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口老通城曾家:再生-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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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家庭教师

    1947年春,在原“大智旅馆”遗址上,昭舫的三层楼洋房建成了,门牌是中山大道1261号[38]。宽阔的大门门楣上方,是气派的楷书横写的大字招牌“继诚烟号”。

    昭舫终于有了独立而气派的经营门面。装修完后,一楼前厅成为了烟号的交易大厅,后边是楼梯和仓库。楼梯间住保姆。一、二楼之间、仓库的上方也有一个半楼小房。

    二楼是昭舫一家的住房,对应大堂的楼上是客厅,后面是卧室,再后面则是卫生间。里面安有锅炉和浴缸。昭舫买来了时髦家具,迎接祯青。

    “这么好。”祯青面带遗憾地说,“可惜,我马上又要去四川上学了。”她看了昭舫一眼,噘着嘴说:“还要读一年。”

    昭舫微笑着,他的经营很顺利,很成功。但是他的心确还是系着专业、系着科学技术救国的梦想。他希望,比她整整小七岁多的妻子成为一个学问家,完成他的学以报国的理想,他相信祯青一定能够做到。

    昭舫自任“继诚烟号”的经理。他让淘气的孙子东东记账,让牛万贵的养子牛诚站柜台,还增加了两个工人帮他进出货。而“老通成”每日晚上的结账事物,现在已完全由赵凯鸣接手了。

    昭舫管理的“继诚烟号”经营很灵活。本钱大一些、又没有资格直接和香烟公司做生意的批发商,经常要委托他进货。中小店铺从他这里几条几条地采购。而一般的烟客整包至整条地购买,这些生意他都做。仅需抽一支解瘾的,就请到“老通成”的小烟柜摊去零买。

    “老通成”从早到晚人来人往,除富豪们外,大官们——省市的高官像周远涤、警察局长唐祀槐、帮会大佬杨庆山、郭梓璜、旅汉的政要等,常在老通成三楼用屏风隔成小间的贵宾席出现。一般的官员、保密局中校魏公博、中统科长滕培英等,更是不请自来的二楼常客。

    按照常理,这里人多而杂,似乎不太适合在那个年代与政治沾上边。但是不可能的事情却正好是会发生的。这天傍晚,昭舫来店里转时,在二楼遇到了老朋友、联营书店的经理马仲扬。老马曾听昭舫说,他刚买了美国“满天飞”牌的收音机和音响设备,这在当时是很稀有、很高档的,还有一次可装12张、自动换片的电唱机。这下见了昭舫,就要求带他去欣赏一盘。

    昭舫对音乐知己是最欢迎的。他带老马到自己新家楼上,用音响播出他最新的唱片——提琴名家演奏的英国名曲《夏天的最后一朵玫瑰》。

    马仲扬欣赏着音乐,环顾着昭舫颇为舒适的客厅,看着到楼上来倒茶的东东,问:“这是你外甥?”

    昭舫说:“不是,是侄子。外甥住在我母亲那边。”马仲扬接着问:“外甥读几年级?”昭舫说:“小学五年级了。”马仲扬看着宪东离去,道:“我想托你一件事,如果你有难处,就算我没说。”昭舫微笑着说:“怎么这样说?只要我能能办到的。”

    马仲扬说:“我的一个朋友刘实,学识甚富,可从四川回武汉后,就一直为谋生发愁。你看,他先是在商会陈会长的‘义顺泰桐油行’修锅炉,后来又在武圣路的‘汉昌肥皂厂’当修理工。但这些都只能是临时糊口,哪能长此下去呢?我想,你的外甥如果需要一个家庭教师……”

    昭舫打断他的话:“你介绍的人,介绍那么详细干什么?当然可以请他当家庭教师,叫他来就是了。”

    马仲扬接着说:“工钱嘛,够他吃饭就行,不过,他自己还要……用时间自学,不一定每天整日来……”

    昭舫已经明白了一大半,说:“没有问题,我都懂得了,你只要他在白天、秋平放了学、他有空的时候,来我这里辅导他就是了。”

    马仲扬见昭舫说得那么直白,反倒没话说了。他向上级汇报了情况,地下党早就把昭舫的“关系”归在了他这里,所谓“关系”,并够不上正式的组织关系,被他们称为“进步关系”。上边认为昭舫这个“进步关系”是应该争取的,是可靠的,虽然此人曾是国军军官,但他反对内战,保留着抗战初期参加救亡活动时一样的正义感和胆识。他不经点透就明白他给刘实提供掩护的实质,而且话说得极有分寸。

    这样,带着潜伏武汉、领导工运工作任务的地下党领导刘实,从此有了相对稳定的生活来源,并有了合法的掩护身份,成了秋平和东东的家庭教师。刘实很年轻,个子又高又瘦,头上有一道疤,只来一次,老通成和继诚烟号的二三十号人、以及广诚家里的几个佣人保姆,就全都认得了他。

    他来过几次后,昭舫发现,刘实对秋平的教学并不是敷衍了事,而是认真准备过、系统且循循善诱的。为人也十分正派,谦和。

    他更加相信“大姐那边”的人个个品质优秀、令人尊重,想起早就听说了很多的、他们抗战时在敌后英勇善战、军纪严明的传说,他又想到自己看见的自私贪婪的政府官员,忽然觉得,既然内战已经打了起来,倒不如“那边”打赢还更有利于百姓,现在国民政府还有多少人心呢?

    尽管“豆皮大王”的名声越来越响,“老通成”的职工却因物价的飞涨,生活越来越困难了。1947年,一斤盐的价格曾被哄抬到一千多元法币,一根油条要卖三百法币了。职工们终于忍不住,向也为应付涨价绞尽脑汁的广诚——这个他们曾视为“恩公”的长辈——提出了增加工资的要求。

    昭舫很重视这件事,和父亲商量后,决定除将工人的工资改为每月按几个等级发给粮食(当时每袋大米44斤装),此外,再按每天的流水小账增加一成回扣分红,顾客另外给的小费仍由工人自己每日分摊。这个分配方案得到了工人赞同,很快被“祁万顺”等同行效仿。自此直到1949年,虽说经历过中国历史上空前的通货膨胀,“老通成”的工人都从未对广诚提出过待遇方面的新要求。

    有天,刘实看到,老通成新来的徒弟住在搭建在厨房上的圆木阁楼里,受着烟熏。便向昭舫提起了这事。昭舫认真听取了他的意见,也想起每到夏天工人们长满痱子的脖子和前额,便劝父亲,把四楼平台板棚库房的一些重东西,转到公新里一楼堆放,让没有在外租房的单身工人们住到顶楼。

    对于刘实等其他时间干的事,昭舫一概不闻不问。“老通成”,包括三楼的贵宾间,其实也是他们经常约人碰头的地点。

    也就在这年秋天,昭舫经历了一次让他方寸大乱的险境。

    2 毛咪险过鬼门关

    1947年暑假,在杭州国立艺专任教的昭琳回汉度暑假并探亲。

    毛咪像所有“忘恩负义”的幼儿一样,完全记不得这位曾在最艰难岁月赋予他炙热母爱的姑妈。让昭琳很是遗憾。

    静娴问毛咪:“你这小东西,怎么这么不讲良心?三姑最喜欢你了。你那时除了三姑,谁都不要。”昭琳笑着问:“你每回屙巴巴都吵着要三姑唱歌,记不记得?”毛咪一听自己居然还有这么丢面子的事,便闭紧了嘴巴不回答。静娴问:“三姑爱你,她不怕死,带你躲飞机,你记不记得?”毛咪点头道:“不记得,但是你总在说,我当然相信。”静娴问:“那你为什么不肯要三姑抱?”毛咪狡猾地说:“我长大了,不要人抱了。”静娴问:“那你为什么又要塘草哥哥背?”毛咪想了一下,说:“那是在外面,他说我走得太慢了。”昭琳无奈地笑道:“算了,小孩都这样,也难怪,我和他分开都快两年了。”

    不久,这位天使般的女人也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宿。这个夏天,她和著名的画家张道愚先生在武汉结成良缘。暑假结束时,沉浸在幸福中的两人毅然一致决定,不再去浙江了,就留在“武汉美专”任教。这让广诚和静娴大感宽慰。

    昭琳在武昌上班,昭舫到武昌的时候也多了一些。一天,昭舫带毛咪到武昌的朋友家玩,晚饭后坐轮渡回汉口时,正遇上武汉陡起寒风。娇生惯养的毛咪受了凉,第二天就发起了烧。

    当时大家都不认为是什么大事,就到胜利街一家很有点名气的私人医院看了。回来后哄他吃了开的药,烧就退了。毛咪还一如以往地活蹦乱跳。昭舫也就放了心,出去办事。

    昭舫新近认识了一位天津的香烟批发商,正在商谈合作、把生意进一步做大。两人约好,三天后和几个有关人士在一间咖啡馆见面。

    昭舫回家后,发现毛咪没有精神,不如往前活跃,就去问母亲,才知道她刚又带毛咪去看过,又开了退烧药,刚刚喂下。毛咪吃药很不乖,等到奶奶把放糖的药匙送到嘴边时,突然伸手一打,都打翻了。静娴没有法,和葵花一起把毛咪的鼻子捏住灌下了。毛咪几时曾受过此等暴力,骄横地乱踢乱闹,这下闹累了,才刚消停下来。

    昭舫责怪了儿子几句,去看在牙牙学语的女儿阿咪,嘱咐母亲不要让他们在一起,当心传染了。又说:“那位邹医生,出诊费高点也不怕嘛,可以请来家里看,免得出去又受了凉。”静娴立即表示赞成。

    就这样拖了几天,虽说一吃药就退烧,但是第二天又会再度发起烧来,毛咪的精神和食欲也越来越差。广诚开始急了,托人请来了轻易不出诊的、“手到病除”的名气很大老中医聂先生。

    聂医生庄严声明,若要他出诊,则坚决不能再请西医治,否则他拒绝看视。乱了方寸的曾家满口答应,毕竟各行有各行的“行规”。老医生来了曾家切脉,慷慨挥毫,开了一张方子。

    幸好隔壁的中药房“仁仁堂”什么难抓的药都能抓到,广诚松了口气。谁知强行灌了毛咪几天药后,竟没有见好,反而连烧都不退了。全家人信守着对聂老先生的承诺,耐心等着奇迹突然出现。不料这天午觉,毛咪睡了好久。静娴把他叫醒来喂药时,发现浑身滚热的孙子竟然已经没有了挣扎的力气。当时广诚、昭舫都不在家,静娴不禁慌了手脚。

    恰好刘实来给秋平上课,一见这状,关切地说:“伯母,毛咪的病不能拖了,您快拿个主意。是不是我去扬子街大陆坊那家法国人开的医院,给您请李医生来。”静娴此时几乎没了主意,决定不去顾及冒犯聂大夫的权威了,就点头同意,并拜托刘老师。刘实便戴上帽飞快下楼跑去。

    他所说的是在国内享有盛名的李官义医生,在武汉更是家喻户晓,有人传说他能抽着香烟、喝着茶给病人开刀,如何如何起死回生等。被传为神医。

    不到半小时,刘实带来了一位法国医生,那医生用听诊器在毛咪胸前听了好一阵,用蹩脚的中国话说道:“住医院,赶快住医院!”静娴顿时眼泪就涌了出来,声音发抖地问:“他怎么样了?医生?”法国医生说:“赶快住医院,晚了就来不及了。”

    好在昭舫已被静娴派出的宪麟(塘草)找回,这会刚刚到家。听见了最后的两句话,大为紧张。赶快叫了车夫备车,把毛咪用毯子裹起来,坐车赶到了医院。

    这所医院在扬子街大陆坊一号。扬子街是条不与中山大道平行的斜街,大陆坊就更显得像是条斜巷。毛咪送到时,已经半昏半醒,眼睛好像都睁不开。李官义医生立即对他进行检查,不高兴地说:“怎么才送来?这么重了!我的确没有把握,要不,你去别的医院吧!”

    昭舫顿时如同巨雷轰顶。他七尺男儿汉,从来铮铮铁骨,这时直觉大难临头,六神无主,竟双腿“砰”的一下、跪在了李医生面前,哀求说:“李医生,我把你当救命菩萨,哪里也不去了!你救救他吧,救他一个,就是救我和我一家!”

    李官义看到手足无措的昭舫,说:“起来起来,你不要太慌乱,先让小孩照个X光、验一下血。你先去付一千大洋押金吧!”

    昭舫早把钱放置到九霄云外,痛悔自己被庸医们耽过。此时如见了真人,只要能救活他心爱的儿子,他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舍去,便立刻叫宪麟赶快回家拿钱。

    昭舫和刚赶来的父母亲都站在走廊,焦急地等待着结果。毛咪做完检查后,李医生拿着化验单,用责备的口气对他们道:“你们简直太大意了,他是肋膜炎,胸腔里已经化脓、满是积水。”他大声喊护士:“快,准备抽脓。准备氧气,防止窒息。还有,准备盘尼西林、克尼西林!”

    护士说:“李大夫,医院没有盘尼西林了。”

    李医生扭过头对昭舫说:“那你们得去黑市买了,这药很贵的,四十万单位一针,就最少要一两金条[39]!这还没算克尼西林。”

    广诚大惊,脱口问道:“要打几针?”

    李官义看了广诚一眼,那眼光里有打量、同情和遗憾,倒是昭舫毫不犹豫地说:“李医生,我们打!但是我们不晓得去哪里买,你去帮我们买,多少钱都可以,好吗?”他压根没有想到自己还有个开着汉口数一数二大药房的丈母娘。

    李官义低下头,用疲惫的口气说:“盘尼西林是盟军诺曼底登陆才开始使用的新药,现在属于军控药品,若能买到都算好的哟!我也只能找外国朋友买黑市,不要银元,只要金条。你们决定吧!哦,你们还要在这张‘病危通知单’上签字。”

    昭舫泪流满面,一边用发抖的手签着字,一边对李医生说:“李医生,叫人快去买药,需用什么就用什么,要多少就用多少,我不有押金在么?还要多少黄金,我会过给你送来。”

    李医生见他着急的样子,有些不忍地说:“你慢点,不要急,我会尽力救他的。听我说,他要先抽积水,要打三天针,一天要打四次,每次四十万单位盘尼西林和克尼希林,如果奏效,就再打三天,每次二十万单位。我们不赊欠。你们自己算算账吧!要救这孩子,得用金子打出来了。”

    昭舫想都不想就急切地说:“您不要担心钱,我这就去拿金条,您赶快救他,快救他,我求您了!”

    广诚在一边没有说话,这简直又一次要他倾家荡产了!但他终于让自己乱哄哄的头脑冷静了下来,自己那么多大江大河都趟过来了,还可惜身外之物么?他想了一下,对静娴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三金,让他马上帮我去钱庄借金条!”说完也跟在昭舫身后离开了。

    不一会,昭舫先送来家中全部的四根金条。现在他就等着父亲的消息了。这时,他忽然感到父亲在自己心目中是那么有力,他是从不会被击垮的,一定会借来金条的。虽然父亲是商人,但是他一生从没有吝惜过钱财,何况现在是对自己的独孙子。

    李医生拿来一个如三电池手电筒大的针管,让昭舫看得双腿发软,这是用来给毛咪胸腔抽脓的。

    昭舫焦急地守候在灯光十分昏暗的走廊,等候着在一间灯火明亮的急救室忙碌着的李医生。他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也不知道等了多少时间。他祈祷着,央求上帝听取他这个没有受过洗的、不信教的非基督徒的祈祷。他不知道,如有意外,自己将如何向远在成都的妻子交代,此时只要能救活儿子,这个在大轰炸中都活出来了的儿子,他宁肯由自己承担任何代价。

    终于,一个护士端着一个脸盆出来了。李医生跟在后面,见到急不可耐的昭舫,他取下口罩,露出疲倦的面容,说:“你看这盆子里,从你儿子的小胸腔里,竟抽出了两个半盆脓水。”

    昭舫看到那不可思议的大盆脓水,吓得脸色苍白。

    毛咪被放到了二楼靠街的一个病房。现在他处在完全昏迷状态,显然仍没脱离危险。

    同房里还躺着一个小姑娘,她正在不停地无力地呻吟着:“医生啊,怎么天还没有亮啊?怎么我妈妈还没有来啊?”

