方和参数,对原始的竖炉进行了改造,使出铁的质量明显超过其他所有小厂。他还将产生的煤气从炉顶导出,作为锅炉的燃料,这种能源综合利用的例子在当时是相当超前的。几个月后,他又加建了一个高炉,开始了铸铁件的生产,产品供不应求,很快赚回了投资。不过半年时间,他的“进化公司綦江铁厂”已扩大到有工人二三十了,开始走出了一段他事业上的“小阳春”。

    15 昭舫完婚

    章祯青中意的事业却并不顺利。

    她进剧团后,被安排在阳翰笙的《天国春秋》演配角。这个剧通过太平天国内讧而衰的史实,隐射统一战线中的分裂行为。她还是很认真投入的。

    遇到没有雾的天气,重庆的天空是晴朗而明亮的。但日机此时必来轰炸,夺走人们期盼的阳光。祯青和剧团的人以及很多文化人此时就都躲避到北碚。他们自我揶揄说,每逢这时,北碚碰到的演员比观众还多。

    剧团本答应她两个月转正,且对她的评价普遍不错,但可能因经费紧张,突然又通知延期转正。祯青觉得受到不公正对待,便负气辞了职。她在剧团仅呆了三个月。

    她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便到了木洞。家里除了静娴和秋平外,还有因不愿“入党”而得罪党训教官以至从国立艺专失业归来、现在镇中学任教的昭琳。除了特别欢迎她的秋平外,她面对的是曾家两个最温和、最恭谦的人,这让她觉得还很自在。

    几天后,静娴实在忍不住了,可这年头的年青人又不喜欢说媒,她实在想不出办法,便叫昭琳去问祯青,是否愿意嫁到曾家来。祯青毕竟是新女性,她坦然地回答说:“这事您最好先问您家曾昭舫。”

    静娴立即让昭琳写了信给广诚,希望昭舫能成家,争取给曾家“留一条根”。昭舫心里早已爱上了祯青,只是怕自己和她年龄相差太大,说不定都有代沟了,怕祯青适应不了他。这下祯青愿意接受自己了。结婚后,如果真能如母亲心愿,自己以后想从军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只是他原本还想再晚一段时间的,因为楚妮走了还不到三年。然而他是孝子,一向尽量听母亲的,想到两个姐姐都没有在婚姻上顺从过父母,给父亲打击很大,便表示同意。

    1942年4月,祯青和昭舫在重庆一家临江的饭店举行了婚礼。她母亲在武汉不能来,由她父亲生前的朋友、那位医院的张叔叔当代理人。

    广诚此时事业初步复苏,财源渐开,加上他江湖上下的人缘,来客甚多,竟然请来了曾经的“湖北王”何成浚主婚,自然也请来了童瑨等一帮湖北流亡大佬、以及颜秉兰等一些地方要人出席。

    昭舫看见了出席婚礼的玛丽及其丈夫翁将军。在向翁将军致谢时,他心里觉得好笑,我曾昭舫结婚,这都来的是些什么人哪?

    终于有一个同学出现了:周艾琳及其丈夫——一个比她大十岁的、春风得意的财务部官员。周艾琳又恢复了不可捉摸的矜持神态。她极力要表现出自己是先结婚、是她看不上昭舫的,然而仍禁不住心里酸溜溜的,并同时猜不透,昭舫怎么会结束了与童楚妮的关系。莫非两家交恶了?不对,童瑨不是在那边和他家老头子一起有说有笑么?自己怎么就没有得一点信息呢?居然让章祯青这小丫头得了手,当初真不该小看她了。

    来宾掀起的高潮是在一帮在重庆的文化界、演剧界、音乐界人士的到来之时。孙师毅亲自到场。昭舫与这些人在武汉时就已熟识,让他欣慰有“自己人”来参加。明星舒绣文还为祯青安排了自己的小女儿和大导演应云卫的小儿子牵婚纱。

    同学中,除了西北工学院的童柏森和一群同学外,武汉大学就郭佩珊一人匆匆到场祝贺,他是偶尔来重庆出差的。他们当年曾互称“物理学的知己”,曾在“一二·九”运动时并肩参加武昌争取渡江的游行斗争。昭舫离开武大后,已经六年不见了。他在昆明战斗飞机维修工厂工作,与昭舫一直有断续的通信。昭舫对他的工作极为羡慕,恨不得立即随他去将自身所学报效国家。

    郭佩珊因有公务在身,没等婚礼正式开始就提前离去。

    昭瑛和毓章抱着冰冰来到,他们当然不能计算在同学一类中。看到武大来的同学不多,昭舫有些失落。但到婚礼仪式快要开始时,魏公博的出现给了他莫大的快慰。

    公博穿着笔挺的蓝色中山服,一副公务人员打扮,叫人捉摸不透他的身份。他在向昭舫祝贺时与他简单交谈了几句,说自己在一家政府领导的物资部门当个小职员。

    “你成了物资员?”毓章问他。公博笑了笑,“混饭吃吧!”旁听的年轻人竟都投以羡慕的目光。这在当时是大肥缺,虽然口碑不怎么样。

    婚礼中西合璧,庄重而热闹,昭舫顺从地听从父亲的安排,对父亲那些江湖的、湖北官场流亡的“前辈”一一致礼。该完成的礼数一一完成后,他高兴地与章祯青一起去与她的演艺界朋友们交谈怀旧,等到他想好好与魏公博暢谈时,公博已留下一张条子走了,这让他不无遗憾。

    广诚笑眯眯地陪同着宾客,这也许是他来四川后最高兴的一天,儿子书没白读,一出手就帮他打开了事业新的大门,又孝顺地照他意思成了家,看来,后面等待他的都将是好运了。

    16 魏公博没讲的故事

    魏公博在昭舫的婚礼上编造着自己的身份,其实他是以物资员身份为掩护的军统特工。他在昭舫应酬开始后对毓章说:“我今天还有事要先走,明天我又要到外地提货,回来我去找你,我们再好好聚聚。”他将祝贺的话说给毓章听完,让他转告昭舫,然后提前离开了。

    他后来果然在去沙坪坝办事时看望了毓章。

    他怀着遗憾离开昭舫的婚庆,因为他没勇气再面对最想念的朋友哪怕几分钟,他预备好的所有伪装与谎言也许都会破露,那样将犯下无法弥补的错误。

    自从在宜昌与昭舫别离后,他受命潜回武汉,开始在隐蔽战线与日寇战斗,尽管天天面临生死、步步惊心,他还是成长成了一个令敌人胆寒的战士。他亲眼看到武汉人民没有在日本强盗的淫威下屈服,从来就没停止过斗争,他们让他受到鼓舞。他十分想有一天能告诉昭舫和毓章,在武汉与日寇殊死战斗的英雄中,有不少曾是他们“业余歌咏团”的成员。

    参加久别朋友的婚礼或许可以避开不谈这些,但他刚才在与昭舫短短的几分钟交谈中,在武汉的一些见闻是那么强烈地在心里涌动,他好不容易才忍住了要涌出的热泪,这是婚礼喜庆哪!而他却满腔都是悲痛!

    他看着昭舫厚道的笑容,竟立刻联想起了市一小学华侨教师连峰云,后者是昭舫极其尊敬、离开武汉时心里最放不下的人,曾对昭舫的音乐启蒙起了极大作用。

    那年一返回武汉,他就听说了让他无法忍受的惨案:市一小学被日军占用后,迁到了铁路边与扶轮小学合并。不久日本人下令恢复开学。开学典礼时,一身是病的连老师被日本人用刺刀抵着押到操场,命他给学生教唱“君之代[10]”。连老师冷笑着缓慢打开自己带来的大张歌单,突然大开高举,并随即放声高唱起来,原来竟是《义勇军进行曲》!鬼子大怒,冲上来用枪托将他打倒在地、又强行将他拖走。但连老师并未停下歌唱!他病弱的身躯发出嘹亮的歌声始终没停下来,不少学生都当场大哭起来。连老师被日本人拖到校外铁路边,他还在高唱,一个日本军官便用刺刀戳进他的嘴巴,一直戳进喉咙,鲜血从他口中喷出、就这样当场死去。尽管日寇下令封锁此事,但一连数天传遍武汉……

    他不敢面对昭舫满含友情和期盼的眼睛,虽然他受过那么专业的训练,但还是就要忍不住热泪了。

    他一路选择黑漆的街边走着,这也许是他职业养成的习惯,在黑暗中不仅好隐蔽自己、观察别人,也好在面对那些心中无法驱开的事时不用太注重自己的表情。

    他的思绪还是离不开武汉,在那边,他曾劝说“锄奸队”不追杀熊道昌,因为这蠢货可以大加利用,从而获得了很多自己无法得到的收获。借助这个蠢蛋,找到了他在沦陷前就注意到的陆宗汉,顺势查到了特务世家、儿玉机关的头子宗方武彦诡秘的踪迹,并一直寻踪跟到了重庆。

    因想念昭舫,去年夏天时,他曾化装去嘉瑞公司在南岸的经销处询问曾家的近况,无意中发现了宗方从公司侧门走出。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位来自武汉的老对手。

    他怎么会来这里?得来全不费功夫!公博没有声张,及时汇报给了郑扩儒。很快,龙汉彪、曾昭泰都列入了军统监视名单。

    原来早在武汉时,宗方就派手下与龙汉彪有过来往,了解物资运输撤离情况,到重庆后,手下又轻易地接近并掌控了他。狡猾的龙汉彪晓得厉害,不敢就痛快当汉奸。直到亲自与宗方见了面、并得到让他万一被怀疑逃离重庆的保证书后,他便将系着百万重庆人生命的公用防空洞分布图高价卖给了日本人。但狡猾的宗方并没按约定付全款,而是以此威逼龙汉彪接受了落实蒋主席在南岸“黄山官邸”具体位置的任务。