    昭舫一夜不曾合眼,坐在走廊,听着那可怜女孩如针般刺痛人心的呻吟声,看着忙出忙进的护士们。他数着,到天亮为止,毛咪的手上、屁股上一共被扎了十七针,有时是取血样,有时是注射比金子还贵的盘尼西林。

    而那个呼唤着、却被母亲无奈扔下的小姑娘,终于没有熬到天亮后妈妈的到来。

    看到那个刚才还在呼喊的幼小躯体被推去太平间,昭舫吓得手脚冰凉。

    多亏了神医李官义的尽心治疗,也算毛咪命不该绝,他竟奇迹般地越过了鬼门关。一个月后,昭舫抱着他出院了。

    “老通成”和“继诚烟号”、以及曾家的佣人们无不感叹:“这是用金子打出来的伢啊!要是我们的伢,就完了!”

    从此曾家人都尽量迁就这骨瘦如柴的、虚弱的孩子。毛咪变得弱不禁风,同时又极挑食,也变得更加任性。昭舫不得不修改自己的教子计划,他得等着毛咪先恢复健康,得先容忍对这个典型的小少爷的溺爱和娇惯。

    他自己感到像害了一场大病一样疲倦,除已花光了自己和父亲手上的流动资金,他还欠了钱庄一大笔债,钱庄利息很高,如果不及时还掉。后果将是难以想象的。

    3 黑云又罩江城

    曾家是很难被挫折击倒的。

    广诚不能去找童瑨求助。童老太太不久前刚刚去世,他与静娴都参加了守灵。不能去给童家多分担一些悲痛已经让他内心有愧了,因为他是童瑨每当患难时最知心的朋友。

    广诚去找了彭家现在的掌门、先旺的弟弟彭先财。自彭先旺牺牲后,他父亲彭金龙在日本人威吓下不久去世。广诚对先财说,自己一心办“老通成”,但资金周转不开,想退出川江生意,把“嘉瑞公司”的那点股份出让给他。

    彭家的实力虽已大不如前,但还是有那么大个地盘和码头的,先财一心想重振彭家雄风,能扩大在“嘉瑞”的股份当然求之不得,便满足了广诚的要求。

    此时戴承喜也终于羞羞答答地送还了一部分借款,曾家遇此大难,他再不闻不问太说不过去。他向广诚解释说自己资金一直有困难。广诚竟对这位老朋友当场连谢了多次,好像他不是还钱倒是行善施恩来的。

    不管怎样,广诚还是得以先应急还了钱庄的账,喘过了很关键的一口气。

    昭舫则已经磨炼出了商场的老练。他开始通过不同的渠道活动头寸,借东家、还西家,轮换债主。包括有计划地找不同钱庄,拆借应急,避免自己陷入被逼债的危机。他也曾找很多同学和朋友求助,包括童柏森、石炎、马莉、周艾琳在“和成银行”的丈夫,都成了他为应急活动过的对象。

    昭舫精明细致的生意操作,使他的债务在逐渐缩小。他他依旧穿着笔挺的西装,风度翩翩地出入各交易场所,现身业界的沙龙,犹如生意十分顺利时的春风满面。当人们看见他潇洒而自信地完成着一笔笔交易时,是没有债主会迫不及待去向这样的主子讨账的,相反还有人争取能多借钱给他。

    昭舫曾热心地帮助过一些商界朋友,教他们躲过货币风险和商业陷阱。于是,他赢得了很好的口碑和相当广泛的尊敬。商界也因此几乎没有人想到过,曾家的资金正出了麻烦。

    几乎是用了大半年时间,昭舫居然顺利还清了最后一笔借款。

    在中国历史上少有的通货膨胀风暴的初潮到来时,黄金兑换变得十分困难。很多是热心快肠的周艾琳让她丈夫帮忙在“和成银行”完成的。

    昭舫曾明示过刘实,他有几个很特殊的同学和熟人,像魏公博、滕培英,还有不常来的马莉的丈夫和周艾琳。刘实则很理解地一笑置之。

    周艾琳一如当年的美丽夺目。她也常到“老通成”就餐,也曾专门去拜访毓章和昭瑛一家,偶尔也到“继诚”的会客小间坐坐。如同其他有身份的阔太太一样,她抽着香烟,优雅地向天空吐着烟圈。

    她趁昭舫向他表示感谢时,用漫不经心的神态向昭舫打听,为什么没有和童楚妮发展关系。见昭舫明显不愿提及,便及时地收敛了自己的好奇心。但她却用隐藏着伤感的平静语气说,她在家里的感受像《基督山恩仇记》中的邓格拉斯夫人一样,耳朵里听到的是令她讨厌的那个人的声音和他数钱的声音。昭舫笑了一笑,说:“那说明他那家银行的收入很高啊!”周艾琳说:“我不知道他在从事些什么投资或者投机,反正对我来说都是一样,这市场上的物价飞涨就是银行赚钱的机会。你兑的那点黄金算什么?知道吗,省主席万耀煌都常托他兑换。”

    有次她来“继诚烟号”时,撞见了刘实,昭舫简单地为他们互相作了介绍。

    武汉的天气是以反复无常而著名的。(1947年)十一月下旬的一天,一阵寒潮逼得人们提前穿上了冬装。周艾琳忽然冒着冷风来了烟号。

    闲谈了几句后,她忽然单刀直入地说:“你这个人还是老毛病,喜欢什么朋友都交。我也还是老毛病,喜欢为你操闲心,把什么都告诉你。”

    昭舫笑了一笑,他们如今都是有家室的人,说这些话再没有多的意思。但是周艾琳显然还有话,他于是耐心地听她往下说。

    周艾琳抽着烟,压低声音说:“现在吃不饱饭的人那么多,政府对付工人的办法越来越少,原来那套硬压、请帮会帮忙的老法子早行不通了。你知道7日汉口行营‘联勤总部被服总厂’工人到武汉行辕去请愿、被厂警开枪打死一些工人的事么?”

    昭舫说:“报上看到过,工人不就是抗议扣发的工资么,为什么要开枪呢?这还是行辕自己的直属工厂啊!后来16日工人出丧大游行,当局不还是接受了工人惩办凶手、撤职厂长、改善工人待遇的要求吗?”

    周艾琳点着头:“接受是接受了,还是南京国防部联勤总部派员来厂亲自拍板的哩!可我听说,”她换了一副严重的表情,“这里头有共产党!不然印传单、设灵堂、发动其他厂工人一起示威游行,哪会组织得那么好?”

    昭舫用讥讽的眼光看着她。周艾琳冷笑道:“你那不知好歹的眼光又来了。”她神秘地说:“我听说有一个高个子的组织者,头上有道疤。你要是正好有‘高个子又头上有道疤’的朋友,就劝他当心点。哦,我要走了!”

    昭舫送走了她,当然听懂了她的暗示。想到刘实很有些时没来,他有些着急了,立即坐三轮车赶到了“联营书店”去找马仲扬,把这情况告诉了他。

    老马感激地握着昭舫的手,因为这是昭舫第一次主动来找他,武大“六一惨案[40]”后,书店曾遭搜查,他还曾和几位店员被逮走,后被担保释放。昭舫完全不怕牵连,还送来这么重要的消息,说明他是很自觉地在帮助地下党的同志,而且是甘愿承担着风险的。老马早就知道,一年前在码头他们一个领导同志曾向昭舫求助过,昭舫没有任何犹豫就掩护了他。而昭舫是根本不认识这个人的。说明在他内心立场十分鲜明。

    上月,中共湖北省和武汉市工委成立。曾惇任省工委书记,刘实担任武汉市工委书记。正是刘实组织和领导了“被服厂”工人的斗争。

    马仲扬知道,随着湖北省革命形势的发展,需要团结更多的、不同阶层的爱国人士,为中国的解放贡献力量。他嘱咐昭舫:“你也要小心,注意处理好和这些同学的关系,这个女人的哥哥是中统——现在叫党通局了——的高级干部。”昭舫说:“我知道,但我从来没怕过这些。刘实要没事,就还是可以回我那里来,我那里还是很少被人注意的。”

    昭舫回到家后,刘实仍有一段时间没有露过面,他很是心焦。

    十二月下旬,也就是周艾琳提到的“一一·七血案”之后一个多月,汉口警察,同时还派有军队和宪兵配合行动,在被服厂包围并逮捕了四百多罢工的工人。

    就在武汉空气中充满了恐怖气氛的时候,刘实竟来了,说:“我想在你这里借住几天,有没有问题?”

    昭舫立即回答:“你放心住,哪会有什么问题。”他当然想到过可能的风险,但是,刘实既然是“姐姐那边的人”,自己帮他,就是应该的。何况,刘实即时帮毛咪选择了正确的医疗,也应该很感激和报答他的。

    他让刘实住在空着的三楼。

    刘实隐蔽在这里的几天,常和他谈论些正在发生的事,交换对时事的观点。当时,恶性通货膨胀正在全面爆发,弄得民众怨声载道,大饼、油条卖到二千元一个,低档香烟五千元一包,老百姓生活不下去,商界、市民、教员都在酝酿游行示威。反饥饿、反内战、反独裁的呼声越来越高。刘实很注意地听着昭舫的观点。因为他来这里并非完全为了避风,也是为了进一步观察昭舫。他和他的同志们考虑让昭舫更多地参加一些工作,甚至打算先让他加入一个外围组织。

    因为担心刘实的安全,昭舫每天都到“老通成”那边走动。有天中午,昭舫在二楼遇到了大喝着鸡汤的滕培英,滕培英向他打招呼。

    昭舫微笑着在他对面坐下,他晓得这位校友倒是时常来“老通成”吃东西,虽说他早已不再是干盯梢的角色了,但是这家伙本性是不会改的。昭舫问:“味道还好吗?”滕培英笑道:“我可是从战前到战后都是你‘老通成’的常客啊!”昭舫虚与周旋,笑道:“谢谢滕兄抬桩了!”滕培英道:“老弟这里来人甚多,想你认识的人也多的。”昭舫心里警惕着,脸上却不露声色,“流水的席,来去的客,不过常来的也有认得的。”滕培英掏出一张照片问:“我有一个亲戚要来汉口找我,这里有张照片,你看认不认得?”

    他说着,掏出张照片给昭舫看,昭舫见没有提到刘实,一颗紧张的心放松了。他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竟是与自己做香烟生意的天津“恒大公司”的老汪。他按住滕培英的手说:“我向来不介入你们这些事,不想弄得以后别人怕来我这里吃东西。告诉你,我这里人来人往的见得太多,个个都像见过,个个又都想不起来,谁想去记?”滕培英说:“老弟啊,你吃过那么大的亏,这个性子还是不改。在党国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你还是那么傲慢,还对我们有隔阂,这不太好吧?”昭舫带着讥讽的微笑道:“有你这了解我的同学,我害怕什么?‘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是你给了我胆量哪!”滕培英听出讥讽,“嘿嘿”地冷笑了两声,没有往下说。

    昭舫把这件事即时告诉了刘实。

    刘实说:“滕培英是‘党通局’的副科长。有两个可能,一是真在搜寻这个人,但是……还有可能那人根本是他派的卧底,就是试探你去不去报信。”昭舫听到后一种可能吃惊不小,但还是更担心老汪,便说:“其实我可以装着根本没看过照片。但要万一我遇见了老汪,我要不要叫他小心呢?”刘实问:“滕培英是哪里人?”昭舫说:“湖南。”刘实道:“这就好办了,你若有机会遇到那个人,可以先问问他是哪里人,然后暗示他,有亲戚打听他,就行了。现在局势复杂。你知道,最近有很多无辜的人失踪。滕培英是从心里不信任你的,他找你问,是希望你提供线索还是试探你?你倒应该格外小心。”

    昭舫嗅到了空气中的血腥。他想起了去年武汉大学的“六一”惨案,想起上月被服厂的“一一·七”血案。当一个政府的枪口对准自己的民众时,当乞丐都不收千元以下的钞票时,这个国家的前途又在哪里呢?

    他更佩服楚妮的选择了,虽然她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中国的前途,明显应该是在“那一边”的!

    他无法说服自己“少管闲事”。决定冒一冒险,去告诉老汪,说他有个湖南的市党部亲戚在拿着他的照片打听他。次日早上九点不到,他提前赶去了交易所。

    交易大厅还没有开门。但远远地,他看到老汪在一个卖热干面的摊子旁的身影了,便加快了脚步向他走去。

    突然一群便衣冲向了那边,两个彪形大汉不知从哪里窜出,一起扭住了老汪和另一个人。老汪二人被这些人围上一阵暴打,倒在地上,然后又被扣住双手,强拧着站起来。随着一片警笛声,前后不过一分多钟时间,警车开到了那里,老汪被人塞进警车,车便立刻开走了。

    这一切发生的地方离昭舫最多五十米,他因震惊而呆站着。他似有说不出的内疚,责怪自己没有能早到几分钟救出这两个朋友,责怪自己太多去考虑有没有危险。他忽然痛感像是被抓走了两个亲人,因为他们和刘实、和楚妮、和大姐、小弟一样,是在为同一个理想而献身。

    4 音信

    中国的小民实在愚钝,完全不了解蒋总统一统天下的苦心。蒋先生亲赴武汉主持召开华中绥靖会议后,又风尘仆仆地赶回南京。从民国三十七[41]年三月开始、开了整两个月的“行宪国民大会”。

    但这丝毫没有提起草民们对“民主”政治的兴趣。什么竞选联盟哪,什么《动员戡乱条款》哪,统统抵不上柴米油盐和物价的重要。无论什么大道理,无论如何宣传共匪杀人放火、共产共妻的可怕威胁,他们还是更相信自己的判断,在私下咬定,造成民不聊生的罪魁祸首乃是因内战大增的军费。

    广诚和昭舫都收到汉口市“戡乱动员委员会”通知:商店必须按营业税额的十倍、一次性交纳“自卫经费捐”。

    “杂种!简直是抢!”商会委员、以和气生财而著称的曾广诚老板咬牙跺脚说。

    因为缺煤,既济水电公司宣布白天停止供电。汉口的工厂已经大批停工。工人和他们的家属扩充着饥民的队伍。钞票越来越不值钱。

    汉口人喜欢说些被称为“二五点子[42]”的话:中国只有印钞票的工厂还在开工。

    湖北一些企业,包括有实力的纱厂自发组织了“工业协会请愿团”赴南京告急请愿。

    4月,全国主要城市的教师和学生们罢课、游行、静坐、绝食的风暴刮到了武汉。大学自费生和高中学生们,在武昌和汉口的街头举行“活命变卖会”,拍卖书籍、衣物。举行罢课,到省政府请愿。要求改善学生伙食,具体纲领竟然是:“每顿至少要一个菜!”。

    一身傲骨、拒不接受曾家援助的李毓章骨瘦如柴,也带着两个营养不良的儿子到市政府门前,参加示威抗议。要求保证按月发放、并增加教师的工资。

    本地和外来的饥民们在街头晃荡着。广诚和所有的店家一样,对此望而生畏。米店的孙老板铺子就被抢过一次,被偷过好几次!祁万顺的柜台也被哄抢过。大概因传说“老通成”的老板有武功,多少起了些作用,广诚才至今没有被饥民破门涌入。尽管如此,他仍不敢大意,一天几次、及时地把收来的银元和大面值的钞票转移到昭舫楼上的保险柜里。他对法币已信心全无,每天一早,都会让谢三金带着塘草,去设法把纸币兑换成银元,而又尽量不用银元参加周转。这让为他供原料的老板们大为不满,每日里为银元比例讨价还价、争得不可开交。好在这些都有三金顶着,否则不要说凯鸣,就是昭舫也无应付的本事。

    一天,当广诚坐在老通成柜台边,忽然听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曾老板!”

    广诚不由一愣,定睛一看,竟是姚水莲!

    她已经发福,不仔细看很难认出她来。广诚有些木讷地看着她,同时想起了她那个苍蝇般的丈夫秦禹洲。倒是水莲又说话了:“认不出我了?我带淑兰和外孙回武汉,给我父母上坟。”她转过声叫道:“淑兰!”

    淑兰带着两个少年走上前来,一时间,喊叔叔喊爷爷的声音让广诚恍若隔世。他定下神来,把他们带回了公新里六号,喊出了了静娴。又让葵花使人去前面端鸡汤、豆皮等。

    淑兰还是那么快人快语。说:“叔叔不要客气,您驾收到过昭萍的信么?”

    广诚摇着头,几乎和静娴是异口同声地问:“你见过她?”

    淑兰点着头,说:“见过啊!您放心,她很好,她让我如果有机会回汉口,就给你们带个信。她还说,她要等到和共产党的大军一起回汉口来。”

    广诚夫妇吃惊地听着淑兰那么肆无忌惮地说出“共产党”三个字,真是还是那么“炮筒子”,禁不住不约而同地把食指竖放在嘴上:“嘘!”静娴又小声问:“她在上海?”

    淑兰笑了一下,声音小了些说:“她好好的,民国三十三年,我就在上海见到她了。今年元宵节前,她还在我们家住过几天。”

    广诚夫妇大大松了一口气,他们哪里知道女儿斗争环境的险恶。在过阴历年的那几天,上海非常、非常寒冷。由于出了叛徒,昭萍领导下的一部电台被破获,谍报员被捕牺牲。小组几个来不及转移的同伴也被特务抓住,宁死不屈,被装在麻袋中扔进了黄埔江。昭萍紧急逃离,无处安身,没奈何,在追捕下,晚上竟躲藏在坟地里的棺材中过夜!她因此患了重感冒,抗战中的几处旧枪伤也疼痛复发。但她仍然坚持找到了幸存的同志,恢复重组了潜伏网络。红色电波又源源地从上海向解放区发射。昭萍因病情加重无法支持,在组织建议下,去找到淑兰,隐蔽在她家调养了一周,依靠她丈夫潘医生治好了病。而连淑兰都无法知晓的是,现在昭萍又已奉命回到已被国军控制的通、海、启一带,负责地区工委工作,坚持着游击斗争。

    葵花端来了饮食,广诚让她们全家慢慢吃,一边问:“你们听说过他弟弟吗?”

    淑兰道:“昭诚?听她说过,抗战时候在安徽的,现在只怕到山东去了。她没说清楚。”

    广诚着急地说:“报上说过啊!共产党被打得到处跑,退倒山东去了,没有吃的,穿得像叫花子一样,这怎么得了哦?”他此时心绪大乱,顾不了身旁比他还焦急的静娴。

    淑兰竟若无其事地笑了,她的表情和他们简直是两个极端,“叔叔你莫相信,那报纸要反过来看。报纸上总说国军节节胜利,那么多‘全胜’、‘全歼’,仗怎么还越打越大了?‘共匪’怎么还像越来越多了?说他们共产共妻?你信不信?哄三岁小孩吧!”

    淑兰的话并没有让广诚夫妇安下心来,他们送走水莲一家后,把昭舫找来商量,决定去个人到山东打听昭诚的消息。

    “你大姐还机灵,又学过功夫。你小弟连袜子都不会洗,也凑热闹当什么兵啊!急死人了!”静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昭舫想自己去,立刻被广诚制止了。广诚胸有成竹地说:“要去个机灵的人。和尚他家娃娃害病,不能叫他去了。我看只有塘草机灵。他跟着三金把江湖门道、三教九流、躲壮丁的些事都摸得一清二楚,人又可靠。预备点银元,手头拿点法币做样子,带些干粮,买张去徐州的火车票。到那里再看风声,能打听多少就打听多少。找到小少爷,就一定把他带回来。实在说不动他,就把钱留给他,还有,一定帮他送身衣服去。”

    5 宪麟徐州行

    曾家作了决定后,由广诚亲自先回了趟乡,问了塘草他娘。女人一心报恩,哪里懂得此行的凶险,连声表示同意。

    广诚回到汉口,叫来宪麟说了让他去徐州找小叔叔的事。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要他此行哪怕一无所获,也绝不能往打仗的地方去;不要离开城市跟人去偏僻地方;看见兵要躲,小心被抓了壮丁;不要露财;小心扒手、抢犯、兵痞;多听少说;不凑热闹等等。

    昭舫为塘草找到了一个去徐州的商户朋友老朱,一起上路。塘草打扮成跑单帮的小商人,只说找在山东做生意的叔叔。他随身带了几条香烟、一包食盐和一些针头线脑就坐上了火车。

    老朱是山东兖州人。车上悄悄给宪麟讲了些苏北、鲁南的战况。塘草听了大为诧异,他简直不敢相信,国军这么强大,竟会连连败退?连王牌74师都被共军像吃小锅贴包子一样,一口就吃掉了。

    一路倒是有惊无险。宪麟为人之机敏,不亚于他的师傅谢三金,这多少源于他在沦陷七年的经验与见识。他到了徐州,立即作出不再前进的决定。从军车、部队川流不息和路卡盘查之多的现象判断,此去离战线已经不会远了。如若再大大咧咧在外面走,说不定会被抓丁或拉夫,弄不好还会被平白无故当成共产党的奸细抓起来送命。他便索性随老朱在他老乡开的小旅店不慌不忙住了下来,煞有其事地做了两天生意。

    这天,老朱为他带来了一个刚从山东过来的同乡。宪麟便在老朱另一同乡开的小餐馆楼上找了个单间,请他们二位吃饭。

    酒过两巡,那山东老乡显露出耿直的本性,问道:“小兄弟叫什么名字?要打听什么?只管问来,俺和老朱,是从小光腚的朋友。你是他的朋友,就是俺的朋友,问啥都没关系。”

    塘草吃力地、憋着学北方人的口音说:“本人曾宪麟,有个叔叔曾昭诚,外出做生意多年,不晓得你听说过没有?”

    山东老乡道:“这就难了。这人千千万万,光说个名字,不认识,哪里去找?你写下来,我有机会再回山东帮你打听。不过这一阵,我就是想回也回不去。”

    宪麟问:“为什么?”

    山东老乡抿了一口酒,说道:“小兄弟,你不晓得我老家是兖州那边的,共产党的军队把兖州围了好几层,两边都用大炮在轰。我只有等共产党把国军收拾了,再回乡去。”

    宪麟奇怪他的话:“等共产党把国军收拾了?国军这么多人,飞机大炮,未必还打不过几个流寇?”

    山东老乡用诧异的眼光看着塘草,在估量他是什么人。老朱连忙插话:“他是从武汉来的,那边政府都对百姓都是这么说的。”

    宪麟脸红了,怕人笑自己是乡下人、没见识,便又问:“他们是不是见人就杀、跟日本人一样?”

    山东老乡拍了拍塘草,爽朗地说:“小兄弟,莫听政府的人瞎放屁,眼见为实。那解放军——就是共产党的军队——我见过多次了,他们对百姓可好呢!你见过军队来了、百姓抢着送自家的红枣、鸡蛋给他们吃的事没?你见了军队打仗、百姓冒着死推独轮车给他们送粮草的事没?这就是人心哪!政府这边,打一仗败一仗,长不了啰!”

    宪麟半信半疑,对他而言,这山东老乡的话还是个“耳听为虚”。我该信吗?回去这么对爷爷说,他会不会骂我胡编扯谎呢?不如再等两天,听听鲁南战事的结果再说。

    6 义战必胜

    就是宪麟在徐州时,解放军已完全掌握了战争的主动,正式开始了反攻。昭诚所在华野七纵第73师正在参加兖州战役,他是217团的团参谋长。

    73师首先主攻泰安,在大汶口与敌吴化文部交锋。歼其两个团后,继续向孔夫子的老家曲阜挺进。

    上级下达了围点打援的战斗计划。解放军将曲阜围困了两天,果真引出了兖卅三个团东援接应,昭诚他们痛快地打了一个伏击,歼其大部。

    曲阜城墙不高,守军懂得无论是死守或待援都无望了,便于六月十一日黄昏,向西南方向仓促突围。却被昭诚他们候了个正着。溃敌被很快分割围歼。

    昭诚亲率战士,发起冲锋追击,他们向南沿孔林东边大路推进,一路势不可挡,直打到了孔府大门附近。

    孔府西边有一片树林。树林中还有数十个敌军,他们靠大树掩护着,用机枪“哒哒哒”地朝解放军扫来。昭诚身边的一连长指挥战士朝敌军扔去几颗手榴弹。

    机枪的点射还在继续,敌军还在顽抗,可这时战士们竟听到昭诚在高声下令:“不许扔手榴弹!”

    的确是曾参谋长的声音:“同志们,不要乱扔手榴弹,不要炸到了孔府!这大院是属于人民的!要注意保护文物!”

    可这时敌人一个手榴弹扔了过来,炸出的弹片一下插到了昭诚手臂上,鲜血立即泛出,一连长惊叫道:“参谋长,你挂花了!”

    而昭诚还在继续坚定地命令:“一连长,要同志们保护孔府,不要扔手榴弹,坚决保护国家文物!”

    他多年出生入死的战斗,就是因为热爱祖国的土地,就是因为那引中华民族骄傲的辉煌历史与文化,就是为了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而他的生死与这些相比,是微不足道的。

    昭诚抽出随身携带的小军刀,眼睛眨都不眨地从自己手臂上剔去了弹片,鲜血更多地涌了出来。

    身边,战士们一边瞄准射击敌人的火力点,一边喊话:“国军兄弟们,解放军优待俘虏,放下武器,缴枪不杀!”

    “弟兄们,解放军是穷人的军队,我就是俘虏过来的,放下武器投降吧!”

    敌人机枪被神枪手打哑。剩下的国军士兵连忙抓住绝望中的唯一生机。他们跨过同伴的尸体,举枪投降了。

    解放军在乘胜继续前进。昭诚则带一部,开进了孔府十三进厅室。在他的安排下,留下了战士大门站岗、保护孔子76代后人,保护府中的仪仗设备和孔庙中的大殿、亭阁、碑文。

    “守卫好,同志们,我们打仗,就是为了让这些回到人民手中!”他对战士们交代说。

    孔府在激烈的战斗中被完整地保护了下来!

    六月十五日,昭诚所在的七纵及鲁中部队经四个小时战斗,又全歼了邹县守敌。直抵兖州。

    兖州坐落在鲁中平原,是徐州的北屏障,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曾留下三国时吕布在此大战魏军、枪挑曹操头巾的著名故事。驻守兖州的是原东北军少壮名将、年仅40岁的霍守义将军率领的第12军。

    这是一场硬仗。霍军三万多人,装备先进。十八门日式野战大炮,火力十分强大。

    我军没有急于推进,将城池包围了十多天。昭诚几乎长达半月屈膝跪在壕沟的水中。

    七月十二日,我各部向兖州发起总攻。解放军出奇兵,竟以军事上认为最易守难攻的“瓮门”为主要突击方向。恶战至十三日下午,城内守敌终于溃败,向东南方向突围。

    昭诚率部,秋风扫落叶般、由西向东猛追。我预伏部队又在城郊堵截溃敌。

    在广阔的平原之上,人马如无数条长蛇在舞动。战争竟演变成如围猎一样。昭诚一边射击,一边带兵飞奔着,咬住溃敌穷追。渐渐地,敌人的火力反抗越来越稀少了。人海的战场变化成了一个个逐渐缩小的圆圈,解放军“缴枪不杀”的呼喊声响彻着鲁南平原。

    昭诚带着士兵,追上了霍守义中将——他已实在跑不动了,干脆仰躺在地面,平静地望着昭诚和他身边战士的枪口,头枕在坐他身边的妻子的大腿上。

    7 昭舫的客厅

    宪麟此行几乎没有花掉什么钱,回武汉后,就把所带的银元全数交给了广诚。

    广诚听他讲完他耳闻的鲁南战况,不知道该信多少。他很难相信,有美国人帮忙的国军竟然会如塘草所述的一败涂地。不过他很感动这个养孙的面对银元毫不动心,的确诚实和忠耿。他说:“宪麟,当初日本人打来,我没有办法让你读好书,你现在这么大了,想让你学点手艺怎么样?我想,你每天跟谢三爷换了银元回来后,就不要晃荡了,就跟着高金安师傅学着摊豆皮吧!”宪麟恭敬地回答:“是,爷爷!”

    这一安排,竟将为“老通成”今后达到更高的辉煌顶峰预备了人才,正是塘草将接下宝贵的美食手艺遗产,成为新一代的、享誉国内外的第二代“豆皮大王”。

    而在商业活动的背后,广诚与昭舫继续谨慎而紧张地帮助着他们认为该帮的人,就像他们一生中多次做过的一样。没有利益驱使、没有指望回报,但是要面临危险、甚至是灭顶之灾,然而他们一如既往地义无反顾,毫不勉强。也许他们从没想过“信仰”二字,但却都朦胧相信着这些人代表中国的希望,因为眼前这个政府活生生的腐败黑暗,因为他们坚定信任的昭萍、知秋和昭诚都在为推翻这个政府殊死战斗。

    但是他们也被无法认清、无可适从的一些现象而纠结困扰。

    刘实最后一次来曾家时,曾交给昭舫一张表。他对昭舫说,如果愿意参加“他们”的活动,就请填写。这其实是一个地下党领导的外围组织。面对地下党的信任,昭舫竟犹豫起来,如果当年在宜昌、在重庆有这么个机会,也许他会喜出望外地参加,可经过这多年的生死岁月,看到国民党内抗战派的坚决与牺牲,他认为每个党都有好人,不能把这些人的历史功绩抹掉,不能把他们也当作敌人。他十分希望有朝一日这些人掌握政治大局的决定权,与大姐小弟他们的共产党重新联合起来建设国家,虽然他知道这可能是幻想。

    还是抱定无党无派的宗旨吧!尽管正义、民心和未来在哪一方很清楚,我也不“趋炎附势”而参加一边,自由一些,免得言行受到纪律的约束。

    见他有些犹豫,刘实又说,其实填不填表并不重要,我们看的是行动。

    昭舫不愿舍弃这份宝贵的信任,还是填了姓名、籍贯,后面有关表态承诺都没有填,就交给了刘实。

    但刘实竟从那以后就没有再来。昭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尤其不愿因自己面对表格时的犹豫、以及后面不鲜明的态度,失去自己所敬佩的人的信任,便到联营书店找马仲扬解释。

    老马听他说完就笑了,告诉他不要那么想,是因刘实下边的“关系”中出了叛徒,而敌人又掌握了刘实的很多外貌特征,他个子又高,头上又有疤,太容易被人认出,处境很危险,所以组织让他离开武汉避风去了。

    老马诚恳地对他说,他当然是他们信任的朋友,这一点不会变化。

    昭舫不知道老马对他的评价是真还是假,情绪不免有些失落。

    这样过了两天,他去烟草公司,忽然有人拍他的肩膀。他回头一看,竟是多年不见的、当年业余合唱团的老友薛培莜。

    两人含着热泪拥抱,一起到一家茶楼坐下。薛培莜说,他刚回武汉,在招商局汉口分局工作。小豆芽也在江行码头仓库。昭舫兴奋地说:“太好了,怎么他没来找我?你跑船?”薛培莜说:“不是,是文职。哎,你是与章祯青结了婚吧?嗨,我当初就算准了!见得到嫂子不?”昭舫笑着说:“她今年大学毕业,下月就回来了。你先到我家认个路,到时来我家玩。”薛培莜笑道:“你家的路哪还有谁会不认识?‘老通成’生意做得好火哦!到时我一定会去。”昭舫说:“还到什么时候?喝了茶就去,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了?有事吗?”薛培莜说:“有啊!我一个朋友告诉我到这里找你。他说,你是他信得过的朋友。”昭舫问:“谁?”薛培莜道:“联营书店的老马。”

    原来是马仲扬。就是说,“他们”果然仍信任着自己。这份信任对他如此宝贵,昭舫心中的愁云顿时烟消云散了。

    薛培莜说:“今天我真有事,我要找马莉,要你帮我,等和她谈了以后,我还要去找翁将军。”

    昭舫说:“马莉很容易找到,可她老公不是将军了。”薛培莜笑道:“我都知道,可我需要找他。嗨,我的事,别对人说。”昭舫笑着说:“我当然知道。”