    宗方自以为隐蔽很深,其实他的潜伏小组已落入了军统的监视之中。而龙汉彪并没有资格去接近领袖四大官邸中的任何一个,因此一直没能让他如愿。

    6月5日,日寇准确轰炸造成的大隧道惨案震惊了世界。在国人义愤填膺,舆论不依不饶形势下,何成浚主管的军法处终于逮捕了一批渎职和趁火打劫的防空队官兵。其中当日值班的军官和一些担架队中涉案人员几乎都与龙汉彪有关。当时童瑨联想起自己曾举荐龙汉彪,而这家伙肯定不是什么善角,脊梁骨有些发冷,便安排手下设法处理掉这家伙。谁知龙汉彪早就自知罪责难逃,提前拿着宗方给他的保命符、按日方提供的逃跑路线溜了,竟于数月后逃回了武汉。

    8月8日,当“黄山官邸”被炸后,军统不得不放弃进一步跟踪的计划,提前收网抓捕日特。不料宗方已提前逃走,其下属数人在抵抗中被我方击毙。

    何成浚以军法处的名义颁发了对龙汉彪“渎职私逃”的通缉令,又处决了一批罪恶彰著者,算是平息了些民怨。加上宪兵也抓到了一个承认拿了别人两元大洋后用镜子向飞机晃动的贫民,经公审后以汉奸罪处决,有了头替罪羊,此事就这么糊弄过去了。

    对郑扩儒和他直接领导的魏公博而言,这一结局并不完美,因为没有及时破获日寇阴谋,重庆人民遭受了巨大死难,尤其是中国抗战的领袖蒋公几乎遇险。郑扩儒遭到重斥降级,差一步就要提升少校的魏公博又被安排不日重返敌后。

    不过,他总算赶上了心中最好朋友的婚礼。

    17 昭舫弃职赴蓉

    昭舫新婚后,在重庆度过了两个星期蜜月,随后带祯青一起去了綦江。

    到1942年的夏天,祯青怀着一个新女性的求知愿望,到重庆沙坪坝报考大学,少读一年高中的她顺利被“国立四川大学”中文系录取。

    川大原校址在成都南郊,为避轰炸暂迁到了峨嵋。祯青不得不离开了昭舫一个人去上学。从重庆乘坐了小轮船,第一晚停江津,第二夜合江、第三晚宜宾,整整四天方到达乐山,上岸后,又步行大半天才到学校。

    川大的新生院是由寺庙改成的,也还算宽敞。只是生活条件苦得叫人难忍,与流浪难民差不多,最叫人难以忍受的是蚊子如雨点般往人脸上扑。祯青学着其他同学、买了个坛子,晚上做功课时盛满水将脚泡在里面。她发现这很管用,是回避双腿遭叮咬的妙方。

    仅仅上学一个多月后,祯青就发现自己已经怀孕。静娴得到消息后,生怕她一人在外有所不测,命昭舫、昭瑛、昭琳接二连三地去信坚决命她回木洞保养。祯青见曾家把这事看得那么重,不得不屈从于婆家意志,休学回到綦江。不想刚到綦江不久,潜伏在身体内的疟疾就爆发了。

    峨嵋期间的川大,全校几乎所有人都得过疟疾,唯独那位留学过德国的校长一人离奇地幸免。

    看见她承受着那任何人都难忍的疟疾的极端折磨,昭舫只有把她送去重庆的医院。战争时期药品奇缺,疟疾根本无药可治,死亡率极高,能否挺过完全听天由命。然而,苦难的年代竟然奇迹般地锤炼出了一代青年超强的意志和体格,祯青居然熬过了这一关。

    大隧道惨案后,在重庆市中区都邮街广场,不屈的国民建造了一座高7丈7尺(象征“七·七”抗战)的、四方形、5层炮楼式木结构的、黑色的“精神堡垒[11]”。1943年“愚人节”前两天,就在离此不到二百米的一所医院内,曾家第一个“正统”的孙子降生。

    曾广诚心花怒放,他亲自为孙子取名宪渝,小名毛咪。他仰谢苍天,中国人不会绝,中国根不会灭!在谁也难料生死的年头,上天不绝曾家的后,给他留下了种!

    昭舫将祯青送到木洞的家中,哺育宪渝,独自去了綦江。但虽说静娴对儿媳体贴周到,但因为生活条件远不比武汉,加之“大后方”物价上涨越来越快,所以日子还是处处体会得到艰难。祯青明白,短暂的爱情神话已经结束了。

    特别叫她难耐的,是读书人特别敏感到的那份孤独。除了带来的书,昭琳整天都在学校,唯一能和她说上几句话的就是秋平。遇到秋平去上学时,她只能抱了毛咪出去走走。

    她没有兴趣去参加街头巷尾的闲聊,只能一个人带着寂寞机械地行走。镇子就这么点大,秋平的“木洞镇中心小学”几分钟就能走到。

    离学校不太远,在一所早已荒废了的寺庙“万天宫”门口,挂着一块冷酷得叫她初次看到时打了个寒颤的“难童教养院”的牌子。这里住的都是四方搜罗的流浪孤儿和与家失散的外地儿童,多数都在十岁以下。他们个个穿着不合体的衣衫,破烂肮脏,吊着鼻涕,头发焦黄,一脸虫癍和营养不良的颜色。“教养院”实行集中营式的封闭管理,孩子们不许自行外出。

    祯青知道这个地方后,常常特地带去一些衣物,或捐献些零钱。每听到里面的指挥哨音和吆喝声,她便感觉到难言的心酸。不由自主地把毛咪更紧地抱在怀里。

    这天路过禹王庙街时,她竟遇到了一个川大的同级校友,她的亲人也是流落木洞的下江人。祯青好不高兴。校友告诉她,川大已经迁回了成都,问她还有多久返校。祯青想起离校时没有办过任何手续,不由沮丧地问:“我的学籍还有吗?”

    然而这次邂逅使她燃起了复学的欲望。她回家就写了封信托同班好友宋元谊帮她打听,居然得到了让她喜出望外的答案:“多亏”了学校办事人员的马虎失职,她的学籍竟还被侥幸地保留着!

    她立即写了封信给昭舫,说要带着孩子去上大学。

    这件在宇宙中可忽略不计的小事,却在曾家掀起了轩然大波。广诚几乎大怒失态。他曾家宝贝的“根”才几个月大,是他老爷子心头重点的重点,核心的核心!为了他,一切均应责无旁贷地让路!他认为这“妇道人家”的要求简直是无理加无知,你一个女人,硬要读那么多书算什么?你将来除了“相夫教子”还准备干什么?

    但广诚没想到的是,昭舫竟坚定地站在祯青一边,果断地表示愿意自己辞职,去成都陪伴她读书。这让老爷子半天回不过神来,他这才感到了他所熟悉的时代和道理的确已经完全变迁了。

    昭舫在表态后,充耳不闻父亲的训斥责骂,毅然到“资源委员会”辞去了技术员的职务。广诚简直没有料到这“商量着的事”发展起来竟这样地迅雷不及掩耳,一切就这么既成事实、无可挽回了。他这才想起报纸上经常看到的说法,维护五四精神的新青年,是会不顾一切地维护妇女解放的权益的。

    他懂得自己没有能力改变这件事了,昭舫根本不在乎去成都生活如何着落,声明不要他管。他听了这话几乎要发火,但他从经商锻炼出来的脑子想问题是很全面周到的。想到自己若再强硬毫无胜算,只会让家庭大乱。退一步想一家人本来就流散天各一方,子女们哪一个不是在按他们自己的意志选择生活呢?真想把自己闹成孤老头子么?如今自己的“进化公司綦江铁厂”的迅速发展全靠昭舫,再要骂他不合情理。何况现经营已很稳定,自己也从他那里把技术要领学到手了,放他走也不是不行。而祯青生男孩的丰功伟绩,理所应当给一点受尊宠的地位。

    广诚到底还是决定妥协了。对昭舫,也许他从来就在惯纵,那么现在忍让也是顺理成章的了。

    次日,昭舫夫妻就带着仅半岁的孩子,经重庆坐汽车去成都。

    这一路行车极其艰难,受的折磨简直难以言表。大后方稀缺的汽油是作为军用物资控制的。民用汽车烧的是竟然青棡木烧制的“棡碳”。助手变成了司炉。在司机座的车门外,竖立焊着一只约一米高的木炭炉,一边开车,一边由助手往炉门里添碳、掏灰,遇到上坡,便使劲拉动风箱鼓风。简陋的道路颠簸不堪。遇到上陡坡,便是全车动员,拉风箱的拉风箱,推车的推车、司机的助手则干着更重要的事——提着三角木跟着,随时准备塞在后轱轮下面“打眼儿”,否则车退滑下去,后果不堪设想。昭舫不知有多少次下车帮忙推车、发动……

    车走了两天,总算安全到了成都。

    川大新生院在城西南角的“成都公园”附近,他们就在不远的烟袋巷租了间平房住下了。祯青如愿办好了复学手续。经过半个月的军训后,便开始上课。

    四川大学中文系的教学意识看似非常守旧。老夫子们不许白话文进门,写作需用骈文。然而也并非一概排外,对外国文学如“两希”及文艺复兴时代和近代的资产阶级文学的优秀作品,也还照样极力推崇。

    未婚的女学生们常用傲慢眼光,打量着已经生了小孩的祯青,鄙视地看着她飞跑着回家喂奶、奔跑于学校和烟袋巷之间。

    每次过锦江都要花上几枚铜板,那锦江只有十来米宽,那些木船就横在河面上,付了过河钱后,从船头上去、船尾下船,就过了“江”了,活脱一浮桥。水涨时,“桥”不够长了,小船就装模作样地在河里掉个头、就把客人送过去了。

    祯青知道有同学在背地议论,却只用眼角的余光扫视她们,反觉得她们的骄傲实在无知。

    昭舫请到邻居赵婆婆在白天帮忙照看宪渝后,开始了四处求职。但是在教授尚且穷得典衣度日、斯文扫地上街摆摊叫卖的年月,求职谈何易?幸而在重庆南开中学的二姐夫李毓章得知后,托了朋友的朋友,帮昭舫在北门外的“华美女子中学”找到了一个物理教师的职位。