    地下党知道翁先生反对内战的立场。薛培莜在汉首先要找他,是负有特别目的的。

    七月,祯青以优异成绩从“四川大学”毕业,带回“方帽子”照片。广诚高兴地叫人放大了一张,和昭舫的毕业照一起挂在了客厅。

    祯青这才知道,当初死神曾经那么可怕地从毛咪身边擦过。尽管现在儿子好好的,也恢复了健康,她还是余悸难消,便专门请了医生,定期上门为他检查,又为他准备了当时还颇为昂贵的鱼肝油、钙片。

    她又生怕儿子成为一个受宠的草包,想让他从小学好英语,便把五岁的毛咪送到了鄱阳街的“圣保罗学校”幼儿班。这里有几个意大利籍的天主教嬷嬷,负责教授他们。

    但是她自己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她绝不愿意从此遁回旧式家庭少奶奶的人生轨迹。昭舫好不容易才劝住她不太着急,要她先休息一阵。

    他知她酷爱读书,便经常陪她去书店。祯青希望自己的世界除了理想、便是阅读,读起书来近乎贪婪。他们的条件宽裕,她便陆续竟买了几千本书。昭舫为此买了六个两米高的的玻璃大书柜,里外三层、上下六格。很快书柜被装满了古今中外文学名著。当然一些“禁书”不敢放在这里。

    一次祯青独自外出到交通路,看到旧书店在拍卖线装《四部备要》善本,她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全部私房一根金条买下。回到家中,她用一个特制的书箱专门放这套书,常常一个人就守在箱子边,从早到晚埋在书中。

    昭舫觉得,她跟了自己后一直颠沛流离,他不能忘怀那些苦难的岁月,而自己又要花大量的精力去忙于生意和应酬。为了让妻子“读想读之书,做想做之事”而又不致枯燥,又用一整大箱“红金”香烟的钱为她买了架美国钢琴。

    广诚每天都是把盛银元的方木盘送到昭舫房里的,对昭舫一家的生活都看在眼里。现在昭舫的作为渐渐让老爷子看不大顺眼了,他不能容忍如此宠爱女人。祯青从他的言语和表情中猜到了原委。为了不致太僵,她便在店里忙不开时,也到楼下去,为“继诚烟号”站柜台。当然,手里还端着一本书。

    祯青川大的一些老师已回到汉口,另有途经武汉的些学者、教授、诗人,时常来找祯青,谈论文学并共赏藏书。然而民以食为天,再著名的学者也不能例外。他们也找祯青帮忙,将他们手中的法币换成银元。

    一位山东籍的著名学者吴先生痛心疾首地告诉祯青,有朋友从那边带来消息说,共产党已经占领了曲阜,烧毁了孔庙,如果战事不利,他将再次入川躲避,以保留中国的文化。

    到底曲阜发生了什么事,曾家的人是无从知道的。政府说的,那边来的人说的,学者说的,可能总有些影子吧?共产党军队被打败了要逃命,烧掉孔府完全是有可能的,可惜了啊!

    昭舫难过地想,大姐、小弟不会参加做这样的事吧?他哪知道,正是他的弟弟,流着血、冒着牺牲的危险,为中国保护下了完整的孔庙!

    不管那个年代的谣言多么可笑,生意人每天最重要的还是自己的生意。“继诚烟号”相对丰厚的利润,让昭舫在家中的地位提高,广诚因此不太干涉他的家事。而静娴是什么都能从别人的角度理解的善心女人,这让他们没有像中国成千上万个家庭那样、两代之间矛盾丛生。相反,相处十分和睦。

    广诚不想让自己掉在儿子后面。为了抢伏夏的生意,而现在白天又不供电,夏天到来前,他便及早和租界的“美的”、“和利”签订了购冰合同(租界有自己的电厂),保证了冷饮的供给。引得人气蒸腾。

    恰好马莉带着儿子,到老通成吃刨冰,听说祯青回来,就找到中山大道1261号。她站在比其他街面宽一倍的人行道上,仔细端详了半天“继诚烟号”的招牌和漂亮的三层楼房,脑子里却想着当年文化人云集的“大智旅馆”。昭舫一眼看见了她,连忙将他母子迎进去,又拨通了薛培莜办公室的电话,要他过来。

    薛培莜是和小豆芽一起来的。几个人坐在二楼客厅里的沙发上。毛咪和小朋友在后边卧室里玩玩具。

    薛培莜和马莉谈了一阵,又把她的地址和电话号码都问清楚了,从两个人的表情看来,都很满意。昭舫让牛诚去叫人端来了凉面、凉粉和凉米发糕,一大盘豆皮和几碗米酒,大家就坐在沙发上,吃摆在茶几上的东西。

    玛莉说:“阿拉就是喜欢吃这个豆皮。”昭舫说:“你要喜欢,等会叫高师傅专门为你摊两盘带回去。”却听到楼梯上有人说:“吃了还要端,那么贪心啊?”薛培莜猛地站起来,兴奋在脸上迅速一掠即逝,他喊道:“公博,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来的果然是穿着中山装的魏公博,昭舫是猜得到培莜和小豆芽的来头的,不禁心里捏了一把汗。魏公博却和他们二人高兴地互相握手、拍肩膀。也坐在沙发上参加这饕餮阵营。

    公博说:“可惜毓章不在。”他问小豆芽:“你那年好像没去宜昌?”小豆芽说:“我送我妈回乡,就没有再回武汉。”公博转向培莜:“我那时受战区派遣又潜回武汉了。你呢?”培莜说:“我们可没有你那么可歌可泣,后来我也失过业、教过书,去过重庆,一言难尽哪!”公博诡异地一笑说:“你大可不必在我面前谦虚。我看,我们歌咏团的朋友都受苦了,个个是好样的。最让我不能忘记的……是戴桂香。”小豆芽插问道:“六姑?”公博说:“是的,要在太平岁月,他也就是等着嫁个如意郎君的小家碧玉,可危难时刻,她比好多男人强哪!”

    薛培莜不清楚魏公博内心有什么算盘,他们在抗日战场上虽不曾直接谋面,却曾在同一战斗中同生共死,他曾叫部下带信给日寇死追不放的公博“我在掩护你,你先撤”,他难道会不知道吗?在他面前隐瞒身份有必要吗?需要将这情况向组织汇报吗?

    而魏公博此时却似乎更想让大家忘掉他那早为人知的“保密局”中校身份。他和大家一起笑谈三鲜豆皮,赞美“老通成”和汉口的美食,也参加议论当前的通货膨胀。

    玛莉说:“怎么会不拼命涨价啊?没有东西卖,不涨飞了才怪呢!出煤炭的地方,长麦子的地方、喏,喏,还有棉花产区,都在打仗,还不晓得现在这些地盘到底在谁手里呢!”她发现自己说漏嘴了,便朝着为公博:“魏中校,你来说说。”

    魏公博笑道:“我们还是少谈国事吧!在我面前说了,也就算了,这里所有的人,都是公博一生中永远的朋友。公博永远会尽自己力量帮助朋友。不过也要请诸位注意,在别人面前少说这些话,多长两个眼睛和一对耳朵。”

    昭舫接下话说:“公博说得对,当初打日本,我们这些人是齐心的。今天,我们也齐心盼望和平。”

    马莉后悔自己刚才说话太多,不想和这军统一起呆太久,便站起来说:“越坐越热了。祯青,阿拉要回去嘞!”大家也都站了起来。昭舫道:“以后,各位多多上门,我随时欢迎你们。”

    大家起身准备离开,公博对薛培莜点了点头,抱着他的肩膀走下楼梯。

    8 金融大乱世

    民国三十七年比马莉抱怨的更糟,是怨声载道、让中央政府彻底失去民心的一年。

    当法币已贬值到如同废纸时,八月份的金元卷改革曾经给天真的人们带来希望。新发行的金元卷每元兑换三百万(!)法币,开始作为新货币在市面流通。

    蒋委员长亲发财经“紧急处分令”:“限期收兑人民所有黄金、白银、银币及外国币券……违反规定的要被没收和判处徒刑。”

    民众们不知是对政府痴心尚存,还是怕被没收判刑,纷纷将经多年战火劫后余财倾囊奉出,报纸于是盛赞“爱国之心,发挥尽致”。

    币制改革一个多月内,物价竟奇迹般地稳着。除香烟略有涨价外,其他日用生活物品,居然回落到了8月中旬的水准之下。

    广诚看到了曙光,加上他的财务状况已进入良性递增,决定进一步实现他在餐饮业中的抱负。在与昭舫商量后,他在电报局对门中山大道街面,投资持股开办了一家“群宴楼”。请了两位苏菜高厨掌勺。

    这是家两层带平台的店面,前店后厨,也设了一角烟摊,厅中六张方圆桌,靠墙四张两人对酣小桌,后面是厨房。楼上设四小一大包间。

    “群宴楼”借着“老通成”的名气,很快就成为食客盈门的餐馆。卖酒菜办宴席,利润居然是高于老通成本店的。

    这个病入膏肓的社会竟是这样不可思议:在满街饥民游荡的同时,竟有那么多脑满肠肥的官商和纨绔子弟、那么多新贵和军官、带着漂亮时髦的女郎,每天聚满这里。他们津津有味地喝酒点菜、品尝佳肴。

    而市民们则整天提心吊胆地盯着物价,悄悄祝愿金元卷改革能真的创造奇迹。

    九月底,童柏森特地打电话告诉昭舫,上海传出物价即将暴涨的消息。“你想,冻结物价,属硬性规定。市场是政府管得住的么?哪个商家愿意赔本?上海人多精啊,趁机抢着购买。商人一边装着拥护维护市场稳定,一边偷偷囤积居奇。你听我的话没有错,尽快把金元卷换成你需要的东西。”

    昭舫听得心惊肉跳,即刻把这消息又告诉了父亲。两人一致认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好在他们一直都在私攒银元,和不少商家一样,留着一手,对政府气壮山河的币制改革宣传,拿稳了“等等看”的主意,没有天真地把手上的硬通货去全部换成金元卷。

    父子俩决定尽快把现金变成物资。然而观察了几天,涨价并不厉害。相反,周远涤书记长来吃饭时,还笑着质问向他打探消息的广诚:“听谁说的?谣言!政府有物价政策,商人们谁敢以身试法?”

    广诚赔着笑,心里却不敢轻信。昭舫闻后则说:“我倒真宁愿是虚惊一场。”

    不料“以身试法”就是从官员和衙门的人开始的。先是他们的太太、带着马弁、开着大小车上街了,先是抢购洋货,次及米粮面食,进而扫荡各种杂品。到后来,官员们亲自用电话直接指导商店、码头按清单供货。这一来,人心的堤防顷刻崩溃,所有的市民立即涌进了抢购的行列。

    进入十月后的一两天,社会秩序一片骚然。无论谁,只要手上有钱,无所不购!

    市面失控了!可怕地失控了!那场面中外罕见、史无前例、闻所未闻!

    国营商铺最先被抢购一空,私营业主则如临大敌,慌忙关门谢客。连“继诚烟号”都见势不妙,不得不只开一半门、并提前打烊以自保。

    经十几天的大抢购后,武汉街上所有商店货架空空,几乎无货可售。报纸报道为“形同罢市”。

    然而至此,才不过是仅仅刚吹响物价又一轮暴涨的冲锋号。

    在大量警员上街维持治安的环境下,还有供应能力的商店又羞羞答答地开门营业了。但是局面迅速失控、价格一日数涨。买米时用大袋麻袋背钱去,买回米却是小袋,比背去的钱还轻!

    一度出现过的市场虚浮的稳定,原来竟是蒋家王朝的回光返照。币制改革带来的“新气象”仅维持了四十天,便土崩瓦解了。

    走进“老通成”的店门,便能看到柜台后方白纸黑字的醒目提示:“目下一言为定,早晚市价不同。”

    进入民国三十八年后,常常能在餐桌上看到奇特的景观,吃东西的人整个头都埋在了桌上堆成小山的钞票后。赵凯鸣从早到晚不停地改写着菜牌上的价格。

    不久,柜台后方的白纸黑字改写成了:“来客注意即时付账!”跑堂们则不断提醒坐在桌边的客人:“先生,请您注意,菜牌上写的是现在的价,等您吃完这碗面后,价钱就涨了!”

    到年底,扛着用麻袋装着大袋钞票上街的人,扛钞票包进“老通成”的人,已屡见不鲜。

    连毛咪都晓得说:“妈妈给钱我自己买‘牛角面包’过早,第一天给我两角,第二天给我一块,后来给五百块,后来要一万块一个的时候,妈妈就不让我自己去买着吃了。”

    当红薯开始卖到三万元一斤时,谁都不想要钞票了,市场开始流行以物易物。小商店变得像是当铺,时常可以看到,柜台先生对着光,仔细审视顾客递上来的东西。走投无路的小户人家、包括毓章这样的教员,掏出了自己最后的信誉底牌,给还存有面子的店家打着赊借条子。不过要不了多久,再熟悉的店家、哪怕是学生的家长,也不认“恩师”们的信誉了。

    昭瑛对背着父亲关照她的昭舫诉苦:“我们俩一个月的工资,只能换到三个半现洋。”

    武汉大学、华中大学、省立农学院、武昌体专教员断炊;湖北师范学院又饿死了三名大学生;不断有学生们在武昌汉阳门、司门口、汉口江汉关、火车站、六渡桥等处举着“活命变卖”的大纸,变卖书籍和衣物。

    昭舫也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做着生意。空头转卖早不那么灵了,因为涨价太快,谁也不敢随便报价。而汉口卷烟厂经常因无力开工而无货供应市场。

    祯青此时又身怀六甲。昭舫便减少了生意应酬。

    这天,整日在不安中度日的昭舫,听到东东在楼下大声惊呼。

    只见东东满身灰尘、一脸黑汗跑回来,哭丧着说:“我和塘草、牛诚一起在兰陵路黑市上,用金元卷换美元。忽然路口的人先嘈起来,说是警察来了。我们就往胜利街那边跑。牛诚拖的钞票车子,被挤得跑不动,和塘草一起被警察抓了!我要不是跑得快,连个回来报信的人都没有。”

    昭舫着急地问:“你们挨打没有?哪个警局?”

    东东说:“怎么不打,我都被踢了几下,听人说是抓到‘法汉中学’去了。”

    宪兵队!昭舫顿时冷汗都出来了。这是进得去、出不来的地方!因“共党分子无孔不入”,当局强力镇压,监狱早就不够。“法汉中学”等一些学校也被占据,充作宪、特关押审问“嫌疑分子”的地方。

    广诚闻讯,也赶到“继诚烟号”来,在昭舫家里跳着脚直嚷:“完了,这世道要把人逼反了!”

    几个人一时急得手足无措,不知塘草他们会被扣上哪条,也不知道该托谁、去花多少钱打点。

    他们商量了好一阵后,终于认为这不应该是死罪,破财也许能摆平。广诚便叫昭舫赶快准备银元,说他要亲自去找市警察局长唐祀槐。

    不料刚刚下楼,竟见到塘草和牛诚一身是尘土跑了回来。广诚喜出望外,忙叫他们二人去二楼坐下,喝水压惊。

    原来,这是警察奉命出动打击“扰乱金融”的货币黑市交易,两人虽说挨了打,但毕竟不是受刑,伤得不重。那一大板车钞票(其实值不了多少钱)理所当然被没收,板车“秉公发还”。据说,当天统一街、清芬街也在“统一行动”,打击金融黑市。

    广诚和昭舫不约而同叹了口气,折财免灾,没出大事,算不幸中大幸了。

    黑市猖獗正是“白市”不济的另一写照。面对金融全面崩溃的局面,1948年底,“中央银行金圆券修正法”公布了:允许市民用金圆券兑换金银和银币。

    这一来,挤兑风潮闻风骤起,银行门庭人山人海,家家倾巢出动,凭力气打拼。

    12月2日,农行汉口分行被包围挤兑金银,秩序大乱,武汉首次出动了警察、宪兵维护。8日,中央银行汉口分行门口挤兑者达万余人之众,两百多名警察到现场维持秩序、驱赶顾客。混乱中,一储户被打死,三人被打伤,银行又因此停业一天。

    眼看全市还将大乱,决心“独守武汉”露一手的白崇禧将军赶紧制发了《治安紧急处置法》。武汉人开始又过上了经常戒严和宵禁的日子。白将军再显峥嵘,“借人头平物价”,先后枪决了两个年轻的“抢米犯”和几个银元贩子。但哪里能弹压下去。于是,阳历年前后,汉口警察局不得不又拘捕了金银贩子六十余人,移送“特种刑事法庭”。

    1948年末,几乎没有人不相信,蒋介石先生的政权就要完蛋了。

    9 大局已定

    蒋介石政府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1949年初,解放军三大战役胜利的消息已经在汉口不胫而走。武汉社会贤达为防止战乱殃及平民,联合起来开展(白崇禧也三分默许的)和平运动。一月中旬,“湖北人民和平促进会”在汉口成立。李书城[43]等13人为常务干事,马莉的丈夫翁先生也是其中之一。

    当月,蒋介石宣布他一生中的第三次下野。

    3月,广诚接到童家派人送来的口信,童琪重病。广诚连忙赶去了童家。童琪已经处于断续昏迷。广诚由童瑨陪着看望了一下后,便退了出来。

    童瑨和广诚在他的书房中对坐。先谈了些童琪的病况。童瑨叹道:“说是他肺里长了毒瘤,也就这三五天了。我心里为这兄弟难受啊!日本人来时,我们家地产、码头带不走,便让他留了下来,躲在法租界。后来日本人把他抓去,灌辣椒水。我这兄弟啊,从小只有他打别人的,哪里受得了这份罪?这咳齁病,就是那时起的。狗日的日本人。我真后悔当初留他下来,要是我……我悔啊,我的广诚哥哥,我悔啊、悔得恨不得死啊!”他煞住了到嘴边的话,当初他为私利,收留了龙汉彪,以为可以利用。没想到正是这家伙逃回武汉就拿童琪当见面礼,帮日本人诱捕了他。多亏老天有眼,龙汉彪最终被六姑在江汉关趸船当众宣罪处决。

    广诚宽慰道:“兄弟也别太自责了,哪能怪你呢?你在四川也吃够了苦啊!人都有这一步,迟早罢了。”童瑨只是摇头。其实,为了帮童琪洗脱叛变投敌和血债,他已经使出全身解数,并且至今这都还是对头们要挟他的砝码。童琪一旦去了,对他兴许还是解脱。

    童瑨突然转过话题道:“哥哥最近开‘群宴楼’,在汉口算是一枝独秀哦!”广诚没听出话音,谦道:“不过投了几千‘大头’,生意还说得过去罢了。”童瑨见他没理解,又道:“我说句话,哥哥别认真当个事,现在投资怕不能算是好时机。我最近在把乡下的田亩和不动产的股份悄悄转让出去,换成美元存到汇丰银行。我要是再走,童家在汉口就不留人了。”广诚不以为然笑道:“兄弟说哪里话?还要走哪里去?你在汉口德高望重,说句话谁敢不依?连白崇禧设宴都送你请帖。怎么想起说这样的话呢?”

    童瑨忍不住笑了,说:“老母在世时,就说过你这人太老实,一门心思做生意。我就晓得,哥哥如今还是这秉性。你想,现在为什么东西这么贵,市场这么乱?军警都压不下去?蒋介石为什么肯把总统宝座让给老对头李宗仁?你晓不晓得,东三省、山西、山东,这些产煤、产麦、产棉的地方,都被共产党占了啊!”

    广诚这些时,早被各种五花八门的宣传弄得一头雾水,便说:“我早就想来兄弟这里讨教、问个究竟了,共……”他提心吊胆地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到底是哪边打赢了?”

    童瑨苦笑道:“你还真蒙在鼓里?这也就能哄哥哥这样的老实人了!你去汉口江岸火车站、一码头看看,每天运来多少伤兵?‘战略撤退’?狗屁,我看是一败涂地才对!李书城是白崇禧的小学老师,被他派去了趟北方议和。回来说,那边市井太平,物价稳定,百姓和八路——现在叫解放军——亲热得不得了。老李是辛亥年就和我认识的朋友,他对我说的话,绝不会有半句假的。他亲眼看见百姓把自家的粮食拿出来,抢着帮解放军送到前线。听明白没有?几十万百姓推着鸡公车给解放军送粮食哪!他怕不怕飞机枪子哪?你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场面哪!你说,共产党有这样的民心,国军还打得赢吗?”

    广诚这才彻底相信塘草回来说的、社会上传说的、北平被共产党拿下的消息都是真的了。不过他一时还分不清是该喜还是该忧,便又问:“兄弟卖田产,真打算走?”童瑨点头道:“长江天险,汉口偏在江北。我哪能不走?共产党是容不得我这样的人的,我老家的地早年就被他们‘共’过,我童家二十年前就和共产党结过仇了。”广诚说:“你也救过他们的人啊!四姑娘还是他们……”童瑨苦笑着摇了一下头,说:“就算有人记得,也管不了几天,也不会让我像前半辈子那样活得自在。哎!哥哥既是那边有人,不如留下来。听说,你这样的,在那边都没有被共产,过得好好的。”

    “那边有人”!看来天下无不透风的墙。童瑨最后一句话竟说得广诚心惊肉跳。

    10 识大势魏公博相助

    三月中旬,祯青为曾家生下了第三个孩子,是个男孩。这又让广诚高兴了好一阵。昭舫按照祯青的意思,让她到娘家(岳飞街)坐月子调养。

    进入四月后,汉口中小学教职员不断举行“活命大会”,要求发还三月、四月工资。并于19日绝食罢教。此时武汉地区85家米厂和胜新、复兴、五丰等大面粉厂都已经停工。“老通成”已每天只有几个小时营业,“继诚烟号”则只白天开一条门缝卖烟。

    广诚接到大哥广智在乡下摔断了腿的消息,带宪银赶回了乡。他决定把哥哥接到城里,找名医黄平安医治。店里的事就交给昭舫一个人打理。

    昭舫从已变得萧条的香烟交易市场闷闷不乐地走出,进了鄱阳街的俄国西餐馆“邦可”喝咖啡,在这里遇见了美国领事馆的翻译陈枫。

    “迈克尔将军回美国了。”陈枫故意用英语避开多余的耳朵,“临走前,托我向您问好。他说,您说的是对的,他不该第二次来中国。”昭舫全听懂了,说:“他是个好人。不过……”心知肚明的陈枫说:“放心吧,他没有卷进‘景明大楼事件[44]’。”

    街上响起了警报声,尽管这声音对汉口人已经司空见惯,昭舫还是担心戒严,便起身回家。听说这些时国共正在进行和谈,白崇禧也释放了一批“政治犯”,但是抓人的事还是经常不断发生。

    昭舫走到中山大道天津路口,忽见街上大乱,一群穿中式布衫的彪形大汉,为首的是武汉有名的、无恶不作的流氓头“金弹子”,将一个满脸是泥和血的人押着向黄石路方向拖去。被押的正是有些日子没上他家来的薛培莜。

    昭舫想都没想就大步追上去,说道:“各位大哥,各位大哥!有事好商量,有事好商量。这是我兄弟。”

    金弹子认出了昭舫,他知道他师父杨庆山历来对曾家礼让三分,便露出了一丝笑容,道:“曾少爷莫来趟这淌浑水,这家伙是共产党,敢到我们码头去发动工人对抗。”昭舫笑道:“小哥给昭舫一个面子,这朋友以前救过昭舫的命,昭舫不能见了不管。小哥又不是政府的人,何必去管他哪个党?小哥只管开个价,要多少钱赎身?”

    金弹子乜斜着眼审视着昭舫,说:“曾少爷好义气,不过这价可不是我开得了的。我再不抓他没法交差啊!”

    昭舫不惧他,笑道:“街上不好说,我们‘老通成’楼上去坐着说。”他见金弹子没有怒容,便把笑容放大了一倍,说:“走嘛,就算谈不成,过我的门口,也不去坐坐?”

    金弹子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心想还怕你店里有埋伏不成,便对手下使了个眼色,把薛培莜架着,押到了“老通成”三楼。昭舫一边点着菜,嚷着让店员去把高师傅从家里叫来,亲自摊豆皮,一边小声对店员说:“去叫谢三爷快来!”

    几个人在楼上正吃着喝着,谢三金上楼来了。

    金弹子听杨庆山说过谢三金早年救过他命的事,胜利后回到汉口听说他的境况后还派人送过钱,一见慌忙站起来行礼道:“三爷好!”谢三金绷着脸道:“你这是怎么回事?”金弹子说:“三爷不晓得,这是杨将军派人送信来说的,要抓煽动工人的共产党。这人我们派人吊了几天线了,不会抓错。”昭舫说:“谢叔,你晓得,昭舫在宜昌躲飞机时被土埋了,多亏他救了性命。我见了,哪能不救?”谢三金道:“金弹子,既然这样,你给我个面子,你师父杨庆山将军那边,我去说。”金弹子道:“师父那边,就不敢麻烦三爷了,只是我这些兄弟花这么多天踩线,吃这么多苦,我……心上过意不去。”谢三金道:“好说,我帮曾老板做个主,在座每人‘红金’香烟一条,你……”他把手伸到金弹子袖子中,见金弹子脸上笑纹绽开,便瞪着他说:“随我来!”

    金弹子叫把薛培莜绳子解了,嘱咐手下回去见了杨庆山将军不许提起这事。心满意足地走了。

    薛培莜看来被打伤得厉害,几乎走不动。昭舫让店员帮忙,从后门把他背到了自己“继诚烟号”的楼上房里,让他靠在沙发上。

    昭舫说:“就在我这里养伤,我三楼客房空着的。你要送什么信,我帮你去送。”培莜很吃力地斜靠在沙发上,点着头,没有说话。他是执行地下党为迎接解放、协助南下干部接管城市进行码头工人动员工作时,被警察局雇佣的帮会流氓抓住的。

    昭舫让东东赶快去从仅隔着几家的“仁仁堂”请来一位中医。医生检查后,认为“没伤骨头,有内伤。”

    医生正在开药,不料马莉带着她老公跟着祯青一起闯了进来。原来,昭舫虽已叫楼下对客人挡驾,偏巧马莉夫妇由不知就里的祯青陪着,长驱直入。

    翁参议长穿着旧长袍,看上去有些落拓,比在重庆时老了一些,却胖了不少。他应该也认识薛培莜的。

    寒暄几句后,翁先生说:“翁某人造次登门,是请昭舫老弟在这份《和平倡议书》上签名。内战至今,生灵涂炭,物价飞涨,民不聊生。翁某不才,会同张难先、李书城等地方耆宿,挺身为民上书,向白崇禧提出三项要求。特拜求社会贤达签名。请舫弟过目。”

    昭舫一目十行,见除了建议和谈外,还写着三项治安建议:

    “一、如若撤退,须维持市区之警力以保护市区水电、工程及有关文化教育、民生日用之等“与作战无关”各项建筑与设备的安全,防止破坏。

    二、保障武汉三镇市民生命财产。

    三、保护青年学生不受伤害。”

    昭舫很赞成,抬起头道:“家父不在,我签吧!”便在后落下了名字。

    昭舫和祯青起身送走马莉夫妇。却又在楼梯上迎来了身着军装的魏公博。

    祯青陪他们下楼去了。昭舫紧张地拦住魏公博说:“你要是来抓人或者探风的,就先抓我,从此就再不是昭舫的朋友了。”

    魏公博双手抱住昭舫的肩,说:“你什么担心也不要有,我们还会是朋友。这里不方便,楼上去说。”昭舫便把他引进一楼半的小房,生硬地说:“那就在这里说。”

    公博笑了,坐下说:“昭舫,你真是个书呆子!你在大街上拦金弹子,又去请医生。这么大动静,我还需得着探风吗?我要抓人,会一个人来吗?你打发走金弹子,就没事了吗?你不要误会。告诉你,我是来帮你的。薛培莜也是我的朋友。抗战时,我奉命从你丈母娘的药店买药送到后方,在潜江被日本人追捕。他带游击队的人一路舍命掩护过我,可惜我当时不能见他面谢。我们是同过战壕的战友,我会是恩将仇报的人吗?”

    昭舫诧异地瞪着公博说:“你这人,真是一辈子都叫我弄不懂。”

    公博道:“你会懂的。昭舫,我虽说是保密局的特工,但是我的道德标准,首先是要做好中国人!我如果见共产党就抓,那上次在楼上见薛培莜时,我为什么不抓他?还说了那些话?”

    昭舫仍不放心,问道:“那你今天来做什么?”魏公博说:“你在众人耳目下做了那么多事,金弹子回去后杨庆山会不闻不问吗?还有,‘党通局’天天有人在‘老通成’吊线,见先抓后放了一个人,能不过问吗?”昭舫问:“那你是什么意思?”

    魏公博说:“你这里未必就保险。他能转移吗?”昭舫说:“他被打得半死,一时往哪里转?再说还要养伤。”

    魏公博想了一想,说:“昭舫,我的家小要被送去广州,我一个人在汉口也不方便。你要不反对,我就陪薛培莜住在你三楼,就不怕谁会来你家找麻烦了。”

    昭舫想,不管他的话是真是假,也都暂时只能这样。他便说:“公博,你想过吗?要是这样,不管他出什么意外,我都会怀疑到你!而且,你的上司会容你这样吗?”

    魏公博道:“保密局中校住在你这里,还会有人敢来你家搜共产党吗?你问我的上司?郑扩儒本人现在对党国前途悲观之极,如果不是党纪不容,他早就跑国外去了。他老婆一天到晚就在绞尽脑汁,怎么把她佣人的工资和家里一切开销都拿去报销。断不会来找我的麻烦。”昭舫说:“那好,你坐一下,我去问问他的意见。”

    不料薛培莜竟立即同意了。他认为,现在敌人的队伍正在发生严重的分化,魏公博这样的正直军人是可以争取的,况且,他本来就知道薛培莜和小豆芽的身份和工作单位,却并未见派人监视他们,相反上次还故意向薛培莜透露,认识他们的保密局费耀祖现在也要回汉。他们也曾向组织汇报过遇到魏公博的事,组织上命把他列为争取目标。

    这样,公博和培莜见面并握了手。昭舫在三楼搭了两个铺,让他们住了下来。

    果不出魏公博所料。次日,就有不三不四的人在烟铺前后,逛来逛去,魏公博干脆把他的吉普车停在店门口侧人行道上,并自己跑到楼下露面,大声呼叫店员、帮他端吃的送到三楼。军警系统谁不知道魏公博,当然也就不来找麻烦了。

    反倒是共产党不愿让魏公博承担太多的风险。根据我党在“党通局”潜伏的同志提供的消息,周远涤已经怀疑,那天在“老通成”放走的可疑分子藏在昭舫家。于是,在地下党组织安排下,薛培莜身体刚恢复了一些后,就穿着一套公博提供的军装转移走了。

    广诚从乡下接来了哥哥广智时。正好静娴听说昭瑛和毓章在黄石路静坐示威,连忙带着葵花去劝他们回家。昭瑛却告诉母亲,这不是哪个人哪家人的问题,把母亲劝了回去。

    可这时,死到临头、仍顽固不化的省党部官员们,想的却是另一些问题。他们自欺欺人地认定,当前民怨鼎沸是共产党在操纵,还在梦想把暗藏的共党分子清除,以为这样就可以改变无法收拾的局面。

    也就在19日这天,魏公博的汽车没有停在门口。滕培英带着一帮“党通局”的便衣,硬闯进了“继诚烟号”,一气冲上楼。不容昭舫分说,又蹿上了三楼,使劲踢门。

    门开了。可这群人却自己惊呆了。

    身着中山便装的魏公博绷着脸,迎了出来,厉声对着滕培英吼道:“滕培英,你这是第二次带人来抓我了,你又想干什么?”

    滕培英吃了一惊,“第一次”当然是指的当年他带日本人在“万国旅馆”搜捕他的旧事,眼前这个魏公博,连白崇禧都甚为欣赏,是自己极力躲着走的人,更怕他提到自己在沦陷时的那段见不得人的“地下工作”。而且,今天显然情报有误。他鞠了个躬,说:“对不起,兄弟情报有误,打扰魏兄了。”说着扭头道:“撤!”

    魏公博一把掏出手枪,哗啦啦地拉了下枪栓,吼道:“谁敢走?”