    “华美”是一所美传教士创办的教会学校,离他们的住处有十几里远。学校附近是小小的镇子,其余四周都是庄稼田。昭舫于是开始混迹于穷“教书匠”队伍中,每日来回奔波。

    不久天气渐渐变冷,整日阴霾,从空气到床褥永远是潮湿和冰冷的,自然叫人想起杜甫老先生在成都留下的“布衾多年冷似铁”的诗句。祯青和昭舫白天忙碌如同打仗,夜晚便再无精力给毛咪端尿。于是几乎夜夜龙王发威。他们住的屋内横拉着的几根晾衣绳,总是挂满了尿片子,如同军舰万国旗。但遇到天气冷阴(成都经常这样),尿片子也有“供不应求”之时,昭舫只得把尿片贴在身上,胸前背后若护身夹,用体温来捂干。

    对祯青来说,带孩子真是个考验,有一次,她将毛咪放在背篓里去河边洗衣服,一躬腰,竟差点把他从背后泼出来翻到河里。这事叫她多少年后都心有余悸。

    祯青向来生性木秀于林,张杨自得。不要说从不沾厨房烟火,对女红更是不暇一顾。然而她有幸遇上了昭舫这样的好性格。昭舫的长衫腋下环扣破了,没有人缝,只有自己用线绕上,每天穿脱时得耐心地绕上绕下。日久天长,昭舫不但没有发火,还便绕边笑着说,现在他绕一颗扣子的速度比最初高了几倍,有了独家的“手法”,如果以此开发一项竞技比赛,他可能会成为世界冠军。

    18 昭舫投笔从戎

    昭舫曾一度很珍惜并且很认真地对待自己这份教师工作。他本来就有善于从熟悉的现象去诱导人进入物理学领域的讲解能力,所以深受学生欢迎。

    大后方的学生们充满着爱国热情,昭舫也被他们感染。学校给了他一片发挥自己长处的天地,他开始在课余教学生们唱歌。随后在祯青的鼓励下,他热情地帮助一群活泼有追求的女孩子走上舞台,演出她从“中华剧艺社”带回的话剧剧本《万世师表》,亲自导演。每个周末在学校演出。

    这是著名的电影、话剧导演和剧作家张骏祥先生的新作,当时还未公演,是以闻一多先生在抗战中的经历为蓝本写作的,表现了中国爱国知识分子的民族气节和不屈服的脊梁。昭舫亲自出演那位教师,首演时祯青赶来饰演他的妻子,而由一位很有音乐天赋和舞台表演潜质的女生郑小瑛[12]演女儿。演出条件相当简陋,每次换景都差不多要半小时,换景时昭舫就为大家表演唱歌。一演就演到半夜,但竟没有一个观众离去,可见演出还相当成功。

    昭舫力争在学校多做一些有益于教育青年、多做一些有利于抗战的事,他又排演了曹禺用巴金作品改编的话剧“家”。

    但是环境越来越恶劣了。到1944年的春天,“大后方”的物资越来越匮乏,昭舫和祯青第一次真正体会生命中的一大痛苦——饥饿。

    四月,日寇开始了在中国大陆的最后一次大规模军事行动——“一号作战”。其目的主要是摧毁美空军在华的基地,夺回制空权;同时,打通贯穿中国南北的铁路,以支持在东南亚的日军。结果,腐败造成作战能力低下的国军节节败退,竟损失了多达50万的兵力。丢失多达20多万平方公里的国土。造成我方抗战中期最大失败;在最后一次长沙会战中,我军电报被破译,致长沙沦陷,衡阳继而失守;桂林大战前,国军士兵因被扣军饷,抢劫民间粮食充饥,引发全城大火,灾祸不输日寇。随后桂林、柳州也相继丢失。

    长沙沦陷使祯青彻底失去了本来就断断续续的家庭汇款,昭舫一人的工资已经支撑不住小家庭的生活了。祯青自回到学校老校区上课后,常喜欢与同学们在望江茶楼馆坐着看书,但她再渴也没钱喝茶,只能喝“玻璃水”——这是学生们对白水起的名字。

    “大后方”则经历着更严峻的考验,各种不可救药的致命病态正大量地显露出来。当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取得伟大转折后,这个政权居然全面现出了衰败迹象。政府尽管能对八路军、新四军在敌后扬长避短的越来越有成效的斗争消息严加封锁,却挡不住自己军政首脑丑闻的漫天传播。

    陈姓护士被蒋委员长金屋藏娇、蒋夫人一气之下跑去美国的事,被传得有声有色,听者啧啧。身为最高军事长官的何应钦,被揭发出在国外储存了大量美金,终被免去参谋总长职务,调任陆军总司令,闻者唏嘘。

    与教员和工人的饥饿相对照的是,陪都重庆和成都的达官贵人们筵席上电炬通明,一桌万金。那些实权的官吏、和借战争时物资紧张发了大财的暴发户们,在茶馆、澡堂中消磨时光。有些新富为了能享受捏脚、按摩的奇妙舒适,竟故意去染上脚气病。茶馆中,说书唱艺空前发达,笙、笛、箫、琴,一应俱全,哪里像是一个沦落了半壁江山国家的后方。

    昭舫坦然承受着贫穷和饥饿,却无法对“大后方”显贵们的醉生梦死熟视无睹,他们的骄奢淫逸,不都是靠前方战士用血肉之躯在保卫么?前线回来的伤兵们说,士兵连饭都吃不饱,甚至虚弱得不能行军。连美国援华将军史迪威都说,由于官员们的贪污腐败,中国士兵是半饥饿的,营养不良,体力不支,几乎未经训练,而上面经常不发他们薪饷,任其生死,实在令人绝望。

    “我厌恶这样的官僚,我不能和他们一起窝在‘大后方’!”昭舫在心里呐喊着。

    遇到没有雾霾的日子,太阳出来,昭舫和祯青便如同打仗般,在户外争抢一绳之地,把家中潮湿的衣被倾巢晾出。自从1943年8月以来,日本飞机在空中的霸道时代似乎已经过去,空袭基本没有了。

    偶尔,警报声也会响了起来。昭舫却若无其事地走在街上,赶着去学校上班。这时,昭舫总回忆起在宜昌、重庆见到的那些溅涂到断垣残壁上的血迹、脑浆、残肢,那残存的儿童和嚎天痛哭的女人,以及正在抽搐着死去的人们。他心中便强烈涌动起去轰炸东京、讨回血债的冲动。

    这天,昭舫路过盐市口时看到了一张布告,是政府军事委员会为“飞虎队”招聘英语翻译人员的,须一个半月内到昆明报到集训。

    当时,以陈纳德将军为首的美国美国志愿援华航空队已经被改编为美国第十四航空队。他们协助重建了中国空军。飞虎队英雄在空中重创日寇。除对日作战外,还通过“驼峰航线”,飞越喜马拉雅山,从印度接运战略物资到中国,以突破日本的封锁。由于他们的不朽战功,“飞虎队”已在中国家喻户晓。

    昭舫思想急促地斗争起来。他想,宪渝已满了一岁,可以断奶了。不如把他送到木洞,让母亲照护,也更有利祯青读书。自己既然已经完成了曾家香火继承的任务,应是把所学贡献给国家、亲手上前杀寇的时候了。

    积蓄于心中多年、对日寇不共戴天的仇恨和报国之志即刻涌出,不可抑止。他等不及回家和祯青商量,更不待征求父母意见,就一气跑去报了名。

    昭舫斩钉截铁的态度不禁让祯青只能被迫含泪接受。她同意把宪渝送回木洞,交给母亲照管。他们谢辞了赵婆婆。昭舫带了一包好不容易买来的“代奶粉[13]”,抱着毛咪上了路。

    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别离、更不知还会离开母亲温暖怀抱的毛咪怎么也弄不清,突然间怎么一切全变了,妈妈去了哪里。他在长途汽车上被强行断奶。他徒劳地抗议和挣扎着,终于累了,睡着了。

    昭舫两天后回到了木洞,他说出自己回来的原因后,让刚刚喜出望外的母亲顿时又如逢晴天霹雳,一时竟茫然无语。静娴强忍住涌出的热泪,关上她在这里的小佛堂的门,一个人进去打坐。

    在木洞教书的昭琳看见昭舫为难的样子,觉得只有自己才能理解和支持弟弟,便说:“不要紧的,你放心去吧,毛咪就交给我,我来带。”

    昭舫确实不忍让就要满二十九岁还未出阁的三姐身边拖个孩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昭琳却不在乎地说:“妈妈是担心你,你自己也该小心哦!”昭舫故意大声回答,能让在里屋的母亲听到:“我是去当翻译,又不是去开飞机。再说,人家开飞机的,还不是都和我一样的人……”昭琳连忙伸手把他的嘴堵住,故意转个话题说:“祯青呢?你怎么丢下人家一个?”

    昭舫懂得,自己是给母亲心上扎了一刀。大姐、小弟在前线还不知死活呢!

    母亲再没有说什么话,那么多人家的孩子不都上前线了么?他们没有母亲妻子么?她红肿的眼睛告诉了昭舫一切,母亲的心此刻是承受着什么样的重负哪?

    而襁褓中的毛咪,很快就把昭琳错当作了自己的母亲,在严酷的年月,他舒适地继续享受着慈祥伟大的母爱,什么也不缺。

    19 艰难未有穷期

    “大后方”的日子是越来越难过了。

    到1943年冬天,煜章转到了自贡“蜀光中学”教书,也隶属张伯苓先生的“南开系列学校”,原在“南开”附近中学教书的昭瑛因生第二个儿子明明,已无奈失业。

    毓章不是第一次来这个学校,他曾为这所学校谱写了校歌,他卓越的风采在这所学校师生中已广有影响。此时在生活的重压下,他已自然地收敛了很多孤傲的习气,战战兢兢教书度日。平日里还要帮报社抄写稿件,加上变卖物品,才能勉强度保证全家人的温饱。

    1944年暑假前,新来学校的督学监训导长交给毓章一张表格,命他“填了!”毓章问明,是申请加入国民党的,他便当面拒绝了。就是因他自恃有才,生性清高,从未能和学校某些“忠于党国”的精英们和平相处。他没有联想起昭琳的遭遇,更没想到,他在这个学校的饭碗就要保不住了。

    他领了最后一个月的工资。在回家的路上,他遇到自己的两个学生,其中一个垂头丧气地站在墙角。原来是他父亲生病,抓药的钱不够。

    热心快肠的毓章立即掏出钱来,帮他补足了钱。

    他的内心感到某种满足和快慰。回到家里,见到正在等钱买米的昭瑛,便做了个鬼脸去掏口袋,但却立即遇到当头一棒——口袋已经被人用刀割破,里面一分钱都没有了。

    毓章气得要发狂了!一定是他刚才帮学生掏钱时“露了财”,被小偷下了手。他不知道如何咒骂这充满丑恶的现实世界。但是,他有什么办法呢?