    所有人都吓得站住了,魏公博说:“把枪放在地上,都到屋里去!”

    魏公博在武汉的抗日活动曾被传得神乎其神。滕培英的手下七八个人,个个双腿发软,一起放下了枪,进了门。滕培英忍不住贼眼四周扫了一遍,发现里面仅是一张床,一套桌椅,一部电话,盥洗间内靠墙还有一把日本军刀。

    滕培英满脸死灰,声音颤斗地说道:“公博,这完全是误会,你我同学,还不好说么?”

    魏公博轻蔑地看着滕培英,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本人奉白司令和郑处长之命,在此隐蔽执行重要任务,对外公开说的是已经离开汉口。你们这群蠢猪,把我完全暴露,我很怀疑你这是共产党的阴谋!我得向上级汇报请示。滕培英,我让你来说:我是拨白司令的,还是拨郑扩儒、李经世、唐祀槐、周远涤……哪个的电话?”

    滕培英这下真怕了,生怕魏公博趁此“公报私仇”,连声道:“魏兄,兄弟今天是受了错误情报蒙骗,说三楼藏有共产党。哪晓得大水冲了龙王庙。你看在我同学份上,原谅我一次吧!”

    魏公博其实并不想让事情闹大升级,便说:“那好,谁给你的情报,你自己把那造谣的人送到岳飞街‘法汉中学’交给宪兵队,由他们审问。”

    滕培英吓得方寸大乱,差点就要下跪,哀求道:“长官,不,魏兄大人大量,我们的情报是上级传下的,我哪有那个本事去追究?兄弟愿在‘群宴楼’摆酒,向魏兄请罪。您的行踪,我保证在场人都不向外透露,如有违反,听凭魏兄处置。”

    魏公博冷笑道:“空口无凭,你们写个保守秘密的保证,各位签字画押吧!”

    滕培英一一照办,写了个保证,带手下一一签字。有不会写字的,就盖手印。听魏公博说“拿枪滚吧”后,所有人才如逢大赦,夹着尾巴一溜烟下了楼。

    这件事风声很小,连广诚和静娴、甚至祯青都不知在昭舫楼上出现过这曲拔枪武戏。从此后很长时间,都没有军警宪特来曾家骚扰。广诚都称赞昭舫留下公博住“做得太好了”。

    一天晚上,昭舫去岳飞街看了祯青和那边的子女,回来到自己楼上时,街上已经戒严。偌大的1261号就只有他和三楼的魏公博,忽然听到一楼后门的电铃。他下楼开门一看,竟是刘实。

    刘实道:“昭舫,街上戒严了,我要在你这里借宿一夜。”

    昭舫把手指放到嘴唇中间嘘道:“进来吧,魏公博在三楼。”

    刘实点着头,若无其事地微笑着。昭舫把他引进一楼平时东东值夜的小房。问:“饿着吧?”刘实点头。昭舫说:“现在‘老通成’打烊了,我去叫宪麟给你热点吃的,你别动。”刘实说:“昭舫,我想听收音机。”昭舫说:“我有个‘飞歌’的袖珍收音机,我去给你拿。”

    在保密局中校的楼下,戏剧性地、住着共产党武汉市工委书记——他仍在工作。中间二楼,却是彻夜不敢入睡的昭舫。

    因叛徒事件的阴影已逐渐淡去,刘实在香港待了几个月后,又被派回了武汉,参加领导武汉人民“反搬迁、反破坏、反屠杀”、护厂护校、维持社会秩序的斗争。

    次日清晨,刘实已经离去,昭舫忧心忡忡地去三楼敲门。魏公博叫他“进来”。昭舫进去见公博正躺在床上,用一部自带来的收音机收听新闻,那是新华社的广播。昭舫听到女播音员阳光般的声音:“……4月21日,我人民解放军百万雄师已胜利渡过了长江!”

    11 黎明之前

    1949年5月1日,白崇禧的武汉“疏散委员会”秉承他决心顽抗到底的旨意发出通知:党政机关、社会团体、省立大中专院校等非军事人员、自愿疏散的市民,可向长沙、衡阳、广州、宜昌、重庆、桂林等地疏散。

    但是,武汉已经有一个更强有力的司令部,在发出不同的号召了。

    正对着“老通成”的汉口市电信局大楼,已经成为共产党地下市委坐镇武汉的指挥部,现任电信局局长——也是电讯局应变委员会主任——把他的办公室腾了出来,给刘实办公。

    各校大张旗鼓地开展起了反迁校斗争。曾家的李毓章、昭瑛、张道愚、昭琳和已转学到东湖中学的秋平,都出现在他们各校反搬迁的“护校队”中。学校里,已差不多全是进步师生的天下了。

    5月7日,“老通成”宣布停业。两天后,武汉工商业全面歇业。

    广诚把职工暂时遣散回家,踱步到还剩着一条门缝的“继诚烟号”。他正想着“祁万顺”比他早一周就关了大门。却不料几个军人闯了进来。

    昭舫一眼认出了久违的毛竞飞和费耀祖。想到魏公博刚好不在,他很紧张。连忙招呼、撒烟。笑道:“毛兄好多年不见,也从不到我这里坐坐。”

    毛竞飞皮笑肉不笑地坐下,示意费耀祖带他的人都到店外去,然后对昭舫说道:“街上都关门了,老弟这里还能卖烟,不简单哪!”

    昭舫说:“毛兄要什么牌子?我这里还有点存货,‘红金’?‘前门’?”

    牛诚泡来茶,毛竞飞接下,轻轻吹着。广诚不知这群人的来意,只得小心地远远站着,看昭舫如何去应付。

    毛竞飞喝了一口茶,才慢条斯理地说:“老弟,你也曾是党国的军人。想来大道理不用我多讲。汉口,明里看是党国天下,暗里却其实个个工厂都在听共产党摆布。兄弟我今天奉命出来抓人,没想差点被人抓去!今天我不是来找老弟麻烦的。你我向来人各有志。但我实在是走投无路,要求你帮我一个忙。”

    昭舫笑道:“好说,毛兄尽管说。”毛竞飞说:“有你这句话,兄弟放心了。你帮我看这个人。”

    他说着朝昭舫递来一张照片。昭舫一看,正是薛培莜。显然毛竞飞是有准备而来。昭舫故意惊咋:“这是我的朋友老薛啊!他又有什么事?”毛竞飞问:“你见过他没有?”昭舫很坦然地说:“见过啊!他可是好人啊!前些时被人打了,我还帮他请医生看过伤的,就在你坐的那张椅子上。”毛竞飞问:“就这些?”昭舫说:“唔!后来就没有来过。”

    毛竞飞点着头:“好,好!曾老弟说得中肯,看来心胸坦荡。我们就打开窗子说吧!老弟,这个薛培莜,是共产党的工运头子。你最好与我们配合,要有他的消息,就即时报告。”他车过脸来,看着广诚:“曾老板,我对你家大少爷说的话,想必您也听清楚了。”广诚连忙回答:“清楚清楚,长官放心。”

    毛竞飞收了笑容,冷冰冰地对着广诚,阴森森地说:“大—少—爷,怕还有个‘小少爷’吧?当年在东湖中学读书的,怎么没看见啊?你老带外孙,带了十几年,女儿怎么一次都不来看看啊?这么放心啊?我想他们一定在哪里发财、孝敬你老人家吧?”

    他双眼像刀子一样,盯着面如死灰的广诚,继续道:“你老人家生意兴旺,在汉口几十年,吃得开得很,红、黄、蓝、白、黑道,哪条‘道’你都打了‘窝子’哟!”

    他又转过来看着面露恐惧的昭舫:“老同学,你家里来的人实在太多了一点!我的确不想我的同学和这些人有什么关系。共产党要共哪些人的产?我想你比我清楚。莫受那些不相干的人的连累哦!到时别怪我帮不了你哟!”

    毛竞飞说完,拂袖而去,广诚父子被他后面几句话吓得面面相觑。

    好一会,赵凯鸣从后门走了进来,才让他们静下神来。

    凯鸣道:“叔,您要租的房子已经租下了,就在黄石路靠铁路边的昌业里。楼上楼下,两个堂屋八间房,后面厨房、茅房都大。”昭舫问:“租什么房子?”广诚摆出老经验的派头说:“你们哪里想得到这层,还是跟爸爸学着点!现在又是兵荒马乱,土匪、兵痞、二流子、趁火打劫的都出来了。爸爸昨天叫人接回了秋平,还是不放心你妈和全家,叫凯鸣找个僻静地方,让女人老小带几件衣服去住些时。再说,共产党的兵到底怎么样,谁也没有见过。”昭舫道:“我这边还有这么多烟啦!不如爸爸你带全家和大伯都过去,这边留我和塘草就行了。公博住三楼,我住二楼,塘草住一楼。”

    广诚表示同意。他刚听闻丙文最近身体不好,便叫凯鸣这些日子再不用来,回去照顾好他的父亲。凯鸣走后,他又和昭舫一同到了楼上,说:“我看你最好也避到岳飞街去,跟你老婆伢们住一起。刚才那个姓毛的,说话句句夹枪带棒,我这辈子还头一次听到,他们怕是知道了你小弟和大姐的底细啊!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的啊!到时候连魏公博都帮不到你的啊!千万莫大意啊!你一定搬!听见没?那边是租界的底子,好像没有停电,比这边强。不过,今天姓毛的说的话,千万莫告诉你妈,听见没有?”说完就赶紧过六号安排去了。

    当天魏公博很晚才回。今天下午,他奉命去白崇禧在三元里的华中“剿总”司令部开会,亲眼见到了院子里机要、文秘人员和作战参谋人员大肆焚烧文件的一堆堆火。此刻,他心乱如麻。他既不惋惜这个腐朽政权的失败,又不愿看到他多年与之敌对阵营的胜利。

    昭舫把他请到房里休息、喝可可,就把毛竞飞来的事说了一下,公博鼻子里头哼了一声,冷笑说:“有人在上头告我‘通共’。不过你放心,他们已没有精力去考虑拿你怎么办了。昭舫,今天,警备司令部已经宣布武汉进入战时状况,实行军事管制。粤汉铁路也由军运接管。电台也已停播。兵败如山倒啊!我估计后几天会很乱。你最好换个地方,躲几天。你的东西锁起来就行。要信得过我,我还住这里。”

    昭舫还没来得及回话,后门的电铃声响了。不一会,塘草带薛培莜上了楼。昭舫惊道:“你怎么来了?今天毛竞飞还带人来找过你。”薛培莜指着公博道:“我来找他。”公博奇怪地问:“找我?”

    培莜说:“对,我特地来找你。公博,解放军二野第四兵团、四野第十二兵团和江汉军区、鄂豫军区部队已经合围武汉。仗完全不会像白崇禧和宋希濂准备的那样打。武汉解放指日可待!公博,你是个正义感很强的中国军人,我希望你在关键时候站出来,站到人民一边。”

    魏公博仿佛受了侮辱,“突”地站了起来,手自然地放到了枪套上。他圆睁怪眼道:“薛培莜,我念交情,明里暗里让着你、保护你。你要知足!不要以为我是在怕你们!策反,居然策到我的头上来了!”

    薛培莜笑道:“公博,你冷静点,这里不存在你和我的问题。我和我的同志都很钦佩你的一贯作为,知道你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我们真心希望你不要为这个腐败透顶的政权殉葬。我们知道,郑扩儒准备要你带‘先遣队’去大别山打游击,实际上叫你落草为寇,你觉得值得么?你愿意以后湖北人民把你当土匪么?你比我们更了解放区的真实情况,你在心里比一比,当下这个政权还可能东山再起么?为什么面对历史,不做出正确的选择呢?”

    魏公博表情未改,但是手离开了枪套,去端桌上的可可,坐到了沙发上。

    他一口喝干了杯里的饮料,缓和了口气说:“培莜,我们各为其主尽忠,不必浪费时间相劝了。我没有别的选择,何况我的家小,两个月前就被‘护送’到了广州。”薛培莜说:“卑鄙!那是把他们当人质!你告诉我地址,我可以叫我们那边的同志悄悄把他们接出来。你在这里,放心地光荣起义。公博,我们一生为之奋斗的光明、强大的新中国就要出现了。”

    魏公博苦笑道:“我还说得不清楚吗?我是个军人,不可能在危难时背叛党国,我甚至宁可以死明志。至于我的家属住址,我信得过你们的为人,我会在必要时告诉昭舫。”

    薛培莜见一时劝不通,便退一步说:“武汉八十万人民都在迎接解放,可是白崇禧和你上司郑扩儒还在安排特务,想在撤离前烧粮食、炸工厂、毁码头,武汉人民已经组织起来,成立了‘义勇消防队’和‘纠察队’,保护自己的城市。公路局的汽车轮胎都被职工拆了下来,阻止省政府逃跑。民心所向,如同天意昭然。公博,我真心希望你和我们一起,保卫武汉人民的生命财产。千万别做对不起武汉父老乡亲的事。”

    魏公博沉默了一阵,说:“你还是走吧!保密局和党通局都拿了你的照片在抓你。至于我怎么做,不用你们共产党来教!”

    12 昭舫遭败军绑架

    从5月12日起,魏公博就再也没有来过昭舫家。他的东西还留在三楼。这天,华中“剿总”已经从汉口撤退到了武昌长春观。汉口所有商店完全关门,街上已经几乎没有了警察和宪兵,成了“真空”状态。

    汉口市总商会动员了大下小商家,凑齐3万枚银元,送到武汉“警备司令部”,作为“搬迁费”,促其速撤,停止破坏。13日,由爱国民主人士张难先、李书城等出面组织的“武汉市民临时救济委员会”成立。

    昭舫代表“老通成”和“继诚烟号”前去捐款后,刚回到家,发现电灯亮了,心里出现了很久没有的太平感觉。他不知道,其实是共产党领导下的工人纠察队已经控制了水厂和电厂。

    他见外面世面仍然很乱,已劝说父亲停止了外出打拳。自己则每天早上回岳飞街一趟,看望妻儿。祯青悄声告诉他说,这里也很恐怖,对门“法汉中学”宪兵队里,经常有人被抓进去,就没见放出来。半夜时常会从里面传出惨叫声,叫人毛骨悚然。听说,里面把抓去的共产党灌盐水,坐老虎凳。昭舫安慰他说,今天街上宪兵少了,来的时候见“法汉中学”的大门大开,也许宪兵都已经搬走了。

    14日下午,昭舫到昌业里看望了父母亲后,和宪麟一起回“继诚烟号”。天色已经有些昏暗。走到交易街东山里口时,忽然一群衣衫不整、蓬头灰脸的士兵持枪冲了过来。宪麟见势不妙,喊了声:“大少爷,快跑。”昭舫还在低着头想着事,没有反应过来,就被这群乱兵抓住,连推带搡,押着就走。

    东山里交易街口一侧有个“东泉池澡堂”,昭舫和二十几个路人被押了进去。更衣室里,有几十个比叫花子强不了多少的烂兵,一个歪戴帽子斜穿衣的“长官”命令说:“都捆起来!”

    昭舫挣扎着上前,问:“请问长官,你们是哪一部分的?”“长官”答道:“老子是蒋总统国军手下土匪支队,要请各位去帮个差。”昭舫嚷道:“长官,你总要让人给家里留句话吧!你能不能把绑松了,有什么要求慢慢说。”那长官用拳头对昭舫做了一个要打人的姿势,瞪着眼道:“就你话多!”

    后面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人说话了:“长官,我也在五十八军当过兵的,家里有老有小,也挖不动工事。”这时一个文职模样的人走了过来,说:“少和他们废话浪费时间!你们哪些愿意出赎金的,可以不去。”被抓的人群中有个人吼道:“你们是国军,怎么像土匪绑票的?”不料这句话戳痛了这帮烂兵,几个士兵就冲上去,对他好一阵拳打脚踢。

    “败仗打多了,输红了眼。”昭舫心里想。

    天已全黑。几个烂兵不知从那里抢来一堆红苕,有生有熟,就在房里抢着连啃带吞,活像一群饿鬼。昭舫看着他们,不知会拿自己怎么办,只觉得绳子勒的地方越来越疼。忽然听到门口传来了父亲的声音:“长官,什么事?有话好说。”昭舫大惊,心想:“这塘草真是,怎么把老太爷弄来了。要出点事怎么得了?”