    昭瑛气鼓鼓地,说:“晚上先饿一顿吧!”

    可是冰冰在一旁叫了:“妈妈,我要吃烧饼。你说过,爸爸回来就给我买的。”

    昭瑛含着泪,低着头一言不发。对孩子是绝不能失信的!毓章忽然想起,他的辞海中夹有一张充作书签的、崭新的一元法币。他急忙翻开辞海,高兴地找到了那张宝贵的钞票。

    门口不远就有卖大饼的,一元五角钱一个。毓章恳求小贩说,差五角钱,我下次给你送来。那小贩开恩,说:“算了,就一元钱卖给你吧!”

    毓章把烧饼掰成了两半,将大的一瓣递给了冰冰,小的递给了昭瑛。

    昭瑛没好气地说:“我不饿,你吃吧!”但是毓章扭过头、走一边去了。

    亏了木洞的母亲和昭琳的帮助,捎了点钱来,他们总算活过了暑假。

    不料直到开学前一星期,毓章也没有收到学校要他上课的通知书。毓章忍不住,便跑到学校去问,才知道他没有被续聘。原因呢,他当然也能想到了。

    现在已完全失业了!毓章不得不再次四处写信,求朋友和熟人。

    就在这时,昭琳带着已经学会走路的毛咪、加上秋平,陪母亲一起到了重庆,来送假期回木洞看儿子的祯青,顺便买点木洞买不到的生活物资。

    暑假时,祯青因实在太想念毛咪而回了木洞。看到儿子已经四处乱跑,活泼健康,夹着舌头可以清楚表达很多完整的意思,真是可爱极了。但让她失望的是儿子这么快就把她忘了,不愿亲近她这个妈妈。第一天晚上,毛咪狂哭挣扎到半夜,也坚决不愿跟她睡。弄得昭琳好像做错了事似地、难为情地躲在隔壁房,听着祯青软硬兼施、手段用尽。最后她只好进去怯生生地向祯青建议,“暂时”向小家伙妥协。

    静娴劝导失落沮丧的儿媳:“你也别放心上,大些就好了的。小孩最后只会认他亲娘,哪个也养不家。”

    祯青只能希望是这样。直到暑假过完,毛咪也只在白天不抗拒地接纳她,一到天黑,就警惕地防范着她的每一个阴谋和陷阱,寸步不离昭琳。祯青只能这样带着遗憾过完了假期,回成都去了。

    静娴他们仍到南岸的老院子暂住。自上次离开重庆后,这房子被炸过一次,已被“嘉瑞公司”拾掇修整过,但还都能看到明显伤迹。

    广诚除在公司有生意合作,他的“进化公司綦江铁厂”在重庆的业务,也一度是由“嘉瑞公司”在南岸留守的曾昭泰代办的。每隔一个月,广诚便会捎些生活费到这里,昭泰会叫人顺路捎带到木洞,很是默契。

    次日,当静娴准备买点东西就回木洞时,久违的警报响了。静娴对大隧道惨案记忆犹新,慌忙携着孙子从阁楼上下来,准备去防空洞。那四川人惯用的木楼梯,又窄又陡又滑。静娴竟一脚踏空,从木梯上滑滚下来,结结实实地翻了一个滚,倒在了地上。

    毛咪被保护在祖母的怀里,居然一点都没受到擦碰。静娴却为了保护“曾家的这条根”,让自己任凭翻滚摔撞,再痛也绝不松手,绝不分散一点注意力。等她落到平地后,已经再也站不起来,她距骨骨折了!

    听母亲在喊“我螺丝骨好疼”,昭琳忙去扶母亲,这才发现母亲的脚腕已经迅速肿了起来。她一边劝母亲说,不消这么慌的,日本飞机被昭舫他们飞虎队打痛,今年很少来了,十次警报有九回是虚惊一场的。但没等她说完,江边传来连续几声很响的爆炸声,没想到这次鬼子飞机居然还敢真的来,而且来得这么急。又听到秋平在院子里着急地大声喊:“三姨,来不及跑了!”

    昭琳真慌了,赶紧叫秋平回来蹲到堂屋的八仙桌下。又把母亲拖到桌下、倚靠着桌腿坐着,把毛咪放到受伤的母亲怀里。自自己则从屋里抱出了两床棉絮,铺到桌面上,却又去端了一盆水,泼洒在棉絮上。

    她还没有忙完这一切,又是几声巨响,毛咪大声哭了起来。房顶上被震下的瓦灰哗啦啦地、垮向了阁楼,又透过阁楼稀疏的木地板、洒向一楼堂屋。昭琳这才也挤到了这自欺欺人的土“防空洞”中。

    昭琳此时只在幻想,昭舫能开飞机回来,保护他们,把日本强盗痛打一顿。一连串的爆炸声响了起来,空气中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灰尘和硝烟。飞机在头顶呼啸,震落的灰尘还在从上面洒落。曾家最弱小的四个人缩在桌子下,大声咳嗽、喘气。死神在向他们狞笑。他们是这样地无助无力,只能听天由命了。

    9月8日,面临彻底失败的日本空军作垂死挣扎,对重庆连续进行了几次大规模轰炸。

    老天可怜见!他们的房子竟没有被炸!几个人都不记得,他们是怎么活出来的?

    静娴的脚腕肿这么大,绝对不可能就回木洞去了。昭琳顾不得哭,她知道现在一切都要靠她自己。她扶静娴躺在床板上,把毛咪放到他奶奶的身边,要秋平守候着。自己则拿了十元法币,去求颜家守院的人找来了医生,又托他去叫来了毓章和昭瑛。

    医生叫来了,给静娴上了夹板,还裹上了中草药配制的“枳壳”。

    昭瑛一家来了。静娴看到了冰冰与又一个外孙明明。明明还不满周岁,但迫于生活,昭瑛又在四处写信求职了。静娴听后不由叹气,日本侵略者把多少中国人都推向贫穷和死亡边缘,他们在汉口安乐温馨的生活已成为遥远的记忆。想到走上前线的四个孩子(她与广诚不同,在她心里早把知秋、毓章当成亲生骨肉),既牵挂他们的安危,又希望他们能早日打败鬼子归来。

    静娴看到家中最无私忍让的昭瑛现在生活最是困难,一家人脸上都现着营养不良的虫斑,很是心痛。多年来静娴又一次感到了生活拮据。但她还是准备塞给昭瑛一点钱以度近日无米之急,连昭琳都不让知道。广诚曾声言过不许给钱给昭瑛的,因为她理应由“她男人”养活。静娴无法改变老爷子的曾家遗传性固执。只能偶尔偷偷自己省下几个钱帮她们一下。而昭瑛为了孩子也只有不声不响接下。她知道毓章自尊心极强,从未让他知道。

    昭琳听说毓章已经失业,几乎要对天喊冤了。她紧张地心算着怎样从她那点可怜工资里拿些来周济姐姐一家四口!今年物价又涨了一倍多,父亲却一个钱都没多捎给家里。连宪渝到了木洞他都不多给一文钱!她的工资已全部贴来家用,哪怕在就读“国立艺专”时,在敌机扫射下四处漂泊的岁月里,她都没有觉得身上的担子这么沉重。而为了带好宪渝和秋平,为了照顾好母亲,她一直全力挑着生活的重负,拒绝着身边众多男士的追求。

    姊妹们商量后,决定把母亲留在重庆,让昭瑛服侍她疗伤。昭琳要一人带着两个孩子回木洞。

    翌日,昭瑛送妹妹到码头后,却发现码头、船只均已炸坏,通告“停航一周”。昭琳怕误了开学,丢了饭碗,不顾姐姐的劝阻,只身带着秋平,怀抱毛咪,毅然步行向木洞走去。

    我们中国人不愧有最能吃苦耐劳的基因,一路步行的人还真是不少,除了流浪人家,多数都是他们这样的城乡平民。昭琳背了一个包袱,又带着两个孩子,沿着江,沿着人们双脚踩出的宽窄不一、方向不定的崎岖土路,时而上坡,时而下河,一路问路走着。宪渝基本上不能走,昭琳只有一会儿扛、一会儿抱。可能是谁都看得出她的艰难,不断有人来问要不要坐“滑竿”,要不要帮拿东西。昭琳咬着牙一一谢绝了,她舍不得钱,却坚信自己经历过迁校千里跋涉练出来的体力。

    七十多里路啊!他们高低蹒跚地走了一整天。谢天谢地,总算平安到达了。

    毓章、昭瑛一时都没工作音信,完全失业了。幸好靠着昭琳在木洞小学的良好人缘,昭瑛有望在下学期顶补上一个要去生孩子的老师的位置。而毓章的工作还杳无音信。单靠两姐妹每月的工资,基本生活都不够。带母亲回到木洞后,昭瑛不得不帮人家洗衣服,贴补家用,她早就学会了在菜场买剩下的“尾脚”便宜货,现在又学会了挖野菜。毓章则伏案帮一个小出版社抄写文稿,帮学校抄写讲义,虽然不免常对其中“狗屁不通”的句子大发牢骚。

    然而秋平、冰冰、毛咪、明明却没有感觉到什么短缺,他们仍不知道世上有贫穷和饥饿。秋平学会了淘气,他和冰冰躲猫猫,哄他躲在没人的柴房里几个小时,自己却跑开了。一直到吃饭昭瑛问起,才去喊他。

    冰冰却觉得生活还是很多乐趣的。三姨还带他到秋哥(他这样喊秋平)的学校参加双十节演出。还让他扮演一个戴眼镜的小朋友。“眼镜”是用细篾条做的。冰冰演出完后,几天都舍不得丢,却被刚刚能自由走路的毛咪偷偷破坏了。这让他大为光火。

    伤筋动骨一百天,静娴伤刚好,就对昭琳说,她要带着秋平和毛咪去綦江找广诚。“他怎么变成这样?不想管他一家人的死活了!”

    昭瑛负疚地说:“都是我拖累你了,妈。毓章的朋友已经在帮忙,下学期到重庆的清华中学教书哩!我们熬得过去的。再说,秋平还要上学哪!”

    静娴铁青着脸,说:“我听昭舫说过,赶水的小学比木洞还要好。再说,秋平才八岁,就上三年级了,黄家的八岁才上一年级。休息一学期怕什么?莫把伢的脑筋用坏了!”

    1944年年底,静娴托房东找到了一辆运油桶的大货车,便带上秋平到木洞附近通巴南的公路边上去等。昭琳出于对昭舫的承诺,也因不放心伤愈后并未得到充分调养的年过花甲的母亲,坚持把毛咪留了下来。

    昭琳也不放心把毛咪送去成都。不久前,祯青来信说,成都流行着可怕的瘟疫。信中说到有一天,她实在受不了学校带沙的霉米伙食,和同室同学宋元谊进城去找东西吃,结果看到街上到处躺卧着尸首,有人说是鼠疫,也有人回答是霍乱病爆发了。反正整个成都都传染了。有的全家一天内死光。她们看到一些房子紧紧地关着门,好多间里面全是死尸,但还是忍不住在街上买了些大饼带回了学校宿舍。她怕传染,忍着饿得难受的肚子却不敢动。但宋元谊停了一阵,竟去拿出来就啃,还直着眼说:“我太饿了,不吃也要死的!”祯青也想病死饿死不都是死吗,于是也吃了!幸运的是他们竟都没有被传染。后来,祯青见同学抓到大老鼠煮来吃,竟然也凑上去分享,还在信中说“川耗子其实很好吃”。既然成都苦成这样,昭琳觉得,不能送孩子去,毛咪还是跟着自己最合适。何况,她已经舍不得他了。

    两姊妹陪母亲在路边等了一个小时,终于来了一辆装有很多油桶的货车。静娴爬上车厢,接过昭瑛递上来的包裹和干粮。秋平却在二姨帮助下、自己爬了上来,与外婆一起,挤坐在那些笨重冰冷的铁油桶中。

    车上竟还挤有十来个人,大家彼此警惕着把钱交给司机——他们自有公路以来就在四川有特殊的地位。房东特别嘱咐过静娴,为了行车顺利,必须对司机表示尊敬,不要像你们下江人那样称呼他们“司机”,要称呼为“师傅”或者“驾驶员”。

    汽车在崎岖的山路上整整走了七天,静娴才到达了赶水,很顺利便找到了广诚。她这才知道,原来广诚已经濒临破产了。

    20 飞虎队翻译官

    昭舫到了昆明空军翻译人员培训班,这是专为中、美、英盟国培训空军口头翻译和书面翻译的。昭舫在昆明接受了三个月培训后,被派到机场作地勤翻译。当时机场维护、守卫的都主要是中国军队。地勤和机械维护则由美中技术人员和工作人员共同承担。

    还在1943年3月,美驻华空军就和美空军志愿队合并,改编为美十四航空队,陈纳德任司令,坐镇昆明指挥。次年1月由他建议成立的“中美空军混合大队”成立。

    昭舫最初是为中美空军地勤人员作联络、包括翻译、接送、服务。由于他在专业知识方面的优势,他还被派参与过“301”基地空、地勤物资供应计划编制和汇总。

    “虽然不能上天去炸鬼子,也总比在大后方强。”昭舫宽慰自己。

    他最初对美国的飞行员怀有一种对完美救世英雄的崇拜,美国朋友们友好地和他招呼,在酒吧和他交谈。昭舫借机提升自己英语的听力和会话能力,很快,他做到了使自己的思维不再通过“汉语的”的大脑,他的英语变得纯熟而自然。

    昆明比汉口华界还要原始简陋,除市中区外,街道多半是鹅卵石铺成,或者干脆就是土路。路旁不规则地散布着桉树、榕树和胡椒树等,窄窄的人行道上摆满了各种小摊小贩,后面则是低矮的、一层或两层的泥石房屋。基地附近,路边小吃店、小饭馆还是不少的。小贩们的叫卖声在木轮马车的吆喝声,自行车与人力车的铃铛声,汽车喇叭声、杂乱的家畜嚎叫声的混杂中,却能清晰地传到人的耳中。

    昭舫很快熟悉了周围的环境。有天,他在空军第十飞机修理厂附近的一家小饭馆吃面,与同桌对面坐着的一个人几乎同时放下了筷子、对视着站了起来:

    “曾昭舫!”

    “郭佩珊!”

    前年昭舫结婚时他正好到重庆,曾赶去祝贺。但后来由于两人都曾搬迁,失去了通信联络。

    他们十分激动,添酒痛饮。以后两人就常在一起聚会了。

    郭佩珊当时已经是第十飞机修理厂修造课课长,即生产一线的总工程师。

    他是一个居然成功改良了美国B-25型飞机的中国技术人员,将其一次携弹量提高了三四倍。这件事轰动很大,获得了飞虎队美空军官兵一片赞誉之声,陈纳德将军公开表示钦佩,抗战统帅蒋介石先生亲自下令嘉奖他,发给奖金1000元,并破格晋升一阶三级成为少校。当然,昭舫不知道,郭佩珊其实还有中共党员的身份。

    昭舫说:“真羡慕你,我却还是一事无成。”

    佩珊说:“我不这样看,你在学校就用歌声和行动唤醒过很多同学的爱国之心。你和毓章编写的《大家唱》对抗战初期的救亡歌咏运动影响相当大。我一直很钦佩你。现在,你的工作也很重要的。此前,机场有个翻译被日本特务和汉奸绑架,就是为了从他那里获得基地的情报。幸而我们的特工早就在注意,很快破获,救出了他。”

    昭舫说:“我知道,可听说那个人不愿继续干,回重庆去了。”

    郭佩珊知道昭舫学的专业就是飞机,很想让他也来自己工厂。但他没有权力作这样的安排。

    遇到了同学,昭舫觉得不再那么寂寞。他们可以畅谈只有知心朋友才敢说出的对国家大事的看法。但是同样是很快地,新的刺痛开始折磨他强烈的民族自尊心。

    基地附近有些小地摊专门收罗和高声叫卖美军用品,小到巧克力、打火机和自来水笔,大到美军夹克、军服,甚至蚊帐、军毯和睡袋,然后就地出售,市民和学生们常来这里淘宝。这使这里出现了与战时极不协调的繁荣。

    昆明街上的美军很多,有些军人态度很随和、友好。但是经常有让昭舫感到刺眼的画面,特别是那些招摇过市的“吉普女郎”,那些如脓疮般趴在机场周围的妓院。

    昭舫为自己的民族感到难受,有天他和佩珊谈到了此事。

    “嗯!”郭佩珊说,“孔祥熙就曾对史迪威发过牢骚:‘我们杀了耕牛来让你们的飞行员吃牛肉,你们一个军人的待遇是中国军人的五百倍!’可是美国飞行员是我们的朋友啊!他们用生命在帮我们保卫天空,驼峰航线运送了我方大量宝贵物资。我们从日本人手中夺回了制空权,现在更多的是我们轰炸他们了!飞虎队打乱了日本人所有的后勤供给线,对战争优势向我方转化起了很大作用啊!你得装作看不见这些洋人的奢靡,你在武汉难道没见识过吗?”

    这天他们正在饭馆休息,两个美军飞行员也来此吃饭。在门口,一群衣衫破烂不堪的孩子围住了他们讨糖吃。一个美国人掏出几粒巧克力。见孩子们太多,那些脏手正不顾一切地向他逼来,他便慌忙把糖从空中洒向了他们,让孩子们自己去抢。

    “请你不要这样!”昭舫忍不住了,站起来用英语大声说,“他们很穷,很饿,可是他们有尊严!”

    那个美国人回头看见了昭舫,有些惊慌地说:“请原谅,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的糖太少了。我以为这样可以公平些。我喜欢中国人。我没有嘲笑他们的意思。”

    他的同伴迈克尔,空军中校,以前就和昭舫彼此认识。他调解地向昭舫证明,那人说的是真的。

    那美国人叫克莱斯曼。见昭舫还圆睁着怒眼,便诚恳地走向他:“请原谅,也许我错了。我真的爱他们,因为中国人救过我的命。我们可以坐在这里吗?”

    昭舫点头同意。他们互相握手,作了自我介绍。

    克莱斯曼说:“请你相信,我没有骗你,中国人曾经救过我的命。去年的冬天,我从湖南的一个机场出发,轰炸九江附近的日军,被高射炮打中、跳伞后受了伤,左腿也骨折了。日本人派出了士兵和警犬在满山遍野搜捕我。我落在荒山野岭——以后我才知道那里是铜陵——躲了一天两夜。我想我就要被他们抓住了,结果我被几个中国农民看见,他们想都不想就把我藏了起来,如果让日本人知道救我,他们会被残忍杀掉的!我的上帝,他们把我藏在荒山里,还给我送吃的东西。我吃不惯他们的干粮,当时饿极了!上帝保佑我,他们不知从哪里叫来了一个会说英语的中国军人,他是新四军。啊,我记得,他也姓曾!也是汉口人!个子比你高半头。噢!他像魔术师那样,一见面就为我端出一大盘美食,有面包、鸡肉,我真高兴。后来他用了整三天时间,要士兵用担架抬着我,冒着危险绕过,不,有时就是穿过日本人的占领区。他就像有隐身的法术,一直抬着我安全过了江,把我交给了他们的大胡子司令,又是个姓曾的[14]。上帝,我获救了!我在那里治伤半个月,一直都是那位会说英语的军官陪着我的。我感谢上帝,感谢他们。”

    “姓曾的,汉口人?”昭舫激动起来,“他叫什么名字?”

    “我问过,他不说,只说他是新四军。他家好像是汉口做蛋糕饼什么的。我归队以后,有一次又去巢湖作战。结束后我驾驶着P51野马式飞机,特地飞到了我记忆中的那个师部所在的村庄,我在它上空盘旋,俯冲,又拉起来,转了十多分钟,才飞走了,我是想向他们、向我的中国朋友致敬。”

    昭舫已经激动得不能言语了,他认定那一定就是昭诚!不过,会不会汉口还有一个做蛋糕饼的老板也姓曾?还是昭诚的英语把豆皮描写成了“cake[15]”?