    那个“文职”到了门口,见岗哨拦住的是两个老人,便大声说道:“抗击共匪,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你们来找谁?”原来广诚得信后,一下就乱了方寸,救子心切,执意要和谢三金一起赶来。昭舫在里面听到,怕父亲暴露身份吃这些兵的亏,高喊道:“曾师傅,谢师傅,没有大事,你们不要告诉我爹!”广诚听得心痛眼发热,懂得是儿子在向自己“递点子”,便轻轻推了下三金。

    谢三金上前道:“我们两人来赎我们家少爷。”“文职”道:“那叫你们老板来。”谢三金道:“老板跑到武昌去了,我是账房,只要我做得了主的,长官发话就是。”“文职”道:“发话?我说要撕票,你做得了主吗?”谢三金却不慌不忙说道:“长官一心为民,一生积德,莫说些话吓我老头子!我是说,慰劳慰劳长官,这点主我还是能作的。”

    “文职”问:“你们老板卖什么的?”谢三金回答:“卖汤圆的。”广诚看到那军官明显不耐烦的表情,觉得不妥,在一个卖汤圆的身上能榨出什么油水?你这里怕吃亏,就归昭舫吃亏了。连忙插话道:“还卖烟。”

    “文职”说:“那先给老子送两百条‘红金’、外找三条黄鱼。”谢三金说:“长官,我们小本钱,哪里……”“文职”说:“我这是一口价,肯不肯随你的便。”广诚连忙在身后捅他,谢三金心领神会,眼下,人最要紧,什么都得答应。便说:“我这就去,不过长官先让我见见我们家少爷。”说着故意伸出自己的假腿,让几个当兵的见识下真正的亡命徒前辈。

    广诚和谢三金被容许进门,刚刚能远看见昭舫和二十几号人都被五花大绑挤在一堆,好像没有挨过打,就被当兵的推了出来。广诚心疼。赶快蹎着跑回“继诚烟号”。他得消息出来时,就预备要被敲诈,随身揣了几根金条。他把留下守公新里六号的宪银喊来,用小板车装了两大箱、共两百条“红金”牌香烟,叫谢三金带着赶紧送去。

    谢三金却说不能送快了,当心那些兵见你这么快筹得齐,会加码子。但广诚怕昭舫吃亏,一秒钟也不愿多等。谢三金只好带宪银起身。广诚怕宪银又出事对不起哥哥,便赶去嘱咐他们,怕当兵的见青年人就抓,叫宪银送到附近不远,就一个人先回来。

    这其间也就隔一百多米距离。不一会,宪银先回了。广诚守着心焦。竟觉得时间好像特别漫长,不知过了多久。谢三金终于回了。昭舫却没回来。原来那群无耻的烂兵,拿了赎金后,不但不放人,还把谢三金捆了,蒙上双眼。谢三金听见一个当官的在外面喊:“车来了,还想捞什么油水啊?快走啊!”又听见乱哄哄地又是喊叫、又是打骂地押着人往外赶。他听见昭舫在骂:“你们不讲信用,比土匪都不如!”又听到有人在打昭舫。等到人声小了,最后一个兵骂着,把谢三金的绳子活头一扯松,就跑不见了。谢三金挣脱后,拉开眼上的布,一气赶到中山大道,却什么都再也没见到。

    广诚听谢三金说罢,连他这样的老江湖都没有办法,看来遇到不折不扣的兵痞了。他一时竟如同掉进了冰窖,两眼发直,不能动弹。宪银和谢三金喊了一阵,他才醒过神来。

    这时静娴派塘草和宪东来打听消息了。广诚怕静娴知道,还不准会出什么事,连忙道:“东东,你回去告诉你太,就说大少爷回了,好好的。说我今天就在这边陪大少爷。”东东回应后走了。广诚又说:“三金兄弟你还辛苦一下,要塘草拉黄包车拉你到江汉关码头和高头方向,我和宪银到粤汉码头底下方向,去打听消息。你自己也要小心。”谢三金说:“大哥切莫要慌,大少爷吉人天相,自有上天保佑,您自己也要小心才是。”

    三金话音刚落,只听到传来几声枪响,接着是嗒嗒嗒机枪声。广诚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不知枪声是否和昭舫他们有关。想到桂系二十年前撤出武汉前的作为,想起当年蔡元安和广瑞的遭遇,吓得全身都瘫软了。

    13 谌家矶黑夜历险

    昭舫等人被跌跌撞撞地押到一部有篷布的大道奇卡车上。同行的卡车大概还有两部。昭舫很容易就判断出,车行的方向是向北,也就是汉口人说的“底下”。他根据车行的速度和对武汉街道精熟的记忆,在心里分析车到了何处。后来汽车两次转弯,他清楚地知道这是在过三元里的铁路桥洞,出了城区了。

    路开始变得很坏。又颠簸了很久,车才停下。然后,所有的人均被赶下车,松绑。昭舫一边活动着被捆疼的筋骨,一边用眼光四处扫了一遍。立即认出这是谌家矶码头附近。他想起当年轰炸武汉时,自己在飞机上对迈克尔说过的话:“把我蒙上眼,从飞机上扔到武汉任何地方,我都能马上说出在那条街道。”

    他们被押到码头。这里的江滩很宽阔,路边有一个芦席搭成的临时仓库,他们被命从仓库往一条停靠在简易码头的木船上搬箱子。昭舫随便目测了一下,不下三四百米。斜坡上沙子很细很厚,显然是经多年水流涨落磨成的,坡子很崎岖,没有一处是平坦的。同来的人立即有抗议的、有骂的,但立即遭来踢打。有人哭了,因为他们认为这群兵很可能让他们做完苦力后杀人灭口。

    箱子规格一致,两边横木可以很方便用双手端,但是很沉。所有人、包括昭舫都被迫不声不响地小心端起箱子,用肚子帮忙顶着、缓缓挪落着步子搬运。河沙很快灌进了鞋内,越装越多,但是没有谁停下来倒鞋里的沙子,因为倒了也没用,只要几步就会又装满。何况那些当兵的端着枪,站在一路监视着他们这群“民夫”,不断喝斥道:“轻点!”“过细点!”“摔了老子打死你!”。好在是下坡。下完长长的江坡后,踩着竹跳板,踏上一个顶棚已锈落的破旧小趸船,一条大机木船就停靠在这趸船边。趸船上又有两个士兵背着枪,监视他们上船卸货。

    透过黑夜的江面,可以看见扬子江心天兴洲那边微弱的星点渔火。

    趸船上的一个士兵在对另一个士兵说:“狗日的,老子们工兵就不是人,像苦力。”

    另一个说:“那有啥法?命生的。”

    那一个说:“老子明明看见两大箱烟,就只给老子每人两包,像打发要饭的。有火没有?”

    另一个说:“点火,你不要命了啊?炸不死你?”

    那一个气得又骂开了:“狗日的,又冷又饿,还不能抽烟。”

    两个都不说话了,昭舫一边来回搬运,一边在寻思,这大约是一排工兵,在城里胡乱抓夫,是为了替自己搬东西。凭经验,是搬的炸药。把炸药装上船,一定是为了去搞破坏,炸码头?炸船?

    凸凹不平的江滩的斜坡上,有一些散落着的芦苇,地形不太好隐蔽。有游水逃跑的可能吗?如果从这里下水,逃得出去吗?五月的江水这么冷!但如果不逃,还有别的机会逃吗?为他们毁掉武汉的罪行当帮手吗?他们会事后杀人灭口吗?

    忽然间,昭舫看见,一条小船在无声无息地接近这趸船,船上一个人看见了昭舫,做了个不要出声的手势,又把手一挥,示意他走开。

    昭舫明白了大半,顺从地去放下箱子,往回走,小船上的几人借助趸船舱壁的遮掩,爬上了趸船,混进搬运的队伍。突然,一起扑向了在趸船边的士兵。

    一个很快被制服,另一个却似乎有反抗力,就要挣脱喊叫或开枪,昭舫也立即抽身大步上前,猛地用手捂住了那个兵的口鼻。在昭舫帮助下,这个士兵被按倒。其他搬运的人明明看得清清楚楚,却装作不知。那几人缴了士兵的枪,一边捆绑士兵,一边把木船搭系在趸船上的缆绳解开了,用一根长篙使劲把船撑向了江心。借助微弱的月光,昭舫看到,上游堤边还有一群人正猫着身子缓缓朝这边运动。

    装炸药的大木船向江中漂去,在水流作用下打着转并漂走。过了一阵,岸上有个下江边撒尿的士兵竟发现了,提起裤子惊喊道:“船、船怎么走了?”这时坡上有人趁势大喊了一声:“跑啊,解放军来了!”小船上混进来的人便鼓动昭舫等人,一起乱喊:“解放军来了!快跑啊!”随后,一个人朝天上放了一枪。

    那群作威作福的士兵听到了“解放军”三个字,早吓飞了魂,哪里敢布阵迎战,没命地向仓库跑去,乱作一团。几个尚有点作战意识的士兵怕炸药被解放军打中爆炸,便胡乱放了几枪壮胆,然后朝下游方向撒腿就跑。而昭舫刚才看见的那群人就势快速冲到了这边,原来是些带着红袖标的工人纠察队员。

    一个人在指挥:“工友们,把那些兵赶远点,小心仓库里的炸药!”昭舫看见,高兴得差点喊出:“小豆芽!”

    工人纠察队中其实只有几条枪,大部分人仅拿着棍棒、斧头,却一下就撵走了仓库周围的几十个正规军。随后小豆芽指挥大家迅速撤离,只留下专人炸仓库。因为过一阵敌人可能会悟出上了当,又杀回来。

    工人中的司机开来了逃兵弃下的汽车。昭舫高兴得跑上去与小豆芽拥抱,随他一起爬上了一部“道奇”。

    小豆芽问:“曾老师,你怎么会在这里?”昭舫把经过简单地讲了一遍。小豆芽说:“我们接到命令,赶来打破敌人逃跑前的爆破计划。曾老师,沿着长江,一大半都是我们工人纠察队的天下了!工厂、电信局,也都在我们的保卫之中。武汉就快要完全回到人民手中了!”

    车向汉口方向开去。行了约十分钟,就听到谌家矶方向传来一连串巨响。昭舫问:“那留下搞爆破的人怎么办?”小豆芽说:“他们有船,会撤到河对岸青山去。曾老师,等下到了三阳路你就下车。我们还要去支援那边的同志,保护码头和渡船。”昭舫说:“我也去!”小豆芽说:“你不去了,你先回家,让家里人放心。不要急,以后需要你做的工作多的是。”

    昭舫在天亮前先回到了岳飞街。一觉醒来的祯青完全不知道昭舫一夜的脱险经历,听昭舫简单叙述后,吓得半天没说出话来。

    14 保卫人民的城市

    1949年5月15日,这是武汉解放前的最后一天。

    昭舫还没到家,小豆芽就按昭舫的委托,按他给的电话号码打到“继诚烟号”,报了平安。广诚接了电话,高兴得拔腿直跑去昌业里,给彻夜未眠的静娴报平安,只留下塘草守着店。昭舫一个小时后也骑着祯青的自行车回昌业里了。曾家阖家老小一片欢喜。广诚命他马上好好睡一觉。

    中午,留守“老通成”的谢三金来到昌业里。告诉广诚:“共产党的人原来就在我们对门的电报局!”让老爷子又惊得半天合不上嘴。共产党派人来对三金说,要老通成出人参加“红帽队”值勤,维持大智路口和公新里的治安,防止国民党溃兵和二流子抢劫。

    “红帽队”是老百姓对武汉解放前夕“真空”期民间自发组织“义勇消防队”的称呼。他们头包红色布巾,手持木棍,在闹市区和重要公共设施轮流值守,也是地下党组织信任的一支“友军”。

    广诚不让吵醒在睡觉的昭舫,站起说:“我去!”。他嘱咐静娴等人看好秋平和毛咪。亲自带了宪银就赶了过去。静娴急得把头从窗口伸出喊他小心,年纪大了不要逞能等等。

    没想到在前屋的说话把后屋的昭舫弄醒了。他听说父亲去值勤,怎么也不放心,不顾母亲劝说,还是要回“继诚”去。静娴只好让东东陪他一起过去。

    回到“继诚”,乍看还是老样子。塘草见他便说:“叔,他们叫爷爷就在‘老通成’三楼窗子上看街,说是有事会有人来喊他。宪银去参加巡街去了。叔,今天快到中午时,魏中校来了一趟,把三楼的钥匙拿来了,说叫你回来后去三楼看一下。”

    昭舫心想,他大概是跟白崇禧跑了,三楼有什么好看的。不过他想了想,还是上了三楼。开开门,里面除了一套棉军服,一把日本马刀外,在屋中仅有的那个小茶几上,显眼地摆着一个信封。

    昭舫抽出里面的信,见上面写着:

    “昭舫:此别无期,情谊心存,不言谢。代问夫人及毓章。

    转告培莜,深感其友劝。公博为武汉战斗过,从未惧怕生死,恨不能葬身武汉。望弟谅兄不愿为二朝臣之志。

    另:小心江中来快船,兄仅知其目标有各趸船码头,自来水厂之抽水船等。弟等万不可大意。香烟纸上系一部分机场和城近郊地雷布点图,公博手头资料不全,还望弟海涵。

    愿后会有期

    公博上 民国三十八年五月十五日”

    下面是两张香烟纸,一张画了几个简图,一张写着一个广州地址,很明显是将他家人拜托给“共党”了。

    昭舫立即收起信,大步飞下楼梯,拔腿直奔对门的电信局。

    门口两个工人纠察队员拦住他问:“干什么的?”

    昭舫说:“快,我有急事,找刘实。”

    一个回答:“这里没有刘实。”

    昭舫说:“对不起,我就是对门‘老通成’的小老板,有紧急要事,找你们负责人。”

    一个声音在里面问:“什么事?”

    昭舫一看,竟是自己那年接祯青时、在码头帮忙提箱子的那个人。他什么也顾不得说,从内心就感觉那人是共产党,就上前把信递给了那个人。

    那人一看,立即说:“曾先生,谢谢你,我姓陆。”说完就让昭舫等着,他进去地下室。

    在已停业的电报局大厅,厅中间的书写桌上放着一摞传单,昭舫拿起一张看,是:

    “《紧急命令》,

    民国卅八年五月十五日。查国民党蒋匪军华中‘剿总’匪首白崇禧企图作最后挣扎,现已全部撤离汉口。在人民解放军未进入市区以前,特命令汉口警察全体官警同志应切实遵守下列各项:

    (1)人民解放军进入市区时,坚决停止军事抵抗;

    (2)各守岗位维持市面秩序及保护人民安宁;

    (3)各辖区所有公共建筑及公营事业(如水电、工厂、仓库、堆栈、银行、医院等)须严加保护,不得任意破坏或烧毁;

    (4)各机关所有干部人员、重要文件、物资财产装备等应切实保护,以待移交。以上四项倘有故犯者,严加重惩,有功者按功给奖,胁从者不究其遇;

    (5)凡与我方有关人员,应服从组织,遵守纪律,执行命令,完成任务。人民解放军将确保大家生命、财产、生活、工作等安全。否则,接受人民法庭审判。

    中国人民解放军江汉军区城工部”

    解放军的命令大气凌然,居高临下,明显地在掌控着武汉局势,让昭舫心头热了起来。

    这时,薛培莜突然大步从里面走了出来,上前来紧紧地握住了昭舫的手。

    昭舫说:“原来你也在这里啊!我应该说找你,他们就不会拦我了。”培莜说:“谢谢你及时送来的重要情报。你现在可以回去了。我们已经与我们在保元里9号的前线指挥部通过电话。我们会派人行动的,绝不会让敌人的阴谋得逞!我这就赶到一码头去。”昭舫说:“我陪你去。”

    薛培莜一边大踏步向江边方向走,一边说:“我要赶去布置,你还是先回去。昭舫,国民党第十九兵团司令张轸,已经率部2万人在武昌金口起义。我解放军一一八师先头部队已经到了汉口东北角。襄河那边,蔡甸已经被解放军占领。武汉即将解放!可惜公博了,哎!他虽然有正义感,却始终不愿脱离他的政府,以为这是对信仰的忠诚。你先回去吧!”

    昭舫转身过了马路,走进“老通成”去看父亲。

    这已是下午3时许,滠口方向忽然响起了炮声,原来这是即将逃跑的国民党军朝解放军红薯岭阵地胡乱放的几下“起身炮”,立即又传来解放军118师猛烈还击的炮声。

    与此同时,“小诸葛”白崇禧正坐飞机匆匆逃离武汉。

    广诚听到炮声有些慌张,他对于“兵乱”是心有余悸的。在他的唠叨下,昭舫顺从他的要求去岳飞街——那边离军事要地粤汉码头实在太近——把祯青和一对儿女都接到了昌业里。

    时间在慢慢过去,天也渐渐暗下来,然后,夜姗姗降临。这是旧政权下的最后一夜,然而这一夜是漫长的,也是令武汉人民极度紧张的。

    广诚全家都守在昌业里二楼的堂屋,不想睡觉。不断可以听到武汉的守备军58军溃逃前实施爆炸的声音传来。

    这其实是守备司令鲁道源在借爆炸勒索。汉口市总商会又连夜凑出2000银元送去,要求败军不要炸毁水厂电厂。这在当时被称为“赎城”。

    在夜幕的掩护下,乱糟糟的溃军纷纷涌进江边几个码头集结,等待轮渡过江。当时除了三艘轮渡,大多数轮船已开往青山、谌家矶等地躲藏。留守专门实施破坏的国民党武汉警备司令鲁道源,在对江城工商界敲诈勒索之后,还是背信弃义,下令对江城进行最后的疯狂破坏,他发出歇斯底里的咆哮:“一粒粮食也不要留给共产党!”招商局多达95艘大吨位船只也被他控制带走。

    却说薛培莜带着工人纠察队,从集家嘴到兰陵路的码头、仓库、沿江设施都布置了值勤,监视和驱赶可疑的人员。由于他们,鲁道源的大部分破坏目标都没能得逞。潜伏在城里的各级地下党员数百人,以及解放区派来的城市工作部工作人员,已经纷纷“冒”了出来,维持着社会秩序,保卫着城市财产,迎接解放。

    薛培莜遇见了“小豆芽”,便告诉他。天黑前,王家墩飞机场的工人和一部分原国军地勤人员、一些起义反正的国民党工兵,正在按魏公博提供的草图排除地雷和炸药。

    小豆芽则讲到,码头工人查处了一艘装有炸药的木船。但是他们的话还没有讲完,就听到上游方向又传来了爆炸声,这显然是最后撤离的特务在施暴,事后得知,汉口集家咀至林森路的沿江码头的部分趸船及渡船被炸沉。

    忽然有纠察队员带来了一个四五十岁的大汉,说他只嚷着要见长官。队员指着薛培莜说:“这就是我们领导,你说吧!”

    那人说:“长官,我叫童柏青,是童家的‘三管’。老爷走前,叫我等当兵的走了以后去看看粤汉码头。童家在粤汉码头旁边有一个仓库和一个私家趸船,上月起就被警备司令征管了,不让外人插手。我下午吃了饭,心想他们大概已经都跑了,就过去看,仓库里面和外面货场还有上百方木头呢。不想我看到我们仓库坡下的小岔港里,停了几条船,装的炸药。这时有当兵的来把我抓了,说我是共产党。打了我一顿,关了几个钟头。幸亏有个姓魏的长官过来,认出我是童家的人,叫把我放了。他送我走到美国领事馆跟前,轻轻对我说了声,去告诉薛培莜,或者是领导。”

    薛培莜说:“我就是薛培莜,童师傅,谢谢你了,你能不能带我们去?”

    童柏青似乎有些犹豫,说:“其实又不难找,就在一德街底下一点,堤外江坡。”

    薛培莜道:“他们是想用船炸我们汉口水厂的抽水船,还有码头。童师傅,你带我们去,就是为武汉人民立功了。”童柏青又想了一下,说:“好吧!”

    小豆芽说:“事不宜迟,我马上带我们武装纠察队过去。”薛培莜道:“小心点,敌人五十八军还有不少人在那里等着过江。我们这里的人不多,而且都没有经过军事训练。”

    小豆芽立即到青岛路仓库,叫上在待命的一二十个人,向粤汉码头方向奔去。

    再说新“火线提拔”的中校军官毛竞飞,奉命在撤离前负责炸毁粤汉铁路码头、汽渡码头和水厂的抽水船。他按行动计划,带着十余手下和宪兵、十多名工兵到达了粤汉码头上游的童家仓库。

    这里有一处断裂的江岸,约有十几来米宽,深入岸边数十米。枯水期会形成十来米高的断崖。五月,江水还未上涨,常有渔船停迫于这小港湾。鲁道源为撤离前破坏而准备下的、几艘装满炸药的轮机木船,就藏在这里。

    毛竞飞指着他手下押着的一个双眼被蒙着的血淋林的人,说:“现在你就是招认武汉地下党领导是谁,我也不想听了。”他转向手下,“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动手啊!”

    他的手和工兵们冲下坡,几个工兵跳上了第一条轮机船。船锚被收起来,机船开始发动向江里驶出。他们在船上把五花大绑的那个地下党装入一个麻袋中,又拴上了一个铁锚。

    15 魏公博的最后选择

    毛竞飞在看着第一条机船驶出,忽然有人高呼:“毛兄且慢!”他回头看见了跑步而来的魏公博。

    毛竞飞在抗战中曾在魏公博手下战斗过,也有了生死交情。但此时,他想起郑扩儒嘱咐过他,魏公博最近意志消沉、立场动摇。又想到这次活动是绝密,魏公博应该随机关撤离的,怎么会到这里来了?便问:“魏兄来这里有何贵干哪?”

    魏公博说:“毛兄,计划有改变,现在来不及实施了,为保存实力,命我等赶快撤离到武昌。”

    毛竞飞狡黠地笑道:“可是我得到的命令是:坚决执行命令后,江中有汽艇来接我们啊!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魏兄的口谕,恕我不能随便听从了。”

    正在这时,江坡上一个声音喝道:“毛长官,抓住魏公博,他反了!”

    魏公博不慌不忙地对那人高声说:“费耀祖,你的尾巴终于露出了!毛兄,派人抓住他,他被共党策反了。”

    费耀祖说:“魏公博,组长命令我监视你,已经十几年了,你的一切企图我都清楚,你已经背叛党国了!”

    胸有成竹的毛竞飞说:“少废话,我没有时间听你们吵架。”他对手下命令:“把他们两个都给我抓起来!”

    费耀祖不知毛竞飞的底细,想掏枪。哪里逃得过公博的眼睛。他举手就是一枪,就把姓费的撂倒了。随后他跳到仓库的墙后,喊道:“毛兄,你我八年抗战,肝胆相照,还不相信我么?”他躲过了一个特务射来的子弹,立即回手一枪把那人打翻。自己飞快躲进了一堆堆木材后。

    毛竞飞也躲在了隐蔽处,喊道:“我公私分明。魏兄,不要阻碍小弟执行任务!念我们多年交情,我放你走。”

    魏公博高喊:“竞飞,我们为了从日本人手上夺回武汉,牺牲了那么多兄弟,你今天是要炸汉口水厂的抽水船,对得起汉口的人民么?你置民生于不顾么?”

    毛竞飞懂得魏公博的意思了,他命令手下:“守住这里,不要让他能够射击下面船上的炸药,否则我们都会完蛋!”

    第二艘船是个木机船,已经收了锚绳,想要划出小港湾,魏公博的夺命枪响了,掌舵的被人打落在水中。

    毛竞飞发现了魏公博的位置,命令用火力压住他,掩护木船出江。

    第二艘船又向前驶了几米,魏公博又是一枪,打倒了驾驶舱的士兵。船上的人见他弹不虚发,吓得都躲到了另一侧。

    魏公博喊:“毛兄,你再逼我,我就打船上的炸药了。”

    毛竞飞无奈,喊道:“别打、别打!公博,是你在逼我!我朝你走过来了。你要下得了手,就朝我打!”说完示意手下悄悄跟着自己。

    正在这时,有士兵喊:“长官,有人来了!”

    毛竞飞此时把双手放在头上,把自己暴露在月光下,正带着隐蔽的手下向魏公博方向缓缓走去。

    小豆芽的声音响了:“国军士兵们,你们被解放军包围了,缴枪不杀。”

    立刻有人朝小豆芽那边射击。工人纠察队这边也马上有几杆枪还击,并对着最暴露的毛竞飞射去。

    毛竞飞中弹倒下,魏公博惊喊了一声:“毛兄!”就冲到了他跟前。

    毛竞飞喘着气,恶狠狠地说:“你这个叛徒,借刀杀人!”说完就闭上了眼睛。

    小豆芽带纠察队虚张声势,一边放冷枪一边高喊“缴枪不杀”。国军和特务看到长官被击毙,吓得一哄而散,沿着低处江岸撒腿跑了。小豆芽等抓住一两个,却看见魏公博正跪在毛竞飞身边。

    魏公博满脸是泪水,对着小豆芽道:“江上的汽船是去炸水厂抽水船的,船上押着你们的一个书记。”接着,他低下头对毛竞飞说:“竞飞,原谅我,不是我叫他们来杀你的!我到阴间再跟你解释吧!”说完,他举起手上的枪,对着自己的太阳穴,扣动了扳机。

    16 武汉解放日

    1949年5月16日上午10时多钟,站在老通成楼顶的广诚和昭舫翘首看到,从中山大道北、“底下”方向,几十个带着红袖章的工人和学生飞跑过来,一路跑一路高喊:“解放军来啰!解放军来啰!”

    大智路口瞬间变得沸腾。“老通成”门口、“继诚烟号”门口,一群群人敲响了锣鼓。学生们、工人们、店员们、市民们、女人们、孩子们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自发地在中山大道两边,排成了人堤。这其中有许多带着红帽,或带着袖章的工人纠察队员。不少人拿着五颜六色写着标语的小旗。

    摘去了国民党帽徽和领章的值勤警察们发放和张贴着《安民告示》,有的夹杂在欢迎人群中。

    街面热闹而秩序井然。忽然间,人们欢呼、跳跃起来。《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的歌声正由远而近地传了过来:

    “向前、向前、向前!

    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脚踏着祖国的大地,

    背负着民众的希望

    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雄壮、威武、整齐的人民解放军部队,如同洪流般,浩浩荡荡地行进过来,像一条绿色的河流,不可阻挡地、源源不断流淌在饱经沧桑的汉口街道上。半个世纪中多次处在革命最中心的武汉人民,经历了无数残酷的岁月,苦守着对未来的期望,自己的军队终于如同天神般到来了!

    一条写着“天亮了”三个金黄色大字的红横幅,在夹道欢迎的队伍中拉开。宣布武汉就此回到了人民怀抱!

    有那么几分钟,街道两边人群的堤岸突然鸦雀无声,只听到人民军队脚步踏着汉口城堡——后城马路——中山大道街面整齐的脚步声:“嘁嚓,嘁嚓,嘁嚓,嘁嚓……”

    昭舫站在窗口,一瞬间,这“嘁嚓,嘁嚓”的脚步声,让他的头脑中疾驰过了不计其数的画面、飞渡过漫长的岁月。当年他作为一个进步学生,作为一个爱国歌咏活动家,作为一个抗战队伍中的士兵,经常在寂静的世界中,听到从天外传来这样的声音。

    他热血上涌,此刻,他真想要一根指挥棒,再次去指挥万人合唱队伍,唱起庆祝解放的歌声。

    忽然塘草跑来他身边,小声说道:“叔,有几个挎着盒子炮的人,直冲到六号去了,他们说要找你。”

    昭舫吃了一惊,解放了,匪军都跑光了,难道又出了什么误会么?

    他不敢去打扰正看得专注的父亲,大步跑下楼,直向公新里六号奔去。

    门口站着几个跨短枪的解放军战士,见他跨进大门,并没有什么反应。昭舫心里充满疑云,等他走到楼梯口,听到楼上传来母亲和祯青欢快爽朗的笑声,他放心了,心转而激烈地“嗵嗵”跳荡起来。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二楼堂屋,屋里面一片欢腾,三个军干同时站了起来,异口同声喊道:“昭舫!”

    潘乃斌!李厚生!朱九思!

    我的同学、我的兄弟们,你们铭记着我们的友情,在经历了多年严酷的战火后,刚进城就来找我了!

    他的眼泪瞬间涌出来了,紧紧地和他们拥抱。回来了,我的朋友们!你们为了民族解放的理想,亲历生死,光荣地回来了!

    现在有多少话要说啊!

    潘乃斌到达解放区后,改名潘琪,正待上任武汉军事管制委员会教育处处长。李厚生改名李锐,朱久思改名朱九思,他们两人是前去接管即将解放的长沙《湖南日报》的。

    他们谈论着离别的岁月,谈论着当年的武大,谈论着一个个同学的去向。

    潘琪说:“明天,武昌大概就解放了。我就会跟着‘四野’过江,去我们的母校武汉大学,昭舫,我们是被他们通缉和开除的学生。但是,明天,我们的学校就会走上新的道路了。”

    昭舫问:“‘美专’你也管吗?”潘琪道:“是啊!”昭舫说:“我三姐就在美专教书,姐夫是张道愚教授!”李锐问:“张道愚?是那个很有名的国画家?和潘天寿、吴茀之一起的,‘白社’的骨干?”昭舫说:“就是!”九思道:“不简单,我知道,他比我们更早去过延安。曾家真是人才济济。”

    昭舫却略有伤感地说:“就我太平庸。现在嘛,生意人一个。”

    潘琪说:“别那么说,中国解放是全国人民共同斗争的结果。当年你的《大家唱》曾经鼓励和唤起了那么多人投入抗日斗争。我和你分手后的第二年,曾受党派遣去国民党第84军173师从事统一战线工作过,就随身带着两本《大家唱》,很有帮助咧!现在新中国就要建立了,我真心希望你能把《大家唱》继续编下去。让革命的胜利歌声响遍祖国大地!”

    “现在我还编《大家唱》?”昭舫苦笑道。

    “当然哪!现在是人民的政府、新的中国,我们需要更嘹亮的歌声来歌唱我们的战斗历程,歌唱我们的胜利,迎接我们的未来。昭舫,我绝不是随口一句,我们在进武汉以前就听说了你的一些情况,对你反对内战、掩护我们同志的事情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我们都希望你能行动起来,希望你能尽快编出为广大群众、为新中国需要的《大家唱》。”

    李锐和朱九思也立即发表相同的建议。昭舫听着听着,心里发热了。

    是的,回想多年来的经历,一直压抑的歌声应该响亮地唱出了,这是我的强项,如果重编《大家唱》,我也能为新中国贡献一份力量。他的心里已在急速考虑怎样回到这一战线。

    潘琪催促地问:“我没开玩笑,你同不同意啊?要我三请吗?”

    昭舫不好意思地笑了:“怎么不同意呢?我也就总是被你们牵着鼻子走嘛!”

    李锐笑道:“千万别那么说,我们都是对你的才能和人品深信不疑哪!”

    潘琪又转向静娴:“伯母,我在抗战时,在苏北盐城多次见过大姐,我还知道小弟在皖南事变中安全突围。不过后来就各奔一方,不知道他们的消息了。”

    昭舫着急地问:“他们属哪支部队,你知不知道番号?”

    李锐道:“依他说的,他们应该是属于‘三野’的了。”

    潘琪想了一下,说:“这样,肖望东同志曾经是我的上级,现在是苏北区党委书记和苏北军区政治委员。他很平易近人的。我先帮你给他写封信,打听一下消息吧!”

    但是昭舫更急,说:“你现在就给我写!我带去,找肖望东。我准备马上就去上海。”九思道:“上海还没有解放啊,你急什么?”昭舫说:“我看到解放军这样的军队,相信要不了几天了。”

    兴高采烈的广诚一步跨两梯上楼来。他还没来得及看房里的人,就在楼梯上又回过头高声吩咐楼下:“塘草,明天回趟乡,把人都喊回来。我们要开业了。先做些包子,慰劳解放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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