    他们的误会解释清楚了。也许是缘分,后来他们四人都成了朋友。

    有天昭舫在仓库帮忙清点备件,迈克尔中校和昭舫的上司过来了。

    “曾昭舫!”他的上司说,“迈克尔中校他们要去执行任务,他点名要求你随他们去当翻译。记住,不许对别人说,也不允许给家里写信!”

    21 雪恨长空的感悟

    昭舫匆匆随美军的一个中队出发,驻扎到了位于群山环绕的湖南芷江机场。这里是中、美空军的重要前沿秘密基地。战斗机曾多次从这里出发,沉重打击了华中、华东的日军机场、军舰、运输线和仓库。

    十四航空队早就和新四军五师进行着有效的情报协作。五师将侦察到的情报,每日或间日、向美方提供关于监视地区的敌军机场、仓库、兵营、指挥部以及敌伪兵力调动等情况,及时校正美机轰炸目标。与飞虎队的联系是用无线电(中文)收发的。由翻译译成英文交给美方指挥人员。昭舫一般是在地面做文字翻译工作,也数次随轰炸机作随机翻译。

    现在,昭舫终于遂了自己刻骨铭心的报仇心愿。他终于从空中看到曾经不可一世的日寇狼奔豕突、连滚带爬的惨象了!日寇的军舰翻沉了、日寇的汽车爆炸了、日寇的士兵崩溃了……他的心里激荡着快感,他真想将这些立即写信告诉毓章、告诉母亲和姐姐们、告诉曾经遭受过日寇轰炸肆虐的所有同胞们,他相信这就是报应!就是复仇!就是天惩!

    但渐渐地,当他看到求生逃命着、如同被追猎的小动物般的无助和绝望着,看到被炸死者和残缺的肢体、他又不时从内心掠过一阵怜悯。

    他们还轰炸日本人主要的空军基地,像汉口机场、香港机场,日本飞机常常来不及起飞就被报销。经半年来14航空队反复轰炸,日军已经没有多少空中力量了。

    湘西山区的夜里是非常寒冷的,那种莫名的冷向人的骨头内浸润。昭舫觉得这种冷和以前经受过的不同,好像是从身体内发出的,无论是厚厚的衣服和熊熊的篝火都很难驱散。

    有一个叫亚当斯的轰炸机飞行员是克莱斯曼的好友,他们常在一起烤火,三个人很谈得来。亚当斯也时常对被轰炸的日本人怀有恻隐之心。

    一个阴冷的傍晚,出去执行轰炸武汉机场任务的飞机、包括克莱斯曼都回了,但亚当斯却没有回。

    两天后,机场流传着、并很快证实了一个让人痛心和愤怒的消息,顿时让昭舫刚刚滋生出的对“挨炸的日本人”的一点点同情心化为乌有,转化为更强烈的报复欲望。

    就是那天,在他的家乡武汉,亚当斯那架B-25轰炸机在武汉被敌地面炮火击落。三个美国飞行员跳伞后被日本人俘虏了。鬼子强行剥下了他们的外衣,几个说日语的人穿了百姓衣服化装成武汉人,用绳子牵着他们的脖子在汉口市区游街。在几公里的途中不断用木棒、拳头、皮靴殴打他们,百般折磨、侮辱他们。他们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满脸是血,连行走都艰难了。这下日本兵公开站出来,把他们用绳子拴住拖在汽车后继续游街,一直拖到到日本寺院[16]外,将他们双手吊在绞架上,堆上木柴、当众活活烧死!

    这消息让整个基地都愤怒得近乎疯狂了。那三个牺牲的飞行员,奥斯托和亚当斯都是两个孩子的父亲,维特才二十多岁,是他父母疼爱的小儿子,在田纳西有等待着他归去的未婚妻。

    飞行员们围住了指挥部,强烈地要求出发报仇。

    迈克尔对同样愤怒的昭舫说:“你知道吗?我们不是在和‘人’作战!他们是不值得可怜的野兽!我有时看到地上日本兵被火烧得痛苦的动作,被我们炸得绝望的样子,还产生过怜悯心,还在求上帝宽恕我。现在我不了,我要打死他们!炸死他们!我要用汽油凝固弹烧死他们!越多越好!”

    飞虎队彻底摧毁日寇在汉口空军力量的战略部署就在飞行员们狂热的激情中实施了。1944年12月18日这天,十四航空队从不同机场出动了近两百架飞机,实施对武汉空前大规模的轮番轰炸。

    昭舫坐在迈克尔指挥的轰炸机上,这天,无线电中并没有多少汉语需要翻译,他便帮他讲解着武汉的地图和居民分布。很快,昭舫从空中看到久违的家乡了。一瞬间,他几乎就要涌出热泪,那宽阔的长江、银带般的汉水,如同沙盘玩具上的熟悉的城市,如果再低一些,他还可以看清街道——那些他生长的、令他魂牵梦萦的、镌刻着他成长记忆的故乡街道。

    他所在的飞机第一次投弹的目标,是武昌南湖机场。飞机俯冲下去时,他看到机场已被前面的编队炸过一轮,来不及起飞的日本飞机早已是一片火海,到处都在燃烧和爆炸。于是迈克尔命令对那些救火的士兵作了些扫射。然后尾随机群,去轰炸设在凤凰山上的高炮阵地。

    他们来回俯冲。昭舫看着下面的昙华林,那是记载着他与楚妮难忘岁月的地方,生怕炸弹炸偏了,因为他看到也有炸弹落在了实验中学的操场上。猛烈的轰炸最终把那高炮阵地彻底炸哑。

    随后他们的编队飞向江北,掠过了汉口一片火海的王家墩机场,没有投弹就又盘旋回来,将剩下的炸弹全部向江中的未沉日军军舰砸了下去。昭舫看到日本军舰在挨炸、起火、倾斜,却全无反击的炮声,船员们在跳水逃生,甲板上一片混乱。

    他们再次飞回到武昌一边时,地面的防空火力已经寥寥无几了。此时,可以看到我方从老河口等机场起飞的大群飞机已经到达了汉口上空,来进行下一轮轰炸。迈克尔叫机枪猛烈扫射了一阵地面的尚有一丝气息的防空阵地后,便按计划返航。

    回到基地降落后,机场的地勤人员飞跑过来,为他们飞机加油加弹,对飞机进行检查。昭舫和迈克尔就站在起落架边上,吃着送来的面包和肉汤。迈克尔脸上的杀气还没消去。边吃边恶狠狠地说:“现在日本人只剩下挨打的份了。”

    下午,飞机第二次起飞,去对汉口进行大概是第四轮轰炸。机场空军司令陪同前来的、一个湖北口音的中国将军,让昭舫对迈克尔翻译:此轮开始对市区轰炸,地图上标注有轰炸目标,在攻击位于市区的宪兵司令部等军事机构时,要特别注意:汉口居民区、特别行政区[17]和法租界不在轰炸范围内。

    迈克尔又在飞机上看着地图,再次听昭舫如数家珍般地讲解武汉的街道,一边点着头。飞临武昌时,居然还有几个日本人从蛇山上用机枪对他们射击。眼睛发红的迈克尔毫不犹豫地命令,用机枪把那群人屠杀掉。然后用炸弹炸毁了在古楼洞上方蛇山顶的供水塔、在彭刘杨路的汽车修理厂、在文昌门的船舶修理船坞。

    飞越了长江后,他们接替刚离去的飞机,对已经毫无还手之力的汉口继续轰炸。

    尽管是对侵略者复仇,昭舫还是惊呆了。飞机毫不犹豫就在阜昌路[18]口投下了炸弹(这里有日本人宪兵司令部)!然后对汉口一元路以下直至古德寺长约3公里、宽约5公里区域目标进行猛烈轰炸。这一片地图上的目标标注得太多了,在飞机上看地图有些难以辨别。迈克尔便红着眼、学其他飞机一样,将汽油凝固弹播种似地投了下去。顷刻间,从二曜路日海军机关、三元里日军第六方面军司令部,一直到六合路以下战前的日本租界——这是沦陷后日本侨民的主要生活区,如同火山爆发般,房屋顷刻瓦解、崩溃成一片瓦砾,街道连同铁路堤尽夷塌为平地。德、日租界的江滩上,无处躲藏的日本兵、混杂在无路可逃的日侨和平民中乱窜。一个穿和服的日本男人衣服着了火,没命地向江中奔跑。

    此时昭舫觉得这已超出了他复仇蓝图的底线,他忽然感觉再忍受不了,便猛然拉住迈克尔的手说:“行了,迈克尔,我们去炸他们的军队吧!汉阳那边还有个日本军营,留两颗炸弹吧!”迈克尔有些粗暴地把昭舫的手甩开,用英语对地面骂着粗话,双目都要喷出火焰来。昭舫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了,他用力喊道:“行了,迈克尔,这不是日本,这是汉口,下面也有很多中国人,有不是军人的日本人。我求你,汉口都要炸平了!”

    这次大轰炸,尽管狠狠教训了日本侵略者,使日军在华中的主要空军基地遭到毁灭性的打击,让伪“省政府”吓得迁往黄陂,伪汉口市政府跑到黄冈仓子埠。但是,与此同时,沦陷武汉的居民也因可怕的轰炸纷纷四出躲避,市面一片萧条。

    昭舫感到很痛苦,他想汉口很多人的心态也一定和他一样,日本人该炸,而我们的城市,则本应该是无辜的,它为什么要遭受这么大的浩劫呢?

    到次年1月17日,参加了对上海日军机场的攻击后,昭舫才被调回了昆明。这时,他已经悟出战争对人类的灾难本质了。

    22 广诚的失败

    自从昭舫离开綦江后,曾昭泰为广诚从“嘉瑞公司”物色了一个武汉人,协助他管理。这人叫肖志为,才三十来岁。为人极其勤勉,且顺从乖巧,凡广诚想到的,他几乎都能努力办到。

    肖志为带来妻儿,又与妻子认广诚做了干爹。平日里,洗衣、做饭,生活上对广诚照顾得无微不至,让广诚感到十分受用。肖志为又处事精明干练。渐渐地,广诚对他寄予了更多希望,还对他谈起过以后回武汉后重振“通成”的憧憬,心里有意将来让他将来接替已经年迈的田贵义,成为自己的好帮手。

    自昭舫走后,由于地方小钢铁一拥而上,加上国营钢铁后来居上,而实际大后方兵工生产并无急剧增长的需求,小钢铁厂的产品开始出现滞销。广诚经营压力越来越大,整日里坐卧不安。这时,肖志为去重庆办事回来,给他带来了曾昭泰利用好“嘉瑞公司”渠道的建议,说西南钢铁积压,而远在西北的甘肃却在闹铁荒,对钢铁来者不拒。广诚为此亲自去了趟重庆,了解行情,然后谨慎地采纳了志为的建议。试着做了一笔生意,一下赚了近四成。当时快过阴历年了,广诚大喜,给志为发了他工资几倍的奖金,也捎了些钱回木洞。

    几个月后,当昭舫参军的消息传来时,广诚吃了一惊,心中甚是不悦。政府不是说家中可以留一个儿子么?昭舫怎么这么一意孤行呢?现在躲壮丁都躲不赢,还自己送上门去参军,他来帮他老爹不比当兵好么?

    这时他的资本已经翻了一番。除了两座小高炉,还打算买下一座小炼钢厂。

    正好肖志为的二儿子做周岁,一家人来给广诚磕头。广诚觉得,这年青人简直比亲儿子还好用。想到昭舫一点不体谅一天天老起来的父母,不禁酒后对干儿媳说起,自己子女和自己不一条心,成事不足,败家有余,很有些伤感。

    肖志为便劝慰他,又把话岔开,建议他不要再去买钢厂。他说现在物价、工价飞涨,原料和生产成本都一天比一天高,私人小型工厂都办不下去了,衰退是迟早的事。这时候买工厂,要不了多久就会变成包袱。不如趁机低价,把那些支撑不下去的钢铁厂的产品直接收购去卖。广诚一听,大声叫好。趁着兴头,给肖志为的小儿子起大名为勇飞。

    广诚采纳了肖志为的建议,志为便再次不辞劳苦,帮他压价采集收购了一批钢铁,亲自跟船直到广元,完成了交易。

    广诚于是又结结实实赚了一笔。而这次肖志为又带回了更大的、据说是曾昭泰提供的需求信息。但是广诚却犯了难:附近的小钢铁厂已经该垮的垮、该跑的跑了,并没有充足的货源。

    眼看摆着一块肥肉没法啃?这时候,他生意人的头脑起作用了。原来昭舫工作过的赶水航道局要处理一批拆卸下的旧水工钢材,理应由国营钢厂回收的,办事人却因吃不到回扣,正刁难着拖延不办。

    广诚跑去找到了昭舫的旧同事,通过他们帮忙,很方便就打通了关系,顺利达成了收购协议。

    但是对方在得到他回扣的许诺后,又提出要一次完全付款。广诚手头资金却差一大截。

    他在木洞静娴处还藏着两根条子和一点银元,但那是他与静娴商量好、留着回汉翻本、铁定在四川不能动用的老本。

    他于是四处奔走。终于通过赶水的湖北同乡互助会,用自己的铁厂做抵押,也算是广诚面子大,互助会的负责人、范鸿举的侄儿、綦江“汉捷利公司”董事长范丞竟让他一气借了二十万元。

    肖志为再次上路,很快又是一个多月。肖的妻子每日照顾着两个孩子,还坚持帮广诚做饭、洗衣。广诚倒也过得逍遥自在。

    这天,广诚正和几个四川朋友在下象棋,志为的妻子抱着孩子也坐在一边,宛如亲儿媳。忽电报局送来一封电报,是志为来的,说是运去的钢材中,有一部分对方只愿给废钢的价。广诚略微一惊,但马上在腹中算了一下所占的比例,也不过影响总价少赚一成,便即去电报局回了电报说:“可由你作主。”

    电报去了数日,不见回音。广诚想,这志为也是,结果总该告诉我一声吧。恰好这时收到了昭琳的来信,信中说,几个月前母亲伤了脚,现已经复原,怕父亲担心,没有讲。现姐姐姐夫都搬到了木洞,生活过得比较紧。见父亲一人在外几个月没有信来,所以问候一声。

    广诚看得心烦意乱,又是担心静娴的腿伤,又是不满意昭瑛还回来增加娘家的负担。便嘱咐伙计和志为家的看好厂,自己则赶去了重庆,打算找曾昭泰问明情况后回趟木洞。

    他径直去了“嘉瑞公司”,昭泰见了他,好不亲热。广诚先问了夹运的事,昭泰打着哈哈说叫他放心。广诚又说起肖志为说的生意,问有没有往这边捎话。谁知昭泰听了,竟皱了皱眉头,反问:“叔叔说的是几时的事?肖志为有几个月没有来过公司了。我也从没听说过这笔生意的事啊!”

    广诚心里“噔”的沉了一下,即刻掏出电报给昭泰看了。昭泰若有所思地说道:“志为精明,是不是找到更好的搭档卖家,跳过我,独自去办,也说不定的。”广诚红了脸,说:“不会,他亲口说,连你都说这笔生意好得很的。”

    昭泰连连摇头说:“没有啊,我看这小子谎子有点大[19]哦!”广诚紧张了:“你知道他底细么?”昭泰说:“知道一点点,他说住花楼街,左邻右舍、草草木木都说得清清楚楚,还留了地址的,说他汉口还有老娘。他在我这里做了一年多,我还试过他几次,好像都还很老实的啊!”

    广诚心里略微宽了一点,说:“他是精明,帮了我不少忙。我已经是力不从心,哪里还跑得动江湖,还不是多亏他跑上跑下、翻山越岭地做事。再说,他若哄了我,又怎么会给我发电报?”昭泰点头说:“我看也是的,不消担这些心吧?”

    广诚听他这么说,心里却越发不放心。离开昭泰后,顾不得回木洞,却是次日就搭上了顺路汽车,赶回了赶水。远远看见小高炉旁工人还在做活——炼完剩下的矿石后,大部分工人都已结算打发了——他松了一口气。在工厂门口随便露了下面后,他就直接向不远的肖志为家跑去。到门口一看,这下才是真的感到从头发凉到脚跟,人去房空!房东说:昨天女人孩子就走了,不晓得他们的去向。

    广诚懂得上了大当了。但仍然不死心,到电报局,按上次的地址又发了个电报。几天后,仍没有回音,他终于最终相信自己受了那小子的骗。那封电报,显然是有意稳住他、并给自己老婆发信号的。几十万元钱都被那对夫妻骗走了!

    戏演得真好啊!

    他气得七窍生烟。我曾广诚一辈子越过大江小河无数,这下竟栽在你这毛头小子手上了!但是他怕丢面子,不敢把事传开,又去发了电报,要求曾昭泰速来一趟,但毫无回音。

    此时接近年关,借款期限已到。按合同,到期不还,一月后利息翻番。湖北同乡互助会长、綦江“汉捷利公司”董事长范丞开始还叔叔长、叔叔短地笑着脸打招呼,不久后,渐渐马下了脸,说:“叔叔在汉口信誉还是有口碑的,这换了地方,怎么就变了个人?”

    广诚脸上实在挂不住。以后次数就多了,范丞的话越说越难听:“你那个破铁厂谁要啊?要不是看在湖北同乡份上,当初你拿来当抵押,我们都不会放款。”后来又听朋友告诉他,范丞在背后安排了人偷偷看着他,说怕他离开赶水跑了。

    广诚被羞辱得又是气、又是恼,偏还只得忍气吞声。范丞有次酒后还对人说:“他应该有个有钱的女婿帮忙吧?当初他女儿眼睛那么高,我以为他已经发了大财了哦!”广诚这才回忆起十年前曾昭泰做媒的事情,恼火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就是在这时,静娴带着秋平来找他了。

    广诚不想要静娴也来承受他那份痛苦和负担,便表面上装出平淡,任静娴埋怨他自私、无情,心里却想着,这次不知怎样才能过这道坎了。

    他已经几次想对静娴讲明实情,把压箱底那点本钱拿出来,再变卖工厂抵债。但是他觉得这样对不起静娴。他还在咬牙坚持,一个真正的创业者,是不相信有山穷水尽的。

    23 童瑨的瞒天险棋

    就在广诚近乎山穷水尽之时,在重庆的“嘉瑞公司”也差点遭受灭顶之灾。

    抗战已进入到了第八个年头,曾昭泰也差不多就是“嘉瑞公司”的执行总经理了,大小业务、商户往来无不由他经手拍板。渐渐地,童瑨在他心里都放到了过气的位置,只是他坚持完整地保持着他那卑谦的姿态,对他来说,这种表情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成为了一付成功处世的面具。成功到一直都没引起老谋深算的童瑨与颜秉兰的警觉,而一至认为他能干、忠心。

    童瑨想图清闲,也信任昭泰,但尽管如此,却一天也没有中断打探湖北老家现状与生意行情。汉口还有童家大笔产业,弟弟童琪还留在汉口。但是在前年,他知道童琪出了大事,不方便带信给他。也觉察到有少许不对头的地方,便遣心腹卧底,对交易进行了盯梢暗查。侦查结果让他吃惊不小,竟发现曾昭泰极可能“大忠似奸”。他于是安排了数个圈套试探,竟然被证实了,这个一辈子点头哈腰的曾昭泰原来不仅大肆私吞谋利,而且还可能与敌方有来往!于是,他又派人秘密潜入到汉口,通过自己和彭先旺的江湖网络,证实了昭泰确与郭梓璜、与日伪早有勾结。

    曾昭泰的阴险叛逆不仅要使公司蒙受损失,还将把童、颜两家带上绝路!

    还在1943年底,宗方因从昭泰那里了知道了彭先旺“抗日先遣军”在新堤的基地、以及他在汉口的秘密接头点,不久就让日军消灭了那支令他们头疼了五六年的民间武装。彭先旺殉难。

    颜秉兰最先得知了这一噩耗,立即告知了童瑨。原来他也早就在暗查公司生意中的疑云,并派了卧底秘密监视,竟发现了曾昭泰宅子有些诡秘。

    两位大佬终于消除了互猜、通了气。童瑨警告颜秉兰这一发现的严重性:“这个家伙会把我们拖进通敌汉奸的嫌疑,公司会被取缔、财产会没收!”

    其实童瑨内心比秉兰更焦虑。他得到了童琪在武汉失节的消息,更觉得必须迅速割断一切与敌伪可能的瓜葛,并需巩固政府对他的信任,所以要精心布局才能扭转一切被动。当然。也要让面临灭顶之祸的公司转危为安,在经济上少受损失。

    而当时军统方面魏公博通过侦查,也发现了宗方与范鸿举经常来往的证据,特别注意到范鸿举喜欢打听驼峰航线和滇缅公路的“行情”。不久,他们的监视对象中又开始增加了一个曾昭泰。

    童瑨与颜秉兰发现了的确有像是军统的人在监视昭泰,这一对老谋胜算的枭雄大惊,因为他们无法知道军统掌握了什么、打算怎样。于是立即决定采取果断措施,抢先狠下杀手。

    他们派人不声不响将昭泰秘密绑架,私刑拷打后,证实了所有猜疑,也知道了钟楚民(宗方)正是来自武汉的日本人。

    他们毫不犹豫地偷偷将曾昭泰杀害并毁尸灭迹,又迅速派人去做掉了昭泰的所有心腹灭口。

    下一步还要亲自带人追杀宗方,但还必须做得巧妙,以求“撇清”并灭口灭迹、瞒天过海。

    此时军统也侦破了宗方的电台。得知去年(1944年)底飞虎队通过新四军提供的情报,炸毁了宗方在宜昌附近用走私作掩护的“儿玉机关”秘密基地后,宗方恼羞成怒,鉴于日寇的全线败退,正欲孤注一掷组织在重庆特工对黄山官邸进行突袭。郑扩儒懂得必须收网了。

    他忽然得到了颜秉兰在向宪兵紧急报案的消息,称曾昭泰失踪多日,其宅子被不明武装人员占据。郑扩儒立即率人赶去。当时颜秉兰已亲率嘉瑞公司职工封锁了那所院子周围的各条明暗道路,枪战正酣,凡欲冲出的日特都被乱枪击毙。宪兵们赶到后,顺利地将近二十名日特全部歼灭,活捉三人。而宗方武彦——这个世代与中国人民为敌的大特务被颜丙兰的人击中数枪后,眼看即将被生擒,颜丙兰叫手下故意高喊着抓住后要痛快侮辱他,逼得宗方在宪兵眼皮下自杀。

    如此,“嘉瑞公司”不仅不用担心宗方把他们咬进去,事后还得到了政府表彰嘉奖和领袖亲笔提书的“江湖楷模”匾额。经济上也没受什么损失。

    曾昭泰找不到了,结论是被日特杀害了,官方没有掌握什么不利于“嘉瑞公司”的证据,也不打算怀疑它。而这一案件涉案官员甚多,官方简直忙不过来。有些涉案者身居要职,却没人能说清楚,于是令一概送上军事法庭。

    不料范鸿举竟在家中“服毒自杀”。

    童瑨虽说做得天衣无缝,却免不了心有余悸,揣着不安度过了新年,在确信已安然渡过了危机时,却接到了广诚公司资金被盗、即将破产的急信。他是“进化公司”的股东,广诚写信给他是理所当然的。广诚显然不想宣布破产。因为这会丧失他在武汉商界多年辛苦建立起来的信誉,况且破产也会影响到童瑨的名声。这一些,广诚是看得比性命还要要紧的。

    恰好因颜秉兰要进一步表现爱国热情,决定加入綦江河运,欲在赶水建一个码头,童瑨便委托他去看看曾广诚。

    24 普世欢腾

    颜秉兰见了广诚,他带来的消息让广诚听得胆战心惊,听到彭先旺在和日本人的枪战中不幸牺牲,不由眼泪涌出。听说曾昭泰失踪后,他也有说不出的痛心,从自己二十多岁认识他到现在,昭泰一直想亲侄儿一样恭谦、也多次帮过自己啊!

    直到颜秉兰主动拿出他给童瑨的信,他才从悲痛中醒过来,将自己这些日子的遭遇和盘托出。他鼓起勇气对颜秉兰说想卖掉“嘉瑞”的那点股份。他是下了很大决心才说出了这句话的,因为在那个年代,在中国老式的合股经营中,退股被认为是近乎翻脸绝交。

    颜秉兰有半晌没有吭气。他想彭先旺对广诚一向敬如父亲,他对广诚的知恩必报在汉口被传为美谈。而彭先旺对自己也是有过大恩的。童瑨将信交给我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这是让我来出面做好人啊,拜把兄弟的主动施舍显然会泼掉广诚的面子,自己何不来一件誉满江湖的义举呢?何况就区区几十万元钱,还不是在公司里消化了。自己就忍心让“义叔”被逼得无路可走么?况且姓肖那小子说不定就是曾昭泰一伙,根本不能留!自己手下好多人认得,他只要还在四川,想要抓到他只是迟早的事。

    他豪爽地笑着说:“曾叔叔,你需要多少钱,就把你那个铁厂用多少钱卖给我。你要还想做,就还当经理,不想做了,我派个人接手。‘嘉瑞公司’正要在赶水设办事处。公司办得旺,还不亏了叔叔当年在汉口帮了我一把。叔叔在公司的股虽不多,我也不能叫叔叔撤股亏本,让外人看笑话,说我这个侄子只认钱不讲义气,先旺哥在阴间晓得了也不会饶我。叔叔莫要推辞了!再说,童瑨老爷会不管么?他为啥子把你的信给我?我要应了你退股的事,他怕要把我骂死了。”

    就这样,广诚绝处逢生,虽吃了个大亏,却靠颜秉兰帮了他一把,总算有惊无险地渡过了债关。现在,“进化公司”再也不是他的了。因为颜秉兰的出面,他不但未失颜面,反而在当地地位大升。而鉴于范鸿举的涉案浇熄了范丞的气焰,也逼使他算账时不敢对过期的利息实施加倍。

    广诚一直都回避在静娴面前谈起这些事。直到静娴不知从什么地方听到风声后,才对她讲述了发生的一切。

    他已经没了产业,用近乎绝望的口气说:“静娴哪,广诚垮了台啊!广诚对不起你啊!广诚穷了啊!”

    但静娴却好像没有太把这放在心上,反而体谅了广诚很长时间不给家里寄钱的原委。她只需要证实广诚仍然正直、诚实,就完全心满意足了。

    她宽慰他说:“那样说什么?我怕穷么?现在比我们挑担子卖汤圆的时候还是强多了吧?我们还没有老到不能动,你还怕饿了我们么?再说,打仗时候做垮生意的又不是我们一家,有哪点见不得人?以后你再有不顺心的事,一定要告诉我,多一个人扛总还要强些吧?我就是帮不了你,也可以免得你闷在心里坏身体啊!”

    静娴的态度让他大为感动。他对自己说,广诚,你真有福啊!这是天下最好的女人哪!

    以后,广诚在綦江继续炼铁经营,维持着一家人的生活。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铁厂也越来越艰难。那么多土地还在日本人手里,抗战的胜利看来似乎遥遥无期。

    广诚的心似乎正在枯死,每天晚饭都要独自喝酒解忧。晚饭后,他会默默带着秋平,到河边去,看着河里的游鱼,看它们翻腾、穿过、沉没、消失、新的鱼群又出现……一看就是一两个钟头,不知想看出点什么。

    这个消沉下去的生意人,完全不知道世界正在发生的事。不知道美国向日本投放了原子弹,不知道苏联军队打垮了百万关东军,更不知道昭萍和昭诚所在的新四军部队已向日寇发起了反攻。

    有天黄昏,天已在慢慢地暗下来,广诚在自家门外的矮桌边喝着闷酒。忽然听到街那边出现很大的喧闹。

    闹声越来越响,一群又一群人在从他门前疾驰跑过。一个不认识的人走过跟前,对着他大喊:“老哥,小日本投降啦!小鬼子完蛋啦!”

    广诚半信半疑地、却如同被通了电般一下弹跳起来。他确信自己听得真真的,但仍还不敢就轻信这天降的喜讯,便拔腿就往外跑。他竟没注意到,秋平就跟在他身边,静娴也就紧跟在身后。他只注意到周围的人越来越多,欢呼声越来越热烈:

    “小日本投降了!”

    “小鬼子完蛋啦!”

    “中国打赢了!”

    “我们打赢了!”

    “打赢了!”

    等跑到了赶水镇街上,天已经全黑。而所有的街灯和每家房子的灯全都大亮起来。街上到处是人。有人举着火把。相识的、不相识的人都互相握手、欢呼、跳跃、甚至拥抱,不知有多少人在不同地方敲锣、打鼓。不久,有鞭炮响了,紧接着,满街都是炮仗争鸣,如同是激烈的战争般鸣响。

    不分男女老少,都在忘形地狂欢着。人们笑着、哭着,喊着“胜利万岁”、“中国万岁”、“盟军万岁”和“蒋主席万岁”。

    路边的酒店大开着门,老板拿着酒碗,向不认识的路人敬酒。糖果店的老板捧出糖果来,请路人品尝。灯笼店在把灯笼发给不相识的路人。

    广诚也拿了一个灯笼。此时,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如同一个年青人般,笑着、喊着,还蹦着,和不认识的人友好地推搡着。他喊不出什么像样的口号,就“啊、啊!”地大声叫着。他觉得,噩梦真的结束了,自己又将新生,一切又要好起来了。他将回汉口、重振旗鼓了!

    他这时才发现,静娴和秋平就跟在身后。他们也在尽情地地笑着、喊着。而他还从来没有见过静娴在外边有如此绽开的笑容。

    一群穿制服的女生排成队跑来,站在了教堂前的坡地上,一个教会的嬷嬷带她们唱起了一支歌:“普世欢腾,救主下降!”刹那间,会唱此歌的都跟着唱起来了!“普世欢腾!”歌声和欢呼声、锣鼓声、鞭炮声、口号声汇在一起,响彻了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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